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隐侠·初心
赵晨光
本文总字数:41975
赵晨光/著 LILO/绘
无论世道变迁,唯有初心不变。
矽遭多风雨,他之所求,
无非是在乱世之中保持一点初心。
壹
这个故事发生在民国十几年的北京城里。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羁旅京华的客人,他原是苏州人士,在北京城里也已住了四五年的时间。他姓卢,单名一个酬字,因此一帮文士的朋友常与他玩笑,说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卢酬也不恼,索性就将这谐音的“愁”字一拆,以秋心为号。因他在报馆做事,不免也要发些补白上去,因此就以“秋心”署名。他交好的一帮人,便索性叫他卢秋心。
卢秋心在京城里这几年,不过是靠一点文字为生,并没有攒下什么银钱,也没有家室,孤身一人住在会馆里,倒也无牵无挂。
这一年的冬天,在一个大风大雪之夜,卢秋心吃过晚饭,已到了上报馆的时间。会馆里的长班笑道:“卢先生真是辛苦,等卢先生发了财,可要好好地照顾我们。”
卢秋心笑道:“这就罢了,你卢先生这辈子,怕是发不了财了。”他出门雇了一辆胶皮车,冒着风雪向报馆而去。
这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虽是一地的琼枝碎玉,却不减半分灯红酒绿,路上仍可见坐着锃亮黄包车的女郎和来往奔驰的汽车,卢秋心看着,心中倒有一种感触。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路边有呻吟的声音,细一看,路边的胡同口里似乎卧着一个什么物体,便要车夫停车,自己下去查看。
走近一看,卢秋心不由吃了一惊——那地上躺的竟是个魁梧的汉子,穿着颇为敝陋,捂着胸,神色十分痛苦。卢秋心忙问:“老兄这是怎么了?”
那汉子茫然抬眼,道:“我也不知……原是在街上走,却被一辆汽车撞了,好容易爬到这里,便再也站不起来……”
卢秋心四下一看,哪还有什么汽车痕迹,不知是谁,撞了人一走了之。他看这汉子身上虽然没有血,但说不定受了什么内伤,心下担忧,便又叫来一辆车,送这汉子去了附近的一家外国医院。
那汉子起初还不知要去何地,待到了医院,发现这是外国人的地方,想来费用是极贵的,忙道:“先生好意,可我身上无钱……”
卢秋心笑道:“无妨。”
登记姓名的时候,那汉子脸红了半晌,方道:“姓金。”
看护又问他名字,他踌躇了一会儿,道:“叫金老五。”
待看护走后,金老五才惨然道:“落到这个境地,说出姓名,徒令先人蒙羞。”
灯下,卢秋心看他形貌甚是雄壮,气概不凡,安慰道:“明珠蒙尘,自有绽彩之日。”金老五只是叹气,也不答话。
又过一会儿,医生为金老五检查完毕,说外伤并不要紧,但担心脑中会有血块,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方才的诊费不算,每住院一日,需再交纳费用十元。卢秋心便先交了诊费与今日的住院费用,这才离开。
他赶到报馆,同事陈燕客笑道:“秋心,你今日可晚了!”
卢秋心也不及多说,先将陈燕客拉到一边,道:“我记得与你同乡的谯老曾说,想要我身边一枚印章,他还要不要?”
陈燕客诧异道:“你竟舍得卖?谯老自然是要的,前两日他还与我说,若你肯卖,愿出二百元的高价。”
卢秋心点点头,道:“那便好,若你今日方便,便带我去见谯老。”
陈燕客心里奇怪,但也还是点头答应。两人便各自编稿,直到发完各自的稿子,其他的同事都去吃夜宵了,陈燕客方拉了卢秋心道:“走吧,我带你去找谯老。”
这谯老原名叫张静谯,在前清是一个大有名气的人物,如今又在政府里做高级顾问,钱财、身份、风雅都不缺。他与陈燕客是同乡,因此卢秋心也见过他几次。
此时陈燕客叫了两辆车,一前一后便向风雪中而去,走了一段,卢秋心觉得不对,问道:“燕客,你这是要去哪里?”
陈燕客便转身笑道:“带你去看花。”
卢秋心瞧着,这可不正是去八大胡同的路?心道这位谯老年纪虽大,逸兴却不浅,倒不免好笑。
两辆黄包车拐了一个弯,就来到青凤班的门口。陈燕客下了车,引着卢秋心来到里面—个红姑娘晏云老五的住处。
虽是这个时候,晏云的住处仍是灯光灿烂,一掀帘子,一阵阵的粉香混合着洒香热气,都向面上扑了过来。
张静谯正坐在里面,旁边是一个生得极娇艳的女子。她虽穿着素雅,耳上却坠了长长的珍珠链子,轻轻一动便是不尽的摇曳之意,无中生出一股风情,正是晏云老五。她原名艳云,识得张静谯后,后者对她十分倾倒,便为她改了名字。
此刻张静谯见了二人,便起身笑道:“你们两个也来了?甚好,我原说你们这班青年,正应来吟风弄月,谁想竞不如我一个老叟,今天怎么又想开了?”
陈燕客笑道:“旁人称您谯老,不过是佩服您的学问身份,实则看您的外貌,哪里称得上一个‘老’字?若是只听声音,说是青年也不为过。”
张静谯最喜欢听人说他年轻,陈燕客这几句话正搔到他痒处,不由举着酒杯笑起来,道:“好,好,你们两个便坐下来,这正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啊!”
陈燕客笑道:“自当从命。”卢秋心想开口,陈燕客拉了拉他,使个眼色,卢秋心心中会意,也就随着坐下。
青凤班里,陈燕客原也有一个相知叫解语的,此时便叫了来,张静谯又问卢秋心,陈燕客笑道:“他倒是初次来这里。”便问解语,“你可有熟识姐妹介绍给我这位朋友?和你一般美便可。”
解语打了一下他手心,嗔道:“瞎三话四!”一个雪白的指头放在下巴上点了一点,笑道,“有了,我有一个小姊妹,还是个清倌人,我叫她来。”说着翩然起身,一掀帘子便走了。
卢秋心原无意于此,虽然解语这般说,也没当回事,只浅酌着酒,与张静谯、陈燕客两人闲谈。那个晏云老五最善说笑,惹得张静谯不住地大笑出声。忽然间,外面传来个轻轻巧巧的声音:“三姐,是这里?”
那声音仿佛玉磬击金钟,大雪里说不尽的一股清凌凌的韵味。解语打前面进来,一闪身,现出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月白,映着后面的雪光愈发显得素淡可人。解语笑道:“这是蝶影老七,还不见过卢老爷!”
蝶影便抬起头,看着卢秋心一笑,这一笑还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见卢秋心一派斯文模样,不知怎么,又低下了头,拨弄漆黑的发梢,愈发显得那手指如新雪一般。
卢秋心心念一动,不由想到“拂檐拖地对前墀,蝶影蜂声烂熳时”两句。心道,这个女孩子倒是楚楚可人。
解语笑道:“小囡脾气!”便把蝶影送到卢秋心这边来,两人挨着坐下。卢秋心同蝶影闲聊,问她原名家乡。陈燕客笑道:“你不必问,必是苏州。”
卢秋心道:“这又怎么说呢?”
陈燕客指着解语笑道:“不信你问她,她必也这样说。”原来当时青楼之中,向以苏州女子身价最高,故而就算不是苏州人,总也要学说两句苏白。解语便推了陈燕客一下,嗔他一句。蝶影却低声道:“我不是苏州人呢。”
这一句老实话惹得大家都笑,张静谯指着她向卢秋心笑道:“这个小姑娘,倒很有意思,我愿意给你们做一个媒。”
卢秋心笑道:“谯老取笑,谯老此刻才是名士美人,一段佳话。”张静谯不由哈哈大笑,卢秋心趁机说道,“因此我有一样贺礼,谯老曾说我那枚印好,不如便送予谯老。”说罢从身上解下一个锦囊,里面是一枚青田石的印章,上刻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七字。
这是卢秋心家传的一样物事,石头倒罢了,那印面却是一位名家所刻。张静谯偶然看到一次,便爱上了,只是卢秋心念及是祖传之物,不肯让手。如今张静谯听卢秋心这般说,不觉捋了一捋颌下几根零零落落的白胡子,道:“我也不肯白要你的,便给你二百元,傲一个交换好了。”
卢秋心忙道:“多谢谯老。”
这一件事做完,他才放下心来。晏云见席面上一时有些冷落,便又谈起一件事,为众人助兴。她道:“几位老爷,你们可知,近日里西山出了—件奇事,有好些年轻女子竟不见了!”
卢秋心、陈燕客都是记者,听得这一桩新闻,自然留意。张静谯听闻是年轻女子,以为是一桩风流艳事,也凝聚了神气。却听晏云道:“最初失踪的是某位次长家的一个年轻女佣,起先主人家也没当一回事,只当这女孩子走失又或逃走。过了半个月,又一个年轻媳妇也不见了踪影。这小媳妇的主人虽在西山有别墅,但平日里少在西山,因此借给一个外国的友人居住,又赠那友人两户家人,那年轻媳妇便是那两户家人中的—个。还有—个失踪的,是一个年轻寡妇,也是在西山一家别墅里帮佣的。有人说,怕不是有狐狸摄去了她们的魂魄呢!”
张静谯听得是些佣人,便不感兴趣,但又听得狐狸的说法,便大谈起鬼神的事情来。卢秋心、陈燕客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疑问,陈燕客轻轻地道:“这桩事情,咱们怎么都没听说?”
卢秋心也轻声道:“西山里都是达官贵人的住处,怎肯说这种事,况且又是些佣人,他们自然不会留意。”
陈燕客也想通这一点,不由叹了口气。
蝶影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桩事,小脸便有些发白。卢秋心看得同情,便拍了拍她手,偏被陈燕客看到,调笑道:“你们两个,又是何时梁鸿接了孟光案?”
这里面能听懂这句话的只有张、卢、陈三人,张静谯忙着与晏云说话,不曾理会。卢秋心倒也不着恼,道:“她一个小孩子,你取笑她做什么?”
陈燕客又要说话,忽听外面好大一阵喧哗,张静谯便皱了眉头,道:“这是什么恶客?”晏云也侧耳听了一会儿,惊道:“呀,这怕是韩少督呢!”
这一句一出,张静谯便立时不说话了。
这韩督军是一个有名的大军阀,手下有枪又有地盘,他有两个儿子,长子跟随在他身边,在外征战,也是一个天杀星。韩少督是幼子,喜好繁华,便一直留在京中。年纪轻轻,有权有钱,京城里,谁不晓得有个韩少督,谁又敢惹他?
陈燕客自然也听过韩少督的名声,一时好奇,便悄悄地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向外看去。只见一个华衣美服的少年,正昂首挺胸地走进来,身前身后簇拥了许多大兵,都挎着枪。那少年不过二十出头,威势既大,面貌又美,身上的一件白狐披风竟是全然纯白,一点杂色也寻不出。卢、陈二人都是新闻记者,晓得这件披风是上过小报的,闻说北京城里更找不出第二件。陈燕客不由叹息出声:“天道何以不公至此!”
贰
这一晚过后,卢秋心便拿了那二百元钱,重新来到医院,补交了十天的费用,又去看金老五。 金老五躺在床上,神气还算不错,只睁眼看着棚顶,实则这外国医院里四下雪白,并无可看,见卢秋心进来,忙要起身,却被卢秋心一把按下。
卢秋心缓声道:“医药费的事情,你且不必着急,好好休养便可。”
金老五面有惭色,喃喃道:“多谢卢先生。”又叹道,“我堂堂八尺之躯,一身的本领,竟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卢秋心便问道:“金先生,不知你是怎样一个出身呢?”
金老五叹道:“我怎配‘先生’二字,您叫我金老五就好。您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原出自虎威门中。”又解释道,“卢先生是文人,大抵不晓得这些。我师父本是清末一个著名的武术家,便是我的师门,也已延续三百余载。只是到了我这一辈,却到底终结了。”说罢他不住叹气。
卢秋心道:“我虽不懂,可也看过一些剑侠小说,过去以为不过是文人笔墨,难道竟是真的么?”
金老五也不答话,伸掌平平地一击。那桌角是硬木所制,这一击之下竟被硬生生劈下一个角,就是刀剑也没有这般利落,再看金老五的手掌上竟闪现出一种金属光泽,炫人耳目。卢秋心失声道:“好厉害!”
金老五叹息道:“这个功夫叫做‘金波功’,练到十二分时手掌可如利刃,我自从七岁时便开始练武,昼夜不息,至今已练了二十几年,我师父常与我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练了十年,连皇帝都没了,我却不服,又练了十几年,到这北京城中想谋一个出身,却一无所成……”他垂下头,意兴阑珊。
卢秋心便劝慰了几句,金老五反而更加难过,他道:“卢先生,你不晓得我们这等人练功的苦楚,那真个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汗水在背上留下一道道盐印子。可你看现在,火器自不必多说,这北京城里,有钱人为富不仁,正经有本事的人反而沦落。这世道乱成这样,哪还有什么出路可言!”
他言语激愤,卢秋心想了一想,道:“你说这些,也是有道理的。我不过一个卖文为生的人,原没有什么资格劝谏。但我以为,这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尽管渺小,但能不随波逐流,保持一点清明,也就是难得之事了。”又问,“你除了金波功,还会什么?”
他的意思是问金老五是否还有其他所长,自己也可为他找一条出路,金老五误会了,以为是卢秋心问他还懂什么武功,便道:“点穴的本事,我不如金波功那样精通,多少也会一些。”说罢一伸手,两根手指迅速无比地向卢秋心右手点去,金老五的原意也不是想伤害卢秋心,不过是点他的穴位,做一个示范的意思。结果卢秋心恰好这时拿起茶杯喝水,那两根手指正戳在白瓷杯上。只见碎片四溅,水泼了卢秋心一身。
两人齐齐尴尬,金老五忙不迭地道歉,卢秋心苦笑道:“无妨,无妨。”心里却想:唉!一张桌子,又加一个杯子,都是要赔钱的啊!
之后数日,并无他事。这一日卢秋心到报馆的时候还早,就见陈燕客笑嘻嘻地凑上来道:“今天这样早,不如去青凤班走走,你这人也狠心,倒一点不顾念蝶影那小姑娘?”
卢秋心好笑:“你想去看解语,偏拉上我,你自己去吧。”
陈燕客想了想,又凑近些低声道:“前几日你把那枚印都卖了,是不是有什么急用?我正有一个路子。有一个姓富的富商,要为他过世的母亲祈福,写一百部《金刚经》,言说一定要有声名书法又好的来写,写一部有十元的报酬,你那笔小楷何等秀丽,我便去与他说,分几部给你。”又低声笑道。“如此,可有买花之资了吧!”
陈燕客交游最广,卢秋心晓得这是他的一番好意,甚是感激,却也不由笑说:“既是为母祈福,自己抄经方有诚意。”
陈燕客笑道:“你管他呢!”硬拉了卢秋心,叫了两辆车,向青凤班而去。
待到了青凤班,解语的屋子里恰好没有客人,她与陈燕客携手并肩,坐到一张沙发上细语一会儿,恰看到卢秋心闲坐无聊,惊起笑道:“呀,怎么冷落了卢老爷!蝶影在那边等着您呢!”
卢秋心一想,自己在这里也是无味,就出门来到蝶影的房间。
蝶影的房间小小一间,裱糊得却也干净,她坐在窗下,拿着一支笔正在写字,卢秋心心想:奇呀!这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却会写字,也不作声,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看,见她一笔小楷虽然稚嫩,但确是有功底的,不由惊讶道:“实在难得!”
蝶影吓了一跳,险些跳起来,手一松笔掉了下去,卢秋心忙一伸手,把笔捞了起来,递回她手里,笑道:“是我。“
蝶影一手抚着胸口:“吓坏我了,卢老爷。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卢秋心道:“是我不对,你莫害怕,你这笔字实在不错,是怎样练的?”
风尘中少见卢秋心这等温软和气的客人,蝶影不免有所触动,垂着头道:“是我父亲,他原是一个教书先生,早早便过世了……”想到这里心中难过,眼圈一红,忙转过头去用衣袖掩饰。
卢秋心见她难过,便有意岔开话题,指着一个字道:“你从前习的是《灵飞经》?这里有些欠缺……”说着伸手指点。
蝶影到底年纪还小,便问道:“是什么地方不对?”
卢秋心便一一为她说明。他从前也教过自家子侄,说到后来,无意识地便握住蝶影的手,带她写了几个字,起初他还无知觉,待到后来,方醒悟到手中所握柔软,又觉鼻端一阵幽香,心神难免一荡,随即便自责起来:卢秋心啊卢秋心,她是一个小孩子,你起这样的心思,实在不该!
想到这里,他便放开了手,蝶影还茫然不觉,道:“卢老爷,你日后还能来教我么?”
卢秋心端正了神态,道:“你若想学,我自然会教你。”说罢便走到外边。
这时也到了该去报馆的时候,陈燕客也走了出来,全未发现卢秋心异样。
之后一周,卢秋心也去看上蝶影几次,每次不过是教她习字读书。他白傲了一个先生,倒要每次搭上两块钱的盘子钱,陈燕客不知所以,还当是卢秋心当真与蝶影相好,常拿他取笑。卢秋心也无意辩解,一笑而过。
这一周之后,卢秋心又去看金老五,却听看护说他已经出院,也并没有什么后遗症,倒是放心了许多,心道雪泥鸿爪,一场相遇,这般也是不错。
次日,卢秋心却有一日假期,新闻记者的假期那是不容易的,但是卢秋心也没有什么出去的念头,只在会馆中凝神抄经,间或抬眼,见院中一片雪光微微,不由轻声吟道:“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肷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一语未了,一个人跳了进来:“你可够了!”
卢秋心转过头,却是陈燕客,只听他道:“好容易得了一天假,你倒杲在屋里,这算什么。我有个主意,咱们租一辆汽车,到西山去。”
卢秋心笑道:“这样的天气,出去做什么?”
陈燕客也笑道:“这样的天气,不正好看雪。”
卢秋心被他这一句挑起兴致,便整理好抄完的纸张。道:“也好。”他这边整理东西,陈燕客跟在他后面道:“你不知道,西山最近又出事了,这次失踪的是个良家,还是个女学生,所以遮掩不住,警察局都出动了。不过好些人都说,这不是人力能做到的,多半还是狐鬼作祟。可照我说,”他神神秘秘地低下头去,“说不定,是个江洋大盗。”
卢秋心想了一想,居然点头说:“也有道理。”
陈燕客又叹息道:“唉,要是真有那剑侠一类的人物,此时拔剑而起,解救苍生,那该多好!”
卢秋心整理着抄好的经书,淡淡道:“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真有?”陈燕客不由问道,“你见过?多好的新闻材料,你怎么不写?”
卢秋心一笑,岔开话题:“你去西山,莫非是为了做一个侦探?”
陈燕客笑道:“岂敢,咱们去看雪喝酒就好。”
两人当真雇了一辆汽车来到西山。城中看雪,本已有一番景致,但到了这郊外,只觉四野茫茫,一片晶莹,天地万物,仿佛笼罩在水晶盒子之中,下车之后,呼吸一口冷冽空气,更令人心神大畅。
陈燕客笑道:“人都说西山红叶好,我却看这雪景最妙。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一抬头见卢秋心拈了一枝带雪树枝犹自沉吟,“你不必说,我晓得你最爱的,必是‘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几句。”
卢秋心也笑道:“你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又见陈燕客径直向前走去,不由叫道,“你不是要来看雪景,去前面做什么?”前面正是西山饭店。
见陈燕客头也不回,卢秋心只得道:“你要去饭店里坐?哎呀,我也知道你那个脾气,罢罢罢,我逛完了再去找你。”
卢秋心失笑,这陈燕客,原来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寻那繁华,也不介意,自去闲走。
雪后清寒,他不以为意,专寻些僻静地方,行走了许多时候,忽然一抬头,“哎呀”一声,竟失了路径。他向前又走几步,就在这时,忽闻前方风声呼喝,气魄惊人。
他诧异前行,却见雪树之下,有一人正在演练拳脚。他静悄悄地走近几步,隔着寒枝,见一名大汉拳脚如飞,虎虎生风。虽只一人,却有无比的声势,仿佛蛰伏于大雪中的猛虎一跃而出,令人目为之夺。
卢秋心停下脚步,凝神观看,只觉他这套拳法固然威猛,亦有不尽愤愤之意,反而更增加了一层气势。不由令人遐想,若时光倒退回数百年前,武风极盛之时,那时的侠客高人,莫非就是这般的风范?
那大汉一套拳脚打完,忽然长啸一声,周边树枝上的积雪为他这一声所慑,纷纷飘落,倒似又下了一场快雪。大汉身形纵起,快意至极,那纷纷而落的雪花,竟没有一片落到他的身上。卢秋心不由击掌道:“好!”
那大汉一惊,暗道我果然练功练得着魔了,怎么没注意到人来,便暗加防御,已做了一个出手的姿态,回首时方失声道:“是卢先生!”
这大汉原来是金老五,卢秋心笑吟吟地走上前去:“未想竟在这里相见,你的伤可都好了?”
金老五抓一抓头:“没事了,多谢卢先生。大雪天里,卢先生怎么来了西山?”
卢秋心道:“我和一个友人来这里闲走,倒是你如何又来了这里?”
金老五叹道:“北京城里委实不易讨生活,我便来了这里寻个差事做,这里花费不多,勉强也可度日。”但卢秋心问到他在何处做事,金老五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卢秋心也不多问,只道:“我贪看雪景,一时失了道路,又有些口渴,你可是住在附近?我想讨杯茶喝。”
金老五道:“我住处倒远,这附近有个庙,咱们去向和尚要水。”
他引着卢秋心走了一段,来到一座外表清简的寺院前面,有檀香的气息飘散出来,大雪之中,更增清幽,寺门前挂了一块牌匾,道是“飞泉寺”。
卢秋心抬手叩门,半晌,有一个年轻和尚开了门。卢秋心笑道:“打扰了,我想讨一碗茶喝。”
那年轻和尚见金老五虽然粗豪,但卢秋心却是个斯文人模样,心道金老五多半是面前这先生的长随,也就请二人进来。
飞泉寺不大,里面的香火也很寥落。那年轻和尚道:“小僧了因,自幼在这里出家,虽然香火不盛,但我师父言道,出家人重的是修行,香火繁盛与否,不过是身外之物。”
卢秋心肃然道:“这几句话,才是真正有大修为者方能说出。”
三人进了禅房,了因拿来两盏清茶,其中一个茶碗上甚至缺了个口。了因甚是歉然,道:“敝寺清贫。”又说,“本该拿些茶点奉客,但寺里有规矩,过午不食,因此连吃的也没有。施主见谅。”
卢秋心笑道:“无妨。”又问,“这寺名是飞泉寺,莫非此处有泉水么?”
了因叹道:“唉,从前确有一个泉眼,烹茶极好。只是近几年来,这泉眼也堵塞了。”
喝过了茶,卢秋心便去后面看了看那泉眼,果然如了因所说,泉眼已堵,上面满是枯枝败叶,卢秋心又慨叹了一番。金老五站在一边,心想,这个户先生人虽然不错,却很有些文人的酸气。
一杯茶喝完,时候也已不早,卢秋心告辞离开,金老五引着他走了一段,指着前面一条路道:“笔直走过去,前面就是西山饭店。”又指着前面一座房子道,“卢先生是新闻记者,大概也听过那桩新闻,出事的那个女学生,家就在这里。”
卢秋心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道:“多谢。”
待到卢秋心终于回到西山饭店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他在大厅里找到了陈燕客,陈燕客跺脚道:“你这人到哪里去了!城门都关了,想回可也回不去了!”
卢秋心惭愧道:“对不住,因到一个寺院,便耽误了时辰。”
陈燕客“唉”了两声,道:“还好今晚遇上贵人。”他把卢秋心一拉,笑道,“我遇上了富又贵,他说请咱们在西山饭店里住上一晚,可不是件好事!”
卢秋心奇道:“富又贵是谁?”
陈燕客道:“你这人,你给谁抄的《金刚经》?”便遥指一个人给卢秋心看。
那人身躯胖重,怕不有二百余斤,偏偏穿了一件淡青色的长衫,就算这饭店里不冷,也难为他穿得出来,手里又拿了一柄翠竹的折扇。陈燕客笑道,“我带你去打个招呼,这人没什么学问,可最喜欢结交有学问的人,又喜欢别人赞他风雅。你记住了!”
还没等陈燕客动作,忽然一阵喧嚣声从门外传来,两人同时抬头看去,不由咋舌。
只见两伙大兵,各自簇拥着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左手边那个人一脸横肉,四十来岁年纪,一身的气派,陈燕客低声道:“这是闫将军!”
这闫将军身后除了大兵,还跟着一溜的小姑娘、琴师、大鼓娘……陈燕客又咋舌:“也只有这闫将军,开个条子也这么气派!”
右边那伙人里的头子,却是一个美少年,这个人,卢秋心与陈燕客在青凤班里都见过,正是那韩少督。
叁
这两个人一进来,陈燕客“哎呀”一声,低声道:“这怕是要惹事。”原来这闫将军的兄弟闫大帅,正是韩督军的一个对头。且这闫将军也是极受他兄弟重视的,又担任着驻京办事处处长的职务,这两人碰上,岂能罢休?
卢秋心也低声道:“无妨,闫大帅和韩督军彼此互相忌惮,反而不会公开闹翻。”
陈燕客一想也对,这时那闩将军带着一群人,已呼呼喝喝地上了楼。卢秋心呼吸忽然一室,却见其中一个瘦伶伶的女孩子,目清如水,含着愁容看着自己,竟是蝶影。
这个闫将军最是好色,又好讲排场,因他出手阔绰,在欢场里倒是很受欢迎。可看蝶影眼下的样子,却是分明不愿。
陈燕客也看到了这一幕,叹了一口气:“好一朵名花,倒落到狼U里了。”
卢秋心叹息说:“蝶影还是个清倌人……”
“那又如何。”陈燕客一口打断,“若是闫将军今晚真看上她,咱们能说什么?”
那富又贵与韩少督似乎是相识,点头哈腰地上前行礼,韩少督对他爱搭不理,倒是后面一个副官模样的中年人招呼了两句,又问:“富先生一起过来坐坐?”
富又贵喜上眉梢,一眼瞄见卢陈二人,心中暗想:若让这两个有学问的人同去,也能为我在少督面前长长脸,便道:“李副官,这两人是我的朋友,不知……”
李副官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见这两人都是一派斯文,笑道:“欢迎,请。”
卢陈二人是新闻记者,自然也好奇这韩少督私下里是怎样一个作为,陈燕客更想着多些材料,可做一篇新闻出来,便都随着进去。
原来这房问里还有他人,看那样子,说不上是清客,还是帮闲。一个衣襟上挂一副大茶晶眼镜的人正笑道:“少督!雪天无聊,我认识这附近有两个女孩子,旁的不说,那一点外国姿势学得极有趣,其中一个还会拉梵婀玲,不如叫了来消遣消遗?”
那韩少督不在意地摆手:“这种女子我见得多了,最会装腔作势,没什么意思。”
又一个人笑说:“少督是英雄人物,自然不屑于儿女情长……”话刚说到这儿,耶韩少督不耐烦地一拍大腿:“什么玩意儿,你们别在我面前拽文,我又听不懂。”说着骂了句极难听的粗话,卢秋心、陈燕客相顾愕然。小报上吹捧,这位少督也是“文武双全”,没想外表锦绣,内里却是一包茅草。
第三个人便笑道:“少督,不如咱们今天再讲罗觉蟾的故事?”
韩少督听了便道:“这还罢了,前两天你说到什么双枪闯武昌,一弹定广州,当真好听,再把他下南洋的故事讲上一讲。”
这罗觉蟾是清末民初的一个人物,据说曾为革命的事业做出许多贡献,又有许多传奇经历。都说他枪法极好,武功高明,在女人缘上也是极为得意,故而有许多故事流传。
韩少督凝神听了一会儿,大是满意,摇头晃脑地道:“这才是个英雄。”又转头向李副官道,“我平生最喜欢英雄,很想和他一样,出去闯荡一番。”
李副官苦笑道:“我的小爷,你哪有人家那两下子?”韩少督很是不服,嘀咕道:“父亲和大哥也不找个老师教我。”
李副官道:“谁敢教你,被你打出去的还少么?”他虽是个副官,但言谈语气倒像半个长辈,韩少督也不反驳。卢陈二人互视一眼,均以为异。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两人进来,打头的一个人韩少督和李副官都识得,这是那闰将军一个贴身副官,姓刘,在闫将军身边,这人算是擅于交际的一个。他来这里的目的,倒也不是为了找茬,明面上,两系的势力尚未冲突,总还要敷衍一下。
刘副官这一进来,韩少督是不以为意,李副官倒起身招呼。就在这时,忽有一个杂役端着一个托盘进来送茶,这人对侍候人的差事似乎并不怎样熟练,一个没留神,托盘上的三杯茶水,倒有两杯都掉了下来。那人右手托住托盘,腰微微一弯,长臂一展,极迅速地抄起一杯茶水,这个动作真是漂亮至极。可另一杯到底没接住,“哗”地一下都泼在了刘副官身上。
刘副官不提防,溅了一脸的热茶,登时便大骂起来,刚骂两句,韩少督便跳起身:“我这边听书听得好好的,你大骂我的人,是什么意思!”其实那杂役不过是过来服侍,但韩少督却以为在这里骂人乃是扫了自己面子,因此将这杂役也归到“自己人”里面。
刘副官这个气,勉强按捺着未曾发作。谁想这韩少督年纪虽轻,却是一副大爷脾气,越骂越是难听,连闫家都被捎上,跟在刘副官身后那人忍耐不住,喝道:“姓韩的,你别欺人太甚!”
原来这个人是刘副官一个远方亲戚,姓孟叫孟单,初到京城托刘副官的门路寻个官做,这刘副官带他过来,也是长长见识的意思。他不懂这其中的忌讳,又是个练家子,性子便发作起来。
韩少督一听,几乎便跳起来:“你要反了!”手往腰间一放,孟单以为他要掏枪,心想大事不妙,不如先下手为强,上前便是两掌,这两掌击出,势沉风厉,竟是一个难得的高手。
李副官见势不妙,上前要挡,却被孟单一脚踢开,双掌不停,继续向前击去。
韩少督吓了一跳,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更不曾见过这等高深的武学,一时间呆在当场,唯一的气力只够他摆出一个尚算威武、昂首挺胸的姿势。他身边虽也有护兵,但因这孟单速度太快,根本不及反应,那几个帮闲更不必提。就在这时,忽有一个人影闪到面前,同样是双掌击出,四只手掌碰到一起,两人的身体同时摇了一摇。
孟单只觉一股大力从对面的手掌直传过来,自己竟不是那人的对手!这个时代,肯练这等内功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怎么今天便碰上了一个?
他不肯退后,双掌一交,再度击出,然而这一招却是虚招,他接着腿一扫,风声不闻,而劲力自现。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雨里风”,是他家传了五代的得意招式,过去没有热兵器的年头里,多少成名高手就废在这一招之下。
那人似乎并没发现异样,手上抵挡,脚下并未特别躲避。孟单“嘿嘿”冷笑,这一腿便结结实实扫了上去,谁曾想竟然如击金石,他这力道极大的一腿不但未曾触动对方分毫,反而将自己震得生疼。
孟单震惊抬眼,方才那两招打得急,这时才发现与他动手之人,就是方才洒了热茶的杂役!细看那人容貌,却见他粗眉大眼,威风堂堂,暗道:这竟是一个对手!
一时之间,已然湮灭在心头十余年的武者之火骤然升起,孟单不顾身后刘副官的呼喝,凝聚全身的劲力,一击而出。
这分明已不是普通的动手,而是要人的性命!
那杂役“哈”地一笑,右手手掌边缘忽然呈现出金属颜色,由上至下,骤然一砍,众人只觉仿佛一道闪电从面前划过。
卢秋心“啊”了一声,直站起身来,只是未等他言语动作,这一场战局已见了分晓!
那杂役手掌上的金属光泽尚未褪却,而孟单却惨叫出声,捂住右臂倒退数步。再看地上鲜血淋漓,原来方才那一掌如若刀剑,竟然砍下了孟单的一条小臂。
卢秋心长叹一声,原来他已认出,那杂役竟然便是金老五,此人在西山饭店里做这样一个差事,不肯说明也是常情。而当金老五手掌光泽闪现时,他更识出这是金老五在医院里展现的金波功,虽欲阻拦,到底是晚了一步。
屋内众人,大半吓得面色惨白。刘副官素知孟单武功高明,没想到竞受了这样的重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金老五却打得兴起,一时控制不住,一掌又要劈下。
“停下停下!”忽有一个声音阻止道,令人惊讶的是,开口的竟是那韩少督,他皱着眉头说,“分出胜负就得了,还要人家命就不算英雄了。”
他这般说,金老五也从方才的热血厮杀中回到现实,便住了手。刘副官感激地看了韩少督一眼,扶着孟单走了出去。陈燕客总算恢复了一些神志,凑到卢秋心耳边道:“他父亲和哥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没想到这韩少督倒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卢秋心也点点头,低声道:“我实在看不惯这血腥,先出去走走,等打扫完了我再回来。”
陈燕客知他好洁,便道:“也好。”
卢秋心良久没有回来,陈燕客听那几个帮闲连同富又贵奉承不休,甚觉无聊,心道要不我也出去好了,念头刚转到这里,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一群人间了进来,打头的正是那闰将军,一派气势汹汹的模样。
陈燕客暗道不好,这是来找场子了,还没等他伺机躲开,就听那闰将军怒道:“刚才那个小妞,韩小子你藏到哪里去了?”
原来竟不是为了方才那一场打斗?而这一句话亦令众人不解。韩少督当即火大,叫道:“我堂堂一个少督,竟会抢你的女人?”
闩将军手里的马鞭子几乎指到他鼻尖上,道:“小子!你若敢胡来,我也不顾和你父亲的交情!那个叫蝶影的清倌人,是老子今晚看中的,她竟不见了!不是你使的坏,又是哪个?”
韩少督大怒:“你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子,你也配!”
这两人吵的根本就不是—件事,李副官连忙拉过刘副官问了几句,这才弄明白。原来今天晚上闯将军看中了蝶影,要她陪睡,蝶影本来不愿,闫将军大怒,抽了她几马鞭子,又将她锁在旁边的房间里,自去听曲取乐。过了一会儿,他推门进去,蝶影竟已不见了踪影。
闫将军大怒,想她年纪小小,在这风雪之夜能逃到哪里去?就在这时他又得知孟单被伤之事,愈发以为蝶影的失踪是韩少督所为,特意来扫他面子的,于是过来兴师问罪。
韩少督仰着脸说:“一个小丫头片子,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真是我葳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李副官一听急了,心说少督你这般说话,不是没事找事吗?果然闫将军一听就急了眼,嘴里骂骂咧咧就要拔枪,韩少督这边的护兵岂能容他,一个个都拥上来。眼见两方剑拔弩张就要打起来,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两位,我知道那小姑娘去了哪里。”
他这句话一出,两方都向他看过去。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从容容地走了过来,正是卢秋心。陈燕客生怕他出事,一时也顾不得那大兵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挤上来道:“秋心,你莫要乱说!”
卢秋心低声道:“无妨。”随后道,“二位可曾听说,这西山里失踪年轻女子的事情?”
这件事情眼下已传了开来,闫将军不由点头,道:“那又怎样呢?”卢秋心上前一步,有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那些年轻女子,是被狐狸掳走的!”
这句话一出口,韩少督瞪大了眼睛,闫将军也是一怔,随即骂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
卢秋心却很认真,道:“是我亲眼所见!将军不信,就带我去那个女孩子失踪的房间看上一看。我愿以性命作保。”
他说得这么郑重,加上闩将军、韩少督这些人无甚学识,对神鬼之说,内心深处都是有几分相信的。闫将军便道:“好,你就跟我来!”韩少督年少好奇,便一同去看,李副官等护兵自然跟随其后,陈燕客担心卢秋心,也随之前往。
这闰将军关押蝶影的房间在二楼,门上用的是一种外国锁,反锁之后里面的人再难出来。房间里有一扇窗子,倒还可以打开。卢秋心站在窗边,指点道:“将军,您请看外面。”
这饭店外面虽也有雪,但为了方便客人往来,扫了一条路出来。
闫将军随卢秋心所指方向看去,只见那道路尽头,依稀有一件姜黄色的披风,似乎与蝶影来时所披的一件相仿。闰将军不由打个冷战,暗道:这小姑娘真是从窗子出去的?她娇娇怯怯,怎有这个本事?难不成真是狐狸作怪!
刚想到这里,卢秋心又拉了一个人过来,却是金老五。他严肃道:“闫将军可知,这个人方才何以能重伤将军手下?”
闰将军心中已有疑惑,便跟着问道:“为何?”
“因为这位金先生是张天师第五十三代传人!通晓法术,更会降妖除魔,方才那狐狸踪迹,也是他看破的!”
金老五刚才一掌斩断孟单小臂,这功力本就骇人听闻。刘副官自来晓得自己这亲戚孟单在武学上是十分高明的,闻说金老五竟然通得法术,不由点头道:“原来如此。”
闩将军见自己很信任的副官也这般说,又动摇了几分。
卢秋心补充道:“眼下那狐狸还没有走远,将军是破军星下凡,身上有杀气能压制鬼怪,而且又有天师传人在此,正可将那狐狸捉住,这北京城里,自然便会传扬将军的风采了。”
闫将军此人,最是好大喜功,讲究一个面子。心道若是这北京城里四处传扬的案子被我所破,可是好大一桩光彩,又见身边许多护兵,心道:有这些杆枪在这里,还真怕了那狐狸不成?便道:“你说得有理,老子这就去!”
肆
这一行人等就此出了西山饭店,卢秋心虽是个文人,居然并不畏惧,当先带路。待到那披风旁边时,众人细细一看,只见上面镶有雪白的蕾丝花边,真是蝶影来时所穿,更加笃信,便沿着此地唯一的一条道路向前走去。
这条道路颇有些荒凉,幸而此刻人多,又有许多护兵,也无人害怕。只那韩少督一边走—边嘀咕,他身边的李副官则四处查看,一心护卫着身边这位小爷。
又走了一会儿,众人一抬首,却见眼前是间寺院,正是那飞泉寺。
闫将军停下脚步,奇道:“这是个和尚庙,我闻说狐狸精是怕菩萨的。你莫不是带错路了?”
卢秋心便抬头看金老五,金老五把头一昂,做出一副高深的姿态,道:“并没有错。”
他为人生得雄壮,这个态度,自然是极为值得信赖的。就在这时,闫将军身边那刘副官叫道:“将军,这里怎么有条帕子?”说罢从地上拾起一条女人的丝绸手帕。
这下也不用多说,韩少督身后两个护兵,晓得自家这小主子是极好面子的,风头不能让闫将军一人占去,连忙上前踹门,反倒比闰将军手下的人快了一步。
这一群大兵,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先前他们在门口时,就已惊动了庙里几个和尚,见到那黑洞洞的枪口,就算有什么说法,也都吓得腿软,被一个个按倒跪在雪地上。剩余的护兵便四下搜了一遍,但这飞泉庙也没多大,没搜出什么,更不见所谓的“狐仙”。韩少督转身想去找卢秋心问个清楚,可那新闻记者已然不见。
闫将军倒不在乎,他此刻对金老五这个天师传人更有兴趣,便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金老五绷着一张面皮,道:“去后面。”
后面就是那堵塞的泉眼所在,闰将军站在当地看了两眼,觉得此处也无甚特别。忽有一个黑影迅速无比地从半尊倒塌的佛像后冲出来,一展手便勒住了闰将军的脖子。
这黑影来得奇快,闰将军身侧虽有护兵,但并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眼看着自己将军被抓了去,有一个护兵便叫出声:“狐仙,是狐仙!”
众人皆以为然,须知将军是在他们面前被掠走的,那不是狐仙也得说成狐仙,否则自己的罪名岂不重了?金老五当先便跳了过来,双掌一错,便击了过去,那人带着闰将军一闪,金老五看清他面貌,叫道:“是你!”
原来竟是白日里金老五与卢秋心来讨水时,招待他们的那个年轻和尚了因!此刻这僧人目露凶光,喝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闫将军吓得腿软,虽然喉咙被扼,还是挣扎着说道:“快救我,救我有官做!”
这一句话放在平时,自然是十分管用的,但将军被擒,上前一步说不定那狐仙就把人杀了,几个护兵都是犹疑不决,只有韩少督幸灾乐祸,叫道:“杀了也罢!”
金老五一咬牙,手掌在大雪中二度转为金属颜色。了因紧紧盯着他,晓得这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下一刻,就见金老五右掌已出,直向了因头上击去。
了因也不惧怕,把闯将军向前一送,眼见那闪着金属光泽的手掌就要打到闩将军身上,直吓得闫将军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未想金老五这一招却是虚招,他右掌轻挥,绕过闫将军,下面却是一腿踢出,劲道十分沉重。了因晓得厉害,忙往后闪,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风起,地上积雪被风一卷,遮人眼目,了因忙把头一摆,却依旧一时难以视物,金老五何等武功,窥得这个时机,瞄准了因颈部一掌劈下。
一道血泉,霎时冲破天际。
洋洋洒洒的血花仿佛一场红雨,直洒在雪白的地面之上,红白相映,格外鲜明。原来那一掌竟劈破了了因的颈动脉,鲜血迸射,不过片刻,了因便已倒地身亡。
金老五上前扶住闯将军,那闫将军被溅了一身血,脚也麻了,手也凉了。
金老五道:“恭喜将军,借着您的福气,我已诛却这狐妖附身的妖僧。那些女子,都藏在这泉眼后面。”
闩将军一听这话,连忙站直身子,中气十足地喝道:“来人啊!”
之后的事情,倒也不烦絮表。在那泉眼后众人发现一个地洞,里面有数名女子,其中多是外界宣扬的失踪之人,那女学生也在其中。闯将军又打电话叫来警察署长,审问剩下几个和尚,原来这些人借着这个飞泉寺的幌子拐卖妇女,那了因就是头子。警察署长侦破了一起大案,自然感激闫将军,那闩将军亦是得意非常。
唯有一桩,蝶影却不在其中,可这时闫将军风头出得正足,哪还理会这事?就连陈燕客,心中也已拟好了七八个新闻题目,暗道来西山这一遭当真是大有收获。
韩少督见那署长只捧着闰将军,心中不乐,也就回了西山饭店。这时已过了午夜,他要的原是一间套房,自去里面卧室休息。他那贴身的李副官却留在外面的一间房里,房门也开着,不知在等什么人。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个人走过门前,李副官探手一拽,正把那人拽了进来,那人吃了一惊:“李副官……”
这人正是卢秋心,李副官用力把他按坐在一张沙发上,返身又关上房门。
卢秋心吃惊道:“李副官,这是何意?”
李副官看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卢记者,你真是好一个聪明人,这一晚做的好戏,却怎么把我家少督也引进来了?”
卢秋心神色淡定:“这话是怎么说的?”
李副官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李大友是不信这世间有什么鬼神的。再说那小姑娘被掳走,怎么那寺院里竟不见她人影?卢记者,这一千事情都是你挑起来的,我不信这其中没有你的干系。”他虽无什么明面上的证据,但在社会上这些年,又一直在韩少督这样一个小太岁身边做副官,自然有着丰富的经验。说到这里,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卢秋心,心道今晚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别想离开这屋子了。
卢秋心看了李副官片刻,神态中竟没有什么惊惶的样子。终于,他微笑一下,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坐得端正,道:“李副官,你说的都没有错。”
李副官万没有想到,自己只问了这一句,对方便赞同起来。他仔细端详卢秋心,初时这样一个新闻记者,自然不在他的眼中。可这时看来,却觉对方态度里有一种自然清华的意味,而且神态从容不迫,并不是一个寻常人的模样,倒不自觉地恭谨了几分,道:“这是怎样讲?”
卢秋心侃侃而谈:“实不相瞒,这失踪的事情,在下因着职业的关系,早些时日便已听闻,而得知的细节,说不得比寻常人都多些。我也曾想过,这些女子的失踪是为什么?鬼神之说,我也是素来不信的。而失踪的多是年轻女子,又多是贫穷出身,因此我便大胆做了一个猜测,这其中,多半会涉及到拐卖的事宜。”
李副官不由便点了点头,听得卢秋心续道:“这些女子失踪之地都在西山。我便想,若真有拐卖女子的组织,怕就在切近。巧得很,今日里我路过那飞泉寺讨碗茶喝,发现那寺中,竟有三个破绽。”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
李副官忙问道:“是什么破绽?”
卢秋心道:“其一,那了因与我言道,寺内过午不食,因此不曾备得茶点,可我在后面闲走,却见厨房内有许多食物,都用油纸遮盖着,这些即便是寺内所有和尚也吃不尽;其二,那了因说自己刻苦修行,可手腕和食指中指上都有老茧,请问,蒲团念珠怎会留下这般痕迹?分明只有舞刀弄剑的人方能如此;其三,飞泉寺中有泉眼,了因道是年久毁损,可我去看时,却见那是人力填堵。而泉眼后面又是个机关模样,且那处雪与泥土混在一起,说明有人进出,其中必有古怪。
“但我虽能看出这些,却不过是个小小的新闻记者,肩不能挑,手不能担,更不能应对这些和尚。若说我去找警察署,我人微言轻,这些微的证据,亦无法令人信服。因此今日看到闫将军,我便有了利用的心思。”
他直言点出“利用”二字,不过李副官与闫将军一伙人正不对盘,听了这话倒很受用,眯着眼睛又道:“你是如何利用的?”
“就从那位名叫蝶影的小姑娘而起。”卢秋心从容道。
李副官道:“闩将军是个喜好女色的,这点我也很看不上,那小姑娘怕不过十五六岁吧。”
卢秋心道:“是,我也很同情那小姑娘,所以助她逃了出来。”
李副官不由一惊:“原来是你,你怎么……”
卢秋心道:“那位金先生比武之后,我因不喜血腥,便出来闲走,恰经过关押那小姑娘的房间,听见她在里面哭泣,但求一死。关她那个锁是外国的一种机簧锁,先前正好有个洋人教过我如何开它。我出于怜悯之心便放了那小姑娘出来,让她先藏在我房间里。”
李副官这次又是一惊,道:“你一个文人,倒是好大的胆子!”这要是被闩将军发现,卢秋心就是因此送命也不稀奇。
卢秋心若无其事道:“不碍事,天明时蝶影寻个机会出来,自可说是和尚把她关在其他地方,现在才逃出。闫将军现下风头出得正足,不会对她多加留意。”
李副官细一想,确是这个道理。但面前这一个小小的新闻记者竟然敢于如此,却也只有一句“胆大包天”可以形容了。他叹息两声,又问:“那雪地上的披风又是为何?”
卢秋心道:“那位金先生是天师传人一事,自然是我随口乱讲,但他确是武功高明。我放了蝶影后,想到此事恰可利用起来,营救出飞泉寺中一千妇女。便找来金先生,与他详谈此事,要他相助,更托他将蝶影的披风、手帕放在远处,这才吸引了闫将军过来。”
卢秋心态度平和,不动声色,然而义救蝶影之举是何等勇气,之后想到联络金老五利用闫将军,又是何等应变!李副官想到那闫将军被面前这人摆了一道,竟有些心惊。他忽又想到一事,便问:“你既和那姓金的熟识,他又有这般高明的本事,为何不就干脆让他去教人,反要牵扯这许多?”
卢秋心道:“不然。虽然那位金先生也可以打败这些和尚,但这后续有许多问题,譬如这些女子当如何安置,如何顺藤摸瓜找出买卖之人,再有这些和尚当如何惩处。政府虽然无能,但这些事情,却并非个人的力量可以完成,仍需借助其力。”
说罢,他从从容容地鞠了一躬,便开门离去了。李副官思量一番,倒不觉对这个年轻记者钦佩起来。
第二日卢陈二人回京,陈燕客便趁热打铁,写了很好的一篇新闻稿。应卢秋心的要求,其中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这新闻稿写得神神鬼鬼,奇惧莫测。虽然连陈燕客自己都不信,但这般写来,却很受一般民众的欢迎,闫将军也颇出了一番风头。
卢秋心自不介意,他在报馆忙了一晚,清晨回到会馆门口,却吃了一惊,只见门前站了三四个大兵。他心道:糟糕!莫非是利用闫将军的事被发现了?却见这些人似乎对他也没什么敌意,又见里面走出几个大兵来,身上都扛着东西,颇觉眼熟。又一个大兵正走过他面前,一个白铜墨盒“扑通”掉到地上,现出上面的梅竹图案,可不正是自己的东西?
他连忙叫住:“等等,这是怎么回事?”话音未落,又两个大兵上来,一左一右捉住他的手臂,带他上了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过了一会儿,汽车在一个半中半西的院子前面停下,两个大兵带着他下车,从红漆的大门走进,又推他来到正屋里,把门一关,便出去了,徒留卢秋心一个人暗自纳闷。
一时没有人来,他便打量起这屋子,只见里面布置得中不中、洋不洋,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摆着软绵绵的沙发,墙上挂着西洋的裸女画。窗下却又摆了一张红木的大书桌,上面一应文房用具都是全的。这份装饰,虽不能说是讲究,可足够贵重,一时倒看不出个所以然。
他正思量着,忽听门响,一个人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卢秋心不由一怔,竟是李副官。
卢秋心不由苦笑:“李副官,请问这是个什么意思?”
李副官的神态,却是很和煦的,他上前几步,笑道:“我听闻卢记者住在会馆里,那里的人物是很嘈杂的,因此便自行做了主张,请卢记者搬到这里。卢记者以为这里如何?”
实在是不怎么样,但卢秋心口中却道:“很是别致。”
这明褒暗贬的话,李副官并没有听出来,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卢记者今后就住在这里吧,房租自然不用提,每月兄弟再额外奉送一百元大洋。”说着又喝命门口候着的一个听差,“还不快送茶水点心。”
听到这里,卢秋心不由叹气,他道:“李副官,你还是直说了吧,不知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效劳的?”
李副官也便笑道:“卢记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家少督,有意请你做一个教师。”
卢秋心之前想了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这一种,不由怔住:“什么?”
李副官苦笑道:“不瞒卢记者,那晚在西山饭店的一场谈话,被少督听到了,他说,很是佩服你。”
原来这位韩少督虽然顶着一个少督的名头,实则大字不识一个,枪法、拳脚更是不通,竟不似他父亲、兄长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他又自小骄奢惯了,脾气是极大的,从不肯听什么人的说话,请来九个教师,倒被他打跑了十个。
这李副官原是韩督军的同乡,看着韩少督长大,虽然担了一个副官的名头,实则倒有半个长辈的意思,对韩少督的这个样子实在是十分担忧。那一晚他与卢秋心交谈时,韩少督在里间并未睡着,都听了个清楚明白,之后竞难得赞了卢秋心两句。李副官心中一动,暗道这还是第一次听少督赞个外人,况且这卢记者胆大周密,学识也好,不如便请他教一教少督。哪怕只是多认两个字,也是好的。
抱着这样一个目的,他便大着胆子与韩少督提了提,未想这韩少督竟然没有反对。李副官大喜,深恐夜长梦多,赶紧着便把卢秋心的行李连同人,一起弄了过来。
卢秋心听了这个缘由,真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心中明镜也似,知道若直言拒绝,是没有用处的。想了一想,便道:“李副官的意思,我已很清楚了。然而我也有三个条件,希望李副官可以考虑。”
李副官便道:“请讲。”
卢秋心道:“第一,我希望可以继续担任记者的职务,韩少督的公务,想必也是繁忙的,并不需我时时在身边教导;第二,那一百元的酬金,我并不需要;第三,我在会馆住着习惯,希望可以容我搬回去。”虽只见过两次,他对这韩少督的性情也颇有了解,也不提什么“尊师重道”一类的废话。至于不要酬金与搬回会馆,亦是想着彼此之间少些联系,想韩少督很快便会腻烦,自己到时也好脱身。
李副官心里明白,“公务繁忙”云云,不过是一种客气的说法。少督未必有多少时间学习是真,这卢秋心继续做个记者也无不可。但若让他搬回会馆,难不成想要学个东西,还让少督去会馆不成?因此道:“第一点也罢了,住在这里,是方便少督请教,那一百元是兄弟的一点小意思,还希望卢记者笑纳。”
两人计议了一阵,最后取个折中:卢秋心还需住在这里,格外的酬金却不必奉送。刚说到这里,就听门口马靴声响,一个少年倒提着一根马鞭走了进来,正是韩少督。
他见卢秋心在房里,便仰着脸道:“原来你已来了?我看你这个人,倒还算顺眼,况且你又算计了闫东起那老小子一把,叫我心里喜欢。李副官说,要你教我东西,你可要谨慎些!”
闫东起便是那闰将军的名字,再听这一番话,哪里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态度,倒好似主人对下人一般。卢秋心听得大皱眉头,淡淡答道:“是。”
韩少督全未看出,见卢秋心恭谨,很是得意,又炫耀道:“其实我也很懂些文字,譬如这两日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看了两句话,觉得很好,就记得清楚。”
他颇努力地思索了片刻,道:“上一句是人……什么什么,下一句是……什么什么人。”
李副官忍笑不住,只得把头扭到一边,韩少督自己也觉得不对,态度便有些愤愤然。却听卢秋心道:“少督所说,乃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韩少督大惊道:“就是这两句话。你真神了,怎记得清楚?”
卢秋心笑而不答,眼神落在窗下那张书桌上,上面文房之物齐全,想是新制备的,又有两枚镇纸,上面刻的正是苏轼的这两句词。韩少督平日去的地方,哪会有什么诗词,多半就是在这里看来。
这时韩少督看待卢秋心,已与先前不同,他道:“没想你倒是个真有本事的。唉,其实我也不怎么懂这些酸文……”
卢秋心听他竟然一下说出了实话,心里倒觉有些好笑,便问:“不知少督喜欢什么?”
韩少督还真想了一番,道:“最近倒是迷上了这个玩意儿,很有点意思。”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三枚骰子,随手一丢,出来了一个四五六,得意道,“我这一手,玩得不错吧!”原来是一个“赌”字。
卢秋心不动声色,从暗袋里取出样物事,韩少督凑过头一看不由吃惊:“你也喜欢这个调调?”原来卢秋心拿的,也是三枚骰子。
卢秋心道:“故人所赠,留在身边,做一个纪念。”他把骰子往空中一丢,双掌一覆,随即张开左手,韩少督细细一看,大惊失色:“满堂红!”这一个书生,怎有这样的能耐?
卢秋心顺手拿过韩少督手里的骰子,掂一掂道:“少督这一手虽然不错,但这不过是灌铅的骰子,真到赌场里,很容易被人发现,不如我这水银的骰子好用。”
水银骰子作弊固然难以察觉,但用起来却极难,韩少督也只是有所耳闻,却从未见过,他不禁大喜过望:“你这人,倒很可以做一个朋友!” 原是说做老师,现在又成了朋友……卢秋心暗自苦笑,好在韩少督这态度,总还是比刚见面时,要好得多了。
伍
韩少督的大名,叫韩凤亭。虽然莫名多了这么一个远不同于一般学生的学生,幸而卢秋心总不是喜欢难为自己的人,收了……也就收了吧。
幸而韩凤亭自从得知卢秋心有一手神妙赌技后,对他倒很是看重,每天竟也能来卢秋心身边混上一两个小时。卢秋心的学识是很丰富的,便经常把一些笔记中的故事,结合着做人的道理与他讲上一讲,韩凤亭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这般过了几日,韩凤亭识得那斗大的字,也由一担变成了几担,李副官大为欣慰。
再说卢秋心住在此处,虽说无需交纳房租,环境也算得幽雅,但房间里那些摆设,他可实在看不过眼,也曾与李副官商议说,可否将自己所住那间房子的装饰改上一改。李副官极是为难,怕韩凤亭不愿,最后好说歹说,撤下了墙上的—张西洋裸女画儿,也算聊胜于无。
这一日,卢秋心带了一叠稿子回来看,韩凤亭闲着无事,手里转着几枚骰子也走进来,顺手拿起其中一张,念道:“金……什么什么什么……”四个字里倒有三个字不认识,不耐烦再看,便问,“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卢秋心道:“这是一个朋友写的武侠小说,讲上海滩里金针神医与金宝帮苏三醒的故事。”
韩凤亭听到“武侠小说”几字,便喜道:“写的可是个英雄?我最喜欢听这些英雄的事情。”
卢秋心想了一想,道:“这金针神医,确实也是个英雄。”
“比我之前听到的罗觉蟾如何?”韩凤亭立即接口道
“他二人……自不相同,但照我的意思,实在也都配得上‘英雄’二字。”
韩凤亭便道:“快讲给我听!”
卢秋心失笑,恰好这个稿子他已经看完,便拣其大概,给韩凤亭讲了一遍。韩凤亭听得大呼过瘾,又问后文如何。卢秋心道:“我这朋友只写到这里,你若想看,过几日他便会写出新稿子。”
韩凤亭便问:“这金针神医是真有这样一个人,还是写书这人编出来的?”
卢秋心想了一想,道:“这位金针神医,确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的武功比起那书中所写只高不低。”
韩凤亭惊道:“果然是真的!那他最厉害的本事是什么?”
“点穴之法。”
这也是传说中才有的本事,韩凤亭瞠目结舌。
卢秋心又道:“其实就是少督之前听书里面讲的罗觉蟾罗先生,他的看家本事也并没有在说书中提及。”
韩凤亭忙问:“那是什么?”
“他枪法出众,而且左手亦是百发百中,甚至不必瞄准,随手一枪,便可命中。”卢秋心顿了一顿,续道,“而这位罗先生与金针神医,亦是至交好友。”
韩凤亭钦羡不已,拍手道:“哎,我怎么没早生几年,识得这些人!”又与卢秋心议论起这小说中金针神医怒打上海租界印度巡捕一事,道,“像金针神医功夫这般高的,才叫个英雄!哎!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这样,死了都值!”
卢秋心听得好笑:“小小年纪,妄论生死。你以为,功夫高就是十分了得了?”
韩凤亭瞪着眼睛:“这还不叫厉害?”
卢秋心道:“好,你且想上一想,假设说这金针神医,还是有这般高的武功,他出得门来,把那些种田卖菜的打上一顿,可算是英雄?”
韩凤亭道:“打那些人,算什么本事,好汉决不这般做。”
卢秋心暗自点头,又问:“那若是金针神医和一个与他本事相若的人动手,最后将对方打了一顿,你又以为如何?”
这次韩凤亭想了一恕,方道:“多半——也会很好看吧,不过和那小说里写的还是不同,那小说里的事情,一想起就像喝了碗烧刀子一样过瘾。要单是两个人打架,倒也未必。”
卢秋心笑道:“是了!你说那小说过瘾,是因为里面有一个‘侠’字。”
“侠?”韩凤亭不明所以,却听卢秋心声音低沉,一字字道:“锄强扶弱,保国为民。”
这八个字,韩凤亭在说书里鼓儿词里听过,倒也晓得其中的意思,不过从前听过也就如风过耳,这次听卢秋心无比郑重地说出,结合着方才听的故事细想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原来有本事又能这样,才配人叫上一声英雄……
他脑子里念头一转,忽又想到一事,便道:“所以在西山饭店里,你才帮了那个叫蝶影的丫头和那些被拐卖的女子?这般说来,你虽没什么本事,算不上英雄,倒也有些‘侠’的意思了。”
卢秋心不想这个纨绔子弟,倒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摇头而笑:“我算什么。”
他与韩凤亭谈论了一番,也到了该去报馆的时间,便带了稿子出门,却未留意到韩凤亭在他身后站着,若有所思。
因这一晚要等一个消息,卢秋心直到快天明时才回来,之后一头便栽进了黑甜乡里。
待到他醒来时,天已过午,卢秋心坐起身,伸手去拿搭在床边的长衫,这一拿却拿了个空,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卢老爷!”
这声音极是熟悉,卢秋心抬头一看,竟怔住了。他面前站的赫然不正是蝶影!只她现在的穿着却是十分的素淡,并没有一分的青楼习气。她手臂上正搭着自己的长衫,见卢秋心起身,忙递过去,又要为他穿鞋。
卢秋心连忙阻止,他问道:“蝶影,你怎么在这里?”
蝶影脸一红,低声道:“韩少督把我赎了出来……”
“韩少督?”卢秋心又是一怔,心道这是怎么说的,莫非是昨天我那一席话,竟让韩凤亭对蝶影有了兴趣,所以把她赎了出来?以韩凤亭的财势,这自然不难做到。但韩凤亭大抵也不会明媒正娶这小姑娘,若最后不过是将她做了一个姨太太,甚或连名分都没有,这小姑娘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他心里正寻思着,忽听窗外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韩凤亭一推门便走了进来,面上是十分得意的样子:“怎么样?我赎回这小姑娘,也算是个侠吧!哈哈哈!”
他走到卢秋心近前:“这小姑娘就给你了。你说锄强扶弱就算侠,你帮了她一次,我现在也帮了她一次,我算不算?”
卢秋心实在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个原因,想了一想便道:“算。”
韩凤亭愈发得意起来,哈哈大笑着出门,又寻他的欢乐去了。
卢秋心看着他的背影,不免苦笑一声。这件事对韩凤亭而言,不过是一时的兴起,所花的金钱,对他也并没有什么损害,然而这样的随手可为,却把一个小姑娘从火坑里救起。可见有权势的人,一举一动,都实在可以影响许多。
他又看向面前的小姑娘,缓和了声音问道:“你可有家人?”
蝶影怯生生地摇摇头,卢秋心又问:“那你可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人?”
蝶影又摇头,眼圈便泛红了。卢秋心心道这却难办,一时之间,他也很难想出一个安置她的办法,便道:“你先在这里住下。读书写字都好,有不懂的地方便来问我,日后我定会为你的前途,想一个妥当的办法。”
蝶影只听到“先在这里住下”几字,便高兴起来,脆生生地道:“好。”
于是当下午韩少督又闲逛过来的时候,便见到他老师又多了一个女弟子。
若说韩凤亭一开始赎蝶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些风流想头。他想蝶影是个年少美貌的女子,卢秋心当初救她,除了见义勇为之外,说不定还有些惜花护花之念,谁想现下一看,两人竟是秋毫无犯,心里倒是诧异,又想,这人虽不是个能打会杀的英雄,倒是个君子。
他心里寻思着,站在原地一时没动,卢秋心倒是先注意到了他,便起身问道:“少督有事?”
韩凤亭这才想到自己的来意,眉飞色舞道:“我爹韩督军,这几日又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闫东洋那老头子的兵,被我爹打散了一大半,哼哼,看闫东起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威风。”
闫东洋正是闫将军的哥哥闫大帅,这两方的势力,早先虽有摩擦,但冲突却是此时方起。闫东洋吃了偌大一个亏,难怪韩凤亭得意。
他说得高兴,却见卢秋心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奇道:“你怎么不说话?”
卢秋心淡淡道:“没有什么,因这一条新闻,我昨夜已经知道了。”
韩凤亭道:“我倒忘了,你是个新闻记者。”却听卢秋心低声念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韩凤亭问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卢秋心道:“没什么意思,随便念念。”
韩凤亭“哦”了一声,拎着马鞭又走了。卢秋心叹息着坐下,蝶影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卢先生……”
自从卢秋心收她做了女弟子之后,蝶影便改了称呼。
卢秋心叹道:“没关系,现在这世道,哪是一己之力做得了主的。”
蝶影想了一想,大着胆子又问:“可卢先生,我见你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怎么不去做官呢?若是你这样的人做了官,我们的日子只怕也要好很多。”
卢秋心平淡道:“我年近而立,虽也学了些东西,但不曾学会的一点,便是如何在如今这个世道做官。”
那天晚上,卢秋心因受了些风寒,便没有去报馆。他打了个电话告知陈蒸客,请对方代为处理一些稿子。陈燕客还当他一人住在会馆之中,担忧他身体,便说要来探望,卢秋心只道已有亲友在这边,婉言谢绝。
但他却也并没有让蝶影留在身边照顾。小姑娘看他的意思很是坚决,也不敢违抗。卢秋心喝了药,靠在床头坐了,只听外面“簌簌”声不绝,原来是又下起了雪。他坐着听了一会儿,不由叹了一口气,一种苍茫寂寥的情绪,便慢慢地自心中涌了上来。
白日里蝶影对他说的那一句话,又在他耳边回响。然而这个城狐社鼠的年头,却又怎有正直之人的活路?而十几年前,那些不惜牺牲一切,推翻了清政府的革命党人又怎能想到,换来的是这样一个局面?细细想来,真令人心颓神伤。
就在这时,又有一种喧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卢秋心晓得这是正屋中,韩凤亭等人在饮酒作乐,不由摇头。
这喧哗声一阵接着一阵,因是在静夜里,格外的刺耳,也格外显得卢秋心所在这一处寂静。他正打算躺下,忽听一声门响,自己所在房间的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你病了?老李也不说一声!”
卢秋心甚奇,进来这人竟是韩凤亭,便道:“少督,这不过是一点小风寒,并没什么要紧。”
韩凤亭便问:“你叫医生了么?”
卢秋心颔首:“连药也一并吃过了。”
韩凤亭道:“中国的医生还是西洋的医生?我虽不喜欢那些洋人,可他们的医术还真是不错。不成,得叫个洋人过来。我韩少督手下的人,可没有受委屈的道理。”忽又转回身,冲着正屋喊道,“都闭嘴,卢先生病了!”
虽然卢秋心被请到这里,是以一个老师的名义,但如韩凤亭这等人,哪会真当他是个老师,便这两个字也未曾叫过。不过最近几日二人相处尚可,韩凤亭又觉这人是真有些才学道理的,才叫他一声“卢先生”。
果然这一声既出,正屋里霎时静了下来,韩凤亭又道:“蝶影那丫头呢?却是会偷懒!等我叫她过来!”
卢秋心正要拦阻,忽听外面一阵大雪落地的声音,心里一个激灵,道:“少督,且莫言语。”
韩凤亭不明所以,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卢秋心把手一伸,将床边一盏小小电灯的开关按下,这屋子里霎时一片黑暗。韩凤亭奇道:“你这是个什么意思?”抬腿就要往外走,忽觉手腕一凉,一只冰凉的手竟扣住了他的腕子。
韩凤亭又惊又怒,用力挣脱,无奈这只手竟似铁铸的一般,他自觉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竟然分毫不能动弹。就在这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韩凤亭,你不要动。”
韩风亭只觉身上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这竟是卢秋心的声音,而这只手,赫然便是卢秋心的手!
这反差委实太大,韩凤亭僵硬了身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卢秋心见他不动,也便放开了手,一纵身便来到了前方,月光映着雪光照进来,隐约可见他这一跃实在是十分轻灵敏捷。韩凤亭再度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心道这卢先生才是被狐狸附体了吧?
卢秋心没有再动,只侧耳细听,但方才一阵雪落之后,似乎并无其他声响。他微微拧着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韩凤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向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巨响,屋顶上忽然破了一个大洞,一道比电灯还要雪亮的刀光炫人眼目,韩凤亭下意识地伸手遮脸,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这一刀!是直奔着自己而来!
韩凤亭听了多少说书,向往了多少英雄,可从没想过,这等剑侠小说中才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就这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便罢了,自己竟然便成了那案板上的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那冷冽的刀锋眼见已经逼近咽喉,韩凤亭甚至已能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气,他活了二十年,却是第一次觉得如此绝望,心道:我还没有做一番事业、成一个英雄,难道就这般死了?
刚想到这里,忽觉有温热液体溅到自己脸上,韩凤亭不觉人惊,心想大事不妙,原来那刀锋已经割破了我的咽喉,这血都溅出来r.我莫不是要死了?再一看眼前立觉不对!
原来在生死关头,卢秋心竟挡在自己身前,右手已握住那雪亮刀锋,阻其前行,那血正是从他掌中溅出的。
下一刻,那平索看似文弱的新闻记者未受伤的左手把韩凤亭向后一推,待他脱离危险范围之后,右掌一松,随即一脚踹出。
这一脚劲道奇大,那人手腕一颤,长刀“当啷啷”直飞了出去。卢秋心就势上前,两根修长的手指也不知怎么一戳一点,看着轻描淡写,那人却立时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韩凤亭大喜,正要上前查看的时候,身后冷风又起,原来在他身后,又有一人擎着一柄红缨枪扑了上来。然而此人尚未冲上前来,卢秋心已拦在前方。他仍是一双空手,右手上的血还嘀嘀嗒嗒往下直流,韩凤亭不由叫出声来。
下一刻,却见卢秋心疾步向前,连环两脚踢出,那人一柄红缨枪已经脱手,登时空门大现,卢秋心身形一错,已抢到那人近身处,侧肘便是一击。
枪是长兵器,贴身近战却殊不适宜。那人被这一肘狠狠击中,连退两步,卢秋心左掌一切,那人剩余的一柄红缨枪也就此脱手。卢秋心长出一口气,立于门前,一轮月光如切如磋,正笼在他周身上下,虽是衣冠不整、身带血痕,在韩凤亭心中却是无比高大。就连他在方才打斗中散乱的头发,在韩凤亭看来,也觉实在是世外高人的不凡风采。
从前讲的那许多英雄人物,今日里到底看到活的了!韩少督心中狂喜不已,一时间就连那两个暗杀者也被他丢在一旁。
陆
这边闹出的声响这般大,正屋处不一会儿便来了许多护兵,那两个刺客兵器脱手,早已没了什么反抗的力量,很轻易地便被抓获。李副官匆匆地赶了过来,问明发生何事之后又将那两人带下去审问。出了这般大事,自是要尽快查个清楚明白。
韩凤亭倒不留意这些,他连声叫人去请医生,之后便像块膏药一样黏在卢秋心身侧。卢秋心不胜其烦,转身问道:“少督还有何事?”
韩凤亭极是崇敬地看着他,卢秋心被他看得险些发毛,然后就见韩凤亭鞠了一个躬,随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老师。”
自打卢秋心被一个老师的名义弄过来之后,这竟是韩凤亭第一次叫出这称呼。卢秋心不觉一怔,就听韩凤亭续道:“老师,你实在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天下无双,能为万人敌,大大的了不起!”
卢秋心只听得头疼,这韩凤亭是把那些鼓儿词上的套话,统统都用到了自己身上,居然还押了韵。他抉着额头:“我不过是懂得一些武功,并没有这般了得。”
韩凤亭双眼发光地看着他:“这怎么是一些武功,这、这真是……”
“我有些累了。”卢秋心打断他的话,韩凤亭想到他有病在身,手上又有伤,忙不迭地退下去。
不久医生便到来,卢秋心那手掌伤势看着虽然吓人,其实并未伤及筋骨,休养几日也便无事。而卢秋心这晚这么一折腾,出了一身汗,那寒症倒也好了大半。
次日清晨,卢秋心甫一醒来,就见蝶影站在床头,眼中盈盈的都是泪光,颤声道:“卢先生……”
卢秋心笑笑:“我无事。”
也刚说了这一句话,屋里一直守着的两个听差连忙地都走上前来,端茶送水,殷勤至极。不一会儿韩凤亭也推门走了进来,恭敬道:“老师早!”又问,“老师手怎么样了?昨夜歇息得还好?我看这屋子也不怎么样,您要不要搬到正屋去?”
这一连串话问出,卢秋心暗自好笑,原来只一晚,自己这待遇已是大不相同。他扫一眼四周,目光从那两个毕恭毕敬、垂手而立的听差转到四下里中不中,西不西,洋不洋,土不土的装饰上,心道这倒是个机会,便道:“这房间我住着不错,也不用搬,只是我不大喜欢这浮华的装饰,还请少督撤下。”
韩凤亭一听,连声答道:“好,好!”当即便叫人去换,也只一会儿工夫,卢秋心这屋子里便清爽了许多。
他长出一口气,心道西洋的美术,虽然也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但若按韩凤亭那个取其糟粕、弃其精华的布置法,还不如换上中国自己的东西,更耐人寻味些。
他又向韩凤亭道:“少督,我生性好静,许多事情自己动手即可,就算真有些缝补之类的琐事,蝶影也可代劳,这两位听差,还是请他们去侍候别人就好。”
韩凤亭抓一抓头,心道自己这位老师,当真是奇怪得紧,谁不是喜欢人侍候的?他口头答应,暗地里还是吩咐那两个听差听候卢秋心的吩咐,只不要时常在卢秋心眼前便是。
这一切都做完,卢秋心看一眼自己右手,伤虽不重,但这几日到底是不能去报馆了,暗自摇头,只得出门找李副官打一个电话,告知报馆的同事。韩凤亭又要跟出去,卢秋心叹口气:“少督,您还是在这里等等吧。”
他径自出门,谁想刚转了一个弯,便遇见了李副官。此刻李副官看他的神态,自也与从前不同,虽不似韩凤亭那般一脸崇拜,却亦是满心的感激:“卢先生,你怎么便起了?身体可还好?”
卢秋心颔首:“我并没有什么事。”他因见李副官,便想到昨夜之事,问道,“昨夜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提起这件事,李副官便是满眼的愤恨,道:“审了一晚上,两个老小子什么都招了。你道是谁,原来我家督军最近刚揍趴下了闫东洋,他弟弟知道这消息,大怒之下想要报复,就雇了两个人,想要杀我家少督。要不是昨晚卢先生恰好在,少督可不就中了他们毒手!”想到昨晚情形,李副官不免一阵后怕,那两个人一身的好武功,真个是来无踪去无影。明明那么多兵在少督身边护着,硬是一个没有发现。倘若有个万一一
幸而我当初英明果决,把卢先生请来当少督的老师。想到这里,李副官倒不免佩服起自己来。
卢秋心便问:“那两个人不是一般人物,李副官可知他们是什么来历?”
李副官道:“听他们说,一个是什么天保门,一个叫什么断魂枪……谁晓得这些人的名字,古里古怪。”
卢秋心面色微微一变,道:“李副官,可否带我去看看他们?”
这院子里原有一个地窖,这时便暂时成了关人的牢房。那两个人都被带上了铐子,动弹不得。李副官开了地窖门,任卢秋心下去,自己则留在上面。
卢秋心走到下面,这地窖里是有灯火的,只见那两人都是近天命的年纪,论相貌,原都是威武堂堂,但神气上却是落泊憔悴。再看二人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料子都是极好的,但却是新制,心中已猜出十之八九,不由暗叹。
他问:“二位,可是天保门的卓成礼先生与绰号‘断魂枪’的凌不凡先生?”
这两人都是清末的武术高手,曾经名噪一时的人物,就是刚才被人审问,也没有道出自己的完整名姓,此刻被骤然这么一点,都是心中一震,暗道:什么人竟然道出我等姓名?
二人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站的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卓成礼看他右手,凌不凡看他身形,不禁齐声道:“是你!”
昨晚二人败得干脆,却实在都没想到,打败自己的竟是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不禁又问:“你是什么人?”
卢秋心叹一口气:“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但两位皆是一时名家,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竟做了刺客?”
凌不凡被他一问,不觉羞愧,便低下了头。卓成礼却大声道:“名家?名家在当今的世道值几个钱?这年头,早就没了我们这一路人的饭碗!若不答应闩将军这一票,我两人就连身上这一件新衣服也穿不上!家里老小都等着饭吃,不然,不然……”他忽然哽咽,说不出话来。
卢秋心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识得一个人,亦是名门弟子,一身的好功夫,如今在饭店里做一名杂役,虽然清苦,却也是自食其力。”
凌不凡便在这时抬起头,苦笑一声:“风光了半辈子,到头来去做小杂役?倒不如死了算了。”
武林中的人物,多是秉性高傲,这种情绪,卢秋心并非不能理解。
就在这时,那卓成礼却又开口问道:“你又为何要救韩家那小子?想必也是为了荣华富贵,竟也好意思来质问我们。”
卢秋心被他这般说,并不动气,面色依旧沉静:“我救韩凤亭,只因他是一个人。”
“什么?”
“韩凤亭虽然纨绔,却并没有什么当死的罪名。我……”他微微一叹,“我不过是不忍心,看着一个不当死的人,就这么丧了命。”说罢,他不再多说,转身上了阶梯。
“小子!”卓成礼忽然叫住他,“你年纪轻轻,秀气文弱,倒有这般好本事。你又是什么人?”
“我?”卢秋心道,“和两位一样,不过是个过时的人。”
待他打过电话,回到房间之后,韩凤亭果然仍候着他,殷勤备至。卢秋心实在很不适应,便道:“少督,你想不想现在学上几招?”
韩凤亭大喜:“真的?”一眼扫到卢秋心手上伤势,却又道,“罢了,等老师好了再说。”
卢秋心淡淡道:“少督同我学本事,倒也无需我费什么力。”于是他指着庭院中道,“你到那里去。”
韩凤亭便依言前去,却见卢秋心并未随之前往,心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呢,难不成还能隔窗授艺不成?自己听过的那些书里,可没有这样的。
却又听卢秋心道:“蹲马步。”
这个韩凤亭是会的,便蹲了个马步。卢秋心依旧坐在窗下,只道:“左肩再沉些,腰背挺直……好,这般两个钟头,你再来找我。”说罢,他自看书去了。
韩凤亭目瞪口呆,心道:就这么个练法?好像有哪里不对……
蝶影恰好在这时端茶过来,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呆了一呆,道:“这……韩少督只怕连一个钟头也坚持不下去吧。”
卢秋心叹道:“我猜是半个钟头。”
最后韩凤亭坚持了一刻钟,便就此罢休。这下连蝶影都叹了口气,韩凤亭唉声叹气地蹭回来:“这英雄真不是一般人做的……”他心里虽然对英雄这个字眼还是十分期待,但面对着现实的残酷,也不免深深怀疑起自身的能力。
“能不能学点别的?”韩凤亭这话说得很没底气,未想卢秋心竟然道:“这也不是不行。”
他右手虽伤了,左手还能用,韩凤亭都没看清他怎么动作,手腕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韩少督不由一惊:“这是怎么做到的?”
卢秋心放开他手腕,重新做了一次,这次的动作较之前要缓慢很多。韩凤亭明明看到他一只手朝着自己而来,便向旁边一躲,谁知卢秋心动作巧妙地一翻一扣,自己的手腕又落入了对方的掌握。
他不服,连续又试了几次,谁想卢秋心这一招极巧,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卢秋心收回手,道:“这是一种小擒拿手,对学艺的人没什么特别要求,寻常人也可学得,少督想学,我自可教于少督,只是有一件事,还想请少督应允。”
韩凤亭奇道:“什么事?”又说,“书上都说,这老师吩咐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说这一口一个少督,我听着也别扭,你怎么不叫我名字?”
卢秋心笑了一笑,仍是道:“少督,昨晚那两个刺客虽然有不轨的企图。但他们不过是因着金钱的逼迫,才做出这样的事情。况且二人是受人雇佣,如今少督也没有受什么损伤。我恕请求少督,不要将那两人处死。”
韩凤亭一怔:“我也没说想杀他们。这事全怪闫东起那老混蛋,我自然要找他算账。”
卢秋心暗自松了口气:“那好,少督便请随我学习吧。”
韩风亭吃苦的本事是没有的,练武的天赋多多少少总还有一些,只用了一个上午,三招擒拿手便已学会:再往后的招式需要右手配合,卢秋心却再教不了他了。
韩风亭倒不介意,喜滋滋地一遍遍演习。卢秋心在一旁看了,不由叹道:“这些无用的事情,少督倒学得起劲。”
韩风亭奇道:“这怎么没用,那什么有用?”
卢秋心道:“做人之理,处世之则……算了,这些只怕更无用。”
韩凤亭心说,我都活了二十年,怎么做人还用学?不过,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老师,你这功夫真是厉害,是怎么学来的?”
这句话一出口,连蝶影都十分好奇,卢秋心想了一想,道:“少年时,我因家庭的原因,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那时,我便遇上了我的老师,我在香港三年,学了他不少东西。”
韩凤亭道:“想必这位太师父,是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
卢秋心笑了一笑,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大大有名的英雄……或许吧。但我的武功,并不是和他学的。当时我这位老师身染重疾,他有一位友人来到香港为他治病。当时我的身体也不好,因此老师的友人便随意地教了我几手功夫。”
韩凤亭心想,随便学两手也这么厉害,老师的老师,还有教他武功的那个太师父的朋友,得多有神通!大概真就是那说书里民初的罗觉蟾,又或者武侠小说里那金针神医,方有这般的本事吧。
休养了半个月,卢秋心觉得自己的右手已好了许多,便回去报馆做事。先前他与陈燕客说自己在亲戚家休养,陈燕客又不知他地址,自是挂念。如今看到人在面前,好歹放下了心,又道:“你病这些天,有人连着来打听了两次。”
卢秋心寓旅京华,除了报馆几个同事,并没有什么朋友,奇道:“是什么人?”
陈燕客还未开口,就听一个雄壮的声音道:“卢先生可在么?”
卢秋心一抬头,却见面前立着一个汉子,正是金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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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秋心实未想到竟是他,陈燕客已在一旁笑道:“就是这位西山饭店的金先生,一直极挂念你。”
金老五微涨红了脸,道:“我已不在西山饭店做事。”
卢秋心见他身上衣着,确不似旧时敝旧,心中倒很为他高兴。又听金老五道:“卢先生,不知你可有时问,我很想请你吃一次馆子。”
这时卢秋心手头的事情已经做完,陈燕客笑道:“这位金先生好意,秋心你便去。如果来了稿子,我替你编了便是。”
卢秋心便笑着谢一声,同金老五一同出去。他顾念着金老五,便选了旁边一家叫做“小扬州”的馆子,这里几个淮扬菜做得地道,价格又不甚贵。二人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点了几个菜,金老五又特别吩咐,要了一壶酒。
待到酒菜上来,金老五满满地斟了两杯酒,道:“卢先生,你对我有救命的大恩,我也不知当说什么了,这一杯酒,我敬你!”
卢秋心笑道:“这不算什么,何况西山饭店那次,你也帮了我许多,这件事不必再提。”虽如此说,还是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金老五看他喝了酒,很是高兴,又从身上取出一个纸包,道:“卢先生,这个还你。”
卢秋心不解其意,打开一看,竟是厚厚的一叠钞票,怕不有千元左右。他吃了一惊,连忙把纸包一合,递了回去:“这是什么意思!”
金老五很是得意,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初卢先生替我交纳外同医院那医药费,怕不有一二百元吧,如今我发达了,自然要报答回来。”说着,又硬把那纸包往卢秋心手里塞。
卢秋心细细打量他,见金老五虽然不似以往,可也不是如何阔绰的样子,想了一想,便从那叠钞票中取出了两张,其余的仍放回去,语气平和地道:“你的意思诚恳,我自然是十分感谢的。但这么多钱,给我亦无用。我拿了一百元,做当日医药费的补偿即可。”
金老五还要说话,但卢秋心的意思十分坚决,最终也只能如此。
卢秋心又问:“金兄,不知你现在是在哪里做事?”
金老五夹着菜,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卢先生,因上次西山饭店的事,让我也出了一次风头,因此便得了个差事,我这一番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说着,很是兴奋,又道,“卢先生,初识你时,我不好说自己姓名,如今终于可以说了,找的名字,是叫金成业。”
卢秋心笑道:“恭喜恭喜,不知是……”他话还没有说完,金成业便道:“卢先生,我听那陈先生说,你生了病,不知现在都好了么?”
卢秋心伤在手掌,但一来已经好了许多,二来他一直刻意掩饰,金成业并没有看出,听得对方这般问,便笑道:“都已好了,多谢你,竞一直惦念着。”
金成业笑道:“卢先生是我的恩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卢秋心笑道:“客气。”他也听出金成业有掩饰的意思,但转念一想,自己眼下住在韩少督那里也是瞒了人的,自然旁人也有些隐私,便没有追问。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金成业颇有志得意满的意味。卢秋心想他一身抱负终有施展,觉得也可理解,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道:“金兄,你可知在京城中,天保门一位名叫卓成礼的,与一位绰号叫做‘断魂枪’的凌不凡,住在何处?”
金成业便是一怔:“卢先生你一个文人,问他二人做什么?”
卢秋心自不好明说,便道:“我听一个新闻界的朋友说到他二人,道是一身本事却家境贫困,我听了心中不忍,想接济他们一些。”
金成业不由大笑:“卢先生你真是文人的习气不改,你有几个钱?这也未免太滥好人了!照我说,这两人既然没有本事养活家人,那也是自己的命数。”他见卢秋心脸色不好,便说,“也罢,就当是卢先生的面子,若说北京城里旁人我不晓得,这两人却恰好认识,明儿个给他们送些银钱就是。”
这一次饭,乘兴而来,到结束的时候,却终是有些败兴了。
金成业,毕竟也是与从前不同的。
然而这个变化莫测的时代里,一个人些许的改变,也许根本算不得什么。倘若一成不变,才是令人诧异之事吧。
卢秋心回到报馆继续做事,陈燕客见他神情并不很好,取笑道:“吃个饭倒沉着脸回来,那人欠你钱不成?”
“没有,他还我钱了。”
陈燕客“哈”地笑出声来。
待到这一晚做完事之后,陈燕客伸个懒腰站起身,正想去解语那里消遣一二,就听门口一阵喇叭响,一个报馆同事匆匆跑进来,大惊失色道:“这是怎样?门口好些大兵堵着,咱们报馆是犯了事不成?”
这报馆被抄检,也是常见的事情,当下里人人自危。有人便问:“后门在哪里?”又有人道:“哪里能先躲上一躲?”陈燕客一手拉了卢秋心:“坏了坏了,也不知是不是秦主编惹了什么人,咱们快走!”
就在这一团混乱的时候,门口又有人大喊:“卢先生,卢先生在吗?”
卢秋心怔了一怔,陈燕客忙拉他:“莫要出去!”
卢秋心道:“你听门外人的称呼,想是不碍事的。”说罢便出门,只见报馆门口灯光雪亮,一辆汽车正停在那里,四个大兵站在车上,车内坐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一见卢秋心出来,一探头,一句“老师”正要脱口而出。卢秋心一个箭步冲上去,道:“少督噤声!”
韩凤亭吓了一跳,好在还算从善如流,道:“哦,请上车。”说着一手把卢秋心拖了上来。
这时候实在不宜拉扯,卢秋心只好随韩少督上车,那汽车鸣着喇叭便开走了。卢秋心只觉头疼,问道:“少督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韩凤亭眉飞色舞:“来接老师看一出好戏。”
卢秋心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这汽车一路开着,便到了临近城郊一个很偏僻的所在。汽车还没有停下,远远地就见红光闪耀。韩凤亭从车上跳下来,左手握成拳头一击右掌:“好,干得漂亮!”
卢秋心也下了车.看了那红光不明所以:“这像是起了火……少督这是什么意思?”
韩凤亭眉飞色舞:“老师,我昨晚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怎么能就此罢休!李副官真是能干,只一天,他已查出闫东起那王八蛋原在这里有一个外室,每月这两天都会来这里。他便带了人,把这屋子前后一堵,再放上一把火,料定里面的人,一个也跑不出来!”
他说得痛快,卢秋心的面色却已经变了几变,等到韩凤亭终于说完,他寒着一张脸,问道:“我问你,耶里面除了闰东起,还有其他什么人?”
韩风亭不解,回忆着道:“那个窑姐儿在里面,大抵还有个听差,有个司机?据说闰老头去这里都不带什么人……哎,老师,老师!”他看着卢秋心就要往里面跑,忙一把拉住,“您去干嘛,闫东起是必死无疑了!不用您动手!”
他竞还以为卢秋心是去杀人的。卢秋心转过身来,看着他道:“闩东起足个作恶多端的人,也不必说他。他那情人、司机和听差又有什么罪名,要一同葬身火海?”
韩凤亭万没想到卢秋心是为这个生气,低声道:“这……他们不是和闫东起一伙的嘛,想着一起杀了也没什么。那《水浒传》里都说,武二郎杀张都监足满门都杀,我这还没动他家里人呢。”
卢秋心只觉眼前有些发黑,先前在西山饭店时,韩凤亭曾说出“还要人家命就不算英雄”这样的话,而在处置卓凌二人时,这位少督也表示并不想杀那两人。
也正足因此,他一度觉得,这一位少督,或许真是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然而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韩凤亭这等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对人命,终是轻视。
他用力一甩,韩凤亭自然抓不住他的手,忙问:“老师,老师!您去干什么?”
“救人!”
“您……”
卢秋心看着他,疾言厉色:“你既然还叫我一声老师,那就让我教你些功夫之外的东西。人死不能复生,韩凤亭,望你珍重性命!”
说罢,卢秋心的身形如一只白鸟,飘飘荡荡地飞速向那片红光而去。
韩凤亭呆呆站着,看着他背影。一个护兵就在这时冲过来:“少督,少督,不好了!原来闫东起今晚并没过来,咱们那把火是白放了!”说罢不由惴惴,暗想少督听了这消息,万一大发雷霆,自己可就做了那炮灰了。
谁想韩凤亭并没有发火,他一拍大腿:“没来就没来,日后总有许多机会。你们几个,赶快去灭火,里面的人,能救出一个算一个!”
那护兵都怔了,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却见韩凤亭怒道:“还不快去!”
这一边,卢秋心已经连救出两个人,他咬一咬牙,有心再度冲入火海,但他的体力也到了尽头,衣衫上满是焦痕。
罢了,就再拼一次吧!他心里想着,正要冲进去,身后忽有一个人大喊起来:“老师,老师,您等等,待灭了火再说!要不,换我手下人!”
他一怔回身,却见韩凤亭一脸焦急地站在他身后,又有一些护兵拿着水盆水桶,这附近原也有一口水井,但仓皇之间,自然寻不到多少应用的家什。
卢秋心顺手拿过一个水盆,从头顶一浇,只将全身浇得透湿,随后道:“你们进去是不中用的,还是我来吧。”说罢,人便冲了进去。
韩凤亭不及阻拦,他杲了一呆,看着身边的人问道:“这里面还有几个人?”
一个护兵看看刚救出这两人,一个便是那暗娼,另一个是个听差模样,便道:“这窑姐儿家也没什么人,听说还有个老妈子?”
韩凤亭大怒:“为个老妈子不要命?”然而质问了这一句,也不知怎么,心头到底升起一丝钦佩来。
烈焰升腾,那些护兵虽然在救火,但火势太人,救而不及,韩凤亭急得跺脚,他尚且年轻,性情冲动,竟要冲进去,围边人哪里肯,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住。
就在这一团混乱的时候,大火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衣服上还带着火茼,一个护兵机灵,一盆水就泼了上去。
正是卢秋心,他手里还拖了个半老的女人,两人一起跌倒在地。那女人已经晕了过去,卢秋心大口大口喘着气,人也几乎虚脱。
韩凤亭又惊又喜:“老师,哎,老师,您没死吧?”
他情急之下,说得不伦不类,卢秋心听了,倒未免好笑。一抬头见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子一脸的关切,却也难免有一丝触动。也因这一丝的触动,他到底还是有了一番挽回之意。
既然他也称我一句“老师”,既然他也并非罪大恶极,那么……总还是教导他几句吧。
卢秋心道:“韩凤亭,你应知这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刚说到这里,韩凤亭面色茫然:“这什么意思?”
卢秋心只好换一个说法:“有的事情可以做,有的事情不可以做。”
韩风亭便问:“什么事情不能做。”
卢秋心道:“不可做的事情有许多,我今日教你的第一条,便是无辜之人,性命不可夺。”
韩风亭福至心灵,说出一句:“那您今天去救人,就是您必须去做的事情了?”
卢秋心没想他也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看了他半晌:“是。若你再杀无辜之人,我必清理门户。”
这个词,韩凤亭在说书中听过,是知道它的意思的,可没想过能用在自己身上。他呆了一呆:“老师,您、您是认真的?”
“言出必践。”
是时,火光熊熊,卢秋心一身狼狈,然而他之气质,却是无比坚定,双目烁烁如寒星。韩凤亭心中又惊又震,惊的是卢秋心最后那一句话,震的茸是卢秋心先前所说之话,这样的教导,却是他活了二十年来首次听闻。
这亦是卢秋心对韩凤亭第一次正式的训诫,一直过了几十年,韩凤亭还记得这一幕,回想之际,仍不免冷汗涔涔。
待到这些人终于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然大亮。李副官虽然策划了今晚这一场事,但并没有参与其中,事实上就连韩凤亭也不当去。这位少督纯属心血来潮自己偷去看。李副官见他归来,又惊又喜,复又道:“少督,有件怪事,侍候卢先生的那小妮子蝶影,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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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经历了这许多事,韩凤亭又累又困,连指责一下李副官办事不力的力气都没有,只想一头扑到床上睡上一觉,没想又听了这么个消息,顿觉火大:“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也能丢!”
他还要发作,被卢秋心拦住:“李副官,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卢秋心这么一说,韩凤亭还真就不开口了,李副官暗自庆幸,忙说了事情原委。
其实这事儿论起来也极简单,昨晚上的时候,蝶影还在帮忙做事,今天一早就不见踪影。四下门窗安好,也没人听到什么异样声响。但要说是小姑娘自己跑了,她的衣服首饰却又一样没缺。
卢秋心皱着眉头,大步来到蝶影的房间,一进门,他就发现不对。
“五更香?”
“啥?”韩凤亭瞠目。
“一种迷香。”
卢秋心又仔细审视四周,不久就拿起一张纸:“蝶影是被人掳走的。”
韩凤亭奇怪:“老师你怎么知道?”
卢秋心道:“那人留下了字条。”原来那张字条混在蝶影的习字纸中,李副官等人竟未发现。
耶张纸的字并不太好,然而字里行间颇有剑拔弩张的意思,上面言道前来拜会韩少督,未想少督不在,因知这女子是少督心爱之人,于是将其带走,少督若想再见,请一人前往城外某处换人。
韩凤亭见了大奇:“这小丫头怎么就成了我的心爱之人了?她不是我为老师您买的吗?”
卢秋心却想清了其中原委,韩凤亭素来豪奢,当初为蝶影赎身之时,说不定便有一掷千金之举,多半会传得沸沸扬扬。蝶影原生得美,外人又不知韩凤亭为她赎身的缘由,自然会有这种误会。而韩凤亭素来有着任性的名头,若因爱姬被掳,只怕当真做得出一人前去救人的事情。
可这般说来……
蝶影这小姑娘其实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想到蝶影自幼命运多舛,卢秋心不由一恸。他道:“我去带蝶影回来。”转身便要走,他的衣服被火烧坏许多,此时是冬末,这般出去不雅相不说,只怕便要大病一场。韩凤亭欲待阻拦不及,顺手便抄起自己那件有名的白狐披风掷过去,道:“老师,老师拿上这个。”
卢秋心伸手接住,并不停留,他走得飞快,片刻便已不见人影。
那张纸条所约的位置,是一处破庙,香火是早散了,里面的菩萨像上满是蜘蛛网,卢秋心四下看了一看,并没有什么埋伏。他心中奇怪,一脚踏入,只见空无一人,正在诧异,忽听菩萨像后有人吸了口气,他喝道:“是谁?”
一个人便走了出来,两人对视,各自惊异。那人奇道:“卢先生,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随后目光便落到卢秋心身上的披风,又是惊异,又是不信,隐约中,竟还有一分的愤怒。
这人一身的锦绣长衫,居然是金成业。
卢秋心万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的会是他,一时竟回答不出。原来此处十分偏僻,万没有巧合至此,两人同走到这里的道理。金成业又犹疑了一会儿,强笑道:“卢先生莫不是如上次西山饭店一般,又来做一个侦探,查一番案子?”
卢秋心面上却没有笑容,他道:“确是如前番一般,虽不是为什么案子,却是为了查同一个人。”他看向金成业,目光在他周身打了个转,这一身的穿着,比起昔日里二人雪夜初见,差别何止霄壤。
“蝶影呢?”他问。
“为何是卢先生要来找蝶影?”
“为何是你带走了蝶影?”
这两句话,二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卢秋心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为闰东起做事了吧。”他一早便应想到,那日飞泉寺内,金成业大展身手,之后便发达起来,当晚在场有权有势之人,除了韩少督,便是闫东起。而如此与韩凤亭作对的,除了闰东起又有哪个?
金成业面色微红,但随即便昂起头道:“正是。”他恳切地看向卢秋心,“卢先生,旁人不提,你定会理解我之所为,是不是?我一身本事,不能埋没。你我初识之时,你也看到,我再不出头,就要死在大街上!因此我眼下所为,实在是天经地义,是不是?”
他说话时,卢秋心一直未曾言语,只等他说完了,卢秋心方道:“你若以为自己所为是天经地义,却为何要我肯定?”
金成业霎时顿住,卢秋心续道:“你自己……也未必认同这等作为吧?”忆及当日雪夜初逢,后来西山饭店内一番互助救人,卢秋心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实未想到自己与这人之间,竞走到这个地步。
“你把蝶影交还,你自己想走哪条路,随你去吧。”
金成业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低了头,声音沉闷:“那小姑娘,在菩萨像后。”
卢秋心疾步向后面走去,果然见到菩萨像后,依稀有个人影。他正要上前,忽然间一道劲风自身后劈来,他侧头一闪,反手还击,两只手掌交错在一起,力道相震,各自退后一步。他抬头,便见到金成业愤懑的眼神。
“你……你果然也是个练家子!”
当日在医院时,金成业向卢秋心展示武功,是时卢秋心正举起茶杯,挡过这一击;在西山饭店那里,蝶影的披风与手帕恰好放在路上,当时就连金成业也以为是当真落在此处,现在回想,分明是卢秋心以轻功放至;还有在飞泉寺,自己与那了因和尚对峙,忽然间风起雪至,遮了那了因耳目,方才被他一举击杀……
这些事情,金老五并不是没有过疑惑,此刻见了卢秋心身手,一一对照,方知原来均是此人所为。
而此刻卢秋心出现在这破庙里,又穿了韩凤亭的衣服,更说明他乃是韩凤亭的心腹手下。原来自己一直被他玩弄干股掌之间,原来这个所谓的恩人,不过是一直在骗自己!
想到此处,金老五不由恼怒,更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深处道:“你方才顾念他是你的恩人,因此不好出手,如今再同他出手,可是不妨事了!”
这般想着,他气力凝于手掌,一层淡淡的金属颜色霎时满布于掌上,喝道:“说出韩凤亭下落,再走不迟!”
卢秋心侧头一躲,几缕发丝被截断,飘飘扬扬地直落下来。他见过这“金波功”几次,知道其中的厉害,并没有直攫其锋,只是跳跃闪避,但这破庙一共也没多大,何况他一晚没睡,又连入火场教人,到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体力。连避了七八招,金成业一掌劈到菩萨像上,菩萨的手臂被他劈断半根,碎片直溅到卢秋心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这庙本就年久失修,那半根手臂劈断之后,整个菩萨像失去平衡,蛛网和着灰尘纷纷扬扬直落下来,卢秋心暗叫不好,这菩萨像莫非是要坍塌?那后面可还有一个人!
方才匆匆一顾,卢秋心其实并没有看清那人样貌。但无论是谁,总不成看着他这般送死。他也不顾身后的金成业,匆忙奔过去,便要救那人出来。
金成业怔了一怔,卢秋心这般的做法,直是把背后的空门,都展示在自家面前,若他这时以“金波功”一掌斩下,卢秋心就是不死也会没半条命。
然而面前这个人,却是为了救另外一个人,才这般不顾自己性命……金成业忽然想起当日的自己,眼下卢秋心对那人,与当日对自己,又有什么两样?
这心念转动,不过是瞬息间事,金成业到底还是出了手,但并非金波功,而是一指向卢秋心后背点去。
这是点穴之法,这个年头,这种武功法门失传已久,就连一代武术大家、出身鹰爪门的齐鲁孙也是不会。金成业天赋极高,竟被他自行研究出了一些法门,虽不能说如何完备,但在如今武林,却已是极为难得的成就。
罢,罢,罢!卢秋心,无论怎样,你毕竟是曾救过我一次。
这一指出手,速度奇快,又是极难得的武学,眼见卢秋心刚刚伸手抱起菩萨像后那人,这时绝没有还击的可能。谁想金成业刚刚出手,卢秋心骤然转身,他一只手还抱着人,另一只手闪电一般,往金成业腕子上一点。
金成业只觉整条手臂都已酸麻,那伸出的手指,不由自主便垂了下来。卢秋心又是一指,金成业登时动弹不得。
“这、这是点穴之法!”金成业大为惊愕,“传闻只有上海滩上的金针神医聂隽然才懂……”
“承蒙聂先生不弃,当年在香港时,他曾指导过我。”卢秋心平淡道。
“原来你是金针神医的传人。”金成业苦苦一笑,“也罢,我败得总不冤枉。”
卢秋心没有答话,只看向怀中人,那道娇小人影正是蝶影,此刻她一双秋水样的明眸紧紧闭合,面色苍白。卢秋心心中一震,探她脉息,知她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心下稍安。
“你也走吧。”他看向金成业,随后解开了对方的穴道。
金成业大为吃惊:“你……”
“你方才有留手,何况,你也并没有真的伤害蝶影。”
金成业面上神情几度变幻,欲进又退,前后两难,忽地,他嘶吼出声:“我、我不甘心!”
仿佛洪水终于在大堤上找到了缺口宣泄,金成业面色惨白,紧握着双拳:“我这一离开,在闰将军那里如何交待?好容易得到的机会,就此毁于一旦!我只是不想继续在烂泥里打滚,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这有什么错?我只是不想辜负这一身功夫,这有什么错?我只想求一个发达,求一个得意,这有什么错?”
他声音痛苦,双眼通红。卢秋心喟叹一声,不再多说,只脱下白狐披风将蝶影一裹,道:“我送蝶影姑娘去医院,你走吧。”
金成业依旧站在当地,卢秋心与他擦肩而过,就在此时,只闻窗外“嗒”的一声轻响,卢秋心面色大变,抱着蝶影着地一滚,犹不忘朝金成业大喊道:“快躲开!”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当”的一声,擦着卢秋心的肩膀直打到地上,泥土四溅。
金成业虽然武艺高超,对枪支弹药等事,却并不十分了解。卢秋心听得出方才那“嗒”的一声乃是子弹上膛的声音,他却不能。而当卢秋心叫他躲开之时,他怔了一下,竟然径直向前跃去。 连环又是数颗子弹射出,此刻卢金二人离得仍近,那几枚子弹又打得分散,其中一枚,竟正正穿透金成业胸膛,他惨呼一声,栽倒在地。
窗外有人“啊”了一声,枪声一顿,金成业忍痛向外看去,惊道:“燕子张?”
这燕子张是闫将军手下的一个人,街头上的小混混出身,却不知怎么练了一身好枪法,也因此被闯将军收罗过来。此刻燕子张一眼看到里面的卢秋心,目光又落到那件白狐披风上,不由“啊”了一声:“怎么不是韩……”
他只说了半句话,但无论是卢秋心还是金成业,都明白了。
这想必是闩东起不放心金成业一人,又派了燕子张过来,燕子张在窗前看到那件白狐披风,误将卢秋心认成韩凤亭,开枪射击,谁想却打中了金成业。
此刻金成业中了一枪,伤势颇重,他大怒着指向燕子张:“你……”
燕子张起初又是惊讶,又是惶恐,他素知金成业本事了得,心道今日里重伤了这人,日后不知会怎样报复回来。可转念又一想,自从金成业来到闯将军手下,便十分得重视,自己反被排挤出去。既如此,反不如趁今日之机会,一了百了!
他是市井出身,颇有几分光棍的气概,一想到这里,索性一抬手,瞄准了金成业的头颅,又是一枪。这时金成业已是动弹不得,两人的距离又近,这一枪正中金成业额头。金成业瞪圆了双眼,多少愤怒,多少不甘,却终究连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来。
卢秋心目眦欲裂,他右手仍抱着蝶影,身子一低,左手抄起地上一块瓦片飞掷过去,这块瓦片速度奇快,力道亦是十分巧妙,燕子张不过是擅长枪法,并不懂什么功夫,这一击怎能躲过。
他手往外一甩,那柄手枪朝着庙里直飞出去,尚未落地就被卢秋心抄到手里,没见他怎样瞄准,甩手一枪,燕子张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乌溜溜的血洞。
左手甩手枪,那正是民初罗觉蟾的绝技。
卢秋心松开手枪,长叹一声。
当年罗觉蟾护送蔡锷出京,途中受了重伤,之后去往香港养伤,就此住下。因他伤病严重,一时难愈,旧友金针神医聂隽然特地从南洋赶来为他调治,卢秋心当时亦在香港,机缘巧合下与他们结识,这一身的功夫,正是因此而来。
然而尽管他有这般了得的本事,却并无意于当此乱世谋一个出身。世道多风雨,他之所求,无非是在乱世之中保持一点初心。
足矣。
他抱着蝶影,继续向外走去,蝶影却恰于此时睁开双眼,迷茫道:“我是在哪里……卢先生,我不是在做梦么?”
她一双明眸迸射出晶莹光芒,一派全然的信任与喜悦,几是无法掩饰,卢秋心怔了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在这小姑娘的心中,竟是重要到了这般地步。
远方有一个声音遥遥传来:“老师,老师,您没事吗?”一个大呼小叫的人影将将临近,正是韩凤亭,后面跟的人则是李副官,口中叫苦:“少督、少督,你慢些!”
那是韩凤亭,他到底还是赶了过来。
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这说不定是这一年冬天,北京城里的最后一场雪。
这个冬天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而这一切却并未完结。
卢秋心多了两个弟子,没了一个熟识。未来的路究竟会怎样,会发生什么,卢秋心并不清楚,然而有一点,他却是可以确定的。
无论世道变迁,唯有初心不变。
(责任编辑:古小兮 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