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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扶兰
本文总字数:4329
文/扶兰
我的老家,在湘南一个靠近雪峰山脉的乡村。父母工作的小镇,离外公和爷爷家里,大概都是小半天的路程。所以,很长时间里,我们每年都会回外公或者爷爷家里过年。
外公家的村子离群山更近一些,从前是地主的庄屋,住的是各处迁来的佃户,土改后房子便分给了这些佃户。它是个杂姓村,所以没有祠堂,也很难感受到宗族的气氛,各家自成一体。村子周围,远近的山峰与丘陵环绕,遮挡了许多冬日的寒风,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总觉得这儿的冬天,不那么寒冷。
不过,每到隆冬时候,稻田里浅浅的水面照样还是会结冰。
结冰的天气,自然也有结冰时候的玩法。找一汪看起来比较清澈干净的水面,小心地将薄冰敲开,拎起一块咬得嘎吱响,看谁先经不住冻不敢再咬冰块。要是能够找到稍稍厚一些的冰面,还可以将冰片敲出来后,用铅笔头或是小刀子钻一个孔出来,穿上稻草茎拧成的绳子,拎在手上或是挂在树上,向同伴显摆。
这样的玩法,常常会弄得衣袖和前襟水湿淋漓,然后难免被大人吼骂。
所以女孩子们也有更文静一点的玩法,比如说制蜡梅花——这里说的蜡梅花,是真正的蜡制梅花。在房子后面的竹林里折几根两掌来长的竹枝,要选那种有些枯硬的,捋净了竹叶备用,再找一片干净的蚌壳放在一边。蜡笔常用的卜二色里,我们选得最多的是黄色,捏一小块下来,放在蚌壳里,再搁到火盆边上或者是暖手小火炉的铁丝网架上,让蜡块慢慢融化,然后将手指头轻轻按下去,留心一定要尽量平着按,用力要均匀,便可以按出一片下宽上窄中间低洼的花瓣来,粘在手指头上。
这个时候,可以趁它还未完全冷硬之前,轻轻剥出来,插入竹梢;也可以将它和别的蜡笔花瓣粘在一起,做好五个花瓣、拼出一朵完整的梅花之后,再用针在底部扎出小孔,插入竹梢。
这样的玩法,很考验人的耐心与细心。中间会弄碎不少花瓣,总得要大半天,才能够做出一朵可以乱真的蜡梅花来。所以这是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子才肯坐下来细细去做的事情。
小一些的,更愿意和男孩们一样满村乱跑。
村子中间有一条小夹巷,大概可容两人侧肩而行。胆子大、身手灵活的男孩们会像比赛一样,一个挨一个,双手双脚交替撑着土砖墙壁往上头蹭着爬上去,一直爬到房顶,再松手跳下来,然后在众多惊叹崇拜的目光中,趾高气扬又故作平常地走了开去。
相对于孩子们,大人过年时的玩法往往很单一,经常是整天整天地打牌。八仙桌下的火盆里炭火烧得红旺,火盆四周宽大的木框正好搁脚,村子里的狗(就是现在被称为“中华田园犬”的那种黄毛土狗,很家常、很田园、很亲切的犬种)在桌子底下绕来绕去,想要捡几块中午吃饭时掉下来的骨头。大人们警告说,不能扯狗的尾巴,扯了它就会咬人。
好吧,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对我们小孩说:快去扯扯狗尾巴,试试看它会不会咬人!
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得住?
于是我们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躲在桌子底下,轻轻地扯了扯那条黄狗的尾巴,然后带着一种“果然会咬人”的淡定,看着它飞快地掉过头来便在我们的手上咬了一下,留下一点湿湿的牙印,很快便风干了。
现在想起来,其实家养的土狗,真是很通人性,那一咬轻得连幼童的娇嫩皮肤上都没有留下印迹,完全是在吓唬人——毕竟被咬过一次之后,大家都不再去扯它的尾巴了。
有一年春节,外公家附近的供销社,买了一台那个年代还很罕见的电视,虽然只是黑白电视,也足以轰动周围十里八乡了。这一年山东台在放《武松》,每晚一集。那是万人空巷追看《少林寺》与《霍元甲》的年代,所以,你想象得到追看这部电视时的热潮。电视机放在公社的小礼堂里,架得高高的,门票似乎是一人一毛钱,在那个电影票不过两毛钱的时代,这是很高的票价了。即便如此,礼堂里也晚晚爆满,多的是拿了压岁钱来看电视的少年与孩童。
从外公家里走到那个礼堂,大概是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路上要经过一片小小的坟地,坟地边上,还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小到只有半人多高,几块石板搭成的框架,里面供着石雕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像,杂草丛生,幽暗模糊。
每次经过这个地方,我们都会不自觉地屏息,加快脚步。
如果不是有十来个同伴,人多胆壮,恐怕我们之中很多人都会绕道而行。
同行的都是舅舅和姨妈家的表兄弟、表姐妹。大舅与外公住隔壁,大姨离外公家有半个小时路程,四姨离我家有十分钟路程,所以过年时往往都会聚到外公家里来,兄弟姐妹济济一堂,很是热闹,或许这也是我们都喜欢回外公家的主要原因。
有一年远在云南的三姨一家回来了,于是小姨和小舅也过来了,外公家里没有那么多床铺,所有小孩都得到堂屋里打地铺。堂屋半敞开的阁楼上的稻草被叉下许多,露出外公给自己早早备好的那口黑漆棺材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吓了一跳,不敢大声说话。不过,对遥远而未知的死亡的敬畏,很快就被眼前的热闹遮盖了。摊开一层厚厚的稻草,铺上蓝色土布床单,大家嘻嘻哈哈地钻进被子挤成一团,这样新奇的体验,兴奋得我们大半夜都睡不着。
堂屋的角落里有一架石磨。下雨那天,不能出去玩,外公在磨豆腐,便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新鲜的豆腐脑,热腾腾的,鲜甜无比,多年之后,记忆犹新。
堂屋边上的那间厢房,有一道窄窄的、没有栏杆扶手的木梯,通往幽暗的楼上。楼上只有外婆常去打扫,外公有时也会上去,其余时间,安静得不闻半点声息,很是神秘。所以我们都不敢上楼,只敢爬上木梯探头去看,然后大气也不敢喘地溜下来,悄悄交流都看到了什么。楼上摆着两张常年垂着纱帐的床,窗户紧闭,对着窗的墙边,是一个神龛,看不清供奉的是什么神像,唯有暗沉沉的小香炉中有一点烟雾缭绕。
说起来,外公这个人,会看一点风水,会找草药治病,治病的手法还有点儿神神叨叨的,其中一些手法,有点类似于中医十三科之中的祝由科(将患者身上的伤痛转移到草木等外物上),据说同样的草药,患者自己去找来的就不管用。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母亲,这样的传承来自何处,最后却只能追溯到曾外公身上,再远便无从追寻了。这样的传承,不但需要口授身传,还有手抄书册。可惜的是,外公年纪大了以后,记性不好,给人治病时,经常要拿书出来翻看,便被人惦记上了,于是那本书还没来得及传到母亲手里,便失窃了。这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传承,最终悄然湮没——因为,得到书的人,没有上一辈的亲传,恐怕很难明白这其中奥秘;母亲虽然跟着外公学了点儿东西,终究也只止步于家乡常见的一些草药的用途。
多年以后,我见识略广,读书稍多,恍然明了,原来这就是史书中曾经提到过的“巫医”。南方湘楚之地,巫医同源,由来已久,历经数千年而不灭,流风所及,在南方乡村之中,曾经有过很多像我家老外公这样的人,其中名气大一些的,会被乡里称为“师公”。
往外公家去的路上,经过的一个大村子里,听说就有一位师公,他家的四个子女都考上了大学,在那个年代,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也意味着,这位师公的传承,多半也后继无人——依赖于草药的巫医,是不能离开乡村的。
外公家到爷爷家,大概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这个地方,地势更平坦、人烟更稠密一些,不过大约是因为没有比较高的山挡住北面的寒风,又或者是因为有一条小河流过,带来水寒之气,总觉得这儿的冬天更冷一些。
爷爷家里是一个聚族而居、有好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因此立了一个很简单的祠堂,不过似乎很少开祠堂祭祖什么的。
有一次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年轻人开了祠堂,大放鞭炮,这样的热闹,才会让我们一直好奇地记着,和村子里的小孩一道跑过去看。祠堂里的泥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鞭炮屑。胆大的男孩,硝烟还没有散,便抢着到里面翻找没有燃尽的爆竹,留着玩耍时一个个拿出来放。
年夜饭上来时,要是不小心将筷子竖着插在饭碗里,是要挨骂的。后来才知道,这是清明扫墓时的摆碗筷法,年夜饭祭祖请饭另有摆法。
年夜饭无非是鸡鸭鱼肉,尤其是鱼,必不可少,取“年年有余”之意,这个习俗,似乎南方产鱼之地都是如此。老家乡村里,过年的鱼,一般是附近或自家村子池塘里放养的鱼,有时用网捞,扯一张大网,全村人动员,从池塘的一头,拉向另一头;有时则要干塘。
在爷爷那个村子前头不远,有一口大池塘,大约隔两年便要干一次,租了抽水机来,将水抽得差不多了,再穿连身的胶皮衣裤,踩着没过小腿、有时淹到大腿处的塘底淤泥,将鱼提出来。没有胶皮衣裤的,就喝几口白酒,趁着一股热意,赤脚踩进去捉鱼。塘边泥水中乱蹦的小鱼,当地叫“鲜子”,干塘的人瞧不上,多是半大孩子捡了拿回家去炸着吃。捞完了鱼,塘泥还要挑出来做肥料——养了两三年鱼的塘泥,是上好的肥料。
不过爷爷家里的年夜饭,往往还有另外一道地方菜。当地出产一种槟榔芋,味道比较类似于香芋,不过颜色要浅一些,个头要大一些,可以切成薄片炸了之后再开汤,也可以用来蒸排骨。儿子后来跟我们回老家,吃过一次炸芋头片开的汤之后便念念不忘,每次回老家都要点这个菜。可惜这是时令菜,冬天才有,再怎么小心储存,过了季也容易失去应有的味道,还容易变坏。
爷爷家的后门外,有一棵橙子树——其实应该是柚子树,但是当地都将这种苦柚叫做橙子。果肉苦涩,哪怕是贪吃的孩童也不爱吃它。这种橙子,其实是用来吃皮的,将厚厚的橙皮削去外层与内絮,中间的青皮切成均匀的长条,放到锅里,加水加糖,文火慢熬,不时搅拌,直至糖汁完全渗入橙皮,明黄透亮的糖稀均匀地裹在橙皮外,用筷子夹起橙皮时会拉出细细长丝,橙皮糖才算是熬好了。
年前年后的集市上,经常会有卖橙皮糖的。这是过年时才会有的美味。当然,现在老家的集市上,平日里也会有橙皮糖,不过往往熬的时间不够,甜度有余,橙皮的天然苦味,被糖淹没之后,便失去那独有的风味了。
儿子回老家时,另一样爱吃的地方特色菜是红薯粉。其他地方的薯粉一般是做成粉条粉丝,老家那边,却是将红薯淀粉加水之后煎成薄片,就在锅子里用刀划成小块,放到鱼汤或肉汤巾烫了吃,个中滋味,难以言传,是薯粉条与粉丝不能相比的淳厚。
不过这道菜,要到天气寒冷时才能做得好,天气不够冷时,调出来的薯粉韧性不够,咀嚼时滋味也不足。加之那个年月里,一般人家平日里很少有鱼有肉,故而这道菜也成了年前年后才会有的过年菜。
时时有人感慨,如今过年时,年味越来越淡。
个中原由,固然极多,但是当我们离旧日田园越来越远,没有了那一方水土滋养的人与事与物,自然也没有了那一方水土的过年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