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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桥明月夜
香港镛记推出金庸宴,以金庸小说中的菜式做宣传招揽顾客。这原本是商家常用的噱头,然而有一样倒是极其难得的:他们居然当真做出了“二十四桥明月夜”。
看过《射雕英雄传》的人多半对这道菜印象深刻。书中写道:
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
——这道菜是黄蓉为了赚取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所制,自然用心无比。豆腐极其软嫩,要将它做成圆球,殊为不易。小说中交代,黄蓉是以兰花拂穴手完成了这个不可能任务的。而美人如玉,十指如葱,整治出明月也似的白嫩豆腐,不必吃,甚至也不必亲眼见,光想象,亦令人心旷神怡了。
想象终归比现实美好得多。镛记复制“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苦心令人佩服,创意也令人叫绝,然而实物拍出来,却是活生生一整只大火腿,里头嵌着一排密密麻麻的豆腐球。这固然忠于原著,却是美感全失。看上去不似黄蓉妙手所为,倒像是沙通天、彭连虎们弄出来的。
画虎不成反类犬,此之谓也。
仔细想想,将想象中的美食搬到现实中,确实是一件煞风景的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谁家听落梅”,吃的原本是那一层诗意,并非纯为口腹之欲。只说味道,不论形色,则将豆腐切作骨牌块,直接与火腿同煮,说不定反而更胜一筹,哪用得着如此费事?
提起这道菜的起因,是一个关于饮食繁简的论断——“越是简单的菜式,越显功力”,熊掌鱼翅谁来做都一样,而青菜豆腐,却只有真正的大厨才能做出美味。这个说法和“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武学原理异曲同工,但以“二十四桥明月夜”这道菜作为佐证,却是一个大大的bug。盖因这做法本身并非真正的简,而是化简为繁。类似于红楼宴中的“茄鲞”,按刘姥姥的说法,一只茄子倒要十几只鸡来配,最后入口的到底是茄子还是鸡?
吃的极简主义,本质上应当是将烹饪上不必要的花招全部去掉,以最简单、最有效的做法,带出食物最原始、最醇厚的本来滋味。简单说,它不应是桃花岛的落英缤纷掌,也不该是陈家洛的百花错拳,而应当是乔峰在聚贤庄中使出的那套太祖长拳,大开大阖,极简却也极具威力,令食客唇齿鼻舌一同臣服其下。
我自己最喜欢的吃法也是如此。比如说,盐煎豆腐。选正宗的卤水豆腐,煎至火候正好,略烹些好酱油即可。只用小香葱一种调味,成品两面微微泛黄,透出浓郁的豆香味。再如猪肉,白水煮了切片蘸蒜泥酱汁;又或者如坡老所为,取上品五花肉文火慢炖,“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便可出一锅红亮诱人、香气扑鼻的红烧肉。上桌之际,管他玉笛谁家、明月何处,只剩下大快朵颐这一个念头。倘若黄蓉美眉见了,或许也当大叹“牛嚼牡丹花,可惜可惜”吧?
菜品与烹饪者性情相关,黄蓉之舍简求繁,正是其心思剔透、七窍玲珑的性格使然。武术至高境界,谓之“重、拙、大”,所谓拙胜巧,巧胜力。射雕中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独得一个“巧”字,却离重拙太远。附会一下,这也是为何最后大成者是呆郭靖,而非俏黄蓉的缘故。这评论并非贬低蓉儿,只是心有旁骛,过细而过巧,便难以精进。反映到菜式上,也是花巧太多,当作个人才艺展示自然惊艳,却不是烹饪之道的正途。
无论如何,若去香港,倒不妨去尝尝这书中的绝味。但对于肉食主义者而言,豆腐倒在其次,火腿却万万不能弃之不用。
留明月以赠君,我自大啖猪腿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