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大事件
文／迦楼罗北斗 图／三千笑容
1
“少东家，我们的《江湖风云报》，这个月的销量……”
那个被叫做少东家的年轻人急切地抬起头：“怎么样？”
被热切注视的账房顿时有点冒汗：“只下跌了不到半成。”
“什么！”
“其实以在下看来，销售业绩已经很好啦！少东家你不要老是想着老掌柜的丰功伟绩……”眼见年轻人气场全开，账房急忙加快语速，“要知道《游侠报》前几天就已经改行卖包子了，还有《群英报》也早就关张大吉了。当年赫赫有名的武林纪史四大家，也就只有我们铁家的《江湖风云报》和江家的《武林传奇报》还屹立不倒。”
“屹立不倒？”年轻人把手指戳到报纸的头版头条上——《江湖第一美女花落谁家？买报即送选票！》。
“那个……”账房擦了擦头顶冒出的油汗，“为了销量，必要的手段还是要用一用啊。”
“人人都说《江湖风云报》堕落了，我身为铁笔世家的传人，怎么可以听之任之！”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老掌柜那一辈，我报能迅速崛起，是因为那是个风云变幻、武学奇才辈出的时代。可眼下……”账房的声音越来越小。
“啪”的一声，年轻人刚直起来没多一会的身躯又趴回了桌上。没错，在现在这个国泰民安、黑白两道和平共处的时代……简直是太难有新闻了！
风平浪静的江湖，缺少一次真正让人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没有大事件，能写啥？也就只能捧捧女侠们的石榴裙了……
“大事件……想要一次大事件啊……”这是《江湖风云报》第三代传人铁书隶，在又一次喝醉睡倒前，最后嘟囔的话语。
一个少年，骑着白马不紧不慢地赶路。如果不是他腰间悬着的长剑，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出来春游的贵公子。他的身后，跟着个骑着头胖毛驴的小厮。
这就奇怪了，有听说带小厮出来游春的，却没听说过带小厮出来行走江湖的。
不过，对于薛靖臣来说，他首次入关游历，有这个叫阿呆的家伙陪着，还真是省力不少。因为，他就是传说中的路痴。无论是直路弯路，他都能成功地迷路。所以，认清“永远在错误的道路上徘徊”这一血淋淋的事实后，带个小厮行走江湖这样倍儿丢面子的事，简直就不算什么了。
正午时分，日头渐渐毒起来，薛靖臣和阿呆在茶棚里歇脚。
茶棚里旱已坐满了一大群镖师，也不知道他们护的是什么镖，一大群人全聚集在桌边喝茶，却没人去守着镖车上那些本该被严密关注的大箱子。
薛靖臣突然低声道：“快躲！”说着翻掌将阿呆一把推到茶棚的角落里。接着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大群黑衣人，朝着那群镖师就砍了过去。
“公子……”阿呆压低嗓门，指着后门方向。
是助镖师们一臂之力，还是置身事外？薛靖臣有几分迟疑。
还没来得及回应阿呆，就见那浑身是血的镖头冲到了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塞进他手里：“江湖救急，帮我将这东西送到……”
镖头的话还没说完，后面的黑衣人就已经将他一击毙命！
一见目标易手，黑衣人们顿时改了方向，朝着薛靖臣就招呼过来。
敌众我寡，薛靖臣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朝后门飞掠而去。
那群黑衣人刚大胜了镖师们，气势正盛，怎么肯就这样放过他？他们立刻呼哨一声，全都追了上去。
薛靖臣且战且退，原本只想借着山路地形复杂，找到机会就隐蔽脱身。谁知道，他的强大路痴属性再次展现了无敌光辉——他准确地从几条道路中选择了阿呆早就跟他强调过的唯一死路。
望着悬崖绝壁，看看面前包抄过来的黑衣人，薛靖臣内心仰天长啸，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背运啊！
眼见那些人不紧不慢、好整以暇地围过来，显然，接下来的会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恶战。
“交出混元丹，我们不会与你为难。”为首的黑衣人压低了嗓子，似在威胁又似在利诱。
这话一出，躲在草丛里的阿呆顿时心中一震！或者，我们不应该叫他阿呆，而应该叫他——铁书隶。
这位铁家传人在书房里研究了爷爷和父亲留下来的各类关于奇才少侠的报道后，终于得出结论，那就是找到一位身世成谜、突然出现在江湖上的少侠，作为自己贴身跟踪记录的对象。这远远比记录那些早已经被人们熟知的名门少侠有卖点。而且，往往这类人，遭遇奇遇的几率也比普通的名门少侠要高得多。所以，铁书隶在入关必经之路的小镇上苦苦等待了三个多月，终于发现了薛靖臣这个理想的——男主角。
他符合铁书隶整理出来的那些江湖大事件主角的一切要求：年轻英俊、出身神秘、头脑灵活。虽然他并没有在铁书隶面前展露过多少功夫，不过根据铁书隶观察，他的武功一定不弱。
原本，薛靖臣初次行走江湖便能遇到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确实是很好的历练，可是一听到“混元丹”三个字，铁书隶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这是传说中能迅速提升功力的大补丹药，当初炼制它的医仙终其一生也只炼制出不到十颗。只一颗混元丹当初在江湖上就已经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搅得三十年前的武林出了一场轩然大波。
如今这东西竟然再度临世，又落人薛靖臣手中，岂不是正好可以……但也会给我们这一路招来杀身之祸吧？心念一动，铁书隶禁不住有些着急起来。
怎么办，到底是静观其变，还是出手相助？但我们铁家的任务是记录江湖事件，不能插手去管啊……
铁书隶内心的挣扎还没结束，就听见一声惨叫，然后就是重物跌落悬崖的声音。
糟糕！想不到自己迟疑的这一会儿，薛靖臣竟然……他的武功有那么不济吗？肯定是那些黑衣人使了什么下作手段！
眼见黑衣人迅速散去，想必是寻找其他的下崖之路去了。铁书隶再也忍不住，急忙朝山崖下飞纵而去。
江湖上，人人都只知道《江湖风云报》的铁笔世家是以一支铁笔写遍天下传奇，却不知道为了能够时刻搜集第一手的资料，铁家人都十分擅长轻功和追踪，甚至能在绝顶高手对决之际隐匿身形从旁窥看，从而得到第一手资料。因为此举有窥探他人私隐的嫌疑，铁家人一直秘而不宣，可是到了这个当口，却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跳到崖下一看，薛靖臣竟然只是受了点轻伤，除了面颊上有几道被荆棘藤蔓划伤的痕迹外，简直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不对，他的脚貌似崴伤了，行动稍有不便。此时他正找了根木棍当作拐杖，准备寻找一个干净点的地方歇脚。
铁书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分外亲切。没错！这不就是江湖大热事件之十大恶俗铁则里的——少侠跳崖不死定律吗？能被此定律光环笼罩的人就铁定是未来搅动江湖风云的大侠啊！我果然是好眼光！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后，铁书隶按捺下激动的心情，继续观察。
只见薛靖臣在崖底的荆棘藤蔓间绕来绕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当然，这是铁书隶看到他在崖底转第一圈时的感想。接着，薛靖臣就开始转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他到底在干什么？铁书隶的脑门上已经满是问号了。
最后，他听到薛靖臣嘀咕了一声：“这里，我好像走过了……”
什么？“一直在绕圈，从来没前进”这个事实他竟然要这么久才闹明白！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路痴？怪不得那时候我一开口说想做他的小厮，他就极其痛快地答应了。如果不是我带路，恐怕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迷路呢！
路痴怎么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大侠！难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不！老天爷你不可以这样无理取闹啊！
铁书隶内心的咆哮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一抬头，发现薛靖臣竟然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山洞。
铁书隶火速跟进。不一会，他开始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更熟悉了！他的嘴角开始有点抽搐了。因为，薛靖臣已经迅速进入了另一个大热门恶俗铁则——崖底必有奇遇定律。
薛靖臣正在开始翻看山洞石槽里藏着的几本薄薄的古卷。不用说，这个就是传说中的武功秘笈了！
铁书隶很想磨牙，不是为了自己没有能先薛靖臣一步经历这些奇遇，而是……这种过分熟悉的情节在眼前上演，对他来说，还是略显犀利啊。
这下好了，灵药在手，秘笈我有，薛靖臣已经朝着铁书隶设定的江湖大事件主角之路狂奔而去了。至于路痴什么的，只要我一直牢牢地跟着他，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此刻铁书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思路已经从“变更主角人选”跨越到“掩饰主角缺点”了。俗话说，自己家的娃自己疼；自己的主角自己带啊。为了防止薛靖臣在学会秘笈武学的过程中再度遭遇迷路事件，铁书隶意识到，自己这个“呆呆的阿呆”必须提前现身。否则，就算薛靖臣能攀上崖顶，也保不齐他会先在这山里转半年……
虽然事先他为了能顺利通过薛靖臣的盘问准备了好几套说辞，可薛靖臣对于他在崖底出现却毫不吃惊，甚至还主动提供答案：“你是攀着藤蔓下来的吧？”
“是啊，当然是的。”铁书隶干笑。
于是，铁书隶就这样在崖底照顾了薛靖臣半个月。奇怪的是，这中间一直没有黑衣人下来寻找他们的踪迹。
薛靖臣一边养伤，一边钻研那秘笈上的武学，功力大进。铁书隶已经可以想象，当薛靖臣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再度步入武林，必然是他的《江湖风云报》迎来许久不见的、真正的大事件独家报道之时。
伤养好了，武功钻研完了，接下来得上崖。可这上崖，叫他怎么上啊？
望着高高的崖壁，铁书隶竭力扯出一个笑容：“你先上去，我自已慢慢爬。”
“这怎么可以？我们在一起同生共死过了，早已经是兄弟，我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你跑了？”薛靖臣义正词严。
铁书隶在心里直翻白眼。如果你不搭理我，我等你一个不留神就蹿上去了。你这样盯着，我才真是啥也不能干，只能假模假样地慢慢爬。
眼看平时不到一炷香工夫就能爬上去的山崖，此时在薛靖臣的严密关切注视下，他只能笨手笨脚地一点点往上蹭。这下要顾及的东西就太多了，又是藤蔓又是崖壁，又是旁边的荆棘丛，还得留神薛靖臣有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正当铁书隶找到一个落脚点，准备用力蹬踩时，冷不防脚下一滑，朝下跌去。
如果是平时，他一个翻身就可以再度攀住崖壁，可是今天，他却只能硬生生地往下跌……就在铁书隶心中哀号，做好了后背皮开肉绽的准备时，他后心的衣服却被牢牢地抓住了
——薛靖臣就这样徒手阻止了他的下跌之势。
铁书隶回头看去，只见薛靖臣的手腕上竟有丝丝鲜血渗出，想必是刚才情急之中被荆棘刺伤的。
练武之人虽然对皮肉伤往往并不过多在意，可是荆棘很容易伤了经脉，铁书隶只觉得喉头一紧，心中微微感动。
薛靖臣却仿佛完全不在乎一样，使劲拽他：“快往上爬。”
“嗯。”铁书隶赶紧把那幽微的感激吞回肚里，沿着崖壁攀爬上去。
而当他们再次踏上江南游历之旅的时候，却发现，一切早已经截然不同！
眼下，竟然是黑白两道齐齐追杀薛靖臣！
原来，白道众人认为是薛靖臣杀了镖师夺取混元丹，要替镖局的人报仇；而黑道众人见传世奇药重现江湖，又怎么会不想收入囊中。
于是，原本平静的武林，一下就掀起了腥风血雨。
2
暮色四合，一辆不起眼的柴草车上跳下两个满身土气的庄稼汉。其中个子稍高些的正忙不迭地向赶车的老汉道谢，那嘴甜得让老汉笑眯了眼，叮嘱了他们不少住店吃饭的窍门，这才扬鞭而去。
“你……竟然这么会跟人打交道？”铁书隶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错，这两个庄稼汉就是乔装打扮后的薛靖臣与铁书隶。
回答他的是薛靖臣那被易容膏抹得黑乎乎的脸：“我在老家那边也老是迷路，渐渐就知道怎么问路搭便车、跟人套近乎说好话了。”
我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大少爷，想不到你竟然有这种隐藏技能。铁书隶在心里嘀咕着。薛靖臣乔装打扮、嘴甜卖乖简直比铁书隶这个只知道纸上谈兵的江湖新丁麻溜多了。
“这下多好，又赶了路，又不用一路打打杀杀。”薛靖臣舒展了一下坐车坐得有些僵硬的身躯，非常满意。
不用一路打打杀杀！我好不容易选中的男主角竟然会这么没下限，为了省这么点力气而去乔装打扮！那些人你是打不过还是怎么的？竟然为这个藏头露尾的，毫无英雄气概，我还以为是特殊嗜好呢！
铁书隶简直有点恨铁不成钢。他的内心吐槽还没结束，就听薛靖臣继续道：“还省了不少钱呢……”
省钱……省钱……省钱！铁书隶满脸黑线，汗然发誓：不把你绕进去，小爷我就不姓铁了！
这天，他们在一个路边的小茶棚里歇脚。二人还是寻常庄稼汉打扮，黝黑的肤色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他们就着茶棚里的粗茶，啃着自己随身带的干面饼。
一壶茶不一会儿就喝光了，铁书隶起身去再提一壶，一个不留神把长凳上的包袱给掀翻了。
只听“哐”的一声，一柄利剑已经从包裹中露出了闪烁的寒光。
霎时间，剑就被铁书隶重新收好，殷勤的小二也赶着送了一壶新泡的茶水过来。那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目光，让故作镇定的铁书隶心中大喜——成了！
要知道，这个茶棚可是附近蛟龙帮的一个暗堂口，做的就是来往生意人的黑买卖……而这几天，关于薛靖臣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中原大地，当然，也包括他那把样式古拙的宝剑。
“吃完了我们就快走吧。”薛靖臣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微妙变化，当即起身。
想跑？没那么容易！
铁书隶故作艰难地抬起头，额头上早已用内力逼出了黄豆大的汗珠：“我……好像吃坏了肚子……”
“那你快去吧。”薛靖臣说着还关心地掏荷包，“我带了止泻药丸，你要不要来一颗？”
“不了，你等着我就好。”说完铁书隶放下包袱，朝茶棚后的茅房冲去。
他心里的小算盘拨拉得啪啪响：薛靖臣，你就等着蛟龙帮的英雄好汉们吧！快去给我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原本他们休息完立刻离开，蛟龙帮还未必有机会对他们下手。可是薛靖臣这么一等，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来吧来吧，武林的新篇章正等着你来书写！薛靖臣，这回看你怎么躲！
不多时，茶棚那边就传来了兵刃相接的声音。铁书隶急忙躲在隐蔽处偷看。
好家伙，蛟龙帮是最近生意太清淡吗！竟然一口气来了三十几号人，一齐围攻薛靖臣！
本来，蛟龙帮能那么迅速地从他故意露出的宝剑上察觉他们的身份并集结人手来挑衅，铁书隶对他们的实力还是有所期许的。要知道，这种混战，如果双方实力悬殊还有什么好看的？《江湖风云报》要的可是火爆激烈的江湖火并实录啊！
瞪大双眼，铁书隶一丝一毫都不想放过眼前战局的任何细节。
蛟龙帮不愧是本地一霸，几十号人并未莽撞强攻，而是有人掠阵、有入主攻、有人扰乱局面。
薛靖臣开始还没明白，待到那些人步步逼近，他这才明白自己成了别人的目标。只听他轻喝一声，手底的剑光顿时光彩夺人。
铁书隶兴奋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以一敌众的恶战就该是这样的啊！乔装打扮、藏头露尾，算什么啊！当了我钦定的男主角，还想这样躲清闲，门都没有！
战斗结束的速度，远比铁书隶预想中的还要快。薛靖臣除了衣襟上有几道不起眼的裂纹，看起来是毫发无损。
就这样让他全身而退啦？真这样写下来，会有点乏味的……
“哪里来的英雄好汉，我莫应蛟今日可要来会一会了。”人未至，声先到。来人正是蛟龙帮帮主，莫应蛟。
铁书隶一听，顿时喜上眉梢！不枉他煞费苦心在这里让薛靖臣暴露行踪，一开始，他打的就是让薛靖臣与这莫应蛟一战的算盘。
这莫应蛟虽然谈不上是什么正气浩然的江湖大侠，可他的身手在江湖高手排行榜上是名列前三十位的。薛靖臣，这回你可碰上硬招子了哦！
薛靖臣从崖底上来后，虽然也遭遇了几次交手，可对方不是人太少就是武功太低，铁书隶都不屑记录了。再加上薛靖臣来乔装潜行这一招，更加是风平浪静、乏善可陈。铁书隶怎么可以任由他如此逍遥？不把他推到陷阱里再扔块大石头下去，然后围观他挣扎求存、一飞冲天的英姿，那就辜负了自己孕育武林传奇的伟大构想啊！
还好，伟大的、上道的蛟龙帮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那简直是配合度百分百的好，行动力简直直逼中华田园犬啊！先是人海战术，来了一场有热度有看点的群攻，接着又奉献出大BOSS莫帮主来一场有质量的巅峰对决，他们这种为了创造武林新传奇、不惜牺牲宝贵休息时间的精神，真是让人敬佩感激！
铁书隶这边澎湃的胡思乱想还没结束，就只听莫应蛟沉声喝问：“阁下伤了我们蛟龙帮这么多兄弟，还不报上名来？我莫应蛟可不杀无名之辈！”
薛靖臣缓缓答道：“在下关外小辈薛靖臣，刚才多有得罪了。”
“薛靖臣！你就是那个手握混元丹的薛靖臣？”莫应蛟的声音骤然高了几分。
铁书隶满意地弯起了嘴角，现在，江湖上谁不知道那得了混元丹的少年名叫薛靖臣。
“正是在下。”
“想不到，传说中白衣翩翩的薛少侠竟然会这么一副藏头露尾的鼠胆德性，真是让莫某失望啊。”莫应蛟身为一帮之主，词锋甚是犀利，刺得薛靖臣当场就有几分挂不住。
铁书隶安然剔牙。谁叫你非要躲躲藏藏的，这时候知道丢人了吧，活该！
“在下只是不想因为这混元丹的事情，多生变故。”薛靖臣迅速稳住了情绪。
莫应蛟长啸一声：“是吗？既然这样，这混元丹，我莫应蛟要了！如此一来，因混元丹而来的一切事端，都与你无关。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的啸声中，周围树木都隐隐震动，铁书隶只觉得耳根一阵发麻，这莫应蛟的功力，果然很强。
薛靖臣慢慢地笑了笑：“这混元丹确实给我添了很多麻烦，可是，这一份责任，我不会就此舍弃！”
铁书隶看得很清楚，在莫应蛟那震慑四方的长啸声中，薛靖臣握着长剑的手，纹丝不动。
“咣”的一声，二人兵刃相接，战局已经骤然拉开！
太好了！终于迎来了大战！这就是薛靖臣你的宿命——从千千万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跟真正的强者做生死之斗！铁书隶激动得肩膀微颤，他深信，此时自己看到的，就是未来《江湖风云报》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章！
莫应蛟的刀锋迅捷狠厉，那正是刀头嗜血的老江湖气势。
薛靖臣却是举重若轻，看似险象环生，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你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
如果说战局开始之初，铁书隶还多少有几分担心；那么看到这里，他已经彻底放下心来。他相信，薛靖臣必胜！
果然不出他所料，几十招过后，莫应蛟的身法已经渐渐凝滞，而薛靖臣却是愈战愈勇。最后，随着莫应蛟手中钢刀脱手落地的重重一响，薛靖臣已经锁定了胜局。
太好了，这一战就叫“薛靖臣信手擒蛟”！要知道，薛靖臣这回胜的可是年轻一辈中江湖排名前三十的高手。此战的结果传扬开后，薛靖臣的名声立刻就会如日中天。
江湖新传说的主角就此诞生！铁书隶已经开始构思如何开篇、如何转折、如何渲染战况最后高潮迭起的收官……
“你肚子还疼吗？”
“呃？”铁书隶笑眯了眼的视线中，突兀地出现了薛靖臣的身影。
此时，薛靖臣正担心地望着他。
“肚子……”铁书隶费了好大劲才回过神来，“没事儿了。”
“你没事儿就好。看你吓得脸色都变了。”
我那不是吓变了脸色，我那是暗爽憋的啊。铁书隶没法说出真相，只得连连点头。
“原本以为乔装能避开争斗，不过看来也没那么好糊弄啊。”薛靖臣皱眉苦笑。
铁书隶赶紧表忠心：“都是我不小心让剑露了形迹……”
“不是你的错。江湖上的消息，本来就传得比我们想象的快得多。”薛靖臣长叹一声，“也罢，也不用再乔装打扮了。既然躲不过，就坦然应对吧。”
铁书隶暗暗一笑，你明白了就好。当了小爷我钦点的主角，想偷懒躲清闲，门都没有！
3
跟着薛靖臣贴身记录的难度，从他声名大噪的那一刻开始，突然变得举步维艰！铁书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日子：饭没法好好吃，觉没法好好睡，还要天天东躲西藏。
其实薛靖臣眼下的武功，已经算得上是江湖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原本是不至于被这些人追得夺路而逃的。可问题是，黑道的人倒也罢了，若是误伤了白道中人，那可就不好了。一旦真的重创同道，以后就算是事情能解释清楚，这个仇也结得妥妥的。
可偏偏，当初那个把混元丹交给薛靖臣的镖师压根没说清楚到底要把混元丹交给谁。他们就算想把东西交出去，也找不到正主儿。而几个月来，江湖因为混元丹现世的事情闹得风起云涌，也不见哪个正主子出来声明混元丹是他的。只怕人家根本就不打算在这风口浪尖上接下这烫手的宝贝。
这下好了，这么个东西，他们丢也不是，要也不是，还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桌子、板凳、热茶、热菜、热汤。铁书隶感动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自从他们上崖后，这还是吃的第一顿正经饭啊！
之前为了少惹事端，他们都是买点馒头当干粮啃啃就算了。可是今天，当铁书隶闻着酒楼里飘出来的清晰的烧鸡香味时，最先听到的，竟然是薛靖臣“咕噜”一声咽口水的声音。
回头看着薛靖臣那依然十分脱俗的面庞，铁书隶收拾了一下已经崩出裂纹的心情，安慰自己：再风度出众的少侠也是人，想吃点好的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咆哮：这种会对着烧鸡咽口水的行为，真是太崩坏了啊！这样下去，会粉碎我笔下在万千少女心中薛靖臣的高富帅形象呀，这对增加我《江湖风云报》的发行量也会有巨大影响呀！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正在风化的男主角继续微笑：“我们去吃顿好的吧。”
进店，上酒上菜。
“阿呆……这些日子，你一直跟着我受苦，好不容易能一起坐下来吃顿好的，我很高兴可以跟阿呆一起好好吃饭……”薛靖臣酒足饭饱、带着醉意说着，声音中隐隐有些歉意，
呃？铁书隶的心中不由一动。虽然之前薛靖臣对他就已经是非常好，可是铁书隶总觉得，那是主仆情谊，是他居高临下的施恩。可是今天，此时此地，他的酒后真言再加上吃到热汤饭的感动让微醺的铁书隶深深地感觉到，那句“吃饱了饭，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都会不同”的至理名言是何其正确啊！
吃饱喝好，江湖十分美好。薛靖臣也许不是那些传奇里毫无瑕疵的大侠，可是，他却真正地把你当作朋友。
不出几天工夫，薛靖臣为了保住混元丹，出手击退黑白两道数十位高手的事儿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他，完美地完成了铁书隶的期许——红了！
现在江湖上已经无人不知薛靖臣的大名。
“公子，喝水。”看着为了不误伤同道而弄得浑身小伤不断的薛靖臣，铁书隶心中真的有点愧疚。要知道，以他当下的功力要击退那些层出不穷的对手并非难事，只是薛靖臣的出手出入意料地注意分寸。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吃饭遇袭那次，不要说是白道，就连黑道的人，他也未曾下狠手重伤过一个。
铁书隶自己也习武，他知道，能在腥风血雨的瞬息间，不仅不伤及对方还能自保，可比那种纵情任性的打法更加伤精费神。有时候，那战况险象环生，看得铁书隶都胆战心惊地差点冲出去加入战局。说到底，如果不是他打听到中原最大的镖局有一个暗镖要经过那条专门走镖的暗道，他就不会特地让薛靖臣走那条路，也不会那么碰巧地遇到那次劫镖事故，那么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薛靖臣喝了几口水，又急忙抓紧时间调息起来。这些天他已经将那秘笈上的武功心法熟记于心，即使战况艰辛，他也依然练习不怠，看来他的一身功夫还真不是侥幸得来的。
“阿呆，你也喝水。”薛靖臣说着，把水袋朝铁书隶递过来。
“喝水可以，但公子你可不能再让我走人了！”铁书隶鼓着脸颊，警惕地盯着他。
“这……好吧好吧……”薛靖臣无奈地点点头。这几天来他已经遭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每次他都看到那呆小子一下就躲得远远的。本以为此人会就此逃掉，谁知道只要一等危机过去，他就又不屈不挠地钻了回来，并且还不忘往回带水带干粮，简直就是个忠心耿耿的牛皮糖。
总之，阿呆就是一句话：“我收了公子你的银子，就一定要把你送到目的地！”
目的地？
当初薛靖臣计划中的行程是欣赏完江南风物后，就去少林武当等江湖泰山北斗级的门派拜访一番。可是现在看看这人人喊打喊杀的局面，他能否撑完江南之行都未可知，就更别提什么拜访武林名宿了。
入夜，待薛靖臣睡下后，铁书隶掏出随身小包里的特质松墨炭条，急急在纸上将今天的经历简略地记录下来。既然是随时跟在薛靖臣身边亲历事实，那么及时详实地记录就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毕竟这跟之前那种将大侠们请到家中彻夜长谈不同，那种记录的时间地点都有可能因为岁月流逝而模糊，可是他此时既然正在亲历，就必须及时留下第一手的正确资料。
写完后，望望满手的墨炭痕迹，还有隐约缭绕的松枝香气，这一切都跟他这个呆呆傻傻的小厮身份实在太不符合了，于是他赶紧到溪边将手洗干净。
洗着洗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歉疚感又升腾上来。这一路行来，饶是薛靖臣武功高强，也是疲累不堪。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
一开始那种能用自己的双眼见证武林大事件，像父辈一样重振铁笔世家荣光的心情，已经渐渐地被眼前血腥的事实冲刷得越来越……暗淡。
怀中的松墨炭条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咕噜噜地滑动了几寸，铁书隶急忙将它放好。
这用松墨炭条来做临时记录的想法还是他爹发明的。虽然字迹远远不如笔墨隽秀，可胜在快捷又易收藏，要不他天天带着笔墨纸砚，还怎么装“呆呆的阿呆”啊。当初爹爹特制了这松墨炭条后，还分送给了同时为武林纪史的另外三家。此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可这松墨炭条也曾是铁家纪史荣誉的象征……
对，铁家的声誉，怎么可以就此舍弃？！
江湖本来就是打打杀杀的，不要多想了！铁书隶站了起来。
4
眼前的一切，让铁书隶瞪大了双眸——
一群鬼鬼祟祟的黑衣人，正悄悄地朝着薛靖臣住的客房逼近。而这个时辰，正是每天薛靖臣修习内功的时间。平时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守在门外，可今天他光想着赶紧去洗净松墨的气息，竟忘了这些。
必须立刻示警！
铁书隶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狠狠地从后面偷袭了。
他眼前顿时一阵发黑，视线变得模糊。不！不能就这样倒下！我还要记录薛靖臣他……
“放开他！”薛靖臣已发觉屋外的异动，冲了出来。
铁书隶只觉得心中一松，身体歪歪地就要往下倒。
不对。放开他？你是不是练功练坏了脑子啊！我本来就是个小角色，他们敲昏了我自然就扔下来了。你这一声，才真是要害死我了啊！
铁书隶一个激灵，差点没蹦起来敲他的头！心说我不是被这群人打死的，肯定是被你害死的！
铁书隶的吐槽完全正确，本来只想敲昏了他就与薛靖臣正面对抗的黑衣人，立刻发现手里这个小角色竟然是个可用的棋子。于是“唰”的一声，雪亮的剑已经搁上了铁书隶的脖子。
“交出混元丹，否则……”铁书隶只觉得脖颈上一凉，不用低头，那种细细传来的刺痛感已经弥漫上来。
铁书隶从未觉得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混元丹，给你们就是！”薛靖臣一扬手，那个玲珑剔透的玉瓶早已经脱手凌空飞出。
分踞各个方位的黑衣人顿时急了，全都不顾一切地朝那玉瓶扑了过去。那原本扼住铁书隶不放的家伙，此时简直像是扔掉一个烫手山芋般，将他一把推开。他可不想到头来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铁书隶看见薛靖臣飞掠过来，将他护在了身后。那亳不迟疑的姿态，就仿佛他刚才抛弃的不是武林中人人志在必得的灵药！
“你……”铁书隶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薛靖臣道：“你先躲起来。”
他的声音怎么带着一股浑浊的尾音？难道刚才为了及时施救，他强行中止了运功？
铁书隶突然觉得自己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僵硬了……
面前，那些黑衣人为了争夺混元丹，竟然开始了内讧。薛靖臣长啸一声，再度杀人战局。
这场激斗，持续的时间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到最后，在瓢泼大雨中，薛靖臣终于夺回了玉瓶，那些黑衣人也拖着受伤的残躯散去。
“你傻啊！为什么要用混元丹来换我？”冲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话。铁书隶本来想感谢他的，可是……
“我们是兄弟啊。”薜靖臣笑着，竭力支持着身躯才没有跌倒在地。那沉重的呼吸声和嘴角的血迹，还有根本找不到焦点的双眸，全都实实在在地昭告着一个事实：铁书隶的推测没有错，刚才练功骤然被扰，又强行恶战，此时的薛靖臣，已经一内息紊乱。
原本练气的功夫最是忌讳奔波劳顿、心神不宁，可谁知道，这一下就……
你有必要为一个呆呆的小厮这样做吗？我给你带路可是收了你的钱，你又不欠我什么！铁书隶的内心在咆哮，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你救我干吗啊！你把我看成这么重要的兄弟，让我还怎么接着骗你啊？
那一种名为“矛盾”的东西，前所未有地震击着铁书隶的内心。他在这次行动前事先预想过各种情况，翻阅了《铁家纪史》里的各种记录。可是，没有任何一种预想情况跟现在一样，也没有任何一本纪史可以用来参考。
他以为他扮演的是小厮，是仆人，但是薛靖臣却说：你是我的兄弟。
怎么办？
昏迷的薛靖臣突然发出一声呻吟。铁书隶急忙收回思绪，眼下最重要的是帮他恢复！
此时，有两个选择，一是铁书隶冒着自己身份被看破的危险，替他导引气息，让他恢复灵台清明；而另一种，就是喂他服下混元丹，待混元丹令他气息振作后自然可以调息自如。
这一路走来，虽然夺取混元丹的人一拨接一拨地来，可薛靖臣也没有动过要将混元丹据为己有的念头。至宝面前能不动心，这也是令铁书隶真心欣赏他的理由。
可是……此时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用混元丹的好处简直是显而易见，薛靖臣的身体立刻就能恢复，功力也会更上一层楼，作为武林大事件的主角就会更加光彩照人，未来的道路上也将是披荆斩棘、无往不胜。
而不用混元丹，自己出手的后果则是……一路上的相伴提携之情全部化作泡影，只怕以后再见也会……
铁书隶不愿意承认的、那个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即使情况到了现在这一步，只要薛靖臣交出混元丹，那么他依然有可能全身而退，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而一旦他吃下混元丹，那么他杀镖师夺宝物的罪名则是就此坐实，再也洗刷不清了。
铁书隶记得父亲的教诲，身为武林纪史之人，最重要的就是客观公正，必须站在天下人的角度，而不可以因为自己欣赏某人就为其多方润色修饰遮掩，即使那人是自己的好友，也必须置身事外。
可是，真的可以为了重振铁家的声威，而将他推入更加不可挽回的漩涡当中去吗？不！薛靖臣不只是白纸上一个冰冷的故事主角的名字，他……他是我的朋友！
铁书隶扶起了薛靖臣，一点点地开始帮他导引真气……
薛靖臣的气息渐渐恢复，沉沉地睡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薛靖臣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神采奕奕，再无昨夜的半点疲态。
“昨天晚上我精疲力竭，好像昏睡过去了一阵。没有吓到你吧？”
听着薛靖臣的询问，原本正忐忑不安的铁书隶瞪大了双眼。
他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太好了！
铁书隶几乎是雀跃着给他送上水囊：“你睡着了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又拿出了阿呆的本色呆傻笑容。
一夜的忐忑，都在这明媚的晨曦中烟消云散。
“数数看，到底有几封战书了？”薛靖臣在酒楼里气定神闲地吃饭喝茶，风度翩翩。虽然这一幕在铁书隶眼中，基本属于吃饱了心情就很好的情况，但这一路行来，他早巳看穿了薛靖臣的路痴加吃饭执著症的本质，此时再翩翩的风度也不能迷惑他的双眼了。
“加起来三十几封。”铁书隶很想提醒他，这些是战书，不是情书，你至于这么轻松吗？
“你不觉得，公开放话‘凡是想要混元丹的人就跟我约战’这个手法，非常非常有效吗？起码我们就不用东躲西藏地随时准备应战了啊。”薛靖臣抿了一口茶，赞道，“嗯，好茶。”
“可是这些白道黑道的高手可都不是吃素的啊！”
没错，事情本来可以算是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是以前的《江湖风云报》少东家铁书隶，简直会高兴得两眼放光！
薛靖臣单挑几十位黑白两道的高手，那该是怎样一出精彩盛况？大事件啊大事件！报纸的销量肯定可以一飞冲天！
可是，一想到这一路上薛靖臣那累累的伤痕，还有那天晚上险象环生的情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紧了起来。因为，他现在是阿呆，是那个与薛靖臣同生共死的阿呆！
“再上一壶茶，还来几碟果品。”薛靖臣一挥手，竟然还不打算离开。
铁书隶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地劝了这么半天，到最后他竟然还是完全没有觉悟到眼下的危机。
不多时，茶水送了上来，果品也摆好了。
“你还不打算走人么？这里可是人多眼杂……”铁书隶压低了声音心急火燎地提醒。
“你还没有发现吗？我们在不在这里呆着，情况其实全都是一样的。”薛靖臣的声音也低下来。
“哦？”铁书隶不明白了。
“这家酒楼本是这里最大、生意最好的一家，现在又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呆的二楼本来正该高朋满座、客似云来。可是你看，从我们坐进这里开始，酒楼里就再也没有进来过新的客人。”薛靖臣说着，似笑非笑。
铁书隶可坐不住了，拉着他的胳膊急忙起身：“那我们赶紧逃啊！”
“逃什么逃？”
铁书隶差点被他噎住，这种情况难道不是意味着他们被盯住了吗？还不赶紧跑路？
“我们来了多久？”薛靖臣突然发问。
“一个多时辰了，这个不是重点好不好……”
“既然我们已经来了一个多时辰，又坐在本地最大的酒楼里，而且也已经被人发现了身份。可是，他们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做。这意味着什么？”
铁书隶不确定地说：“他们……根本就不想为难我们？”
“才不是，他们不敢为难我们。因为现在我们的命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黑白两道几十位高手的。谁抢先出手伤了我，夺走了混元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就算能使诡计将我打倒，只怕也必须顾及后面那些源源不断的麻烦。所以……宁可等到约战之日，再作打算。”
“嗯……那时候天下英雄作证，就算有人想造次，也不得不多几分忌惮……”铁书隶总算想明白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刚把心放回肚子里，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什么约战之日，天下英雄？”
“我跟那些想夺取混元丹的人全部约在了同一天，同一个地方。就是本月初七，少林寺。”
“你……不要命了？！”铁书隶还没咽下去的那口茶彻底喷了出来。
“天天打，多么无聊，起码现在到初七，我们的日子可以过得像模像样，不用再一路腥风血雨。”薛靖臣继续微笑，两眼亮晶晶的，“想想看，我们可以安安生生地吃好多顿饭了啊。好不容易到了中原，这里的美食我可都没好好尝一尝呢……本地的豫菜据说不错……”
“你！”铁书隶简直不知道该说啥好了。这是胃袋拖累脑袋吗？这个人怎么就非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铁书隶心里有些别扭。
“跟着我的这几个月，你都瘦了。风餐露宿，本来就不是你该过的日子。虽然一切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我也想尽量让我们的日子规律一些，太平一些。”
是这样吗？本以为他是睥睨天下的少年侠客，谁知道，他却低下头，把身边同行者的饥寒饱暖，全都看在了心里。虽然是纪史世家的传人，可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铁书隶还真的是……第一次过。
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闷闷地哽住了。铁书隶昂起头，竭力保持气势瞪着他：“跟着你，我就没指望要过太平日子！”
“好吧。”薛靖臣换了个口气，“你不觉得，比起天天小打小闹，这次的混元丹之少林寺大决战，才是真正的武林大事件？”
“这……”如果是三个月前的铁书隶，他会毫不迟疑地说：“当然！”可是，现在的他，有点说不出口。
“我可是学会了传奇武学的天才，你就放心吧！”薛靖臣把一颗红得正好的樱桃扔进嘴里，笑得轻松。
而铁书隶，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入夜时分，客栈里静悄悄的，可铁书隶却在院子里转了无数个圈，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到铁笔世家这几年日渐凋敝的声名，他想到山河日下的《江湖风云报》，他想到自己在祖先祠堂里发下的誓言，他想到他日自己也被称作铁笔传人的荣光……可是，这些全都没有办法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是他，将薛靖臣卷入到这场腥风血雨里来的。如果在少林寺一战中，薛靖臣血溅当场，那么……他一定会一辈子都后悔的。
薛靖臣……这三个字在他心头来来回回地回荡。
无论怎么样，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送死！铁书隶终于下了决心，他朝着薛靖臣住的小楼上走去，迎面下来一个刚给客人送完宵夜的小厮，正与他擦肩而过。在那满身的油烟味中，似乎有什么很特别、很熟悉的气味隐藏其中？
答案仿佛就在手边，可那一瞬间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来。
铁书隶也没有机会想清楚了。一阵诡异的香气弥漫开来，他只觉得身体一软，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5
铁书隶好不容易从牢房脱身，立刻冲到街上找了个路人问日子。得到的答案是，今天正是初七！
三天，从那天晚上他被迷香偷袭算起，已经足足过去了三天！如果不是他想到火烧牢房、死中求生的奇计，只怕现在还被困在那精钢打造的屋子里不得脱身。
只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个幕后首脑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不过，此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必须立刻找到薛靖臣。原本，就在遇袭的那个晚上，他已经准备将一切真相都告诉薛靖臣，可是……
那个大路痴，该不会还在哪条小路上转圈吧？客栈老板告诉铁书隶，薛靖臣雇了店里的伙计送他上山。还好……他不会因为临阵脱逃而丢尽颜面。可是，下一秒钟，铁书隶却想，就算他丢尽颜面，也比丢了命好啊！
“你个开店的，带路这种生意你抢了干啥？”铁书隶怒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急忙狂奔而去，只留下莫明其妙的店老板在一脸风沙中发愣，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怎么突然就发起了火来。
上山的这一路上，铁书隶没有遇到一个人。显然，山上的比武已经开始。他，来迟了！说不定……说不定……
不！薛靖臣会没事的！铁书隶使劲地摇摇头，这样安慰自己。
当铁书隶冲上山门前的广场时，看到薛靖臣正站在众人当中，长剑在手，笑意轻松，就如同铁书隶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
那股淡然又自若的风度，让铁书隶觉得，他就该是自己笔下江湖风云的主角。可是，做江湖风云的主角真的好吗？那周围团团围着的强敌都狠狠地盯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完全撕碎！
突然，铁书隶回过神来，怎么会是这么多入围着他？难道不是车轮战，而是围攻？那就太无耻了吧！铁书隶差点骂出声来，你们这些黑白两道的人物，平时一个个都号称自己公理正义浩气长存，原来到了这个时候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就算是你们一起下的战书，就算是薛靖臣自己要同一天跟你们比武，你们也不能这么没有下限啊！怎么都没有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就因为薛靖臣是从关外来的，中原武林就没有一个肯为他说话的吗？就算别人不开口，少林寺住持慈云方丈你怎么也缄口不言？
铁书隶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到慈云方丈面前：“怎么……”
他急匆匆地冲过来，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原本正剑拔弩张的比武场中已经是人人侧目。可这里是少林的地盘，方丈没有发话，其他人也就默不作声。此时见这少年竟然主动对慈云发难，一时都竖起耳朵，听他二人对话。
“原以为铁笔世家会错过这一场江湖大战，看来书隶你终究还是没有来迟。”慈云方丈目中含笑，不紧不慢地颔首。
这话一出，全场顿时爆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
要知道，近百年来，《江湖风云报》的记录一向是最详实最公正的，但凡武林中有大事发生，都以能被铁家记录为荣。甚至有人认为如果有事件不曾被记录，那不是铁家的遗珠之憾，而是那个事件不值得被铁家报道。
《武林传奇报》的江家少主江博也已经到了，你们坐到一处吧。”慈云说着给铁书隶指了个方向。在那里，江家少主江博轻轻挥动着折扇，云淡风轻地朝铁书隶微微一笑。
如果是平时，铁书隶是很愿意与同行切磋一番的。可是，此时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为何要让这些入围攻薛靖臣？这样不是……有失公允？”铁书隶深呼吸数下，才没骂出声，尽可能地把话说得和缓。
“这个，也并非老衲所乐见，但是薛施主执意如此，老衲也无可奈何。”见铁书隶面色一沉，慈云忙道，“可既然是在我少林门前比武，就决不致让薛施主殒命于此。”慈云这话，是说给铁书隶听的，也是说给那些正欲围攻的黑白两道高手听的。
少林方丈发了话，分量总归是不轻的。可是……刀剑无眼，并不能因此就掉以轻心。
铁书隶艰难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场中。
从刚才慈云方丈说出他的身份开始，铁书隶就已经不敢再望向薛靖臣，甚至觉得耳边已经响起了他气愤的质问，眼前已经闪过了他举起的剑光。一路上生死与共的朋友，竟然是……
一切的休戚与共、荣辱相依都在那揭开真相的话语中，变得如此可笑！
“既然此战是因混元丹而起，那我若是胜了场中诸位，是不是混元丹就属于在下了？”薛靖臣低头行礼，“请慈云大师定夺。”
薛靖臣此话一出，场内顿时一阵骚动。
早有按捺不住的人嚷道：“就是为这混元丹打的，当然是谁赢了归谁。”
慈云大师低眉沉吟半晌：“混元丹既然无人认领，自然是……技高者得。”
“谢谢大师，这我就放心了。”
铁书隶没有看到薛靖臣的眼神。因为，此时的薛靖臣没有看着他，而是牢牢地盯住了面前的对手们，沉声喝道：“开始吧！”
这是一场在日后的《江湖风云报》上被大书特书的战斗。
在薛靖臣说出开始的刹那，正是少林寺结束上午早课，午时钟声响起的时刻，这钟声会敲九下。
而在这九下钟声中，铁书隶看到了他一直期盼的江湖大事件，不，是江湖新传说的诞生！
薛靖臣的武功，仿佛突然提高了无数倍。他的剑招变得如此简洁，没有任何修饰和花巧，每当无声的剑光闪过，就有一人倒下。的确，没有必要把战书分列在许多天里应战，也用不着车轮战，那都只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当钟声停歇的时候，场上依然还站着的人，只剩下薛靖臣一个，而其他人都已经倒地。他们没有重伤，甚至没有出很多血，只是觉得自己莫明其妙地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最后响起的是与钟声一起轰鸣的佛号：“阿弥陀佛！薛施主慈悲为怀，实在是武林之幸！”
薛靖臣笑了笑，躬身回礼，淡淡看着那些人被其门人、弟子扶下去。
6
薛靖臣慢慢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这正是数日来引起江湖无数纷争的——混元丹。
“此物现在已经属于薛施主了，相信再无异议。”慈云大师颔首。
“既然这东西已经是我的了，我想送给谁，都是我的自由，对吧？”薛靖臣微笑。
慈云大师点头。
场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什么！薛靖臣竟然要把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灵药送人？
薛靖臣微笑着，朝一个方向走去。他走到一个人面前，诚意万千地开口道：“此物，我送给你了。”
这个如此幸运能得到薛靖臣灵药相赠的人，竟然是—一武林传奇的江家少主江博！
只见他原本温文尔雅的面庞上顿时闪过一丝晦色，继而笑道：“此物过于珍贵，只怕我受用不起。”
“江家虽然以纪史闻名，但其实在武学上也颇有造诣，怎么会不需要如此灵药呢？”
“这……”
“更何况，如果你担心这里还会有人出手夺药的话，我想慈云大师会很愿意挪出静室，让你静心服药，为你护法以策万全的。”
慈云大师点头：“薛施主说得不错，如果江施主有需要，少林定当全力保护你的周全。”
江博的表情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我……我……”
薛靖臣不由分说，把玉瓶往他手里猛地一塞：“给你了。”
江博如同被塞了个烫手的烙铁一般，将那玉瓶狠狠甩开。
玉瓶重重地跌在地上，碎裂的瓶身中滚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薛靖臣岿然不动，慈云大师却不能坐视不理。为免再生事端，他急忙箭步抢上，将那颗灵药纳入手中。
慈云大师精于医理，也是当年曾接触过混元丹的高手之一。他一看清这混元丹，顿时面色微变，细细将药丸碾开，轻闻、慢抚，眉毛渐渐地皱了起来。
众人虽然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却都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气息。
最后，慈云大师缓缓地抬起头，沉声道：“此物不是混元丹，只不过加了些硫磺硝石类的金石之物，让人气血奔涌，误以为是元气充沛，其实不过是假象。若当真服食，只会伤了根本，令人神志迷蒙，心智大乱。”
众人一听，顿时面色惨淡。想不到他们为之争夺、甚至不惜流血受伤的宝物，原来却是这么个祸害人的假货！
铁书隶听到这个结论，也不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有人劫镖，有人浴血托付，有人追杀，有人挑战，不都是因为这混元丹吗？可是……事到临头，这东西竟然是假的？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刚才，江博无论如何不肯收下这混元丹，那就是说，他一开始就知道真相！
“没错，一切的幕后主谋就是你——江南《武林传奇报》少东家江博。”薛靖臣慢慢地，将指尖牢牢地指向了他面对着的人。
江博？铁书隶心中剧震。他没有想到，做出这一切的，竟然会是跟江湖风云铁家齐名的江家。这可是当年纪史四大家里仅存的两家了。
“我不想收下混元丹，只是不想搅入江湖乱局，这不过是趋吉避祸之举，怎么就成了幕后主谋？”江博此时已经是众矢之的，气势却丝毫不落。
“光凭此事，确实不足以指认江博就是幕后主谋。”慈云大师也点头。
“如果，再加上这个呢？”薛靖臣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铁书隶认得，那正是他们在崖底得到的武林秘笈，难道……
只见薛靖臣将那书册翻到后面讲述内功心法的部分交与慈云大师。
“这是我在得到假的混元丹，被贼人逼到崖底时，所得之物。”
“这心法暗藏错漏破绽，如果照此修习，迟早会神志大乱。”慈云大师不禁低宣一声佛号，“竟如此歹毒，生生要设局将人引入险境。”
“那设局之人刻意将混元丹送到我的面前，又引我开启这段奇遇，就是为了让我得到这些假的利器后，搅乱江湖，让平静的武林再起波澜。”薛靖臣的口气很慢，可是铁书隶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虽然这些事情都不是他做的，可是当初将薛靖臣引到那条走镖暗道上的人，却是他。可以说，正是他，开启了这一切的楔子。
“只可惜，那设局之人干机百巧，却无意中漏了一点，留下了破绽。”薛靖臣轻叹一声，“大师请闻闻这秘笈上的墨香。”
慈云大师依言闻去，面色豁然开朗。
“这种墨，只有当年的武林纪史四大家才有。而现在依然还在使用此墨的就只剩下铁笔世家铁家和……江南江家。”慈云大师的声音徐徐而来，犀利的目光在江博面上扫过。
“铁书隶与我出入险境，自然不是他。”薛靖臣的话语，简短却如此肯定。
这话听在铁书隶的耳中，他却觉得双颊赤红。我……当不起你这样的信任，其实我……
“哈哈哈，想不到我竟然在这里留下破绽，让你找出了真相！”江博纵声大笑。
“其实薛少侠不过是我与铁少主同时选定的、最合适的江湖传奇新主角。我正愁怎么把薛少侠往这布好的局里引，铁少主就主动帮我把薛少侠引到了那条暗道上。这可是我们铁江两家一手成就的江湖大事件呀！
“你们只说我冷血无情，挑起江湖是非，那铁书隶的做法跟我又有什么两样？不都是为了能让江湖再起波澜，我们纪史世家能够声名再起。”江博目光炯炯，倒没有半分躲闪。
说出来了！秘密全都被揭开了！铁书隶已经不敢再抬头。
薛靖臣摇头：“可是铁书隶没有像你那么狠，草菅人命、目空一切，不惜以江湖众人的性命成全你的笔端风云！你之所以绑架他，就是因为他想劝我退出这场纷争吧？”
“成大事当然要不拘小节。事到临头，我怎么可以任由他一时心软坏了我的好事？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早已想通了其中关窍，那些陷阱你一个都没有掉入。真是可惜……可惜……”说着，江博已经抬手，扇中顿时迸出利刺，直逼自己的咽喉。想不到他竟要自裁！
却只听“咣当”一声，扇子落地，薛靖臣已经稳稳地站在了他面前。
“我并未中毒受伤，今日场中之人也都只受了轻伤。你虽有错，但是罪不至死。就请慈云大师为同道们主持公道，代为发落吧。”
寥寥数字，却让在场之人顿时震惊。
只有慈云大师的一声叹息让众人都回过神来：“中原武林，已经三十年不见真正的大侠风范。今日，终于得见。”
铁书隶很惭愧：“我……我……”他想向薛靖臣解释，可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没事就好。我去软禁你的地方看过，发现江博没有对你怎样，这才放心。我原本想等这里事情结束就去救你的。”薛靖臣有点歉然。
我哪里还敢追究你没去救我的事儿啊，关键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好不好！铁书隶惭愧地道：“我……”
“我知道，虽然你把我拐到那条暗道上是动了点歪脑筋，可是，后面的那些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薛靖臣一笑，他那标志性的正直少侠的面庞上，顿时露出几分狡黠的味道。
一切都过去了，一场江湖大事件就此风平浪静。望着山脚下已经散去的众人，铁书隶忍不住长叹一声。朋友，还做得成吗？
“阿呆，要不要去关外走走？”薛靖臣的声音传来。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阿呆，却还总喜欢这样叫我！”铁书隶磨牙。
“你不是觉得中原武林太平静了，没什么好写的吗？跟我去关外，开拓新的篇章吧。”
“好！”
这便是后来雪山大侠薛靖臣和他一生至交铁书隶传奇故事的开端。
那时候，他们还非常非常的年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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