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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器系列·刑天
小椴
本文总字数:26005
他死了本不该是多大的一件事。可现在……他这死,只怕会招惹上江湖。
第一章:永生
在雄奇的安第斯山脉南段,有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它没有阿空加瓜山那么的高耸,也没有德尔萨多山那样的雄奇,仅两干多米的海拔让它埋没在群山的掩映里。
而它附近的地带是如此荒凉,连当地的山民都很少有人涉足,当然也就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了。
可在接近它山顶的地方,有一块凸出的平台。那平台仿佛凿空而成,俯瞰着整个安第斯山脉西侧的风景。平台上建有一座宫堡样的建筑,就像飘浮在空中似的,因而这建筑的名字也就叫做“浮堡”。
仿佛要跟山脉间那到处都是的纵横嶙峋的花岗岩、片麻岩、古结晶岩作对似的,这个平台被人很夸张地铺满了黑色大理石。上千平方米的平台上光滑如镜。云影过处,倒映下来,简直让人怀疑它就是一片宁静的湖泊。
这时,浮堡的最高层,一个老人正坐在窗边。他右手边的窗框上装饰着一个铜制的鹰首,而他手上的戒指也是颗鹰首状的。放眼望去,窗子外面就是陡峭的悬崖。
他看起来已有八九十岁的高龄了,膝盖上正盖着条彩色格子的安弟斯山民风格的毯子。这时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看不出来是正在沉积,还是面临着风化。
“太浮华了。”老人口里喃喃着,可他的口气里的欣慰多于抱怨,“尤其是在这天堂和地狱的接口。”
他也不全是喃喃自语,在距离躺椅不过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个三四十岁的精干男人。他叫林亦可,刚从南欧飞过来,打算赴亚太地区履职。他此来即是辞行、也是受命,同时还要请躺椅上的老人面授机宜的。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吗?”老人问。
老人名叫林孚,他拿眼望向他的儿子。
林亦可满眼崇敬地看着他的父亲——他是不理解:父亲已届高龄,退休之后,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个远离文明、如此蛮荒的地带盖下这所豪宅。照说,他本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繁华地段颐养天年的。
虽说安第斯山脉矿藏丰富,罗浮控股也拥有很多附近铜矿的股权,但这在整个浮氏产业中不过九牛一毛,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构件,老人本没有必要专门搬到这儿来。
“因为只有在这儿,我才能看得到天堂与地狱的交会所在。”
老人示意窗外:“它提醒你,这世上还有多少壮美你从来未曾领会。而人的寿命却是多么短暂!”
老人叹了一声:“今儿我叫你来,一是想让你看看这份大自然的雄奇;二是……今晚,你就住在山脚下六十多里远的那个嘎多镇吧。那儿的床上满是虱子,跟你这些年习惯了的酒店都不一样。明天一清早,反正你被咬得肯定睡不着——那时,在你旅馆的窗下,你会看到三五成群的、不时走过的安第斯山民。他们几乎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个硕大的篓子,他们都是采硫磺的人。
“你知道硫磺对现代工业有多重要,可你知道硫磺是怎么开采出来的吗?这附近一带有很多火山口,那些火山口上腾满了毒雾。这些山民就背着背篓,爬上高山,冒着毒雾与高温,走近那火山口,从那里采集硫磺出来。如果你跟着他们,到了他们工作的地方,你就会知道,地狱是个什么模样儿了。”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然后你才会明白,什么叫做‘活着’。我年轻的时候来过这里。那时我就决定,等老了以后,一定要到这里来颐养天年——天年是什么?不跟天接近,还称得上什么天年?”
他混浊的目光忽然混进了点儿亮采。
“我要来这里看石头,看那些组成了今日安第斯山的古老岩石。这些2.5亿到4.5亿年前的沉积物曾淤积在整个地盾的西侧。重力使它们下陷,产生的压力和热量又使它们凝聚,把砂岩、粉砂岩与石灰岩变成了石英岩、页岩和大理石。石头是一种你很难说清楚它是活着还是死了的事物,但它可以让你想起死亡……也同时感受到存在。”说到这儿,老人似乎有些激动起来,“……而死亡,是让人面对真相的时刻。我坐在这窗边,一整天一整天地想着‘死’。现在,你该明白我要派你去南中国的原因了吧?”
林亦可闻言一愣,接着有些激动起来,喃喃道:“难道那儿的‘冰丝试验室’终于有了新的突破了?”
老人点点头:“那也是我最后的念想了。这一生,我几乎什么都经历过了。”他几近喟叹地说,“我曾经满怀欲望。记得曾经有个哲人说过,治疗欲望的最好方式就是:满足它。”
他叹着气。
“而我苟活在这个世上,于今已八十七岁了。在我余日不多的生命里,也只剩下一个愿望。”他侧头望向窗外,“那就是……”
接下来的两个字他吐得很轻,仿佛怕它太过珍贵,随便抛出来会被外面冷酷的现实碰坏掉似的。
“——永生。”
林亦可怔了怔,他崇敬地望着他的父亲。
他今年三十八岁,可跟随父亲的时间只有二十二年。
这二十二年的时间,足够他学会崇敬与拜服的了。
他是直到十六岁才回到父亲身边的。
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对于他来说,父亲简直就是一个帝国的君王。
那一年,父亲已有六十五岁。林孚白手起家,到四十岁时,就已创建起了浮氏实业,接着,又创建了罗浮投资与浮丘基金会。这么多实体的、公益的、科研的机构相互之间,以复杂的资本运作模式关联在一起。单看那多重控股协议达成的资本纽带示意图,估计就够一个中等智力的人消化一阵子的了。他给林亦可准备好了一整个资本丛林。
而林亦可此后的成长,也是断断续续地从各种第三手资料中,通过阅读父亲的历史开始的。
他知道这个父亲其实一直未婚。据说,直到老人六十五岁时,有一天走下当年在台北那所大宅的楼梯,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腿在颤抖。
所有的佣人与管家都看到了,但没人敢说出来。
老爷子是个强人,强人最讨厌别人看出自己的虚弱。
没想老头子那时自己跟自己来了一句:“看来,我是需要一个儿子了。”
每个人听到这句话后都不免心中窃笑,难道,老头子要临老入花丛?
没人想到的是,他说到办到:第二天,就派人到爪哇,直接从贫民区里拎了一个已经十六岁的儿子回来。
这孩子就是林亦可。旁人一看长相,就知道,这个儿子决不是虚的,实打实地肯定是老头子亲生的。
佣人们背地里议论:“看来,老头子真是还什么都留了一手。”
林亦可常常想象,自己的母亲,当年正当青春年华,是怎么遇到父亲的。
——短短半个月的欢愉,留下了一个骨血,从此就消失不见。
由此更不由在想:虽说自己现在是老爷子唯一亲口御定的骨血和继承人,但他在世界各地,到底生了多少个孩子?
这话他从来不敢问出口。可以他私底下的揣测,觉得养儿子对于老爷子来说,估计也像他在投资科技项目时口头常挂的一个词:试错。
——是不是,有很多个孩子出于不同机缘被生下了,然后,就那样被放置在不同的,贫富相异、文化相去甚远的环境里,在只有生母的照顾下长大?如同老爷子当年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直到他需要时,只要把他暗中一直派出调研人员跟进的每个孩子的成长资料与现况进行比对,就可以选择出一个最佳的结果?
林亦可知道自己能够入选的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他不会对这些年缺失的所谓“父爱”而抱怨。而他也确实并不抱怨。他早就知道了,活在这世上,抱怨是没用的,唯一有用的是:在那些你想抱怨的对象身上去学习,学习怎么样去跟进他、或者远离他——把抱怨留给那些天性虚弱的人吧。
可他也知道,哪怕跟了老爷子二十二年了,直到今天,老爷子还在对他进行考核。
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了。
他父亲这一生已达到如此境界,可毕竟风烛残年。他没想到的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家竟还有一个梦想。那梦想也确实宏大,确实符合孚老爷子一向的眼界。
那梦想……竟然是——永生!
“你爬过山吗?”老头子忽然问。
林亦可点点头。为了证明自己,十年前,他爬过两座六千米以上的山峰。
“那你就该见过垂直自然带。从海拔几十米到几千米的不同高度上,生长着与其气候、土壤、温度密切相关的,彼此迥然不同的植物。”老爷子慢慢地说着。
林亦可知道老爷子现在说话的方式。
据说,从六十岁以后,林孚开口提到生意的时候就很少,提到政治的时候也少,提及人事的时候就更少了。如今,他一开口,永远会是哲学,里面充满了无穷的翻覆与微妙的辨证——那可能是端居高位者活到最后时唯一关心的事物了。
“你小时候,我没抱过你,没给你换过尿布,也没关心过你上什么学校,没参加过你成长中的任何活动。如果我还算给过你什么,那该就是,我让你见识到了与‘垂直自然带’相似的‘垂直社会带’。”
林亦可在心中点头。没错儿,从爪哇的贫民区,到台北的育才高中,再到马来西亚的大学,再到普林斯顿,再到浮世实业的基层执行人员,直到浮氏创投最终的决策人,他是见识过这所谓“垂直社会带”的分布了。
“你今年也有三十八岁了吧,那你可明白了‘大器’的运行之道?”
原来这才是关键的一问。
“现在问你这个可能还早,也许该再过个二十年、三十年再说才适宜。总之,一件事,在它最可能开花结果有所成就时,面对的危险也最大。咱们现在在南中国就碰到了这样的风险。”
林亦可愣了愣:风险?以浮氏实业的实力,几乎就是产业界不沉的航空母舰,还有什么风浪躲不过的?
随即他明白过来。应该不是浮氏实业,而是冰丝实验室。老爷子晚近以来,对实业、金融、教育等项目早不如当年那么关心。他唯一关心的,除了哲学,就是那几个高级机密的科学试验室了。
林亦可立时警觉起来。他一警觉起来时,两只耳朵会稍微地一竖,有点丛林中野兽似的本能。
老爷子望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简单一句道出了事态:“那儿,最近有个男孩儿跳楼了。”
林亦可怔了怔。
——工人跳楼?
——就是这么点儿小问题?
为了这个就把他专门从南欧召过来,要他飞赴亚太履新,就是为了应付这么小小的突发状况?
——这又会对冰丝试验窒产生什么冲击?
林亦可知道,冰丝试验室为了保密,也为了更加接近生产地,直接把试验室设在了南中国的浮氏实业园区中。而对于外界,冰丝实验室根本就不曾存在。就是在那儿的整个浮氏工业园区中,就算在浮氏的国际资本中心,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实验室的存在。
他心里不由滑过一丝狐疑:果然是父亲太老了,又在南美住了这么久,真的相信起预感或者什么‘蝴蝶效应’了?他真的觉得随便哪只蝴蝶在那面扇下翅膀,太平洋上万里之外,这遥远的南美洲都得刮起一场风暴?
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耐心地听下去。
只听老人慢慢地道:“你肯定以为这是个小事,不过是一场自杀事件。如果它只会对浮氏实业在那儿的工厂产生什么冲击,我就不会专门叫你来了,哪怕浮氏实业在亚洲正饱受着‘血汗工厂’的骂名。问题是,这孩子跳楼后,据那面反馈给我的信息,好像偏偏引出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还恰巧是个很轴的、不易收买的女人,而且是个记者。这也许仍不算什么,我知道你们有顶级的公关部门。那年轻人的死在浮氏身上还砸不出什么大洞,我担心的是……那个女人的背后。”
“她姓什么?”林亦可小心翼翼地问。
“罗。”
林亦可怔了怔,小心地探问道:“您担心她跟罗立本有什么关系。”
老人点了点头。
那她可能就是个“红三代”或者“红四代”了——林亦可心中想着。他留学时,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但也震惊于这批人做事的强悍与鲜耻。他知道罗氏家族在内地政界的影响力,这影响力渗入官商两界,是隐藏在社会暗层的巨头。而浮氏实业当年进入中国,是避开了罗氏家族的。双方为此,一直存憾。
只听老人淡淡道:“你知道什么是血酬定律吧?”
林亦可点点头,他当然知道。
——如果你想运作资源,策划项目,哪怕把资本、市场、技术、人力……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那都没用。你必须要考量一下那些人:那些对你这个项目毫无用处,但却有本事让你这项目整个垮台、无法运作、具有巨大破坏力的人。你必须事先跟他们商量好,邀他们入伙,哪怕他们给你带不来任何东西,只会瓜分利益;哪怕他们不会投入任何资本,你也必须邀请他们加入。他唯一的资本就是破坏,也就有能力减少破坏——他们从来是以其破坏力来入股合资的。
而这就是一个商人必须敷衍好的“黑白”两道。相对来说,黑道易与,白道难缠。
姓罗的就是白道。难道父亲的意思是说,担心这自杀事件会给对方一个题目,一条下蛆的缝隙?会引起罗姓一派对浮氏实业在中国的运作发动起最野蛮也最有效率的狙击?
“您是想让我去试探试探他们的开价吗?或者是、他们有没有就此开价的打算?”林亦可问。
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没错。这个世界,水从来都很浑。而那块地方,从五千年的历史走出来,只怕会更浑。浑水中,你永远不知道,哪儿潜藏着真正的大鳄。”他又叹了口气,“我担心的还不只这个。”
林亦可愣了愣。那个青工的死不过是个题目——难道,想做这个题目的人很多?
只听老人叹着气:“这男孩儿本身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技工,他自己怕都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多么敏感的岗位上。他死了本不该是多大的—件事。可现在,我担心的是:他这死,只怕会招惹上……”
他顿了顿,然后慎重地吐出了两个字:“……江湖。”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仿佛不愿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
林亦可愣了愣。
——江湖?现如今,哪儿还有江湖?
——所有的陆地上的水域都几乎已被水泥封好,被一座座电站、一条条涵道、一个个环保工程规划尽;所有的海域也都被一条条航线、一个个贸易港以及保护航道的军事力量所统治。
——人类早已把“水”作为资源,而非生态,这世上,又哪来的“江湖”?
老人流露出点儿不满的神情:“你混了这么些年,虽然从来没人跟你正面说过,但影影绰绰的,你总该意识到‘大器’的存在了吧?”
林亦可点了点头。
——大器。大器之行,大器之道。
这是他三十五岁后才意识到的一个存在。
只听老人喃喃道:“但、孤阴不长,孤阳不生——这是句中国老话了。大器即在,那你怎么会以为它没有对立面?”
林亦可心中的疑惑不敢形诸于色,可心底却在腹诽着:大器是无所不包的,如果还有对立面,那它就不叫“大器”了。
老人的神色忽然转冷:“你是磨炼过几年,可别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有句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
——又是哲学!还是黑格尔式的经典命题。
林亦可一时头都大了,愣愣地怔在那里。
说到这儿,老人好像也累了。
只见他摆了摆手,按动了椅子扶手上一个触感遥控器的按钮。
老人正对面的墙上,本有一面墙的实木窗板。这时,那道木制百叶窗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外面,铁青的山岭与薄灰、透亮的天。还有,就是近处,浮飘在这山岭与苍天之间的、过干平方米的大理石铺就的平台。
这时,那片平台上空无一物,也恍如一镜。那镜面上,却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裸体男子正在如此阔大、又毫无一物的平台上伸手投足,引颃伸腰……跳着舞。
老人的目光就盯在了那个舞者身上。
——他晚近的爱好无多,近年来,唯一肯花重金的事就是请来一个个杂技演员、肢体演员、模特、体操选手、运动员、舞者、冰滑者……来到他这远避世外的高山上,在他这个平台之上,裸身进行一场肢体之舞。
林亦可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第一眼看到时,他本能地有些尴尬。
在这阔大的平台上,在这群山之间,万壑无言,众木森然,一个年轻的躯体在那儿径自舞蹈着。那舞者可能自己都被这环境震撼了,以至忘记了其余一切的存在。
老人的目光盯在那年轻的身体上,他几近石化的身躯像有了点儿活泛的意思。只听他喃喃着:“年轻时,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女人了,为此还受过不少磨难。为了立业,还曾强迫自己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可活到最后,我才发现,人最爱的还是自己。女人现在已唤醒不了我。我最怀念的,居然是、自己还在他那个年纪时的身体。”
说完,他摆了摆手。
“去吧,把那事儿给我解决掉。冰丝试验室现在处于关键阶段,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要记得,中国是个特别的地方,那里,资本的运行才不过刚刚开始。那儿的浮氏还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大,一切规则都很乱。你,要谨慎而行。”
第二章:平凡
(不是所有人都有幸居住在雄奇险峻的绝顶之巅的--让我们把时间拔回到几天之前,海拔相对低上两千来米的地方。)
从这儿到达地面……需要多久?
——罗斐闭着眼睛站在楼顶的水泥栏杆上,张开双手。
这是她每日必行的功课。
她住在顶楼,每天一清早,天没亮时,她就会醒来。
她一向睡眠不好。为了对抗每天不断侵扰她的忧郁与焦躁,她选择的方式就是:每天都面对一下死亡。所以她会一清早来到这个顶层的公共平台,站在楼顶的水泥檐边,张开双手,闭上眼,提起一条腿,把一切都交给不靠谱的平衡。
这是个老式的公寓楼。隔热板是水泥的,到处都是实用的灰色。可就是灰色,被岁月泡久了也有了点儿生活的味道。
每次在这里她都只想着一个问题:从这儿到达地面,需要多久?
——人常说,叹息是心灵的停顿。
而对于她,这一刻,就是心灵更长时间的停顿。
想到“死”,反而让她的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她能感受到一种平常不可能有的宁静。她会花一刻钟时间来专心想象“死”,好让自己其余的时间,可以远离它,不再受它的困扰。
十五分钟后,手机铃声响了。那是她这声“叹息”的结束。
她把闹铃的音乐设置成了拿波里民谣:Caruso。
她喜欢这首歌,当那男高音阴郁而沉重的嗓音响起时,像乌云弥漫在漆黑的海上,耿耿不眠的夜里,浪花不懈地拍打着铁样的礁石。可黑夜总会过去,哪怕天亮后,笼罩你的仍旧是个铅灰冷硬的天,可你知道,太阳就在后面,就在那乌云后面!它的霞光随时可以化做天的巨擘,劈过来、穿透云层地劈过来!
她记得自己看到过的劈过云层的阳光,像伸开硕大手指的光之巨掌,那种郁暗的灿烂令她毕生难忘。
而铃声响也代表她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是个工作的女人。
她的职业是记者。
她这时微微睁开眼,望着脚下的这个城市,看着灯火一盏盏地点亮。
——她又熬过来了,如往常一样,这该仍旧是平凡的一天。而作为记者,她要去梳理这个城市所有水泥缝隙间的泥垢了。
这一天本该是平常不过的一天——2020年12月15日。
如果要给那天在日历上标注一个什么批语的话,那一天即没有重大的天灾,也没有非常的人祸,又没有什么普世同欢的喜庆,那一天只能标注下两个字:平凡。
那一天的浮氏工业园里,早上九点钟的员工宿舍里空荡荡的,几乎所有人都去上班了。这幢偏远的宿舍楼在内厂区。
内厂区不大,有单独的围墙把它跟外面那个过十万人的大厂区隔离开来。
宿舍楼是个拐把楼,它拐角的地方窝着半个篮球场。球场上的水泥地面裂开了。球场被四周蓊郁的树木挤着,越显其小。久已没人投掷的篮筐上剥落着漆,片状的漆像陈旧的血痂:一度朱红,如今暗哑。
篮筐像这繁忙的世界中小小的、塌陷的一块。
宿管老吴端着碗面从球场边走过时,看见一个小伙子正蹲在篮球场上写字。天上的阳光很毒,照在他的彩条T恤上颇为亮眼。要是别人,老吴可能会呵斥上一声。但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儿他认得,名叫舒桐,平时走进走出时总带着一股鹿一样的步态,脸上也总挂着纯和的笑,在一帮染着怪模怪样头发的零零后中显得格外自然。
老吴心里嘟囔了一声:这个很少休息的家伙今天居然也会休息?他没多想,端着那碗面回门房了。
十几分钟后,老吴隐隐听到一声闷响。然后听到楼上有人叫:跳楼了!有人跳楼了!他跑出门时,远远地看到篮球场上躺着个人影。等奔过去时,只见炸着裂缝的水泥地面上,有一行粉笔写下的字:
致我们不再困惑的青春:
人就落在那冒号后面,像一个标点——给上一句添加的注脚。
——这个人是舒桐。
他跳下来了,还穿着那件柠檬黄色条纹的T恤,头部漫出的血像青春炸裂后的TNT炸药残渣……老吴对随后赶来的记者罗斐复述事件时描述的大体就是这样。
那一天本该是平常不过的一天。
保安部的于孟尝本来算计着手头紧,眼看手底下这群小保安们又要到发工资的时间了,该不该把他们再整到家里去打上一晚上的麻将牌,赢点儿钱收点儿税——他们在他家是不敢赢他的,过个肥年再说,这时突然接到老吴的电话。
他赶去现场时并没有着急。厂子既然这么大,跳楼也算常见,年年总有那么一两起。那是公关部门的麻烦,跟他们保安部门没多大关系。
他本以为自己会抢先赶到,没想到到达现场时,有个女子正在那儿拿着个相机拍照。他的脸色立时就变了。跳楼跟他没关系,可现场放进记者,那可就是他的事儿了。
他心头郁闷,知道为了这个,接下来自己大会小会都得挨批,眼看到手的年终奖搞不好都得黄了。
他第一反应是想阻挡那个记者,可一扫眼间,猛然见到跳楼的那个小子手上戴的东西,脸上不由一怔:如果他没看错,倒霉的将不只是他,他们整个保全部门只怕麻烦都大了。
那跃下来的小子,脸侧面贴着地,伸出来的手腕上套着一个水母色的手环,那手环材质极为特别,像是湿润的,会呼吸般。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踱了两步,挡在了那女记者的镜头前。然后才注意到那个女记者的身材、装束,与那条一看就很名贵的丝巾。
他踌躇着该怎么阻拦。看这架势,不像什么寻常日报晚报的小记者,一举一动间都透着股寻常小记者所没有的那种专业范儿。
他正打着主意,公关部门的人赶来了。
那哥们儿一见到那女的就一愣:“咦?罗记,多大的事儿,居然惊动您的大驾了?还亲自赶来?”
那女记者笑笑:“本来是来采访别的事儿的,赶上的,做记者的不就是这命?”
看到公关部那哥们儿满脸赔笑的孙子样儿,于孟尝庆幸自己没急着动粗。
那一天本该是平常不过的一天。
罗斐记得自己一清早去办公室报了个道,与坐班的女编辑心里彼此互致了“碧池”、“绿茶婊”这样的问候后,就拿着那台老得测不准光的相机出了门。
她感觉身后那个女编冲她背影“呸”了一口。
她们俩的恩怨由来已久。比如上周杂志社五十周年纪念,她没耐烦去吃那个庆祝饭,照旧出门采访,回来时在办公桌上看到那个礼品盒子。估计是杂志社的纪念品——原想也不过是些录音笔,U盘什么的,她就随手扯开了。
可她在里面发现了一枚跳蛋,然后她感到办公室里那几个娘们儿压抑不住地笑。
她知道是谁干的,这屋里几个女人,就她依旧未婚。
可她冷冷地笑了笑,拧开那跳蛋的开关,由它在桌面上震动。一转身,走了。
把尴尬留给那些找尴尬的人,这是她处事的原则。可她心里茫茫然地滑过了一丝悲凉,没把那东西塞进那挑事儿的娘们儿嘴里,说明自己真的老了。
三十一了,这年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爱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陀螺,以前的自己是生来就不停地自转着,可现在,要靠时不时对自己挥动岁月的鞭子才转得动了。
接下来,她见到了死亡现场。
北大医院的停尸间,罗斐不是第一次去。停尸间的吕医生都跟她混熟了。
这医生也是个女的,见她来了,冲她摇头露出个苦笑。这苦笑不像平时,感叹彼此工作的无益,而像含着点儿别的意思,有那么点儿悲悯的味道。
罗斐知道所谓医生、记者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做久了,所有悲悯都是他妈的见鬼。心里还盘算着,今儿这吕医生怎么这么脆弱了?脚不由自己地走进了那个由瓷砖、不锈钢、与冷藏柜组成的停尸间。
停尸间中的灯光让她吃了一惊。
以前来,永远是天花顶上那几根日光灯管投下的冷冷白光,一切仿佛都在加重死亡本身。可今儿,这房间里居然在停尸床边上点了盏台灯,还是医生自用的,绿罩子金竿儿,老电影里的那种。
那台灯投下了暖黄的光,打在一张停尸床上。天花板上的灯管都被关了,而那灯光下罩着的,是个赤裸的不过二十岁的男孩的身体。
吕医生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他可真……”
“真”什么她没说,叹了口气就走出去了。走到走廊里那二十四小时都有日光灯管照耀的世界。
那儿虽然依旧是地下,可毕竟有流动的空气。
罗斐把眼盯在床上,她站的位置可以一览无余。
她感觉自己呆了下,然后下意识地发现自己靠在了瓷砖墙上。后背一片冰凉。身后的门已被吕医生理解似的带上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背贴着那冰冷的瓷砖正在往下滑,一直滑到大腿贴小腿……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蹲了多久,良久后一抬头,这时视线只见得到那男孩被灯光打出的阴影,微凸的膝盖与小腿上逆着光的汗毛,平滑的小腹与侧面看更显挺直的鼻梁。
她感觉自己从前握过画笔的手都有点儿发抖,颤抖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她知道已经是晚上了,她听到电话那头的彩铃与手机接通的声音,可有一会儿她开不了口,足足等了好一下,她才掀得动自己的嘴唇——好在马丰是她从小认识的发小,一点点沉默他该能习惯了。
她终于能开口时,说出的第一句就是:“我答应过你,要碰上这种事儿总要第一时间通知你。”
听到这句话,电话那头就沉默了。她也不知道下面这句该怎么说,却听到那句冰冷的、像没有任何感情的句子从喉咙里涌出来:“我恋爱了。”
她像听到电话那头心跳停了一下的声响——那种静默的声响。
她疲惫地说:“也算一种解脱,以前你老说,你就这么追着,我就这么单着。不到我宣布爱上哪一个,你就决不放手。现在好了,对你对我,都是种解脱。
“也许有些对不住你,可我想,这回这场恋爱,该是最不伤你男人自尊的一种方式了。因为——我爱上了一具尸体。”
她的嘴唇开始干了起来:“或者说,是死亡也没封堵住的生命。”
第三章:落体
“从九楼到达地面需要多久?”
罗斐狂躁地抽了一根烟后,暴躁地合上了笔记本的盖子。
从外面回来,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只有这么一句。
而她眼前,一直回放的,是那个男孩的身体。
这身体,她觉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那是多久前?她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时的她,喜欢画画。闲着时总是拿着笔在画纸上涂抹着什么。具体要画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渐渐的,她知道,她想画出一个存在她脑海中的、想象的、男孩的身体。
这男孩儿,要跟所有人不一样,跟她的父亲不一样,跟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她没画成功过。
可今儿,她终于见到了她一度想画的那个原型。
——这算什么玩笑?
她赤着脚逃到阳台上抱着膝盖坐着。
地板很凉,让她想起停尸间的床。他在那里,可也感觉到冷吗?
她记得自己刚才还和马丰在大排档上喝酒。她当时烦躁地弹了弹烟灰,她跟马丰说话从来都没有顾忌:“我知道自己是个多么不靠谱的女人,这辈子,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跟个蹩脚的行为艺术似的我也认了,但爱上一具尸体这码事儿,也太他妈不靠谱了吧?”
她当时捋了捋自己的长发,翘起下巴对马丰说:“你说,我还有治吗?”
马丰是整IT的,留着个板寸。平时从来不洗那个眼镜,可每次见她时,都把眼镜擦得明镜儿似的。因为罗斐跟他说过:你得让我看得清你的眼,这世上,我唯一熟悉的好像就是这一对珠子了。
罗斐烦躁地踢自己脚底下的啤酒罐儿:“你说,这是不是代表你们这些活着的男人到底有多叫人失望?”
马丰没恼,同情地看着她。他知道这个女人,也确定她又抽了。
他几乎认识了她一辈子。记得她十四岁那年,突然抽风,背个画夹就离家出走,要去腾格里沙漠写生。那一抽她抽了九年,直到她在美院读到研究生,却发现自己既没有激情也没有天才,把自己画过的所有的画布都戳烂了。
那桶冷水当年浇得她又哭又吐,那晚她把所有的笔都折了,画都毁了,找自己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就退学,打死也不肯往下念了。
不过她抽完了倒还实际得很,打定主意自己既没天分就该老实,老老实实进了这个老牌杂志社,一路这么些年熬下来,也算熬成个资深大牌了。可马丰估摸着她这辈子决不甘心只毁自己那么一次。
——果然,这不又来了?好在她这回发作还多少有一个成熟女人的做派。
酒只喝了六罐,她就没再往下喝了,疲惫地冲着他说:“你走吧,你是唯一那个每次我抽你都赶上了的倒霉人。别骗自己说你爱我,你只是压抑久了也冷醒久了,把我当成了你的药,可以治好你对女人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这种工科男碰上我这样的神经女算碰对了。可……妈的,这一抽我又得抽他妈的多久啊!”
马丰只有走,临走前他忍不住问了句:“他到底有多漂亮……我是说那尸体?”
罗斐的目光冷锐地盯了他一眼:“浅薄!.你以为漂亮就能让我动心吗?是匀称!是无可挑剔的对称!像这该死的宇宙中最完美的等式!连你们男人身上最丑恶的东西在他身上看来都仿佛天赐。这么说你懂不懂?不懂就快点滚,别来烦我!”
从那一刻起,她脑子里折磨她的话只剩下一句:
从九楼到达地面需要多久?
她手里抓着手机,无意识地把这几个字输到了手机上面。手略停顿了下,迟疑地输入了一个新记来的手机号码。
这一下午她没白忙活,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包括死者的手机号。她也看到了他那摔得粉碎的山寨机被警察用镊子一块一块地夹到了证物袋里。可她还是按下了那个号码,把消息发了出去。
人这一生,总得傻上几次。她曾对自己这么说。否则,把那点儿傻劲都攒到老了后发作,会很悲凉的。
注定没有回应的对话让她感觉到有那么一点儿……余裕。像给人生加了省略号。而省略号就是人生里那些无法言说的诗。
然后,她打算关掉手机。
冰箱里该还有瓶没开过的干白什么的,今晚就指它了。
可这时,短信响了。
她愣了愣。
这么巧——谁这时会给她发短信?马丰吗?
她不耐烦地点亮屏幕时,出现的号码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短信里只有一个汉字,全文是:
2.258769757263……秒
——这又是什么恶作剧?
难道是拿到手机卡的,同样深夜无聊的办案刑磬在跟自己逗闷子?
可接下来的一条让她立马觉得不是。
……平时,从他九楼的宿舍下到楼底,走向他工作的车间,大约需要九分钟。他十九岁,平日里做什么都不温不火的……
……而今天,他终于加快了节奏,如同线上组长经常对他吼的。他从九楼的窗子里跃了出来,从九楼到落地,一共只花了2.258769757263……秒……
罗斐怔了怔。
她迟疑地在屏上画出了“你是谁?”三个字。
手机那头突然哑了,就在罗斐以为那一切都是幻觉,对方将不再回应时,短信忽然跳了出来,上面只有一串字母,那像是个网址,竟然是:
www.shutong.dying
罗斐愣了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域名后缀,不是cn,不是com,不是net,甚至不是hk,tw……难道,真有一个这样的网站?
Dying?
死域?
她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跳起身,冲进屋,打开笔记本电脑,输入了这个网址。
却见电脑的屏幕猛地黑了下来,不是麻黑,而是混沌的黑。那页面里的黑色像是含着太多的东西,让人看不清,老疑心它后面藏着点儿什么。接着,一道匀直的“嘀”声传来,电脑的蜂鸣器像是坏了,一直地“嘀”下去。
罗斐立时感到后悔,第一反应是“中招”了,不是木马就是病毒!她试图关掉那个网页,却发现怎也关不了,明明点了那个小叉叉却反让网页全屏了。页面全屏后,黑色的屏幕上跳出来一个绿色的“2”字。紧跟着,后面又慢慢地吐出了一大串数字:
2.258769757263128094284923960309154920204844026676723957274047573948046830222.258769757263128094284923960309118 64534264895048743637859372625635434563525635256352563652664773782883892993765748995058477585996900473673748859940057477589437775894949375859600508488599......
罗斐的头一个感觉是被这满屏不停跳出的数字给镇住了。它无穷无尽,像是本该正常的世界里哪道负责屏蔽的阀门突然坏了,涌出了这没规律、无止境的没完没了的一条无理数……然后她才开始反应过来,这一串数字的开始几位她看着眼熟。
她下意识地点开了电脑里的计算器。
自由落体的公式几乎是太久远的记忆,她很想了一下才想起那个带根号的等式:时间等于距离的两倍与重力加速度的比的平方根。
她筹算了下九楼窗台的高度,算二十五米吧。
输出结果的头十三位果然是:
2.258769757263……
她从笔记本屏幕上抬起头来。
——只有坠落是公平的,它跟个体无关,跟质量、重量、你的高矮胖瘦都无关。
它只是:
第四章:孤独
“你是谁?”罗斐在心里默默地问。
她拨响了那个电话,数着手机里铃响的声音。
对方返反过来的铃声居然是那种老式电话的铃响:丁零零、丁零零……到第七声时,铃声突然断了,不知道是铃响时间过了,还是被人按断的。
铃声断掉的感觉像把她所有的疑问都憋回了肚子里。
她不甘心,一遍遍重复拨打那个号码,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可总是在响七声后就断掉了。
可她不想睡。也许怕自己睡着后,会做一个恐怖的梦。她怕自己会在梦游的状态下爬上顶楼,爬上栏杆去,站在水泥的栏杆上,张开双臂,闭着眼,提起一只脚金鸡独立。怕梦里会有个声音对她说:“试试看,从这里到达地面一共需要多久?”
也许那时她就真的会按开手机上的秒表,迈前一步,跨出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墙上的钟已经敲过了两点,罗斐目光茫然地盯着那面电子钟。
突然,电话竟然接通了。罗斐兴奋起来。她能想到的第一句话还是:“你是谁?”
可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息。
“你到底是谁?是怎么拿到这张电话卡的?”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应答。
可那头儿并非没有人,罗斐听得到电话那头低低的呼吸声。那呼吸声有些杂乱,想来那个人也在经历着同样杂乱的心境。
罗斐深吸了一口气,拿出自己的职业态度,调整好自己的语气,尽量低沉地问:“跟我聊聊好吗?”
听筒里依旧沉默。
可突然间,她发觉自己身边本已熄灭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忽然亮了,上面飞快地开始扫过文档和图片。
那居然都是关于自己所有的信息:名字、身份证号码、户口所在地、工作单位、照片、住址、消费账单、银行卡记录、父母地址、通讯录、同学录,接下来居然还有自己上美院时画的画!
然后,就是她写过的文章……甚至,连同她的私人日记、电子邮件、短信,连她跟父母、兄长吵架后,离家出走时的少年涂鸦都被翻出来了!
罗斐一时怔在那里。
——她的电脑被黑了,而她的整个人,正在被人巨细无遗地“人肉”着!
她一时勃然大怒,口气立时严厉起来:“你在干什么!”
依旧没有人应答。
她本还想继续斥责下去,可听筒那头像有些不对。
罗斐仔细地听着,只听得到一点断续的音符。
可那是首她熟悉的歌,虽然放的声音很轻,可这歌的歌词她还记得: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耳中的声音和记忆中的歌词对接起来,把她跟听筒粘在一块儿,像要把她整个人都裹进去。
这歌儿的中文该怎么翻译?
或者是……
我之航矣,
我之航矣,
故乡渺矣,
沧海泛楫……
这是一首写给死亡的歌。
歌声中,她看到自己电脑屏幕上,那个满是数字的网页再次出现。枯燥乏味的数字就那么一个一个跳着,像要穷尽那个平方根,解完这个无理数。
接下来,那些绿色的数字忽然被拉长,分离出一条条直线和曲线,然后,那些乱线组合在一起,渐渐组成了一个隐约的三维模型,那是一个人的影像。
那该就是……亡者的身影。
短短的几个小时后,这网站居然已经进化到如此程度!
她的声音一时柔和下来:“你是……他的朋友吗?”
那一天本该是平常不过的一天。
可这一处的平常迥异于那一处的平常,这个人的平凡也迥异于那个人的平凡,如同所有抽象的概念,在体现它的实体之时,表现得如此干差万别。
在北方。
距离南中国的浮氏工业园的四千多公里之外,伊市的原野里屯集着厚厚 的雪。这儿今儿一整天都没有阳光,气温也降到了零下十一度。
伊市并不大,满打满算下来,方圆也不过十几平方公里。集中供暖的煤烟被四周阔大的雪野逼着,团缩在这十几平方公里的低空消散不出去,使得整个街道都毛焦火辣的。
这里的夜也来得格外早,从晚上九点钟起,街上就已断绝行人了。
当然,还有开着的铺面,比如这家网吧。网吧门口的绿帆布棉帘被那么多急躁的手摸下来,虽是新换上的,不过一个多月,中间的一块常被人掀起的地方就已油黑黑的。
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网吧里零星星的几个人。为了省电,照明的灯已关了大半,只剩下几条日光灯勉力孤清地亮着,照得这百十平方的空间更加凄惶。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蜷缩在一把椅子上。
他把一只光着的脚直接缩到椅子上面,贴近自己的臀部取暖。那脚上有刚划破的口子。他另一只脚上难得还有鞋,可鞋也早破了口儿。他长着一张小脸儿,五管紧凑,紧凑得有点儿孤凄惶急的感觉。这时,他的鼻子下面正流着血,嘴角也渗着血,左边的一排槽牙可能已被打得松动了
不过半个小时前,他刚被人叫出去,狠狠地揍了一顿。这时那股痛感还缩在他骨头缝里,发散不出去,就沿着骨缝或者迷走神经什么的,浑身乱窜,蜷着怒火在他体内纵横撕咬。
可那少年脸上的表情浑不在乎。许是因为,他还有更痛的存在。
他今天已挨了两场打,第一场是在早上九点左右。那时他走进网吧,一个人开了三台机,左、中、右三个显示屏上同时点开了三个游戏。他的装备栏里确实豪华,跟他的衣着完全不配。他拿着鼠标乱点了一阵,心思分明全不在那上面,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已聚集了几个人。
那五六个人是一起来的,走过他身边时,有个人眼睛扫到了他的屏,“咦”了一声,停下步来。旁边的人也跟着一起停下来。
他们在看那个少年的游戏装备。
只听一个人含混道:“靠,鬼王剑、息影斗篷、王霸图……这小子还真什么都有啊!不知从哪儿偷来的。”
那都是正当红的游戏《大弈》里的顶级装备,很多东西都是寻常玩家见都没见过的。
一个人就往那少年肩上用力地一拍:“喂,小兄弟,这些卖不卖?”
那少年头也没回,直接摇了摇头。
身后几个人打量了下他的装扮,一个人笑道:“网虫,中午饭还没着落吧?我给你一张绿城的消费券,你把这些装备打包给我,成不成?你可以饱实实地吃上一顿。”
没想那少年脖子一梗,不耐烦地说:“别理我,烦着呢!”
身后那人气笑了:“嘿,一这小子还不服,要不要练练?”
那少年冷笑道:“好,上机,我一个打你们六个!”
——他一个人几乎秒轰了那六个人,可接下来,那六个人把他拖出去,就在旁边的巷子里,把他轰了个昏天黑地。直到他倒在地上爬也爬不动,那几个人才进去,就着他开着的机,洗劫了他的装备,然后扬长而去。
足有那么一刻钟,那少年才在泥雪里爬了起来。可他拐身又进了网吧,全不在乎自己的惨状,也没在意网吧里其他人的目光。
哥,我又挨揍了……少年脑子里盘旋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戴上了网吧里的耳机,耳机里的音乐他什么都没听到,可是能隔绝开外界的一切……也是这么个大雪的日子吧?
七年前,他和桐哥一起从几十公里外的那个孤儿院逃了出来。那一年他十一,桐哥十三。
他们又冷又饿,走到铁道边,就扒了辆货车。两个人在铁皮车厢里被风吹得五脏六腑都像要吹没了,可他记得当时自己心中的快活……
……只是如今,他跟桐哥闹翻也有半年了。
身上的痛更让他起了分自轻自贱之感:好,现在你也不管我了,那我就让人揍呗!那些畜生们又能怎样?他们除了会吼那三个字“服不服?”此生再也找不着别的乐子了。
可这时,他的身体抽动了下。
他低下漠然的眼,冰冷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左手手腕。抬胳膊的动作牵扯到了他的痛处,让他嘴角咧了咧,可那才咧开的嘴角忽然僵住。他本来什么都没有的腕上忽然慢慢浮现出一个手环状的东西,那手环的颜色很奇怪,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水母色,湿润的,仿佛会呼吸般有生命似的。
这时那手环慢慢褪成一种灰白色。
——活着的水母漂浮在海中时,本该是透明的。
——只有死了的水母才会发出这样一种灰白。
少年的脸色立时变了,因为有四个大字轰进了他的脑海:
我哥死了!
“死”这个字眼是如此强大,几乎把少年震晕。
——他怎么会死?他为什么死?
他被人怎么了!
罗斐握着手机的手一直僵在空中,她还在徒劳地等着对方开口。
“你是……他的朋友吗?”这是刚才她问出的最后一句。
她想象着电话那头儿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掌握着高超技术的神秘人物,也许喜欢穿深色的衣服,因为不用经常洗……他敲打键盘的姿势或许就像击剑……也许他不喜欢阳光,出门时总喜欢戴个墨镜,又或者像电影里一样,就是在他那幽暗的房间里,墨镜也没摘下……
她觉得,自己不会高估对方的技术能力。
因为,她的电脑一直是马丰在维护的。
IT的事儿她不怎么懂,可马丰知道她职业的敏感性。她作过的很多报道都是极具危险性的。马丰曾苦笑地对她说:“你就往作死的路上奔吧。你自个儿刨的坑儿总有一天会埋了你自己。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你又不听。不过,你家里的网络、电脑、手机什么的,你可得依我,我全都包了。手机不许换最流行的,一定要用我指定给你的这两款。你挖的所有那些黑材料,包括你的所有个人隐私,只许按照我教你的方式存储。若不然,我怕你死上十次都不够。”
她相信鸟丰,因为她知道,他在他的行业内绝对称得上是大拿。
可这人居然能黑进自己的电脑……还不只这一台电脑,自己的网络、工作单位的网络,连同自己的手机,甚至包括父亲的、兄长的……全部沦陷。有些材料,铁定不是从自己这里流出去的。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兄他们的电子安全保护等级该有多么高,那该都是“国”字号的。可那人,居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轻松渗透!
可接着,罗斐想象起马丰得知此事后那脸上的表情,满头黑线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开心了一下。
……能在他的专业上挤对这小子一次也好。
可听着手机里那隐约的音符:……I am flying,Iam flying,Like a bird,cross the sky……罗斐又觉得,这不像她印象中一个技术男、一个黑客应该有的形象。
何况本能的,她觉得电话那头儿的人年纪应该很小,听那呼吸声就像一个年轻男孩儿的呼吸。
果然,声音证实了她的想象。
电话那头终于开了口,一个少年微弱的声音。可对方没有说话,她只听到话筒那边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哭声。
如此薄冬深夜,这连绵不断的哭声像一场雨一样卷了过来,卷得罗斐措手不及,感觉自己全身都像被猛地打湿了。
这就是,她刚刚还想象过的那个硬冷的黑客?
突然,哭声被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大半夜的,你哭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了!你以为网吧是你家啊!你是死了妈啊?还是死了妈啊!”
那粗鲁的语声吓了罗斐一跳。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她只在听筒里听到一片杂乱的声音,像是拖椅子的声音、脚步声、人被拖在地上的声音,然后……那一声声钝响该是殴打。
她急得在电话这头大叫,却知道一点作用也起不了。这十几分钟是她度过的最漫长、最纠心的十几分钟,连当年跟父亲闹翻时也没这么绝望。
终于,一切声音停止了。
从殴打开始起,那少年的哭声反而停了。
罗斐想象着那少年的模样,该是怎样咬着唇承受着这番殴打,这想象让她感觉撕肝裂肺。
当一切终于消停时,她对着话筒焦急地问:“你在哪儿?受伤严不严重?快告诉我,我好帮你报警叫救护车。告诉我,看我能不能赶过来。”
电话那头儿一片沉默。
就在罗斐被那沉默折磨得几近绝望时,折磨得让她以为自己这一天要经历上两场死亡现场时,听筒那头终于响起一个微弱的,却凉薄得像刀一样的声音。
“世界上最护着我的那个人走了。”又沉寂了下,才听那头儿接着说,“你是记者,去查清这一切。浮氏的冰丝试验室,他工作的地方就是浮氏的冰丝试验室。虽然他们从不承认有这么个试验室的存在。如果,他的死跟他们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相干……别欺负我弱,别欺负我只会挨打。
“——到时我就掀翻整个浮氏!”
第五章:爱情
林亦可站在浮华阁老式的窗棂格前,窗子里泄进的阳光像被过滤过似的,淘澄出一派软黄,配着那雕花格的窗棂,更有种雍华之气。
这是一幢中式建筑,建筑在一座小山之上。迎着门的匾额上,有书法家龙飞凤舞的“滤景”两个字。
他的一身西装显得格外得体,有一种鹄然而立的味道。
当年,他第一次创业,领衔的浮氏创投上市没多久,就遭到浑水公司指责财报做假,不得不面对做空的狙击。在进行反击的新闻发布会上,他展现出的就是这样一种宁定的神态,一度为在场的记者所称道。
如今,浮氏中国面对的又是一场可大可小的危机。可当他这么站立时,就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所有的盔甲都已披挂,长矛和护盾都已在手。这个世界,他不游刃有余,谁还能游刃有余?
罗斐走进来时,他脸上的表情顿了下。
罗斐并没有怎么打扮,一件半旧的celine风衣,胡乱围着的超长的墨绿色薄纱巾。她几乎没有上妆,连唇膏都没打,嘴唇上那淡淡的红色与她明显睡眠不足、带着点儿铅白色的脸孔,毫无大牌记者那种庄重之态。
可电光石火,吸引就是吸引,林亦可面色不动,可眸子像被点燃了一小下。
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了……他心里不知怎么浮起一首上世纪流行歌儿的旋律: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如果你跌碎了酒杯,别理会……
“罗……记者?”
林亦可跨前一步,虽没伸手,但已摆出副随时准备好只要女士伸手他就会毕恭毕敬、且不失风雅地握上去的姿态。
罗斐看到他也不由一愣。
不是她想象中来自台湾的高管的典型模样。典雅中不失调皮,造作得又不失自然……蛮优秀的三十多岁男子的型。
她随意地伸出一只手,笑道:“我已应召前来,不知林先生有何见教?”
这天,距离那场坠楼事故已有一个星期了。
这一周以来,她一直在暗中调查,梳理一个大型企业的财务报表以厘清它的资本构成本是一件极为复杂的事,她想在这中间寻找缝隙,看查不查得出来“冰丝试验室”的蛛丝马迹。
可结果是,她要么不得不承认“冰丝试验室”根本不存在,要么就得相信是对方掩饰得太好。
她也不只在做案头,同时也联系了浮氏工业园上上下下她认得的所有人脉。但依据对方表情来判断,这个试验室,哪怕这个公司的高层,哪怕就是清洁工,都没有一个人知道。
而那晚的电话后,她再没能联系上那个号码。
她不由感到一丝沮丧,甚至打算放弃。
可这时,一条不大的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有消息说,浮氏最近要空降一个大人物过来。她查了那人的资料,检索出对方叫林亦可,竟是浮氏老板林孚唯一的儿子。
而接下来,她接到了那个电话,林亦可居然主动要约她谈一谈——“向关心浮氏的新闻界朋友通报一下令人难过的坠楼事件的园区调查结果”,很官方,很正式。
可罗斐立马在其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这件事,新闻界都没有什么动作。死者也没有家属,据说是个孤儿。警方、法医的报告一切正常。那为什么,还要出动一个头面人物召见自己?
她认真想了下,就明白了。
自己在现场出现过。
浮氏果然厉害,一定已查阅了自己的家庭背景。
她心里忍不住冷笑了下,怪不得他们一副大敌当前的姿态。
两个人一落座,罗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不知林总要跟我谈些什么?”
却见林亦可一只眼睛眨了下,眼神中有藏不住的调皮。
“爱情。”
罗斐就笑了。
可林亦可那调皮的神态一闪即过,脸上仍然不改其审慎与郑重。
“说的是真的,我就想跟罗女士认认真真地聊一下爱情——个浮氏工业园区内工作的年轻技工和他所遭遇到的爱情。为什么这么美好的字眼对他的生命会产生这样摧毁性的力量?”
罗斐的面色也冷肃起来。
——这么说,他们要把这回的坠落事件,归因于感情?
她双眼直盯上林亦可的脸,却见他的脸上一脸诚恳。
把这些训练有素的诚恳剥光了后会是怎样?这么想着,罗斐的眼睛上上下下扫过林亦可的整个人。他坐的姿态很讲究,他长了那种所谓女人最爱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一念及此,罗斐在自己的意识里猛地摇了下头:看来这是个惯于运用自己魅力的人,自己不能在这时就上当。他这么开场,是不是出于基因的原因,料定女人在听到“爱情”两个字时,本能地就会放松戒备?
在罗斐那雷达扫描般的目光下,林亦可面上依旧诚恳不减。他甚至向前弯了下身子,身体语言拿捏得恰好:女人喜欢男人较低的姿态。
“说起亡者……”林亦可轻声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好看的年轻男孩儿啊。我看过他几乎所有的资料了,也是个出色的、难得的、认真的工人。甚至有人告诉我,他就是这浮氏工业园里没被挖掘出来的‘厂草’,据此可得有多少女孩子恋慕着他了。”
他摊了摊手:“而所谓爱情,真的是不知其所谓的。哪怕有那么多女孩明里暗里喜欢他,甚至直接向他示爱,可他喜欢的,却是一个……”
林亦可摇摇头,像表示下面的评判他并不想直接地宣称于口。
“……那么的一个,怎么说呢,过于倾慕浮华,乃至于虚荣的女孩儿。”
罗斐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事情的原委说起来也许很简单,据他的工友们说,他本来有一个女朋友,长相……也不怎么值得恭维,可能算一种泼辣的风情吧,就把小伙子给吃定了。这可怜的小伙子在厂里一直拿着全勤奖,就是因为他那女朋友对她力不能及的奢侈品有着巨大的胃口。工友们都说,舒桐自己非常省俭,手机,衣服,从来都只用最将就的,却肯给那女孩倾尽所有的积蓄。就是这样,也没能留住那女孩儿。那女孩最近突然跟一个家在台北的中层技术人员好上了,那干部在台北还是有家的。”
他摊了摊手,露出一脸无奈。
“这些听起来仿佛干篇一律:这世上永远少不了被辜负、受伤、情感挫折贪慕虚荣的一方与诚恳老实的另一方。直到一方承受不住这种失落,最后选择……终结。
“调查报告就是这么冷冰冰的,因为它没有细节。所有的都是心之感受,当事人所承受的罪、绝望、孤独、空虚……这一切,调查报告都不会给出。这也许就是你们记者工作的价值了,你们总能还原出一个具体人的真实生活状态,让彼此隔绝的人之间相互了解。
“老实说,一来履职,就碰上这样的事儿,我本有些不耐烦。可有一个细节还是打动了我。
“那出于那男孩儿留下的一个小本子,上面抄的有些歌词,和乱七八糟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话,还有一些,该是他随手涂鸦的心语吧。
“遇上璩玲——就是他那女朋友那天,他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心。还有他描述他们相遇时的一句话,原话我记不全了,大意是:遇到她那一刻,他觉得整个街道仿佛都静了,原本喧嚣的安静了,可原本安静的喧嚣了,像这陌生的街头,下起了一场彩色的、塑料的雨……他知道对方也许不算最好,但他这一生,能邂逅的最美可能也不过是一场彩色的、塑料的雨了。”
林亦可叹息地说着。
——像这陌生的街头……
——下起了一场彩色的、塑料的雨?
罗斐本在耐着性子听他的讲述。
可末尾这一句话直贯入她的耳中,让她猛醒,有点儿振聋发聩的感觉。
这应该不是编的,这么贴切的形容,仿佛瞬间,那个已死的男孩儿的形象、他的身世、他的环境、他的爱、他的心灵,都在这一句中具体而微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难道真是,因为爱情?
“我感到好难过。”林亦可垂下头来。
他本是双膝分开的,坦荡地坐着的那种身体语言。只是上身压得很低,没有说服别人的姿态,只有诚恳的表述态度。
这时头低下,身体语言显得更低了,头前面是他交叉着的、一双筋脉浮现的干燥的手,而黑硬的头发后面,靠衣领处,露出一截颈子来——全身西装革履中难得露出的、又仿佛无意露出的一小截肉色。
他的全身,都有一种掩饰受伤的姿态。
只听他轻声说:“看到那句,我好像被打动了。你知道我们这些外表光鲜的人其实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在那巨大的虚华与无益的摆设中,自己原以为能主宰命运,却不过成了命运的摆设的那种状态。可我们把快乐、把爱情看得太过珍贵或太过低贱,都全忘了那种本能,那种一个寻常小孩儿见到烟花时那出于生命本质的欣喜。
“我都不知道,到底是那坠楼的孩子可怜,还是你我这样的精明人可怜了。毕竟,他的生命,是全身心地认真去感受过的。
“……哪怕仅只是一条街上下下来的,彩色的、塑料的雨。”
罗斐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作声。
窗外昏黄的光泄进来,已经近于薄暮了。
……如果是演的,这男人也真的太会演了。
只怕所有女人都会为这一幕所打动。
但她心头仍旧有一份冷醒存在。不论他是不是在演,这场采访都已完全偏离了自己曾经设想过的模样。
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那个正低着头,露出一点情感上的缺陷,精美的包装好像露了一条缝的男人,已完全掌控了整件事叙述的进程与状态。让她插不了嘴,提不出任何疑问,把她所有尖锐的问题都封进了肚子里。
这到底是出于一份本能,还是精妙的计算。
却见那男人抬起头来。
“现在,我真想喝上一杯。我能请你吗?抛开咱们的职业、身份、一个提问者与一个被提问者的角度,仅就一个孤独的男人和一个想来……生活无论多么多彩,却可能依旧孤独的……女人而言。”
他那忧伤的眼底滑过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分明是对罗斐满满的欣赏。这种仿佛全然发自内心的欣赏,是罗斐这样的女人也无法抗拒的,会油然而起那些虚荣的满足感。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这场酒喝到很晚。
林亦可的话并不多,也并不密集,而是恰到好处。可以铺垫着酒,直到微醺。
酒是在将近午夜十一点时结束的。
然后两点钟,在林亦可的寓所里,罗斐和他两人才平静下来。
所有借着感伤也好、孤独也好——借此为名带来的狂乱与发泄终于都结束了,罗斐点燃了一支烟,往上拉了拉被单。
青色的烟雾在这奢华的寓所里缓缓升起时,体内一度裹挟着她的狂暴终于消逝了。两个人适才一起到过的那个陌生而兴奋的世界其实从不存在。她知道他查过她的底,他也知道她查过他的底。
罗斐深深地吸入一口烟。这口烟吐出前,她不想去想什么,暂时陷入一种她所谓的“做过一个荡妇之后”的自安感。
吐出烟丝时,她静静地回想起两人走出的酒吧的门,橡木的,拼接得很结实自然。本该分手时,在路边等出租车的那段空儿里,她感觉得到林亦可脸上那含蓄的、意犹未尽的神态。
直到出租车到来,林亦可抢前一步,替她拉开出租车的门,身子却微挡着她,并不急着放她上车。脸也朝着她,满脸都有一句话正被憋着的神态。
罗斐那时忽然笑了。
酒香还在嘴里打转,她笑笑地说:“不用说,我替你说好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竖在林亦口的嘴唇前。
“帅哥,约一炮好吗?”
林亦可眼中闪过一种“大笑”的神态。
——他真该去做演员,居然只用眼就能演出大笑的表情。
罗斐笑笑地道:“我图的是你的肉,但我不懂,你图我的什么。”
“我图的是你这种……藐视的风情……可以把我看得很小很小,把我从那些所谓的外表、地位、魅力之类的鬼东西里剥光出来。”
就是这样。
一周前,停尸间里,她爱过。
一周后,她在这张床上,跟一个可能拿过刀,推过她爱着的人坠楼的那个人苟合了。
这就是生活。
她吐了口烟圈,终于侧望向身边的那个男人。
他已打算睡了。
她要开口直接跟他提一件事。
“睡之前,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她要这么平静地开口。
“你们那个‘冰丝试验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会不会愤然翻身,脱口骂自己一声:“Bitch”?
管他呢。她依旧会接着问:
“作为一个炮友,你今天表演的一切都令人激赏。但为那,我也算鼓过掌了。现在,恢复到你我的职业身份吧。”
她脑子里这么冷静地想着。
可就在她打算开口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电话铃猛地响了。
扫到号码时,她就知道,这电话,她不能不接。
身边的林亦可忽然从欲睡状态中清醒过来,扫了眼她的手机,叫了声:“你手机的摄像头怎么开着?”
可罗斐顾不上答他这句话了——那也不是她开的,可她知道,那是谁打开的。
她急急地按通了电话。
只听电话那头传过来一声咆哮:
“告诉你身边那孙子……等着给他爹收尸吧!”
罗斐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搞得猛一怔。
她只来得及问出这一句:“到底怎么了?”
电话那头儿的人猛吸了一口气,可吸进的这口气也没压抑住他的哭声:
“我哥……他们把我哥的胳膊给锯下来了!”
罗斐猛地怔住。
她侧过头望向林亦可。
林亦可分明已听到了电话那头儿的咆哮,他一脸震惊的神情。罗斐一字一顿地缓缓地问:“你们,真把亡者的一条胳膊给锯下来了?就是那个,你才说过的,为那句‘彩色的、塑料的雨’感动得无以复加的亡者。”
林亦可的整张脸都灰暗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来不及套上他惯用的诚恳,却更加真实,一副“他是谁?他怎么可能知道的!”神态。
罗斐手握着电话,猛地觉得整个手机都在震动。
那震动源于对方的暴怒。
——没错、就是暴怒!
她没想到,电话那头儿的,一个小小少年,在网吧里由人欺凌,自己亲耳听过他如何挨打的少年,所发出的暴怒居然如此的具象化,如此的可怕。
只听电话那头咆哮着:“老子掀了!”
这句话说完,电话就断掉了。
罗斐和林亦可都沉浸在极度的震撼里,相互牲心里演练进接下来攻防用的最凶狠的语句。
不过短短几秒的寂静,还没等他们开始说话,接着,整个公寓里像炸了锅似的暴响起来——所有的智能家居一起沸腾了:电视开了,开始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快闪;音响开了,且还是最大的音量,放的全是恐怖电影里最疹人的音效;冰箱开了,冰箱门上的显示器显示着它正在疯狂地下单;电话响了,一直不停,拔线也断不了地响;电脑亮了,蜂鸣器直接地“嘟”起来;连智能控制的灯光系统也开始诡异地闪……所有的报警装置一齐作响,接着“嘭”的一声巨响传来,是微波炉竟自启,自己把自己弄炸了!
就在这一切的声响中,林亦可的电话也响了。
电话那头儿是工业园区负责安保的高级专员惶急的声音:“林总,不知怎么了!咱们的网络可能被攻破了,园区大面积停电,好多机器被毁,还有人员受伤。所有的终端上不停地冒出一长串的绿色数字,好像所有的电脑都被用来解一个无穷小数,那小数不停地在跳,连试验室……试验室里的仪器都一起暴乱了。天知道是什么情况,您最好马上来。保不住了!什么都保不住了!就像世界末日,我们快完了!”
在北方。
那家寻寻常常的简陋网吧里,已过凌晨两点。
吧台后面的网管昏昏欲睡,他后面,是各种廉价饮料瓶反射出的塑料的色彩。
网管点着瞌睡的头,忽然被惊得一扭。
——那是一声碎响传来。
本睡着了的网管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那是键盘摔到地上的裂响。
然后,只见网吧里所有的显示器都在跳闪着画面。一台台显示器上,居然都闪过浮氏的信息,什么工厂摄像头的画面,一个高档公寓里一男一女在满屋电器暴乱中抓狂的画面,纽约股市,英国股市,所有还没歇市的股市里浮氏实业股价的画面,居然还有一座山的画面……不知哪儿来的山……已经有显示器承受不住这样的运转,开始爆掉。
主机里电路板烧焦的味道也不停地传出来。
透过这一切,好容易,他才看到事件的主角:只见那个一直以来蜷缩在那儿的、毫不起眼,也久受鄙视的流浪少年站起身来。
少年一脸全是狂怒。
网管只听到他的口里在大喊:“老子不管了,老子掀了!老子要他妈的都掀了!”
他叫刑天。
罗斐轻轻地关掉网页,她终于知道了那个少年的名字或者ID。
——他叫刑天。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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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舒桐的自杀,刑天的暴走会给江湖带来什么新的风浪?这和大器的运行有无关系?浮氏实业的高管林亦可和貌似普通,家世惊人的女记者罗斐会因为冰丝试验室的秘密如何过招?还有什么惊天阴谋和超乎想象的事件发生?请不要错过2014年6月下,椴公为我们带来的最新一卷《键器·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