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行云
■文/先飞■图,阳光
壹
天空中黑压压地聚满了乌云,方歇未久的暴雨,眼见着即将再次倾盆而下。泥石流已卷去了数条生命,拖家带口的人们却不得不继续踩着泥泞,寻着无法分辨的路往高处走去。
没有人愿意抛下自己的家,然而云梦的水已冲破了邻村的多处水堤。雨再下下去的话,山洪终将淹没他们的村子。
老人在悲苦中颤颤地前行,幼儿在拉扯下抽泣着跑动,失去家园,总比失去生命好上一些,要怪的话,似乎只能怪自己的命途多舛。
乌云间电光闪动,却听不见轰然的雷声,如果有谁能将视线穿透头顶那层层暗云,或许就能看到那个悄坐于云端的少年。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安静的柔光,却怎么也穿不透隔断天地的积云。
少年低下头,也不知是否在看着地面上蝼蚁般的人们他的脸上一片冷漠,同情那些芸芸的凡人,只能让自己的内心徒然留下罪恶。天意难测,并非只有凡人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日过中天,午时一刻。
他在云端上轻轻地一跃,化作了龙形。龙的鳞是黑色的,比地面上的人心还要灰暗,没有常人想象中玉雕般的角,爪也只有两只。他只是龙族中最低等的二爪蛟龙,甚至无法像其他龙族般得到江河湖泊的分封。
他只是一名“行云”。
被龙族所遗弃,只是借助母亲的苦难才能勉强在雷部供职.不至于沦为妖类的“行云”。
他用身子搅动乌云,让闪电雷鸣轰然大作,地面上的人们惶惶不安,就像是等待着神的怒火降临在他们身上。狂风在蛟龙的低吼间舞动,卷起暴雨向大地砸去。
这场阵雨必须下足七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
这是雷部的安排,而他,只不过是一名“行云”。一个由龙族公主触犯天条,与凡人结合后所生下的低等龙族。
他叫赤寻。
阵雨持续地下着,地面上的人们举步维艰。一阵轰然之声开始让所有人惊慌失色,这声音并非来自天空,而是起自一处土坡塌陷引发的泥石流。泥石流滚滚地向他们冲泻而来,夹带着沿途所能碰触到的一切。人们慌乱地逃窜,却已是无路可逃,为了躲避灾难而逃离家园,得到的反而是先一步的死亡:呆滞、惊叫,紧搂着自己的亲人,终归是什么希望也无法抓住……
黑鳞蛟龙在云端中扭过头去,不忍看这一切,他既没有权力停止这场雨,也没有足够的法力解救这些人,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身子停止在乌云中搅动,使雨小上一些。些许的失误,都足以让自己失去这以母亲的死为代价,才得到的微小神职。
羞耻与痛苦紧揪着他的心,灵魂如血染的海绵被利刃一丝丝地割着,滴血、不停地滴血,就仿佛重新回到了母亲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后跃入九幽的那一刻。胆小的自己,只能无助地哭着,什么也做不了……
意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出现,突然间,一声娇叱传来,竟使得刷落如瀑布的阵雨也不由得顿了一顿,一道绛光由远处直划而来,掠起惊艳的色彩。
随着色彩的由动而静,一个身着绛衣的女子落在人群之前,挥动了手中的剑。剑气冲霄而起,化作白光直卷而去,竞将有如群兽狂奔的泥石流卷向了山坡的另一端。险死还生的人们呆呆地看着她,失神间,她却已蓦地消去了身影,仿佛只是一抹不经意间留下的梦。
“是神仙!”有人激动地叫着,“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救我们了!”
于是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下,于泥泞间双手高举,感谢着上天。
赤寻目瞪口呆地看着云端之下,却怎么也追寻不到那女子缥缈的身影。他自然知道她并不是什么仙子,如果天上的神明真的有心解救这些人,又何必命自己降下这倾天的大雨?
绛光闪动,如梦如影。赤寻惊得抬头,却发现那女子不知何时已飘至了他的身前。轻踏着一缕雾气,衣衫卷舞。她凝然的面容泛着无由的神秘,清澈的眼眸有如打磨得最精致的明镜,轻易地反射出光彩。这光彩,直透进赤寻的心底。
“蛟龙,”她持剑低叱,“停下这场雨。”
赤寻不安地从乌云间浮出,摆动着自己的尾。他要如何才能让这女子明白,如果有得选择,他根本不想由自己来给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带来灾害?女子由于鄙视而轻抿着的嘴角,像是在无声地质问他的恶行,让他的内心生出一股孩子气的愠怒。他一声低吼,钻入了积云,越发快速地搅动着。
他的行为让那女子更加不满。女子冷笑一声,手中晶莹雪白的剑如流水般自然地舞动了起来,竟将日光寸寸断去,再骤然地爆射而出,如划破空间的魔箭般穿透积云。
积云碎散,被随着剑舞吹来的风,一圈又一圈地荡向了天际。
暴雨停歇,明媚的阳光流转着倒向了大地。
赤寻震惊地抬头看着她,即便是在代行天意、诛邪除恶的雷部天将中,他也想不出能有几人,能像这女子一般轻易地摧云化雨。她有着如此骇人的道法,却又让赤寻怎么也想不出她到底是谁。
女子收回剑,衣袖间蹿出一条紫带,瞬间缠住了赤寻的逆鳞,紧接着身子一翻,已跨上了蛟龙的背。赤寻惊怒地吼着。
“你既然这么想兴风作雨,我就让你去下个够。”女子娇笑着,一扯紫带,有如骑马般逼着蛟龙朝西北方飞去。赤寻徒然挣扎着,却只是让缚在自己逆鳞处的紫带越来越紧,痛苦不已。
越过湘水,绕开长江。空气越来越干燥,大地由烂泥覆盖的湿漉转变成难见水洼的黄土,直至裂开一道道的伤口。
赤寻仍在疾飞着,从一开始的被逼无奈,到现在的畅快遨游。他已记不得上次自己如此迅捷地在这无垠的天空飞腾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只记得,当时母亲还在,并总是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鼓舞着、微笑着……
或许是他心中的痛感染了那个女子,又或者是有些别的原因,女子的面容越来越肃然。
途经的地面逐渐变得寸草难生,枯骨时见。溪流干涸得连河床的泥土都吮不出湿气,成片的荒山只找得到沙土掩盖下的枯木。
他们来到一座石城,即使是已近黄昏的阳光,仍然残酷地在肮脏的石路上掀起热浪。饿殍被草草地拖去城外掩埋,残喘的人呆滞地看着过往的他人,标卖子女的妇人神情早已麻木,就连乞讨的孩子都忘却了什么叫眼泪。
“下雨,”女子命令着,“就在这里。”
蛟龙黯然地看着地面上的惨景,好一会儿后,才摇着头说:“不,我只是雷部最低层的‘行云’,没有行雨令就什么也不能做。这里是巴郡,雷部两年前就颁下了禁雨令,禁止任何人在这里行雨,以惩罚此地的巴蜀百姓对天地的不敬。”
女子冷笑:“别跟我说什么天令,守护六合之内的百姓,难道不是当初创建天庭的理由么?封神之劫才过了几百年,那些神仙,一个个就全都忘了他们的理想。需要雨的地方不让下雨,反而在洪水泛滥之处下个不停,那些家伙真的已记不清他们在封神前,也只是个凡人么?”
赤寻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你放心,”她继续说着,“是我逼你做的,有什么事让他们来找我好了。你最好按我说的做,我曾见过一个人抽出东海龙太子的龙筋做成丝绦,你是不是也想成为那条龙?”
赤寻回头看向背上的女子。她的表情认真得让他心底发寒,而地上那些无力的哀哭,也不停地折磨着他的心。迷糊地,记忆在内心的挣扎中浮现最沉痛的瞬间,那一刻,母亲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四周的水族兵将层层围堵,天空中,一条虬龙威严地瞪着他们。
“都是娘的错,”母亲在他的耳边低语,“我以为自己能够任性地爱着,结果却害了你的父亲,害了他的乡亲,也折磨着自己的亲人。但是寻儿,我只想让你知道,娘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一跃之间,坠入九幽。
据说,九幽是至寒至暗的,人间的一刹那,在那里便已是干百年,时间对于困在其中的灵魂是无尽的,只有穿心的折磨点点滴滴地耗尽它们的心灵,直到将所有的记忆和情感都抹成空白,亲情也好、爱恋也好……
蛟龙仰首怒吼,一如山川的悲泣,带着压抑心灵的愤然和渴望自由的叛逆,直将天河的水也汲取而来。丝丝的云从远方拉向此间,水意在地气间剥离,虚无中叠起云雾,架起雨露。灵魂颤动,血脉轰鸣,畅快地拖着所有的色彩旋转、旋转、再旋转,只留下无边的暗,嘲笑天地的暗。
女子呆呆地看着赤寻,不明白他因何突然变得如此悲愤,然而赤寻却已毫不在乎她的想法。
阵雨刷下,带着洗尽世间污垢的怒气。地上的人欢呼着,雀跃着,这场雨终于给了他们生的希望,但对赤寻来说,一切都已无所谓了,在他的心中,只有着自暴自弃般的痛快和疯狂,就像是所有的情感从极端的桎梏中骤然爆发。
寻儿,别怕,慢慢地飞过来,娘在这里呢……
在这里呢……
贰
天昏地暗,雨势难歇。
“够了,别再下了。”绛衣女子皱眉叱道。然而赤寻如同充耳未闻,继续在夜色间搅动着乌云。
阵阵的战鼓之声由天庭传荡而来。女子叹了一声,紫带轻拔,立时将蛟龙有如棕子般缠了个通透。赤寻无法动弹,只是愤怒地悬在空中,双眼通红。
金光闪现,一名身穿紫色朝服、手持象牙书檄的云司立在空中,在他的身后列着数十名雷部天兵。
云司面目死板,阴阴喝问:“何人违抗天令,在巴郡之上行雨?”
赤寻没有回答,虽然明知这个云司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海列,更知道他一向在寻着自己的过错好将自己赶出雷部,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唯一剩下的,便只有纵情一怒后的空虚,空虚得像是整个天地都成为灰白的一片。
女子眼中的叹息更深了,脸上却对着那些天兵闪过刻意的冷笑:“是我硬逼这条蛟龙在这下雨的,有什么事找我好了。”手一挥,紫带将赤寻脱手掷去,撞向海列,海列慌忙避开。
赤寻撞在几名天兵身上,却仍只是木然地睁着眼,有如死尸。
“大胆妖女!”云司海列极力保持着庄严的神情,“如此妄行,你可知该当何罪?”
女子娇笑:“不管是什么罪名,都轮不到你这种没本事的小神来惩戒我。”
海列暴怒:“拿下她。”
数十名天兵立时簇拥而上,团团将女子围住。绛衣女子毫不在乎地微笑着,像是做着微不足道的事般,紫带轻拂,却振出漫天花朵,花朵飞、旋、飘、落。无可抵御的困意直闯入那些天兵的意识,等他们蓦然惊醒,却发现手中的兵器尽皆失去。女子手一抖,数十把兵器随着紫带的飘舞,锵锵作响地落向地面。
海列大惊失色,惊惶欲退,女子却已轻轻一踏步,如烟般飘到他的身前将他踢翻,长剑在他的咽喉处虚虚一划:“记住了,我叫商紫雅,想擒我的话,派些厉害的人物来吧。”
娇笑声中,她逸空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不见,海列才擦着冷汗颤颤地站直。
“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一名天兵小心地问道。
“你们这些废物,”海列瞪了他一眼,“先将赤寻绑起带往雷部,听候雷君发落。”赤寻毫不反抗地任由自己被绑,意识仿佛被潮水淹没般,一起一落地吞噬着身体的每一分感觉……
精钢制成的牢门“咣”的一声合上,整个世界陷入了梦魇般的静。
雷部的天牢四壁均藏有摧心制魂的符咒,纵然是道法精深的妖魔,亦难逃能使心神崩溃的精神摧残。
赤寻的心中却唯有空。他蜷缩在角落里,仿佛自己只是个空壳,然而,只要还活着,就终究无法逃避自我。渐渐的,某种情绪从心灵的最深处如涟漪般漾起。
恐惧
怒气失控后反噬而来的恐慌和无助,深深地充填进他全身的血管,而天牢所暗藏的力量也借此撕扯着他的灵魂。他颤颤地爬上前,拍打着牢门,坚硬寒冷的精钢纹丝不动。最终,他无力地倒着,任由那深切的寒锁住自己的每一寸血肉,孤独地体悟着甩不去的孤独……
无法知道过了多久,只是觉得整个五官六感都被无止尽地压缩着,终于,牢门打开了,有人将他拖了出去。曲曲折折的通道后,是金光闪耀的知霆大殿。雷部天君威严地端坐殿上,双目如电,额上横着的第三眼并未张开。
赤寻被强制着跪在案前,云司海列面向雷部天君恭然道:“禀天君,赤寻身为雷部行云,竟弃本职,不于云梦行雨,反勾结人间妖女,违逆天命,呼云唤雷于巴蜀受罚之地,请天君发落。”
雷部天君不含任何情感的声音响起:“赤寻,你有何辩言?”
赤寻身子一颤,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海列冷笑:“他定然要说他是为那妖女所迫。身担神职,屈从于人间女子已是不该,而当时职守巴郡的土地亲眼所证,赤寻在巴郡行雨乃是出于他的自愿,而行雨之时,甚至妄取天河之水,罪无可恕。”
“赤寻!”雷君微叹,“你本是西海公主触犯天条与凡人所生,理当下界为妖。你母亲为了让你免受天劫之苦,不惜陷身九幽。奈何你却不知自爱,反怀怨于天威。你若肯招出那女子乃是何人,所居何处,待擒得她之后,或还可允你将功补过。”
沉默许久,赤寻摇了摇头:“我本就不认得她,违抗天令的是我……与她无关。”
海列哼了一声,继续向雷君禀道:“那女子自称姓商,名叫紫雅,其道法甚高,必非寻常女子。赤寻临到此时,仍想为其脱罪,可见他死无悔改之心。”
“商紫雅?”雷部天君额上的眼睛猛然睁开,射出一道金光,“你未曾听错?”
海列忙道:“她确是如此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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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是谁了,”雷部天君冷笑道,“封神之劫时,我还曾见过她一面。哼,速速着人去请雷光护法显化真君。”
一名文书应命离开。雷光护法显化真君原本只是凡人,于封神之劫中诛神斩妖,是少数几个闯过那场浩劫、凭着自身修为肉身成圣的天将之一。
“那赤寻该如何惩处?”海列问。
“雷部不需要如此妄为之人,”雷君冷冷地道,“着将赤寻去鳞、削足、降身为蛇,永不许再入天庭。”
“谨遵天君之令。”海列斜视着紧咬着牙、身子却止不住战栗的赤寻,脸上现出愉悦的笑。
叁
黑色的龙鳞,连着皮一片片地被剥落,扔在殷红的血滩中。
刺骨的痛牵动着所有的神经,纵然是捆仙绳也无法阻止身体的扭曲。一张张脸在场边笑看着,观赏着,干百年的光阴让这些守着天规寂寞度日的神仙变得麻木,只有这样的极刑才能偶尔给他们带来些乐趣。
赤寻紧紧地哽住自己的咽喉,不让自己的惨哼给这些神仙带来更多的趣味,然而当剥到逆鳞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无法不发出惨叫。叫声里充满着无穷的悲愤和恨意,却仍然被淹没在一堆堆的谈笑与指点之中。
什么是仙?什么是人?仙的心,本就是人的心,滚滚红尘,干劫万难,修的本就是事不关己的逍遥和自在。
“削足。”海列森然地念着。
更多的捆仙绳勒住了蛟龙,巨灵神拾阶而上,如唱戏般向着四周招手,引起更多的笑后,举起了巨斧。
“杀了我。”赤寻努力地发出声音。
“想让我杀你?你配吗?”巨灵神豪气地笑着。
赤寻张口朝他喷去,污黑的血溅了巨灵神一身,场外的笑声更响了。
巨灵神大怒,巨斧斩下……
蛟龙惨叫!两只龙足落在了血染的白玉上。
海列张开金册念道:“谨从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之命,赤寻以行云之职,妄行风雨,有违天命。天意至公,尚存怜悯,令将其降身为蛇,打入凡尘,永不得再入天庭。”
一道禁制由金册中射出,照入蛟龙的体内。无数道光环紧紧地箍住赤寻,不停地转动,并越转越小,血肉一阵阵地压缩,就像要将苍松拧成细绳般,连场外都能听到那清脆的骨骼压榨之声。
玉台分开,赤寻落了下去……
无休止!
所有的一切,都永无休止。血肉无休止地紧缩,身体无休止地下坠,胸腔中的情感因为压迫而无休止地鼓胀,一如就要爆开。天地旋飞,日月不灭,全都在不停地扩张,就连细微的风都有如刀割般切痛了失去鳞皮的身体。
直到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晕了过去。
失去感觉和意识,有时也是一种愉悦。
他并没有死去。迷迷糊糊间,震耳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起,赤寻强迫自己睁开眼,然后就见到一个男孩领着几个大人向自己跑来。即使是以前在他眼中渺小得如蝼蚁的凡人孩子,此时看上去竟也异样的巨大。
“在那儿。”男孩向赤寻指着,“那条蛇还在那里。”
一个农夫手持铁锄向他冲来。赤寻忍着剧痛蠕动着身体,伤口在铺满尘土的石块上留下了血丝,他滚入了阴沟。锄头敲在沟旁,在石块上震出轰然的巨响,极尽生的渴望,他钻入了积满脏水与污泥的洞中。
饥饿,寒冷。
洞口的光线由亮转暗,又由暗转亮,有如无尽的轮回。偶尔有些人在附近闲聊着,聊到了持续两年多的旱灾,也聊到了那场有如天河覆下的暴雨……
这里是巴郡。神仙,有时候也喜欢玩弄幽默,来论证他们因果循环的报应说。
没有人会去理睬他们身边的阴沟里是否藏着一条蛇,他们不会明白,正是这条蛇给这块土地带来了生的希望,也不会知道,他原本是一条蛟龙……飞腾在云雾间的蛟龙。
赤寻虚弱得无法离开这条阴沟,甚至只是靠喝着那肮脏的水勉强活着。一只老鼠在洞口转了转,尽管觉得恶心,赤寻仍然用尽力气蹿上去,咬住了老鼠的脖子,拼命吮吸着那唯一让他感到温热的血液。
天空中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连大地都为之轰鸣。
突如其来的不安,使得赤寻不顾危险爬出了阴沟。石城中,所有人都在惊慌地仰首看着,乌云已将阳光掩去,并以极快的速度旋转、卷扯,形成震撼人心的涡流。涡流的中心,显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那人面如蓝靛,发若朱砂,背上生着振出风雷的双翅,手中提着光芒夺目的金棍。地上的人们分不出他到底是天神还是妖怪,而他也没有给予这些凡人思索的时间。
一棍劈下,乱电交织。蓦然间大地震裂,城墙崩塌,无数霹雳穿下,将巴郡变成了无间地狱般的惨景。哀哭与惊叫不绝于耳,石城如被瞬间掀翻般土石乱飞,血肉四溅,几乎没有谁能逃过这场浩劫。
赤寻躲在一根倾倒的石柱下,抬头从缝隙处向上看着。他的身子卷成一团,瞪着空中的怪人,眼里闪现着愤怒的火焰。
虽然以前并不曾见过,但赤寻知道这个形体怪异的天神是谁,而且,以后他也不会再忘记。
雷光护法显化真君!天庭中,实力高得屈指可数的几名天将之一。
肆
七彩虹光,在湘水上搭出弯弯的虚景,绛衣的女子在虹光上轻步走着,沐霞浴风。走得累了,她微撩长裙,在彩虹上弯身坐下,看着湘离之水蜿蜒地没于云天间,仿佛它并不是流向大海,而是孩子气地想登上云端。
云端之上,是天。天之上,又是什么?
当苍穹破碎,火焰与洪水无穷无尽地降下九天的时候,她曾想,原来在天之外尽是业火和阴水,真难为盘古大神竟能在这水火间开出一片天地。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娘娘,娘娘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摸着她的头,看着在这场灾难中挣扎的芸芸众生,眼里透着无尽的悲哀。
那时候的她还小,不明白娘娘的哀伤,却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那是紫雅第一次看到娘娘的泪,同时也预感到,那滴眼泪,注定了她们的分别……
她将从此孤身一人。
两干三百年后,她也流了泪。
十绝阵中,红砂飞卷。她在那片毒砂间飞舞百日,耗尽灵力,硬是没有让一粒红砂接触到那个人。阵破的那一刻,她的全身已是溃烂,只是勉强维持着人的模样。那人痛苦地喊着她的名字,没头苍蝇般地寻找着,她却只能转身而去,留下了那滴眼泪。
一梦醒来,已近千年。她幽幽地看向天际,却见到了西北方的那一阵暗。
巴郡之上,发生了什么事?
飘然一跃,绛光如电。她急切地向西北方掠去,心中已生起不祥的预感。等她赶到的时候,黑云却已散去,万里的天空只余下空荡的一片。而大地之上,却是山川崩裂、江河翻转,连羽兽都难以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间存活。
她落在地面,慢慢地走着,心中充满了愤怒。在大旱中残存的巴蜀百姓,刚刚种下了希望的稻禾,紧接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灾难。她走入残破的石城,偶有几人活了下来,在废墟间流淌着血泪,相对于死去的亲人,他们到底是幸运亦或更加地不幸?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嘶哑细微的声音在她的身边响起。她猛然转身,然后就见到了那条默然注视着自己的黑蛇。浑身结痂的黑蛇躲在石缝间,眼睛像由不尽的怨与恨凝结而成,阴阴地发着寒光。
看着这条怪异的蛇,心神间却有一种认识的感觉,商紫雅的身子陡地一颤:“你是那条蛟龙?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就是天罚!”赤寻冷笑着,“天意至公,不是么?这里本是注定了要大旱三年,就因为你的出现,提前结束了天庭对此地百姓的惩罚。这岂不是让天意变得不公了?”
“于是他们就做出这样的事?”商紫雅无法理解地看向天空,“为什么会是这样?以前的天界,并不是这样子的,天帝历经一千七百五十劫,才能得天帝之位,他应当比谁都能体会人间的苦难。”
赤寻嘲讽地回答:“现在可没有什么天帝,有的只是昊天金阙无上至尊玉皇大帝。这世上很多东两都是可以改变的,神仙也不例外。”
“是么?”商紫雅轻叹,“或许,不生不灭的日子,就算是对于神仙来说,也未免太长了啊。”
她的目光轻泻着淡淡的寂寞,心思也恍惚了起来。
娘娘是否早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将改变,变得让她失望?她是否也是因此,才宁愿穿过那裂开的天,不忍看到这无奈的改变?
赤寻游动着,想要离去。
“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事。”赤寻冷哼了一声。
绛衣女子却微微一笑,素手如兰,轻轻地将他拎起:“你的体内被封了禁制,又伤成这样,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你根本活不了多久。不管怎么说,你总是被我连累的,我可不能放你在这等死。”
赤寻愤怒地挣扎着。
“别乱动。”商紫雅微恼地说道,“你还是蛟龙的时候,可比现在乖得多。”她用右手拎着赤寻,左手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咬破,挤出一滴鲜血,滴在黑蛇的身上。
赤寻只觉得身子骤地一暖,那滴血没入了他伤痕未愈的皮肤,带着温柔而奇异的力量游走着,快速地医治伤口。他吃惊地抬头看她,无法想象出她到底是什么人。听她的言语,仿佛在封神之劫前便已存在,她的道行高到无法想象,她的血液里藏着某些神秘的力量,能轻易地医治伤口……
毫不理会赤寻的惊疑,商紫雅将他放入了袖中。
“放开我!”赤寻想要钻出来,“不要管我。”
商紫雅笑着:“别以为我是想救你,我只是最近素的东西吃多了,想把你熬成蛇汤来换换口味。”看向四周,那地狱般的惨况隐隐地刺痛着她的心,笑容消逝,化为一声叹息,她带着赤寻无声无息地腾上天空,踏云而去……
当赤寻被放出来的时候,已到了一座诡丽的山中。
桃与梅不合时宜地绽放,兰花如野草般遍地铺开。一道瀑布在山崖间坠落,溅起珠玉,叮咚作响,数条溪流以怪异的图案时分时合,蜿蜒而下。
一座殿宇立在他的眼前,殿前金炉瑞霭、如梦似幻。
商紫雅慢慢地走人殿中,仿佛是被那种神秘的氛围所吸引,赤寻游动着跟了进去。殿中沉香袅袅、宝帐婆娑,随着商紫雅翩翩地走过,舞起流光幻灭的奇彩。
她走到那纤然立着的玉像前,轻轻地说道:“娘娘,我回来了。”
玉像雕的是一名容貌瑞丽的女子,双眼微垂,像是在温柔地叹息,上身赤裸,双手在胸前轻绕,仿佛捧着尘世间的苦难,她的下身却有如蛇的尾巴,蜷曲地盘在地上……
赤寻吃惊地看着,他实在未曾想到,商紫雅所居住的地方,竟是一座女娲宫。一炷沉檀经由绛衣女子的手插上了铜炉,她领着赤寻轻轻退出殿字,来到了溪流边。
“以后,你就留在这里随我学习道法吧。”她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赤寻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反问,不如说是在赌气。
商紫雅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乖,要听话哟!”
赤寻大怒:“别把我当成你的宠物。”他生气地想要爬下山,却一个跟头栽到了水中,惹得女子娇笑不停。
“你……”
“别闹别扭了。”商紫雅收起笑容,“你难道想永远做一条爬来爬去的蛇不成?”
黑蛇爬上石块的动作明显滞了一滞,重新滑入了水中。
“我虽然能医好你的伤,然而你体内的禁制,却属于太素混元敕的其中一种,只有你自己才能解除。”商紫雅道,“只可惜你虽然身为蛟龙,有着龙族天赋的一些神通,却似乎从未接触过道法。神通纵然再高,终究只是外用,无法炼神还虚,也就不能将你体内的太素混元敕化为无形……何况我看你连龙族本身的神通似乎都使不全。”
“哼,我本就不是纯粹的龙族!”赤寻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地问:“我真的还能变回原本的样子?”
“当然,你以为我骗你?”商紫雅微笑,“不过你可得听我的话哟!来,饿了吧?我喂你东西吃,嘴巴张开,啊——”
“别把我当成宠物!”
伍
静翠山上并非不存在四季,只是那寒霜冻雪,总是无法压住花草的生机。静翠山上也并非分不清昼夜,只是日光总会被层层铺开的雾气散成七彩,而月色却能毫无阻滞地穿透而下。
每一个新月初盈的夜晚,商紫雅总是会带着赤寻来到山头。她从口中吐出一个小光球,小光球飞上天空,化成一盏带着神秘光晕的琉璃灯。月光透过灯晕匀匀地洒在一人一蛇的身上,宁静,温柔,仿佛带着能使天地育化万物的玄妙能量。商紫雅告诉赤寻,这盏灯叫转心灯,本是妖界的至宝。
当赤寻沉浸在转心灯所给予的神秘体悟中的时候,商紫雅会从指尖上挤出一滴血,滴在他的身上,帮助他修行。
于是,静翠山就如同是从天地间游离而出的存在,随着阴晴圆缺的月,虚虚渺渺地、在赤寻的心中搭出了一个只属于他与她的圆。这个圆,填补了母亲离去后所留下的滴血的空白。
商紫雅对赤寻修行道法的天分感到惊异,然而赤寻却发现,自己对此并不是真的在意。相比起对恢复原形的渴望,他别扭地发觉自己竟然更想守住这样的日子,只是,这种心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知道。
许多时候,赤寻也会对她的来历感到好奇,虽然总不愿去明着询问,却是不免放在心底。在一个夜晚,月色清冷,星辰不见,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勾起了商紫雅的心思,于是,她坐在一株向山崖外延伸的影木上,向他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在许久许久、久得甚至记不得是几十万还是几百万年前的时候,那时,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灵性的,仙与妖分不出区别,百兽与草木能随意地交流,不需要借助任何的语言。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因为它们知道在混沌初分之前,它们本就是一体。
然而,有一颗小石子,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因为它觉得自己是一粒独一无二的石子,是的,它是一颗五彩石。那时候,天上还没有星辰,月亮也还没有从混沌中分出,于是,它所发出的光彩,就成了所有生灵眼中的星与月。它是那样的骄傲,一点儿也看不起别的生灵,但,随着日子的逝去,它发现自己多了一样别的生灵不曾有过的情感——寂寞。那份自我的优越感,已使得它再也无法与别的生灵交谈,它和它们不再是一体的了。寂寞是一种钻心的毒,你越是想抛开,它就越是纠缠着你,小石子害怕了,它想回到最初的日子中去,然而,它却不知道,当它“想”得越多的时候,也就离得越远了……
它的心灵在哭泣,却没有谁能读得出。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子走过了它的身边,欣喜地拾起了它,轻轻地说:看,一颗会哭泣的五彩石!它呆住了,因为那是无数个孤独与悲伤的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人读出了它的心。
她就是女娲娘娘!
娘娘喜欢收集漂亮的石子,她从混沌中走来,用千千万万年的时间一步步踏遍山川,就是为了收集漂亮的石子。她给那颗爱哭泣的小石子看了她拎着的小袋子,那里面,竟有着不知多少的五彩石。
原来,它并不是天地间唯一的一颗五彩石。
“但你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女娲娘娘却说,“因为你是唯一一颗会哭泣的五彩石,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颗五彩石。”
它停止了哭泣。
从那以后,它就一直陪在女娲娘娘的身边,看着娘娘用漂亮的石子在天空列出星辰,看着她用纤巧的手从混沌中分出皓月,也看着她对着河流中的倒影,捏出了一个又一个叫做“人”的生灵。
千年万年之后,又是许多个千年万年,寒暑开始交替,万物逐渐分化。
欲望开始出现,仙与妖都想着要掌握人心,于是连番的战斗开始出现。百姓哀号,冤魂遍野。战败后的妖王共工一怒之下,撞断了不周山,使得天不兼复,地不周载。人间的帝王颛顼重新布列了星辰,却无法阻止业火与阴水从那破碎的苍穹泻下,无数生灵在这场浩劫中挣扎,弱肉强食,惶惶度日……
苍老的颛顼找到了女娲娘娘,伏在她的脚下:“是您造出了我们,也请您救救我们。”
娘娘却只是轻柔地叹了一声。不管是颛顼,还是化为少女伏在娘娘腿上的那颗五彩石,都无法明白那声叹息所包含的意蕴……
冷风吹过,商紫雅坐在影木上,任由那闪动的银叶将她点缀。低头看去,黑蛇用身子卷住枝头,安静地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娘娘用那些淬炼过的五彩石,艰难地补住了破碎的天,然后,她将一滴血注入了最后那颗五彩石,把它抛落在尘世,自己却从天洞中穿身而去。
许多年过去了,紫雅总是会忍不住地想,为什么娘娘没有带自己一同离去?于是,此后的数千年里,她不得不再次体会那无尽的悲哀与寂寞,只是,这一次,那种被抛弃的痛苦更加地折磨人心。
直到她遇到了那个人……
月照影木,一叶百影。
幽然地叹息后,她看向赤寻,却见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睛里透着奇怪的思绪,让她想起了自己守在娘娘身边的日子。
“你在想什么?”她问。
黑蛇却扭过头去,故意装出一副听得昏昏欲睡的样子,嘀咕道:“我就说你的道法怎么会如此厉害……原来竟是个万年不死的老妖婆。”
商紫雅气结。
偶尔,商紫雅会离开静翠山几天。赤寻没有问她去哪里,心里却也并非不知道。商紫雅所流的血之所以有着神妙的能力,是因为那是女娲娘娘离去前,所留给她的上古之神的血液,而她所传承的,还有女娲那颗悲悯人世的心。
她无法坐看人间的灾难而不闻不问,因为她曾看着这些凡人的祖先经由娘娘的手造出。只是,经过巴郡的惨景之后,她也小心了许多,只悄悄地在暗处帮助受灾的人群,不让天庭发现有人在干预那所谓的天命。
在商紫雅不在的日子里,赤寻会独自来到山顶,默默地抬头看着天空。他的视线仿佛能穿过雾气和云端,深遂、遥远,一如在寻找着神秘莫测的诱惑。
凡人的头上是天,那是仙与神的九重天;神仙的头上也是天,却又是谁的天?
芸芸寻道,觅觅红尘,千劫万难间走过,所求的,难道只是守着天条孤独来去的不生不灭?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宁愿做一条蛇。
在尘土间游走,溪流间歇息,虽然被仙神所遗忘,却因为有着某个人陪在自己身边,而守住一份小小的幸福的蛇。
守着这样的心情,他在静翠山度过了许多天,这一天又一天,渐渐地集结成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有一天……
陆
“奇怪了。”商紫雅看着黑蛇,无法明白地皱了皱眉。
此时已是晚间,不合时令的红叶飘上云天,与霞光搅成一片。古庙、玉瀑、晚霞,在枫叶的起落间,抒写着悄然的醉意,一如初春的少女,脸上透着嫣红的羞色。
瀑布旁,黑蛇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按理说,”商紫雅思索着,“你的道法精进得这么快,就算还不能完全化去你体内的太素混元敕,至少也能暂时压制住才对。我本以为,你变回蛟龙两三个时辰应当是没问题的……”
“哼,总之我就是笨,你想笑就笑吧。”
商紫雅蹲下来,盯着他看。黑蛇瞪了地一眼。
“其实你这个样子也不错,”她微笑,“很适合当宠物。”
本以为黑蛇会立时发火,结果,赤寻却扭过头去,一言不吭。商紫雅怔了怔,小声说道:“喂,你不会真的想一辈子当蛇了吧?”“不关你事。”黑蛇缓缓地游进溪流边的石缝里。“你可得考虑清楚哟。”紫雅翩然地坐在石上,“虽然当蛇比较不容易被天庭发现,不过,一不小心可是会被熬成蛇汤的哟。”
“说了不关你事。”赤寻嘀咕着。唯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思,如果成功地恢复了龙身,并且有了足够的道法保护自己,那么,他还有理由呆在静翠山,陪在她的身边么?而这一点心思,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商紫雅知道。
“赤寻。”商紫雅却温柔地唤了他一声。
黑蛇探出头看着她。
“我知道了,”绛衣女子微笑着,“你是不是想一直让我陪着你?”
呆。
“别自以为是了。”黑蛇只觉得全身发烫,恼羞成怒地吼道,“你不过是个万年不死的老妖婆、笨女人,学了点道法就自以为了不起的野婆娘,扔在地上没人捡的母石头……”
商紫雅伸手一拍,石块碎散,立时压得黑蛇灰头土脸动弹不得。她吟吟地笑着:“还是个本事比你高得多的美丽姐姐!下次再骂人的时候,可得弄清对方的实力哟?”
黑蛇气愤地闷声不语。
映月的溪流,发着粼粼的光,如成群的萤火虫来回地游走,偶有一片秋枫飘落其间,似浅绛一点悄然地抹上了素口檀唇,多了隐约而神秘的凄离。暗香浮动,幽然若梦。
“赤寻,我要离开几天。”紫雅眺望星空,凝神若思。
“又要去帮助那些受难的凡人?”
默然许久,商紫雅轻轻地说:“这次不是。我已想通了,以我一人之力,所能做的实在有限,若是稍有差错,只会如巴郡般为黎民带来更大的灾难。这次回来后,我便不打算再离开静翠山了。”
赤寻抖落身上的碎石,探出头来不安地看着她:“你要去哪里?”
紫雅仍然注视着夜空,言语轻如梦呓:“去天庭……见一个人。”
黑蛇呆呆地看着她,却见她的神情化成了淡淡的惆怅,柔静的脸庞因为思忆而泛起了红晕。一丝妒意莫名地闯进了他的心底,他冷笑道:“天庭可不是个任人来去的地方,再说,凡是做了神仙的,都得抛却七情六欲,你要找的人还记不记得你都很难说。”
是啊,都七百多年了,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商紫雅心思恍惚地沉默着。一缕仙机,天人两隔,走过了千年万年的自己,为何在这一刻,会觉得这短短的七百年时光竟是如此的漫长?
叹息一声,她缓缓地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他,想知道他是否还好,我不会让他看到我的。”
赤寻心中的妒意更深了:“哼,在我看来,所有的神仙都差不多,尤其是那些正神,没一个是好东西,整天摆着臭脸,只知道对玉帝惟命是从,不管天下生灵的死活。”
“他是不一样的。”没有注意到赤寻的心情,紫雅悠悠地说,“在肉身成圣前,他虽然只是一个凡人,却有着一腔热血。为了对抗无道的纣王,宁愿抛弃自己原来的身体,变成众人眼中的妖魔,一心助姜子牙反商兴周。在那连仙魔神妖都劫数难逃的日子里,他身为一个凡人,却能够在层层劫难中脱颖而出,凭着自身修为登上了仙列表。”
赤寻怔了半晌,忽地问道:“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他心中的惊异是理所当然的,七百多年前,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直接导致了三教混乱,群魔相抗。虽然战场是在人间,凡人在其中的作用却是微乎其微,直到最后元始封神,便是散仙与地仙中被诛的也已不知多少,而能逃过那场天劫并以肉身成圣的凡人,更是廖廖可数。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天庭担的是什么职位。”商紫雅叹道,“他刚出生就成了弃婴,捡到他的人因为当时雷电交加,就叫他雷……”
“雷震子?”黑蛇骤然笑了起来,笑声刺耳,连商紫雅也忍不住吃惊地垂下头来看着他。
两枚仙杏安天下,一条金棍定乾坤;风雷两翅开元辈,变化干端起后昆。
“你要去见的,就是燕山雷震子?”赤寻笑声不止,“你没说错,他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天神,我亲眼看到他只用了一棍,就毁灭了整个巴郡。”
“你说什么?”商紫雅的脸色变得苍白。
“还能说什么?”赤寻的心底生起一丝罪恶感,言语却更加地锐利,“他就是因为你的多管闲事,而将巴郡的十万生灵杀戮殆尽的那个天神。他现在可是雷光护法显化真君,你岂非也看到了当时的场景?那种刹那间崩山裂地的本事,只怕便是天界中以神通排在第一位的二郎神都做不到,真不愧是你喜欢的人……”
“不可能……”商紫雅的身子在轻轻地颤动,“他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赤寻淡淡地道:“我早就说过了,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就算是神仙也不例外。”
他还想再说,商紫雅却已无法继续听下去,她虚弱地站起,有如失去灵魂的空壳般颤颤地向女娲宫走去,才走了几步,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昨夜如歌,前尘若梦。
绛衣女子轻轻地来到那人身后,风,将她的发丝拂动,凌乱,不安,一如无法理清的内心。“能不能不要去?”她低声问着。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如蓝靛,头发比血还要红。他的背上生着风雷双翅,形样狰狞可怖。唯有那双看着女子的眼睛,透着痛苦与寂寥的深情。他摇了摇头,避开了女子的目光。
“你还不明白么?”女子黯然道,“天绝地烈,风吼寒冰,金光化血,烈焰落魄,阴水红砂,这就是十绝阵。十绝阵每破一阵必须先死一人,姜子牙让你去破红砂阵,本就是想让你去送死。
沉默许久,他淡淡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还要去?”女子急道,“我曾在玉虚宫偷偷看了封神榜,你的名字根本不在上面。如果你死在十绝阵中,只会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也不会有。对那些玉虚门人来说,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凡人……”
“你错了。”他微微一笑,“对他们来说,我连凡人都不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相貌由心,其实我这个模样,在他们眼中实已和妖魔无异。”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替他们去送死?”
“不是为他们,而是为了天下的生灵。”他抬头看向远处,“这场浩劫多持续一天,无辜的百姓就得多受一天罪。”
“雷震子……”女子哀怨地唤着。
“为什么?”雷震子看着天空,目光藏着怒火,“既然是三教自己的纷争,为何却要将凡人卷入其中?说什么天数有定,劫运难逃,人间的更朝换代,为f+么非得由神仙说了算?为什么……”怒气转为无奈,是深沉的痛苦和叩问人心的怨,一如野兽垂死前的低呜。
女子扑上前将他紧紧地搂住:“我不管,我既不想去管什么神仙凡人,也不在乎什么仙劫天命。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和我一起走吧,去静翠山,去除了你我再无他人的天地……”
雷震子低头看着她,目光变得温柔,他轻轻地搂住女子,低声说道:“紫雅,谢谢你。在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后,只有你看我的眼神,始终未曾改变……只有你,让我相信自己并没有真的变成妖魔。”
“那就和我一起走!”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抛不下的东西太多了。”
女子松开他,慢慢地后退,她的面容带着失去血色的苍白,她的眸中是难以诉说的绝望和悲哀。她说:“不,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那漫天的红砂,一如化不开的血,将碎裂的心染成红泪。
一滴红泪,凄离哀怨,在睡梦中滴了七百多年。
那失去色彩的七百年!
一梦睡来,月色未失,静翠山仍沉浸在幽然的寂静之中。
商紫雅泪流满面。
柒
商紫雅将转心灯和一卷道书放在黑蛇的面前。
黑蛇一声不吭。
“转心灯虽然是妖界至宝,有助于修行的速成,却不可过于依赖,以免戾气难泄,心魔人体。”商紫雅低声说着,视线却不自觉地转向天空,“这卷书是上古之神伏羲帝所传,你只要潜心钻研,在道法上终会有成。”
赤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别说得像是你再也回不来了。这样想的话,那还不如不要去。”
“我只是去见见他而已。”紫雅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天的雾气始终是迷蒙的,像是再也不会散开。
赤寻守在山头,一直看着天空,却什么也未能等到。直到金乌在雾气间隐约地落下,而东方的天空开始卷起乌云,那阵乌云仿佛给天地带来了萧瑟的杀气,使得放眼望去,皆成了穿不透的暗。这份暗只维持了一刻,然后整个东方上空的云朵都如同被点燃般耀起红光。
那是能穿天透地的红,一如血染了整个夜色。恍惚间,连天的鼓声在赤寻的耳边敲响。他再也无法等下去。
转心灯随着心意缩小如豆,被他含入口中。汹涌的妖气与这些日子的修行相合,瞬间冲破了禁制,使他暂时恢复了龙身。龙鳞与双足还未能重生,一些龙族天赋的神通却已能使用,他将身子一抖,快速地跃上天空,向那火焰般通红的云天飞去。
那里是雷部的所在。
一路上,狂风时劲时歇,难以揣度,一些地位低下的当值散神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惶惶不安地看着东方,没有谁有心情去关注一条急切飞掠的低等蛟龙。
直飞到雷庭的入口,竟未见有值勤的天兵。赤寻本就是雷部行云,凭着对雷庭的熟悉悄悄地潜入其中。
此时的雷庭竟是残骸一片,到处都是火海,所有经过的路上玉碎瓦缺,连用来威慑人心的狰狞兽像都不知被谁劈作了两截。一直来到知霆大殿,却见大殿的顶盖已被掀开,无数天兵天将簇拥着将殿心层层围住。赤寻小心翼翼地藏在一片积云之间,悄然看着。
此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俏立在殿心处的绛衣女子身上,她持剑不语,面容平静,周围闪耀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却像是万载寒冰般传递着某种淡淡的、不为所动的冷。这种冷像是无形的屏障,使得那些神仙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一些在此前的乱战中受伤的天兵和天将,被弃在角落无人关注地呻吟着。
沉重的压抑感,紧紧箍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名天将终于忍受不住,骤喝一声,大步掠前,手中神鞭化作巨石,向女子压去。剑光一闪,石碎鞭断。那名天将被剑光点到,立时抛跌而去。
静,深沉而可怕的静。
女子仍然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
赤寻的心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他不明白商紫雅为什么仍然留在这里,如果她想离开,这里根本没有人拦得住她,她为什么不走?不管她再怎么厉害,终究是不可能和整个天庭相抗的。
她在等什么?
紧簇的战阵打开缺口,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排众而出,身披黑袍,骑黑麒麟,额中神目张开,射出丈二白光。雷部天君从斜上方俯视着商紫雅,手中定劫鞭金光耀目,身周凭空生出阴阳聚合之气。
商紫雅轻叹:“太师别来无恙!”
“商紫雅!”雷部天君凛然道,“你生于混元之初,又是女娲门下,虽然不归紫府,不赴瑶池,亦该知周天有序、顺逆由天之理。七百年前你妄行涉入三教之争,昊天上帝看在女娲娘娘份上不曾怪你,如今却再次干预天命,擅闯雷部。你可知罪?”
商紫雅淡淡地道:“盘古天地初开之时,娘娘星辰分列之际,这周天何时有过秩序,顺逆几时归仙神掌握?我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天帝也管不到我。”
雷部天君冷笑:“你充其量也不过是颗小小石头,既不肯束手就擒,我便将你拿下,再交给玉帝定罪便是。”
商紫雅将剑尖轻轻地向他指去:“如果要这么说的话,你亦只不过是个封神之劫中,在玉虚门入围攻下惨死于绝龙岭、生魂被迫接受玉虚教主元始天尊封神的截教败将而已,有何本事拿我?”
雷部天君大怒,手中定劫鞭高举,唤出排山倒海般的黑色旋风,直卷向商紫雅。商紫雅在狂风中舞起剑影,轻巧、飘忽,宛如暴风雨中的一株幽兰般孤独寂寥,却怎么也不愿轻易地被抹去。强烈的劲气卷起巨石,挟着烈火,在她的周遭掀起冲天怒潮,不时地传来能使心神震裂的呼啸声。
众神惊惶后退,赤寻紧张地看着战局。雷部天君与商紫雅皆已被黑风淹去,只能看到那仿佛能吞去天地间所有色彩的极暗间,偶尔地闪现出一道剑光,并引发一连串的噼叭碎裂声,黑风卷起的云团一阵阵地压缩,越压越小,带着纵是泰山亦能拧断的力道,仿佛已将天地间所有的死气吸入其中。
骤然间,风团暴破,惊天动地。本就残破的知霆大殿四壁纷坠,只余下一片空地浮在空中。商紫雅立在那儿,凌风不动,淡然自若地看着斜上方的雷部天君。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仍然坐在黑麒麟上,手中定劫鞭却已断成两截,黑脸转化成夹杂着惨白与赤红的紫金色。
商紫雅淡淡道:“七百多年未见,太师的本事似乎不进反退了。”
这话听在雷部天君耳中,只觉得分外刺耳。道家讲究的是炼神返虚、白日飞升,若以劫后生魂封神,纵然是神职再高,终究是失却肉体,道法上无法再做进一步的修行。
众目睽睽之下,雷部天君既惭且怒,明知不敌,却实在是放不下面子,手持断鞭硬要再战,但也知不过是自取其辱。就在这时,一阵风雷声锵锵传来,闪电与细雨凭空自起。
“天尊暂请退下!”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捌
那人的模样几同于妖魔,背上双翅展开,手中金棍倒提,金目在蓝靛的脸上炯炯如电,赤发在火光中鲜艳如血。左翅为风,右翅为雷,风雷相互击搏,无形间罩上了一层奇异的虹光。
商紫雅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连双眸亦变得迷蒙难测。那人停在空中,风雷双翅缓缓地拍动,雄伟的身体却有如石化,他虽然亦看着绛衣女子,目光却又并未与她交集,仿佛只是在看着某种虚无缥缈的影。
“你,终于来了。”商紫雅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听在耳中,是无法言喻的空虚与寂寞。
那人却只是漠然地看着她,仿佛对那幽然的叹息毫无所感,过了一会儿,才注视着商紫雅,口中冷冷地说道:“妖女!”
女子的俏脸一片苍白。
“妖女!”那人将震天棍向她指去,“上触天律,其罪不赦。你若立时放下兵刃,认罪离去,还可饶你不死。”
商紫雅静静地注视着他,并未答话。雷部天君却在那人身后淡淡地道:“她擅闯雷庭,连伤了多位神将,又岂是认罪便可轻易让其离去的?雷道兄莫不是想徇私枉法吧?”
雷震子皱眉不语。
商紫雅用左手轻拨着披在肩前的一缕秀发,目光似诉似怨地看着雷震子:“是啊,我的罪可不是轻易就能免去的……你待怎么办呢?”
雷震子沉吟着。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了七百年。在封神之劫后,他以肉身成圣,那时的他锐气未歇,总以为上了天庭后,能为地上的凡人做些什么,然而,天上的一切,竟是如此地让人失望。天界众神,都只知道虚掷无穷无尽的岁月,当年与自己一同入圣的几人,也已各自散去。
韦护不愿呆在天庭,进了西方佛门;哪吒本就是灵珠子转世,其父又执掌天界兵马,这些年性子也收敛了许多,被封了个“三坛海会大神”,偶有胡闹,也只当成孩子心性;杨戬自劈山救母后,便离开天庭,只在下界受人间香火。他本就是玉帝外甥,神通又远在其他仙神之上,玉帝虽然恼他,终是无法做出举天庭之兵对付自己外甥的事,只好封他个“清源道妙真君”,听之任之,
只有他,玉帝根本就不信任凡人出身的他,只是让他在雷部挂了个可有可无的闲职。雷部的天将中有不少都曾在封神之劫时死在他的棍下,积怨之下,无不处心积虑地寻找着他的过错。这七百多年,在他看来,竟过得比封神之劫时那血雨腥风的日子还要艰难。
夜色越凝越重,连四周晃动的火光也被压抑得昏暗了起来。雷震子金棍一挥,轰然间划出一道霹雳:“莫要逼我!”
商紫雅却反露出淡淡的笑容,幽幽地说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也是很任性的……”
静!
知霆大殿上无由地生出彻骨寒风,萧萧瑟瑟,所有人都在看着雷震子,连周围的光和影都停止了晃动。雷部天君的目光更是闪烁不定,暗藏着淡淡的讥嘲。
“既然如此。”雷震子沉声一喝,“受死吧。”
震天棍虚虚一击,蹿出撕天裂地的电光,电光腾上天空,再直冲而下,连划过的空气都被灼出刺鼻的焦味。商紫雅却不避不闪,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雷震子,仿佛想看穿什么……
电光瞬间刺穿她的胸口,激出艳红的血花。
藏在暗处的赤寻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所有的意识都变成了空白。他呆呆地看着商紫雅,整个人就像是被黑色的涡流扯了进去,空虚、难受,却又被某种暗红的色彩切割着,所有能感受到的,都只剩下那血淋淋的痛。
商紫雅却仍只是平静地看着雷震子,平静得一如在河边偶拾了飘落的花。
“这样啊……”她轻轻地说着,缓缓地倒下,语气间竟有着隐藏不住的欣然与喜悦。
她临死前的目光,终于与他交在了一起。
雷震子的眼中却唯有痛苦。她为什么不躲开?这种程度的攻击,他知道她是能轻易避开的,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然而,却真的是无法预测么?自己明明应该是那样地了解她……
七百多年的时光,真的能够改变如此多的事物么?
雷部天君在他的身后生硬地笑道:“雷道兄果然本领不凡,竟只用了一招便让这妖女伏法。来人,速速将此女之魂缚出,拘往九幽,以昭天命。”
奎木狼将手一抖,勾魂锁破云而出,在商紫雅的咽喉处虚虚一夹,立时扯出一条淡淡的影。勾魂锁带着几乎要散去的生魂缓缓缩回,只留下身穿绛衣的女子尸体孤独地倒在殿上……
雷震子握着震天棍的手轻轻地颤动着,雷部天君的冷笑越发地刺耳。
就在这时,一条蛟龙从暗处蹿出,咬断了勾魂锁……
赤寻紧咬着断去的勾魂锁,身子一卷,卷住了商紫雅的尸体,快速地向下界逃去。他也无法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以他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从如此多的天将合围中逃脱,更不要说还有个修为在雷部天君之上的雷震子。
这一刻,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团死灰。
纵然是死,也要为商紫雅做些什么,这是此时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算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可笑的泡影,就算所有的挣扎亦只是徒然的闹剧,却又有什么关系?母亲死了,连这天地间唯一还关心着自己的女子也死了,就算九幽再怎么至寒至暗,又怎磨灭得了他此时的痛与恨?
或许,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想陪着她一同死去。
在他的上方,雷震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逃窜的蛟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众神要向蛟龙追去,他却淡淡地喝道:“住手!”
众神愕然止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皱眉道:“雷道兄……”
话刚出口,却听雷震子冷冷一笑:“他跑不了!”
金棍一旋,狂风大作。这惊天动地般的异象,使得那些天兵神将亦忍不住胆颤心惊,连雷部天君的脸色也不由得微变,纵然他早知雷震子的神通在自己之上,却仍是未曾想到竟已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身处雷电中心的蛟龙,更是无法摆脱内心的震撼。雷震子毁灭巴郡时的那一幕,早已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而此刻的威力,更是远胜当时。天地仿佛回到了初开时的混沌,闪电划过之处,连虚空都产生了裂痕,狂风由空间裂痕中喷出,在他身边卷扯出无数的旋涡,仅仅是靠近这些涡流,便已感受到了刀割般的痛。
蛟龙在死亡间穿插,与此同时,他的体内传来了一阵阵压榨般的痛苦——变回龙身的时间太长了.,太素混元敕的力量已开始反噬。
不知为何,风雷虽然威力极大,却始终没有威胁到他,然而,身体虚弱得连在空中飞行的力气也难保持。剧痛突然间传来,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商紫雅的尸体与夹着她魂魄的勾魂锁立时脱出,分成两个方向抛开。
他大吃一惊,用尽所有力道追上商紫雅的尸体,重新将其卷住,还想再寻找她的魂魄,身体却因失去控制而化成了黑蛇,只能紧紧地咬住商紫雅的衣袖,与她一同坠了下去。
知霆大殿上,雷震子金棍一收,风雷立止。
仿佛是所有的乌云都在刚才的异象中碎去,夜色变得轻柔而美丽,月光由广寒深处洒下,将天地披上了似实又虚的银色薄纱。众神惊疑地看着下界,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重新看向雷震子。
“他们已经形神俱灭了!”雷震子淡淡地说完,双翅一振,无动于衷地离去。
玖
轻柔的水,刺痛的心,绵绵地在身体的内外挤压着。
离江的水是那样的清澈,蜿蜒而悠长,抚在身上,一如感受到睡梦中母亲的微笑。梦,终会睡来,醒来后的梦,还能余下什么?
是否所有的情感,唯一的彼端只能是失去后的心痛?是否所有的爱恋,终只能成为流星划夜后空留下的迷梦?
岸边,黑蛇悲伤地看着商紫雅的脸,只能是徒然无力地在心中轻轻唤着她,假想她只是一时地睡去,终将再微笑地醒来。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够陪着她一同被离水冲向大海,在那见不到天地的温柔间,沉沉浮浮,直到永远……
然而,却连离水也抛弃了他们。
这就是天道吗?因果循环,善恶无端,到底是由谁来对这一切的一切做出裁决?
商紫雅静静地躺在那里,被水浸泡后的皮肤开始泛白,脸色却仍然红润如生。她的生魂已经离去,甚至,可能已在那恐怖的风雷攻击下魂消魄散。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雷震子……
赤寻的心中涌起滔天的恨,怒火暴风般卷扯着他虚弱的身子,将每一寸经脉都烙进了无法磨灭的仇恨。要报复,要反抗,要让这可笑的苍天感受到自己此刻所有的痛苦,要干百倍地、干百倍地让那些所谓的仙神知道什么叫绝望。
赤寻疯狂地咬上了商紫雅的咽喉,吮吸着那股由上古之神女娲所传下的血液。虽然女子的魂魄已经失去,那神秘的血液却仍在静静地流淌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与它一同流进了黑蛇的血液,与那极至的恨搅成一片。
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报仇!
无法控制的气劲在他的体内卷荡,瞬间冲破了太素混元敕,赤寻的身体骤然涨大,双足从伤口处伸出,一片片龙鳞奇异地在结了痂的皮肤上长出。撕肝裂肺地,黑龙仰首长啸,将离水激起冲天巨浪。
虽然有着就这样冲上九天的冲动,然而仅存的理智仍然告诉赤寻,自己的本事与雷震子相比还差得太远。
雷震子,你等着我……
寒来暑往,四季交替。
随着商紫雅的死,静翠山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灵气。原本缥缈的烟雾变得有如尘土般灰暗,遍地的兰花尽皆枯去,影木不再生长,梅花逐渐凋零。
女娲宫在毫无生气的山崖间,看上去已不再神秘,而一如凡间那些被人遗忘的败破庙宇。
这些年,赤寻独自守在这里加紧修炼着,凭借着妖界神器转心灯与上古之神留下的血液,他的修行突飞猛进,然而,体内郁结的戾气也越积越多,以致连飞鸟走兽都颤颤地不敢接近。他对此已并不在乎,当心中的执念坚定到再锋利的刀刃也无法击碎的时候,又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进的每一步?
生也好,死也好,对也好,错也好,一切都不外如是……
他也去了人间许多次,强迫人间有名的技师教给自己雕刻的本领。每到黄昏,修炼完后,他就会化作人形走进女娲宫,对着他从东海弄来的一块块玉石,试图雕出商紫雅的样子。然而,不管这十多年来如何努力,不管他的手艺如何进步,也不管他费尽心血所刻出的女子有多么惟妙惟肖,却总是与他心中的商紫雅有着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她的微笑,她的寂寞,她的关怀,她的任性……
一个她,两个她,干个她,万个她……
却又没有一个是她。
因为她已不在!
无端的烦躁冲上他的心头,右手化作龙爪,将眼前未完成的玉像击成碎块。旁边女娲娘娘的神像,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温柔与慈祥,然而,却再也无法让他的内心恢复安宁。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对于自己仍然未能替商紫雅报仇的痛恨,只会慢慢地在胸口积压,等待着将他灵魂中的每一个存在都炸成碎片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冲出女娲宫,变回黑龙,他对着天空一声厉啸。
一时间瀑布倒卷,土崩石碎,连女娲宫都出现了一条条裂痕。转心灯在他的体内疯狂地旋转,将所有的力量卷集在一起,形成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无边的黑暗!
为什么,自己竟能等上十多年?蛟龙一头撞向断崖,任由额上流出的血浸染了自己的眼睛。对自己的惩罚不足以摆脱内心的愤怒与愧疚,他震怒地跃上天空,毫无目的地乱冲着。
为什么,自己的内心竟还存留着胆怯和犹豫?
一座石城出现在他的面前。那里是巴郡,不管十多年前的天灾将它毁灭到何种地步,许多失去家园的凡人,仍然慢慢地聚集在那里,重新过着他们艰苦而毫不放弃的生活。
为什么,一心帮助这些凡人的商紫雅死了,他们却一点都不感到悲痛?
蛟龙落了下去,不顾一切地喷吐出炙热的火焰,那些凡人在烈焰中哀哭惨叫,不得不再次体会到十几年前的灾难。
整个巴郡陷入了火海,赤寻的心中却充满了失去理智的畅快。
大笑声中,他腾身而起,迅捷地向东方飞去。
雷震子,我来了!
拾
那一日的雷部,一如既往地阴沉而又平静。
吡铁、山臊、诸犍、孰湖四兽坐镇四方,重建后的知霆大殿更加巍然高大。无人吹奏,仙乐自起,灵气随着天赐的神威派生出辉煌的金光,却怎么也抚不去那无处不在的空旷与清冷。
突然间,一声巨吼由远处响起,紧接而来的便是不间断的惨叫声。云司海列惊惶地向外看去,却见到一条黑龙冲霄而起,从口中喷出焚天之火。
护部天兵齐齐攻去,却在变化无端的反击下非死即伤。森然的杀气从黑龙的体内涌出,残肢断体将晶莹的白玉阶台涂抹出诡异的图案。
海列认出那条黑色蛟龙,却怎么也不明白他怎会变得如此强悍与可怕。
“快去通知天君!”他赶紧向一名文书叫道,然而那名文书刚离开大殿,便已被蛟龙的烈焰烧成了灰烬。
黑色蛟龙龙尾怒击,知霆大殿分向两端轰然倒下。
蛟龙俯冲而来,生铁般的龙爪直接将海列按倒在地。
“赤寻!”海列心惊胆颤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赤寻却只是冷然地看着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雷震子在哪里?”蛟龙的语气生硬得简直像失去了任何的情感。
“他、他不在……”
话音未完,赤寻的龙爪轻轻一击,将海列的右臂压成肉泥。海列痛苦地惨叫,赤寻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盯着他,再次抬起龙爪……
“在燕山,”海列心胆皆寒,“他一直住在燕山。”
燕山?赤寻的心中冷冷一笑。燕山本就是雷震子的出生地,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然而,早已出凡人圣的雷震子所居之处不是天界,而是人间,这一点却仍然让他感到意外。
他低头看向海列,只见此时的海列强忍着痛,脸上写着深深的恐惧。血液中颤动着复仇的快感,赤寻的脸上扭曲出狰狞的冷笑:“你想不想体会一下你让我所受的罪?”
没等海列回答,赤寻已快速地扯下了他胸口处的一层皮肉。剧烈的痛感直侵人海列的意识,那不忍听闻的惨叫,回荡在整个雷部。
“这是去鳞,”蛟龙冷冷地道,“还有削足!”
龙爪一划,海列的双足立时断去。
惨叫已凝结成无休止的音符,海列呻吟着:“杀了我!”
“想让我杀你?你配吗?”赤寻疯狂地笑。笑声诡魅可怖,一如极尽人心的怨毒,将天地六界侵蚀成永世不灭的寒,任谁也无法化去。
云生东南,雾起西北,燕山的空气中总是含着侵入的雨意。
狂风从山脚刮过,瞬息即止。赤寻从飞扬的尘土间现出身形,黑鳞利爪,满目血丝,强压着怒啸的冲动,他悄然地向山腰处潜去。雷震子绝对不是雷部那些无用的天兵可以相提并论的,即使是全身血管中流淌的只剩下了仇恨,赤寻仍然不得不考量到对手的强悍。
一直潜到后山的祈灵峡,他隐在竹林间,盯着峡中唯一的一座木屋。有人正在屋前玩耍,却不是雷震子,而是一个清丽的少女。女孩儿并没有注意到赤寻的存在,只是有如自在的蝴蝶般踢着飞毽。
一个身影从山顶飞落,双翅收起,停在女孩儿身边。女孩儿并没有被那人的奇异相貌吓着,反而开心地牵着他的手喜鹊般地叫道:“义父,你刚刚去了哪里,有没找到好吃的果子?”
那人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我还有些事,等一下再来替你找野果,你先进屋去。”说完,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竹林。
那人正是雷震子。他竟在人间收养了一个凡人女孩儿?
赤寻的眼中闪过精光,他不知道雷震子是否已发现了自己,商紫雅死去那一刻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的心头,勾起无边的恨意与刀割般的痛。
女孩儿听话地进了屋内,雷震子振动风雷双翅,直向山脚飞去。赤寻冷笑地紧随着他,戾气泄出,依托着妖界至宝转心灯,在他的体内激发出狂劲的力量。
雷震子停在一处断崖下,回头一瞬,目光如电。赤寻猛冲而去,却被他纵身躲过,龙爪击在地上,炸出一个石坑。
“你是当年欲救紫雅的那条蛟龙?”雷震子皱了皱眉。
赤寻死死地盯着他,在害死商紫雅后,他居然还敢提起她的名字?
雷震子平静地与他对视着,过了一会,才低声道:“如果你是想替紫雅报仇的话,我劝你还是回去的好。你体内戾气过重,分明已是邪气入侵,心怀积怨强行修炼,纵然能实力大增,终不免堕入魔道。你若从现在开始断情绝欲,潜心悟道,或还能够回头。”
蛟龙狂笑:“你难道是怕了?雷震子,你做了几百年的神仙,可有想过自己仍然会有死的一天?不要跟我说什么仙道魔道,凭什么仙魔之分由你们说了算?活着的才是仙,死了的就是魔,这是我说的,你不服么?”
雷震子没有回答。不知为何,在他的眼中,赤寻看到的竟是一种深深的同情和冷悯,这让赤寻更加暴怒。
沉声一啸,他将三昧真火覆上双爪,凌厉地袭向雷震子。
一时间,土石乱飞,风雷大作,萧萧的杀意下,爆起一声惊雷,那是两道气劲的强劲撞击。随着气劲的反弹,蛟龙被抛飞在地,嘴角溢出血丝,抬头看去,雷震子却仍是从容地悬在那里,双翅缓缓拍动,连尘土也未沾上半点。
赤寻的龙睛一片血红,不管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却仍是赶不上对方七百多年的道行,无奈和绝望,在他的胸腔内压缩成九幽也无法容纳的恨。血管不停地扩张,仿佛在渴求着更多的力量。
像是在回应他的请求,转心灯在他的体内不断地旋转,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挤压出炽烈的热,黑气从他的鳞片间透出,诡异而阴冷。
看着蛟龙的身体不断地胀大,雷震子低喝道:“停下来,你这样只会让天魔焚身,本性迷失。”
他的劝告听在赤寻的耳中,尽成了讥讽与嘲弄。嘶哑的龙啸之后,蛟龙挟带着那突如其来的强大劲气,化成火龙卷向雷震子,那可怖的威力,使得雷震子亦不得不竭尽全力、小心应战。
巨大的火团混杂着压不住的风雷,凡触及之物,皆成焦土。时间仿佛已经凝固,那腾而不泄的杀意,将周遭的一切都割裂成至冷与至热交杂难分的错层。骤然间,只听到雷震子一声暴喝,天空中的积云尽化阴水,怒倾而下,将那火团一点一点地熄灭。蛟龙显出原形,口中喷出鲜血,将焦黑的地面涂上了惊艳的红。
意识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赤寻摔在地上,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体那撕裂般的剧痛。他艰难地看去,却见雷震子虽然也有些伤口,但并没有哪处特别严重。
即使做到这种地步,仍然无法杀了他么?
远处的天际响起战鼓声,那是天庭中的神将结阵赶来。
赤寻的心中只剩下了绝望。
终
燕山此际瑞烟笼,雷起东南助晓风;霹雳声中慷蝶梦,电光影里发尘蒙。
该怎么做,才能渲泄得了那万蚁钻心般的痛?
赤寻斜冲而上,猛然撞击在崖壁上,早已焦黑并出现一条条裂缝的石壁立时崩碎,无数石块朝着雷震子砸下。
雷震子双翅一合,透明的风雷光球将他护在其间。不知多少的巨石将他埋住,但并不能给他造成伤害。
而赤寻却趁着这个机会直掠向山腰。
纵然是死,也要上雷震子后悔他所犯下的错,要让他体会到失去一切的滋味。直飞到祈灵峡.赤寻的嘴角溢出扭曲的冷笑。轻巧的女孩儿声音从木屋内响起:“义父,是你回来了么?”
娇小的身影跑了出来,却瞬间顿住。蛟龙的利爪刺穿了她的胸口。
鲜血带着秋枫般的醉意,染红了她的衣裳。赤寻想笑,他想要畅快地大笑,一如那些看着他受苦的仙神般,享受这种剥夺他人幸福的愉悦。
然而,他却笑不出。女孩儿那明亮的目光惊诧地看着他,竟是一种直闯入灵魂深处的触动。她缓缓地倒下去,轻柔,美丽,却有着奇异的魔力一点一点地将赤寻被深锁的那颗心释放而出。
那不知在何时失云了的赤子之心。
她到底是谁?赤寻紧紧地盯着她。为何自己的心中,会突然多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意念?
血水泊泊地从女孩儿的胸口流出,似乎永不会停止。与此同时,赤寻的身体也产生了某种玄奇的共鸣,就像是自己体内的血液也试着要脱离而去,一个个意象从他的心中无法控制地浮现,竟全是与商紫雅相处的场景。
因云梦的洪灾而愠怒的商紫雅,因巴蜀的天灾而哀伤的商紫雅,叹息地带着自己前往静翠山的商紫雅,微笑地捉弄自己、教自己学习道法的商紫雅……
如果她还活着,看到了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她是否会心痛,是否会失望?
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孩儿,赤寻的心中是无法自拔的自责。仇恨,究竟将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竟使得自己能轻易地去伤害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孩儿?
愧疚充斥在蛟龙的脑海,下意识地,他抱起垂死的女孩儿向远处飞去……
来到一条溪水边,赤寻将女孩儿放在地上。女孩儿早已昏迷,只是脸上仍然凝结着幸福与天真的微笑,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奇妙,竞在不知不觉中抚去了赤寻心中所有的戾气与怨恨。
她是谁?
翅膀拍击的声音从赤寻身后响起,他猛然回头,然后便见到了默默飞来的雷震子。雷震子的脸色一片凝重,瞳孔一点一点收缩着。
“站住。”蛟龙厉声一喝。
雷震子停住。
“她是谁?”赤寻指着女孩儿,声音微微地发着颤。
沉默许久,雷震子才轻轻地一叹:“她是紫雅!”
赤寻大口地喘着气,他想要出声,想要骂雷震子在胡说,商紫雅死了,她的魂魄早巳经消散,尸体也被自己掩埋。然而,所有的语言哽在他的咽喉,怎么也无法发出。
“在那个晚上,”雷震子低声说着,“我故意用雷电遮住其他人的视线,就是想让你将她的尸体和魂魄带回去。她的体内流着女娲氏的神血,还有复活的希望。但你却只带走了她的尸体,我费了一番心血,找到了她即将消散的魂魄,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你,更无法将她的魂魄与肉体重新结合。”
静翠山,本就只有去过的人才能找到。
雷震子继续道:“我只好将她的灵魂带到人间,转世到一个本应一出生便夭折的女婴身上。我买通了阴间的鬼使,让这个女婴躲过索魂,并在她十岁的时候将她带回了燕山,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却杀了她!”赤寻大笑,笑得泪流满面,直喘不过气来。
雷震子沉默。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雷震子沉声说道,“天尊和他带来的人很快便会搜到这里。她伤得太重,这一世的她并没有修炼道法,无法承受这样的伤,我们必须再替她找到另一个身体……”
“不!”赤寻却轻轻地说道。
雷震子微愕。
“我有办法救她,”赤寻平静地说着,“只要你能替我争取一点时间。”
雷震子先是讶异地看着他,然后像是明了了什么,静了片刻,才低低地道:“这样好么?”
赤寻惨淡地一笑:“我只是把本属于她的还给她而已,又有什么好或不好?我很想对你说,至少这样我也可以替她做到些什么,可是……可是……”
雷震子慢慢地转过身,向燕山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不,你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如果,当年我也能像你一样的话……也许,我和她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
他振翅飞去。
随着雷震子的离去,蛟龙的身子慢慢地变小。转心灯从他的口中吐出,置在女孩儿的头顶处。直到身子小得一如当年被紫雅拾起的那条黑蛇,他看着女孩儿,心中渐渐地归于平静。
这些年来,久已未曾体会到的平静。
一口咬断举起的右足,带着淡淡萤光的血液,丝丝地落在女孩儿的伤口处。就像是被神秘的牵绊吸引着,血液缓缓地渗入她的体内。
力量一点一点地抽离,眩晕感越来越重。生命力在女孩儿的身上渐渐回归,她的脸色恢复了红润,看上去,就像是在做着甜美的梦。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梦?
血,仍在不间断地流着,流着……
意识越来越恍惚,酸楚、痛苦、无助……这些原本积压在心头的东西,在此时,全都化作了点点滴滴的甜蜜与祝愿。就像是回到了静翠山,回到了那些有她守在身边的日子。
她说:“你还是蛟龙的时候,可比现在乖得多!”
她说:“别以为我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把你熬成蛇汤来换换口味!”
她说:“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一直让我陪着你?”
那百影齐晃的影木、那红枫坠入的溪流,那总以为已失去的一切,其实却一直驻留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忘却。
血液停止了流动,赤寻感觉到自己慢慢地飘了起来,越飘越高。他向下看去,地面上,女孩儿已轻轻地睁开了眼,讶异地看着趴在她胸口处一动不动的黑蛇。
他感受着从所未有的自由,不停地向上飘,飘过了云端,飘过了天门。行尸走肉般的神仙,故作威严的天将,他飞过他们的身边,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还在向上飘着,不,乍任何停留。
凡人的头上是天,那是仙与神的九重天。神仙的头上也是天,却又是谁的天?
他想去看一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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