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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之不必失约
一两
本文总字数:19627
文/一两 图/Joangi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但战乱终会停止,天下终会太平,希望与美好也会一代代生根发芽,永远传承下去。
壹
“一个,两个,三个……”楼中夜在屋顶上蹲了好久,最后看到一位包着蓝布包的农妇走进掌教的屋子。
七个……七个证婚人。掌教师兄还是很给面子的嘛。
楼中夜乐悠悠地往下爬,忽然脚下一空。
“啊——我的梯子——”
惨叫声惊起飞鸟,想象中的痛楚却也没有传来,楼中夜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只见自己落进一个人的怀抱里。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十年了,爬个房顶还要用梯子,楼中夜,你就是个废才!”
面前是位身穿红衣的姑娘,身形高挑,眉目依稀,却是当年最熟悉的那个圆脸小丫头。上一次看到这张脸,还是十年前。圆鼓鼓的娃娃脸变作神采飞扬的模样,楼中夜看了半天,终于从那眉眼里看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唾弃和鄙视,顿时喊出了儿时好友的名字:“阿珑!你怎么来了?不会吧,我没看错吧?刚才那个扮成老婆子的是你9币父定慧师太?”
“哼。”苏青珑帅帅地把他抛在地上,看到他爬起来的动作,眉头一皱,“你师父不是传过你一套特别的拳脚,专治你的腿吗?”
“你也知道是拳脚,又不是灵丹妙药。”楼中夜不介意地把沾在头上的草屑、树叶拿下来,笑得十分灿烂,“你来得正好,我今天要定亲了。十年不见,一见面就喝我的喜酒,阿珑你看这就是缘分啊!”
正在拍身上灰尘的女孩子整个人僵住:“什么——”
“我定亲——”只说了三个字,楼中夜的衣领就落在了苏青珑手里:“龟儿子,你混得不差嘛,师父把前十名的高手都带来了,居然就是为了喝你的喜酒!我靠,什么世道!”
“峨眉前十的高手?”楼中夜愣了愣,不对,如果那个农妇是定慧师太,前面进去的同样不会是小人物,再加上被门人安排进后院的几十号人,楼中夜忽然有点忸怩了,“这个……师兄只是说会帮我找主婚人,没想到居然找这么多……呃……我还没在江湖上混过咧,居然这么多人愿意来?”
“我绝对不相信师父这么做是为了你这个废才,肯定是另有要事!”青珑握着拳,拒绝相信他混得比自己好这么多,“你家新娘子呢?”
“在后院呢……”
一对十年不见的少年好友肩并肩往后院走去。不远处掌教的房中,包括掌教杨轨山在内,一共八个人,分别是少林寺监圆觉、青城掌门施无方、崆峒掌门薛安、华山剑宗宗主潘玉和、蛾眉掌门定慧,以及那位蹲在门口敲烟杆子的丐帮帮主杜雄。
一张地图在桌上铺开,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最南端。杨轨山手指点着的位置,以朱砂画着一个圈。
他们的打扮都很普通,但就在这目光集中的一瞬,仿佛有看不见的精气神自体内四溢,武学大宗师的气度赫赫然,不容忽视。
“就是这里了。”杨轨山沉声道。
张真人萍踪浪迹,云游不定,杨轨山身为弟子暂代掌教一职,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不过道家向来擅长养生,实际岁数谁也不知道。就欠他生得面如冠玉,眉目俊逸,只有眼中的豪情与沉稳,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厚重,不同于寻常年轻人。
“我收到陆大人的信件,立即派出弟子联络诸位。万幸鞑虏虽强,我江湖儿女志气不灭,我发出七封朱砂信,没有一封落空。”
“现在人齐了,直说吧,陆秀夫要召集咱们这些大老粗干啥?”老乞丐深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这般的吞云吐雾从他到来后就没停过,关起门窗的房间仿佛更加昏黄了。
“自然是要我们帮忙打仗了。”摘下头巾的定慧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声音爽利.“我们这些人一上战场,不说以一当百,一个抵二十个可不在话下。到了崖山,一定要杀得蒙狗屁滚尿流!”
定慧是山匪出身,虽然皈依多年,却是本陛难移,说完还森森一笑。
华山剑宗潘玉和看了看这位以匪气闻名的师太,开口道:“陆相若是要兵丁,犯不着由杨掌教牵头。江湖中人唯一胜得过别人的是什么?不过是一身功夫。以在下看来,陆相是看中这一点。”
杨轨山一笑:“不愧是狐狸老潘,不错,陆大人是要借我们之力,杀了狗贼张弘范。张弘范一除,陆大人就有把握叫蒙人半年之内滚出江南,三年之内,收复大宋版图!”
时值祥兴二年,十岁的端宗皇帝已于去年驾崩,陆秀夫与张世杰扶持六岁的广王为帝,拥兵四万,迁居崖山,是为南宋最后一点星火。然而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已经北下,屠刀直逼崖山。张弘范同其父张柔一样,一生致力于将大好河山一片一片收割进蒙古人手中,仿佛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汉人。
但凡有一点血性的江湖人,别说有陆秀夫陆丞相亲笔书信,只要寻得张弘范一点踪影,也必豁命除之。
定慧第一个拍案而起:“那还等什么?走啊!”
“明早就出发。”杨轨山说着,神情忽然多了一丝柔和,“我这边还有一件私事,想请各位帮忙做个见证。”
定慧看看他,忽然道:“杨掌教,哪一位女子如此幸运,让你决定在最后一夜还俗成婚,留个后代?”
“噗”,即使武当与峨眉向来有交情,杨轨山和定慧相识少说也有十数载,还是被这一句惊得喷了。
贰
确实是件喜事,不过新郎当然不是杨轨山,而是杨轨山的小师弟楼中夜。
楼中夜是张真人最后一名弟子,其实只传了一套拳法,给年少体弱的楼中夜强身健体用,楼中夜一年中只有最热的几个月会上山来,名日静养,实为避暑。
就在一个月前、盛夏来临之际,像往年一般上山的楼中夜在进山的路旁救起了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女子醒来届,掏出一封信件,说要面呈武当掌教。
那就是陆秀夫邀武林中人相助的密函。明月心一介弱女,带着密函千里奔波,几番死里逃生,终于达成所愿。她养伤期间,楼中夜多有照顾,少男少女正值情窦初开,又有救命的恩情,大家都看出了两人的心思,杨轨山长兄如父,决定在离开前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一对璧人进屋来,屋子里似乎亮了亮。明月心娇柔如鲜花,楼中夜挺拔如玉树,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光是站着不动,也叫入觉得赏心悦目。
定慧却是叹了口气:“可惜,我外边还有一个傻丫头还等着这个傻小子。”
楼中夜“嘻嘻”一笑:“师太,这个玩笑让阿珑听见,我又要挨揍了。”
“咦,我带她走的时候,是谁哭着喊着不许我带走他媳妇来着?”
“那个,当时还小啊……”楼中夜摸了摸鼻子,一转眼只见明月心直直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跳,“阿珑是我兄弟,一向情同手足……”
定慧打断他:“那这位姑娘是什么?衣服?”
楼中夜哭丧着脸:“我好不容易定一次亲,师太您就放过我吧。”
这是屋中第一次传出笑声。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但这样的好儿女就是人间鲜亮的种子,有这样的年轻人在,希望与美好便会一代代生根发芽,永远传承下去。
最后大家都送了礼物,多是增补内力的药丸。在座皆是宗师,楼中夜身姿虽然挺拔,行动间左腿却略有不便,显然是气脉运行不畅。武当是内家拳的正统,运气之术天下无双,补药可以锦上添花。
叁
江湖儿女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准新郎与准新娘一一向大家敬了酒,这门亲事便算是定下了。大家都约定好了,等到驱逐鞑虏还我中原的那一天,再来喝两人的成亲酒。
六大门派上武当,此事来得隐秘,即使是亲随弟子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杨轨山也不想声张,并没有坐席,楼中夜与明月心端着酒杯一一敬过每一间屋子。
客人不知道楼中夜的身体状况,当然免不了有想灌酒的,不过都在明月心的再三恳求下以茶代酒了。
“楼中夜小时候受过伤,左腿不能着力,一旦饮酒还会刺痛。”明月心一直这么说着。
“真是个体贴的好媳妇啊。”大家即羡且叹。
明月心红着脸低下头。
楼中夜握紧她的手,心里有一种很柔软很甜蜜的感觉。她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很容易害羞,很喜欢低头。娶一个这样的妻子,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过完一生,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也是他从小时候起就被青珑嘲笑的愿望。
想到好友,楼中夜举目四顾,他和明月心已经敬完最后一间屋子了,却还没看见青珑的身影。他正想去掌教师兄那儿看看,“啪”地一下,后脑勺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中,疼得楼中夜一下子跳起来,怀里的酒坛险些都摔了。
地上骨碌碌滚着的,是一枚松果,楼中夜捂着后脑勺直接瞪着某棵大树:“混蛋,这么大了还玩这招吗?你有武功呢,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不觉得内疚吗?”
“内疚个屁,我练了十年,你也同样在武当十年了好吗?”太阳已经落下山头,霞光将大树映成剪影,苏青珑从树上跃下来,仍然背着那把半人高的重剑,“敬酒是吧?来,跪下,酒杯举过头顶,老子就喝。”
“你真不该跟师太走的,本来只是个女流氓,现在简直是女土匪……”楼中夜一面说,一面饮恨,“我要会武功第一个削的就是你……”一面把酒递过去,“喝不喝?”
苏青珑没有接酒,忽然对着明月心一笑,露出两排白生生的好牙齿,“明妹妹,不知道阿夜小时候偷看隔壁女孩子洗澡,被打到鼻青脸肿回家说是马蜂叮的事迹,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一”
明月心还没来得及回答,楼中夜立即弯下腰,酒杯呈上:“女菩萨请赏脸,小的敬您一碗酒。”
一番厮闹,苏青珑终于接过了酒,酒里倒映着漫天霞光。十载光阴,把傻乎乎的小孩子变成了秀逸漂亮的青年,但一开口,却好像只分别了十天,十个时辰:“喂,定亲喜酒,不干一杯吗?”
“好,我就舍命陪你一杯。”喜事临门,故友重逢,楼中夜心情极好。明月心担忧地担了担他的袖子,低声道:“你的身体不能喝酒的……”
“就一碗,不碍事。”
“万一有碍,你叫我…一叫我……”话未完,明月心声音已经微颤,眼泪好像快要流下来。
“好好好,不喝了。”这招简直是绝杀,楼中夜顿时丢盔弃甲,小心地扶着明月心,“你也累了,我陪你去休息吧。”临去给苏青珑留了个口型,“晚……上……喝。”
明月心靠在他的怀里,两人相依相偎离去,那恩爱似绵糖,空气都变得黏人。苏青珑目送两人离去,酒碗微微晃动,里面倒映的漫天晚霞都碎了,她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在轻轻发抖。
苏青珑盯着酒碗半晌,一仰头,可碗到唇边还是喝不下,一抖手泼到了身边的树下。
“龟儿子……老子回来不是喝你的喜酒的……”
渐渐降临的暮色中,女孩子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飞扬,酒气熏得眼睛发酸,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她只有高高地抬起头,望向满是彩霞的天空。
天空无法回答她,为什么分开时他还是拖着鼻涕的小屁孩,现在却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
我回来,最不想喝的就是你的喜酒,你知道吗?
肆
入夜,楼中夜在那株树下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苏青珑,终于忍不住去敲了敲她的房门。定慧师太的声音传出来:“没在,大概是借酒浇愁去了吧?”
“啊?”
“啊你个龟儿子呀,小珑儿在我那儿十年都不肯剃度,就是为了你。”
“哐”,楼中夜一个没站稳,脑袋撞上门框。事实证明他上当了,因为定慧马上很开心道:“哈哈,你不要当真了啊,你再去借酒浇愁可怎么办?”
跟着这样的师父混,阿珑就算不剃度也不可能嫁得出去啊。
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楼中夜忍不住对好友的未来担心,忽然“嗒”地一下,一枚松果砸在头上。
“阿珑!”他惊喜地叫道。树上却没人,一阵风过,松果倒是密匝匝落下一片,青色的果鳞犹闭,还没熟,也没干,怎么就落了?
楼中夜摸摸头,再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便打了个哈欠回屋去了。
当他醒来,迎接他的是足以让任何人惊骇欲绝的消息——
昨日上山的客人,六派宗主,七十名弟子,没有一个人醒来。
七十六人,囊括当今世上最顶尖的江湖高手,一夕全灭,无声无息。没有伤口,没有打斗痕迹,验不出中毒,每个人都眉目安详,死亡在睡梦中降临,仿佛有鬼神暗中筛选过,死去的全是外客,每个武当弟子都安然无恙。
大殿上,真武大帝宝相庄严,俯视着七十六具尸首。武当所有阅历丰富的弟子都集中起来,却没有一个人查得出死因。
“听说魔教有一种毒药,名叫天离水,无色无味,死后不留痕迹……”一名弟子嗫嚅地开口,话未说完自己便打住了。先不说魔教数十年前遭武林正道围攻,之后就一蹶不振,销声匿迹;就算魔教还有人在,也要有胆子混进武当下毒。杨轨山虽然没有透露行刺的计划,但七十多名客人上山,武当弟子旱就把山上山下守得铁桶一般,别说是人,蚊子也休想飞进来一只。
“阿珑……阿珑……阿珑不在这里!”楼中夜的额头被冷汗湿透,一具具尸体看下来,紧缩成一团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忽然有种欲哭的冲动,“至少阿珑还活着……”
“阿珑?”众人这才想起那个穿红衣背重剑的女孩子,神情都是一震。
七十多人一夜全灭,只有一个人失去踪影,让人想不多想都难。但就在这时,半山传来一道刺响,一朵烟花升到半空,“啪”地一下绽放。
“有外敌!”
杨轨山立刻带人冲了下去,楼中夜也想跟去,明月心拉住他的袖子:“你又不会武功,去做什么?”
“万一阿珑在外面……”
明月心咬了咬唇:“只有她一个人不在,你不觉得……”
“不会是她。”楼中夜明白未婚妻的意思,匆匆拍拍她的手,跟了下去。他不会轻功,当然落后很多,但也许是经常上下山,虽然腿脚略有不便,身子却很轻快。
打斗声在前面,楼中夜刚转过山岩,一物就向着他飞来,身由心动,一记云手下意识挥出,手上顿时一片黏腻,鲜红触目,等看清自己拍到一边的是什么,楼中夜险些要吐出来。
一颗人头!还戴着七品都事的官帽。
——是蒙古人!
前面正在混战,苏青珑赫然也在其中,一道红影,一把重剑,剑光映着日光,红衣溅出鲜血,战斗结束得极其迅速,这是楼中夜第一次看见这般血肉横飞的景象,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走到苏青珑身边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昨天下山找酒喝,早上刚上来,就看见这些蒙狗在这里,然后杨掌教就来了。”苏青珑收起剑,“其实不来也没关系,这帮蒙狗好不经杀,有几个连刀也没佩,倒抬着许多箱子。啊,师父说过,我要能杀一个蒙狗,就教我一招好剑法,不知道今天杀这么多个,师父有什么东西赏我?”
女孩子笑起来带着一股熟悉的天真,就像小时候憧憬楼家的点心一样,楼中夜犹豫一下,不知道要怎样告诉她那个噩耗:“那个,青珑……”
“咦?”众人打开那些箱子,把苏青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精致典雅的道藏和金银法器在阳光下光华耀眼,还有一道圣旨。
武当距离大都山高水长,离最近的县衙也有百里之遥,山路难行,从未见过官差上山,当然更没见过圣旨,打开来时所有人都有点好奇,只有杨轨山面色极为沉重。
楼中夜和苏青珑一左一右从杨轨山肩头看去,眼睛顿时睁得滚圆。
这居然是一道册封的圣旨,蒙古皇帝派人上武当祭拜真武大帝,并册封武当现任代掌门杨轨山为尚化真仙……楼中夜还想再看下去,却被师兄的脸色怔住了。师兄向来和气,此刻却是脸色铁青,刹那间劲气涌起,宽大道袍鼓起,圣旨碎成片片,瞬间被山风带走。
楼中夜一惊,猛然想到了,昨夜山上出事,今天便有官兵出门,事情一定和蒙古人有关!
而杨轨山心中,已经明白了一切。
是蒙古人,是蒙古人……蒙古人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六大门派齐聚武当的消息,派人毒杀六大门派,独独留下武当,然后再派人来册封……天下人都会认为武当投靠了蒙古,天下人都会唾弃武当!
“师兄?”楼中夜看他两眼发直,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杨轨山眼中蓦地寒光一闪,没有理会楼中夜,他四指扣住了苏青珑的脉门,冷然道:“阿珑姑娘,麻烦你告诉我,昨晚你在哪里?”
“我……我下山喝酒……你干什么啊杨掌教?”
“山上就有楼师弟的喜酒,不够姑娘喝吗?”
“……我爱喝山下的好吗!…‘楼师弟的喜酒”这几个字,让苏青珑无端有点火大,再加上这审讯犯人的语气,她顿时翻脸,“我是禀过师父才下山的,掌教真人没必要管这么宽吧?”
杨轨山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定慧师太昨晚过世了。”
“你放屁!”苏青珑根本不相信。
“是真的……”楼中夜道,“阿珑,你师父出事了,还有你师姐也……”
苏青珑的瞳孔有一瞬扩散,变得黑而浓,脸上的血色迅速消失,整个人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你……你胡说!”
伍
楼中夜将苏青珑带到了定慧面前,定慧安稳合目,看上去只是在熟睡。就在昨天,这张脸还开过他们的玩笑,此刻却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
苏青珑的身体僵得像块木头,楼中夜轻轻拍拍她的肩,想跟她说“要哭就哭出来吧”,但心里明白,她不会哭。
苏青珑和他一样父母早亡,但和有着偌大宅院和成群奴仆的楼中夜比起来,苏青珑才是真正的孤儿,可他从来没有见她哭过。
手臂上紧了紧,是明月心抱住了他的胳膊,脸贴在上面,很快有泪水渗进去。楼中夜轻轻拍拍明月心的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阿珑,要是你也能这样哭出来就好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所有人都死了?”青珑哑着嗓子问。
“只有你一人幸免于难。”
“武当弟子却个个都安然无恙?”
“我们也不知道原因,我想,这一切都是蒙古人的阴谋……”
“哈哈。”没等楼中夜说完,苏青珑发出一声短促僵硬的怪笑,忽然之间,寒光一闪,重剑出鞘,向杨轨山砍去。近在咫尺,突然发招,任谁也逃不过,但杨轨山的精湛武艺在此时显出真貌,百忙中生生一个挪位,他避开了要害,不过到底还是在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杨轨山却没有太意外,声音温和:“阿珑姑娘,听我解释。”
“七十六条人命,好大一份功劳,难怪会得到蒙狗的册封!是我无知,杀了那伙蒙狗,坏了掌教真入的好事,还望掌教真人不要见怪才好。”
“你胡说些什么!”杨轨山身边的弟子大怒,“昨夜只有你一个人不在,我看根本就是你下的毒手!连自己的师父和同门都不放过,现在还想栽赃到掌教头上,简直是罪大恶极!”
苏青珑怒极反笑:“哈,那要不要擒住我就地正法呢?这样就没人知道你们的肮脏事了!”
武当以内家拳法见长,杨轨山修为精深,即使一臂受伤,出手也是行云流水。苏青珑曾经听师父说过,武当两仪拳快慢相兼,刚柔相济,有行如龙、坐如虎、闪如电、发如雷,或快或慢,或刚或柔,阴阳各见所长,故名“两仪”,此时杨轨山手法舒缓,显然只动用了柔劲,手下留情,苏青珑愤怒之外更觉增添了几分屈辱,剑光愈来愈急,显然已经豁出命去。
楼中夜在旁边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再也忍不住,忽地冲过去一把将苏青珑拦腰抱住:“你傻了吗?你哪里是我师兄的对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要打就打我好了,反正你以前也常打我出气!”
他的突如其来让杨轨山和苏青珑都怔了怔,两人交手可谓间不容发,他到底是怎么冲上来,又怎么抱住苏青珑的?苏青珑只觉得楼中夜就像一张巨大的狗皮膏药,无论怎么使力都挣不脱,她又气又急,向杨轨山道:“要杀就杀,老子不要你这个臭道士留情!你要不杀,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众位同道死在武当山,这七十六条性命,算在我的头上。”杨轨山面色惨然,一字一字,沉重无比,“本来应该给你一个公道,但残躯还是有用之身,不能轻贱。,阿珑姑娘,你放心,有朝一日,我会还你这条命。”
“你也放心,你的命记在老子的账上!”苏青珑才不信他的话,再也不跟楼中夜纠缠,一个肘击,让楼中夜闷哼一声,楼中夜却是忍着痛都不放手。
苏青珑气得大骂:“放手,让我走!”
只要不打了便好,楼中夜手一松,苏青珑便掠过大殿。楼中夜“哎”了一声,正要追过去,杨轨山却拦住他道:“小师弟,你刚才那招再给我看看。”
楼中夜一房:“哪招?”
“方才你抱住青珑姑娘前,她曾经给你一剑,你是如何躲过去,又抱住她的?”
打斗中的武人被近身,反击是习惯性的,苏青珑那一剑楼中夜是如何避过的,杨轨山还真没看清楚。楼中夜“哦”了一声:“她刺过来,我就抓住她小臂拉了一下,这叫化势。后来抱她,就是抱球势,都是师父教的,师兄你没学过吗?”
“师父天纵奇材,胸中武学如渊源大海,取之不尽,有哪个人学得完?”杨轨山有点感慨,“你这套拳法好好练给我看看,想来并不简单。”
“啊,好好,下次练,下次练。”楼中夜满口应承,眼神却不住瞥向门外。
杨轨山知道他心不在此,叹了口气:“去吧。”
陆
“死蒙古人的走狗,死臭牛子,老子今天是打不过你,不过没关系,等老子回峨眉由苦练十年,再来收拾你!”
苏青珑愤愤然冲向后院,收拾师父与同门的兵器遗物,心里又是一阵发狠,大伙儿不能葬在这该死的武当山,她要带人来,把她们都接回峨眉。
“喂……”门口传来弱弱的一声,“我师兄不是那种人,这么多人死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滚!”
“我觉得凶手一定还在山上,我们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你是白痴吗?”苏青珑吼到他脸上,“为什么大伙儿都死了,只有你们武当没事?因为要我们死的人就是你们武当!册封你师兄的蒙古人都到半山了,要不是我出手快,你师兄现在就是什么什么真仙了!”
苏青珑抱着十几把剑就往外冲,楼中夜急忙又追上去,这一次去口是很快追上了,因为苏青珑自己停了下来,停在一棵松树下。
大热天,这棵树连松果带松针落得干干净净,树下铺了厚厚一层。昨天还能掩住青珑身形的浓密大树,现在只剩光秃秃的枝丫。
这不是昨晚就开始落松果的那棵?大热天就落叶确实有点反常,但大事当前,谁还有空管一棵树?楼中夜正要再开解苏青珑,嘴刚张了张,苏青珑抬手止住他,目光灼灼,盯着树下。
新鲜的果叶是虫蚁的美食,但有一小块地方,却连一只蚂蚁都没有。
“洒……是酒……”苏青珑猛然拾起头,“毒是下在酒里的!”
“什么毒?”楼中夜问得诧异,眸子瞪得滚圆。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心思一向单纯,可是,那碗酒是这位旧友亲手倒出来的,如果她喝下去,现在就和师父、师姐们一样躺在武当山的大殿上。
……是他?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劝你早点下山,这里是你不能久留的是非之地。”苏青珑的声音有点艰涩,“如果你知道……楼中夜,这一次就算我还小时候欺负你的账,下次再看到你,我不会留情。”
她说完就走,翻墙而去,峨眉剑法之所以轻灵,就是为了配合驰名天下的峨眉轻功,这下楼中夜是插上翅膀都追不上了,只有在原地大声道:“知道什么啊?喂,你去哪儿啊——”
柒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传递得比风还快,武当掌教投靠蒙古皇帝,计杀六大门派精英高手,被册封为“尚化真仙”。六大门派高手死时的苦状、册封所得的金银、乃至杨轨山与蒙古高官把酒言欢的场面都被传得异常逼真。
武当从武林泰斗到千夫所指,不过短短数日。六大门派纠集人马,其他门派也有不少人助阵,扬言要为七十六条人命讨还公道,不死不归。
“不死不归……”这样的誓言,就在几天前,杨轨山还和江湖上最顶尖的那几个人一起许过。
一点毒药,几天工夫,武当与整个江湖就被玩弄于股掌,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做的这一切?
唯一的线索是那棵大树,楼中夜不知道苏青珑为什么说那些话,但他挖开泥土,确实验出土中有毒。酒……楼中夜的定亲酒每个人都喝了,为什么有些再也没有醒来,有些却毫发无伤?
没有证据,就无法证明武当的清白。
在江湖人上山问罪的前一天,所有弟子被打发下山,还俗返家。有弟子不愿离开,被杨轨山打断双腿,让人抬下山去。
楼中夜的家就在山下不远的楼家镇,从书房的窗口望出去,远远的可以看见天柱峰挺拔的身姿。就在当晚,山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两名留在楼家养伤的弟子呼号着要去救师父,被楼中夜按住,手顺势往下,扶住关节处,交错一运力,弟子惨号出声,断腿却是接上了。
“原来楼郎还懂医术。”
明月心望向楼中夜的目光总是这般温柔如水,楼中夜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心,火光映照着天空,红色天空倒映进眸子,线条柔和的面庞多了一丝刚硬,让这个单纯的少年看上去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声音也有些低沉:“师兄根本没有打断他们的腿,只是错开他们的关节。我学的拳脚本来就是导引御气,师兄又格外交代,我怎么会接不上?”
明月心也一阵默然:“掌教用心良苦,可惜……武当还是毁了……”
“武当没有毁……”楼中夜扶着窗棂,遥望远天,眼睛渐渐湿润,也带上了一丝鼻音,“只要武当还有人在,武当便在……”一 明月心在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轻轻贴在他的背心:“楼郎不要太过伤心,以身殉教,是掌教自己的选择。带下山的那些东西,我已经放进库房了,你要再去清点一下吗?”
临走之前,师兄除了交代他照顾那两名弟子外,还交给他几只大箱子,楼中夜擎着烛火,在库房里把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是道经与法器,一向被道家弟子奉若珍宝,此时却要在这间小库房中蒙尘。
“有心人安排这一切,一是想破坏陆大人的计划,二是想引起江湖混战,我虽然找不出他是谁,却决不会如他所愿!”将一切交付给楼中夜的武当掌教杨轨山眸子凛然,望向遥远的南方,仿佛可以看见那里的战火纷乱,“战乱终会停止,天下终会太平,到那时,这些东西会重回武当,我也许看不到了,但你一定会看到那一天。”
楼中夜像往常那样在庭院中练完一套拳法,黑暗中脸上带着泪痕,也许那一天会来临,但师兄永远看不到了,还有他这套拳法都没来得及打给师兄看。
捌
一场大火烧毁了巍峨的道观,随着火势渐熄,江湖中人的怒焰也渐渐消停,一一散去,武当山彻底平静下来。在楼家借住的两名弟子腿伤完全愈合,明月心想回崖山一趟,她和楼中夜一样不知道陆相为什么给掌教写信,但此刻武当沉寂,不管陆相的请求是什么,武当都办不到了,不能赴约,当然需要回去禀明。
再说楼中夜这准女婿终要见岳翁的,两人稍做收拾,即日南行。
其时忽必烈早已称帝,华夏大地只余崖山一隅姓赵,两人在半道就听闻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已经兵围崖山,右丞相张世杰率领一千艘战舰与张弘范交战。和这个消息一道传来的,还有另一道消息——
一个月前有人连闯十三道防守,身中十余箭,仍然杀人张弘范的座船,刺伤张弘范一臂。张弘范有心招降,那人拒降,连杀十余人,最后重伤难支,投海而亡。
一时宋人皆赞义士,只可惜不知道这人的姓名,明月心听后眉头微微一皱:“这下防守必然更加严密,我们只怕进不去了。”
事实确实如此,崖山无论水路还是陆路都被蒙军截断,周围城镇盘查严密,入夜之后百姓禁止外出。楼中夜咬咬牙,在客栈留书一封,自己先趁夜混进崖山,见到陆相后再设法接明月心。
夜晚的街道漆黑一片,屋外一盏灯笼也没有,三拨巡逻兵士轮流上岗,楼中夜小心翼翼摸到城门边,天太黑看不清有多少人把守,但城门上下,时不时便有寒光一闪,人数决不会少。
硬闯绝对没戏,那只有智取了……楼中夜慢慢摸出一串鞭炮,想趁兵士被吸引过来时趁乱混进去,不过还没等他打起火折子,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捂住嘴就把他往草丛里拖。
一声惊呼到了喉头,楼中夜生生地咽了回去。不是怕惊动蒙兵,而是这一捂一拖的感觉太熟悉了,许多年前,在他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时,就经常被某人这样拖走。
阿珑!
感觉到他的配合,后面的人松开手,楼中夜果然看到了苏青珑。不过此时的苏青珑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代替了往常的红衣,重剑在肩头露出剑柄,神情凝重,下巴有些尖削,甚至有几分憔悴与疲倦,不复当日武当初见时的飞扬。
“阿珑,你怎么在这里?”
“你是来找掌教的吗?”苏青珑的声音微微喑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用去送死了,你找不到他了。”
“我师兄来这里了?”楼中夜又惊又喜,“我就知道师兄不会有事的,他只是烧了道观而已,他不会傻到自焚的!你见过我师兄了吗?啊,我师兄绝对没有下毒害人,这点你一定要明白啊,阿珑!”
“我知道了,只可惜知道得晚了……”苏青珑声音苦涩,顿了好一顿,才接下去,“你又不会武功,来这里干什么?”
楼中夜便把来意说了。
“陆相的养女?哦,我去陆家时确实听说过,没想到居然是你媳妇儿。只是如今封锁严密,你们两个不会武功,是不可能人城的,回去吧。”苏青珑说着一把拎起楼中夜的衣领,“你们住哪儿?”
“哎哎,放我下来啊……你还没告诉我师兄在哪儿……”
“不想引来人,就给我闭嘴!”
玖
到了歇脚的客栈,明月心却不在。屋子里点着灯,灯下一盅甜汤,汤碗下压着一封素笺:“夫君劳累,暂解口渴”。
楼中夜确实有点渴了,他端起来分一碗给苏青珑:“这汤可难得喝到,我还是在定亲那天喝过,不仅好喝,还能解酒,那天她第一次做给大家喝,连师兄都赞好……”
话没说完,苏青珑脸色猛地一变:“你是说,武当弟子喝完酒后,都喝过这解酒汤!”
“呃……因为这汤做起来比较费事,所以只做了一小锅,不够分给所有人,心儿就送了自家人,你别介意啊……”楼中夜想青珑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何况她脸色这么难看,显然也不是为这样一件小事生气,不禁有点说不下去了。
“怎么了啊?”楼中夜等了半晌问道。
苏青珑的眉头皱起,这几个月她的人生跌宕起伏,惊险刺激,远胜过去的十多年,原本有些大大咧咧的少女已经褪去了鲁莽和青涩,脑中瞬间转念,喃喃自语:“当时你要陪我一起喝酒,就是她硬拦着不让你喝……”
楼中夜这下明白了:“喂,别多想,心儿最弱柔善良,她不会害人的。”
“是了,是了,酒是她送的,解酒汤也是她送的……解酒、解酒,解的不是洒,而是酒里的毒!”苏青珑眉头深锁,完全没有听进他的话,她蓦地一拍桌子,“我和掌教想破脑袋,都没有想到你那位娇法怯的未婚妻身上!”
“你真的想多了阿珑,不可能是心儿,她看到血就怕到哭——”
“那你告诉我,她人呢?在哪里?”
“呃……也许是到院子里散步去了……”
“蠢货,她现在应该在张弘范那里!崖山你进不去,对她而言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这碗汤是她给你的最后礼物,只要你喝下去,马上就可以去见阎王!”
“阿珑!”楼中夜动了一丝怒气,“我知道你一心想为师门报仇,我也希望能早日找到凶手,但心儿是我的未婚妻子,是朋友的话你就不要信口诬蔑她。”青珑之所以在这件事情上特别敏感,应是因为师门一夜暴毙,受打击太大的缘故,他叹了口气,左右一想,低头喝汤。
苏青珑大吃一惊,掀翻他的汤碗:“不能喝!”
“看,我没事。”楼中夜对她一笑,“心儿不会害我的,也不会害任何人,你不知道,就是一只兔子受伤了她也会想办法救治,她……她……”一丝隐隐的疼痛自心脏处升起,他不敢置信地捂住胸膛,仿佛可以捉住那疼痛。但疼痛经由他的手掌,向血脉深处扩散,一口鲜血从嘴里溢出,而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很善良……”
“笨蛋,笨蛋,笨蛋!”苏青珑大急,先出指封住他的心脉,再手忙脚乱地掏出一粒雪白药丸,“笨蛋,你张嘴啊,这是我们峨眉派的疗伤圣药,据说能解百毒的,快,含住,含住……”
楼中夜含住了药丸,药味唤醒记忆,他想起了那一夜收到的定亲贺礼:“包、包袱……”
苏青珑连忙把他的包袱找来了,最里面一只瓷瓶,一共装了五六粒药丸,气味芬芳,显然都是宝贝,她想也没想,全给楼中夜吃下去。
楼中夜苍白的脸色渐渐好转,然后开始发红,越来越红,好像血液要挤爆血管。苏青珑独身闯荡这一阵,已经有点江湖经验了,她傻傻地看着手里的空瓶,难道里面有春药?
“我……我好难受……”楼中夜给自己灌了一壶凉茶,全身还是热得像要爆炸,呼呼直喘气。
苏青珑咬了咬唇,有点不知所措。
“哐”,楼中夜从窗户直接跳了下去。
苏青珑大惊,你不会武功啊,蠢货!然而追到窗边一看,底下的人已安稳落地,毫发无损,就在窗下的空地上打起了拳。
十年前的春天,楼家镇的几个孩子在路边玩耍,苏青珑又一次把楼中夜骑在屁股底下狠揍,楼中夜一如既往哭爹喊娘,唯一和往常不同的是,路边多了个白胡子老道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
当晚,老道成为楼家的客人,这一住就是一个月,据说要为楼中夜治腿,最后却只是传了一套拳法。苏青珑当时嗤之以鼻,觉得他根本是骗人的野道士,楼中夜腿脚不好,怎么打拳?
然而就是这个野道士,以她“根骨清奇,手脚灵迅”为由,将她推荐给了一位脾气看起来相当糟糕的尼姑。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野道士就是闻名天下的张三丰张真人,而匪气十足的尼姑,则是峨眉掌门定慧。
少时看这套拳法,完全是当一个笑话,还常为楼中夜不平。此时此刻,也许是因为楼中夜已经长大成人,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眼光已经有所变化,这套拳法古朴沉实,意态自然,出手时正而平,回手时柔而滑。今夜无风,楼中夜的衣衫却是微微鼓动,腾挪之间,说不出来的飘逸。当日在武当他冲过来抱住她时,仿佛也是用了这种拳法……虚虚实实,让人捉摸不定,很难对付。
她正思量,忽听他低喝一声,双手一推,正对着庭中一株老柳,大腿粗细的柳树发出“咔”的一声巨响。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老板和住客挑灯而起,庭中柳树已经倒地,周围并没有一个人影。
“见鬼了……”老板骂骂咧咧地收拾残局,被苏青珑拎上二楼的楼中夜看着自己的双手,满脸呆滞。
“你站起来走两步。”旁观者清,苏青珑另外还有新的发现,“用左腿。”
楼中夜小时候摔伤过腿,虽然没有留下大碍,但行走间一旦着力过重,一条腿便会刺痛,可楼中夜听话地尝试了一下,左腿慢慢分担身体的重量,从习惯的三成,到五成,到八成,最后右腿抬了起来,左腿仍然稳稳地站着。
“傻子,你的腿好了!”苏青珑的眼睛有些湿润。
楼中夜呆呆地看着她。今夜他好像是被上天选中充当玩物,一忽儿让他悲,一忽儿让他喜,一忽儿告诉他未婚妻子想要他的命,一忽儿告诉他十多年的顽疾莫名痊愈了。
“我觉得你练的拳法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武功……”苏青珑又惊又喜地看着他说,“傻小子,我们报仇有望了!”
拾
当日苏青珑离开武当不久,就遇上了前来找武当算账的江湖人。身为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证人,众人当然要请她一道上山,当面对质,好叫蒙人走狗杨轨山无言以对,认命赴死。但谁也没有想到杨轨山会火烧道观,熊熊大火烧了一夜才尽,人人都道杨轨山畏罪自焚,苏青珑却不大相信,如果他杀人是为了蒙古人的封赏,怎么可能就此自杀?难道是因为自己杀了前来册封的蒙古官兵,他才走投无路?
抱着这线疑虑,她比所有人都搜查得更仔细,果然发现杨轨山离开的踪影。来不及通知其他人,她一路跟在杨轨山身后,开始还有冲上去报仇的念头,后来渐渐冷静下来——亲眼看到他假死之后,投奔蒙军,他还有什么话说?
杨轨山一路南下,果然进了蒙军大营,苏青珑在后面狠狠骂了声娘,一不做,二不休,仗着峨眉轻功绝世,她跟了进去。
然后,就看到有生以来,最惨烈的战斗。
“是我惊动了巡逻兵,为了救我,掌教才中箭的……”
漆黑无月的夜空,漆黑无光的海面,波涛汹涌,战舰如远古巨兽般森然。悄然潜进主舰的计划失败,杨轨山不得不正面迎击随之而来的士兵。直到那一刻,苏青珑才知道当日在山上,杨轨山对她顶多出了四成功力。然而蒙兵层出不穷,任你武功盖世,也是杀之不尽,何况张弘范早已被惊动,披甲掌灯,站在船头观战。
“会水吗?”血战之中,杨轨山问。
苏青珑脸上全是蒙兵溅出来的血迹,满手鲜血,如蛇般腻滑,几乎握不住剑柄,蒙军如山,箭矢如雨,她无暇开口,只能点头。
“帮我带句话给陆相:‘武当,不曾失约’。”
低低的声音,却如炸雷般响在耳畔,射向她的漫天箭矢忽然有了片刻的停顿,就在这一个间隙,杨轨山大喝一声:“走!”
一掌拍在她的后腰,雄浑掌力,冠绝天下,却又绵柔无害,将她送出生天。
“哗”,海水冰凉,淹没头顶,苏青珑满面泪痕,拼命往前游。
身在半空的刹那,她看到了杨轨山后背上扎着十几支箭矢,于千万人之中,踏过船舷,飘然而起,一剑直指张弘范,宽大道袍迎风鼓起,如凌空飞渡之仙。
拾壹
蒙军大营,都元帅的主舰中深夜犹亮着灯火,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来客是个女人。
虽然斗篷盖住了面貌与大部分身形,却掩不住行走时婀娜的身姿,以及递上通行牌时那只小手白玉般的肤色。
“心儿复命来迟,恳请元帅降罪。”
“以一人之力,覆灭整个江湖,断绝南宋最后的外援,姑娘劳苦功高,何罪之有?”张弘范看着面前娇柔的女子,“如果不是明姑娘赢得陆秀夫信任,为我带来那封信,又将计就计设下圈套,光凭武当掌教一人就难以对付,何况是七大宗主联手?”
“就像陛下说的,对付南人,还是南人的法子更有用,同样的道理,对付江湖人,自然是江湖人的法子更有用。”明月心声音温软,“心儿已经为元帅除去心腹之患,还盼元帅早日兑现对心儿的诺言。”
“放心,此次灭宋之后,我会举荐令尊为国师,再扶持贵派入主武林。”张弘范说着微微一笑,“贵派的天离水神妙非常,相信将来还能为陛下立下更大的功劳。”
张弘范拍了拍手,两名兵卒捧着锦盒入内:“区区薄礼,还望姑娘笑纳。”张弘范亲手抚上锦盒,心上忽然闪过一丝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在干军万马之中历练出来的敏锐让他下意识紧绷身体。锦盒开处,寒光夺目,躺在里面的不是白银,而是一柄宽大的重剑。眨眼间,捧盒的兵卒握住了剑柄,那剑便像一条冬眠的蛇活了过来,向他吐着信子!
“咔嚓”,凭着对杀气的敏感,张弘范掀翻书案挡下了这一剑,另一名兵卒已经挥拳而上。
张弘范是世侯之子,家中拳师有十数名,自小文武双修,功夫同样不弱,两拳相交,正要借数十年勤修的内力震退对方,对方的拳头却拐了个意想不到的弯,拳转手,托住他的手,张弘范只觉得拳上劲力在对方一牵一带之间如同石沉大海,对方的拳头似乎有极大的粘力,让人脱身不得,而那边的重剑又一次挥了过来。
张弘范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他避开了脖颈,肩头却留下一道口,鲜血汩汩而出。
“元帅小心!”明月心一声娇呼,跟着一道暗器射向那名兵卒。那兵卒抬头看见她,居然愣愣地忘记闪避。
这张脸让明月心十分意外:“楼郎,是你?”
“蠢货,这种时候发什么呆?”青珑一剑磕飞那道暗器,张弘范趁此良机拔下舱壁的红缨枪,一面高叫:“来——”青珑重剑劈过去,险些削下他的鼻子,后半截全吞进了肚子里。
楼中夜回过神来,干言万语,千愁万绪,都被压下,眼中再一次只剩下张弘范。
杀了这个人!
这套拳法自幼练习,却是第一次和人交手,尽管来势怪异,让人难以预料,但终究亏在临敌经验不足。而张弘范家学渊源,又在军中历练,根基何其雄厚,一次抢圊先机,楼中夜脸上臂上很快便挂了彩,青珑的虎口也被震得血流不止。
最后张弘范一枪点住青珑心口,一手扣住楼中夜脉门,狞笑道:“前些时候有人想要杀我,现在已经在海底喂鱼了,你们两个,不如一道去陪他!”
师兄!楼中夜心中一阵悲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股异常的气流自丹田升起,张弘范只觉得手臂一震,楼中夜已经脱手而出。这一脱出,就像虎跃山间,龙腾云海,原本便奇特无比的拳术,在这一瞬间更是灵动如流云,那只受伤的手臂拐了个不可思议的弯,正中张弘范胸口。
仿佛可以听到心脏碎裂的声响,致命的打击自他的胸口扩散,血脉破裂,血液无法进入正常的通道,自口中喷涌而出,张弘范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这是什么拳法……”张弘范喃喃说道。
“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循环往复,生之本源。”也是到了这一刻,楼中夜才明白师父传给自己的到底是怎样一部武功,他轻轻道,“这套拳,师父取名太极。”
“太极拳……”张弘范眼睛睁得极大,生命在惊骇中走到尽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拳法,也是最后一次。
而那些灵药所带来的充沛劲力仿佛在这一拳中耗尽,楼中夜的身体像是彻底空了下来,伤口处血如泉涌,一口甜腥冲到喉头,溢出嘴角,在苏青珑惊恐的神色中,他用手背拭了拭嘴角,血是发黑的。
是的,那碗甜汤……毒只是暂时被那些珍奇的补药压制,并没有解除。
而舱内空空荡荡,显然是见机不好,明月心已经溜走了。
“追!”
“你的伤……”
“不要紧。”楼中夜回头给了苏青珑一个笑容,笑得很干净,很清淡,像九月如水的阳光一样,“毒血流出来了,我好得很。”
拾贰
明月心显然并不单单只是逃开,外面的守将也被惊动。好在舟舟相连,青珑和楼中夜从船尾逃到另一条船上,大声疾呼“元帅遇刺”、“捉拿刺客”,所到之处,顿时一片混乱,两人借着兵卒的服色掩护,渐渐离开大营。
黑沉沉的天幕下,海水轻拍着石崖,一艘小船正从海边划开,明月心系着斗篷,向两人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
“妖女!”青珑目眦欲裂,衣摆一扎就要扑下去。
楼中夜拉住她:“来不及了。”
是的,她也知道,来不及了,她的水性一般,决不可能比船走得快,可是:“是她杀了我师父,我师姐——”
“把我丢过去。”楼中夜出奇地镇定。
“你……能行吗?”
“再拖下去就上不去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旦在这里失去踪影,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妖女了!苏青珑咬咬牙,运起内劲,一掌拍向楼中夜。
这样的从天而降,明月心心凉胆战,尖声叫道:“别过来!”
她手里握着一支黑黝黝的圆筒,方才在帅舰上的暗器就是由这里发出。魔教以毒药和暗器名闻江湖,连他这种默默无闻的路人都听说过,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初夏时节的武当山上,那个可以为一朵花凋谢而神伤的姑娘,居然深谙这两门手艺。
明月心,我看到的你,有多少是真的呢?
还是说,全部都是假的?
浪急风高,船身摇晃,楼中夜往前走了一步。
“扑扑”两道闷响,楼中夜肩头和腰间猛然刺痛,然后开始发麻。他从前听师侄们说起过,伤口如果发麻,一定是抹了毒药。但毒又何妨,他早就中了毒了,也许正是拜之前的毒药所赐,以毒攻毒,他现在还能站着。
“心儿,你真的这么想我死吗?”
海风大极了,声音都被吹得飘忽,明月心不住地后退,已经退到了船尾。楼中夜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却连毒针都无法阻止他的脚步。明月心惊惶不安:“楼中夜,你骗我,你竟然骗我说你不会武功!”
“我没有骗你,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套拳法原来是武功。可是心儿,你不光骗了我……骗了我们所有人……”楼中夜凄然地笑了一下,武当大殿横陈的尸体还在眼前,只是谁也不可能想到,下毒的那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可她就在张弘范的座船,天理昭昭,无从抵赖。
他带上武当山的,是一颗魔星!
“……七十六个人,七十六条命,心儿,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
“七十六人……哈哈,当初圣教被中原围攻的时候,我们死去的兄弟姐妹何止七十六人!现在只不过由我拿回一点利息罢了!”最后的防身利器无效,明月心陷入绝望的疯狂,“你想为他们报仇吗?将心比心,我做的事情也是报仇!”
“魔教不用活人炼药,何至于被中原诸派群起而攻之?你又哪儿来的仇?心儿,天道承应,一切都是你们自作自受。”
和明月心的紧绷与凄厉比起来,他的声音温和从容,一如往日。
明月心忽然心中一动,流下泪来:“你说得对,楼郎,你说得对。是我不对,实话和你说,我也是被逼的……张弘范捉住了我的父亲,如果我不动手,他就要我父亲的命,我没有办法啊!”
“是这样吗?”
“是、是,你要相信我!”明月心拼命点头,眼中露出期盼,“我做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楼郎,你原谅我这次吧……”她的声音轻柔无比,手却在袖中暗暗扣住机关,准备利用往日柔情最后一搏。
“我信你……”楼中夜慢慢蹲下身,抱住她,“心儿,没关系,无论你是不是骗我,我都相信你这一次。”
明月心微笑着抬头看着楼中夜,手却在扣动机关。她只看到楼中夜脸色一暗,自己心口一下涌现出一股尖利的疼痛。
明月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枚闪着幽蓝光芒的暗器剌穿了她单薄的衣料,陷进肌肤,麻痹的感觉瞬间扩散,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那是楼中夜从自己身体上拔下来的暗器,她先前射过去的暗器!
“我愿意信你。可是,心儿你……不管是不是被逼,人死了就是死了,七十六条人命,每一条你都要死一次……”楼中夜抱着她软倒的身体,靠船舷坐了下来,他拔出暗器的肩上血水汹涌而出,整个人开始发冷,“我陪着你……陪你去跟他们认错,心儿,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明月心美丽的眼睛死鱼般凸出,颤抖的手想去找解药。楼中夜握住她那只手,没有用力,温柔得像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死吧……我陪着你……”
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楼中夜带着她翻下船舷,明月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两人的身影转眼被海浪抹去,风浪滔天,此夜无星无月。
拾叁
张弘范的死虽然暂缓了元军的脚步,却也无法挡住历史的车轮。至元十六年二月,崖山还是被元军攻入,左丞相陆秀夫驱妻、子人海,自己也抱着七岁的小皇帝跳海而亡,南宋至此彻底覆灭,忽必烈一统中国。
战事的结束伴随着戒严的撤销,久战后的南方渐渐恢复生气,一辆马车自南海回到武当山,苏青珑停下马车,从车内扶出一个人。
已是暮春天气,他身上犹裹着薄毯,脸色也十分苍白。虽然被苏青珑从海里捞起,但海水的冰冷却似乎永远留在了他的骨髓里。
两名弟子一直留在楼家,帮忙接小师叔入内。
楼中夜的体力与精力,仿佛在那一夜耗尽,楼家也很难再听到从前的欢笑声。有时精神好一点,他会和下人一起把库房里的经典一本本搬出来晒,自己也晒晒曰头,一晒便是一整天。楼家每天都有新的大夫上门,不停地给他开药补身子。其实楼中夜自己清楚,汤里的毒和暗器里的毒一起留在了体内,互相牵制,所以他现在死不了,但身体里面藏着两种剧毒,要活蹦乱跳,当然是休想。
库房里的典籍看完了大半,天气便炎热起来。从书房的窗子里望出去,天柱峰又是青绿一片,一年时光,草木生发,已经看不出火烧的痕迹。
忽然就想到了师兄的话。
战乱终会停止,天下终会太平,到那时,这些东西会重回武当,我也许看不到了,但你一定会看到那一天。
是的,这些东西要重回武当,而不能留在他的库房里渐渐腐朽。
“阿珑。”楼中夜忽然开口。
苏青珑端着一碗汤药,正小心翼翼帮他吹凉,闻言应了一声。
“会不会盖房子?”
“啊?”
好友愕然的表情让楼中夜笑出了声,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个笑容。
窗外,青山隐隐,夏日炎炎,唔,又到了该上山避暑的时候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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