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唐门末裔
唐缺,原名戴飞,1981年出生。毕业于北京航天航空大学,现居京城,自称“无业游民,卖文为生”。风格自成一家,以“反英雄主义”精神游走于严谨与虚幻之间,擅长以幽默调侃的文字与诡诈多变的悬疑布局拨动读者心弦。参与编剧武侠喜剧电影《刀见笑》,该片于2011年上映,获得第48届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提名。
少年寂寞,中年冷漠。
初恋残缺,梦想蒙尘。
有过懵懂,有过麻木,有过抗争,有过奋斗。
却从未放弃心底的那一点真与善。
也许,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唐染——
开端
二哥从藏经楼上跳崖自尽的那一天,唐染正在楼里翻书。当时他正痴迷于制造—会够飞的木鸟,为此翻遍了藏经楼里所有和木匠有关的书籍。唐染从早上进去,一直看到傍晚,看累了,也饿了,于是准备回去找点吃的。
他刚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到楼下传来喧哗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二哥唐倾飞奔着蹿上楼来。唐倾看到唐染,脸上微微现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这时候第八层还有人,但他没有停步,继续冲上了最高的第九层。与此同时,几十个包括若干叔伯长辈和堂兄堂弟,嘴里乱喊着“不要冲动!”“千万不能跳!”“二侄子你要想开点啊!”也往九层狂奔。
唐染正在纳闷儿,耳边“呼”的一声,一个人影划过淡红色的夕阳,从八层的窗外高速坠下。他刚跑到窗边,耳朵里就听到一个沉闷而遥远的声音:“啪”!伸出头往下一看,一个小小的黑点动也不动地趴在崖底,在视野里只有绿豆大。
藏经楼高九层,但是背靠着悬崖而建,图的是开阔的视野。从楼顶到悬崖底,恐怕得有个十八层、二十层高。唐染看着那个小黑点,一阵迷惘:这如果是二哥,大概已经摔得比烂泥还糟糕了吧——至少从九层上传来的那一片惊呼声和哭喊声,可以做此判断。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大哥唐夕在几天前伤重不治而亡,昨天刚刚下葬,如今二哥也死了,这就意味着,父亲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儿子了。他为父亲感到一阵悲哀,却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事实将彻底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唐染下了楼,到厨房里找到几个馒头和一些剩菜,胡乱填饱了肚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摆弄那只折磨了他两个多月的木鸟。天色已经黑尽,在烛光的照耀下,木鸟闪动着光泽,挺漂亮的,可它不能飞,唐染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它飞起来。
正在伤脑筋,有人在外面敲门:“三少爷,老爷叫你过去。”
唐染叹了口气,放下木鸟,跟着敲门的丫环来到了父亲唐庭远的房间。他发现父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椅子上,板起面孔等待着训斥他,而是脸色灰败地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老爷本来正在练功,忽然听到二少爷跳崖自尽的消息,悲痛之下走火入魔,下半身瘫痪了。”丫环小声告诉唐染。
“小染,你过来。”父亲的声音依旧威严,但已经虚弱了很多。
唐染乖乖来到床前,父亲的大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我的三儿子,所有人眼中和唐门格格不入的三儿子……我实在没有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由你来接下这副担子。”
“什么担子?”唐染问。
父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大哥昨天早上下葬了,二哥今晚死了,而我……恐怕也将会随他们而去。唐门的重担,只能交给你了,从今天开始,你是唐门第四十七代掌门人。”
唐染静静地听着,喉头嗫嚅了几下,想要拒绝,但父亲哀伤的眼神又让他不忍心拒绝。大哥唐夕刚刚躺进冰冷的墓穴里,转眼间灵堂里又添了唐倾那摔得稀烂的尸身。如父亲所言,唐门只剩下他了,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这个掌门。
唐染做了掌门。三天之后,就在唐倾的尸体下葬后不到两个时辰,父亲也溘然长逝了。这时候唐染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按照江湖子弟十六岁成年的不成文规矩,他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后来唐染和路语谣聊天的时候,提到自己接掌唐门一事,显得非常无奈。他说唐门嫡系已经连续三代单传,好容易到了父亲这里生下三个儿子,没想到几天工夫就死了两个,于是自己不得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说自己一向被视为唐门中最不争气的弟子,那些旁系远房的孩子都知道苦练暗器,或者是学习制作暗器、配制毒药,偏偏自己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喜欢捣鼓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唐染所制作的风筝比别人的飞得更高,蛐蛐笼比别人的更坚固更精巧,哨子能发出悦耳的鸟叫声,木头小狗甚至能在地上走出去好几十步,但父亲还是对他很失望,因为他制作的这些东西都不能和暗器发生联系,有辱唐门之风。
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所以只是安心做自己的事,半点也没想过掌门之位能和自己发生联系。大哥和二哥是孪生兄弟,从小较着劲长大,在不断竞争的岁月里磨炼出了一身的好本事,人们都觉得,要从他们两人中间挑出一个掌门是十分令人为难的。但命运就是那么会捉弄人,到了最后,足智多谋的大哥和精明能干的二哥都莫名奇妙嗝儿屁了,最不争气的自己反而成为了掌门。
“幸好你还不是霹雳堂的堂主,”唐染说,“不过以后你会是吧?”
“我是不是有什么区别呢?”路语谣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反正你已经是唐门的掌门了,我们终究没有办法在一起。再说了,你这么没本事,我要是和你在一起,那多没面子。”
真是这样么?唐染想了又想,很不甘心。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意外
唐染继承掌门之位的第二个月,江南霹雳堂就对唐家在杭州的一处驿站发动了进攻。他们借助着夜色的掩护,连夜在驿站的各个关键位置埋下了炸药。第二天,正是这处驿站的新商号——当然也就是唐门的新商号——开张的日子,长长的鞭炮正在噼里啪啦地响,忽然之间炸药就引爆了,整个驿站变成了一片废墟,死伤了三十多个唐门弟子。这一起袭击事件算得很准,正赶在道贺的宾客到达之前,这样不至于波及旁人、额外树敌,却又恰好能让客人们看到唐家丢脸的模样。
消息很快通过飞鸽传回了蜀中,唐家上下一片震怒。平时主事的几位长老立即向唐染建议,发动报复。
“报复?为什么要报复?”唐染有些不明白。
唐门末裔
长老之一、他的三伯父唐恒强忍着火气说:“霹雳堂杀了我们的人,毁了我们的地盘,当然要以血还血了。”唐恒是一个多年都不管事的挂名长老,威望倒是很高,很长一段时间里离群索居,独自钻研着如何改进施放暗器的手法,但唐夕、唐倾两兄弟的惨死极大地震动了他,于是他重新出山,开始成为唐染最重要的臂助。
“可是就算去杀他们的人,我们自己的人也不可能活过来啊。”唐染搔搔头皮。长老们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唐染虽然不通江湖事务,但决不是个傻子,于是他叹了口气:“这种事我不大懂,就请二伯去策划行动吧。大家都说报复,那我们就报复。”
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的仇恨,已经绵延了上百年。起初的导火索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双方就像两头蛮牛一样,互相瞪着眼睛斗气,却又谁也吃不下谁,只能在这一百多年里不断地斗争。
唐染过去对这些争斗漠不关心,但十岁那一年,他却险些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当时他迷上了烧制陶俑,天天跑到唐家堡的后山去挖一种紫红色的泥土。有一天下午,他来到后山,正在卷起裤管沿着山路费劲地往上爬,忽然觉得小腿上微微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在离地几寸的地方,有一根绷得紧紧的细线,很凑巧,他小腿的皮肤刚刚好触到了一点。这根线细若蛛丝,如果不仔细看压根就看不清楚。
唐染沿着线小心地找过去,发现了一个埋在泥土里的小机关,如果有人用力撞上那根线的话,机关就会触发。他一点点清理开泥土,等到看清了里面藏着的东西时,他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炸药,是足够把一个人炸上天的炸药。这显然不像是一般的恶作剧。而唐染也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是足够好,幸好他人小步子小,运气也刚好眷顾着,这一步迈出去恰好刚刚碰到那根线一点点,没有触发炸药,不然现在他多半已经变成无数的碎块。这么一想,唐染觉得自己简直要忍不住尿裤子了。他正在发愣,推想着这些炸药是谁布置的,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仿佛整座山都在颤抖。他立刻明白过来,炸药不只这一处,已经有人中招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被炸的人。那是唐家旁系的一个年轻人,虽然年纪比唐染大,但算辈分是他侄子。他气若游丝地躺在一块木板上,双腿都被炸没了,右手手掌也被炸掉,腹部虽然被包扎上了,仍然有鲜血不断地涌出。从旁人的目光里,唐染可以判断出,他活不长了。
父亲当时也在场。他把自己的三个儿子叫到一起,指着这位年轻人说:“都记住,这是江南霹雳堂欠我们的又一笔血债,这些债,我们唐门迟早会还清的,一笔一笔地还清!”
大哥唐夕和二哥唐倾都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愤怒与仇恨。唐染低着头,心里想着:这些债要怎么还呢?也炸掉对方侄子的手和腿么?真是很奇怪。
这之后唐夕和唐倾很快成年了,加入了唐门对抗霹雳堂的正义事业当中去,两人的区别也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变得明显,尽管他们的脸长得越来越让人分不清了。老二唐倾长于武功,被誉为百年来最有潜质的唐氏后人,唐家的各种暗器他都用得出神入化。十九岁那一年,唐倾在合肥使出漫天花雨的绝技,以一敌六,杀死了围攻他的六名霹雳堂弟子,从此名声大振。
唐夕的武功则比唐倾略逊一筹,也不像自己的二弟那样锋芒毕露,但唐夕更长于智计。一直在蜀中和霹雳堂遥相呼应、成为唐门心腹大患的巫山排帮,就是被唐夕用离间计收编过来的。他利用斥候假传讯息,骗得霹雳堂安排了一场针对唐门的伏击,但最终炸死的却是排帮帮主的三名妻妾,逼得两家决裂。这是一步真正的妙棋,一下子扭转了之前唐门的颓势。当然了,此计决不能让外人知道,只有唐家位处核心的寥寥数人知晓,从此唐夕的地位也无法撼动了。
两位兄长声名鹊起的时候,唐染仍然在用心地制作着他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那时候唐门在两位青年精锐的带领下,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唐家堡里的人们张灯结彩,放着鞭炮庆祝,唐染却捂着耳朵躲在藏书楼里翻书,他是那么地用心和专注,很快耳朵里就听不到鞭炮声了,连父亲走到他背后都没有发现。当父亲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光线时,唐染才发觉。他有些惶恐地注视着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责罚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是你做的?”父亲的手心里摊着一个圆球。这个圆球黑乎乎的,毫不起眼,但唐染知道,只要用力一捏,圆球就会裂开,从里面弹出一只小蟋蟀来,发出清亮的鸣叫。这是他上个月做好的,给了偏房的一位小表妹当玩物。
“是的,父亲。”唐染低下头,这几乎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父亲训斥他的时候。但是今天似乎有点不同,父亲的大手伸出来,抚在了唐染的头顶。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父亲的脸上带着微笑,“我的儿子,总是有本事为唐门出力的。”接着唐染被父亲带出了藏书楼,来到了唐家堡的中心地带,在那里,永不熄灭的试炼之火跳动着、喷发着灼热的红光,告诉每一个来到它面前的人,这里是整个唐门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试炼室。每一件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唐门暗器,都是在试炼室里打造出来的。实际上,试炼室虽然名称叫做“室”,大小却比得上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宅院,里面包含了上百间石室,分别进行不同的研究和制作。平日里,唐门子弟身上携带的每一枚暗器,都是从这里取出的,而其中的制度和流程也相当严格。
“从唐家堡建立的那一天开始,试炼之火就从来没有熄灭过,”父亲说,“这一团火焰,也许就是最能发挥你才华的地方。”
那时候父亲对唐染充满了信心,觉得以唐染的心灵手巧,一定可以在制作暗器方面有所作为。他把唐染交给了著名的暗器大师唐焕峰,半个月后,唐焕峰摇着头把唐染送了回来。
“这个孩子不是做暗器的材料,”他直截了当地说,“心不在这里。”
唐焕峰走后,父亲沉着脸看向唐染:“怎么回事?”
“师父先让我从最基本的零件打磨开始,可是我打磨出来的东西,要不然尺寸不对,要不然精度不够。”唐染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可以做出一只能叫的假蟋蟀,但是不能磨好一枚零件?”父亲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怒意。
“它们不一样。”唐染想了很久,这样回答说。
“哪里不一样?”父亲冷冰冰地问。
唐门末裔
“做暗器,我不喜欢,我没有兴趣。”唐染小声说,“没有兴趣的时候,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说完他伸出双手,掌心摊开,等待着父亲例行的戒尺。但等了许久,父亲并没有抄起戒尺。只是瞪着眼,把他从头看到脚,看得他浑身发毛,然后摇着头转身离开。
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唐染心里想。
唐染过十五岁生日那天,心里知道家族里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生辰,于是决定一个人躲到藏书楼里去,安安静静地看一天书。但还没到午时,他就听到了一阵尖锐的长哨声,那是唐家堡的紧急号令,发出这种声音时,外围的暗哨会迅速封闭唐家堡所有的出人口,堡内所有人都不得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必须原地等待。这种哨音通常意味着一件事:堡内混进了奸细。
于是唐染乖乖地呆在原地。他本来就带了几张面饼和一壶水作为午饭,所以也不会饿着。此外他还随身带了一个千里镜,这是他自己动手做的,这样看书累了的时候,可以用千里镜看看远处的风光。
透过千里镜,唐染看见许多青年子弟都已经被调动起来,手里拿着兵器在堡内四处搜索。唐家堡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地方,它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内堡对外人而言是禁地,外堡却经常有江湖人士和商人来往。而眼下,这些外人全都被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许离开。
他看到大哥和二哥正站在一起,盘查着几个从外地来的客商。这一对双胞胎的长相的确很接近,所以唐染只能姑且以代号称呼他们俩,兄长甲一一和身前的客商们谈话,兄长乙站在旁边面带冷笑一言不发,兄长甲问完话站到一旁,兄长乙忽然伸出手指向一个看起来肥头大耳人畜无害的客商。隔得那么远,自然听不到说话声音,不过可以看到兄长乙发出一连串的问话,胖客商却讷讷地半天答不上来,脸上的表情也很紧张。
突然间,胖客商双拳齐出,向兄长乙攻过去,兄长乙急忙退开,兄长甲迎上前去,和胖客商缠斗在一起。这一下唐染就能分得出来了——打架时冲在前面的是二哥唐倾,退开的就是大哥唐夕了。
这是唐染此一次亲眼见到二哥和人动手。他自己的武功学得很差,在家族的年轻子弟里排名倒数,此刻见到唐倾矫健从容的身手,不禁有点自惭形秽。这名胖客商武功不弱,在唐倾面前却束手束脚,完全落于下风。
交战中,胖客商的左肩头被唐倾重重拍了一掌,整个左臂立刻无法使唤,只剩下单手,败象已现。情急之下,他的右手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手心里捏了一枚小小的圆球。唐染在千里镜里看得分明,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他一下就能判断出,这就是霹雳堂令人谈虎色变的招牌武器——霹雳雷火珠。这枚雷火珠如果扔出去,那么近的距离,唐倾只怕要被炸成两截。
但唐倾的反应比唐染的脑子转得还要快,胖客商刚刚把雷火珠捏在手里,唐倾的暗器已经发出去了。带着剧毒的唐门毒针准确地命中胖客商右手腕的神门穴,他的右手先是因为神门穴被撞而软麻,随即毒质侵入血液,整条右臂都不再有知觉。而唐倾已经毫不留情地右腿横扫,把他的双腿腿骨踢断。胖客商软软地倒在地上,雷火珠骨碌碌滚了出去。
唐倾轻蔑地一笑,随手把雷火珠捡起来,潇洒地转过身,示意手下把胖客商捆起来。然而就在他转身走开的那一瞬间,原本瘫倒在地上的胖客商突然张开嘴,喷出一枚雷火珠,朝着唐倾的后背激射而去。
唐染“啊”地惊叫一声,手一松,千里镜从手头滑落,直接砸到了藏书楼外的地面上。紧接着,远处火光亮起,随即隆隆的爆炸声传入耳中。坏了,唐染想,这下二哥死定了。
等到走下楼去他才知道,唐倾在千钧一发之际感到了背后的风声,下意识地一个闪身,刚刚躲开了那枚雷火珠。雷火珠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去,大约只相差半寸左右。这半寸的距离救了他的命,却把死亡带给了站在远处的大哥唐夕。雷火珠笔直飞向唐夕,而后者猝不及防,同时也没有唐倾那么敏捷的身手去躲避,于是被炸了个正着。
以后的三天里,唐门中人倾巢而出,几乎把四川境内的名医请了个遍——假如一定要用“请”这个文雅的词——却仍然未能挽救回唐夕的生命。而唐倾则完全崩溃了。和他情同手足的孪生兄弟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正是因为他的疏忽大意和自以为是,导致本来已经被制住的敌人发起了垂死的反击,害了唐夕的性命。他把自己紧锁在房门里,不吃不喝,父亲不放心,派人去偷听,只听见他自言自语:“我如果不躲开就好了……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就在唐夕下葬的第二天,唐倾冲到了藏经楼的最高层,向着悬崖的方向跳了下去。
初见
接任掌门后,唐染曾经认真地问过伯父唐恒:“为什么一定要嫡系的才可以接任掌门?其实我觉得伯父您完全就可以……”
他没敢再说下去,因为伯父看起来已经可以从眼睛里放出暗器来了。这之后伯父板着脸讲了一大堆,从唐门的起源一路讲起,直讲到现在和江南霹雳堂的困局,核心思想就是一句话:唐门是一个围绕着纯正血统、依靠着家族亲情才能坚固起来的堡垒,几百年来始终如是,这也是唐门最终必将战胜霹雳堂的理论依据。虽然唐染不太明白唐门拥有纯正血统和霹雳堂必败之间的联系究竟如何推论,但他也知道,这样的傻话以后不要多说了。
所以他乖乖地当掌门,并且慢慢发现也没什么太难的。唐门就像一架结构复杂的机器,每一组部件都能够自如地按照既定轨道运行,绝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他这个掌门太过费心。他习惯了的事情就是每天在各种各样不同的纸张上签名表示同意:某青年弟子可以出门历练了;某样新研制的暗器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某某和某某将要离开唐家堡执行任务,请掌门批准他们领取暗器……诸如此类。
除此之外就是账目。唐门是一个很大的门派,成百上千的成员都得吃饭,自然要有足够多的进项。几百年来的运营,已经让唐门拥有了遍布各地的生意,酒楼、布庄、药铺、票号……什么都有。不过同样的,这些事情都有专人妥善打理,他只需要定期核一下总账,批准一下某些产业的扩张或者合并就行了。偶尔有些大事需要掌门作决断的时候,他也学会了看议事长老们的脸色行事,作出一个令大家都满意的决定。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比在纸上签字费力。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年,唐染已年满十八岁。三年里,他努力学着去作掌门,居然也没有犯下什么错误。尽管如此,在他主事的这三年里,唐门的势力固然没有被削弱,但也没有丝毫的扩大。与之相反,霹雳堂却抓住这个时机高速扩张,眼看着双方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唐门上下忧心忡忡,就连唐染也从长老们一天比一天严峻的神色上感到了危机的临近。他很内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但应当如何纠正这个错误,他心里实在没有数。
唐门末裔
十八岁生日过去不久,唐家堡接到了一份请帖,那是由武学泰斗少林寺发起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样的大会在过去四百年里只举办过五次,每次召开,必定是有什么关系着天下武林的大事发生。
“我……我应该去赴会吗?”唐染问伯父。
“当然要去!”唐恒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唐家堡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怎么可能错过掌门人大会?”
“可是这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实在有点拿不出手啊。”唐染低声说。
唐恒摇摇头:“拿不出手也得出手!我会亲自陪你去,并选派得力弟子跟随,到时候你只要听我的吩咐行事就好。”
也只能这样了,唐染想。他整理好行装,几天后随着唐恒出发去往嵩山。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蜀地,却已经不能像寻常的年轻人那样无所顾忌地享受旅程了。他是掌门人,走到哪里都必须首先考虑到掌门的气度和仪态,喝杯茶都得拿捏做作一番,偶尔想要放松一点时,唐恒的目光就像夺魂锥,一下一下地锥着他的后背。
尽管如此,沿途的风光还是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第一次感到天下是那么广大,而曾经在他心目中有如庞然巨兽的唐家堡则是那么渺小。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只始终没能完工的木鸟,如果木鸟真的能飞起来,那它将会多么幸运,可以自由地饱览这片河山。
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嵩山。这时候少林寺已经非常热闹了,各位掌门人都带着不少弟子,上千人的吃喝拉撒睡让负责勤杂事务的和尚们忙得团团转。而自从进入嵩山地界之后,唐恒就开始紧张起来。
“霹雳堂的人一定也到了,”他说,“从现在开始,步步小心。”
于是唐染也跟着紧张了半天,半天后他想明白了:以我的这点功夫,紧张也是白紧张,还不如放轻松呢。
放轻松的唐染以掌门身份在少林寺得到了优厚接待。他每天只听到松涛阵阵,而没有那些烦死人的请示、汇报、警告、诉苦、训导,心情好了很多。
唐染记性不错,那些来到少林寺的帮主、教主、掌门人他多数都认识,都是在他接掌唐门时前来道过贺的。唐染一一和众人热情招呼,丝毫没有少了礼数,让唐恒十分满意。但突然唐恒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唐染看到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中年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中年人面目端方、和颜悦色,小姑娘眉清目秀,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看上去应该很讨人喜欢,但似乎除了唐恒之外,其他人望向他们的目光也很奇怪。
“记住了,那就是我们唐门的死敌,江南霹雳堂的堂主,路炎非。”唐恒说。
“那他身边的小姑娘是谁?”唐染问。路炎非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么大的震撼,反倒是路炎非身边的女孩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应该是他的女儿,名字叫路语谣。”唐恒说,“听说她年纪不大,在制作火器方面已经深得路炎非的真传,以后也许会是你一生的敌人。”
唐染有点疑惑,这样一个看起来天真未凿的女孩,会是个制作火器的高手?至于“一生的敌人”云云,他想,我大概还不配做谁的敌人呢。
路炎非也注意到了唐门的人,他忽然带着路语谣走了过来,唐恒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唐染已经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杀气毕露。
“唐恒先生,许久不见了!”路炎非对着唐恒拱手说。
唐恒还礼,两个人随意寒暄了几句,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你死我活的生死仇人,倒像是故交老友。这时候路炎非注意到了唐染,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这位就是新的掌门人了吧?真是英雄出少年!”说完也按掌门之礼向唐染拱手作揖。
唐染连忙还礼,脸上一红,心想我算什么狗屁英雄?路语谣像是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扑哧一笑,唐染更加尴尬,却禁不住想,这个女孩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爱呢。
双方绝口不提彼此之间的仇杀,说了几句闲话后,各自分开。唐恒看着两人的背影走远,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额头上渗出了几滴冷汗。
“你是不是看这个人相貌和善,所以对他有些好感?”他问唐染。
唐染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唐恒哼了一声,卷起袖子,露出右臂上老大的一块伤疤。那伤疤坑坑洼洼,呈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红色,几乎覆盖了整条右臂,看得唐染心头一颤。
“这就是当年他送给我的终身纪念。”唐恒淡淡地说。
等了几天之后,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大会便正式召开。
少林方丈闻远大师言简意赅,三两句客套话之后,迅速转入正题。大家这才明白,少林寺这一次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为了异族入侵中原的事。朝廷和异族打打停停,每一次都吃亏,长期以来不得不靠每年纳贡来求得平安。但这一次,事态似乎严重了,异族有了全面侵占中原的野心。
这件事不只关系着武林的气运,更关系着天下苍生的安危,因此慈悲为怀的方丈希望武林中人能够团结起来,共同为了抵抗异族出力。
唐染不由肃然起敬,与会者似乎也都被闻远大师感染,一个个慷慨陈词,不同门派的武人们的心仿佛在这一刻被紧紧连在了一起,唐染觉得自己就快要热泪盈眶了。但侧头一看,唐恒还是一脸的冷静,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容,仿佛是预见到了些什么。
果然,等到大家豪言壮语说够了,决心表足了,闻远方丈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所以,我们必须推举出一位可以领导群雄的武林盟主来。”这句话像是往一锅沸腾的热汤里扔进去一块冰块,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冰块融化了,热汤继续沸腾,而且热度相当地不一般。武林盟主,这四个字带有一种古怪的魔力,仿佛比异族入侵更加引人关注。
唐染地发现现场的氛围比之前还要热烈一百倍,只是这样的热烈不再是万众一心,而是充斥着越来越多的火药味。
人们开始推选出一个又一个盟主候选人,然后唇枪舌剑地激辩不休:某人适合,某人不适合,你以为某人适合,其实他一点也不适合,与其说某某人适合,还不如说某某人更适合……
大会开到第五天,人们仍旧在争吵不休,也许是少林寺的青菜豆腐比其他地方的青菜豆腐更加长火气,终于有人在吵架吵腻了之后开始动手了。虽然这起小纠纷立即被少林武僧制止了,但人们却从中汲取到了宝贵的灵感。
“比武定胜负!”开始是一个人这么叫,后来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比武定胜负!”
唐门末裔
唐染再次把视线移向唐恒,眼神里多了几分崇拜之情。如果我是天下苍生,他想着,我可能不大会指望这么一群人来挽救我的命运吧。
当天夜里唐染躺在床上,死活睡不着,因为白天在掌门人大会上睡多了。现在他又有点后悔,因为白天不睡觉还可以看别人打架,晚上不睡觉就没什么值得一看了,而且他的肚子开始饿起来。
唐染从床上起来,习惯性地想要去厨房找几个冷馒头,但又很快想到,这里不是唐家堡,而是少林寺。堂堂掌门半夜三更去人家厨房里拣冷馒头,未免有损唐门的光辉形象,只能郁郁地作罢。正坐在床边发呆,忽然窗户上传来一声轻响,好像是有人扔石头。
他推门出去一看,不远处站立着一个黑影,正在远远地向他招手,看样子不像有恶意。反正饿得睡不着觉,他干脆跟着黑影走了出去。
那个黑影一路带着他离开少林寺,轻功颇为灵动,他跟在黑影后面,一直来到了后山,黑影才停下。唐染走上前去,边走边问:“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刚说到这里,右脚脖子陡然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接着一股大力把他头下脚上地提了起来,令他的身子倒悬在半空中。唐染一阵挣扎,但哪里挣得脱?
黑影这才走近了,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月光下现出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唐染一惊:“你是……你是路堂主的女儿,路语谣?”
“喂,我们只见过一面,你倒是连我的名字都记牢了?”路语谣虽然语气里充满讥讽,但看上去倒不像有恶意。她来到唐染身下,抬头和唐染对视了一会儿,摇头:“你好歹也是唐门的门主,怎么那么没用?我本来准备了五重机关,算好了你所有的躲闪动作,哪想到你居然连第一重都没有躲过,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踩了上去?”
“我本来就是历代唐门掌门人里最没用的,”唐染说,“所以你抓住我也不足为奇。”“最没用的?我看你有用得很!”路语谣瞪起眼珠子,“头一次见面,你就不停地瞟着我看,一点礼数也不懂!”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唐染很诚实地说。
路语谣一愣,偏过头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扔了出去。石子准确地割断了套在唐染脚脖子上的绳索,令他头朝下栽了下去。还没等他叫出声,路语谣一个箭步上前,在他腰间轻轻一推,他的身子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不过摔疼的是屁股。
“真没意思。”路语谣看来闷闷不乐,“一个掌门都那么弱,我看唐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迟早要被霹雳堂灭掉。”
“难道你不希望唐门被灭掉?”唐染揉着屁股慢慢站起来。
“灭是一定要灭的,但都被他们灭光了,我还玩什么?”路语谣神气活现地说,“总得等我抢到了堂主之位后,在我手里灭才行。”
听她的口气,活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但从她刚才推自己那一下的身手来看,又不像是虚言。唐染只能讪笑:“你是堂主的女儿,未来的堂主难道不是你的么,干什么还要抢?”
路语谣呸了一声:“你以为霹雳堂像你们唐门那样凭着血缘一代传一代啊?要是都遇上你这样的废物,那不是早完蛋了?霹雳堂堂主,向来是能者居之!”“那多好!”唐染由衷地说,“我要是生在霹雳堂就好了!”
“为什么?”路语谣又是一愣。“能者居之,就不会有人逼我这样的废物当掌门了。”唐染说,“那样我还能有时间去做我的木鸟。”
“什么木鸟?”
唐染事后回想才发现,他活了十八岁,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畅快淋漓地和一个人好好聊天。从小他就不怎么合群,大哥、二哥虽然没有对他不好,但也很少主动亲近他。等到他当了掌门之后,周围的人要么仰望着和他说话,要么像唐恒这样恨铁不成钢地训导他。直到这个嵩山上的夜晚,他才意识到,原来仅仅是和人说说话,也能够令人快乐。
而路语谣显然没有唐染那么多的心思,她是简单而快乐的,即便她有很高明的武功和出色的陷阱术。才一会儿工夫,她就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把唐染抓起来折辱一番,也开始快活地讲述她的生活、她要成为霹雳堂堂主的宏伟理想。她毫不介意在唐门门主面前讲述她如何消灭唐门的长远计划,这让唐染几乎要感谢自己的没用,没用到连死敌都不对他加意提防。
“行了,你赶紧回去吧。”路语谣看了看天,“天快亮了,要是你们的人发现你不在了,多半要以为你被绑架了。”
我难道不是被绑架过来的吗?唐染有点哭笑不得。但他还是顺从地从地上站起来,准备沿着原路返回住地。走出去两步后,他又想到了点什么,回过头来:“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有,大概等到我当上堂主,杀进你们唐家堡的时候吧。”路语谣嘴里咬着一根长长的青草,“你也别指望娶我了,第一,我们是仇敌,第二,我也不能嫁给一个没用的家伙。你说对不对?”
“我没有想到娶你,”唐染摇摇头,“我只是想多和你说说话而已。从小到大,还没有人陪我说过那么多话呢。谢谢你。”
路语谣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吐掉嘴里的草根,走到唐染面前,举起她白皙的手掌:“好吧,那我们立个约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落到我手里,我保证不杀你,而且还会陪你说话。”
唐染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轻轻拍在路语谣柔软的掌心上。
娶亲
天下掌门人大会演变成了天下掌门人比武大会,而且不只是掌门人,一些独来独往的江湖豪侠也加入了进来。最后武林盟主究竟给了谁,唐染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武当掌门,又好像是华山掌门,管他呢。武林盟主也管不了唐门和霹雳堂的仇恨,无论怎样,争斗还会继续。
离开嵩山时,唐染不断地回头,想要从离去的人流中找到路语谣的身影,可惜未能如愿。
唐染回到了唐家堡,生活依然照旧,但围绕在唐染身边的人们发现,经过了嵩山之行后,唐染变得更加畏首畏尾。具体的表现是,过去当长老们提出打击霹雳堂的某处分舵或是产业时,唐染都会看看大家的脸色,点头答应,现在他却开始犹豫不决起来,似乎霹雳堂死人对他而言是种痛苦。
“你怎么了?难道是看到那个小姑娘生得好看,就生怕伤到她了?”还是唐恒老辣,一下子猜到了事情的关窍。
唐染涨红了脸不敢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唐恒拂袖而起:“荒唐!为了一个和你半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女人,你就要置唐门的尊严于不顾吗?”唐染差点冲口而出“我和她说过很多句话”,幸好立即反应过来这话说出来更糟,于是悬崖勒马,硬生生憋了回去。
唐门末裔
唐恒对于唐染心里惦念着路语谣这件事耿耿于怀,并且雷厉风行地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成亲?”唐染愣住了。
“你已经十八岁……快十九岁了,”唐恒说,“这个年龄才开始谈婚论嫁已经算晚了。你是唐门的掌门人,必须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进入家门,壮我唐门的声势。”唐恒接下去哕哕唆唆回顾了很多过去的历史,唐染的祖父娶了青城派掌门的女儿,从此青城派和唐门联手,在蜀中再无敌人,连峨眉派都得让我三分;唐染的曾祖母是武林豪门岳州杜家的掌上明珠,唐门和杜氏由此成为盟友;唐染的曾曾祖父……
唐染作认真倾听状,心里却有无数纷乱的思绪在搅来搅去。我要成亲了?和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子?当然了,成亲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自己可以多一个伴,而且还可以生一个孩子……可他仍然禁不住去想起一张清秀中带着狡诈的小脸。
我真的要成亲了?真的永远也不可能和那个阳光般明媚、月亮般狡黠的女子在一起了?
唐恒是个典型的行动派,决不肯浪费哪怕是一盏茶的工夫,立即召集长老们开始商量,看江湖中有哪个实力与名誉都不错的帮派家族正好有适龄的少女,然后派人去考察一番。唐染也因此得到了几天相对空闲的时间。在签完那些表示同意的名字之后,他把自己的身体缩在掌门专用的太师椅上,并很快发现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整个身体团成球塞进椅子了。他已经十八岁,身材比唐恒更高大。
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唐染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长大了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一些自己的决定了呢?
唐染在屋子里想了两天,想得头都大了,后来他的视线无意中投向了屋角的案台,上面放着那只未完成的木鸟,许久没有碰过,早就积满了灰尘,在月光下更加显得暗淡。让这只木鸟飞起来,曾经是唐染人生中最大的目标,而现在,他已经快要忘了这只木鸟的构造是怎样的了。他成为了掌门,虽然他更情愿用掌门的位置去换一只能飞起来的木鸟。
唐染怔怔地望着木鸟,被积灰掩盖的木鸟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咬着嘴唇,在屋子里绕了三圈,最后猛地一跺脚,转身出了门。
事后回想起来,无论怎么样,唐染都觉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或者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敢那样做,可他真的做了。堂堂的唐门掌门人趁着黑夜悄悄溜出了唐家堡,然后变卖掉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换取路费,出了四川,向着江南的方向一路前行。
唐家堡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片忙乱,他们搜遍了唐家堡的每一处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唐染的半点踪迹。唐恒毕竟最了解唐染,他很快作出了正确的判断:“这小子想逃婚!”于是唐门精英尽出,沿着出川的道路一路找下去。但这是唐染第一次独自上路出川,走了两天后就迷了路,花了好久才找到正确的方向,恰巧和追兵错过。结果唐染真的出了川,坐上了顺江而下的大船,当唐恒最终抓到他的时候,竟然已经在鄂州了。
“你可真能耐啊,”唐恒说,“我本来一肚子气,但一想到你头一次自己出行,竟然能在唐门的追赶下一路逃到鄂州,又觉得你总算有了那么一点掌门人的本事了。”
唐染看着滚滚流逝的长江水,一声也不吭。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不会到达江南,也不会再有下一次出逃的机会了,路语谣终将离他远去。
唐染跟随唐恒回到蜀中,所有人都装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只是堡内的戒备大大加强了。事实上,即便没有那些防卫,他也不会再起逃心。那一次临时起意的出逃,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勇气。
公允地说,唐恒对于唐染的婚事还是很在意的,他所考察的世家小姐,不仅仅看家世威望,对于女子本身的才貌品德也要求很严,以期望最终结果能让唐染满意。唐染对唐恒所提出的人选都没有拒绝,最终唐恒为他选定了太原府铁枪王老爷子的孙女。
“年方二八,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精善女红,”唐恒活像一个能言善道的媒婆,“而且王老爷子对这位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一直舍不得让她习武,所以她压根不会武功,也不必担心婚后欺负你,哈哈哈哈!”
唐恒笑得很开心,唐染只能陪着笑两声。
掌门没有异议,唐恒就亲自携厚礼前往太原府提亲,并专门邀请了当地有名望的武林人士做媒,礼数分毫不少。王老爷子显然也对攀上唐门这样的亲家十分满意,一来二去,婚期被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别再逃跑了啊。”唐恒在唐染耳边说,“婚期已定,再跑,丢的就是整个唐门的面子!”其实他不说这句话,唐染也不会再跑了。
两个多月后,就在婚期之前的三天,唐门派出迎亲的得力弟子将新娘安全地送到了唐家堡,就等着三天后的吉时行礼成婚了。成亲之前的那天夜里,唐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时候他听到屋外不远处有人说话,推开窗一看,原来是一名跟随着王家小姐陪嫁过来的侍女,正在和他院里的守卫讲话。她似乎是替王家小姐过来送什么东西的,守卫随口问了几句,就让她进来了。唐染开门让她进来,侍女进门后,忽然转身插上了门,然后用手在脸上一抹,路语谣的面孔就这样出现在唐染的眼前。极度震惊之下,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未来的老婆真是个废物。”路语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当然你们唐门派出去迎亲护送的保镖也都是废物。我半道上绑走了一个侍女,再扮成她,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唐染想要说“果然是你的风格”,但冲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太危险了!”
路语谣耸耸肩:“不危险的事情,做起来有什么意思?我说,我千里迢迢跑到唐家堡里面来看你,可不是和你讨论危险不危险的。”
唐染给她倒了一杯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时候他才有空打量一下路语谣。大半年不见,路语谣似乎更漂亮了一些。
路语谣不回答,站起身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有点奇怪:“我问你,半年之前,你是不是有一次从唐家堡逃跑了?”
霹雳堂对唐门的情报果然掌握得很详细,如果不是唐恒动作快,自己搞不好已经成了霹雳堂的阶下囚。唐染一边后怕一边回答说:“是的,不过刚逃到鄂州,就被抓回来了。”
“你去鄂州干什么?”她继续问。
唐门末裔
“我不是去鄂州,只是在鄂州被抓而已,其实我要去的是江南。”
“你去江南干什么?”
唐染犹豫了很久,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那时候伯父想要我成亲。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想起你,所以我想要去找你,问你一个问题。”“什么问题?”路语谣站到唐染的身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从躲避。
“我想问你,你说过肯定不会嫁给我,那句话……有没有可能更改?”唐染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可是我,就是很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说完了,我就死心了。”
“那现在呢?你为什么又答应成亲了?因为你被抓回来了?”路语谣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神采。
“因为……因为我……”唐染嗫嚅了很久,“因为我没有勇气了。其实那一次出门,是我这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但我从离开唐家堡的时候起,就开始后悔,等到了鄂州,就算伯父没有找到我,我也已经几乎不敢再向前多迈出一步了。我那时候想,我如果找到了你,就算你改口了,我又能怎么样?我是唐门的掌门,终究……终究还是不行的。”
路语谣眼睛里的神采慢慢暗淡了。她退开几步,重新坐下,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我明白了。”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冒险潜入到唐家堡是为了什么。”唐染说。
“我只是被一个人打动了。”路语谣轻声说,“我听说,有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笨蛋,竟然离开了家,冒着被霹雳堂炸成粉末的危险,一个人向着江南进发,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目的是为了找我。所以当我听说这个人将要成亲的消息时,我才会那么的震惊,想要见见他,亲耳听听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想……”唐染结巴了,发现自己无法再说下去。“如果我现在要你跟我走,你愿意吗?”路语谣忽然说。“走?走哪儿去?”唐染一惊。“你离开唐家堡,我离开霹雳堂,”路语谣的脸上带有一种唐染从未见到过的情感,“把打打杀杀的事情留给他们去解决,然后我嫁给你,好不好?”
唐染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也许路语谣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从她嘴里说出什么话都不足为奇,但唐染不是。路语谣同意嫁给他,这句话在几个月前会让他狂喜,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想到很多。他明天就要结婚了,有一个无辜的女人正在等待着他,如果现在跟随路语谣而去,那就是悔婚,会让太原王家从此对唐门恨之入骨……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摆脱“唐门”这两个字了。
可是路语谣的面孔就在眼前,那么美丽而真实,有好几个瞬间,在汹涌的情感冲击之下,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那好吧”。但在这几个瞬间之后,他只是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路语谣的笑容消失了,一种寒意出现在眼中。这种寒意在那一刹那浸透了唐染全身,他很清楚,从此以后,他也许不再有和路语谣在一起说话的机会了。“你终究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她摇了摇头,“我走了。”
唐染伸出手,想要拉住路语谣,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路语谣推开门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不管怎么样,我说过的话始终算数。今天之后,如果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不杀你。”
惊变
唐染的婚期被迫推迟了一个月,因为就在原定成婚日的前夜,唐门遭到了炸药的袭击,死伤了不少弟子。在严密的防御下,这名袭击者竟然能混入唐家堡内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更为奇怪的是,袭击者并没有选择如藏书楼、试炼室之类堡内的重要目标下手,爆炸的目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普通房屋,似乎只是为了单纯泄愤。偷袭者最后没有被捉到,只是唐染总觉得唐恒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一个月后,婚礼还是如期举行,唐染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唐恒的眼光是很好的,王家小姐的确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唐染和她生活在一起越来越觉得舒适惬意,虽然偶尔还是会想到另一个人的脸,但那张脸在记忆里已经不再清晰,越来越模糊,终于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影子。
而这一年,唐门对霹雳堂的战争也稍微占据了一些上风,虽然总体上还处于劣势,但差距已经缩小了很多,和太原王家的联姻果然是好处多多。王老爷子虽然早已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但他当年庞大的关系网依然存在,都可以被唐门利用起来。
与之相反的坏消息是,朝廷对异族的战争再次以失败告终,割让了大片土地,不过这个消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相对显得遥远一些。中原如此广大,割几块地好像也没什么。武林盟主倒是很认真地和各大派掌门商议了一下武人们组建义军的事宜,但此事商讨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结果义军还没来得及组建呢,仗已经打完了,计划只能不了了之。
唐染自我感觉这两年自己在掌门的位置上做得还不错,至少比前三年要进步了许多,唐恒对他的批评训诫也慢慢减少了一些,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不同寻常的挑战因此降临了。
“你说什么,弹劾掌门人?什么意思?”唐染很是吃惊。
“意思就是说,有人认为你在掌门的位置上是不合格的。我们唐门的确遵循着很严谨的血统制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掌门人可以完全不受任何限制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如果家族里有人认为你所做的一切当不起掌门的称号,可以提出弹劾;而如果有足够数量的人认为你真的不合格,你就得下台。”唐恒解释说。
唐染搔了搔头皮,并不显得慌张,唐恒忍不住夸赞了一句:“看起来,至少你面临大事时足够冷静,有那么点掌门的派头了。”
“我不是冷静,”唐染老老实实地说,“如果真的有人弹劾我,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
“朽木不可雕也!”唐恒仰天长叹,背着手气哼哼地离开。
细节很快弄清楚了。弹劾唐染的是他的一位族谱上的侄子,但实际上年龄比他还要大很多。这位名叫唐嵩的侄子今年三十岁,是唐门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很响亮的一位人物,凭借着出色的暗器手法,已经让多位江湖高手折在了他的手下。唐嵩的父亲在唐门与霹雳堂的争斗中丧命,所以他对霹雳堂限之人骨,巴不得早日发动全面攻击。
可惜此时的掌门人是唐染,近百年来最没用的掌门。唐染在掌门之位上坐了五年,唐门和霹雳堂的力量对比倒了个,这让唐嵩的复仇宏愿愈发渺茫,所以他想要唐染下台,换一个更强硬的领导者。
唐门末裔
按照唐门的族规,弹劾一旦提出,就将在所有唐门子弟面前公开,然后大家会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此事。一个月之后,所有人都要投票,假如超过半数的人支持弹劾,被弹劾的掌门就得退位让贤。
唐染并不是很在意,某种程度上,他还隐隐有些盼望自己能被赶下台。不当掌门也好,他想,回家陪着妻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这样的话,我的儿子也不必被培养成掌门了,多好。
唐染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多月。
然而令他极度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赞同弹劾的人并不多,距离一半人数还有相当的距离。普遍的说法是,唐染虽然能力不够强,但毕竟也是在尽心尽力为唐门做事,别无二心,何况这两年唐门的颓势也渐渐有了起色,没有必要撤换他。
“你的性格的确有点不可救药,但有趣的是,正是你的性格帮了你大忙。”唐恒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你下台么?不是因为你多么有魅力多么受人欢迎,只不过是你在位的这五年,受到家规处罚的人还不如你父亲在时半年的人数多。”
“我确实不太喜欢处罚人,总是心软。”唐染点点头。
“而唐嵩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人们自然要掂量了,如果唐嵩上台。也许还不如你在的时候好呢——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
“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唐染若有所思,“我还是头一次发现我有这样的好处呢。”
既然这样,那我就接着当掌门好了,唐染想。五年掌门的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随遇而安,或者说,逆来顺受。
他这么想着,独自一人来到藏书楼。他来到了第九层,站在最开阔的那扇窗户前,眺望着远处徐徐坠下的夕阳。五年之前,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他的二哥唐倾就从这扇窗户跳了下去,摔成一摊肉泥。
第九层存放的都是一些很偏门的书籍,平时基本无人来此,虽然有人定期打扫,仍然难掩那一股尘土的气息。唐染把头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他的视线无意中向上一瞟,发现在窗户上方的墙壁,有一根凸出在外的铁钉,铁钉上挂着一块破碎的布条,看来已经非常陈旧,至少得有好几年了。
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挂着一块碎布条?唐染抬头看着这根铁钉,脑子里模模糊糊想到点什么,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点很轻的声音,好像是脚步声。他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竟然还有人会跑到这层楼上来,于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唐染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腿上一麻,低头一看,一枚唐门的银针正钉在大腿上。他张开了嘴,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大腹便便的妻子正在充满担忧地看着他,见到他睁开眼睛,才长长松了口气,泪水忍不住滴落下来。一旁的唐恒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唐门可能出现了内奸。”
唐恒告诉唐染,他能捡回一条命来,全凭侥幸。就在他被袭击的时候,两名唐门弟子即将出发执行一项紧急任务,需要掌门批准他们领取暗器,因为时间很紧,所以他们被批准直接到藏书楼上去找唐染,结果正好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掌门人。当时他的脸色已经得乌青,倘若再晚一炷香的工夫,脸色转黑,那就无药可救了。唐染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自己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
“那枚银针是直接从试炼室偷出来的,所以查不到发针人是谁,”唐恒说,“现在长老们有两种意见,一部分人认为,这是霹雳堂派出的内奸,但我不同意这种观点。”
“你的观点是什么?”唐染问。
“霹雳堂不会暗杀你的,因为老实说,由你来当这个掌门,对他们有好处。”唐恒直言不讳,“所以我认为,这是唐嵩眼看弹劾你不成功,于是铤而走险。”
“唐嵩?”唐染心里一沉,“同为唐门中人,他居然会那么狠毒。”
“可我们没有证据啊。”唐恒说,“没有证据就没办法对付他,所以你仍然处于危险中,现在除了加强对你的保护,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自己没什么关系,”唐染说,“我担心他们会伤到她,能不能先把她送回到太原府住一段时间,躲开这次的危险?”
“可以,我会派专人保护她回去的。”唐恒回答。
这个决定做出之后,唐染稍微松了口气。相较而言,他自己并不是如何怕死,但妻子的安危一直挂在心头。尤其现在,他已经快要有自儿子了。
他安心地在唐家堡里等待着唐嵩的下一次暗杀。但这次唐恒安排的护卫十分到位,而唐嵩毕竟也是唐门中人,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所以一个月过去了,第二次暗杀并没有发生。弹劾的投票按期进行,唐嵩仅仅获得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支持,所以唐染的掌门之位可以继续下去了。
“看来你的运气不错。”唐恒也终于松了口气,“来,喝一杯。”
唐染并不爱喝酒,但他不想让唐恒不高兴,于是接过了杯子,看着唐恒往里面倒了满满一杯酒。杯子举到嘴唇边,还没喝人口,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
“进来!”唐染放下酒杯,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掌门人,不好了!”进来的唐门弟子带着哭腔,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夫人出事了!”唐染猛扑上去,一把揪起对方:“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霹雳堂了?”唐恒也赶忙问。
“不是霹雳堂……”弟子慢慢说清楚了所发生的事。倒真和霹雳堂无关,护送夫人的车队刚刚出川,遇到了两帮江湖豪客火并,似乎是为了争夺某地的贩马生意。唐门的人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于是选择了绕路而行,不料刚刚绕开没多久,那场火并就升级了,激烈的厮杀中,几匹烈马受到惊吓,沿路狂奔而逃,恰巧冲撞进了唐门车队,把夫人的马车撞翻了。
“夫人怎么样了?”唐染大吼着问,两只手几乎快要把那名弟子肩头的肉抓了下来。
“夫人受到撞击,早产了。”弟子哭着说,“婴儿活了下来,但是夫人……夫人……没有保住。”
唐染两眼血红,放开了这名弟子,脑袋里一片空荡荡的,似乎所有的思想都被什么力量驱逐出去了。唐恒扶着他坐下,他便乖乖坐下,却仍然做不出任何反应。过了很久,他才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晕了过去。
这之后的三天里,唐染一句话都没有说,每天只是呆在房间里,陪着那个初生的婴儿,也就是他的女儿。
唐门末裔
整个唐家堡都为了掌门夫人的去世而服丧,唐恒几乎一有空就过来看他,但他在唐恒面前也是神情木然,说不出话来。唐恒很忧虑,不断地对他说:“你要想开些,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为了你的女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唐染仍然没有回答,但是三天之后,他却有了一些古怪的举动——他开始动手为女儿做玩具。唐恒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有事要做,不至于寻死了。至于唐嵩,大概也知道掌门夫人的死毕竟因自己而起,始终没有去探望过唐染,即便是掌门夫人的丧礼,他也托病没有去。所有人都有着近乎雷同的心思:掌门人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
不过总算还好,唐染还是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了。时间慢慢流逝,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唐染看起来已经基本回复了常态。虽然眉眼里还带着几丝悲戚,但他已经开始重新打理掌门事务,说明他已经决定把生活扳回到正轨上来。虽然人们都认为,他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你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还是个年轻人而已。”唐恒仍旧安慰他说,“生活的路还长,日后再续弦也就是了。”唐染每次对这种话题只是安静地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到了女儿百日的时候,向来不喜欢铺张的唐染出人意料地为女儿举行了一个庆祝百日的盛宴,邀请了家族里所有的重要人物参加,唐嵩也在此列。
现场的气氛相当热烈,人们都看出唐染今天心情不错,自然要努力帮助他维持这样的心情。唐染怀抱着满百天的女儿,手里拿着一条竹节蛇逗弄着她,在筵席中穿来穿去,微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
经过唐嵩身边时,唐嵩的表情略有些尴尬,但还是站起身来道贺,唐染的微笑不变,和他寒暄了几句,忽然叫道:“哎呀,这小东西又尿了!”他顺手把竹节蛇递给唐嵩,唐嵩接了过来,突然之间,唐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唐嵩倒在了地上,滚了几下,就不动了,面色变得乌黑,显然中了奇毒。再仔细看,可以看到那条竹节蛇竟似有生命一般,正用毒牙咬在他的虎口处。
唐染把女儿交给丫环,来到宴厅正中央,一字一顿地说:“叛徒唐嵩,勾结霹雳堂,已被我处死。”
人们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宴厅外走进来一个精干的年轻弟子。他没有搭理其他任何人,径直走向唐染,向他低声汇报了几句什么。唐染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川东青马牧场已经被收为唐门的分支,”他高声宣布说,“川东铁枪会不服从唐门的收编,已经被灭门。”
人们的惊骇程度进一步加剧:川东青马牧场和铁枪会,正是那起导致掌门夫人丧命的大混战的当事双方。大家这才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在过去的一百天里,唐染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们看着唐染的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随意与轻蔑,而是混杂着尊敬、钦佩和恐惧。
铁腕
在短短的时间里,唐染带给了人们接二连三的意外,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个曾被视为最无能的唐门掌门人,身上已经起了一些令人敬畏的变化。他那些曾经消耗在制作无用玩物上面的智慧,已经全部转移到了掌门事务上。他开始请长老们向他传授各种江湖知识和谋略,又跑到藏书楼里大量翻阅那些记录兵法和战争的书籍。他头一次认真阅读了与霹雳堂相关的全部资料,直到能倒背如流。
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唐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有一天他回到房里,因为实在太疲倦,不小心碰翻了一口箱子,箱子里掉出来一样东西,那是五六年前他一直在苦心钻研的那只木鸟。
一只木头鸟,怎么可能飞起来呢?唐染想。他随手把木鸟扔在了桌上,第二天它成为了女儿手里的玩物,虽然不能飞,但能在手掌里扑棱翅膀,终究还是件挺精致的小玩意儿。
这一年,唐染二十一岁。
唐门和霹雳堂的交锋渐渐成为了武林中人关注的焦点。他们之间的斗争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残酷。尤其是唐门的掌门人唐染,在前几年近乎打盹儿的情况下,忽然亮出了他的獠牙。在他的带领下,唐门的势力开始惊人地扩张。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势,仿佛一辆巨大的战车,要从一切阻挡他的障碍物上呼啸着碾过去。往日唯恐唐染不够强硬的唐恒,此刻却忧心忡忡,不断劝诫唐染注意分寸。在他看来,战争固然是战争,但把战争变成吞噬一切的泥潭,决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去年我们损失的弟子超过了之前三年的总和,”唐恒说,“这样下去,我们两家消耗过大,可能会被旁人趁虚而入。”
“他们会,我们不会。”唐染胸有成竹,“这两年我们的扩张速度比损失速度更快。”唐恒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霹雳堂也意识到,这个过去他们看不起的唐门掌门人,已经成为了心腹大患。半年之内,他们策动了三次暗杀,但唐染在自己身边布置的防御极严,霹雳堂每次都白白折损人手。
第四次暗杀到来时,唐染巧妙地布了一个局,利用一个精心培养的替身顶替自己活动,引出了霹雳堂的杀手。但这一次,其中的一名杀手相当顽强,这名杀手在唐家堡奔逃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炸死了九个人,伤了三十多个,最终才被擒获,押到了唐染身前。唐染凝望着这名杀手,慢慢走到对方跟前,摘去杀手脸上的蒙面巾,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又见面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最后来杀我的人会是你。”唐染说。说话时,两个人正在唐家的地牢里,唐染坐着,而路语谣被镣铐铐住了四肢。
“我也没想到我会有专程跑来杀你的一天,”路语谣一笑,“上一次跑来见你的事情,就好像昨天刚刚发生一样。”
“后来你成亲了吗?”唐染问。“何必明知故问。”路语谣说,“从你这几年的表现来看,霹雳堂就算死了只猫,恐怕你也一清二楚。”
唐染耸耸肩:“我不过是想找点话题和你聊聊而已。我当然知道你父亲给你订了亲,但你把新郎打了一顿,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也不算打他,只是我想试试他的功夫,而结果令我很失望罢了。”路语谣摆摆手,带动镣铐发出“叮当”的撞击声,“准备什么时候杀死我?”
唐染沉默了一会儿:“我为什么要杀死你?我完全可以用你作为人质,向你的父亲要挟……”“你不会的,”路语谣打断他,“你一定会杀死我。”
“为什么?”唐染问。路语谣直直地盯着唐染的眼睛:“因为我会令你软弱,而这种软弱是你要尽力屏弃的。”
唐门末裔
唐染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走到路语谣身边,坐在了地上,声音变得很低沉:“你不但了解过去的我,也了解现在的我。”
路语谣的语声很沉静:“还记得我许诺过什么吗?如果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不会杀你。但昨晚我自己打破了这个许诺,如果你真的进入我的攻击范围,我一定会炸死你,因为你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你了。”
“其实我还在软弱,”唐染说,“我想了一天,也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才来看你。有时候我很想变成另一种人,又不知道那样是否值得。”
“你已经没有选择了,”路语谣说,“人总是会慢慢变成自己不愿意变成的那种人,然后很快适应,很快习惯,并且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初的目标。可是你还记得你最初的目标么?”
唐染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囚室门口,停住了脚步:“大概是一只永远都飞不起来的木鸟吧。”他走了出去。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忆着和路语谣的两次夜会,并且惊讶地发现:自己以为快要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但事实上,每一个细节都被记得那么清楚明晰,就像是用刀刻在心上的一样。但那时候的懦弱少年和那时候的明媚少女,终于都被时光所吞噬。
终章
一直处于下风的霹雳堂在第四次暗杀失败之后,终于认识到了危机。霹雳堂开始想尽一切方法寻找盟友,为此不惜以他们赖以生存的火药技术来交换。于是霹雳堂在短期内新添了若干盟友,声势大振。
这一年刚开春时,太原府王老爷子寿终正寝了。王老爷子是武林名宿,唐染更是他的孙女婿,自然要前往吊丧。这时候唐染的身份已经和当年赴会少林的那个懵懂青年截然不同了。当他踏入灵堂的那一刻,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即便是王老爷子的丧事,唐染身边仍然有几个保镖寸步不离,然而到了下葬的时刻,按规矩只能由最亲近的家中人护送着棺木进入墓穴,那四名保镖仍然贴在唐染身后,这让唐染的岳父终于忍无可忍。
“贤婿,这四个人不能再跟下去了。”岳父说。
唐染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保镖们离开了,剩下的至亲们护送棺木下葬,然而就在棺材已经放入土坑、人们开始填土的时候,棺材板突然发出一声异样的响动。
“快躲开!”唐染大叫一声,伸手推开站在身边的岳父,人们刚刚跑出两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就响起了。
这起爆炸带给唐门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尽管霹雳堂矢口否认,但大量证据还是证明爆炸是霹雳堂所为。在一位武林名宿的丧仪上搞爆炸,尤其是把炸药放进了棺材里、令王老爷子尸骨无存,这样的作为实在是超越了寻常的江湖争斗的范畴,激起武林公愤。消息传出,霹雳堂的盟友走了一大半。
坏消息则是,唐染在此次爆炸中受了重伤。对于唐门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让人们完全没有心情为霹雳堂的衰败而欢欣鼓舞。与唐夕受伤时如出一辙,川内甚至川外的名医都被请到了唐家堡,他们的运气不错,唐染虽然伤重,但比唐夕的情形稍微好一点,至少死不了。
尽管死不了,情形还是相当糟糕。四肢受损犹在其次,关键问题在于,一块被炸药崩出的金属片嵌进了他的脊椎骨里,他瘫痪了。
之后的几年里,这场变故的深远影响才终于显现了出来。霹雳堂虽然一时失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中不断有新的帮派涌现,新的帮派需要靠山,而霹雳堂来者不拒,他们的声势益发壮大起来。而由于王老爷子的去世,唐门却失去了不少的盟友。
但对唐门最致命的打击在于,唐染在瘫痪后失去了往日的威势。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沉默不语,再也没能为唐门出谋划策,人们怀疑那剧烈的爆炸可能震坏了他的脑子。而按照唐门掌门之位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他的幼女并不能继承他的位置,于是唐恒和长老们重新推举了另一位掌门人,出身于旁系的掌门人,千年来唐门只传嫡系的门规在唐染这里画上了句号。他成为了最后一个血统纯正的唐门掌门人。
册立新掌门的那一天,唐染并没有叫人把他抬去观礼,而是始终沉默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眼看着不满四岁的女儿在屋里玩耍着他少年时候制作的那些玩物。远处传来阵阵象征喜庆的鞭炮声,但那声响再也与他无关了。仪式结束后,唐恒来到了唐染的房中,他让丫环带着小女孩儿出去玩。然后坐在了病床边,忧虑地看着唐染。
“唐门的血统论终于可以作休了。”唐染忽然说,“当年你一直坚持着必须由嫡系来出任掌门,现在你难受吗?”
“没什么可难受的,”唐恒说,“事物走到它应该走到的位置,总有原因,我们只需要接受结果就行了。”
“比如我现在变成一个废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种结果?”唐染死死盯着唐恒,语声中充满着深沉的恨意。唐恒皱起了眉头,看着唐染的脸,慢吞吞地说:“你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不只一点,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唐染回答,“但我们不妨一件一件地说。棺材里的炸药,是你偷偷替换的吧?”
唐恒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的,我猜到了你在棺材里布置炸药以陷害霹雳堂的阴谋。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隐忍不发,却背着我们所有长老作出这个决定,就是想要一击致命、彻底置霹雳堂于死地。但你没有想到的是,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你的行动。当我发现了你的计划之后,我明白你的决心已定,所以我也只能下了决心。我偷换了里面的炸药,威力加大了三倍,本来打算当场把你炸死,没想到你真是命大,最后还活了下来。”
“作茧自缚啊。”唐染的脖子轻微摇动着,那是他现在能支配的为数不多的身体动作,“我自己定下的计谋,最后却害了我自己。事后想了很久,除了你,不会有人这么干的。”
“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唐恒说,“我一直在帮助你,支持你。”
“你所帮助和支持的,是过去那个软弱无能的唐染。”唐染的眼睛里就像有火光进出,“那个唐染能够维持唐门的弱势,你当然要扶持;可当你发现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后,你就改变了主意。这几年,唐门虽然表面强大,却好几次被霹雳堂偷袭得手,背地里向他们提供情报的,也是你。从头到尾,你想要帮助的不是唐门,而是霹雳堂!”
“我这么做,当然有我的原因。”唐恒低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唐染打断了他,“长久以来,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揉捏的泥人,而当发现我不是傻子之后,你就开始想办法阻止我,甚至不惜杀死我。我们是亲兄弟啊……”
唐门末裔
听到“兄弟”两个字,唐恒霍然站起,面色大变。唐染咧嘴一笑:“你当年自作聪明地给我看你手臂上的伤疤,却忘了我记性很好,可以过目不忘——它们的形状总是在变化。”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唐染问,“为什么你要装死?为什么你要假扮成唐恒一直呆在我身边?这都是为了什么,我的二哥?”
唐恒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有那么一刻,他目露凶光,似乎想要立即动手杀死唐染,但最后,他只是长叹一声,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唐恒苍老的容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当着唐染的面从藏书楼跳下悬崖的人。这是唐染的二哥,唐倾。十年来,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经死去了,但他还活着。十年来,他把自己藏在唐恒的面具之下,尽心尽力辅佐着唐染,又亲手替换炸药,把唐染变成了一个废人。
“你是怎么发现的?”唐倾问,嗓音也恢复如常。“还记得我被唐嵩用毒针偷袭的那一次吗?”唐染说,“在袭击发生之前,我正站在你曾经跳下去的那扇窗户旁边。我发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唐倾问。
“窗户上方的木板上,有一根凸出的钉子,钉子上挂了一根布条。”唐染说,“根据我的记忆,这根布条来自于你跳楼那天所穿的衣服。但是你跳楼,应该是从第九层坠落,为什么你的衣服会在比第九层更高的地方被挂破?”
“是我太疏忽了,忽略了这个小小的意外。”唐倾叹了口气。
“当时我就开始胡思乱想,在什么情况下,你的衣服会在高处被挂破呢?答案是唯一的:在跳下去之前,你首先借助着绳子之类的东西向上攀升了一段。可你为什么要往上攀升呢?九层楼加上悬崖还不够你自杀的高度么?我再继续想下去,忽然间就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我太小看你了。”唐倾摇摇头。
唐染重伤后身体虚弱,说了这么多话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但他还是坚持着往下说:“你根本就没有往下跳,你在前一天晚上就在藏书楼顶上垂下了一根绳子。当你扑到窗前时,你没有往下跳,而是抓住那根绳子,翻身到了楼顶——你的衣服就是在这一过程中挂破的。可是既然你没有跳,摔在悬崖下的尸体是谁呢?你能告诉我是谁吗,二哥?”
唐倾闭上眼睛,眼角隐隐有泪花:“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大哥下葬后的当天晚上,我偷偷挖出了大哥的尸体,给他换上了一件和我所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把他的尸身背到了九层,放在了楼顶。第二天,当我顺着绳子爬上去之后,再把他的尸体……他的尸体……扔了下去。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跳崖自尽了。”
“看起来,作践死者的尸体不只是我的独创。”唐染讥讽地说,“在这之后,你制作好了以唐恒的脸为模具的人皮面具,反正他是一个离群索居很久的老头子,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的脾性了。”
唐染继续说:“可无论怎样我都猜不到你的动机。以你的本领,自己做掌门绰绰有余,为什么你要扮成唐恒培植我?你又为什么只肯培植一个无用的我,而等到我能够挑起大梁的时候,就谋害我?二哥,你为了什么要这样做?”
唐染的声音听来十分激动,脸上却仍然阴沉着没什么表情。唐倾重新坐到他身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也并不想这样做,但我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让霹雳堂被毁掉,霹雳堂必须要存活。”
“为什么?为什么唐门就可以死而霹雳堂不能死?”唐染逼问。
唐倾一字一字地慢慢说:“为了保留对抗异族的最后一点希望。”
“异族?”唐染一愣,这才想起异族存在的事实,想起自己所参加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但对他而言,异族显得太过遥远。
“我和大哥虽然是孪生兄弟,但从小性情就大不相同。”唐倾缓缓地诉说着,“大哥从少年时就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掌门之位,光大唐门,消灭霹雳堂,我却没有这样的志向。我只是对武学充满热情,喜欢结交朋友,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误打误撞地结识了一群特殊的江湖客。他们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卓著,却个个都武功高强,而他们总是出现的地方,是抗击异族的军队。”
“我听说过这帮人,”唐染说,“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不一,有人认为他们义薄云天热血过人,也有人认为他们自甘堕落,去做朝廷的鹰犬。”
唐倾微微一笑:“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在乎身外的名声?那时候我和他们一见如故,他们得知了我的身份之后,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江南霹雳堂是一个很不招人喜欢的组织,但他们的火药技术,独步中原,也许是未来抗击异族的最后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唐染问。
“异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从来就比中原人士剽悍勇健。但如果能把原本霹雳堂秘制的火器大规模生产出来,以武林人士为主体武装出一支军队,就有可能与之抗衡。”
“所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决心暗助霹雳堂?”
唐倾苦笑一声:“我的决心,是被大哥逼出来的。当时我的内心始终犹豫不决,毕竟唐门和霹雳堂百年来势不两立,我不知道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他们尽力而为。但我没想到,大哥一直在怀疑我的动向,他跟踪我、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等我回到唐家堡之后,他就以此威胁我,要我永远离开唐家堡。”
“这是为了什么?”唐染不解。
“为了掌门之位啊。”唐倾喟然长叹,“我的大哥,一直以掌门之位为他的目标,我自然就是他的潜在竞争对手了,他想要借此把我逼出唐门。我没有办法,只好故意假手霹雳堂炸死了他。”
“这么说,大哥的死是你安排好的?”
唐倾摇摇头:“不能说安排,只是临时起意。当我把那名霹雳堂的奸细打倒后,我看出他嘴里藏有物品,却故意不说破,反而向着大哥的方向走过去,以便引他发弹。那一次我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躲闪得稍微晚一点,被炸死的就是我。但幸运的是,我成功了。”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自己做掌门,而非要装死让我上位呢?”唐染问,“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因为我怕我意志不坚定。”唐倾迟疑了许久才回答,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毕竟这不只是一个江湖帮派,更是生我养我的家。而站在你身边,能够让我的头脑更加冷静。”
“我是个没用的人,唐门在我手里一天天弱下去,也不会招人怀疑,对吗?”唐染尖刻地问。唐倾垂下头:“但我没有想到一桩意外会那样剧烈地改变了你。你已经不再受我控制了,我终于意识到,我必须除掉你才行。”
唐门末裔
“那么现在呢,你如愿了么?”唐染脸上讥讽的意味更加浓烈,“经过十年的努力,他们贡献出了他们制作火器的秘方了吗?”
唐倾神色暗淡,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们的人,也正在努力。你参加过天下掌门人大会,也应该知道,这个武林是多么的敝帚自珍、固步自封。霹雳堂如是,唐门何尝不是这样?要想整个武林协力同心,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可能实现。”
“而且你还忽略了另外一桩事实,”唐染说,“就算一切按你的计划下去,朝廷又会怎么看待这支以霹雳堂的火器武装起来的义军呢?他们恐怕会把你们看成是比异族更紧迫的威胁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这些年所做的事,也许才是真正在帮助霹雳堂,也帮助唐门啊。我们两家打得你死我活,始终无法真正的壮大,也就不会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
唐倾没有回答,或许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最后他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人不是因为有把握才去做某件事的。也许真如你所说,霹雳堂无法劝服,朝廷不肯信任,前路迢迢希望渺茫,但我们一定要拼一下,为了中原,为了天下。”
唐染的笑意更浓:“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杀掉我灭口?”唐倾摇摇头:“我不会杀你的。现在你已经远离了掌门之位,没有必要把这些说出去了。虽然这几年你可能是江湖中最残忍、最凶狠的一个人,但我相信我当初并没有看错,你仍然是我那个心地善良的三弟。”
“心地善良?”唐染笑出了声,“已经很久没有人把这四个字放到我身上了,听着还真别扭呢。”
“至少你没有杀路语谣,不是么?”唐倾说,“当时我以为她死定了,但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会放了她。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逼迫她退出江湖、终生不回霹雳堂,但她毕竟活着,你并没有借此机会消除掉你心里最后一块软弱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你还始终是一个人。”
“你知道她在哪儿?”唐染问。
“我知道,而且我还打算把你送到她那里去。”唐倾说,“江湖险恶,让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你们都与江湖无关了,可以捡回一些年轻时的梦想了。”唐染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微弱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把年轻时候的梦想留给那段时间吧。现在我只是一个等死的废人,只要有人能替我照顾好女儿,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答应你。”唐倾郑重地点点头。
唐染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现在,把我的梦想递给我吧。”
唐倾一愣,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看到了墙角,那里有一只肮脏的木鸟。这只木鸟被小女孩玩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失去了吸引力,于是被随手丢弃了。唐倾走过去,捡起木鸟,放到了唐染已经无法动弹的手掌里。唐染努力移动着自己还有一点点知觉的食指,搭在木鸟上。他用这只食指抚摸着布满灰尘的木鸟,微笑着闭上眼睛。
“梦想,就是做梦的时候才敢想的事情啊。”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在我的梦里,这只鸟总是飞得很高。”
他的眼前飞快地闪过这一生的画面。那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费力地捏着一只泥猫;那个十岁的孩子面对着试炼室的火焰,眼神里充满茫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站在藏书楼上,看着自己的两位兄长死于非命;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倒吊在嵩山的树林中,呆呆望向地面上那个动人的明媚少女。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看到自己用来杀死唐嵩的那条竹节蛇。他看见亲人们的面目闪烁,模糊不清,敌人的鲜血流成了奔涌的河流。他看见异族的千军万马越过广阔的平原,冲向中原的每一处角落,他看见唐倾挥舞着一面高扬的旗帜,手里举着火器的义军跟随在他的身后。
最后他看见了天空,天空高远,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只木鸟正飞向蓝色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