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禁武令
◎文/彭宽
◎图/兔子
楔子
朝廷颁下《禁武令》的那一年,各地乱了好一阵子,地方官四处捕杀藏匿或反抗的武师,桃源县的那件大惨案,就在那一年发生。
那件事,正史上是找不到的,当地县志上也只粗粗记了两笔,语焉不详。根据民间零零碎碎的传言,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
县令涂文绶在南郊蓝田村搜捕武师不获,就让人在村外打谷场上放了数十只雄鸡,又拿出许多银子,召集全村男女老幼,传话说能空手抓住雄鸡者,献上来即赏银一两。村民争相缚鸡领赏。涂文绶命人一一具名造册,当晚便率众围村,按名册捕人,将百余名力能缚鸡的村民都当做武师捕去,随后一律坑杀,并造表上报朝廷。
这件事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但据村里老人偷偷讲,那夜的杀戮,远比传言的更加暴虐残忍,但因为和《禁武令》有关,所以没有人敢追究。而朝廷看了奏折,认为涂文绶办事得力,反而奖勉有加。后来,群臣又纷纷上表,恭贺禁武令效验显著,盗匪绝迹,天下大治。这件事情,就更没有人再提起了。
直到七年之后,我在桃源县遇见了素娘。
花魁
素娘搀着我走进房间的时候,我已经醉了个七七八八。素娘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红晕,应该是刚才陪着我喝了几杯的原因。
不过,即使薄醉微醺,素娘依然是那么娇艳。我看得出,席上,连钦差大臣看她的眼神都是色眯眯的,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
但今天晚上,这个桃源县的花魁、当地十二家青楼的第一美人,却是县令涂文绶专门安排来给我侍寝的。
县令是个很知趣的人,送我进房间后,就立刻找个借口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安排素娘要好好服侍我。
我忍着酒意,假惺惺地挽留了他一下。但他说,他还要到钦差大人那边去看看,并抱歉地暗示我,对钦差大人太不放在心上也不好,请我见谅。
当然我是无所谓,但我知道他一个小小县令,也的确不敢得罪了钦差大臣,于是也就不再留他。实际上,真要按照官衔来算,我这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吏,别说不能和恰巧正在此地巡查的朝廷钦差相提并论,就连涂文绶这个县令也比我高了好几级。
但县令传来陪酒的花魁,今天晚上还是二话不说就安排给了我。对此,我并不意外,而且我知道,对这个安排,钦差大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一切,当然都是因为我的特殊身份。
这么多年来,安公公派出来的“籍武吏”,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任何人不敢得罪的。
实际上,朝廷上下都心知肚明,禁武令的发布,说是朝廷的意思,其实就是安公公的意思,没有安公公一手推动,哪里会如此雷厉风行?
“籍武吏”这个职业,是禁武令下达一年后,各地民间武师基本绝迹,才以朝廷的名义派出来专门收集民间遗留的各类武术图谱秘笈的,虽说是为朝廷整理保存资粒,但实际上,却是完全由安公公直接指挥的组织。
这个组织人数不多,但都是安公公的亲信,级别虽然极低,但随便说句话,只要和武术秘笈扯上关系,却连朝廷大员也可以置于死地。
这就是今天县令把我引见给钦差大人时,对方立刻前踞后恭的原因。
不过我当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立于席外恭敬等候着的素娘身上。我注意到,她听到我的身份后,身体也轻轻颤抖了一下。
现在.她的身体又在轻颤。她脱了罗裙,只剩下贴身的亵衣,然后低着头过来给我宽衣解带。
我任由她脱去了衣袍,但当她把手伸向我手腕紧紧缠住的那根红绫时,我制止了她。
“大人,您……”素娘以为触犯了我,吓得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变了。
“没什么,这个不要动。”我温和地说,“这是我的习惯。”
其实,这并非习惯,而是我的秘密。我双手手腕和双脚脚踝的红绫,是绝对不在人前解开的。这是我在这世上保命的法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在安公公手下任籍武吏,风光八面,但也危机四伏,弄不好,随时都会丢掉身家性命。
安公公是一个多疑的人,担心有人在收集武谱的过程中私阅或偷练,因此每隔两三年都会进行一次“清洗”。
这种清洗大都是有杀错没放过的,因此一旦被任命为籍武吏,基本上就意味着没有几年好活了。这也是许多人一旦被任此职,便肆无忌惮、穷奢极欲的原因,所以即使朝廷里的大员,也都予取予求,不敢忤逆。
大家全知道,就算是再嚣张跋扈的籍武吏,只要忍过去两三年,都会自动消失,被安公公的清洗处理掉。
也许唯一的例外就是我。
我干这个差使已经六年了,中间差不多经历过三次清洗,但都安然无恙。
没有人知道我是凭什么活下来的,所以对我就更加畏惧。就连在籍武吏这个群体中,我也已经被视为一个可怕而神秘的人。
能够活下来的秘密之一,就在我手和脚上的红绫下面,但没有我的同意,没有人敢解开这红绫,甚至连敢开口问一句的人都没有。
我趁着酒意,把半裸的素娘扯过来压在身下。其实我的手上几乎没什么力气,但素娘是顺从的。欢好的时候,我手和脚上的红绫显得分外扎眼,而素娘也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再去触碰它。
按照安公公的规定,籍武吏是必须独寝的,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与我们接触太多,会有丢失武术秘笈的危险。我知道不少人私下并不遵守这规矩,但我至今还没有破坏过。所以,当素娘的喘息宁定之后,我便示意她离开。
素娘爬起来,却不肯穿衣服,而是跪在了地上,簌簌发抖。
我很诧异,一问才知道,原来县令之前吩咐她,不许在午夜之前离开,否则就当服侍不周,定有重责。我虽然哭笑不得,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最多我给涂文绶说一声,不予责罚就是了。
但素娘后面的话却让我愤怒,因为她说,县令密嘱她,午夜后要确定我睡熟,然后再去钦差大臣的房间里侍寝。
看着素娘凄楚的神情和惊慌的眼色,还有她那刚才还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白生生的身子,我突然决定,这一夜就让她在这里陪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我知道这个决定违反了我一向小心谨慎的惯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一时动心,不愿意这个柔弱的女人再跑到另一张床上去忍受蹂躏。
听了我的话,素娘的神情更加惊慌。她不是我,得罪不起县令和钦差大臣这些人物,她只求能在我这里呆到午夜,哪怕是跪到午夜都行,然后去继续她的命运。但这一次,我不再改变主意。我对她说,上床来,明天有什么事,我会跟涂文绶讲。
秘库
从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县衙大堂穿过,接连转过几重院子,每处进出口上都有兵丁把守。
涂文绶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终于来到一处大门上贴着封条的库房前,对我谄笑着说:“大人,到了。”
这里就是桃源县衙与当地守备专为禁武令而开设的库房,属兵部直管,果然门禁森严,里面应该都是从民间缴获来的各种和武术有关的违禁物事。
涂文绶查过清单,说里面还封存着几本武术图谱之类的禁书,应该属于我收集的范围。
我表示很感兴趣,要亲自来这里看看。
“涂大人这些年剿武十分得力,朝廷一直都很欣赏的,想必武术秘笈之类也搜罗上来不少吧。”我漫不经心地问,一边看着那些兵卒打开库门。
涂文绶满脸堆笑,同时擦着额头上的汗,恭敬地说:“大入谬赞了。民间武师十分刁顽,朝廷的律令一来,都想方设法藏匿那些禁书。卑职近年来虽然抓了不少人,但武术秘笈之类,查获数量却委实有限,今后一定加紧。”
我在库房里转了一圈。里面的武术图谱果然不多,按他前几年上报捕杀的武师数目算起来,差距十分之大。我自然不会去点破,却反复打量这个库房。
库房不大,但构造十分严密,砖石材料也异常结实。这是我见过的县城里打造得最好的库房,我十分满意。
其实,我这次到桃源县来,公干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给我自己私下建造一个秘密的库房。
当我示意涂文绶屏退所有人,把我的这个要求告诉他后,他甚感惊诧。不过我知道,我的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他一定不敢推拒。
我既然把话说出来,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两条路,要么帮我秘密建库,成为一条线上的人;要么拒绝我的要求,而这样做的后果,相信他十分清楚。
等我告诉他,我造秘库是为了存放从各地收纳的金银珠宝之后,他苍白的脸才终于恢复了血色。
我让他知道造库的目的,就是要让他放心。就在昨天,他还送了我一批价值不菲的宝贝。
他自然能想象得出,像我这样的人在各地跑了这么多年,会有什么样的身家,找个秘密的地方存放起来,并不过分。
“大人能把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卑职,足见对卑职的信任。”涂文绶的脸上甚至渐渐露出了喜色,“请大人放心,卑职万死也要将这件事办好。”
我点点头,委婉地告诉他,我不想让任何外人知晓这件事,这个库房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的家私。
涂文绶自然心领神会,当场起誓说,所有具体事务,他都会和他的儿子涂迁亲自去办。
从库房出来,涂文绶的精神振奋了不少。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久,他自然明白,能为我这样的人帮忙办些私事,今后不可能没有好处。事实上,我刚才就已经答应他,会在其他地方收集上来的武术秘笈中挑选一些,算做他的功劳,今后也会在安公公面前多替他美言几句。
到了县衙大堂,眉开眼笑的涂文绶还特意把儿子涂迁召来,与我这个未来的“朝中贵人”见上一面。
涂迁是一个精明的年轻人,虽然一副花花大少的模样,但在我和他爹面前,却很懂规矩。
我把秘库的地点确定在了花明楼——素娘所在的青楼——的地下。
同时,我还顺便告诉涂文绶,素娘这个女人,我还要多用几天,在我没发话前,希望不要安排她做别的事。
涂文绶有点意外,但还是连声答应。
我瞥见涂迁的嘴角露出了一点儿笑意,大概,他在暗笑我这样的人居然会对一个青楼女子如此痴迷,一点也没有朝廷的威严吧。
我客客气气地告辞,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不管是涂文绶的喜上眉梢也好,还是涂迁的暗地讪笑也罢,我都不放在心上。因为,既然接下了我这件事,他们父子俩,也就等于接到了阎王殿的请柬。
我压根就没打算把他们和我绑在一起,一切都只是利用。秘库完工之日,也就是我开始向他们动手之时。
事实上,这已经是我通过地方官员私下修建的第四座秘库,之前的三个,凡是参与修建的人,都已经被我以各种借口除灭干净。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会和任何人共享这个秘密的。
原因很简单,在那三座秘库里,除了数目惊人的金银珠宝外,更重要的,是还藏匿着我这些年来用水纸影印的大量武术秘笈和图谱!
几乎所有经我手收集的武谱,我都私自留下了复件。
我主动申请做籍武吏,就是为了这个。这件事,已是我此生能为恩师所做的唯一的事情。
恩师李敬武,翰林院大学士,当年朝廷里唯一一位公开反对《禁武令》的大臣,曾上表弹劾大太监安神秀,言辞激烈。翌年被安神秀矫诏赐死,抄家,灭三族。
武谱
素娘依然在屋子里等我,乖巧温顺,但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女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昨天晚上,她留下来在我这里过夜,原来是有心的。
这么多年,我的警觉性早已敏锐得出奇。半夜里,我在睡梦中察觉异常,立即就醒了。我发现素娘正在轻轻解我右腕的红绫。
她看见我睁开眼,动作立刻凝滞了,脸色煞白,但居然并没有慌乱。
“你做什么?”我面无表情,但心中已经雪亮。红绫还没有被解开,但素娘的企图已十分明显,如果不是有人安排,那就是她自己找死了。
我不会武功,但籍武吏身上都配有杀人的利器。
那是各种极其精巧的机栝,不少是在武林门派的暗器基础上加以改良而来,威力强大,可以藏于身上的任何部位,甚至装在指甲和头发里,让人防不胜防。
我们曾多次在民间武师身上做过实验,连其中的高手对这些利器也几乎无法反抗,素娘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更不用提。
“我想知道你的秘密。”素娘咬住嘴唇,表情出奇的镇静,看来已不打算遮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素娘。倒是我走了眼,十二青楼中的第一花魁,的确不应该是一个普通女子。
我没做声,等着她说下去。
“我想要挟你。”素娘干巴巴地继续说,“我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我有些奇怪。一个烟花女子,居然有这胆量,为了什么?以素娘的聪敏,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籍武吏”是什么身份,要挟到这些人头上,就算侥幸成功一时,最终也必然是个死。
“我只想逼你给我看一看那些武谱。”素娘凄然一笑,“看过了,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她居然也是为了那些武谱。我虽觉意外,但想来却也在情理之中。
经过这么多年的清剿,民间武谱早已绝迹,而官方收集上来的,一向封存严密,不是销毁,就是上缴。
按照朝廷的禁例,没有特别核定的身份,任何人不许接触,这一点,就连涂文绶的儿子涂迁都不例外。
这大概就是亲娘一知道我的身份,就准备冒险的原因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坊间女子,何以要冒着杀头的罪名,非要去看那些武谱呢?
而素娘的回答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我琢磨了七年。”素娘那一口贝齿咬得沁出了血,看上去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要杀涂文绶,我只有这个办法。”
“你和涂文绶有仇?”我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没有喜怒,但却已有些不稳。
“我是蓝田村人。”
我恍然了。
七年前,桃源县蓝田村那起惨案,震动朝野。我不但听说过,甚至还看过内厂呈给安公公的秘查卷宗。
涂文绶屠村报功,手段残暴,上面其实知道底细。但当时《禁武令》在全国推行甚急,朝廷正需要大造声势,所以安公公才发话,不仅不予追究,反而传令嘉奖。
“那一夜,除了我,全家人都死于非命。整个村子全毁了,人也几乎杀光了。那年我十一岁,侥幸活下来,后来被人卖到青楼里做了妓女。”素娘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七年了,没有人再提那件事,但我没忘,我只是在等。”
这次,我沉默了很久,才问:“如果拿到武谱,你打算怎么做?”
从县衙的库房回来,我把拿回的几本武谱递给了素娘。
“我不是帮你,也没什么好心。”我不动声色,“想要涂文绶死的人,不止你一个。你既然有心,我正好省事。不过,看了这些,你也活不了。你想清楚。”
素娘一言不发地接过,把新沏好的茶端到我面前,然后默默坐到一边,毫不犹豫地开始翻阅。
我很少见女人看书时神态有这么美的。昨天夜里,我没有叫人把她带走,她已经十分惊疑,当然更不相信我今天真会给她武谱。在她眼里,我和涂文绶、钦差大臣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从行动暴露时起,她已经不存指望。我自然也不会和她多说。于我而言,这个女子只是我整个计划中一颗意外的棋子,但走好了,也许更能迷惑涂文绶。
不过,她就算拿到武谱,又能有什么办法对付涂文绶呢?
我一边品着茶,一边观察素娘。
她很专注,对绘有拳脚招式的图示部分,看得尤其仔细。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展纸研墨,开始提笔临摹起来。作为花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要学的,而她的工笔丹青,看来曾专门下过苦功。
我在旁边偶尔拈起几张来看。画上那些拳脚招式,完全都是仿着武谱,看不出什么特别,但看过几张后,我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涂迁?”看到十几张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
所有临摹出来的图,上面那伸拳踢腿的武者,面部都像极了一个人—一县令涂文绶的儿子涂迁。
我有点明白了素娘的用意。
“我拿这些画当作证据,就可以去钦差大臣那里告发。”素娘幽幽地说,“纵容亲子私阅武谱,私练武功,只要朝廷拿这些和武谱一对照,再加上我这个证人,他们涂家就一定被问罪。就算我自己脱不了干系,能拉他们父子一起死,我也心甘情愿。涂文绶因为《禁武令》屠了我们村,我也要他全家死在《禁武令》上。”
“你怎么能把涂迁画得那么像?”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在楼子里的第一次就是被他糟蹋的。”素娘漠然地说,“每隔一段时间他都来找我发泄。我装做对他倾了心,画了很多他的像,为这个,楼子里的姑娘都笑话我痴心妄想呢。”
我想起在县衙里时涂迁脸上的笑意,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红绫
“朝廷的《禁武令》,禁的不是武,而是陕。”这是恩师当年上书反对《禁武令》前,赶我远走避祸时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不懂,只是懵懂地接下他递过来的一卷手稿。
那是他那些年费尽心血在民间编撰整理的东西,我看了一眼书名,《侠影录》。
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悄悄收集藏匿民间的武谱,但最后关头,他却没有交代给我。后来我知道,那些武谱统统都被安公公的手下抄去毁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我手里的这卷书稿。
我翻阅过,里面记载的,是许多江湖侠客的故事。但说实话,我并不相信。
那一个个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杀富济贫的侠客,在真实世界里显得太虚无缥缈了。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游历,我也明白了恩师临别时的那句话。
《禁武令》虽然颁了,但并不是说就没有人可以练武了,不过这些人都是朝廷的鹰犬。而面对有权有势者的欺压,老百姓只能逆来顺受,稍作反抗,就会被诬为私练武功,触犯禁律,遭到压制。于是经过这么些年的折腾,朝野上下,任侠之气,终于荡然无存。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话没错。但一个没有了侠气的民间,却又是何其悲哀。
我怀垦揣着恩师的手稿,在民间躲藏了半年,然后,我改变了主意。
既然《侠影录》已经成了空谈,我不如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为民间保存一些武谱更实际些。要不然,只怕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我求见安公公,并献上了恩师的手稿。
我没有留下副本,因为我知道,安公公不可能轻易信任我,但整本《侠影录》,我已默记在了脑子里。
安公公留下了我。
一开始,他只是找人交代我做一些杂务,而我勤勉任事,毫无怨言。直到半年后,在安公公授意下,朝廷征召籍武吏,我才等到了机会。
主动愿意做这个差使的人几乎没有,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件虽然风光,最后却必死无疑的差使。但我应征了。
安公公特意召见我的那天,我非常镇静,虽然我知道,假如应对不好,我是没有命能出来的。
安公公只问了我一句话:“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我叩头,没有回答,而是请人为我拿来一把锋利的匕首。然后,当着安公公的面,我自己挑断了手筋稻脚筋。
废人一个,武谱于我而言,已经等于废纸。
“我把师父的手稿献给了公公,受天下人唾骂,早巳没有退路了,如今甘愿再自断筋脉以明忠心,难道公公就从来没有能相信的人吗?”
在满地的鲜血里,安公公看我的眼神十分复杂。但他没再说话。
那天,他正在把玩刚刚送进宫内、准备给妃嫔们的胭脂水粉和绸缎刺绣,于是随手撕下了身旁的一匹红绫,替我扎住了伤口。
我看不懂安公公的眼神。这个大权在握、却谁也不相信的人,其实也应该很孤独吧。
他走近我身旁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并不老,而是一个俊美如处子、惊艳如妖魅的人——只可惜,是一个做了太监的男人。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用红绫扎住我的手腕和脚踝。一是为了遮掩伤口的疤痕,二是为了显示我的身份。谁都知道,那是安公公亲手扎上去的。而原因,安公公既然不说,没有任何人敢多嘴去问。
而我也自此成了安公公的心腹,至少,外人都这么认为。
能够接近安公公之后,我并不是没想过寻机杀了这个人,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第一,我根本没有能够身带暗器接近他的机会,而赤手空拳,我是废人一个,相反,我确信他练过武功,而且肯定是高手。第二,我发现他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朝廷里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在没有足以与之抗衡的势力形成之前,杀了他,根本无济于事。
所以我只能利用他。
侠影
素娘画了许多画,但直到钦差大人离开桃源县,她也没有去告状。
因为我阻止了她。
“你这样做,根本就没有用。”我叹气,“你以为只要和《禁武令》扯上关系就一定会被杀头吗?那就错了。那只是对普通百姓而言。涂文绶是什么人?你知道他这次给钦差送了多少金银和美女?你告上去,就算钦差不压下来,回旋的办法也多的是。他们给涂迁随便弄个武职,或者找朝廷里的人通融发一块习武的特许令,涂迁这事就变成光明正大。在他们手里,《禁武令》并不是律法,只不过是权势的工具。最后倒霉的,还是只有你一个。”
素娘沉默了,我以为她在思考,好一会才发现,她原来是在暗中饮泣。
“不过你尽管画下去好了。”我心里忽然有些痛,“假如你真的不怕死,等我离开这里后,你只要把这些画都交给涂文绶,然后告诉他是我让你画的,就可以了。”
素娘惊惶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是不懂的,她终究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惊慌无依的女子。
“这是你报仇的唯一机会。”我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你。不过以后的事情,我会处理。”
三个月后,秘库修造完成,我拿着涂文绶郑重交给我的秘库设计图纸,回京参见安公公。
安公公和颜悦色地接见了我。
第一件事,就是把秘库的地点和设计图纸,一并呈交给了他。
在朝廷里打滚了这么多年,我早已知道真正的秘密应该怎样隐藏。秘库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隐瞒过安公公。不仅是桃源县这一处,连之前的三处,所有的设计图纸和里面所藏的金银珠宝清单,我都完整呈交给了他。
一开始,我就对安公公说,这些秘库都是为他建造的,里面的金银珠宝,都是为他保管的。这不是我自己的秘密,而是我和他共有的秘密。
我唯一没有说的,就是除了宝藏外,秘库里还有我私自影印的大量武谱副本。
既然秘库是安公公的,他自然不会再让其他人知道。而以他的身份,看了图纸和清单,也不会有兴趣亲自去秘库里查验。也只有这样,这些秘库才能真正安然无恙,我也才能在他的默许下,从容除掉其他所有知道这些秘密的人。而我在秘库里私自挖下暗格藏匿起来的武谱,才是真正安全的。
说到底,我就是要借安公公自己的手,来保存那些他一心要毁掉的东西。
“现在天下都是我的,还藏这些金银珠宝做什么。”安公公接过图纸和清单,淡淡地笑了一下,“不过既然是你的一片忠心,你就帮我收管好了。”他瞄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点琢磨不透的笑意,“我知道每个籍武吏到下面都没少收好处,也只有你,每次都不瞒着我。”
然后,他把一封奏折给了我。
我恭敬地接过。不出所料,是涂文绶八百里加急呈递给朝廷的密折。密折中揭发我徇私舞弊,收纳贿赂,并强迫地方建造秘库,以私藏重宝。
看来素娘果然不怕死,我一走,她就按照我交代的,把那些画交给了涂文绶。
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我就是要借素娘的口,让涂文绶知道,我已打定主意要对付他——我让素娘说是我授意她画的,这才是真正要命的一句话。
素娘不知道我的目的,但涂文绶一定能猜到,我是要在秘库建成后灭口。所以他求生的唯一方法,就是向朝廷密折奏报,把我扳倒。
朝廷是安公公的朝廷,我想他是知道的。但我早已把秘库变成了安公公的秘库,他却肯定不知道,所以他注定失败。自始至终,秘库本身都不是秘密的关键所在。
真正的秘密,从来都是在人心里的。
现在,安公公把密折交给我,其中的意思,我当然明白。
和以往一样,所有知道这座秘库的人,都将由我去全权清理。无论我用什么理由,他都不会再多问。
我本来可以不必这样打草惊蛇,偷偷对付涂文绶也没有问题。但七年前桃源县那件大惨案曾惊动过安公公,所以我更愿意先看看安公公对他的态度,以防意外。
小心谨慎,也是我这么多年能够活下来的重要原因。既然安公公这里没有问题,那涂文绶无论怎样做,都已经必死无疑。
在我不动声色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安公公却突然叫住了我。
“我费了不少精神,总算为你找到了一篇特殊的武功秘笈。”也许是我眼花,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皮上似乎微微有些暖意,“这里面记载的法子,也许可以帮你恢复受伤的筋脉。”
我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拿去。”他递过一本武谱来,“这么多年,我没什么值得信任的人,除了你。”
我回过神来,磕头接过。然后,我取出火折子,看也不看,就在安公公面前直接把它烧掉了。
面对安公公诧异的眼神,我只说了一句话:“属下宁可永远做个废人,也不能失去公公的信任。”
从安公公那里出来,我的心已完全抽紧。
我猜不透安神秀究竟是真心还是试探,但不论如何,既然这世上有这样的功夫存在,就意味着我自断筋脉已经没有意义,作为一个知道他那么多秘密的人,我早晚会成为他不再信任的对象。
留给我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
我想起了素娘。我猜测涂文绶应该还没有杀她灭口,留着她的命好与我在朝廷上对证。
我记得在桃源县临别时,素娘曾牵住我的衣袖,说出了她的真心话:“我画这些画,不论是给钦差,还是给涂文绶,其实一开始就打算说是你授意的。因为只有拉你下水,我才能挑起猜忌和争斗,让你们自相残杀。只不过,也许你真的是个好人。”
我摇了摇头,这个女人,自始至终,都不曾为她自己的性命考虑过吗?
现在,我希望她还活着。在解决完涂文绶之后,我已打算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托付给她。
因为在素娘身上,我终于看见了侠的影子。
这世间还是有侠气的。我忽然醒悟恩师交给我那本《侠影录》的深意。
在民间,武谱固然珍贵,但侠气不灭更加紧要。只要侠气仍在,武就不会沉沦。
我决定把恩师的手稿重新写出来,和秘库里的武谱放到一起,只望将来开启秘库找到武谱的人,能先读一读这卷《侠影录》。
当然,我会把素娘也写进去。
(完)
(责任编辑:墨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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