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吴单贾义列传
骑桶人
太初年间,飞将军李广的孙子、骑都尉李陵听闻楚人剽悍,就到楚地去招兵。吴单本是楚地猎户,家境贫苦,无法在家乡生活下去,想到当兵至少还有口饭吃,就应征入伍。李陵在楚地招了五千人,他带着这五千人到张掖和酒泉去,教他们射术和刀术,带领他们与匈奴人作战。吴单原本射术极佳,又学了刀术,还学会了骑马,李陵很器重他,提拔他做了百人将。
天汉元年,大将军李广利率五万骑出征青海,皇帝命李陵出居延,向匈奴境内的浚稽山进军,牵制敌人,李陵就带着他的五千步卒出发了。在草原上走了一月有余,虽然碰到些小股匈奴骑兵,但都只是稍一接触,并没爆发恶战。李陵很高兴,在浚稽山扎下营寨,派部将陈步乐回长安向皇帝报信,并从步卒里挑了八个射术、刀术、骑术都很精湛的人护卫,吴单亦在其中。
因在途中与匈奴人作战死去了两个,最后回到长安的加上陈步乐自己只有七个人。陈步乐向皇帝报告了李陵的军队已经到达浚稽山的好消息,皇帝龙颜大悦,封陈步乐为郎中,与陈步乐一起回来的六个步卒,也得到了殊赏。
然而坏消息很快传来,李陵的军队遇到了匈奴主力,李陵率五千步卒,边战边退,箭尽粮绝,最后在退到距居延关只有数百里远地方的时候,被匈奴大军包围,李陵突围没有成功,只好投降了匈奴。
皇帝大怒,不仅剥夺了陈步乐郎中的头衔,还要把他和他手下的六个步卒全都斩首。这时,全国上下都觉得陈步乐死有余辜,唯有太史令司马迁觉得他冤枉。司马迁性情耿直,虽然皇帝正在大怒,但他仍直言进谏道:“陈步乐回来时,李陵还在浚稽山下与匈奴作战,他不可能知道李陵后来会投降匈奴,他其实没什么过错。”皇帝也知道自己要杀陈步乐是错的,就说:“如果他们能用钱或者用腐刑赎死,朕就放过他们。”
汉朝有用钱赎死的法令,不过那笔钱数额巨大,达到五十万钱。陈步乐出身晋阳的世家,倾家荡产,勉强凑足,他手下的六个步卒,却凑不出这笔钱,而他们又不愿接受用腐刑赎死的办法——可怜他们没有死在草原上,却要死在长安,死在皇帝的刽子手的斧头下了!
就在行刑前夜,步卒们决定还是要想办法活下去,于是对狱卒说:“男子汉大丈夫,遭到腐刑的话,是没有脸活下去的,如果皇帝能够同意我们用别的刑罚来赎死,无论是劓刑还是刖刑,我们都愿接受。”狱卒他把步卒们的请求向上面报告了,皇帝此时怒气已消,竟破天荒地同意了,于是那六个步卒,包括吴单在内,都幸运地逃得一命,不过他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有的失去了鼻子,有的失去了一条腿。
吴单失去了鼻子,没脸再回家乡,只能留在长安,以屠狗为生。另外五个步卒,有两个回了楚地,后来再也没得到他们的消息,另外三个也没有脸回家乡去,无奈地留在了长安。然而他们在长安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因为他们身上都残留着受过劓刑或刖刑的痕迹,长安市井里的人都看不起他们,更有一些人,知道他们原来的身份和受刑的原因,把他们视为叛徒和汉奸。终于,一个月后,有位步卒因受不了别人的污辱,从东市的旗亭上跳下来摔死了,还有位步卒,也在不久之后,杀死了污辱了他的人,然后自刎。
和吴单一起在长安活下来的那个步卒,本名刘义,以角抵第一称雄于李陵军中。他和吴单一样失去了鼻子。他本来想以幼时在家乡学会的角抵谋生,但长安人都看不起他,不愿与他赌赛,刘义无法,只能在长安街头游荡。一天他到柳市去寻食,遇见了柳市有名的大侠蓠子夏,萭子夏看他可怜,让他改个名字,叫贾义,又让他戴上青铜的半遮面的面罩,并宣扬说他本是轵地的大侠郭解的门客,因为帮郭解复仇才失去了鼻子。郭解是有名的大侠,二十多年前被皇帝族杀了,但在民间仍有威望极高。萭子夏是当时长安第一大侠客,他的话大家自然都信,愿意与贾义结识,于是贾义就在长安生活了下来,还娶了媳妇。
吴单因缺了鼻子,长安市内百姓又都知道他曾是李陵的步卒,不愿买他的狗肉,因此生计艰难。他本是猎户,看到靠屠狗无法维持生计,就重操旧业。长安附近本没有可以打猎的地方,城西的上林苑,是皇家苑囿,里面有许多野物,吴单趁着夜色,翻进上林苑,挑个头不是很大的鹿,射杀了抬回去,在长安的黑市里卖。鹿肉本不易得,长安的富户里面,有不少人成了吴单的主顾,因此吴单也在长安城内安定下来。
次年春,传来了李陵的家人要被处斩的消息。原来李陵投降匈奴后,皇帝大怒,再加上他的小舅子大将军李广利也大败而回,朝廷上的官员见风使舵,把这次出征大败的责任全都算到李陵头上,唯有太史公司马迁进谏道:“李陵以五千步卒,孤军深入,没有后援,与匈奴八万骑兵缠斗,斩敌上万,退至边境附近,箭尽粮绝,才不得已投降,李陵心中必定还是向着大汉的,若有机会,他必定要乘势而起!”皇帝觉得司马迁说的有理,就派因杼将军公孙敖带兵去边境做李陵的接应。公孙敖等了一年多,不耐烦了,正好捉到一个俘虏,说李陵在匈奴为匈奴人练兵(其实教匈奴人练兵的是投降了匈奴的塞外都尉李绪)。公孙敖把这消息报告皇帝,皇帝震怒,觉得自己上了司马迁的当,不仅把司马迁关入狱中,更要把李陵全家都砍头。
原本死刑是到秋后才执行,但这回皇帝却不耐烦了,要在春天杀人。砍头的地点,在东市门口——这里本是长安的刑场,以前就砍过不少人的头,七国之乱时,御史大夫晁错也是在这里,穿着朝服就被腰斩了的。吴单认为李陵对自己有恩,他去找贾义,说要想办法救出李陵的家人。贾义的媳妇这时已有身孕,自然不肯跟吴单去冒险,吴单也觉得仅凭两人之力,要把李陵一家老小几十口从牢里救出,不太现实,就决定要在长安到甘泉官的路上拦住皇帝的卤簿,为李陵的家人喊冤。
他趁着夜色躲到长安城北的横桥下,这里是长安往甘泉官去的必经之路。他赤裸上身,双箭贯耳,在桥下等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有大队的车马过来了,他就跳出来,跪在桥上,却没等到皇帝到来就被开路的静室令扔到河里去了。吴单不放弃,远远地跟着皇帝的卤簿,直到甘泉宫。
甘泉宫在长安城北三百里,宫内有通天台,高三十余丈,台上有铜仙人擎承露盘,到了夜里,就有三百童男女彻夜而歌,皇帝在台上朝天而拜,期待仙人下降。吴单趁着白日里通天台疏于防卫爬上台去,躲在铜仙人后,到了晚上,童男女们唱起求仙歌来,皇帝在铜仙人之下跪拜,吴单就跳出来,依旧是赤裸上身,双箭贯耳,匍匐在皇帝脚下,高呼“冤枉”。皇帝看到突然有人跳出来,还以为是神仙下降,再看此人衣衫褴褛双箭贯耳口呼冤枉,就知道是来喊冤的小民,大怒,一挥手令身边的卫士把吴单拖下去杀了,眼看着吴单就要被卫士们杀死,却听到皇帝身边有一个人用温和而卑怯的声音为吴单求情,那人说:“此人误惊圣驾,罪该万死,但陛下此时正行祈天大典,若伤人命,恐与天道不合二”皇帝听了后,就命卫士将吴单扔下通天台了事。通天台虽高,台下却有很多草木,因此吴单侥幸没有摔死,但也把腿给摔断了。他在台下歇到半夜,听着祈天的歌声渐渐低下去了,看着皇帝又一次失望地离开通天台了,才慢慢地爬起,把耳朵上的箭拔出扔了,找了根棍子做拐杖,一路乞讨着,垂头丧气地回长安去。
吴单回到长安,备了瓮酒,到砍头时,抱上断头台去,送李陵的家人上路。但李陵的老母和妻子,看到吴单没鼻子,都知道他是李陵的步卒,都不愿接他的酒。原来她们也都以李陵投降匈奴为耻。更有—个李陵的小儿子,年方八岁,在临死前还高呼“大汉朝万岁,皇帝万岁”。他这样的举动,只能招来下面看客的鄙夷——叛徒的儿子哪有资格这样喊。
吴单又向人打听在通天台上为自己求情的官员是谁,有与内廷熟识的人听了他说的情形之后,说一定是奉车都尉霍光为他求的情,吴单想这样的救命大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了,只能先记在心里。
吴单觉得太史公司马迁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冒险进谏,自己和贾义等人哪有生还的机会?现在李陵的家人已救不了了,但是太史公却非救不可。他拄着拐杖去找贾义,说太史公对他们有大恩,一定要想法救出二贾义知道吴单说的没错,但他却不愿出头,便对吴单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看看能不能凑足五十万钱,把太史公赎出来。”吴单知道贾义说的有理,他的想法是,先想法凑钱,到入秋时还凑不出,那时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把太史公救出。但吴单自己还在靠屠狗射鹿为生,贾义虽家境好些,但要拿出五十万钱,也是不可能的。贾义想了想,道:“我已有家小,不愿出头露面了,你去柳市找蓠子夏,他必定有办法弄到。”吴单没办法,只好先到柳市去找萭子夏,死马当作活马医。
柳市在长安城西,是当年周亚夫扎营的地方,吴单拖着断腿,走了半日才到。萭子夏年轻时就因好侠仗义而知名于世,长安黑白两道,徊多人都出自他门下。吴单找到萭子夏,把救司马迁的事情一说,蓠子夏道:“太史公虽是文人,但有侠义心肠,跟我江湖中人很像,五十万钱太多,我也拿不出,不过你可以拿着我的刀,到北邙坂去找袁广汉,他或许有办法。”萭子夏说完,将佩刀连刀鞘递给吴单。吴单郑重接过萭子夏的刀,也不进城,拖着断腿,直接从城外绕到北邙坂去找袁广汉。
袁广汉是长安城有名的富人,在北邙坂下有一座庄园,方圆数千里,里面亭台楼阁,奇树怪石,不输皇家园林。吴单把篙子夏的刀递进去,袁广汉就急忙迎出来,吴单把来意一说,袁广汉只说好办,先留吴单吃了酒,待吴单吃饱喝足,领他到后院,那里一架黄牛车,车上五个麻布袋子,每袋十万钱装得满满的,正是五十万钱,吴单大喜,连夜驾着牛车从北邙坂到茂陵去找太史公的家人。
司马迁的家在茂陵显武里,司马迁遭到这样的祸事,他的夫人和女儿整天悲戚戚的,虽四处求告,但亲友们都避之唯恐不及,哪敢借钱?这天晚上,母女俩又在相拥而哭时,突听院内几声巨响,两人以为又是爱国青年扔石头进来,战战兢兢出去一看,却是五个麻袋落在院内,打开一看,全是铜钱,两人大喜,又不知道是谁人相助,只能望空跪拜。
吴单把钱交给太史公家人后,在显武里的门洞里猫了一夜,到天亮时,里门才开,就看见太史公的夫人领着仆役抬着那几袋钱,匆忙往长安城的方向去了,才放下心。
吴单本以为这五十万钱送上去,太史公放出来十拿九稳,谁知等了两个月,他的脚都好了,却依旧音信全无。正疑惑时,贾义突然跑上门来,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卖,说袁广汉的家已被抄了,那些奇树怪石全都搬到上林苑去了,袁广汉也已下了大狱,不日就要砍头;萭子夏听到风声,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要吴单也收拾收拾,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先避避风头。贾义说完转身就走。吴单家徒四壁,又没有家小,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带上平日打猎用的刀箭,拿斗笠遮了头脸,趁着天色渐暗出了里门,直往上林苑去了。刚出里门,迎头碰上一队执金吾,气势汹汹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惊出一身冷汗。
上林苑方圆数百里,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吴单常来这里猎鹿,论对上林苑的熟悉,只怕那些管理上林苑的官员都比不上他。吴单在上林苑一处山洞内躲藏,白日只管睡觉,晚上就出来捕鱼猎兔充饥,躲了十天半个月,倒也悠然自得。一天晚上,吴单在河边拿削尖的树枝叉鱼时,远远看到有灯笼过来,就收了鱼叉爬到树上躲藏。那灯笼渐渐近了,却是两个小黄门,小黄门一路走一路说着闲话,吴单隐约听到说太史令已由诏狱搬到蚕室去了,明天就要行腐刑。吴单听了,寻思必是皇帝不准太史公用钱赎死,太史公没有办法,只好选择用腐刑赎死。行腐刑须到蚕室,而蚕室却在上林苑,所以那两个上林苑的小黄门才知道此事。吴单想定后,也不捉鱼了,从树上跳下,直往蚕室去了。
蚕室守卫并不严密。吴单等到半夜,把两个守卫打昏了,寻出钥匙打开蚕室大门,进去一看,见西边角上一个小门,亮着烛火,吴单过去一看,里面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囚服,坐在几案旁,就着烛光在竹简上写着什么,听到吴单进来r也不抬头。吴单看这情形,知道必是太史公无疑,就上前跪倒,口称“愚公”。司马迁把笔放下,抬头看了吴单一眼,道:“你是李陵的步卒吧?还不快快逃走,来这里做什么?”吴单道:“小人吴单,前来救恩公出去,免受腐刑之苦。”司马迁却道:“我不出去。”吴单听了一愣,他万万没料到太史公竟甘受腐刑之苦也不愿逃出蚕室。司马迁又道:“那笔钱,也是你去找萭夏和袁广汉凑的吧?我本对皇上还抱有一丝希望,没想到他竞恨我如此,连救我的人都不放过,我若不心甘情愿地受了腐刑,只怕还会有更多人被我拖累。我受腐刑后,虽是奇耻大辱,却能安心写完《太史公书》,完成父亲遗愿,以慰他在天之灵。”吴单这才明白太史公是宁受腐刑之辱,也要把《太史公书》写完,自然不会和自己一起逃走。吴单想明白后,不再强求,只道:“恩公还有什么话要对家人说的,吴单手脚还灵便,想必可以带到。”司马迁摇头道:“不必了,该说的我已对她们说了,倒是你千万要小心,不要留在长安,回楚地去吧。”吴单听了,点点头,退出小门,离蚕室而去。
萭子夏终究还是被捉住了,和袁广汉一起在东市门口被砍了头。贾义失了萭子夏这个靠山,被仇家将他曾是李陵步卒的身份翻出来,在长安城里也生活不下去了,先是有不少爱国青年天天往他家院子里扔石头往大门上泼粪,随后媳妇儿也抛弃了他和刚出生的儿子,踉仆人跑了,顺带还卷去了不少钱财,贾义又变得一贫如洗,无处可去,只能背着孩子,在三辅内卖艺为生。
这天贾义正在跳丸弄剑吞刀吐火骗钱,突然上来一个人,抓住他的臂膊,贾义回头一看,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己并不认识,就道:“小哥认错人了,快快放手。”那年轻人却道:“英雄贵姓贾,单名一个义字,本是郭解郭大侠的门客,在下说的没错吧?”贾义听了,搔搔头,道:“你找我何事?”那年轻人道:“在下有要事相求,请英雄借一步说话。”贾义只好把孩子背上,把东西都收拾妥当,跟着青年去了。
两人走了约有一个时辰,到了一座大庄园前面,周围群山环抱,一带绿水从庄前流过,庄园大门前植着数十株柳树,极是僻静。原来那年轻人名叫郭远,是郭解的孙子,这庄园是他的产业,外面人都称它为郭家庄。郭远引着贾义到草堂前面,令婢女把孩子领去照顾后,又备了酒菜,陪着贾义吃得酒足饭饱,又坐着喝茶,说些闲话,渐渐地又看到有一些人进来,跟贾义见了礼,在旁边坐下。不久天黑了下来,郭远打上灯笼,引着大伙儿往庄园后面去了,七拐八弯,进了后园一间密室,密室内供着个矮个汉子的画像,想必便是郭解。众人坐定后,郭远扑通跪在贾义面前,道:“郭远出生不久祖父就离世了,郭远深以为憾,今日万幸能见到祖父门下英雄,请英雄受郭远一拜。”郭远说完,向着贾义磕了三个响头,其他七八个人,也跟着他一起磕了三个头。贾义本以为是葛子夏随口乱说,哪里想到原来还真有这么个人,而且现在竟然还被郭解的后人认了真,一时手足无措。
郭远把那七八个人介绍给贾义,贾义心内有鬼,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郭远成立了一个名叫“抗暴团”的组织,这几人都是骨干。原来郭解被族杀时郭远还未足月,得老仆冒死救出。风声过后,大家知道他是郭解的孙子,都可怜他,赠他钱财,郭远拿这些钱财建了郭家庄,又组织了“抗暴团”,宗旨便是刺杀暴君刘彻,为郭解报仇。这几年来,“抗暴团”组织了几次刺杀行动,都失败了。前几日郭远打听得贾义的消息,才去把他找来,想来贾义嫉恶如仇,必定也想着要为郭解报仇的,所以直接把“抗暴团”的事情跟贾义说了。贾义听了哭笑不得,只好一味点头。郭远看到贾义点头,大喜道:“得贾英雄相助,这次行动必定能够成功!”原来再过几日,皇帝要在平乐观观看角抵,“抗暴团”觉得这是刺杀皇帝的好机会,因为皇帝在观看角抵时,距角抵者很近,但“抗暴团”苦于找不到会角抵的刺客,因此郭远才找到贾义,求贾义到官里去比斗角抵,趁皇帝不注意,把皇帝杀死。
贾义听了冷汗直流,他原本只想着若能背着儿子,靠卖艺挣来的钱将他养大,哪里想到平白无故地冒出个郭解的孙子来,认定了他就是郭解的门客,还要他去行刺皇帝。正犹豫时,郭远和一班“抗暴团”的骨干又跪了下来,郭远道:“英雄只管放心,这次行动计划极周密,宫内的侍卫中又有我们的人,事成之后,必能接英雄出来,英雄的儿子且先安置于郭家庄,待英雄回来,再由英雄照顾。”郭远的话虽说得婉转,但明摆着是拿贾义的儿子当人质。贾义听了暗暗叫苦,只好打肿脸充胖子,假装英雄好汉,答应了郭远。
原来皇帝自元封三年以角抵戏飨安息使者后,对角抵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命宫中卫士都要练习,每年都要比试数次,优胜者得殊赏,最近又因不满官内卫士的角抵水平,就在民间寻找角抵高手到官内与卫士们比拼。郭远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把贾义作为民间的角抵高手送了进去了角抵比赛的地方——平乐观。
说到角抵,贾义确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不仅因他从小浸淫其中,更因他在李陵军中又得到了许多的磨炼。汉时军中盛行角抵,军中的角抵却与民间不同,民间注重表演性,所以动作夸张;军中角抵,练习时虽不至于以命相搏,却全是为上战场准备的,因此更重实用性,下手也更隐蔽狠辣,因此让贾义去宫中与卫士们比拼角抵,也是选对了人。
平乐观内设施简单,只在院内铺了一方方圆数十尺的大毡,皇帝靠着铺了绸缎的玉几,坐在台上观赏,又有专门的太监作评判,宫内卫士五人,民间高手五人,捉对比拼。
贾义还在郭家庄时,郭远便告诉贾义,进平乐观前要搜身检查,因此兵刃暗器是没有办法携带的,贾义只能趁比拼胜利,接受皇帝赏赐时,扑上去用角抵的手法杀死皇帝。
轮到贾义上场,周旋了一会儿,看准机会,以一个背摔技击败了对手,五位从民间找来的高手中,只有贾义一人战胜了对手。皇帝又让另外四名卫士挑战贾义,结果贾义又将他们全都击败,皇帝非常高兴,命贾义上前受赏,还要让他进宫中做卫士。皇帝看到贾义一直戴着面罩,便命他将面罩取下,贾义取下面罩,皇帝见贾义竞没鼻子,一愣。此时贾义所跪之处距离皇帝不到一丈,他一直就等着这个机会,一跃而起,狠狠将皇帝压在身下,双手绞住他的头,正待用一个“剪技”将他的脖子拧断,皇帝却哭喊起来:“朕不想死!英雄饶命!”贾义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草包,稍一犹豫,身后的几个卫士已扑上来将拉到一边按住。皇帝从地上爬起,想起刚才的情形仍是心有余悸,再想起自己向贾义求饶的情形被别人看到,更是恼羞成怒,已是暗中决定要把平乐观内的人全都杀死,以免自己的丑态传到外面。
贾义被送到酷吏廷尉张汤处审问,张汤很快就查出贾义本名刘义,受过劓刑,本是李陵帐下的步卒。他用尽酷刑,想问出贾义身后主使,但贾义想到儿子还在郭家庄,若招出来,儿子便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了,所以抵死不说,只说自己想为李陵报仇,并无他人主使。张汤又穷究将贾义举荐到平乐观去的官员,却发现那个官员已经自杀。张汤无法,只好向皇帝禀报,皇帝知道若连张汤都审不出来,别人更没办法,便命张汤把贾义送到上林苑的虎圈观去,让他与老虎相斗,让老虎把他吃了。
虎圈观是皇帝观赏人虎相斗的地方,常常有死囚被送到这里与老虎相斗。但人怎能与饿虎相争?所以结局也不过是个死。贾义被送到这里,自知必死无疑,只是担心儿子没人照顾,自己死不瞑目。正在昏昏沉沉时,却隐隐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贾义侧耳细听,果听有人在墙外低唤:“刘义!刘义!”是吴单的声音。
原来吴单从蚕室出来之后,并未离开上林苑。虽然太史公叫他回楚地,但他细细想来,天下虽大,除了上林苑,竟没别的地方可以容身,他索性就打定了在上林苑住下去的主意,在苑中捉鱼捕鹿,倒也悠然自得。这日晚间在苑中捕鹿,偶然听得虎圈观新来一个死囚名唤贾义,他悚然一惊,急忙到虎圈观来查看。
死牢虽有窗口,但开得极高,上面安有儿臂粗的铁栅,吴单自知无法将贾义救出,他知道贾义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只希望能打听得他儿子的下落,好去相救。贾义听到他的呼唤,勉力站起,对着窗口道:“你出西门,走两个时辰,到洪庆镇,再向南走—个时辰,那有个郭家庄,我儿子名叫‘病已’,你千万记住了。”吴单道一声“诺”,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次日吴单便去寻郭家庄,寻了几日,竞没丝毫消息。洪庆镇南边倒真有一个大庄园,但那庄园不叫郭家庄,而叫柳庄,庄主也不姓郭,而是姓霍。吴单不死心,夜里潜入庄园探查,但没查出什么结果,只知道这庄园原来竟是奉车都尉霍光名下的产业。
吴单又查了数日,仍毫无头绪,只好先回上林苑。再探听贾义的消息时,却得知他虽用角抵生生摔死了一只饿虎,但终究还是被另一只饿虎咬死了。吴单垂头丧气,在上林苑和长安城内游荡,只觉生不如死。
上林苑昆明池旁,有一小湖名孤树池,孤树池中有小洲,洲上有棵杉树,高百丈,是上林苑最高的树,站在树上,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吴单藏于上林苑中,也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天。有天,他又在孤树池的杉树上过夜,清晨时被一阵号角声惊醒,原来是皇帝到昆明池游玩来了。昆明池本是为了讨伐越嵩、昆明两国而挖的,用作训练水军的。吴单立于杉树之上,昆明池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小船围着艘巨大的龙船,小船上有角抵伎乐在表演,中间的龙船高十几丈,披着绫罗绸缎,华丽之极,龙船的甲板上,一群太监围着个穿龙袍的人,不知在干什么。
吴单的弓箭一直都是随身带着的,他把弓背上,挑了一支箭咬住,爬上杉树的最高处,挑了个易于站立视野也好的粗枝,稳稳站住,张弓搭箭,瞄着龙船上的皇帝射去。那支箭跟随吴单多年,在草原上射杀过匈奴人,在上林苑里射杀过野鹿,箭羽早不知被换过多少次,箭镞也是数次磨损后又重新磨得锋利。吴单这箭射出,便见皇帝仰面倒在船上,胸口插着箭,不知生死。船上的人乱成一团,随后就有卫士惶急地向昆明池四方搜查。吴单看到一队卫士向孤树池的方向来了,便转身躲入杉树上一个树洞中。他在上林苑生活了几年,这树洞是他偶然发现的,除了他之外再没有旁的人知道。
那些卫士从树下经过,果然没有发现吴单。吴单知道出了这事之后,上林苑没法呆了,便出了上林苑,到显武里去找太史公司马迁。此时距李陵之事已有好几年,早就没人记得还有一个名叫吴单的步卒了。吴单光明正大地在天亮之后进了显武里,敲开太史公的家门。司马迁此时早已不是太史令——受了腐刑之后,皇帝命他做了中书令,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长,地位比太史令高。
司马迁还记得吴单,看到吴单来找自己并不惊讶,让吴单到后面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到了夜深无人时,方把他唤来,问道:“今早,主上在上林苑内被人刺杀,险些驾崩,这事是你做的?”吴单点头。司马迁道:“李陵帐下的一位百人将,都有如此高超的射术,真是令人惊叹。”吴单听到皇帝没有死,有些惋惜。司马迁又道:“官内的守卫是由霍光负责的,我虽是中书令,但也没法接近主上,只听说箭是射在腰上,受伤虽重,性命却无碍。”吴单道:“我清楚记得,箭是射入了皇帝的前胸。”司马迁听了,沉吟道:“其中必有蹊跷,霍光封闭了官门,隐瞒皇帝的伤情,必定另有图谋。这几日你不要出去,这件事也决不可对别人提起,免得惹祸上身。”吴单点头,想到刚才司马迁提到的霍光,自己之前在洪庆镇查到的那个庄园,似乎也是霍光的,不知其中是否又有隐情,不如向太史公请教,便把贾义托自己寻找儿子的事,以及自己在洪庆镇查找却一无所获的情况,跟司马迁说了。司马迁听了之后,道:“必是贾义被人以儿子相要挟,逼他去行刺皇帝,他才不得已入宫行刺,他的儿子在那些人手中,他自然不敢招出主使。”又道,“既然你查到了那个庄园是霍光的产业,自然就该猜到这事应该是霍光的谋划了,可惜当时你没继续查下去,此时要再去查,只怕更困难了。不过你当时没有查下去也好,霍光外表仁厚谨慎,内里机心却甚深,你当时如果再查下去,只怕性命也保不住了。”
吴单听了司马迁的话,并没说什么。犹豫了几天后,他终于还是趁着夜色悄悄地潜入大将军霍光的宅子隐藏起来,不吃不喝,一直等了三天才找到机会。他从藏身的地方跃出,将匕首架在霍光的脖子上,逼问他是否还记得几年前有一个叫贾义的人,曾经被他挟持着去刺杀皇帝。霍光虽然被吴单拿匕首架在脖子上,却也并不惊慌,点头道:“自然记得,想必你便是吴单了。”吴单被他一下子说出了身份,有些惊慌,厉声道:“你不用管我是谁,你若能将贾义的儿子刘病已交给我,并送我们出城,我必不伤你性命!”霍光道:“当年我曾在通天台见过英雄一面,至今仍然记得。病已现在就在门外,我叫他进来,若他愿与英雄一起出去,我自然不会阻拦。”吴单没料到霍光知道当年在通天台上的便是自己,再昕他说让病已自己选择是否要离开,更不知所措,正沉吟时,霍光已大声道:“病已,你吴单叔叔来了,你还不进来!”话音刚落,门果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乍看去果然与贾义有些相像。吴单一看孩子进来了,急忙放下匕首。他全没料到,那么容易就能见到刘病已,更没有料到霍光并未向孩子隐瞒他的真实身份。霍光道:“吴单叔叔是你父亲的兄弟,他来接你来了,你可愿与他一起走?”刘病已摇摇头,道:“我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并不愿与旁人一起离开这里。”
吴单听了刘病已的话,更是茫然无措了,他这一生,总想着能对得起救过自己的人,能对得起自己的兄弟,却似乎没有哪一件事真正做成的:想救李陵的家人,没救成;想救司马迁,没救成;想救贾义的儿子,可人家并不领情,自己反倒为此拿匕首挟持自己的救命恩人霍光。
他从霍光府中出来,只觉万念俱灰,自此后便只在司马迁府中躲藏,不再提刘病已的事,后来更索性改名司马单,做了司马迁府中的仆人;但司马迁对他却极恭敬,并不把他当成一个仆人看待。
征和年间,官内出了著名的巫蛊之祸,太子刘据自杀,幼子刘弗陵成为太子,霍光成了辅政大臣。
皇帝崩于后元二年,谥“武”,史称汉武帝。太子刘弗陵继位,是为昭帝。
霍光素与李陵相善,武帝驾崩后;他派任立政出使匈奴,以隐晦的方法,向李陵表达希望他归汉之意,李陵此时已是匈奴右校王,他明白霍光的意思,却因害怕再次受到污辱没有回来,最后死在匈奴。
刘弗陵继位后不久,司马迁也死了。刘弗陵在位十三年,崩于元平,元年,刘贺继位。刘贺在位二十七天,霍光以其不堪帝位为由,废为昌邑王,并从民间找来戾太子刘据的遗孙刘病已,立为皇帝,是为汉宣帝。
此时吴单已重病在床,命垂一线,除了已死的司马迁,没人知道这个受过劓刑的的李陵的步卒,竞刺杀过皇帝刘彻和权臣霍光,更没人知道,还有另一个名叫刘义的步卒,曾经有一个儿子,名字也叫“病已”。
第七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
“第三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小流;邮箱:wuxiaxiaoll@163.com)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