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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盗圆侠·王珏记
月襄鸿声
本文总字数:19632
图 佚名
文 月襄鸿声
很多人说,你一辈子也不会见过比在风冷山更多的游侠、佣兵、浪人和术师。
“我同意。”石头低低自语,小小呷了口浑酒,啃了一口干馒头。
石头是有大名的,叫做端木和玺,不过实际上那个名字一年使用不会超过三次。
天下分九州,风冷山在九州的中央,只要你行走江湖,不论是修外家的刀剑功夫,还是内家的五灵法术,甚至苗家的五毒下蛊,没有不知道这座山的。因为每年十月,这座山的荣耀之顶上会举行一个测试,由当年的武林盟主出题,颁给通过考验的人一块玉牌,称为“王珏”。
这玉牌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资格,传统门派或江湖有名望的家族会比较家族历代玉牌的多少,从而暗自形成江湖排序,而更看重这牌子的是广大的佣兵、游侠,因为他们一旦拿到,不但一朝成名天下闻,更是连接任务的价格也会以几何倍数增长。
这就是这间小酒馆此时每一桌都坐满了人的原因。
石头看着接踵而来的客人,一会儿工夫已经进来过扛着“中原一点红”旗帜的大汉、高鼻深目大红袈裟的番僧、矮小沉默一身黑衣的东洋忍者……要说最好看的是昆仑派的几个,白袍胜雪,一尘不染,头上的发簪是青玉雕的,簪头刻成莲花形状。他们点的酒清而绵甜,配上一两个精致的小菜,边吃边聊。
石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灰木发簪,比起青玉的差了一个档次,这说明他在五灵法术的掌握层级上,也是如此。
身为“端木世家”的一员,这是多么令人羞惭的事情啊。
武学在这片土地上源远流长,经过干百年发展有了很多分支,最大的两派是追求身体修炼到极致,金刚不坏的武者,以及走向内心,将身体与自然结合,利用五行相生相克,修习五灵法术的术师。端木世家便是九州最有名的术师家族之一。
平心而论,石头并不是不努力,他曾经花了几倍于他人的时间去研读、背诵武功心法和五灵咒术,并且获得了一个绰号:移动的书袋。可惜他的天赋似乎就是不行,用同样的咒文,别人能点燃木柴,他却最多能点燃干草。为此父亲和几个哥哥整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更让他感到难过的一件事是,他是个胖子——术师给人的印象总是斯文赢弱的,你什么时候见过胖子术师?这件事的起因在于每次父亲责骂他后,母亲总是安慰性地送来好吃的。当然,后来石头自己也很喜欢美食,他会做好几百种菜,而且每次把菜分给下人们,大家总是由衷地称赞好吃,这让他感觉自己不那么一无是处,所以喽,他的减肥总是不能成功。
自己真是疯了,石头又喝了一口呛人的浑酒。几天之前,因为终于受不了哥哥们的奚落,他居然爆发式地大喊:“我就到风冷山去考试给你们看看!”话一出口,整个场面都安静了,几秒钟之后,哥哥们在捂嘴偷笑。
话已落地,就算再没自尊心,他也不可能不来了。但随着一路见到那么多强手,他的信心现在已经趋近于零。
算、算了吧……石头灰心地想,明天好歹去参加测试,就算第一关被刷掉,只当是开开眼界,反正没什么损失。
就在这时,天色突然一暗,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石头看过去,那居然是一只黑色的大鹏鹰蹲在门口。那鹰太大了,有两个人高,巨大的爪子刨着土,扬起烟尘,羽翼像天上垂下的云,没有展开,就已经把大厅的光线全遮住了。
“喂、喂,谁的鹰,怎么回事,让不让人做生意了?”老板气恼地嚷着,却也不敢靠得太近。
“啊,抱歉啊……”一个娇嫩的声音传来,人们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鹰在说话,仔细看过去才发现鹰背上居然有个少女,个子不高,黑亮黑亮的短发,眼睛笑眯着,一身金色的短打,从巨鹰的脖子上一点点爬下来。
石头看得有点果,他不是一个善于形容女性美丽的人,但此时他只觉得无论她面向何方,脸孔都正对阳光……
“小黑,玩去。”女孩拍了拍鹰的脑袋,于是大鹏鸟就这样飞走了。
然后她又转过来,带着甜死人不偿命的微笑道:“老板,来瓶梅子甜酒,一块红豆奶糕,奶酪要放得多多的。”
酒馆里最大众化的是掺了水的浑酒,高级一些的有烧刀子、女儿红,是用坛子装的,而像梅子甜酒之类的,因为太少女了,点的人少,都是装在精致的小瓶里,用木塞封住,放在柜台最高层。
小二爬上去,拿了一瓶给女孩。
这会儿,酒馆里又恢复了喧闹,大家各自关心各自的事情去了。但石头持续注视着这女孩——她找了个座位坐下,正好在他旁边,然后用手去拧瓶塞,却左一下右一下怎么也拧不开。
“小哥,能帮个忙吗?”女孩突然抬起头,用那种溢满阳光的笑脸对着石头,让他心里“扑通”地跳了一下。
然而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脑后传来:“当然,乐意效劳……”
石头急忙转头,发现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高个子男人,在自己之前已经上前接过女孩的酒瓶,并且顺势坐在了女孩的桌边:“你是来参加测试的?”
“嗯。”女孩笑着回答。
什么?这连瓶塞都打不开的女孩居然也是来考试的!石头不禁侧目。不过他转念又想,话说回来,很多优秀的术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你的大鹏鹰很不错啊,在哪里弄的?”邻桌的谈话在继续。
“在宠物市场买的。”女孩舔了舔手指上沾的奶酪,这让她的吐字有些不清,“本来老扁说是迷你型的宠物啊,谁基道会长介么大。”
石头听得哽了一下,为何她可以把这么无厘头的答案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你一个人来的?”高个子男人转了话题问道。
“嗯。”
“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包在我身上。”高个子男人笑道,“你知道,测试原则上不反对小规模的互助行为,有的人甚至组队前来。”
“是吗?”女孩显得有些惊讶。
“你是第一次来吗?”高个子男人耐心介绍着,“比如那边穿白袍的那两个,是玄洛和玄琼两兄弟。他们都是昆仑派的顶级高手,精通五灵术法中的水灵系法术,是今年的热门人选。”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当然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风冷山都会出几件命案的。不光是因为选手之间争夺名次,还因为大家都带着最好的家传武器和装备,这会引来很多小偷强盗。你听说过‘新月事件’吗?”
“啊,是吗,这么可怕?”女孩睁大眼睛,现出天真的恐惧。
接下来的话石头突然听不清楚了,因为酒馆里进来几个带着琵琶流浪的歌女开始卖艺,琵琶声加上众人的起哄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再转回头去时,女孩和那个男人都已经不见了。
算了,自己都顾不过来呢。带着有些惆怅的心情,石头离开了桌子。
但是这时,好像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那是临行前来自父亲的提醒:“你一个人去风冷山,酒要点便宜的喝,旅馆要选贵的住,有人没有原因地对你太好,记得离他远一点!”
他想到了那男人提起的“新月事件”,那是前年发生的一个悲惨故事,以新月为门派标志的瑶光派子弟丧生于风冷山,当时引起很大震动。
那么,那个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女孩予,会不会有危险呢?
这样想着,石头赶紧站了起来,四处寻觅那女孩的踪迹。
石头找到那女孩时,天已经黑了,北极星在夜幕中闪闪发光。
她住在城外的露营区,一个人,一顶简易的帐篷。
“是你啊?酒馆里坐在旁边桌子的那个?”女孩毫不生疏,笑弯着眼睛,隔着几米跟他打招呼。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石头从路面跳下去,到了她的帐篷旁边。
“你来做什么——来点梅子甜酒?”女孩接着笑,递给他一瓶带着很多泡泡的甜酒。
“我是想提醒你,小心莫名接近你的陌生人,风冷山这时总是龙蛇混杂。”
“包括你吗?”她大笑。
这一句有点噎住石头,他支吾了片刻,低头说:“严格来说,也包括我。总之小心点没错。”
低头的一瞬间,他突然下意识地发现,手里的酒是开口的——不只是没有瓶塞,连瓶嘴都缺了一块。
就在这时,天空中掠过一阵凄厉的猫头鹰叫声,石头一激灵,抬头,面前多了一道人影——是白天那个高个子男人,不过此时他包裹在一件诡异的黑色斗篷中,只露出面部,目光慑人。
石头本能地退了一步,后背发凉,果然,他猜测的事情成真了。
“小姑娘,你配不上那只大鹏鹰。”高个子男人声音低沉,向女孩说话,“把它给我,放你一条生路。”
“如果我不呢?”
“那我会从你的尸体上踏过……”高个子男人阴森地笑着,手中多了一条拂尘。
“红莲术!”发现高个子男人说话的时候似乎完全忽视了女孩身边还有他人,一股冲动支配了石头,他猛地向这个强盗发起火焰攻击,希望能趁那男人大意时将他击倒。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高个子男人甚至没有闪避,火焰烧灼在他的黑袍上,突然好似被海绵吸水一样吸了进去,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固然石头不是很强大,也想不到会这样,一时目瞪口呆。
就在这一瞬间,他被狠狠回击了!高个子男人手中的拂尘一挥,将他一下弹出老远,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吸星黯辰袍!
以往的知识潮水般一下都冲到石头脑子里来。相传三百年前,武者中的第一人与术师中的第一人约战风冷山,要确定谁是江湖盟主。武者的妻子为丈夫织就了这件战袍,强大到可以承受一只凤凰涅檠时的火焰。结果武者自然将术师打得落花流水,为几百年来被压制的武者出了一口恶气。
所以,石头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件天下奇珍,更没想到的是,会以这种方式见到。
“看来你们选择了……死!”高个子男人一步步向前走着,面容因狞笑而扭曲,“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告诉你们,我就是独孤残!”
独孤残?残忍狡诈的江洋大盗!石头趴在地上,前年瑶光派的人就是死在他手上,瑶光派弟子都是出色的术师,但当法术不起作用时呢?石头这时可以深深体会到他们前所未有的惊恐与绝望。
然而,此时他耳后传来依然甜美的声音:“可惜……我……”
声音在一瞬间扩大了十倍,从后向前炮弹一样爆开:“他妈的不是术师!”
伴随着这声怒吼,一团亮金色弹射出去,速度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楚,然后一记非常漂亮的右勾拳打在黑袍人的下巴上,让他直接飞出二十多米远。
石头脖子向前伸,张着嘴看着那强盗在地上弹了几下,最后趴着不动了,一条白沫从嘴边流下来。
半晌,石头才有办法把脖子转回来,看向那个加害者,同时猛掐自己的大腿,确定不是在做梦。
“刚刚给你的酒怎么不喝啊?”恍惚中,那个女孩走过来,带着招牌式的甜美笑容,又拿起一瓶酒,用手指“啪”地一弹,半个瓶嘴带着瓶塞都爽快地飞了出去。
同时,石头的余光扫到,她的帐篷里堆着一堆这样残破的空酒瓶……
“喂、喂,你打算干什么,难道不把他送到山下的衙门那边去?”
“别开玩笑了,那样他的东西不都要交公了吗?”女孩一边回答,一边手中不停地把晕倒的独孤残扒了个精光,拿走他的黑袍和拂尘,甚至把他皮带上的宝石都敲了下来,塞到自己口袋里。
石头的面部又抽搐了几下,到底谁才是强盗……
“好了。”等确定没有什么东西可拿后,女孩站起来,把独孤残捆起来,掏出鹅毛笔在他脸上写了三个大字:独孤残,然后在短裙上擦了擦手,回去收她的帐篷。
“你去哪?”石头问。
“当然是考试了。”女孩一双眼睛看着他。
可不,经过这一折腾,石头差点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测试的第一道题目,今早就会在风冷山的山顶上发布。
风冷山顶有一座天然的六角形空地,空地四周是凸起的岩石,从天空俯瞰正是一个莲花形状,广场中心有一块黑色的巨石,被称为“石王座”。登到山顶,云雾已经在脚下,缭绕缥缈,犹如仙境。
此时巨石上站着一个人,是当今的武林盟主魏仲仪,不过他本人不像名字那么端庄,而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留着白胡子,喜欢穿花哨的衣裳,品尝各种美食,还有就是每年给参加测试的人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题目。他一出来,本来人声鼎沸的下面瞬时安静了。
“今年‘王珏’测试第一关的题目是——”老头拖长了声音,“用锁云豪猪做一道菜拿来!”
“锁云豪猪,顾名思义,产自西北方锁云峰的森林里,等下大家可以来领取地图,时限到今晚太阳落山为止,能奉上豪猪菜肴的视为过关。”老头的弟子在一旁补充道。 底下的安静一下被打破了,有人感慨“就知道老头又会出稀奇古怪的题目”,有人哭丧着脸抱怨,当然更多人是在议论这个任务。
“做菜?这老头搞什么鬼?”玄洛抱着胸嘀咕。他是个高个的青年,脸颊瘦削,一头少年白的长发.再衬上昆仑的白袍,几乎整个人都没什么颜色,但他的个性在讲究优雅高贵的昆仑派中算是鲁莽的。
“别小看,不简单。”玄洛的哥哥玄琼紧了紧护腕,他和弟弟长得很像,最大的区别是发质明显比弟弟细软,回应道,“锁云峰离这里不近,而且孤耸入云,冰天雪地,单是想赶上规定时间这一点,就需要顶级的速度和耐力,再不然就是你能驾驭强大的坐骑。”
“倒也是,这么说光是打个来回,就能刷掉一大片人。”
“所以别废话了,赶快动身吧。”
大鹏的两翼展开像空中的岛屿,下面的河流山川看起来仿佛孩子的玩具。
“喂,你真的该减肥啦!如果不是你这么重,我们现在早就到了。”月牙眼的女孩跨在黑鹰的脖子上,垂下的两腿不停晃动着。
石头抱着大鹏脊背上巨大的骨突,小声嘟囔:“明明是因为你开始飞错了方向吧……”
“你说什么?”女孩瞪他一眼,展开地图开始看。
石头看着被她拿反了的地图,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我说……你是不是因为不会认路,才决定要带我来的?”
“砰”!
然后石头就抱着脑袋上那个鸭蛋大的包趴在鹰背上,心里想:这世道,实话果然是不能随便说的……
“对了,一直还没自我介绍呢。”女孩歪头一笑,伸出手来,“我姓柳,单名一个丁字,职业是佣兵,爱好是装纯、卖萌、扮无辜……”
柳丁?是个好名字,如果性情不这么凶残,就更好了……石头摸着头上的包,驼着背嚅嗫:“我叫石头,是个不怎么样的术师,爱好是看书和做饭……”
“可算到了。”
一个白雪皑皑的山尖呈现在昆仑派众人面前,这就是风冷山脉的最高峰锁云峰了,在平地天气还稍显炎热,而这里却是终年积雪,长满苍翠挺拔的雪松和各种耐寒灌木,又被称为“锁云森林”。
玄洛用白袍的衣角擦了擦脑门,环顾四周,嘟囔着:“但是去哪里找那什么豪猪?我都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
“这就是我们要带这么多书的原因了。”玄琼说着招呼后面的同门。
那些人每个身上都背着一只半人高的背囊,里面倒出来的全是一堆砖头一样厚重的书。因为王珏的考试以题目稀奇古怪著称,大家都会带很多法术和知识类的书籍,不过常常还是会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哈,这里有。”众人翻了半天,玄琼才在一本《图典辞海》里找到关于锁云豪猪的记载。
《图典辞海》是用上古篆文编写的,如果不是在昆仑这样的大派系受过高等教育,甚至很难读懂这一段。
玄琼有些生硬地念出来:“锁云豪猪,眼睛很小,有两只长牙和一身的硬刺,生活于风冷山脉的高处森林,以蓝浆果灌木的根为主要食物,常聚集在蓝浆果灌木茂盛处……”
“好了。”玄洛站起来对同门说,“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两个。”
“是蹄印!看来附近真的有豪猪!”柳丁兴奋地叫了一声。
“所以我们在这儿等着就行了。”石头把她拉过来,躲在一丛蓝浆果下面。
柳丁抬头看了看,顺手摘下—颗浆果往嘴里放。
“别吃,酸!”
“啊呸呸呸……你不早说!”柳丁一口把剩余的果子吐出来,皱着眉头咕哝,“明明长得跟我家那边的蓝浆果一样啊。”
“书上说……”石头抬头看了她一眼,“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的蓝浆果是甜的。”
“哪里?”柳丁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但是这时她突然听见了声音。
“嘘,来了!”她把耳朵贴向地面,但转而又皱了下眉头,补充了一句,“不过不止一只动物,还有两个人。”
石头什么也没听到,只有老老实实等着,大约过了一分钟,视野里才出现活动的生物,果然像柳丁所说,是一头野兽、两个人。
那野兽正是锁云豪猪,比石头想象的要大,也更凶猛,两只长牙支在嘴外边,呼呼地喷着热气,浑身的硬剌抖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追逐过来的两个人都是瘦高个,身穿白袍,石头认出他们是昆仑的兄弟:玄洛和玄琼。
此时玄琼将左手高高举起来,念动咒文。
“七级水灵术法:召唤冰精!”石头低低叫了一声,虽然他最多能使出个三四级术法,但高级法术认还是认识的。
霎时间,地面的积雪开始晃动,雪花聚集,松软的雪变成紧实的冰,然后从中凝聚升出数个人形的轮廓,上身是少女的形象,下身是蛇尾状,迤通拖在雪地上。
“好样的,攻击吧!”玄琼喊道。
于是冰晶少女们团团围住了豪猪,吐出寒气,手持冰凌进行攻击。
石头知晓这种攻击的厉害,因为它既有很高的元素伤害又有很高的物理伤害,寒气使被攻击的对象血流缓慢,反应迟钝,而那些锐利的冰凌甚至可以刺穿战场大将的锁环铁甲。
但是那只锁云豪猪似乎比将军更英勇,它突然一低头,缩成一个团,后背的尖刺全都蓬开,看上去像是一只大刺球,冰凌被阻隔在长长的尖刺之外,无法伤及它厚实的皮肤。
然后豪猪开始滚动,巨大的重量甩掉了身上的冰元素,整个从数目众多的敌人身上碾压过去。冰晶少女们溃逃了,被压倒的则发出类似真正少女那般的尖叫,然后猛地碎裂,化为一摊雪水,迅速渗回地下,白色的积雪上弥漫开一片湿洼的坑。
“该死,我说老头子为什么让我们抓这种东西!”玄洛咒骂了一句。
玄琼看向那个刺球,显然此时拿刀砍没用,低级些的术法攻击也没用。
“看来只有用那个了。”玄琼咬牙道。
“真没想到,一只野猪居然逼我们放大招!”玄洛苦笑一下说。
石头看到,玄洛、玄琼兄弟一左一右传送上了两块对称而高耸的岩石,同时伸出左手,而将右手搭在左手手肘上,动作非常默契,频率简直像一个人。高处风大,两领白袍都被扯得笔直。
这个姿势是:九级水灵术,暴风雪!
“低头!”石头一把将柳丁的头按低,两个人趴在地上。
一阵狂风顷刻就刮起了,卷起大片冰雪的漩涡,风力之强,居然将笨重的锁云豪猪都挟裹进去,跟风雪一起升空。雪粒在空中“噼噼啪啪”地相撞,天地间像一大团长着白毛的妖怪,随着两兄弟闭目紧念咒文,怒号舞动。
石头低着头,拼命将身体靠近地面。他离风暴中心已经有一段距离,但还是能感受到它的强大威力。寒风从他背后倏地过去,隔着衣服与脂肪,还是像刀子一样刺骨。然后天地间雪片飞扬,一呼吸弄得满嘴都是雪。
好半天他才敢抬起头,他跟柳丁后背都盖了一层雪,还有被吹折的灌木枝丫,几乎把两人埋了起来。
“好强!”柳丁呸呸吐出嘴里的雪,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看向两个白袍子脚下的豪猪—一锁云豪猪的冰抗性不可谓不高,但是此时它也整个被冻成了一块大冰坨。
“嗯,暴风雪是覆盖型法术,站得越高效果越好,而且还是他们两个一起使出来的。”石头解释道。
柳丁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这时昆仑兄弟将冻成一坨的豪猪捆绑起来,带走了。雪地上留下他们深深浅浅的足迹。能看出来,即使是如此优秀的术师,在使用了这样的大魔法之后也十分疲惫。
目送他们离开后,柳丁和石头等了一会儿,雪地上终于又出现了一只豪猪。
“这下该我们了!”柳丁站起来,残留的积雪从她的兜帽上扑簌簌地落下来。
“别急……”石头话还没说完,柳丁已经跳出去了,迎面跃向庞然大物。
豪猪吃了一惊,但发现对面只是一个矮小伶仃的对手,立刻龇着长牙冲过来。
“别硬拼!”石头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喊道。虽然柳丁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战士,但跟这种东西比拼蛮力似乎还是不太明智。
说话间,柳丁已经徒手接住了豪猪的长牙,在雪地上角起力来,她靴子的后跟把积雪都踩成了泥泞。如果石头没有看见过她揍独孤残的那一下子,一定会吃惊到下巴都掉了的。
就在这时,石头突然听见她打了一声口哨。
唤鹰哨?
石头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片巨大的黑影呼啸而来,同时柳丁借着野猪头部上扬的力量,整个人弹开了,在空中抱身转了一圈,轻巧地落在大鹏鹰的脖子上。
豪猪显然很畏惧大鹏,扭头就跑,但此时它已经被引诱到开阔的雪地,没有灌木或是石洞可钻。大鹏鹰在它身后张开嘴,喷出一股火焰……
轰——
“怎么样?”柳丁得意地从鸟背上跳下来,连珠炮似的开口,“常年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冰抗性强的动物火抗性一定不怎么强!”
“你说得没错。”石头点头,迟疑了一下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是……还能吃吗?”
“啊——”柳丁一扭头,看到地上的豪猪已经成了一堆炭状物。她小心地用手指戳了一下,黑灰立刻就“扑扑扑”地落下,然后一阵风吹来,啥也没有了。
柳丁迎着风泪流满面……
“还是我来吧。”石头说。
“你?”柳丁不信任地看了看这个小胖子。
“应该可以的,我在书上看到过。”石头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
柳丁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也不再问。
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才又等来一只豪猪。
这次石头站出来,天寒地冻,但他额角挂着豆粒大的汗珠。
柳丁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不放心地看着他,准备万一出什么问题,就立刻去把他捞过来。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气还在鼻子里,又被她猛地“吭”一声喷了出去。
怎么那么臭啊!
“咳咳……咳咳……”
等她爬起来,几乎是冲了上去,对着胖子的耳朵大喊:“要用臭云术的话事先说一声啊!”
“抱、抱歉……”石头尴尬地笑着挠后脑勺,一个纸团从他鼻子里掉出来。
柳丁悻悻的,不过她发现,刚才那头耀武扬威的豪猪,此时四脚朝天躺翻在地上。
“我在书上看过……”石头这才絮絮解释,“豪猪是一种嗅觉特别灵敏的动物。在动物界里,它的天敌是一种比它体型小很多的臭鼬,闻到那种臭味它会被熏得晕过去,以前的猎手会驯养那种臭鼬来捕猎米德豪猪,所以我就想,臭云术应该有效……”
柳丁睁大眼睛,这还真没得说,臭云术不过是二级的低阶法术,却想不到一物降一物.在这里有这么大用处。
“你懂得不少嘛。”她抱着胳膊想到一路以来石头提供的信息,不由道,“这是你从什么书上知道的?”
石头如实以告:“菜谱。”
柳丁:“……”
夕阳斜照,风冷山顶上的巨大石块都被染上一层金色。
“借过,借过。”柳丁和石头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空地上明显没有早上的人多,但喧嚷的程度不输给早上。
“妈的,老子运气不好,压根没看见那个什么猪!”一个愁眉苦脸的弓手在不停地骂骂咧咧,而他旁边一个人高马大却一瘸一拐的大汉对他嗤之以鼻:“就算你看见又怎样?就凭你?别吹牛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腿,上面明显扎了几根豪猪的尖刺。
然后广场东边又起了一阵小骚动,一个长有两撤上弯胡子的选手被卫兵架着,两腿一直乱蹬,喊道:“我呈上的真的是锁云豪猪啊!大人你要相信我啊!”但两个卫兵压根不为所动,继续架着他往外走。
柳丁和石头相视一笑,显然这家伙试图用假冒的肉来骗武林盟主,大家都知道,失败可以原谅,作假的话,这辈子就没有再次考试的资格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广场中心,石王座的前面,柳丁把手扬起来,亮出第一关通过所得到的印章。先前他们见到的魏仲仪的助手,那个笑眯眯的蓝衣青年出来,迎住他们:“你们是柳丁姑娘和端木和玺公子吗?”
“是的。”柳丁甜甜一笑。
“恭喜你们,如果想进行下一关的考试,请跟我这边来。”
于是两人跟着这位助手,从峰顶盘旋向下,穿过阶梯通道,最后到达一处宽阔的大厅。
“第二关的测试内容,是所有通过第一关的选手之间进行直接对战,胜者可以继续晋级,负者则被淘汰。”蓝衣青年停下来,指着空中悬挂的两个彩球解说道,“对战关系由抽签来决定,那就是签盒。”
“等一下,”柳丁指着石头问,“这样说,也许我会抽到他吗?”
“哦,别急,容我先介绍一下规则……”蓝衣青年脸上突然浮现出笑容,“为了避免不公的非议,我们的每支签两边人数都是相等的,比如你们是一百人组团杀掉一只豪猪,那就会抽到另一边也是一百人的团体。”
“那就是说,我们会抽到另一个两人的团体?”
“这取决于你的选择。”蓝衣青年的笑容越发诡异,“我的意思是——你们现在拆伙,还来得及。”
“为什么?”两人惊道。
“因为如果以团队资格参赛,只要一个人被击败,另外所有人都会自动失去资格。”蓝衣青年举起手,一手竖起“一”,另一手竖起“九”的手势,“一”弯下来,“九”也就瞬间打散,同时口中说道,“所以在这一环节,就算之前是以团队报名的选手,也允许他们拆伙,以个人名义参赛。”
石头心里一跳,这果然是很阴的一招。面对困难的任务,有时人们会短暂地互相依靠,团结在一起,但是之后呢?废柴还是废柴,谁会愿意带一个拖油瓶前进?扔掉短板,保证自己的最大利益,是最聪明的做法,何况,他跟柳丁半路相逢、非亲非故,人家还真没有任何义务带着他。
他咬着嘴唇又带着有些希冀的眼神看向柳丁,柳丁却没看他,只对着那蓝衣青年笑,也不说话。
“作为一个青年男子对美丽姑娘的忠告,我还想提醒您一句……”那蓝衣青年又笑了,靠近柳丁耳边,“这签盒的两人组快抽光了,剩的那支是昆仑兄弟,您确定那位灰木簪子的胖子能应付得了他们吗?”
那蓝衣青年的声音不大,但石头还是听见了。他窘迫地低下头,抓着自己的衣襟,脸涨得通红。
或者,他应该知趣一点的。昆仑兄弟那么强大,他不可能通过,还不如主动退出,让柳丁去打单人组的比赛……一个人被淘汰,总比两人都失去资格要好……就算他自己,去打单人组也说不定能抽到一个弱一些的对手……嗯,是这样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如果自己说出来,总比让他人宣布“我不要你这个废柴”要好看一些吧。
石头抬起头,拼命压抑想要涌上来的泪水,挣扎着开口:“要么……”
但他说到“要么”就停住了,因为柳丁转过回头来,狠狠地瞪他一眼说:“要么什么?”
然后她“啪”地一下一手拉起石头,对那蓝衣青年绽放一个最甜美的笑容:“谢谢!”然后从他面前雄赳赳地走过去,重重一脚踩在他的尖头靴子上。
“嗯,玄洛、玄琼。”柳丁一点点展开手里的签念出来,身后那个青年弟子抱着脚,在原地龇牙咧嘴地单脚跳。
“第十场淘汰赛,柳丁、端木和玺选手对阵玄洛、玄琼选手。”裁判员的声音端正但不带一丝感情,像是机器发出的。
魏仲仪略佝偻着腰拄着手杖,拈着白胡子,在场边用一种狡黠的眼光看向场内。
“李丹。”魏仲仪眯着眼叫自己的蓝衣助手,“我们赌一两银子,谁会赢?”
“算了吧,盟主。”李丹没好气地回道,“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去提醒那女孩甩了胖子的,她不肯听。”
“这么说你觉得他们一定会输了?”
“当然,虽然我明白您的意思,在关键时刻不能协同作战的组合,不配以团体名义晋级,可是如果没有一点及时舍弃短板的意识,难道当王珏测试是过家家吗?那胖子根本是个废物,两下就会被打倒。”
“看起来是这样,不过一点冷门都没有就没意思了嘛。”老头笑着,转过来,“你先下注,我赌跟你相反的。”
“呃……”
他们自顾自地说话,那边选手们已经走到了场上。
柳丁环顾四周,这片“战场”并不是特地修葺的,而是对风冷山现有地形的一种利用。
三百年前,天下最强的武者与最强的术师在此一决雌雄。武者的妻子是天下最巧手的女人,织成了一件吸星战袍阻挡法术的攻击。那术师只能将怒火都倾泻在战场上,使这里形成了传说中的被诅咒之地:地面呈现黑褐色,数百年寸草不生,所以在周围植被生长之下,就自然而然围起了一片椭圆形的开阔地。不过这地面也并非一马平川,为了纪念当时的战斗,后来修建了两根高耸入云的石柱立在场地中央,像是两把插在废墟上的剑。
昆仑兄弟此时也走上场地,高耸的石柱之下,柳丁与他们行抱拳礼。面对面时她能感到水灵术师散发的刺骨寒意,一如他们的神情姿态,礼貌得体,但冷漠疏离。
“三种情况宣告比赛结束。”裁判的解说继续在耳边萦绕,“一方不能继续战斗,一方自行认输,或者一方身上的号码牌被对手摘掉,裁判都会鸣锣终止比赛……现在,请双方各自后退十步,等待开始号令。”
柳丁这才把视线从两位高瘦的法师身上移开,转回去看石头,胖子的神情显然很紧张,他紧握着胸口的号码牌,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柳丁走过去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一下,没说话,但笑了。
两方都走得很慢,这十步的路程,往往被用来做战前部署。
“石头,这个给你,等一下你不要动,原地做好防守就行。”柳丁低声,把一团黑色的东西塞在石头手里。
“你想冲过去,靠措手不及击败其中一个?”石头敏感地一抬头,胖胖的脖子上扭出一层肉褶。
“没错,他们一定想不到的。”
“不,这跟之前遇到独孤残的情况不一样,你已经通过第一关,不会有人对你掉以轻心的。”石头低而急速地说,“而且你注意到了吗,玄琼在行礼时特地摘下了手套,他一定能感觉到,你身上没有法师的气息,从而做出防备的。”
“没办法,只有博一下,武者对上术师,拖得越久越不利。”
石头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还有个原因柳丁没有说,就是他自己几乎没有战力,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就会像之前那蓝衣助手所预言的,对手会从他这块短板上取得胜利。
“那你要小心点,如果有陷阱,赶紧退回来。”
“好的,知道了。”柳丁说出这句话时,踏下第十步,而当脚尖触地的一刹,又随着开赛的钟声反身飞纵出去。
她的身法如此飘忽,当她出现在玄洛面前时,钟声的余音还在场上回荡。观战的群众中发出“喔”的声音,都瞪大了眼。
柳丁嘴角也浮出一丝笑容,万般可破,唯快不破。玄洛的神情慌张,却来不及阻挡她已经探出的右手,她还差一厘米就能触及白衣术师胸前的号牌,一旦把它摘下,这对夺冠热门就将同时被淘汰出局。
然而就当她猛地抓住那号牌的刹那,突然发现自己狠狠握住的是一团空气,手指穿过玄洛的胸前,术师的面容却变得模糊,边缘向四周消散。
“水雾残影!”柳丁叫起来,想要向后跳,却猛然感到后背袭来巨大的寒气,只能就势向前一滚。
落地时她看到招式的余威:白色的寒气在空中凝成两头张牙舞爪的巨狼,从刚才她所处的地方奔过,饶是她反应迅速,小腿外侧还是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如果被正面击中,一定会冻结在当场。
然而她吐出的舌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突然又浑身一冷。
坏了!玄琼没有如她所料去攻击落单的石头,反而两个人都在这等着她,看来她的行动果然完全被猜中了。
而这次迎面袭来的冰狼是四头,从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封住了她躲闪的线路,施法的距离又太近,她一时怔住,不知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片黑色突然从旁飞入,伴着石头的大喊:“接住!”
柳丁下意识地一伸手,把它捞过来,那些猛烈的寒气撞在上面,就像水泼上海绵,瞬间消逝无踪了。柳丁趁机把它一裹,跳出包围。
“吸星黯辰袍!”玄洛大叫出声。
与他同样惊讶的是观战的众人,大家张大了嘴,想不到会见到这件珍品。
“冷静点。”玄琼在一旁扶住玄洛的肩,“江湖传言都说这袍子被独孤残偷走了,难怪早上有消息说独孤残光着身子被捉,当时还以为是假消息。”
“也罢。”玄洛被他一说,昆仑子弟的高傲心气也上来了,“这是王珏的赛场,出现什么都不奇怪。”
“是的,那袍子的确是术师的梦魇,但我们仍然可以光明正大地赢得胜利——别忘了,它只有一件……”玄琼道。
玄洛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两人突然默契地左右分开。
柳丁猜到他们的意图,脚下比他们行动更快,一晃身挡在石头面前。体质上,佣兵要强过斯文的术师太多了,这一下,便锁住了对方袭击石头的身形,同时化拳为掌,一个手刀劈下去,砸得地面碎石四溅。玄洛被掌风扫到,还向后连退了一丈多。
然而,身后石头大叫了一声“不好!”在片刻间让她反应过来:中计了!
两兄弟借着她的力道和这个空当,都已经攀上了场地中间的石柱——他们的目的是要重复之前猎杀豪猪的那一幕,站在最高处发动暴风雪,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柳丁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她攀登的速度超过玄琼几倍,一手抠住石柱粗糙的表面,另一手就去抓玄琼的脚踝,想要把他拉下来。
谁知,玄琼巧妙地一躲,一直冷淡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笑容,甩开广袖向下陡然一指,石柱表面立刻附上一层薄冰。
“靠——”柳丁气得大叫,四肢都紧攀冰面,却还是挡不住,抱着柱子滑了下去……
于是暴风开始了,比先前在锁云峰顶的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是两个施术者站得更高的原因。风雪像是长着白色长毛的巨兽,张牙舞爪,向四周扩张吞噬,转瞬之间已经把柳丁和石头逼迫到场地的边缘。
柳丁尽力用袍子来阻挡,但一件衣服明显遮不住两个人,激烈的暴风甚至让两人站立不稳,不得不趴低身体来维持重心。
石头感到风在头顶扫过去,积雪从上面盖下来,耳朵、鼻孔,无处不是刺骨寒意,开始的时候能感到疼痛,很快变成烧灼的感觉,再后来便麻木,好像那些五官不是自己的一样。
他见过锁云峰那一次,知道这两个人还有能力让风雪持续上半个时辰—一而现在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石头几乎抬不起头,说不了话,眼神的余光瞄到身后一尺的地方,野草还在蓬勃生长——风雪只在战场肆虐,再退后一步,他就能逃离当前所承受的痛苦,逃离这冰雪的地狱。
当然,那也意味着两个字:出界。即是规则里讲的第一种告负方式。
“要不我们……”他艰难地抓住柳丁的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
“不行!”柳丁的回答很严厉,虽然眉毛上积着雪,让她严厉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好笑。
“我扛不下去了……”石头近乎哭喊,“对不起,你不该带我来的,我从来都是累赘……”
“可你已经在这儿了,不要害我拿不到王珏!”柳丁声嘶力竭地吼来,压过了风的声音。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靠过去就变成冰棍了!”
“你会石化术吗?”柳丁突然问。
石头被问愣了,作为以土灵系法术见长的端木家,石化术是孩童时期就要修习的术法,但这又是一个很特别的法术:它的强弱几乎不取决于施法者的能力,而取决于受法者的意志,当受法者抵抗意志强烈,即使只是一个三岁小孩也无法被石化。
“所以你要我石化他们?”石头用已经不好使的嘴努向石柱的顶端。
“不。”柳丁弯下头,用袍子撑起一小块空间,接近石头的耳边,咕哝了些什么。
“成败在此一举。”她抬起头来说,同时从紫白颤抖的嘴唇间,吹出了唤鹰的哨音。
天边出现一个黑影,翱翔,鸣叫。
“他们想干什么?”石柱顶端,玄洛问玄琼,隔着风雪,他们看外界的事物都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不知道,但又怎样?除非他们把那袍子给鹰穿。”玄琼微笑着回答,“否则牲畜也有求生知死的本能,不敢靠过来的。”
与此同时,观战的众人心里也都深深绷紧,魏仲仪一贯轻松的脸上不再挂着笑意,跟他打赌的弟子李丹更是这样。隔着茫茫风雪,他看到柳丁已经把大鹏鹰唤下来,但纵使那鹰深通人性,依然在场地边缘不断挣扎,畏惧酷寒。
但足接下来,那鹰升起来了,背上载着一个人影。
“不会真给鹰穿了吧?”李丹叫出声来,“不要命了!”
大鹏极力扇动翅膀,找准一个点切进风暴的漩涡,顺着暴风的方向,格外快速迅猛。它翅膀末端的羽毛扑簌簌地掉落,但头胸都被战袍护住,让它能勇往直前地飞行。
可是,那就说明鹰背上的人是没有特别防护的。
玄洛和玄琼瞬间对视一眼,他们甚至想要收手,因为毕竟并不希望闹出人命。以他们的了解,素身穿过这片暴雪,飞舞的冰凌会刺穿人的咽喉,极致的低温能冻裂人的心脏。那么不管鹰背上的是谁,都是承受不住的。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们没有时间去反应。转眼之间,他们的耳朵被“砰”的一声巨响充满,然后脚下开始晃动,分崩。
“什么撞在柱子上了?”观众中,李丹大叫。
“一块石头。”他的老师回答道。
风雪烟尘中,只见矗立了三百年的高大石柱拦腰折断,伴着轰鸣,折断的部分向后倒去,碎石块如雨倾泻,而上面原本立着的人,自然也难逃此劫。
待尘埃落定,众人定睛,昆仑兄弟已经落在战场之外,白袍蹭上泥土,满头碎石的粉尘,脸上的表情既惊魂未定又不可置信。
一片断柱残垣间,停着胖子、大鹏和领子被大鹏叼住的柳丁。
“快捞我回来,我左脚指头出界了!”
“你缩回来不就行了。”
“我怎么缩!”柳丁用力捶着左腿,发出“砰砰”的声音,大叫道。
“好啦,好啦,我从来没想过石化术能这么用。”石头咕哝着,将柳丁身上最后一部分恢复原状,“如果我不把你变回来呢?”
“你敢!”柳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所以我们可以拿到它了,对不对?”
柳丁话里的“它”指的就是王珏,此刻它被抬出来,放在武林盟主魏仲仪的前面,放置王珏的箱子上嵌满珠宝,但在“王珏”的映衬下显得黯然失色。
王珏就是这样一块玉牌,最柔和也最坚硬,最美丽也最无情,江湖上多少人历经磨难,为的就是有一块这样的、刻上自己名字的牌子。
“不,等等……”魏仲仪将手伸在空中,做了个阻挡的手势,“即使你们通过测试,我还是有权决定是否授予你们王珏。”
“不是吧,大爷!”柳丁指了指自己跟石头身上的冻伤,“你逗我们玩呢?”
魏仲仪回指了一下柳丁腰带上的宝石:“托你们的福,独孤残昨天被捕了,不过发现的时候,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了。”
柳丁脸一红,没说话。
“我今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有一次将王珏授予了一个人。当时我爱惜他的才华,却忽视了他自私、贪婪、无所顾忌,后来这世上的任何规范都约束不住他,他成了天下最大的盗贼,而王珏因此蒙羞。”
魏仲仪说话的时候,石头注意到柳丁的神情变化,从面具似的甜美笑容变得有点尴尬,乃至后来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
“而那个人,出身的地方刚好跟你一样。”老头凑近柳丁,压低声音,“流仙岛——你应该比我清楚那是什么地方。”
人群中掠过一阵低低的惊呼。
流仙岛,美丽的名字背后,却是世间险恶的集中地。光秃秃的山岩堆积,除了极其耐寒的蓝浆果灌木,什么也不长,险峻的峭壁上,只有老鹰在盘旋。起先是犯罪者会被发配到那个地方,后来一众江洋大盗聚集,把那里当成老窝,代代繁衍。所以人们说,出生在那里的每一个子民,身上都流着盗贼的血液。船只走到那附近,总是宁肯绕一个大圈。
“我说是哪里一直传来一股臭气。”不远处,灰头土脸的玄洛用白袍做出擦拭鼻子的动作,虽然玄琼想阻止,昆仑众人还是发出一阵笑声。
石头看见,柳丁的脸完全涨红,他想说点什么,但似乎已经晚了。
电光石火之间,柳丁抓过面前的玉牌,用尽全力,将它扔向山下。
人群里响起尖叫,一旁的蓝衣弟子鱼跃而出,想要捞回它,却只是重重摔在地上—一“王珏”带着银色的美丽弧线,坠向山谷。
“老子还不稀罕呢!”肇事者一扭头,华丽地跨上大鹏,大鹏尖啸一声,冲上天际。
所有人面面相觑,因为这样的事情前所未有,这样侮辱“王珏”,想必要受到全江湖的追杀。很多人想要有所表示,但看到盟主魏仲仪站在那里淡淡地不说话,又怕自己是轻举妄动,于是又缩回来,气氛一时非常微妙。
“柳丁!柳丁!”石头叫着追去。
等他在大鹏后头吃了一屁股灰尘后,突然像意识到什么,又疯狂折返,拦在魏仲仪身前:“盟主,盟主,求你给次机会,我会把王珏找回来!我们不要它了,给谁都好!我会找回来!只要找回来,一切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你去找回来?”魏仲仪眯眼笑着,把那个“你”字咬得很重。
“是,我去。”石头有些语无伦次,说话快得前所未见,“我是跟她同团的,她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来负这个责任,不要牵扯别人……”
魏仲仪还是那么笑笑地看着他,突然问:“你叫端木和玺?”
石头愣了一下,在这座山上他的大名使用频率已经超过之前每一年的总和,然后他点了点头。
“你是端木世家的人?”
石头低下头,有些羞愧,但还是点了头。
观者中议论纷纷,有许多人原以为这个戴灰木发簪的胖子只不过是凑巧也姓端木而已。
“那么好吧,看在你家族的名誉上,我给你这个机会。今晚之前,你把王珏找到,拿回来。”魏仲仪悠悠道。
无法形容石头此时的心情,是要求被应允了松一口气,还是把家族的名声都背在身上的沉重,或是对困难习惯性的恐惧和退缩感?但是总之,他连细想这些的工夫都没有,他的时间紧迫,要在今晚前把王珏找回来。
石头循着抛物线的轨迹去找,他不担心玉牌被摔破,因为“王珏”本身有相当的硬度;也不担心被人捡走,因为被扔下的方向刚好是风冷山的北坡,险峻陡峭,草木茂密,蛇虫众多,人迹罕至,几乎所有访客都不会选择这个方向上山。
可这恰恰也是一个最大的问题:没人走的路,才是最难走的。
石头喘着气,用香肠似的手指扒住岩石,然后屁股和腿下来,在空中试探半天才找到一个可以踏脚的凸起,小心地踹两下确定踩实了,人的重心才敢往下移。他肚子上的肥肉在这过程中不停晃动,脑门上都是豆粒大的汗珠。
这一步完了……再一步,就再一步……
石头闭着眼睛想,耳朵里都是自己巨大的心跳声,他觉得自己只想再撑一步了,再一步他就宁肯松手,宁肯掉下去……
可当他睁开眼睛,已经看不见风冷山的山顶,上面无数个踏脚点,连成蜿蜒的小路。
再一步,再一步就好……他对自己说。
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当他手掌肿起老高,满脸都是擦伤,感觉胳膊和腿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左下方的一棵矮树上,赫然发着夺目的光芒。
石头揉揉眼睛——是王珏,真是王珏!玉牌被那棵矮树挂住,随风飘荡在绝壁之上。
石头又看了一眼那矮树,不知是狂喜还是恐高,头有点晕晕的。但不管怎么样,已经到这份上了,还能后退吗?
他四处寻觅,终于在身边找到一段枯藤,一端系在他目前踏脚的木桩上,另一端系在腰间,手脚并用地攀援,垂坠下去,靠近玉牌。
两尺、一尺、两寸……石头挣得脸红脖子粗,要是他再瘦一点,再敏捷一点就好了,指尖就差那么一点就够到了。
这时,他突然觉得脚下一松,整颗心往嗓子眼里一哽,然后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尖叫,只记得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视野里一切都在急剧上升,还有一双胖而短的手脚在空中疯狂地乱抓。
爹爹和哥哥们,对不起……这似乎是他最后的想法。
然而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
尖锐的啸叫划破天际,展成直线的铁黑色双翼滑翔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见鹰背上那人黑亮黑亮的短发。
大鹏在空中接住了他,像海豹接住了一只球。
“柳丁!”胖子一把抱住少女的腰,号啕大哭。
“你怎么回来了?”直到大鹏降落到谷地里,石头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柳丁白他一眼,没说话,又看一眼腰上的手,打了一把道:“起开!”
石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紧紧搂着人家,忙圆润地滚开了。两人都有点脸红,沉默了片刻。
然后石头突然摸摸鼻子,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一块牌子来,小心地擦了擦,没破,正散发着柔和莹润的光。
“我找回来了。”石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家没事了,你也不会被追杀。”
他又顿了顿:“今年不行了,明年我们重新来考……一起……好不好?”
“算了,我不稀罕。”柳丁把头别向一边,但语气里掩饰不住一丝沮丧,“本来,我来考这个,就是想证明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我也不考了,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组个团嘛……”
“盗贼团吗?”柳丁挖苦地笑,“你又不是没听到,我出身的地方……”
“我不用听到,早就知道了好吗?”
柳丁愣住,然后皱眉问:“什么时候?”
“你忘了,我说过,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的蓝浆果是甜的,就是流仙岛!”石头眼中星光熠熠,“你何须证明与他们是不一样的,因为你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啊!”
柳丁维持半回身的姿势两三秒,然后转过来,笑了:“书呆子,你还真厉害。”
就在这时,谷口突然升起耀眼的烟花,两人都一怔,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奔过去看,却猛地被不知从哪拥出来的人围住。两人仔细看过去,那些人一个个都穿得花团锦簇。
“恭喜两位是史上第三百一十七位,也就是今年的‘王珏’得主!在下这就派人准备,把两位的名字刻在玉牌上。”穿得最花俏的那个跳出来叫道,柳丁和石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先前那位蓝衣青年。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幻觉还是陷入了什么恶作剧。
这时,一个人却从人群后穿出来,同样穿得很令人三条黑线,但由于平时他也爱穿花里胡哨的衣服,反而让人没那么惊讶。
此人正是魏仲仪,挂着招牌式的笑容,向二人拱手道:“恭贺两位连过三关,通过了这次王珏的测试。”
“三关?不是只有两关吗?”石头傻傻地道,“第一关是取得锁云豪猪,第二关是打败昆仑兄弟?”
老者依然笑着:“战胜野兽和战胜对手固然不易,但最难的,还是战胜自己。
“从此,你不再是一味退缩,自己都认为自己没用的小胖子,而是端木世家的又一个骄傲。”老头轻抚石头的头,然后又转向柳丁。
“而你,是我最想说的。先前,也有一个流仙岛来的孩子说想证明自己,而我被他打动了,授予了他王珏,然而这成了我今生最后悔的事情之一。”武林盟主说下去,“他的本性不是恶人,可缺少爱和责任的牵绊,自私和冲动、任性和妄为让他一路越滑越远。
“你们都是风筝,幸运的是,你比他多一条线。”他这样总结道。
石头和柳丁都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这时,王珏被重新拿出来,上面新刻上的字还有些发烫。
胖子、少女的组合凑过去,不敢相信如此美好的一块玉石刻上了自己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触摸。
山风野大,一切的仪式都结束了之后,柳丁和石头跨上大鹏,准备再次出发。
“对了。”柳丁突然转头道,“听说你很会做饭,什么时候能尝一尝?”
“好啊,要是到你家那边去,配蓝浆果酱的烤山鹰是最好……”
“啊——”他话还没说完就大叫一声,被甩下鹰背。
“唉。”柳丁捂住额头,看着大鹏鹰转过来的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叹道,“一如既往地没有眼力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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