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山河
【前情提要】
水柔清为了一雪双亲之仇,滞留京师追查简歌的踪迹,遇到了神秘的“大好人”指点,愿意帮她报仇,并透露简歌九九重阳会现身扬州。宫涤尘重回京师,引水柔清、何其狂相见,因为有共同的敌人——简歌,三人结成同盟。京师的各方势力,也因为泰亲王的死,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时未寒,职业撰稿人,明将军系列的缔造者,生长于青海,现居成都。夜晚写作,白天睡觉,从来隐身于QQ灰暗的头像之后,内心酷爱足球、围棋等一切阳刚的事物。
·君子之盟25
若是眼中不见那些高楼厚墙、精美府第,京师与那些红尘中不知名的小城村镇亦无太多的区别,同样的人们在各个角落里上演着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略有不同的是,在那峨冠华服与声色犬马所编织的温情面纱之下,还隐藏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南疆叛乱平息,边陲失城尽复,皇帝龙颜大悦之下,传诏大赦天下,三军将士皆受奖赏,除了随泰亲王作乱的几位重将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再严究。滇、贵境内本仍有些负隅顽抗的叛军残部,但皆属散兵游勇,难成气候,闻得赦令颁下,亦渐安稳。
但随着外夷平定,盛世渐至,那些豪门贵族、文武百官亦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心态,再度开始了永不停息的明争暗斗。
原有的京师四派中,泰亲王谋反失败,许多得力手下尽皆战死,丞相刘远反戈,关睢掌门洪修罗身陷囹圄,追捕王梁辰远遁他乡,偌大势力冰消瓦解,已可除名;逍遥一派诸人依旧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不理政事;随着圣上年事渐高,太子登基在即,踌躇满志,太子府亦公然纳贤招士,广结人缘,权力大涨;而原本势力最大、近年来几乎一统江湖的将军府反倒收敛了许多,明将军自南疆归来后一直托病不出,外事皆交由水知寒与鬼失惊全权处理。
伴随着旧势力的崛起与没落,那些因军功擢升的新贵、希望光宗耀祖的桀骜少年、为博取功名的江湖人……也在京师这个舞台粉墨登场,京师复杂的派系之争增添了更多的变数。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无疑就是平西公子桑瞻宇,这个来自锡金、横空出世的神秘汉族少年已成为了各方权贵竞相拉拢的宠儿。
皇上一声令下,调集了京城最好的匠师与近万劳工,不过一月光景,平西公子的府邸已平地而起。
为庆贺乔迁之喜,平西府遍发请柬,在新落成的府邸大宴宾客,名单上包括了京师全部有头面的人物。这段时日里桑瞻宇虽然早与许多豪门贵族暗中交往,但这是他首次公开亮相,对于那些久闻平西公子之名却无缘相识者来说,无疑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攀交情的机会,所以除了近日来安心在将军府中养伤的明将军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前来捧场。
某些初次相识的宾客瞧桑瞻宇年方弱冠,又来自锡金小国,暗忖他或仅是因时势机缘而成事,不由隐隐生出轻视之念。但酒过三巡后,发觉他不但颇有风范地承起主人之责,而且谈吐得体,礼数半点不缺,俨然是位出自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毫无小家之气,不禁刮目相看。
不多时,皇宫内侍总管葛公公前至,并传圣上口谕:平西公子有功于国,贺其迁居京师,赐御酒数坛,金银宝物若干。
桑瞻宇跪拜谢恩后,葛公公亲热地拍拍他肩膀,递过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阴阳怪气地道:“俗言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皇上赐下的佳酿若仅用普通杯子喝,只怕难得其味。这里面是一套玉制的酒器,乃是当年太子赏我的小玩意儿,珍藏多年,从不敢轻用。还是太子有心,特意嘱咐我带来转呈桑公子。嘿嘿,我虽不好酒,但这么精巧的玩意儿,真是有些舍不得啊……”说话间,又恭敬地朝席中端坐的太子拱手施礼。
平西公子桑瞻宇可谓目前京师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乃是各派系争夺的对象。太子如此公开招揽,无论桑瞻宇答应与否,都会将他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引来天大的麻烦。众人屏气凝神,且看他会如何应对。
桑瞻宇自明其意,却故意皱眉道:“小弟生长于锡金,不通中原的规矩。记得锡金王赐酒时,无论多少,纵然量浅,亦得当场饮尽。却不知这御赐的美酒是否也是同样道理?”众人听他谈笑间提及锡金王赐酒之事,果然大有来历。而他抬出锡金王,更显得心气极高,怕是不会轻易被太子府收买。
葛公公一怔,原本阴沉的声音陡然尖利了几分:“桑公子多虑了,泱泱大国之君,又岂会如此?”
“幸好幸好!”桑瞻宇舒了一口气,“小弟酒量不济,若是喝下这数坛美酒,只怕当场就会出乖现丑,扫了大家的兴致,岂不是罪过。”众人思索他这番话的用意,想必将会是婉拒太子。
太子遥遥对葛公公打个眼色。葛公公应付这种场面可谓是轻车熟路,低低咳了一声,正要开口打断桑瞻宇的下文,桑瞻宇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朗然道:“今日乃是小弟乔迁之喜,承蒙大家赏面,岂敢藏私,御赐的美酒当与众同饮。太子赠杯,小弟深感其德,不如借花献佛,亦与诸位共享之。不过小弟有言在先,这套玉杯日后必当供于府中,以作今日与诸君传杯而饮的见证之物,大家可要小心些,莫要损坏了。”
桑瞻宇这番话讨巧至极,表面上虽收下了赠杯,却是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暗中未必承情,偏偏又郑重其事地欲要将太子之礼供奉于堂中,亦算给足了太子的面子,令他欲发作而无门。
堂中静了片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太子面色不改,鼓掌长笑,起身道:“这玉杯虽然精巧,也不过是值几个小钱的玩物,纵有破损也无妨,大家切不可因此而小心翼翼,坏了雅兴。我虽出身于皇室,却亦有一颗江湖之心,今日在场之人,无论官职高低,皆是江湖人,我等传杯共饮,再不提旧日恩怨,必会传为一时佳话……”
葛公公原本担心桑瞻宇少年心性,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将场面弄得不可收拾。此际暗舒了一口气,转身命令几位随从开封倒酒,宾主尽欢。思忖一般人得到太子赏识,自当感激不尽,而桑瞻宇却似乎根本不放在眼里,此人心气如此之高,恐怕另有谋算,不得不防。
“且慢,太子与桑公子提议虽好,我却有些小小的意见!”门帘轻掀,一人飘然而入。诸人不料再起波折,齐齐转身回望,又齐齐发出“喔”的一声惊呼,宛如事先排练好的迎客之举。
桑瞻宇微微一笑:“忘了知会大家一声,此次小弟还专门从锡金请来了一位贵客与大家相见。”
来人白衣胜雪,端立堂中,三分俊朗三分飘逸三分潇洒之中还隐带着一分并不喧宾夺主的倨傲,抱拳团团一揖:“在场许多人都是宫某挂念已久的老朋友,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所以桑公子才没有提前告知。”
何其狂拍案大叫:“岂止是惊喜,明明就是大惊大喜。”
坐在他身边的骆清幽不由抿嘴而笑,她早从何其狂口中知道了他与宫涤尘在城外相见订盟之事,他却偏偏还叫得如此惊天动地,仿佛真是久久不见。这场早就订好的戏份,凌霄公子演得格外卖力。
宫涤尘自幼离家跟随蒙泊学艺,便以男装示人,所以这世上除了有限的几人之外,谁也猜想不到她的女子身份。再加上“移颜大法”的功效,纵然眼力高明的武学高手,只要不与她时时相处,也绝难发现真相。那日在城外小树林相遇,何其狂一语揭破宫涤尘的身份,本只是印证自己的猜测,却不料宫涤尘不但直承不讳,就连身为御泠堂堂主之事亦一并告知。
宫涤尘虽对凌霄公子了解不多,但知他独来独往,漠视规则,眼中无分正邪,只有敌友。所以,她不惜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换来何其狂的信任,双方订下共同对付简歌的同盟。
而今日平西府宴会中宫涤尘的公开现身亦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宫涤尘的适时出现,使这场宴会出现了第一个小高潮。
四年前宫涤尘驻留京师不过数日,却以他那神秘的身份、俊逸的丰神、广闻的博识、不卑不亢的态度与暗敛的锋芒赢得无数人的好感。其后回到锡金再无消息,愈发令人惦念那惊鸿一现的风彩,想不到此际突然现身,诸人皆起身问安示好。同时更肯定了桑瞻宇另有后台,所以才会对太子的青睐亦不理不睬。
喧哗的人群中,唯有两人显得十分沉默。一个是乱云公子郭暮寒,四年前宫涤尘入京时就住在清秋院,随后又带来了少年许惊弦,但乱云公子一时鬼迷心窍,暗中施药迷倒小弦,妄图偷窥《天命宝典》,东窗事发后虽当面致歉,但愧疚于心,此次重遇不免尴尬,有意避开宫涤尘的视线;另一人却是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只是淡淡对宫涤尘打个招呼,半阖半睁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后停留在桑瞻宇的脸上。宫涤尘的乍然出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风头不但远在太子之上,就连主人桑瞻宇亦难及万一。这正是最能够观察一个人内心的时候,而水知寒亦敏锐地捕捉到了桑瞻宇面容上稍纵即逝的一丝古怪神情。
喧哗稍减,骆清幽淡然道:“不知宫先生刚才所说的意见是什么?”
宫涤尘抚掌而笑:“骆姑娘问得好。”
丞相刘远故作不忿道:“宫先生显然太过偏心,不独骆掌门,大家都在想你方才的话。骆掌门不是问得‘好’,而是问得‘快’……”众人齐声起哄,要宫涤尘自罚一杯,其中犹以何其狂叫得最响。
宫涤尘却不慌不忙:“我说骆姑娘问得好,自有道理。因为这个问题唯有她问才是最合适的。”不知有意无意,他始终以“骆姑娘”相称,而非“掌门”,倒令不少人心中颇有猜测。
骆清幽笑道:“若是宫先生说得出道理,我罚一杯。若不然,可不轻饶你。”按她平日的性格岂会说出这等话来,不像是凑趣,倒似是打情骂俏般,让人更增遐想。
太子嘴角噙笑,侧身对管平道:“看来骆姑娘想迫宫先生喝下这一杯罚酒,御师神机妙算,可否替宫先生挡过这一劫?”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早有将骆清幽收于府中之意,奈何骆清幽身为蒹葭门主,在京师极有人望,纵以太子的尊贵身份亦无法强求。
管平耸耸肩:“只瞧宫先生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一杯罚酒喝与不喝都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一旁的刘远故作惊讶:“号称‘京师六绝’的‘管平之策’亦束手无策么?”
管平态度轻松,但那一道炯然的目光却如刀剑般逼视着宫涤尘:“嘿嘿,所谓‘管平之策’不过是宫先生替其师蒙泊国师传言,刘丞相见多识广,岂会把一家之言放在心上,何必再调笑小弟?”看似不动声色的这番话,不但暗中讥讽了刘远,更隐含着对蒙泊国师的轻视,锋芒直指宫涤尘。
宫涤尘只是微微一笑,对管平的挑衅置若罔闻。她通过这番话肯定了一个猜想:刘远已倒向太子,为得太子宠信,与管平之间不乏争斗,这一点或许可以利用。
骆清幽开口打破了场中微妙的气氛:“‘管平之策’有目共睹,无需赘言,倒是宫先生有什么方法不喝这杯罚酒更令我好奇。”在众人眼里,这似乎更加证明了她与宫涤尘之间难以言述的暧昧。
宫涤尘眼望四周,忽发轻叹:“四年前宫某在京师,亦曾参与过一次集结诸多英雄豪杰的聚会。本以为此次来能够再遇许多旧友故交,奈何短短四年光阴弹指即过,故人零落,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感怀万千。”
她的话把诸人的思绪带到了清秋院大会,当时与会之人中,泰亲王、黑山、水秀皆死,简歌、梁辰下落不明,明将军此番未来,而暗器王林青更是魂逝泰山绝顶,只留下那一段江湖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想到了林青,骆清幽神情微黯。却听宫涤尘续道:“记得那次在清秋院中曾提及要赠予骆姑娘‘煮香雪’之茶,却迟迟未能如愿。此番入京,一为桑公子之请,二来也为了却昔日承诺。所以尽管不见了许多故交,但能够重遇骆姑娘,亦足慰吾心。”
骆清幽郑重道:“白露院随时恭候宫先生的光临。”
何其狂插言:“若是宫先生路程不熟,小弟可带路。”
宫涤尘点头:“如此最好,那就有劳何公子了。”
听他三人旁若无人的对答,诸人皆知宫涤尘即便有意京师派系之争,大概亦只会加入逍遥一派,各自沉思。却不知这其实是他们早就订下的言词,以方便宫涤尘出入白露院。
宫涤尘话题一转:“方才听到桑公子传杯共饮的提议,极是赞成。却有一事不便,想骆姑娘乃是冰清玉洁之体,岂能与我们这些大男人共享一杯之酒?所以闯席而入,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莫怪。”众人齐齐点头。
太子大笑:“此言极是,桑公子考虑不周,快快自罚一杯。”他迫主人自罚,尽显权势,众人也只能随声附和。而桑瞻宇举杯饮尽,面上不现尴尬,仿如根本未觉察太子的用意。
当下酒宴再起,不免提及刚刚结束的南疆之战。说起桑瞻宇凭“天脉血石”退却锡金铁骑之事,众人皆赞其识得大体,仿佛功劳皆着落在他一人身上,而对明将军奇袭荧惑城损伤五百将士却不乏贬损之意。
宫涤尘明白,如今外敌已去,树大招风的将军府又成了众矢之的,而明将军凯旋而归后的刻意收敛反被人视为示弱之举。管平等人内心深处当然不会轻视将军府,故意贬低明将军只是为了试探那些急于在京师立足的新进势力,只可叹除了那些欲投靠太子府借题发挥表白忠心者外,连某些随明将军南征而归的军官亦受其蛊惑,针对明将军当时的战略大做抨击。在京师之地,对世态炎凉感应尤深。
宫涤尘有心注意水知寒的反应,却一无所得,“知寒之忍”当真是名符其实。反倒是鬼失惊面色不善,强忍怒意闷头饮酒。
忽听有人道:“我曾听刘统领详细说起过荧惑城之战,明将军奇袭奏效,杀了泰亲王,本应趁敌人军心大乱之际直捣黄龙,赢得一场大胜。奈何明将军用兵保守,坐失良机,反被恢复元气的叛军合围,导致五百精锐损失殆尽,惨胜如败。可见人一旦老了,就不复少年激锐,只知抱残守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宫涤尘应声望去,却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侃侃而谈,口沫横飞,相貌陌生,身材壮实,肌肉虬结,精于横练外门功夫,不似是朝中官员。
何其狂冷笑一声,低低传音入耳:“此人名叫欧阳仁,本来就是个京城中走江湖跑码头的小帮派头领,不知巴结了哪位高官混了个脸熟,竟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在场不乏精于兵法之人,当知战场情况千变万化,远非这般纸上谈兵所能臆测。但欧阳仁此言一出,堂中却静了下来,既无人反驳,亦无人附和。视线都悄悄移向水知寒。
宫涤尘心头雪亮,欧阳仁人微言轻,却敢当众置疑明将军的用兵,必是受人指使,多半就是出于太子府的授意。他不知天高地厚,其余人可未必似他不识深浅,皆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水知寒望向欧阳仁,面无表情:“想不到欧阳兄对兵法竟有独到之见。下次若再有战事,水某必向将军引荐,好让欧阳兄大展才能。”众人听欧阳仁公然挑衅明将军的权威,必会惹来将军府的反击,谁知不但水知寒如此笃定,就连鬼失惊亦是不言不语,皆是大出意料。
宫涤尘注意到水知寒发话前口唇微动,想是传音给身边的鬼失惊。
欧阳仁道:“水总管说笑了,我欧阳仁何德何能,难堪此等大任。其实明将军用兵虽有可商榷之处,但毕竟战果辉煌,泰亲王伏诛,乱党如鸟兽散,乌槎国上贡求和,因此亦是瑕不掩瑜。不过话又说回来,南疆一战,敌我实力悬殊,只怕朝中随便派个大将皆可凯旋而归吧……”
水知寒微笑:“欧阳兄看得如此通透,想必亦能瞧出如若锡金铁骑进犯,中原腹背受敌,不免顾此失彼。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此次平叛,功劳最大的不是将军,而是桑公子。”
桑瞻宇不料水知寒轻描淡写间就把矛头转到了自己身上,暗暗皱眉,连忙道:“小弟不过是适逢其会,水总管言重了。”
欧阳仁笑道:“桑公子自是功高,但水总管只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愿闻欧阳兄话中深意!”
“听说明将军执意令水总管留守京师,若不然,这一场功劳怕也少不了水总管的吧。”
水知寒淡淡道:“原来欧阳兄拐弯抹角说了半天,却是替水某打抱不平啊。”
欧阳仁一字一句:“水总管雄才大略,本不必屈人之下。”
水知寒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若无欧阳兄指点,水某还当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他眼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不知欧阳兄是要劝水某造将军的反,还是造朝廷的反?”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邪道宗师,一山难容二虎,随着水知寒渐渐掌控将军府大权,两人之间迟早都会有决裂的一刻,欠缺的只是一个时机。按欧阳仁的预想,这些挑唆的话原只需点到为止,彼此心照不宣,何承想如今却被水知寒摆在了台面上,不由怔住,面色尴尬,不知应该如何接口。
堂中静闻针落,尽管谁也猜不透水知寒是动了真怒,还是只与欧阳仁开个玩笑,但每一道望向欧阳仁的目光都像是望着一个死人。
太子哈哈大笑:“以往只听说水总管除了寒浸掌外另有独门的忍耐之功,如今才知道水总管装糊涂的本事才是一等一啊。”诸人皆赔笑,水知寒亦笑:“欧阳兄直言无忌,水某佩服,且敬你一杯。”
太子举杯:“欧阳兄与水总管一唱一和,大演空城计,给席间添色不少,我也敬两位一杯。”
水知寒笑而不语,饮尽杯中酒,将杯底一翻,目中透射出一道精光罩住欧阳仁。太子如此说,无疑承认欧阳仁那番话乃是出于他的授意,就算水知寒事后要找欧阳仁麻烦,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欧阳仁强按心头惶恐,亦举杯而饮。片刻之间,他既得罪了将军府大总管,亦得到了太子公然的袒护,这一杯酒甘苦的滋味,唯他自知。
宫涤尘忽开口道:“锡金有怪兽,名曰遂蒙,素以群居,不喜水。每群中仅有一雄性,刚猛,擅猎,余者皆为雌性,弱小,贪食。雄者为王,雌者为妾。某日山洪暴发,遂蒙群争先往高处攀爬,却是毫无秩序,互相踩踏,反倒挤作一团,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大祸将至,雄性无奈,自甘伏身于地,任众妾踩背而登高。群雌得救,雄者溺毙。世人皆赞雄性忠勇,而鄙夷雌性贪生忘义……”
太子冷笑:“宫先生这个故事似乎还未完,最后应该加上一句:然群雌无力觅食,终灭族。”按他的理解,宫涤尘当是把明将军比做雄性遂蒙,把其余众人比做弱小可欺的雌性了。
宫涤尘微笑摇首:“太子多虑了。其实从另外的角度想想,那些雌性遂蒙面临生死关头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接受拯救,随后还落上骂名,实是令人同情。”
太子面色稍霁,呵呵一笑:“故事虽短,却是大有深意啊。”
“依佛道的理解,众生平等,为了生存而践踏同类,亦算情有可原,虽不值得效仿,也不应该多加指责。不过嘛……”宫涤尘话锋一转,望着欧阳仁缓缓道,“与生存无关,就只是为了些虚名浮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毫无凶险的宴席中,就当真令人费解了。”
欧阳仁愣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气得直身而起,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时呆怔原地,脸色阵青阵红。
何其狂哈哈大笑:“欧阳兄快快坐下吧,人家不过讲了一个野兽的故事,你又何必急着对号入座?”
欧阳仁大怒,脱口道:“你放屁……”
何其狂眼神暴闪:“我没听清欧阳兄说的话,你不妨再放一遍。”厅中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好一阵沉寂。
欧阳仁触到何其狂那似冷静似狂热的目光,心底陡然一虚,下面的话戛然而止。
桑瞻宇不冷不热地道:“大堂之中口吐秽言,是否显得欧阳兄对我这个主人太不尊重了。”宫涤尘公然向欧阳仁发难,也是给了他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所以言辞上再不客气。
太子的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桌底下袍袖却被轻轻一拉,会意到管平的眼色,恍然一震,脑中念头急转:宫涤尘、何其狂与桑瞻宇同时把矛头对准了欧阳仁,分明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若仅是浮云野性漠视堂堂太子的权势也还罢了,就怕这三人与将军府暗中已有联系,所以才相助水知寒,那可是大大不妙。一念至此,已至唇边的话语又吞回肚中,静观事变。
欧阳仁原是盼着太子替自己解说几句,此刻见太子神态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头不禁一凉。权衡一番轻重后一横心,斜睨着桑瞻宇道:“我欧阳仁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对于那些凭真本事打下一片天地的英雄,自然懂得尊重。至于某些仅仅靠着运气攀龙附凤的黄口小儿,可不瞧在眼里。”他知道宫涤尘与何其狂成名已久,多半招惹不起,而桑瞻宇虽得圣上宠幸,但在江湖上却无半点地位。
堂中霎时鸦雀无声,欧阳仁话中虽无明确所指,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出言外之意,实是迫得桑瞻宇无可退避,却不知他要如何处理此事?坊间谣传平西公子武技不凡,今日或可一开眼界?
桑瞻宇见宫涤尘神情自若,知他应允自己放手一搏,要想在京师立足,正可借此扬威。他是御泠堂公认二代弟子中武功最高一人,自是不惧欧阳仁的挑战。但太子府公然袒护欧阳仁,伤了他就是与太子结仇……略一踌躇后已有计议,淡然道:“欧阳兄言由心生,就应当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既然瞧不起小弟,大可拒绝小弟的宴请,如今却又端坐席中,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欧阳仁可不似桑瞻宇那般反应快捷,又有极佳的口才,登时语塞。他亦不愿闹得不可收拾,放缓声气道:“我欧阳仁俗人一个,有时也不得不做些言不由衷的事情,可没有你平西公子的高风亮节。”
桑瞻宇岂会听不出欧阳仁的讥讽之意,却恍若未觉,面不改色道:“方才斥我黄口小儿,如今又赞我高风亮节,欧阳兄可真会说谎啊。”
“哼哼,那又如何?”欧阳仁暗自警惕。
在场诸人大多暗觉兴奋,按经验来说交代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后,接下来就是当庭对峙、血溅五步。
哪知桑瞻宇呵呵一笑:“不过欧阳兄也无需自责。嘿嘿,据小弟观察,任何一个王公贵族的晚宴里都充满着谎言,你我又岂能例外?”大家都随之笑了起来,话已至此,这一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欧阳仁正暗自庆幸,不料桑瞻宇话锋一转:“所以,我今天可以原谅你。”桑瞻宇神态肃然,语气重点停在“今天”之上,仿佛他的“原谅”是一种恩赐,对方完全应该为他的幸运而对此感恩戴德。
这句话似是隐含威胁,又似是给彼此一个台阶。欧阳仁故作不闻,忍气饮酒,再无言语。一旁自有和事佬开几句玩笑,谈几件趣事,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宴会表面上欢声笑语不休,内里却是暗流潜伏。
直到近子时,方才宴罢。送走太子等一众宾客,何其狂与骆清幽有意留在最后,力邀宫涤尘夜访白露院,宫涤尘欣然前往。
曲终人散,仆从打扫残局,桑瞻宇望着堂中杯盘狼藉,竟觉意兴索然,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耳边忽传来一个细细的语声:“桑公子正值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之时,又何故唉声叹气呢?”
桑瞻宇心头一惊,这是一个陌生的语音,声线飘忽,难辨方位。他偷眼四望,毫不知情的仆人们依旧忙碌不休,除此全无异状。不知是何人深夜潜入府中,他正想喝令手下搜索,那声音又道:“想必这虽是你自己的府邸,却全无做主人的心态吧。说起来你只不过是宫涤尘的一个棋子,表面上风光,其实与这些仆人又有何分别呢?”
轻轻的语声虽几不可闻,却如一枚重锤撞在桑瞻宇的心头。
负责警戒的多吉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瞻宇,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性情淳朴无华,却有一种天生的警觉,对方的传音之术虽然只针对桑瞻宇一人,他却已感应到了空气中轻微的扰动,隐有察觉。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是桑公子有兴致,不妨移步府外的树林中。”不速之客说完后再无声响,亦听不出夜行人离去时衣袂飘飞之音。
桑瞻宇强按心头震惊,对多吉笑道:“别疑神疑鬼,刚才是不是多喝了几杯?”听他如此说,多吉再无疑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嘻嘻,皇上的御酒还真是好喝啊……”
“我也有些不胜酒力,你在这儿守着,我到外面散步醒洒。”
“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安全?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桑瞻宇淡然道:“你最好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听我的命令,其次才是负责我的安全。”言罢转身出门。
多吉一时茫然,桑瞻宇虽是让人看不透心思,难以亲近,但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态度谦恭,难得说出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话。他不明所以,只好苦笑摇头,喃喃道:“看来这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桑瞻宇往府外那片树林走去。一面暗暗戒备,一面回想方才被那陌生的传音扰乱了心绪,对多吉说话语气过重,心中略有些失悔。自己镇定功力尚不足,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日后更需慎重。
桑瞻宇在林中徘徊了一炷香的时辰,唯见树影婆娑,除此再无发现。不免狐疑起来:莫非只是什么人跟自己开了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正想要离开,心头突生警觉。低吟的夜鸟与唧唧的虫声陡然一停,蓦然回首,只见树尖上一个黑影正随着飘摇的夜风起伏不定。
对方背朝月光,只看得见蒙眬的身影,但却能感应到一道冰冷的杀气正锁定他的面孔,如刀如剑。
“抱歉,刚刚去解决了一件小事,害桑公子久等了。”来人直到肯定桑瞻宇确是孤身赴约后方才开口,那道杀气亦随之消散不见。
“朗月清夜,如此良辰美景,多等亦无妨,只要值得。”
来人一跃而下,似笑非笑:“我保证,对于桑公子来说,这是一次绝对值得的会面。”
他的身材并不见得高大,腾跃间也毫无炫目的身法,但在那一刹那,桑瞻宇却有一种虎狼扑击而至的可怕感觉,强忍着没有稍退半步以避锋芒。
桑瞻宇终于一窥对方真容,朴实的装扮、平淡的相貌,是那种在人群中一晃而过决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人。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方才的宴会中曾见过这个人,脱口道:“想不到黄将军手下竟然藏龙卧虎,有如此人物,倒叫我看走眼了。”那黄天渡本不过是随明将军南征的一名偏将,并无显赫的战功,但在京中有豪门暗中相助,方得以提拔,做上了城东守将。而这个深夜约见他的神秘人正是随黄天渡一同赴宴的一名心腹。
来人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桑公子过目不忘,果是欲成大事者,不枉我苦心约见啊。深夜相约,桑公子必是满腹疑惑吧。我不但会替你解答,还会告诉你一些藏在你心中多年的疑惑。”
桑瞻宇强自镇定:“第一个疑惑:你是谁?”
来人悠然一笑:“桑公子只知有宫堂主,不知有简堂主么?”
桑瞻宇心中大惊,右手不觉按在剑柄之上:“简歌!”
来人对桑瞻宇如临大敌之势视若不见,抬手在脸上一抹,除下面具,露出那一张能令任何女子动心的面容,正是京师四大公子之一、天下第一美男子、御泠堂副堂主——简歌。
桑瞻宇虽从未见过简歌,但只要一见到这张糅合了男子威武英俊与女子娇丽秀美的面容,便再无疑惑。长剑锵然出鞘,遥指简歌喉头,冷冷道:“本堂逆贼,上来受死!”
简歌面色不变,亦无防范之意,淡然一笑:“第一关,桑公子已过了。”
桑瞻宇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什么意思?” “你若是一言不发,径直出手,那我也不必来见你了。”
桑瞻宇一字一句道:“现在出手也不晚。”但他的目光定在简歌腰侧那柄“悲血”宝剑之上,心头不由稍稍泛起一丝惧意,若真是不顾一切出手,那剑口之上会不会也沾上自己的鲜血?
外人或许不知简歌的武功高下,但在御泠堂之中,凡是接触到本堂最高机密的几个人都知道:简歌在御泠堂上一代弟子之中最有天赋,屈人剑法也还罢了,能从最适合防御的帷幕刀网中悟中犀利的杀招,仅他一人。
简歌长叹一声:“在桑公子的印象中,你我是初次相见吧。其实不然,我坐上青霜令使之位时,曾暗中观察过每一个堂中弟子。那时你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什么印象?”桑瞻宇不觉应声相询,话一出口,才发觉言语的主导权已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那张世间罕见的俊美面容或许没有给简歌天生的霸气,却能不知不觉吸引每个与之接触者的注意力。
“你是一个天生的不合群者,孤芳自赏,却又要努力给人谦和的感觉;明白自己的高贵与卓尔不群,却又不得不混迹于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中间;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却又尽量不让人发现。我知道御泠堂对弟子的冷酷训练,人人自危,但对你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生存,而是如何生存……”
寥寥数语,准确地击中了桑瞻宇的内心,握剑的手已松了下来。简歌为何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通透?他还知道什么?
“你必会想,我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已觉察了这么多,那宫涤尘与你相处多时,又岂会不发现你的野心?那么,他容忍你至今,是为了什么?”
桑瞻宇悚然一惊,这一句话道破了他心中的隐忧。
简歌微笑摇头:“其实你不必庸人自扰。你隐藏得很好,我能看出来,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略一停顿,又加重语气道,“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南宫世家的人岂好相与?以宫涤尘的敏锐观察力,或许早就看透了你的内心,只不过你现在还有利用价值,等到鸟尽弓藏之际,才是最应该担心的时候。”
“鸟尽弓藏!”桑瞻宇哈哈大笑起来,他必须反击,他无法容忍敌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觉,“你并不是唯一的那只鸟儿,宫堂主的目标也不是你所能猜测的。”
“关键是,你也不是那唯一的弓。而更大的可能,你只是一支射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的箭。”
桑瞻宇再次沉默,垂首思索。
简歌语出奇峰:“还记得你母亲么?”
桑瞻宇抬头:“如何?”
“她有没有告诉你,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桑瞻宇不答,面容已不自然地扭曲起来。
简歌自顾自道:“我专门调查了你的身世。你送回御泠堂时已有四岁,应该是懂事之时了。就算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你自己也能猜出一二吧。”
桑瞻宇咬牙道:“不用你挑拨离间。”
简歌嘿嘿一笑:“并非挑拨离间,只是提醒你一下:四大家族与南宫世家的千年仇恨,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化解的。”
桑瞻宇长长嘘了一口气,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母亲提到最多的只有三个人:她的哥哥桑雨鸿、老堂主南宫睿言、四大家族翩跹楼主花嗅香,或许母亲当他年幼无知,才不顾忌自己喃喃的怨语,却不知那些话是如何影响了他的一生。等到年纪渐长,尽管无人求证,但那些萦绕于心头的疑问终于被他逐一确认。对于他来说,无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花嗅香还是南宫睿言,无论自己处于御泠堂还是四大家族之中,全然没有区别,都令他又爱又恨。他愿意为任何一人、任何一派效命终身,也愿意竭一生之力毁灭他们!
这是缠绕他心里的最大秘密。所以无论宫涤尘表面上对他再信任,他也永远处于一种矛盾之中。在御泠堂长长的岁月中,他做的只是另一个不得不做的人,而直到今晚,真正的自己方才被简歌重新唤醒。
简歌一任桑瞻宇沉默着,他知道只有引发那些痛苦的回忆,才更容易做出深刻的反思。
不知过了多久,桑瞻宇渐渐恢复过来:“你想怎么样?”
简歌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合作!”
桑瞻宇冷冷一笑:“与你合作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相比听命于宫堂主,亦无非是换了一个主人,同样的提心吊胆。”
“桑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宫涤尘掌握着你的身世,足以让你在御泠堂身败名裂。而我却无法以此来要挟你,这就是最大的不同。所以……”简歌泰然一笑,“与我合作的最大好处是:你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那引弓之人。对于四大家族和御泠堂来说,毁灭还是化解千年恩怨,都由你来选择。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帮助你完成你的野心,开创新的天地。”
简歌的话让桑瞻宇怦然心动,尽管他一直视之为平生大敌之一,但也不得不承认:不管他从前对简歌有何看法,不管他是一个君子或小人,他都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
桑瞻宇犹豫良久,终下决断,缓缓抬起掌:“我答应你。”
简歌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似真诚似阴冷、令人难辨真伪的微笑,与桑瞻宇三击而誓:“这只是目前形势下有利于彼此的暂时盟约。请相信,你我都期待着你羽翼成熟之际,反悔的那一天。”
桑瞻宇笑了,这是一个危险的盟友,也是一个能够让他真正做回自己、放任野心的敌人。
至少,他无需躲藏!
“既然订下盟约,就需要有利于彼此的条件。我在黄天渡门下只是从权之计,不日即将离京,在此之前,我已对你有相应的安排。想在京师生存,首先要有一定的势力,才能得到与之相对应的声望,我会让我以前在京师的眼线逐渐投靠平西府,除此之外,桑公子……嘿嘿,我年长几岁,也不与你客气,桑兄弟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桑瞻宇心中暗忖:简歌既对此早有安排,那么今日相约之前他就已肯定了自己一定会同意与他合作……一念至此,不免略生反感,不冷不热地道:“简公子最好还是不要改了称呼,免得叫顺了口,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
简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桑瞻宇并不盲从的态度表明他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被控制的人,两人之间似敌似友的盟约实是对双方的一种考验。只不过,形诸于色也同样说明他的稚嫩:“桑公子说得对,你我的关系一旦暴露,宫涤尘决不会放过你,千万马虎不得。”这是提醒,也是隐含的威胁。
桑瞻宇略一思索:“要想不暴露身份投靠黄天渡,简公子想必也费了不少心,目的就只是借今日之宴认识我么?”
“这只是目的之一。你来京师时日尚短,大概不明白京师的宴会其实都是一个个设好的局,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态参与其中,只要静心观察,你就会得到平时无法获得的信息。”
桑瞻宇大生同感,故作谦逊道:“小弟初出茅庐,还望多加指点。不知简公子今日所得可否与小弟分享一二?”
“首先,这次宴会最主要的目标是太子对将军府的一次试探,确切地说,是对水知寒的一次试探。”
“只可惜水总管忍耐之功天下皆知,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意。”
“嘿嘿,你们都只看到他装糊涂,却不想想水知寒什么样的人,恐怕早就对太子的目的有所察觉,真正入局之人还不一定是谁呢。”
桑瞻宇一怔,回想宴会上的情形,恍然有悟:“不错,水总管回答欧阳仁的那几句话细细思量之下,大不寻常。”
“欧阳仁的问题本就愚蠢,而水知寒却奉上了更加愚蠢的答案。焉知这不是他对在场之人的一次试探?”
桑瞻宇略有不解:“水总管是在试探谁敢反对太子么?”
“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试探太子的反应。当他威胁欧阳仁的时候,太子的公然袒护就是一种回答。正面对抗水知寒,会进一步激化与将军府的矛盾,而弃车保帅,则会令投奔他的人齿冷,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我曾在太子府中多年,深知他可不像他老子一样糊涂,他的答案今日未必是最佳,但以后总会产生效果。若非宫涤尘横加插手,这场好戏究竟会如何收场才是耐人寻味啊。”
“如果太子与将军府到了势成水火的那一天,简公子看好谁?”
简歌面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你想有一天凌驾于这两方势力之上,那就努力不要让他们到真正对决的那一天。这是我对你的忠告,真正聪明的渔夫,会让鹬蚌都为自己所用。”
桑瞻宇心中一动,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近乎与虎谋皮的盟约对自己亦并非坏事。简歌瞧出他的心思,肃容道:“要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桑公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么,我对你有何用处?不妨说出你的条件吧。”
“第一,我需要你替我找一个精通迁繁盘的人。”
桑瞻宇首先想到了白玛,御泠堂二代弟子中,她的武功、智谋皆不足道,但对迁繁盘的操纵手法无人能及:“我有一个人选,但未必可靠,而且,可能脑子还有些问题……”
简歌大笑:“那才最好不过。我不喜欢杀人,事后灭口能免就免。”
桑瞻宇已猜到迁繁盘必是与青霜令有关,却想不透其中关键。
简歌续道:“我希望桑公子做的第二件事有些麻烦。” “但讲无妨,我尽力而为。”
“桑公子可去过南宫世家家宅的内堂?”
“只去过一次。”
“在那堂中挂着一幅诗,你可见过?”
“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下面的有些想不起来了……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么?”事实上桑瞻宇对那首诗印象很深,因为这意义晦涩的诗出现在南宫世家的内宅之中决不寻常,所以早就记了下来。只是听出简歌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热切,有意隐瞒。
“这首诗最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一个重复的字。我需要你不露声色地打探这首诗还有没有其他的排列方式。”
桑瞻宇暗忖:诗词之中除了一些语气词外,向来少有重字,原也不足为奇,简歌为何要刻意强调这一点?想到他方才提及迁繁盘,已隐有所悟,看来这一切都与青霜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反而露出难色:“此事恐怕只能向宫堂主打听,如若这首诗果然特别,只怕我一提及就会被他发觉。”
“我知道此事难度极大,你量力而行。我对桑公子的要求目前只此两件事。另外提醒一句,要想在京师发展势力,除了吸收新人,还有一些人需要注意。比如当年的刑部总管洪修罗……”
“洪修罗?他不是已在狱中了么?”
“不然。据我所知,洪修罗早已被偷偷放出,目前正替皇上暗中监视京师各派势力的动向。不过,他自知皇上对他只是一时利用,绝无真正的信任,像他这种曾经风光无限之人,怎会甘心永难见天光?明知希望渺茫,却依然藏有东山再起的野心,正好可被你所用。”
桑瞻宇心有所动,拱手称谢:“多谢简公子指点,小弟受教了。”
遥遥传来二更梆响,简歌望望天色:“骆清幽虽然故意表现出对宫涤尘的好感,但为避嫌,即便有何其狂相陪也决不会留他夜宿白露院,只怕快回来了,你也回去吧,免得令人生疑。近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不日将陆续有人投靠平西府做清客,将会接连带来我们的下一步计划……”
“我如何辨认来者是你的人?”
“嗯,容我想想,就以‘寒魂谢’三字做为暗号吧。”
“寒魂谢!词虽古怪,又颇有韵味。”
“嘿嘿,妙手偶得,叫桑公子见笑了。说实话,这三个字有关我过去某次深刻的经历,且看你能否猜出其中深意。”
那一刹,桑瞻宇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以他对简歌的了解,他不是多说废话的人,更不是一个喜欢提及自己过去的人。方才让自己做的两件事固然事出有因,但多半只是个幌子,而“寒魂谢”这个古怪的词,才是简歌今晚的真正目的。他面上不动声色:“简公子果然是个雅人,容我慢慢回味吧。”
简歌炯然的目光从桑瞻宇脸上收回,他能肯定桑瞻宇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三个字,这也越发让他相信包括那句“诸神诫”都必是青霜令上的原话,只是无从猜测真正的意思。
桑瞻宇忽道:“今年九九重阳之际,简公子是否会去扬州一行?”
简歌微怔:“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偶尔听宫堂主提及重阳之时欲去扬州,同行的似乎还有凌霄公子何其狂,恐怕与简公子有关。”
简歌见桑瞻宇态度略有些犹豫,立知究竟,冷笑道:“看来宫涤尘对桑公子也并非完全信任啊。”
桑瞻宇面色微变:“此事原本与我无关,自然不会多打听,不过是好意提醒简公子一声罢了。”事实上宫涤尘从未对他提过此事,只是从多吉那里套出些口风,不甚了解,有些芥蒂,所以才向简歌求证。
简歌此去扬州乃是与裂空帮帮主夏天雷订好的约定,极少人得知,暗忖难道夏天雷极信任的人之中藏有宫涤尘的奸细?他明白桑瞻宇所知不多,再问无益,而且已成功地在他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无需再多言。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忽恭身施礼。
桑瞻宇一怔:“简公子何故如此?”
“扬州势在必行,纵然宫涤尘与何其狂联手,亦难阻我大事。而桑公子能把如此机密之事相告,足见结盟的诚意。更何况……”简歌脸上浮现出莫测高深的笑意,放低声线道,“引开了宫涤尘,又走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何其狂,才正好让桑公子在京师大展抱负,可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这燥热的七月之夜,桑瞻宇心头却浮上一丝凛冽的寒意。莫非简歌是故意把这消息不露痕迹地传到宫涤尘与何其狂耳中,而且毫无令人怀疑的破绽。若自己的猜想属实,此人心计之深,实是可叹可惧。
简歌重将面具戴上,又化作平平无奇的模样,转身欲走。
“最后还有一事,请简公子坦诚相告。”桑瞻宇终于按不住勾留于心间的疑问,手指悲血佩剑,“见我之前,你可与人动武了么?”
“问得好。若是桑公子没有这洞若观火的眼力,我也不必多此一举了。”简歌淡淡道,“宴间你既然告诉那欧阳仁‘今天’原谅了他,子时一过就另当别论,我只是替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而已。”
桑瞻宇心惊更甚,凭心而问,他虽隐有杀欧阳仁立威之心,却知那并不明智,树大招风,锋芒毕露的人在京师实难长久,除非你有将军府那样的实力。所以,席间的话只是一种不会实现的威胁。想不到简歌却当真杀了欧阳仁,这到底是替自己帮忙,还是有意陷害自己呢?他冷冷道:“简公子不是说不喜欢杀人么?”
简歌耸耸肩:“大丈夫欲成大事,不得不为。桑公子无需多虑,表面上杀此人于你有弊无利,但按当时的情形,水知寒、何其狂都有可能杀他,欧阳仁的死只引起众人的猜测,而他们的怀疑将会在无形中为你推波助澜。神通广大又捉摸不透,这就是你在京师立足的起点。”随着淡若轻风的笑声,简歌闪入林深之处,再也不见踪迹。
在府外的一道幽暗的小巷边,桑瞻宇看到了欧阳仁的尸体。剑入眉心,一招致命。已近凝结的热血,在夏夜里弥漫起淡淡的雾气。
不知怎么,回想简歌可怕而有效的种种手段,他的心情也一如那淡淡的血雾,虽然腥味难忍,却又带着一丝嗜杀后的兴奋。
桑瞻宇笑了,朗声长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返身入府。
·戏假情真26
迎仙酒楼名字气派,其实只是一家小小的酒店,在诺城亦只算是二流。老板娘阿妙斜倚在柜台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店角落里那二男一女。
小店里只有这三个客人,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点了一大桌的菜,还要了一坛酒。年少多金、意气飞扬,只怕若非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就是闯荡江湖的少侠。
两位男子年纪相仿,皆是二十出头,蓝衫者虎头虎脑,一张娃娃脸上总是露着一丝笑容,但神情言语上却显得十分老成;黄衣人恰好与之相反,高大健壮的身材,生气勃勃的清俊面容,原本应当是位阳光少年,脸上却偏偏带着一副苦相,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从一进店起,黄衣少年就对白衣少女大献殷勤,却总是被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他心高气傲,在佳人面前连连受挫,不免沮丧;而蓝衣少年则负责善后,或笑呵呵地开句玩笑,或巧妙地转开话题,以免尴尬。
即便阿妙见惯了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客人,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午后,仍对这三位少年男女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店小二陈四的声音响起:“客官请进。敝店虽小,却有自家的风味,京城的名菜我们做不出来,小店招牌的山珍野味御厨们亦是莫可奈何。不知客官想要点什么?”这还是专门请刘秀才写下让陈四背诵好的台词,虽然略显夸张,却足可引人注意。
来人却是良久不语。阿妙还道对方未听懂陈四的背诵,抬首望去,却见是一个青衣男子,衣衫破旧,头发蓬乱,胡茬满面,瞧不出本来面目。阿妙心中不由暗骂陈四:真是个呆子,对这样一个叫花子,你给他几枚铜钱不就行了,用得着背台词么?
那青衣男子目光锁定小店一角,似痴似愣。阿妙只道他乍见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一时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但随即见他眼神略转,望向那两名少年男子,嘴角微牵,从满面的胡茬中挤出一抹笑容来,哑声道:“不要什么山珍野味,给我一碗面就好了。”大步入店就坐。
即使被乱发与胡茬遮住大半张脸,遇人无数的阿妙依然能观察得出,青衣人那一笑是没有任何虚伪客套、发自于内心的笑容,真诚坦荡。
那青衣人原本形迹落泊,令人欲侧目绕行,竟因这一笑而陡然变得令人愿意亲近起来。与此同时,阿妙注意到他虽是不修边幅,但衣衫、袖口、皮肤都是干净而清爽的,与普通的乞丐决不相同,提步间隐露出衫下的剑鞘,心知有异。那蓬乱的发、纠缠的须到底是缘于久经沧桑的潦倒不堪,还是一种改名换貌掩人耳目的方式?
那白衣少女乍然见到那青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垂首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疑惑地盯了青衣人一眼,正触到对方炯然的目光。
在阿妙的感觉中,两人视线相碰的刹那,小店中的阳光仿佛一下子黯了下来,空气中似蓦然腾跃起一道看不见的火花。
少女怔了片刻,别开头去,脸上隐隐泛起红潮。
青衣人拿起一双筷子,长长吸了一口气,闭目坐定。好像除了那碗面,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等待。
黄衣少年见少女若有所思的模样,轻点桌边:“清妹在想什么?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少女如梦初醒,提筷挟菜,再也不望那青衣人一眼。
这白衣少女正是水柔清。那日刚刚与宫涤尘订下共同对付简歌的盟约,却万万没有想到,随后何其狂不但揭开了宫涤尘真实身份乃是南宫世家之女南宫涤尘,而宫涤尘更是直言自己就是御泠堂的堂主。
水柔清深知简歌的厉害,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实难如愿报仇,所以才不得不依靠外部的力量。可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为了天后传人相争近千年,双方死伤甚众,可谓仇深似海。作为四大家族的嫡系弟子,她又怎能与世仇结成联盟?但,父亲莫敛锋与母亲水秀都因简歌而死,双亲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什么江湖道义、门派之争都已顾不上。
因此,水柔清仍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与门中死敌结成了联盟,这固然有何其狂插手的原因,最关键还是在于她对宫涤尘一直有好感,四年前在那间刻有“佛”字的竹屋里,尽管她没有接受宫涤尘对她的劝告,但内心深处依然深感其情,而对方坦诚身份也让她略略释怀。
于是,她不但认同了这次结盟,而且把那神秘的“大好人”所说简歌九九重阳之际将会出现在扬州的消息亦如实相告。
这个意外的消息引起了宫涤尘的警觉,当下与何其狂商定先处理好京师之事,随后同去扬州。而水柔清则先回一趟鸣佩峰,届时再与宫、何两人于扬州会合。
鸣佩峰乃是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总部,五年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行道大会之上,青霜令使简歌率御泠堂数名死士在离望崖前设下残酷赌局,身为温柔乡剑关关主的莫敛锋因此当场自尽,水柔清此次回去是希望在手刃仇人之前再去父亲灵前拜祭。
一别四年,鸣佩锋景物依旧。水柔清自小在这里生活,四大家族中人皆知她双亲俱亡,怜她孤苦,对她犹如亲人。昔日的小伙伴亦各自成长起来,成为四大家族中新一代的青年俊才,其中那蓝衣少年名唤段成,乃是英雄冢外姓传人,而黄衣少年景明彦则是点晴阁中颇具天份的二代弟子。
此次听说水柔清欲去扬州,便自告奋勇陪她前往,水柔清本是坚决不允,但景明彦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了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又拉上了最与水柔清谈得来的段成作陪,恪于家族之令,水柔清才不得不接受这两位同伴,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对景明彦挑三拣四,发些小脾气。奈何景明彦身怀点睛阁“浩然正气”之功,涵养功夫世人难及,脾气照单全收,深情依旧不改,当真令她一筹莫展。
景明彦没话找话:“此地离应天府不远,金陵城可是个好地方,我们不如顺道去那里玩两天,清妹意下如何?”
水柔清头也不抬:“你们两个去好了,我直接去扬州。”
景明彦嘿嘿一笑:“既然三个人一起出来,就应该同甘共苦,哪有抛下你自个去玩的道理?”
“我是小女子,可不懂你们大男人的道理。既然我甩不掉你,那就拜托你抛下我吧。”
景明彦平日亦颇有口才,但遇上这个蛮横起来不讲道理不讲情面的小师妹可当真束手无策,一时哑然,求助似的望向段成:“段老三你给评评理,我又说什么话得罪清妹了?”
段成笑着捶一下景明彦的肩膀:“你小子口不择言,却还不知错在何处?我问你,金陵城最名的地方是哪里?秦淮河啊,莫忘了那里可多是些青楼,这种地方如何能带清妹去?还不快快自罚。”景明彦连声道歉,连饮了三杯。
水柔清对段成的态度可不比对景明彦,听他信口开河地解释,只是苦笑一下,也不反驳。
段成轻咳一声:“反正到扬州只有两天的路程了,虽说比不上金陵的繁华,亦是一个好去处,那时我们再好好游玩。”
水柔清一撇嘴:“我们可是有言在先,到了扬州必须分开行动。若不然,我现在就走。”
“清妹别动气。你去扬州到底是为了何事?这一路上怎么问你也不说,景大伯交代我们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若是出了事情可担不起责任,就算一定要分开行动,总也须让我们心中有个数吧。”
忽听邻座那青衣人喃喃道:“若非探亲访友,那就是寻仇了。”似是自言自语,音量却足够三人听得清楚。
水柔清被青衣人有意无意说中心事,脑中灵光乍现,忍不住又偷偷瞅了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与御泠堂主宫涤尘结盟是四大家族之大忌,她自不会对人讲,含混道:“是不是只要我说出原因,你们就保证不跟着我?”
景明彦呵呵一笑:“算来差不多到扬州时就是中秋佳节之时了,至少也要过了节再商量。”
水柔清听到景明彦的声音就没好气,白他一眼:“我约好了人一同过中秋,可管不了你们。”
“啊!这人是谁?是男是女?”
“哼,偏偏不告诉你……”水柔清见景明彦脸色惶急,知他必是误会自己另有相好,索性编个谎让他死心,“告诉你也无妨,是个我喜欢的人。”
景明彦面如死灰,勉强道:“你不是说在扬州没朋友么?”
水柔清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更是振振有词:“他又不是扬州人,我们约好中秋在那里见面。”
段成多个心眼,疑惑道:“清妹既然有了意中人,我们做兄长的也应该见见啊,也好帮你参考一下。何况临行前梳姨特意嘱咐过我,江湖险恶,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可莫要被坏人骗了……”他口中的梳姨便是温柔乡主水柔梳,四大家族弟子行事神秘,外出时严禁透露本门机密,所以如此称呼。
水柔清懒得与他们纠缠:“我且问你,梳姨是我什么人?”
“她不是你堂姐么?”
“嘿嘿,那我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了,还一天到晚‘清妹清妹’地叫,自称什么兄长。再啰唆我可要家法伺候了……”
“啊!”这下段成也没词了。按鸣佩峰上不成文的规矩,几位门主皆算做同辈,而门下弟子之间的交往则以年龄为凭,以免混乱。所以平日水柔清对段成、景明彦等人皆以兄长相称,但此刻突然强词夺理,段成当着外人的面又不能与她认真理论,实在是哭笑不得。
那青衣人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景明彦对水柔清的话半信半疑,正没好气,听那青衣人一再打岔,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偷听别人说话,算什么道理?”
青衣人头也未抬,不紧不慢地吃着面,只是微微一耸肩:“你们说得那么大声,实难过耳不闻。”
景明彦怒道:“你若是不懂江湖规矩,我今天就教教你。”
段成连忙拉住他,对青衣人一拱手:“我们胡乱谈论些家事,倒叫前辈见笑了。”他行事稳重,早发觉青衣人形迹异常,虽瞧不清面容,但发须久未修理,声音低沉喑哑,多半是江湖中游戏风尘的前辈高人。
“噗”一声,青衣人听到“前辈”两字,口中的面喷将出来,大叫一声:“伙计,这面太淡了,多加些盐。”
景明彦心火纠结,只当那青衣人有意如此,冷冷道:“找店家撒气算什么本事?”
老板娘阿妙见客人间欲起争执,连忙亲自端来盐罐,又加了一小碟牛肉:“客官息怒,小店的面不合口味,这盘牛肉算是赔罪啦。”
青衣人点头致谢,段成趁机转移话题:“老板娘,我们初来乍到,这诺城可有什么好去处,不妨介绍一下。”
阿妙笑道:“诺城山水虽好,在江南也属平常。唯有城西有块毁诺石,算是一景,也是有些江湖典故的。”
“毁诺石?这名字好生古怪。”
“若是客官们有空闲,我就给你们讲讲。”
三人皆是少年心性,被阿妙的话引起兴趣,浑忘了方才的斗气,纷纷催她讲述。
“诺城原本不叫诺城,而是叫做千金镇。这‘千金’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养的小姐,而是一诺千金的意思。话说很久以前,千金镇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也没有如今这样大的规模,小村的百姓们就以耕地为生。渐渐地,就有两户人家兴旺起来,各自买下大片的耕地,而小村其他的居民就只好租他们的地来耕种为生。起初还相安无事,日子一久,刘家与范家为了争夺佃农与土地,便生出不少事端,表面上还算和气,暗地里已结下了深仇。
“且说这刘家公子与范家公子都不过十二三岁,本也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随着两家交恶,也成了冤家对头,两人功夫不相上下,动起手来,谁也没占得便宜。两人互不服气,便指着村西一块大石立下誓言,相约出门拜师学艺,十年后再回到此处一决高下,胜者独占千金镇,败者离乡远走,永不归来。
“十年后,刘公子与范公子果然如约而至,一人腰佩长剑,一人背负大刀,皆是一派侠士风范。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着全镇百姓的面,两位公子携手长笑,一刀一剑劈在那方大石之上,刀剑俱断,石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两人拜上父母,言明必奉双亲终老,却将自家地契归还佃户,昔日的诺言就此作废!
“原来他二人在这十年里游历江湖,眼界宽了,心胸自也阔了,知晓天下之大,就再不是千金镇中的井底之蛙,岂会把这小小的恩怨放在心里?何况本就是幼时玩伴,又何必手足相残?
“为纪念此事,那方大石便唤做毁诺石,成为了本镇的一个典故。再后来小镇兴旺了,也就以诺城为名。直到如今,刘家与范家都是城中极受人尊敬的世家。”
阿妙讲罢,小店内好一阵寂静。虽然没说出什么大道理,但却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荡着。
阿妙道:“诸位客官都是见过世面的,听多了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这些乡村野事或不入耳,权作一笑吧。”
青衣人缓缓道:“老板娘的故事很好。‘轻生死、重承诺’是每一个江湖人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能够放下的,才是大英雄。”他的话说出了三位少年的心声,口中不言,却暗自点头。
段成道:“我也想起了类似的一件往事,却是与清妹有关。”
“与我有关?什么事?”水柔清一时错愕,没计较“清妹”的称呼。
段成面上浮起微笑:“还记得那年在船上下棋之事么?你和那小子不也赌咒发誓说什么‘一辈子听对方号令’,可到了最后,却又各自相让,下成了平手。依此来看,清妹虽是女流,亦算是一位大英雄啊。”
水柔清方知段成说得是那年带着许惊弦去鸣佩峰疗伤的情形,心头好一阵恍惚,不由又望了那青衣人一眼。原来方才她乍见青衣人时,竟忽觉对方眼神十分熟悉,蒙眬中蓦然想起了许惊弦,再定睛一看,外貌却全然不同,何况那“小鬼头”比自己还小两岁,断无可能是眼前之人。
莫敛锋与水秀之死皆与许惊弦脱不开干系,那时水柔清伤心之余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浑若仇人一般。事后想起,亦知不应当。说来也奇,一晃四年不见,反倒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起与他涪陵初遇、困龙山庄脱围、须闲号上争棋等种种往事……一切都历历在目。或许因为许惊弦已成为她与冥冥之中父母的最后一根连线,就如同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这种微妙的心理,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一旁的景明彦摸不着头脑,急得连连发问。段成笑道:“走吧,先去看看那毁诺石,待有空慢慢告诉你。”
水柔清冷声道:“敢告诉他,便与你绝交。”推开碗筷,径直起身离开,经过那青衣人身边时脚步略停了停,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段成对景明彦无奈摇头,结账后一同去了。
水柔清一行三人来到城西,果有一方大石端然耸立,方圆近丈,其上两道刻痕,深达尺半。石前尚有一碑,以朱砂写着“毁诺石”三个字。
段成咋舌道:“本还以为这‘毁诺石’只是块普通的石头,想不到竟如此巨大。”
水柔清凝视着那两道刻痕:“不知那姓刘、姓范的两位前辈是何方神圣,竟然内力强劲至斯,鬼斧神工,亦不过如此。”
景明彦笑道:“我看这痕迹不像刀、剑所留,倒似是斧凿。多半是当地人用以招揽游客编出的故事。”
水柔清瞪他一眼:“你做不到,怎知别人做不到?”
景明彦不服:“不信你可以问问段老三,就算物师伯尽全力出手,怕也难有如此效果吧。”他口中所指乃是段成的授业恩师、英雄冢冢主物天成,一身“气贯霹雳功”霸道无比,冠绝四大家族。
段成亦有同感,却不便当面反驳水柔清,含混道:“江湖上传说有许多,真真假假,倒也不必深究。”
“那也未必,或许那刘、范两位大侠都有削铁如泥的宝刃。”
景明彦嘿然道:“真宝刃在手,拿来劈石头?徒损利器罢了。”
水柔清扁扁嘴:“小气鬼。”
“你说什么?”
水柔清丝毫不让:“我说你是个小气鬼,自然舍不得用宝刀利剑劈石头。”
景明彦双目喷火,大喝道:“水柔清,这一路上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再要得寸进尺,我可对你不客气。”若是平时,他对水柔清的冷嘲热讽必是充耳不闻,免起争端,但今日听她说什么中秋与人相约之事,虽不辨真假,心里却像堵着一块大石,再也按捺不住。
水柔清双手插腰,满脸不屑:“哟,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不客气?”
段成瞧出事态不对,连忙上前隔开两人:“清妹只是开个玩笑,明彦何必当真?”又转头劝水柔清,“明彦家传掌法,从不用什么兵器,你如此指责他岂不是无中生有?”
“哈哈哈……”一阵怪笑传来,“你们这三个小娃娃胡说八道,全都该打屁股。”
三人寻声望去,大石上不知何时已躺卧着一人,高高架起双腿,状极悠闲,俨然正是小店中那青衣怪客,他明明已吃饱喝足,面色却偏偏更显蜡黄,更增憔悴沧桑之感。
景明彦本自后悔与水柔清反目,听了段成的劝说正寻思如何缓和,突见那青衣人,顿如火上浇油,一口恶气全发在他身上:“你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必有图谋,待小爷擒下细细拷问。”话未说完,已跃上大石,看似是立足不稳,身体倾斜欲倒,右掌虚扶,朝那青衣人的面门上按去。
这一招乃是“醉欢掌”中的“花间浅酌”,乍看脚步虚浮,恍若醉汉手足乱舞,其中却隐含极利害的杀招。
“哎呀,这位小兄弟的火气也忒大了些……”青衣人似是措手不及,口中惊叫,就地一滚,状虽狼狈,景明彦这一招却也按在了空处。
“花间浅酌”一招三式,后招连绵不绝,“扶技”无功,第二式“攀花”已趁势发出。景明彦身法微沉,化掌为凿,五指关节伸缩不定,曲突如刺,钉向青衣人胸口。
也不见那青衣人如何发力,身体平平移开二尺,险险闪开这一凿。第三式“敬杯”本应以变凿为爪,扣向对方的咽喉。奈何青衣人躺卧于地,景明彦只得稍加变化,指如铁钩,若持酒杯,往他右小腿上抓去。
青衣人不及起身,手掌在石上连点数记,身形滴溜溜乱转,这一抓再度击空。景明彦招法用尽,本应退守,但见青衣人胁下露出破绽,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不假思索,斜跨半步,俯身一掌拍下。
青衣人蓦然以手代足,倒立而起,虽然巧妙避过这一掌,但已是全身空门大露,景明彦连击无功,被青衣人惹得怒火中烧,鼓起最后余力,一拳直捣对方心窝。方一出拳,眼角余光却瞅到青衣人撩起的右足犹若无骨般在空中划个圈子,反踹向自家胸膛,看那势道,拳未及身之际腿已先至。
景明彦是艺成之后初次下山,尽管实战经验不足,但出身名门,反应快捷,百忙中收拳挡在胸口,与青衣人那一脚接个正着。
“砰”的一声闷响,景明彦数度变化之下中气已然不济,青衣人却是蓄力反击,此消彼长之下,景明彦但觉一股大力直撞而来,自己“浩然正气”的护体神功全然抵挡不住,只得疾速倒飞而回,落于石下。虽未受伤,但情形仿佛被青衣人一脚震飞,已然输了一招。
景明彦羞怒交加,正待再度冲上,肩头一沉,已被段成按住。
电光火石般的交手不过瞬间之事,段成瞧得真切,起初青衣人似乎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全无章法,却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化解险情,直激得景明彦心浮气躁之时方才突施反击。最后那巧妙的一脚不似胡打乱撞,倒似是蓄势良久,莫非前面看似狼狈的闪躲腾挪皆是诱敌之招?更可怕的是,其人武功丝毫不依常法,信手拈来,根本瞧不出路数,实是平生仅见。
段成遍数自己所知的江湖高手,全无头绪,想必是隐姓埋名的前辈,不敢怠慢,恭敬道:“我这兄弟性格急躁,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还不知前辈高姓大名,有何指教?”
青衣人大剌剌地在石上盘膝而坐:“老夫林闲,树林之林,悠闲之闲,本就是个不理浮云野事的山林闲人。见你们三个娃娃闹得太不像话,才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多不见经传的名字。看他本是衣衫破旧,容貌憔悴,浑如乞丐,此际端然正坐,倒颇有些宗师之风,猜测多半是化名。
水柔清眼睛一亮,不惊反喜,这个神秘怪人无声无息地现身与诡异的武功正好印证了她心中某种猜测,桀然一笑:“我们怎么胡闹了?林前辈你可要一五一十地说出个道理才行。”
林闲嘿嘿一笑,拍拍身下的毁诺石:“老板娘讲的故事大家都听了,这等传说本就有些夸张,原也不必深究真假,只须能在每个江湖好汉的心中激起一股热血就好,可你们这三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却偏偏要分个子丑寅卯出来,打扰老夫的清净也还罢了,刘大侠与范大侠泉下有知,听到你们把他们不计前嫌笑泯恩仇的义举当做村户贩夫间的胡闹,岂不再气死一次?”
“大叔说得好,我本就是这意思……”水柔清一指景明彦,“都怪他处处与我作对,非要较真。”
景明彦看那林闲口口声声“小娃娃”,一副老气横秋、倚老卖老的模样,早就心头有气,再听水柔清把他称呼得如此热络,浑把自己当成了外人,更是怒火暗炽,还不待张口分辩,段成一拱手:“多谢前辈金玉良言,晚辈们有事在身,这便告辞了。日后若有缘,再聆教诲。”
林闲伸个懒腰:“不知三个小娃娃要去什么地方啊?”
段成微微一愣,林闲刚才在小店中分明把三人的对话听得真切,如此明知故问,必有缘故。正沉吟着,水柔清已接口道:“我们去扬州。”
“这可巧了,老夫恰恰也欲往扬州一行,不如同路。”
段成与景明彦面面相觑,以此看来,林闲突然现身于毁诺石上绝非凑巧,或许小店中的相遇就已早有预谋,他到底有何意图?
水柔清眼珠一转,笑道:“如此最好不过,若是这两个小子惹我气闷,便只和大叔说话。”
段成暗暗着急,水柔清怕是不懂江湖凶险,一心只想摆脱景明彦的纠缠,随口便应允了林闲。此人武功既高,行事正邪难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不愿与之同行。当下抢先道:“我们这一路上游山玩水,四处停留,在一起怕有诸多不便,就不多打扰了。”
景明彦拉着水、段二人转身就走,水柔清甩开他的手:“他们两个管不着,反正我与大叔一起走。”
段成与景明彦大感惊讶,自从双亲惨死后,水柔清性格变得孤僻而不合群,如今却力邀林闲同行,绝非正常。恐怕已不是赌气,而是另有缘故。
段成无奈:“既然如此,那还是一起走吧。”
景明彦心生一计:“我们都有马匹,他若是赶不上,可不要怪我们。”暗下决心打马扬鞭,就算累死爱马也要摆脱此人。
林闲道:“老夫在山林间活了大半辈子,腿脚还算灵便,尽可赶上你们。只要打尖住宿时给老夫留些残茶剩饭、一席睡觉之地即可。”
段成暗忖林闲缠上他们必是另有目的,但百般猜测,依然不解他的真正用意。
四人往扬州方向行去。出乎意料,一路上林闲十分沉默,既不打听任何事情,也不参与谈话,只是不即不离地远远蹑着。水柔清偶尔勒住马儿找他说话,亦只有三言两语而止。
见此情形,段成心中疑虑更甚,莫非此人真的只是同路而行,并无其它阴谋?反倒是景明彦见林闲对水柔清的态度不冷不热,敌意大减。
到了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小城找家客栈投宿。同行半日,彼此也渐渐熟悉起来,自然不会当真给林闲准备下残茶剩饭,就连景明彦也诚心邀他同席,但林闲却坚辞不允,声称吃相难入眼目,自个儿在角落里用食。毁诺石上显露武功时的霸气全然不见,仿佛真是一个乞丐。
对这样一个行径神秘的怪人,水、段、景三人胸中皆有许多疑问,却又知他必会听见说话,也不敢多做谈论。
景明彦提议用罢餐后去小城逛逛,水柔清却推说头疼,只好早早安歇。段成与景明彦同住,水柔清与林闲各住一间。
林闲回到屋中,运了一会儿功,也不脱衣,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所发生之事,思潮起伏,直到夜深依然难以安眠。
正自迷糊之中,忽听窗格上响起轻叩之声,猛然清醒过来,诧然抬头望去,半张娇嫩的粉面在窗边若隐若现,却是水柔清。
水柔清以指按唇,做个噤声的姿势,轻轻招手,随即不见。
林闲一跃而起,飞身出窗外,跟着水柔清一路前行,往城外一个无人的僻静处行去。眼望前方纤细的窈窕身影,林闲既兴奋又忐忑,不知她故意避开段、景二人,找自己要说些什么?
水柔清停下脚步望定他的眼睛,似乎要探入他的心里,缓缓道:“我想问大叔一个问题,一个关于大叔真正身份的问题。”
林闲心中怦怦乱跳,故作讶然状:“老夫林闲,山林闲人……”
水柔清截口道:“那只是大叔的表面身份,我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大好人?”原来她在小店初见林闲,直觉他十分关注自己,更发现他的目光十分熟悉,否定了许惊弦的可能后,突然心念一转,想到“大好人”曾提及自己去江南时会遇上一些意外的帮助,而自己每次见到“大好人”时都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莫非正是他?她只知简歌会于重阳节出现在扬州,却不知具体行踪,“大好人”的适时出现无疑可以解决这个难题,所以她才不顾段成等人的反对,执意与林闲同行。
林闲本以为水柔清猜出自己的身份,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呆了半晌,喃喃道:“我不知道别人的看法,但对于你来说,我一直都是个大好人……”
水柔清拍手大笑:“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虽然心中不无疑虑,但同样的莫测高深、同样的诡异神秘,再加上对复仇的渴望,终于使她错认。
林闲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大好人”并不是问自己的品行,而是另一个人的绰号。自己模棱两可的回答听在水柔清耳里反倒成为了一种肯定。这笔糊涂账记在自己头上,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若是现在矢口否认,只怕澄清事实后她再也不会理睬自己,可是假冒他人身份,心里歉疚也还罢了,一旦日后被揭穿,依着水柔清的性格,恐怕难以善罢甘休,一时难以抉择。
蒙眬的月光与满脸胡茬掩饰了林闲犹豫不安的面色,水柔清根本未想到他其实与那京师中的“大好人”全无关系,又问道:“你可有东西留在客栈?”
林闲内心一片混乱,随口应道:“别无长物,都在身上。”
“那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客栈取回包裹和马匹,再回来找你。”
“这……又是何意?”
“嘻嘻,我早想甩掉那两个碍手碍脚的笨小子了,我和你去扬州找简歌,可不要他们坏事。”一言未毕,已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听到简歌的名字,林闲心中一动,止住涌在嘴边的话,此刻终于证实水柔清的扬州之行确实与寻仇有关。看她步伐轻快,显然心情极好,似乎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女孩。往日的时光陡然浮上心头,刹那间他已立下决断,暂时借“大好人”身份与她相处,哪怕不为了找简歌报仇,就算能多看一眼现在快乐如往昔的她,亦是值得。
这个化名林闲的“前辈”,正是许惊弦。
他在沧浪岛上被风念钟在食物中暗下逍遥藤,身染毒瘾,却也因此阴差阳错打通任、督二脉。当年景成像废他丹田,蒙泊国师又强行注入七十年内力,内息无法汇聚丹田,只能散乱于四肢百骸之间,虽可防身,却无法应用。但如今经脉一通,内息畅游全身,犹如臂使,极是得心应手,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若单论内力之深,足可比肩当世一流高手。
然而,许惊弦却发现当他练习剑术拳法之际,内力却不能如使臂指般随心所欲,反倒是随意挥拳时威力倍增。原来他本身的内息大多来自于蒙泊,佛门武学与他在御泠堂所修习的屈人剑法、帷幕剑网等武技格格不入,而《天命宝典》得于道家典藏,讲究清静无为,只能借以提高本身的灵觉与敏锐,与人动手过招争强斗狠则与其理大相违悖。所以他虽怀有深厚的内力,却无相应的招式发挥,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想通了这一点,许惊弦便将曾修习过的各种招式尽皆抛于脑后,只记着相应的武学口诀,欲要创出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武功。
日间在毁诺石上与景明彦动手过招,面对点睛阁不传之秘浩然正气与醉欢掌,许惊弦陡然想起昔日青霜令使在离望崖前对四大家族武功的点评:奈何浩然气难驭醉欢掌,若以忘忧步避其锐烈,离魂舞引其郁狂,当可破之……他一念悟通,顿时招由心生,与景明彦那短短几记交手间,其中已暗合了奕天诀与忘忧步的心法,看似手忙脚乱,破绽百出,却巧妙地引出醉欢掌法中的郁狂之气,反噬其主。
直到此刻,他才体会到当年林青不传招式只传口诀的苦心,只有先从那些经过千锤百炼方才流传下来的诀法中领悟到武功的精髓,才能真正踏入武学的殿堂,最终抵达武道的巅峰。
他没有纵横天下、称霸江湖的野心,他只想做一个像暗器王林青那样快意恩仇、拥有坦荡人生与自身追求的人。
他在沧浪岛静心钻研武功,不理外事,发须皆长,浑如野人,偶尔对镜自照不免哑然失笑,索性任其生长。一来可掩去本来面目,以便探寻简歌的下落;二来他全心全意地沉浸于奕天诀之中,无暇为琐事分心。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他是一个全新的自己。临行之前,许惊弦向风念钟打探简歌的消息,风念钟问其情由,便将简歌的野心大致告知。
听罢原委,风念钟沉吟道:“我并不知简歌的行踪。不过一月之前非常道主慕松臣曾传书给我,言辞隐晦不明,只说九九重阳之际欲在江南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既然说简歌与非常道有勾结,此事或与他有关。”
许惊弦本对寻找简歌全无线索,权且一试,就此来到了江南。在江南辗转数地,四处打探简歌的消息,却并无所获。这一日无意来到诺城,却不料在小店中遇到了水柔清。叶莺之死是他心中最沉重、难以对人言述的痛苦;而水柔清却是他心中最美好、却又无法弥补的遗憾。
本以为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何曾想却在江南小城偶遇。许惊弦当即瞠目结舌,呆愣原地,幸好又见到段成,方才勉强不致失态。
他这些年来相貌大变,加之未修边幅,水、段二人自是认不出来。而乍然相逢的一刹,口干舌燥,语声嘶哑,却因此被段成误会为“前辈”,心中大感好笑。
听了水柔清等人的谈话,他已隐隐感觉扬州之行或与简歌有关。有心与她共抗强敌,却又怕她仍当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若只是萍水相逢,她又如何能信任自己的帮助?心中踌躇,但又想到:简歌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敌人,她既然要去找他报仇,亦随时可能处于危险之中,自己怎么总还惦记着旧日那些恩怨?无论她对自己是何态度,至少现在有能力保护她,就决不能袖手不顾……
当即决定先跟着水柔清,然后伺机行事。
许惊弦暗中跟随水柔清等人,听了他们在毁诺石前的对话,忽想到段成在小店中误认之事,灵机一动,索性冒充长者现身,言语间故作老态,又暗中运起宫涤尘传他的移颜大法,令肤色变暗,只恨不能多添几道皱纹才好。
许惊弦本就视暗器王林青如父,而“闲”“弦”同音,林闲的名字也就随之而来,更有一层隐指须闲号的意思。还以为水柔清天性敏感,对此有所察觉,所以才有意接近自己,犹豫着是否应该如实相告。如今才知她竟把自己完全当做了另外一个人,心中百般猜测这个“大好人”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既当面不识,却又十分信任,还与简歌的下落有关,自己须得不动声色地引出她的话来,免得露出马脚。
正沉思间,忽听轻轻的马蹄声传来,原来水柔清已然返回。
“害大叔久等啦,快上马吧。”
“啊!”许惊弦不料水柔清一开口要与自己同乘共骑,一时有些慌了手脚:“那个、那个男女授受不亲,你尽管走,我跟得上。”
水柔清笑着催促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我都不在乎,大叔又何必做小家子气?”月色映照下,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全无半分柔弱的模样,令人既想多看一眼,又不敢接近。
许惊弦暗中咬牙,故作爽朗一笑,飞身上马,心头不由有些妒忌那个“大好人”,思忖她对其到底是何态度,果真只当做一个全无禁忌的长辈?还是另有隐情?百味杂陈之际,又闻到她发梢传来的幽香,不免有些心猿意马。连忙偷偷狠掐自己一记:许惊弦啊许惊弦,她既如此信任你,又怎可这般胡思乱想?
水柔清座下白马乃是门中长辈亲自替她挑选,神骏非常,一路上碍于段、景这两个“拖累”,只能缓步而行,此际得主人松羁放鞭,全力驱策,当即扬蹄飞奔,犹如风驰电掣一般。
水柔清笑道:“方才大叔说起‘男女授受不亲’,倒让我想到了一个人……”许惊弦知她必是想起当日在涪陵城中宁徊风给自己施下“灭绝神术”,借此给林青下战书之事,怕引起她怀疑,不敢接口。又听水柔清自顾自摇头而叹:“那个小鬼头也不知现在何处?不知为什么,初遇大叔时,竟恍觉见到了他。”
许惊弦故意失笑道:“你口中的‘小鬼头’想必是个毛孩子,又怎会与我这个糟老头相像?必是一时眼花了吧。”
水柔清喃喃道:“说也奇怪,我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曾经恨不能杀了他,但数年不见,却又有些挂牵。大概同门虽多,但却没有几人能与我谈得来,反倒是觉得那个小鬼头有趣得很……”
听她如此说,许惊弦心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脱口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水柔清不知他心思,嘻嘻一笑:“说到大叔,我可不觉得你是个糟老头,这是你的真面目吗,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呢。”
许惊弦心中疑惑,听她语气,既然从不知“大好人”的真面目,又怎会误认自己?何况相貌纵有些许相似,声音亦必不同。欲要打探详情,又恐露出破绽,只好含糊其词道:“我老人家神通广大,化身千万,你若是对我目前的模样不满意,大可换一张脸孔。”
“大叔说过不要打听你的来历,我当然会遵守约定。嗯,‘大好人’的称呼总觉得见外,以后就叫你大叔可好?”
许惊弦心想自己凭空占了这么大便宜,以她的性格,日后得知真相,莫不是要逼自己叫她数声“大婶”还账?想到这里,不由失笑出声。
水柔清会错了意,连忙分辩道:“我可不是因为大叔本领高强,才故意与你攀什么交情。无论任何人,只要能助我报仇,我在心里都会当他是极亲近的人。你若不愿,我决不勉强。”
“你不必多虑,我知你自小就与母亲分别,对亲情极为看重,岂有不愿之理。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大叔请讲。”
“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这个大叔名不符实,可不要后悔。”
“如何才算名不符实?你指的莫非是不能帮我杀掉简歌?只需你帮我找到他的下落即可,父母血仇,自应亲手了结。”
“清儿放心,简歌多行不义,欠下血债迟早叫他一一偿还。”
“嘻嘻,你以前可从没有叫过我清儿。”
“你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大叔,自然要亲近些嘛。”许惊弦本是一时失言,听她如此说灵机一动,趁机旁敲侧击地探问,“那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如何称呼你,那时又是什么情景?”
“当然记得,你突然出现在简歌的书房里,戴着他那张可怕的面具,我当时还以为仇人出现了……”从水柔清的对答中,许惊弦渐渐了明白她与“大好人”结识的来龙去脉。
“大叔说简歌重阳会在扬州出现,可否探出他落脚的具体地点?”
“这个还不曾。我们先去扬州,届时再暗中打听,见机行事吧。”
水柔清犹豫道:“另有一事,你可认识宫涤尘宫先生?”
“为何提及他?”
“我在京师时曾与宫涤尘、凌霄公子何其狂约好,中秋之际在扬州相会,一同对付简歌……”
乍听到这个消息,许惊弦又惊又喜。他离开御泠堂时虽对宫涤尘不无埋怨之意,但事隔数月后,那些误会早已冰释,反倒是时时记起这个“大哥”的种种好处,加上四年不见何其狂,亦是十分想念,极盼相见。如今神功初成,自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身无长技的“累赘”,若能与他们并肩对抗强敌,实是人生快事。不过宫涤尘目光敏锐,心思缜密,又与自己在锡金共处三年,目前的伪装就算能瞒过何其狂,也必然瞒不过他。一旦拆穿,又将如何面对水柔清?不由大是踌躇。
水柔清见许惊弦沉默不言,解释道:“我事先并不知大叔会来此,自己势单力孤,唯恐不敌简歌,所以才和宫先生与何公子订下同盟,你若不愿与他们相见,我们避开就是。”
“我并非不愿,只是有些不便。江湖人一言九鼎,你们既有同盟之约,岂能轻易毁诺。”
“大叔有所不知,其实宫涤尘与我师门之间有许多过节,与他携手亦是出于无奈。正因如此,才不愿段三哥和景师兄跟着……”
碍于四大家族的禁令,水柔清不能说出御泠堂之事。但许惊弦一听之下立知宫涤尘已对水柔清表明身份,也不说破:“既然如此,我们且先去扬州探查一番,待寻到简歌下落后再做打算吧。”
许惊弦与水柔清趁夜离开诺城,水柔清只怕景明彦发觉她悄悄离开客栈后追来,扬鞭催马,一路北行,不觉过了两个时辰,奔出近百里,耳边传来隆隆水声,已至长江岸边。
沿江行出不远就寻到一个渡口,却只有三三两两的渡船泊于岸边,不见船工现身,想是天色尚早,尚在贪睡之中。
水柔清急于摆渡过江:“哼哼,这些懒人还不起床,难道非要等本姑娘一个个叫醒。”飞身下马,欲要闯入船中。
许惊弦笑着拦住她:“我们并不急于一时,何必扰人清梦,你看……”举手往前一指。
水柔清循指望去,但见江水辽阔,波涛万顷,漫江沸腾,浩荡不息;而黎明将至的东天则遥遥现出一抹曙色,灿烂金光席卷天穹,瑰丽奇幻,夺人眼目。她不由心摇神荡,怔立当场。
许惊弦微微一笑:“你且侧耳细听。”此际正值浪潮汹涌之际,但闻声如金鼓,似策动万马狂奔,奋如雷霆,似诸神君临天地。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目,仿佛整个心神都置于大自然每一个细巧的变化之中,喃喃道:“小时候,我常常会找个夜深无人之时,听风、看月、猜测那每一个星辰之后的秘密,仿佛能体会到这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神秘关系。可随着年纪渐渐大了,却反而少了悠然的心态,即便耳目灵敏更胜往昔,却只如一个旁观者,全无身临其境之感……”
水柔清闻言一震,曾几何时,她也像普通的的少女一般,因月升而喜、因花落而嗔。但自从双亲遇难,复仇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全部生活,仇恨蒙蔽了视听,愤怒遮掩了心智。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忘却了生命中真正的意义,再也感应不到存在于身边的美丽与快乐。
而此时此刻,却因“大叔”一句似有意似无心的言语,勾起了她埋葬许久的少女情怀。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伫立于江边的“大叔”与少女只是静静地听着澎湃的江涛声,望着东天一轮红日从江面上跃升而起,沐于温暖而安宁的金光下,默然怀想着各自的心事。
·扑朔迷离27
渡口渐渐热闹起来,许惊弦忽地微微一怔,目光锁在人群中一位女子身上。水柔清察觉到他神态有异,定睛望去,但见那女子十八九岁,身着黄衫,手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包,面容乖巧伶俐,嘴角边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露出圆圆的酒窝,显得俏皮可爱,令人心生亲近,乍见时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由皱眉道:“那个女子好生面熟,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与你年龄相仿,也生有两个酒窝,莫非是清儿照镜子时碰见过么?”许惊弦口中调笑,脸色却颇为凝重。
水柔清愣了一下,陡然想起:“对了,去年花灯节上我曾见过她和几个女孩子一起玩耍。如此说来她应是京师的人,为何会来到这里?”
许惊弦轻声道:“她是清秋院乱云公子的四位贴身婢女之一,名叫平惑。”“苹果”姐姐的意外出现让他浮想联翩,当初住在清秋院时,恍惚之下不也差点错认她是水柔清么?半年前与明将军逃出荧惑城时遇见她与沈羽在一起,看起来应是两情相悦的情侣,但此刻沈羽却不在她身边,而平惑脸上全无情变后黯然神伤之态,反而更能感觉到她从内心中透出的欢喜。瞧她虽无赶夜路的疲惫,但行色匆匆,显是一早起身搭乘渡船,难道是欲与情郎相会?
水柔清察觉到许惊弦的神态略有些不自然,调侃道:“大叔果然见多识广,竟连一个婢女也认得,莫非是相好。嘻嘻,可要去打个招呼?”
“胡说八道。或许她在京师也见过你,你可有面纱?遮掩一下。”
“我不做亏心事,又不怕被人看见。啧啧啧,难道是大叔怕她吃醋?”水柔清口中说笑,却还是乖乖摸出面纱戴在脸上。不知怎么,在这位亦正亦邪、亦庄亦谐的“大叔”面前,她的心情十分放松,全无顾忌,不知不觉恢复了从前言笑不羁的模样。
许惊弦不动声色,暗暗留意四周,发觉有人群中混着三位男子,两人身穿黑衣,头扎红巾,像是走江湖的汉子,另一人青布长衫,如同客商,显非同路,却皆不时地偷望平惑,不知是见色起意还是另有图谋。低声道:“我们暗中跟随她,看看要去什么地方?”
水柔清扁扁小嘴:“管她做什么?我们去扬州办正事要紧。难道……她真是大叔的相好? ”
许惊弦眼见平惑已登了一艘渡船,那三位男子亦混于人群之中一并上了船,也不及与水柔清分辩,不由分说牵着马儿拉她跟上。此处已属于应天府管辖的地界,渡船亦极显气派,连马匹亦可摆渡。
但上船之后才听说此船沿江顺流去应天府,而非渡至北岸,水柔清一听便急着要下船,许惊弦连忙劝道:“乖清儿听话,就当坐船游玩吧,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不知水柔清是恐怕引人注目,还是刚刚陪“大叔”看了江景的缘故,意外地没有吵闹起来。船老大前来收取渡资,许惊弦摸出几枚铜钱给了,在船尾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地方坐下。耳边听到水柔清在旁边小声道:“我还以为大叔当真穷困潦倒,这一路都要我付盘缠呢。”
许惊弦回首一看,只见水柔清满脸不忿,不由笑道:“怎么这般阴阳怪气?倒似我欠了你多少银子一样。”
水柔清白他一眼,转眼望着大江,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嘟囔道:“见色忘友,没有义气。我就当坐船休息一下,可没说要陪你见相好哦。”
江风送来一丝少女的清香,许惊弦仿佛又回到了上次与水柔清在须闲号上斗嘴的时候,微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见色不假,却没有忘友,若不然我早就甩开你啦。”
“哼哼,我才不懂你们这些老家伙打什么主意。你倒说说,为什么要跟着她啊?”水柔清望一眼平惑,但见她抱着那小布包坐于船头,脸露笑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对别人的观察浑然不觉。
许惊弦回想一路上听水柔清所讲“大好人”的种种事情,渐入角色,高深莫测地嘿嘿一笑:“老夫做事自有分寸,此时不便,有机会再细细给你解说。”
“现在又没人偷听,有何不便?只怕是大叔对那个平惑姑娘心生思慕,所以才不便对我讲吧。”一面说着玩笑话儿,水柔清心头亦暗觉奇怪,这几年她心中被仇恨充塞着,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为何面对“大叔”竟如此言笑不拘、直言无忌?明明只是利用他找简歌复仇,却仿佛已把对方当成了结识多年的知交好友。
“越说越不像话,老夫可没空陪你打趣。”
水柔清占得上风,得理不饶人,笑颜如花:“哟哟,大叔被我拿住把柄了。提醒你一下,有两个黑衣人一直盯着你那个平姑娘呢,左边那个长得挺标致,只怕你不是对手哟。”
“观察力倒是不错,只是还稍有欠缺。那边还有一个身穿青衣长衫者,也在盯着她呢。”
水柔清应言望去,点点头:“果然是啊,大叔的情敌真多。”心头大生好奇,平惑只不过是个婢女,却被这三个不明来路的人盯着,其中必有古怪。
许惊弦沉思道:“这三个人皆身怀武功,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苹果……平惑姑娘可谓易如反掌,却偏偏不露形迹地偷偷跟随,颇有些蹊跷,倒要看看他们打什么主意。”
“好啦好啦,大叔不要愁眉苦脸,要不要我给你唱个小曲解闷?”
“咦,你怎么突然有如此兴致?”
“嘻嘻,还不是怕你情场失意……”
许惊弦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水柔清看,那深邃而沉静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她的内心,洞悉所有奥妙。
水柔清的脸莫名一红,别过头避开许惊弦的视线。事实上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她当然知道平惑并非“大叔”的意中人,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突然高兴起来了么?
船行了一个多时辰后,缓缓靠岸停下。此处乃是金陵城的西码头,半里外已能望见高高的城墙。
平惑下船后并不停留,径直往城中行去。那三个男子两前一后,亦不疾不徐地跟着她,官道上人潮汹涌,并不引人注目,平惑对此全无察觉。三名跟踪者身无兵器,只是两名黑衣男子行动间隐露腰间挂着的一面一寸见方的铁片,不知有何用处,而那客商青衫及地,难窥虚实。
水柔清道:“这可奇了。这位平姑娘身无武功,一个人出门在外,又无接应,按理说本应该小心些才是,她却是一副神思不属魂游天外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许惊弦悠然道:“那姓景的小子邀清儿去金陵城玩,被你一口回绝,现在老夫约你,不知你会不会答应?”
水柔清恼他笃定自己会跟随的语气,恨恨道:“我偏偏不答应,平姑娘必会被这三个坏蛋欺负,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许惊弦哈哈一笑:“清儿此言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短短几句话,至少有四个漏洞,全然不通。首先,就算你不答应,老夫也会跟着她;其次,那三个人未必是坏蛋,跟踪她或许并无恶意;第三,老夫与她无亲无故,即便她被欺负了,也谈不上后悔一辈子……”这话颇有不尽不实之处,其实许惊弦心中当平惑浑如亲姐姐一般,断不容被人欺辱,不过既然现在的身份是“大好人”,也只好信口开河地胡扯一番。说着话儿已提步远远蹑着平惑而行。
按水柔清平日的性格,既然许惊弦说就算自己不答应也要跟着平惑,必会赌着气驻足不前,但望着他毫不犹豫前行的背影,着实是不甘心,拉着马儿跟上几步追问道:“哼哼,都是些什么破道理啊,一点也不能让人信服。”
许惊弦微笑:“既已随老夫而行,口中虽说不服,心中怕也服了。”
“你休得意,我是怕你跑了害我找不到仇人。”话虽如此,但水柔清心中亦不得不承认,“大叔”身上自有一种令人不便违逆的气质,“还有一个漏洞是什么?”
“最后一个么:若不跟着她,后悔的人恐怕是你。”
水柔清大为不解:“此话怎讲?我和她可谈不上什么交情。”
“你且想想,简歌在京师别无深交,唯与乱云公子郭暮寒多有来往,而扬州离这不远,平姑娘现身于此,其中会否有些联系呢?反正我们暂时找不到简歌的踪迹,何妨一试?”
水柔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何不早说,害我还以为大叔根本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嘿嘿,姑娘相托之事,须臾不敢相忘。”事实上许惊弦根本不知简歌的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早早去扬州与宫涤尘相见,倒不如趁机拖延几天;何况那三人跟踪平惑确是可疑,须得查个明白。现在的他已是今非昔比,有足够的信心保护平惑的安全。
水柔清思索道:“大叔好坏。你明明知道只要说出与简歌有关的话,我就必会跟着你,却偏偏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来试探我。”
许惊弦缓缓道:“因为我不希望只做一个替你报仇的工具。”
水柔清扯着他的衣袖,灿然一笑:“那我们说好,就算杀了简歌之后,你也是我的好大叔,可不许不认我。”
“好啊,老夫无亲无故,正愁无人养老送终呢。”
“放心吧,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会一直陪着大叔的。”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水柔清的话如在许惊弦的心中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经久不散。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路上行客如织,或探亲访友或外出公干,来往不休,谁也未曾注意到这奇怪的一行六人:平惑一人在前独行,三名男子在十余步外不即不离地跟随,而许惊弦与水柔清则牵着马儿缀在最后,像是秋日出游的父女。
“黄雀大叔,我们好像跟错螳螂了。”水柔清突然道,他六人正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情形。
许惊弦哈哈一笑:“黄雀丫头,我们的目的不是螳螂,而是蝉儿。”
“可我看那三只螳螂不像要吃蝉儿的样子,反倒像是在保护她啊。”
许惊弦亦觉奇怪,那三名男子若是意欲对平惑不利,一早无人之时就可下手,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流频繁的官道上可寻不到机会。但他发现那两名黑衣男子与那青衫客商偶尔相望时,眼神中全无戒备之色,反倒彼此不露痕迹地点点头,似是相互认识,更是犯疑。就算这三人当真是沈羽派来暗中护送平惑之人,也大可不必谨慎地兵分两路,有什么人会为难一个身无武功的女子,需要如此兴师动众么?“我们且先跟着,若是确认平姑娘与简歌无关,再另做打算。”
水柔清笑道:“忽然觉得黄雀这个称呼很好听哟,若是我报得父母大仇之后不想回鸣佩峰,就自己成立一个黄雀帮……”
“可要老夫加盟?”
“好啊好啊,若是大叔愿意,帮主就让你做,我做小跟班即可。可惜你在京师事务繁多,只怕没空陪我胡闹吧?”
“哪有什么事务繁多,倒还怕你嫌跟着一个老头子气闷呢。”
水柔清大喜,拍掌道:“那我们以后就打着黄雀帮的名号,一同行走江湖。在小弟面前我叫你帮主,私下里还是叫你大叔……”
许惊弦一路发愁“大叔”的身份迟早会被揭破,水柔清的提议正中下怀:“就叫帮主好啦,免得征讨简歌时师出无名。从今日起,黄雀帮崛起江湖!”
“建帮立业岂可草率,须得挑个好日子,恰好后天是中秋佳节,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那也由得你,但从现在起称呼先改过来。”
“那好吧。嘻嘻,真有点舍不得,再最后叫两声大叔……”
两人一路低声说笑着,不多时已到了城关。
许惊弦远远看到平惑停下脚步,与旁边一位老者搭言,当即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只听她道:“请问老人家,去泰升巷如何走?”那老者告诉了路径,见她不得要领,又细细解说了一番。
许惊弦记下地址,暗忖平惑既然如此不明路途,那么当是初次来到金陵城,而以沈羽的君子风度,就算无暇分身,也应该派人前来迎接。莫非她另有目的?实在猜测不出“泰升巷”中住的究竟是什么人。
平惑在城中绕来绕去,又问了几次路,将至午时,才总算来到了泰升巷。
这是东城郊外一条极为偏僻的小巷,深深的巷道中不见人影,唯有杂乱错落的民居、随处丢弃的垃圾与斑驳肮脏的墙面,一股腥腻发臭的味道冲入鼻端,几欲作呕。四处都充满着贫穷而危险的气息,几乎让人错以为方才金陵城的热闹繁华只不过是一场梦。
平惑显然始料未及,反复看了看写在巷口的标识,迟疑许久后方才定下心神,往巷内走去。
看到眼前这一切,许惊弦已怀疑平惑要见的人可能并非沈羽,以沈羽的翩翩公子形象,实难想象他会安身于此处,不由更是好奇。直而长的巷道内无从隐匿,只得与水柔清隔街远远观望,并运起“华音沓沓”探听动静。他倒不怕平惑发现自己,可一旦被那三名跟踪者察觉,便无法查明他们的目的。
平惑行入巷深处一间宅院前。宅院极显破败,屋门污垢不堪,两边悬挂的对联字迹模糊,全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然而许惊弦却清楚地听到平惑叩响房门,口中轻声唤道:“沈公子可在里面么?”
房门打开,一位白衣少年端立门前,那一尘不染的衣衫、清俊挺秀的面容、儒雅含蓄的微笑与周围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正是沈羽。
平惑如释重负:“想不到你果然在此。我,我……”重逢的喜悦让她几乎语不成声,不胜娇羞之状格外动人。
沈羽淡然一笑:“进来吧。”将平惑迎入屋内,随即大门紧闭。
许惊弦虽是满腹怀疑,但看到平惑与沈羽相会,至少已不必担心她的安全,略松了口气,抬眼望见那清衫客商留了下来,假意在一间小店前徘徊,而另两位黑衣男子却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许惊弦心中一动:看情形这三人绝非沈羽派来护送平惑,一人留下监视,另两人则回去复命。他们跟踪一个弱质女子,到底是为了平惑?还是沈羽?低声对水柔清道:“你在此看住那个客商,我去瞧瞧那两人去往何处?”
水柔清亦隐隐觉得蹊跷:“你可快些回来,我若等不及可就直接动手了。”
“不要胡来,那客商武功不及你,但也许暗中另有接应。顺便告诉你一声:那位沈公子正是裂空帮帮主夏天雷的嫡传弟子沈羽。”
沈羽的名字水柔清早有耳闻,想不到竟就是那个俊秀如名门公子的人,不由吐吐舌头:“嘻嘻,悉听帮主号令,俺们黄雀帮可不能随便做打草惊蛇的事。”她已非当年那个做事冲动不顾一切的少女,口中开着玩笑,心头自知轻重。
那两名黑衣男子倒似是轻车熟路,穿街走巷,行动迅速,在城中大兜圈子,有意无意地在几个生意兴隆的小店中驻留,时而分头混入喧哗的人群中,时而又汇合在一处,若非许惊弦眼力好,几乎被他们甩掉。
许惊弦心头雪亮,并非自己的露了形迹,而是对方习惯性地保持警觉,以防有人跟踪。听他二人路上并无交谈,但只须交换几个眼神,就已知道彼此的意图,这绝非普通的帮派成员,而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一炷香后,两名黑衣男子来到秦淮河边,进了一家名唤“临江春”的酒楼。这里正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街上灯光花色、人声鼎沸,楼下宝马香车,楼上珠环翠绕,与那破落寒酸的泰升巷实有云泥之别。
酒楼高有三层,梁柱上包金镶玉、雕龙画凤,气派非凡。许惊弦不敢离得太近,在酒楼外确认两名黑衣男子径直上了三楼后,方才入内。
正值是午膳之际,堂内热闹无比,数十张桌子几乎坐无虚席,猜拳行令之声不绝入耳。酒菜香味钻入鼻孔,引得许惊弦亦觉腹中饥饿,正欲上楼,却被一位店伙计迎面拦住:“这位客官见谅,楼上只招待本店的贵客,还请在楼下用饭。”
许惊弦心知此处乃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自己这一身穷困潦倒的装束被挡驾在所难免。他嘿然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老夫听人说这临江春乃是金陵城的一个好去处,这才特意前来,如此还算不上贵客么?”被水柔清叫了一路的“大叔”,他这倚老卖老之相已是驾轻就熟。
店伙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拖长声调道:“既然是远道而来,这便请上二楼。不过要先得提醒一下客官,楼上只招待贵客,菜肴也比楼下贵上两成。”故意把那个“贵”字念得特别响亮。
许惊弦不忿那店伙计的势利眼光,奈何怀中并未揣着大锭的金银,不然劈头盖脸地扔向他方可解气。一翻白眼:“你可是欺老夫身上无银?”
“岂敢冒犯客官,不过这是小店的规矩,必须提前声明一下,免得客人届时尴尬。”店伙计一脸不怀好意地赔笑,这等高档酒楼的伙计见多了天南海北的客人,精明至极,即便是暗里嘲笑,亦让人发作不得。
许惊弦冷哼一声,一把推开店伙计,硬着头皮大步上楼,一面盘算着自己怀中一点碎银能点什么菜。
正要上三楼,竟又被那店伙计挡住:“客官留步,三楼已被全包下了。”
许惊弦心说这一餐岂不要花近千两银子,不知何人有此手笔?看来那两个黑衣人果是大有来头。但自己若不能去三楼,又何必来此充阔气?灵机一动,冷哼一声:“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你再啰唆莫怪老夫翻脸。”
店伙计丝毫不惧:“陈员外的客人皆有腰牌,还要劳烦客官出示一下。”
“啪”,许惊弦一掌拍在柜角上,佯怒道:“谁耐烦带那些破东西,快快让开。”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名黑衣人腰间的铁牌并非兵器,而是证明身份之物。奇怪的是一般请客吃饭只需请柬,哪会用什么腰牌?恐怕是什么帮派人马在此聚会,而这包下酒楼的陈姓之人多半是他们的首领。
店伙计嘿嘿一笑:“客官息怒,小的亦只是听命于人,若无腰牌放你上去,陈员外怪罪下来,可担当不起。”
许惊弦大喝:“何须你担当,老夫若够胆吃白食,便把老命赔在这儿。”说着话儿便要硬闯。店伙计只是不依,两人又揪又扯,吵吵嚷嚷,惹得一众食客停箸观望,店主人亦被惊动前来好言相劝。许惊弦却活像一个犯了倔脾气的老人,非要上三楼用餐不可。
这并非许惊弦有意生事,以他的武功,若真要上楼,几十个伙计也挡不住,又岂会在此吵闹不休?只是为了查明那两个黑衣人的来历,所以才故作姿态。硬闯可能会引起对方疑心,自是不智,但这般装腔作势一番,只要引得楼上人过来察看,便可趁机探得对方虚实。
一个纯厚平实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店家无须多虑,这位老兄正是陈某的贵客。”想是那位包场的陈员外发了话。
店主人怔了一下,霎时满面堆欢,对着许惊弦连连道歉,恭请他上楼。许惊弦对楼上笑道:“陈兄再不开口解围,老夫可真是颜面扫地了。”狠狠瞪一眼那店伙计,大摇大摆地上楼而去。他心中自然知道自己与这个陈员外素昧平生,实猜不透为何不揭穿自己?不过他如今神功大成,信心倍添,艺高人胆大,只需见机行事,丝毫不惧对方玩弄手段。
许惊弦缓步踏上楼梯,诸多念头在脑中急闪而过:方才的争吵闹得临江春人人皆知,楼上却全无动静,亦无人下来察看,实在太不合情理,以此推算,要么这个陈员外乃是一个不问外事的安享清乐的好好先生,要么就是一个纪律森严、组织严密的帮派首领,多半属于后者。
上到三楼,乍看到眼前情形,许惊弦却不由暗地吸了一口冷气,但见十余张桌前皆已有人就坐,或两三位共桌,或四五人同席,共计约有三四十之众。其中既有孩童、青年、文士、壮汉,亦有老妪、妇人、少女,打扮不一,看模样各是账房、家丁、丫鬟、仆从、保镖、门客等身份。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丰盛的酒菜早已摆满桌上,人人提箸用食,却大多不出一声,亦无人朝他多望一眼,虽然像是一个大家族在一起用餐,场面却安静得犹如灵堂,让人从心底暗觉悚然,浑如青天白日下见到了群鬼设宴。
许惊弦眼光一扫,已发现跟踪平惑的两位黑衣人亦在席间,与另三位黑衣人共桌,就像是大户人家的贴身保镖。
最里面的雅间闪出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怒不喜,面相毫不出奇,短须掩口,青衫及地,正是一个标准的师爷模样。对许惊弦躬身一礼:“员外与夫人已相候多时,还请……先生入座。”他脸上露着笑容,眼神中却隐含戒备之色。
许惊弦朝那师爷点点头,朝雅间走去。暗忖此人大概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年纪,所以只好含糊地以“先生”相称,但仅凭此一点,足见眼力已有几分火候。虽看不出其武功高低,但能与那陈员外夫妇共坐,应是极得对方信任,恐怕是个难缠的角色。
雅间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相庄严,颊间隐透出一股淡紫色,额宽眉长,眼神清亮,颌下三缕长髯随风而动,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怒自威,与其说像个员外,倒不如说更像个“王爷”。他身着宝蓝色长衫,衫上并无绣着花色,只在肘间坠了一条细若丝线的银链,愈发衬出那衫料的细洁,这淡致而毫无多余修饰的装束穿在他身上,格外分明地显示出一个上等人家的尊贵身份。
在他身边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美妇,亦是身穿合体贴身的绫罗绸缎,瓜子脸上淡施脂粉,细眉圆眼,丰唇皓齿,美则美矣,却似乎缺乏了一丝贵妇应有的风情,反倒或许是因为日光照射的缘故,那半开着微噙着笑的红唇间,洁白如玉的贝齿仿佛闪动着一丝令人惧悚的寒光。在她的膝前还坐了一只小小的猫儿,全身毛发纯白,无半点杂色,双目间碧意湛然,亦是不可多见的奇种。
乍看起来,这两人就似是大户人家的夫妻,家境殷实的员外、美貌端庄的夫人,着实令世人羡慕。
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许惊弦已可确定,虽暂时还看不出陈员外的深浅,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夫人必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他微一拱手:“不速之客叨扰贤伉俪,老夫……”
许惊弦正要报上“林闲”的假名字,那陈员外却一摆手:“陈某只是见不得那店家狗眼看人低,所以请老兄用餐便饭,这便请入座用餐吧。”他既不想听许惊弦的名字,言下之意自己也无须报上家门。
许惊弦也不谦逊,端然入座在主宾之位,那位师爷随后亦入了雅间,陪在下首。在几人的盯视之下,许惊弦毫无顾忌地举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抹抹嘴道:“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事,观陈员外的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过奖过奖,其实我陈某哪是什么非常人,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罢了。”陈员外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状,“只不过我知道大凡行走江湖者,一般都会准备几个应急的身份。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说出来都是假的,那就不须虚伪客套了。更何况你我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又何必通名报姓,徒增挂碍。”
“陈兄快人快语,看来以后是不愿再和老夫打交道了。”
“如果有可能,陈某还是愿意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像老兄这样的人,能不招惹自是最好。”刹那间,陈员外的眼底似是暴起一丝寒光。
两人看似平常的寒喧,内里却是隐含机锋。陈员外显然已知许惊弦来意不善,而许惊弦则是灵机一动,忆起风念钟提及非常道主慕松臣邀约他来江南之事,看此人来头不小,假意低调亦难掩锋芒,莫非正是慕松臣的化身,以名为姓,“陈”员外或许就是“臣”的谐音,方才他在言语中故意提及“非常”之词,对方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怀疑。
他想到非常道,不由念及叶莺之死,心头涌起伤感,暗暗叹了一口气。听宁徊风临死之言,慕松臣其实是叶莺的亲生父亲,不过看陈员外的面相,倒与叶莺并无相似之处。
那中年美妇道:“方才听先生在楼下说久闻临江春之名,为何面对美味佳肴却不动口?”声若裂帛,略有些嘶哑,每个字都似针尖般扎在听者耳中,刺得心里有一些不耐烦。
“若非夫人提醒,我只顾了说话,倒忘了招呼贵客。来来来,陈某先干为敬。”陈员外举杯劝饮,眼中那点寒芒瞬间消逝不见。
许惊弦本是最怕喝酒,不由暗皱眉头,但自己装成老江湖的样子,自然不好拒饮,幸好这酒入口绵软醇香,毫无辛辣之气,尚可接受。抬眼望着那中年美妇,故作惊讶道:“夫人耳力真好,楼下近百人嘈杂不休,不但能分辨出老夫的声音,连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一般的江湖人也难有此能耐。”此时他已可确认自己一进楼就已受到了对方的注意,那两个黑衣人虽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跟踪,但楼上想必有他们的眼线,如此谨慎的布置,更显示出他们拥有强大的实力。所以他故意提及她耳力过人,身怀武功,借以试探对方的反应。
中年美妇镇定一笑:“幼时习过一些武技,倒让先生见笑了。”
“哦,想不到夫人竟是同道中人。”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嫁人之后就不再拿枪弄棒啦。”
“假若老夫没有看错,恐怕寻常三五个壮汉也难近夫人身侧。”
中年美妇轻抚膝上猫儿,泛着青色的长长指甲在猫毛中若隐若现:“先生过誉了,都是些不入法眼的雕虫小技。不过若有什么人想打夫君的主意,好歹能护得他安全。”她毫无掩饰的回答仿佛在向许惊弦暗示:纵然看出身怀武功,你又能奈我何?
陈员外显然不想把气氛搞得凝重,打个眼色:“刘师爷还不快快给客人斟酒。”
许惊弦按住杯口:“老夫不善饮,每日最多一杯,就不麻烦师爷了。”
刘师爷皮笑肉不笑,话中藏刀:“若是先生不放心,在下身上正好还备有银针。”
许惊弦满脸茫然:“老夫只是不喜这杯中之物,与银针有何关系?”
陈员外笑道:“刘师爷精通医术,若是老兄喝醉了,给你扎上几针便可醒酒。”
许惊弦乐得装糊涂,恍然大悟:“老夫不喜喝酒,自然也未醉过,的确不知银针除了试毒之外还有此功用。”
陈员外哈哈大笑:“老兄真是个妙人。不喝酒也罢,这临江春的菜肴乃是金陵一绝,不妨好好品尝一下。
陈员外的和颜悦色更令许惊弦暗自警惕,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并不友好的态度决不会是陈员外威难服众,多半是出于他的授意。
金陵城一流的厨师果然不同凡响,每道菜肴都是精心烹制,许惊弦本就腹中饥饿,看到那亮丽的色泽,闻到那鲜美的味道,已觉馋涎欲滴,当即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一番狼吞虎咽后,抬眼却见同席三人俱呆呆望着自己,奇道:“咦,你们为何不吃?”
陈员外夹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似笑非笑道:“很久不见像老兄这般能吃的人了,大概是赶了很远的路,所以才饿成这样吧。”对于许惊弦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原本就摸不清来历,估摸大约是某方势力派来试探。然而大凡探查者,行动间皆会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马脚惹人生疑,可看着他如此全无戒心地吃喝,哪有半分探子的模样,此人行止亦狂亦邪,神秘非常。陈员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旁敲侧击起来。
许惊弦有些不好意思,讪然道:“想不到这临江春的菜肴如此可口,一时忘形,只顾贪口腹之欲,倒叫陈兄见笑了。”这倒并非虚言,他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敏感之时极易被外界干扰,但若要专注于一件事情,无论习武还是面对美食,都有一份痴性。
陈员外嘿嘿一笑:“看来老兄是个性情耿直的人,恐怕就算面对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要先饱了肚皮再说。”
“嘿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兄也。”许惊弦嘴里胡乱应付着,眼里只有山珍海味。
陈员外听他言语毫无破绽,更觉高深莫测。中年美妇与刘师爷满脸不耐烦,几度欲开口发难,都被陈员外暗中制止。
直到桌上的菜被许惊弦一人吃了大半,他才总算停了下来。
陈员外笑道:“老兄可吃饱了?”许惊弦用一个响亮的饱嗝回答了他,犹望着盘中剩下的半尾鱼发愣。原来他突然想到水柔清必也饿了,方才这盘鱼儿酸酸甜甜,味道鲜美异常,奈何只余半条,让陈员外再添道菜未免说不出口。
陈员外微微一笑:“既已酒足饭饱,那么……”他有意停下话语,料想许惊弦找上门来必有图谋,定还有另有下文。
果然听到许惊弦期期艾艾颇不自然地道:“老夫还有一事相询。”
陈员面容一整:“老兄尽管发问。”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对望一眼,亦是全神贯注。
“顺便问一下,这道菜名叫什么?”
纵然陈员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许惊弦会问这个问题,一时茫然:“这厨师大概并非来自杭州,莫非这道西湖醋鱼不合老兄的口味?”
“哪里哪里,味道很好。”许惊弦默默盘算着自己怀中的银两够不够再买一份,拱手起身,“多谢陈兄款待,不劳相送,这便告辞了!”
“且慢。”陈员外匆匆打个眼色,刘师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摆在桌上:“这里是二百银两,还请老兄笑纳。”
若是平时,许惊弦当然不会收他银两,但此际正愁囊中羞涩无法让水柔清一尝西湖醋鱼的美味,不免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陈员外见他意动,暗忖莫非真是个吃白食的家伙,不过倒也去了大半疑心,笑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不必客气。若是不够,尽可开口,只要陈某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许惊弦灵机一动,缓缓打开小包,里面是四绽五十两的大银,他指上暗运真力,生生掰下小半块银两,约有二十两之数,口中却还装模作样地叹道:“唉,老夫年纪大了,腿脚多有不便,带着这许多的银两可连路都走不动了,不知这邻近可有银铺,换成银票就方便多了。”
见许惊弦露了这一手功夫,刘师爷有些变色,中年美妇几不可闻地低哼了一声,陈员外却恍如不见地哈哈大笑:“老兄是游戏风尘的高人侠士,自然不能带着这些碍事的劳什子,何须老兄亲自兑换。”转脸问道:102
“刘师爷身上可带着银票?”
刘师爷推托道:“今日不曾带在身上。”
陈员外一瞪眼:“还不快去取来。嗯,就拿五百两吧。”
刘师爷无奈答应一声,满脸不屑出门而去。
转眼间发笔横财,又多了三百两,许惊弦面不改色,心里已是突突直跳。毕竟拿人手软,纵不情愿也只好说几句话充充场面:“想不到陈兄虽不是江湖人,却比江湖人更有豪爽之气,实在令人佩服。”
“陈某虽身无长技,却最敬那些江湖侠客的风范,所以不但娶了一个懂武的妻子,还收容了不少流落江湖的人士。”
“嘿嘿,若是老夫哪一天厌倦了漂泊的日子,就来投奔陈兄好啦。”
陈员外淡然一笑:“陈某但求能护得自家庭院安稳,也就收留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像老兄这样的高人,可万万请不起啊。”
许惊弦见这陈员外出手豪阔,手下不乏能人异士,原有试探加入之意,见他婉言拒绝,亦不勉强,接过刘师爷返来奉上的银票,扬长而去。
“什么?你竟然收了他的银子?”水柔清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要送,我就收着,有什么不可以?”许惊弦嘻嘻一笑,从怀中拿出食盒,“饿了吧,这可是大厨专门为你做的西湖醋鱼,快尝尝吧。”
“你还连吃带拿!我……我饿死也不吃。”水柔清早已是饥肠辘辘,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暗地咽口唾沫。
“放心吧,这是我自已用银子买的,不是剩菜。”不问可知,那掰下的二十两银子派上了用场。
“也罢,吃一盘醋鱼倒也不算什么……”水柔清终于还是忍不住动了筷子,兀自念叨,“可是,你要没钱可以问我要嘛,怎么能收坏人的银子呢?岂不是与他们狼狈为奸?”
许惊弦见水柔清吃得舒怀,大觉开心。悠然道:“奇怪,你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再说我老人家凭什么要你小丫头的银子,又为何不能与他们狼狈为奸?你就能肯定我一定是好人么?”
“可你……你就是大好人啊。”
“叫大好人就一定是个好人么?天真的小丫头啊,你去大牢里打听一下,不知有多少万恶不悛的犯人起着仁义廉礼的名字呢。”
水柔清无言以对,闷哼一声,低头吃鱼。心中却在问自己:在京师时,明明听“大好人”亲口说他别有图谋,只是利用我报仇心切,但为何仍会不知不觉把他看做是个好人,认定他的对手就一定是坏人?甚至连一些少女的隐秘心事对他也不加隐瞒呢?莫名地,她突然有些生气,气自己为什么会对“大叔”丝毫不加提防。
“帮主,你跟踪那两个黑衣人大半天,除了凭白得到了五百两银子,就没有其他收获了吗?”
“咦,怎么不叫大叔啦,不是说好我们中秋过后才成立黄雀帮么?”
“哼,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从今以后,只认帮主,不认大叔。”水柔清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在赌气,还是痛下决心保持距离。
许惊弦哪能猜得破这般微妙的少女心思,看水柔清一脸凝重不像是开玩笑,也不知何处又得罪了她,只好无奈苦笑,幸好他原本就不想做什么“大叔”,倒也无太多沮丧。
离开临江春后,许惊弦返回泰升巷找到水柔清,就在附近找到一处空屋。那空屋废弃已久,梁歪柱倒,凌乱不堪,早已无人居住,幸好还留有几张破旧的桌椅,稍稍打扫后,勉强也可用餐。环境虽然不好,但至少无人打扰他们说话。
许惊弦一边清理空屋,一边把自己跟踪黑衣人来到临江春、遇见陈员外等事情一一相告:“老夫这一趟临江春之行,收获可当真不小。首先:我紧随那两个黑衣人入楼,就算被那店伙计耽误一会,相差最多就半炷香的时间,但为何他们已在用餐?”
水柔清瞠目结舌:“这,这也算你的发现?人家目不转睛地跟着平姑娘一早晨,肚子早就饿了,自然要吃饭啊。对了,陈员外为什么派人跟踪平姑娘?难道他也生有异心。哇,这平姑娘可真了不起,也不见得如何美如天仙,却有那么多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先是沈公子,再有陈员外,嘻嘻,搞不好还要加上黄雀帮的林大帮主……”立刻想到自己不应该再对“大叔”开这样的玩笑,连忙伸手捂住小嘴。
许惊弦见她重现顽皮本色,心情大好,故意唉声叹气地摇头:“我看你还是做护法吧,副帮主岂会这般毫无见识。”
水柔清大不服气:“你不要欺负人,我说那陈员外钟意平姑娘只是开玩笑,但除此之外真瞧不出有什么疑点,你若能说出个道理,我就甘心做护法。”
许惊弦泰然自若地一笑:“你想想,那两个黑衣人奉令一路跟踪平姑娘,必是大有所图,那么回到临江春的第一件事,就应该及时向主子陈员外禀报才对啊。”
“或许已经禀报过,只是你没有撞见。”
“像平惑这样一个不懂武功的弱质女子,跟踪她有何用处?唯有把她一路上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巨细无遗地说出来才是,三言两语间岂可打发?老夫可以肯定两个黑衣人入楼后必定已见过陈员外,只不过禀报过程极其简短,或许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平惑本人。依我看来,只要那两名黑衣人能确保平惑来金陵城,见到那位沈公子,就算完成了任务。”
“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道理,若说与裂空帮有关系,如此诡秘行事倒是大有可能。不过听你说那陈员外就像个土财主一般,就算他夫人与师爷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怕还远远对付不了白道第一大帮吧。”
“至于那陈员外到底是何居心,暂时还不能确定,但老夫可以感觉得到,他一定是个远比夫人与师爷更可怕的武功高手。”许惊弦回想当时在临江春中的情景,中年美妇与刘师爷虽有些咄咄逼人,但他自信在武功上绝不会输给他们。可对于那个那个生着“王爷”面孔的陈员外,却瞧不出半点虚实。
“除此之外呢?”
“其次:能拥有陈员外、其夫人与刘师爷那样的高手,必是一个实力庞大的组织。但面对不速之客,陈员外却一忍再忍,甚至还甘心奉上银票,只是暗示以后不想再与老夫打交道,这并非试探,更像是一种警告。而老夫离开时也没有发觉有人跟踪,或许他们知道跟踪者必然逃不过老夫的耳目,索性放而任之。他们决不是惹不起老夫,只是不愿节外生枝。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要全力做一件大事,而且就在近期。”
水柔清听得动容:“听你这么一分析,确实可疑。但金陵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江湖帮派,他们到底为何而来?难道果然是裂空帮?”
许惊弦从怀中掏出那张银票:“你不要以为老夫真是个财迷,这张银票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
水柔清眼睛一亮:“对了,再有钱的员外也不可能带着几大箱银子来金陵,只要看发出银票的商行,便可大致推测出他们从何而来,或许银票上还签得有陈员外的真名。”
许惊弦一挑大指:“聪明。”轻轻展开银票,“印章是汇元商号在福州府的分店,他们多半来自于那一带。不过上面的签名多半是那刘师爷,陈员外这老狐狸可没有露出尾巴。”
水柔清凑前细看:“这字可真丑,根本不像一个师爷写的。不对,这是用左手写就,而且不是他原来的名字。我自幼习过书法,虽然潦草,但依然可辨得出笔路的顺序,笔迹亦显得十分生疏。”
许惊弦夸张地大叫:“哇,清儿文武双全真是了不起,得你相助,可谓事半功倍啊。”
“哈哈,多谢帮主夸奖。看来他们行事非常谨慎,平日都不用自己的真名与惯常笔迹。”
“还不止如此,犹为可疑的一点:他们既然要掩饰身份,各自化装为一个大家族的样子,却又为何招摇地在临江春那样一个大酒楼相聚?”
“是啊,金陵是个大城,江湖帮派在这都布有眼线,这种做法肯定会引起各方面的警觉。”
“据老夫观察,宴席中尚留着不少空席,不时有人前来就坐,而且安静得不合情理,仿佛他们彼此间并不熟悉。何况店伙计曾告诉老夫他们以腰牌为号,若是人人都相互认得,何须如此?只要派师爷在门口迎宾,既不引人注目,亦不会惹来像老夫般的争吵。所以依老夫判断:这是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成员间彼此都不相识,那两个黑衣人十分熟悉金陵城,应该早就安插于此地,而其他人则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所以才挑一个大酒楼聚会,以免因迷途而误事。至于为何不惧引起其余帮派的警觉,或许其中另有玄机。
“最后一个疑问:他们为何根本无意打听老夫的来历?要么早已查明老夫的身份,这一点绝无可能;要么就是他们明白无误地知道对手之中没有老夫这号人物,只是误打误撞。试想裂空帮中能人无数,他们如何能肯定老夫不是其中一员?由此看来,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有限的几个人,或许就只有一个人……”
水柔清听得两眼发直,挟起一块醋鱼递至许惊弦嘴边:“帮主,你太厉害了,奖你一口鱼儿。”她本就是个玲珑心窍,想不到自个儿一无所觉,许惊弦却能从中瞧出这许多疑点,这份缜密的心思实属罕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浑忘了介意两人共用一双筷子。
许惊弦愣了一下,若是避让太着痕迹,只得张口吃了,幸好满面胡须遮住了脸红。
水柔清此际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缩回手。短暂的沉默更引来彼此的尴尬,又匆匆以言语掩饰:“依你看他们会是什么人?嗯,目标单一、策划周详、行动诡秘、众多手下来自天南海北,精通易容术,又不招惹无关之士,越看越像是一个杀手组织。”
“水护法的分析能力大有长进,说得不错,必定是个杀手组织。”
“嘻嘻,帮主这般威武,我就做个护法也不失面子。”水柔清甘心服膺许惊弦,丝毫也不在乎自己在“黄雀帮”中的地位,眨眨眼睛,“你说他们要杀的人是沈羽么?我只觉得那位平姑娘好可怜,千里迢迢来到金陵私会情郎,却无端引来天大的祸事。”
“以沈羽的为人,就算为了保密,相会佳人也不需要挑泰升巷那样的地方,着实让老夫参详不透。这就需要你来给我更多消息来印证了,你盯着的那个青衫客商现在何处?”
水柔清来了精神:“本护法也不是吃素的,这便告诉你沈羽为何住在这破烂的地方……”她故意拖长声调,洋洋得意,“那是因为,金陵城就是沈羽的老家,他的父亲就住在这里。”
“啊!”这下轮到许惊弦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不会偷偷进了沈宅吧。”水柔清笑道:“属下岂敢不遵帮主号令,自然不曾闯入沈宅。只是在离此不远的一处楼顶上远远观望,看到沈羽带着平姑娘在院内拜见一位老人。”
许惊弦并不清楚沈羽的家世,但回想见到沈羽的情形,似乎未听到有金陵口音,何况沈羽少年成名,大可把父亲接到身边享福,何须留在这里?不解道:“你怎么能肯定那老人是沈羽之父?隔那么远也能听到对话?”
“嘻嘻,我没有顺风耳,却有一双千里眼,又略知一点点读唇之术。距离太远,太长的对话自然看不清楚,但平姑娘拜见那老人时,口型确是不折不扣的‘父亲’两字。”
“莫非是平姑娘的父亲?”
水柔清一时得意忘形,脱口道:“你这傻瓜……”看许惊弦不以为意,这才吐吐舌头继续道,“女儿与父亲最亲近,都只叫‘爹爹’或‘爸爸’,哪会像男人那么一本正经。再说你见过找不到自个家的闺女么?”
“说得也是。”许惊弦挠挠头,“如果真是沈羽的父亲,难道他们已经成婚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头,既有一点不舍,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称呼她“苹果姐姐”,又有些担心她所遇非人。
“说到那青衫客商,却又古怪了。他在周围绕了几圈,最后又回到了泰升巷,在后门与沈羽相见。可惜我只看到他们的背影,不知说了些什么,应当只有几句话的工夫。随后那青衫客就离开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就没有跟过去。”
“什么?沈羽认得他!”这个意外的消息推翻了许惊弦之前的判断,本还以为青衫商客与陈员外手下那两个黑衣人是一路,谁知他却像是奉沈羽之命护送平惑之人。他隐隐感觉到其中藏着阴谋,却瞧不出头绪。
水柔清皱皱眉:“按你所说,那个青衫商客或许已被陈员外暗中收买,或者本就是安排在沈羽身边的暗探。”
“不对!依我所知,沈羽精明能干,决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也许,陈员外的目标并非沈羽。”
“管他们呢,看来平姑娘此次来金陵只是探亲,与简歌毫无关系,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到底还去不去扬州啊?宫先生与何公子还在那里等着我呢。你要是担心平姑娘,不如我寻机会警告她一声,至于那个沈羽,我可顾不着。”
许惊弦在心中权衡一番,缓缓道:“那银票来自于福州府,就在东海之滨,这个陈员外极有可能就是东海非常道之道主慕松臣,而据我所知,非常道早与简歌有勾结。慕松臣千里迢迢从东海来到金陵决不是游山玩水,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必与简歌有关。”他这个消息大多来自风念钟,原不打算对水柔清提及。而慕松臣信中所说要做得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底会是什么?单单一个沈羽有此分量么?
水柔清一震:“金陵到扬州不过一日路程,简歌大有可能来到这里。”
许惊弦沉思道:“宫先生与何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我们不妨在金陵等两天,若是沈羽与陈员外他们没什么动静,又查不到简歌的下落,再去扬州也不迟。”
“嗯,我都听帮主吩咐。对了,你说那个刘师爷会不会是简歌扮的,听说他极擅易容,长得又很俊秀,莫不是那个夫人……”
许惊弦啼笑皆非地打断她:“你当我这双眼睛瞎了么,男女都分不清楚。”
水柔清脸上微红:“一听到简歌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闻敌则心乱,还怎么报仇啊?先要学会放松自己才行。”许惊弦大笑,一扬手中银票,“水护法听令,我们一面暗中监视那陈员外,顺便让本帮主带你在金陵城好好游玩一番,嘿嘿,现在我可是很有钱啦。”
“咦,帮主平时总是一口一声‘老夫’,刚才听你自称‘我’,感觉可自然了许多。”
许惊弦方才陷入沉思,一时忘了自己装扮的身份,连声咳嗽掩饰:“老夫定是和你这小姑娘呆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嘻嘻,这样多好啊。说真的,要是闭着眼睛和你说话,我可一点也不觉得你是个大叔哟。”
许惊弦却没有对水柔清的玩笑有所回应。他沉默着,回想今日的所见所闻,把各方面的情报汇聚在一起。平惑、黑衣人、青衫客商、泰升巷、沈羽、临江春、陈员外、非常道、沈羽的父亲……信息太过凌乱,线索错综复杂,缺少一个明晰的头绪。
一种直觉渐渐浮上心头,他仿佛看到了猎人藏在幽暗处,磨利了刀,拉满了弓,却一直引而不发,而是慢慢等待早已被瞄准的猎物一步步踏入无可闪避的陷阱。
这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局,表面上扑朔迷离的幻象都只是诱捕的香饵。他似乎已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却暂时还不能清楚捕捉到,或许只有慢慢拨开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才能发现阴谋的真相。
无论那陈员外是正是邪,都绝对是一个可怕的高手。正如对方竭力避开他一样,他也并不想在找到简歌之前再树强敌。更何况万一陈员外真的是慕松臣的化身,他也不愿与叶莺的亲生父亲为敌。
非常道也罢,裂空帮也罢,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本不是他的战场,他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猎场的行人。或会饶有兴趣地观望,却没必要置身其中。
但是,让他袖手旁观的前提是:在那些引颈待戮的猎物之中,没有“苹果姐姐”!(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易晓;助理编辑:古小兮;邮箱:[email protected];读者QQ群号:18770582)
【横刀提醒】
本意只是保护“苹果姐姐”的许惊弦意外撞见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古怪宴会,暗中猜测这是“例不虚发”的杀手组织——非常道,众多杀手齐聚金陵,目的何在?前来寻找爱侣的平惑被跟踪,是否有诈?这背后又有什么样的阴谋?许惊弦是明哲保身还是参与其中?所有谜底,尽在3月月末版《山河·锋芒再现之卷》。5日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