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观海潮
壹
天刚蒙蒙亮,尹光安在门前站了一下,觉得不错,还有点小风吹吹。八月,要是到了晌午,闷湿的天儿能把前后衣服溻透,那份难受劲儿可就别提了。
尹光安带了宝剑在腰上,最近他高兴、自得。谁让他成了青帮的红人呢!尹光安年轻,功夫不错,一把宝剑在老掌柜面前舞起来,像是半空的闪电那么亮、那么扎眼,正像他当年在乾清宫演武之时。
老掌柜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线,说:“好啊,凭你这一身武艺,我膝下无子,收你这个干儿子。”一旁的二掌柜还有老掌柜的侄男族亲,槽牙都快咬碎了。老掌柜的族弟仗着胆子说:“哥,这事儿您可得再思再想。”老掌柜脸上刷一下沉了,大烟袋锅拍在檀木八仙桌上啪啪作响:“我的事你不要多嘴。”
二掌柜赶紧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大哥,眼下就到观海潮青、洪两帮赌斗比武,若是伤了和气,可有碍大事。”二掌柜的在青帮当半个家,武艺也高强,老掌柜最信服他,于是点点头说:“光安,我心里拿你当了干儿子,马上就是两帮比武夺盐场,你可得加把劲儿,听见没?”
尹光安心里气,但嘴唇一抿,笑着说:“干爹,您老放心,我一把宝剑管教洪帮讨不了好去。”
“好,”老掌柜一拍大腿,“你们瞧瞧安子,年纪轻轻说出话来有股子劲头。来啊,排摆香案,安子要正正经经地给我磕一回头!”伙计们就在议事大厅摆出一个香堂,上面供着武圣关羽,二掌柜一个巴掌打在伙计脸上:“你小子真不懂假不懂,拜把兄弟才拜关二爷,这是拜干爹!”
伙计捂着脸,二掌柜一身鹰爪力的硬功,这一巴掌打得他嘴角淌血,哭丧着脸说:“二老爷,小的哪懂这些啊。”老掌柜摆摆手:“老二,得了,关圣人忠义千秋,咱们练武的都得拜,老二你给主持仪式。”
二掌柜点点头:“好吧,按理说这拜义父是大事,不能这么草率,可是一来咱们青帮都是粗人,没那么多讲究;二来青、洪两帮比武在即,也不能挑拣什么吉日。今儿个就是今儿个,我看就挺好。”众人一挑大指,心中都说:“看看人家二爷,说出话来就是句句在理。”
老掌柜带着青帮首脑拜过武圣关羽,上过香,端坐着瞧尹光安跪着敬茶,尹光安恭恭敬敬地把茶碗双手交到老掌柜手里,老掌柜这口茶一喝,这干爹就算拜成了。
老掌柜接过茶碗托在手中,脸上一凝,道:“安子,从今儿个开始你就正式吃盐饭了,有些话我要给你讲在当面。你知不知道咱们青帮和洪帮为什么要为这盐滩漕运争个你死我活?”
尹光安眼珠一转道:“孩儿一知半解,愿闻其详。”
老掌柜点点头:“孺子可教。满清入关,大明江山易主,当今皇帝八岁登基,四大辅政以鳌拜鳌中堂为尊,这些事你多少也知道个一二吧?”
尹光安脸上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干爹,您想说,青帮、洪帮的吃饭营生,跟鳌中堂有些个干系,是么?”
二掌柜笑道:“安子一点就透!”老掌柜捻须微笑道:“当年洪帮的老洪头活着的时候,不识时务,满脑子忠于残明。洪帮一直与我青帮死斗,指摘我们投靠清廷。老二,你说呢?”二掌柜冷笑道:“洪老头洪四娘,什么爹生什么姑娘,怕都没有好下场。”
老掌柜微一点头,脸色郑重:“安子,我跟你说这个,是要你心里有个数,青帮气运全系在朝廷,若有闪失,玉石俱焚,你懂了么?”
尹光安点头道:“尹光安谨记在心。”老掌柜道:“好!”手中茶碗一举,一仰脖喝下大半碗,道:“各堂口听好了,从今儿个起,尹光安就是我李某人的干儿子,打理钱塘盐场,任堂主之职。”
钱塘县是东南第一富庶县,钱粮堆积如山。可是这海盐毕竟有限,每年盘踞此地的青、洪两帮为了夺盐场,抢水陆码头、运河,大大小小的争斗就没断过。尹光安远远看见海岸,跳下马来踩着软软的沙子,两只眼睛眯着瞧了一瞧,忽然快步往那一片白墙黑瓦的院落走去。两扇门虚掩着,尹光安伸手推了推,越想越怒,抬起脚来“啪嗒”一声,把两扇门踢开了,外面两个伙计给拴马,尹光安也不等他们,迈大步就往里面走。
穿过一进院子来到第二进,直奔上房,来到门前伸手就要推门,忽然耳边恶风不善,一个拳头挟带风声直击左太阳穴。尹光安缩颈藏头上步出手,把出拳之人的腕子叼住了,抬脚轻轻一点,正中那人后腿。尹光安低喝道:“给我跪下!”那人手腕被尹光安叼住,如同入了一个铁箍一般,又热又辣,咬牙不吭声,小腿一曲,跪在地上。
这时候那两个伙计到了,骂道:“小子,你那一对招子是摆设么?尹爷都认不出来?”门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个汉子,一瞧尹光安,抱拳施礼:“尹爷,你今儿个怎么来啦?”再一瞧那跪在地上的汉子,脸色一变,“自家兄弟,怎么动起手来了。尹爷,这不是外人,是我一个内侄。茂啊,你怎么没大没小,跟尹爷动起手来了?”
尹光安脸色稍微缓和,手一松:“徐老三,这是你的侄子?”徐老三说:“是啊,他叫徐茂。茂啊,快给尹爷见礼赔不是。”这徐茂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单腿跪在地上,脸色铁青,低头瞧自己手腕上一个红圈,心里知道尹光安给自己留着情,趴在地上给尹光安磕了一个头,一句话不说起来转身就走。
徐老三大喝一声:“徐茂,给我回来,小兔崽子!”尹光安摆摆手:“罢了,小孩儿,我能跟他一般见识么?”徐老三点头,伸手往里让:“是了,尹爷,您大人大量,快请!”尹光安进了屋,徐老三吩咐手下赶紧给沏茶。尹光安瞧着桌上残席未撤,再一瞧床上,骰子赌具一应俱全,几块碎银子散落床边,微微冷笑:“徐老三,你这儿最近可落得好逍遥、好快活!”
徐老三嘻嘻一笑:“尹爷,您看您说的,兄弟们整日在海边晒盐苦闷,耍耍不也解心火么?”尹光安嘴唇一抿:“徐老三,解什么心火?我看你们是不大想要在这海边上讨活路了。”
徐老三脸色一变:“尹爷,您这是什么话,我十六岁就跟着老掌柜的混饭吃了,这二十多年从没有一档子事我徐老三做得不漂亮。尹爷,我可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尹光安瞧他变了颜色,兀自冷笑:“你别给我抬出老掌柜。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岸上的盐有没有人收?这每日里尽是喝酒赌钱,到了日子盐不够,你徐老三是个什么下场知道不?”徐老三听罢一笑:“尹爷,你原来是问这。还有别的毛病么?”尹光安心里头一晃荡:“这罪过难道还不大么?”
徐老三笑着说:“好,尹爷,您说我没收盐,那咱们到岸边去,瞧瞧那些盐收了没有?”出了院子徐老三扶着尹光安上马,尹光安一甩袖子:“走吧。”徐老三带着几个伙计跟随在后,走出一程,尹光安抬头瞧瞧天,低头再看看海水,心中好奇:“咦,那海边一条黑线是什么?”
徐老三咧着大嘴:“尹爷,近些您就看清了,那可是咱们钱塘盐滩的宝贝。”尹光安在马屁股上抽了两鞭子,黑马吃痛往前一跑,尹光安看得清楚些了,只见一条粗大的缆绳一头绑在一只渔船上。船不小,上面满满堆着一袋袋的粗盐粒,足有一人来高,吃水多尺。绳子另一头在一个人手中牵着,尹光安眼光可不差,心里吃惊脸上可就带出来了,徐老三笑着说:“尹爷,我叫他见见您。”说完一挥手:“牛小子,过来过来,来见爷。”
那人听完手一拽绳子,“刷拉”一声,小船分水就过来了,他伸出两手在船帮下面一托,也不见如何用力,轻轻巧巧就把小船托起来了,双手在空中举着,上身纹丝不动,大步流星便过来了。
尹光安瞧着他脚踩着的海岸沙砾,陷进去得有三寸,这人拔出来却轻松。走得近了,尹光安一看此人身量不高,七尺不到,身子可精壮得很,穿一个小褂没系扣子,露出厚厚的胸脯;往脸上瞧,黑红的脸膛,一对刷子眉,两只眼睛不大可是很亮。尹光安心里说,瞅着模样力气,是个练家子。他可看出来这一个小船里面码着海盐往少里说也足有千斤,这少年双手举着,脸不红气不喘,尹光安笑了:“我说,老三,你这手底下可有能人啊,给我引荐引荐。”
徐老三脸上带笑道:“牛小子你过来,先把盐放下。”
“是了。”声音沉沉的,这千斤之物举起来容易放下去可难,尹光安是行家,一瞧牛小子不弯腰,左右手手指尖儿动动,猛地头一低身子往后一退,这小船带着海盐可就落下来了,牛小子双手平端,稳稳接住了,俯身放在沙上。徐老三指指尹光安:“小子,这是咱们青帮的尹堂主,叫尹爷。”牛小子恭恭敬敬一低头:“尹爷。”
尹光安愣了一下:“小兄弟,你这把式练了多少年了?好大的力气。”牛小子眼睛瞪圆了:“把式?什么叫把式?”徐老三插嘴:“尹爷,这小子从乡下来的,力气挺大,可没练过拳脚。”尹光安想了一下,说:“老三,这个人借给我成不?中秋节过了我把他带回来接着给你收盐。”
徐老三面有难色:“尹爷,兄弟们就指着牛小子早起给收盐呢,您看……”尹光安眼睛一瞪:“你们吃酒赌钱也快活过一阵了,老这样可把咱们帮里的风气带坏了,准得出事,我给你在老掌柜那儿说点好的。牛小子,去收拾收拾东西,跟着我走。”牛小子翻眼睛瞧徐老三,徐老三心里直骂娘,一低头:“快去吧,尹爷吩咐下来,还不照办。”
尹光安带着牛小子往钱塘走,也不骑马:“牛小子,你有大名没有?”牛小子一晃脑袋:“尹爷,咱娘给咱起的大名,叫牛环。”尹光安“扑哧”一笑:“牛环,行,以后我就叫你牛环,你叫我一声尹大哥就得了,听见没?”牛小子答应一声:“是了,尹大哥。”尹光安听得高兴:“好小子,哥哥带你去钱塘吃好的去。”
余杭县有个关帝庙,香火很旺,四乡八镇的老百姓都乐意来。这天关帝庙前正逢集市,来了不少的人,一则烧香,二则逛庙会。
午时刚过,“闪开了!闪开了!”跑过来这么十几匹马,马上都是些青衣汉子,每个人腰间都是鼓鼓囊囊,簇拥着一个穿粉短袄外罩大红披风的年轻女子。有胆大的看这女子相貌,柳眉杏目,瓜子脸,眼角有一颗小痣,冷不丁拿眼睛一扫,两道寒光冷森森的能把人吓一个跟头。
一行人来到了关帝庙前,女子下了马,两名汉子跟着进了关帝庙,几个在庙里的香客被赶出庙门,外面十几个大汉都下了马,一字站开插手侍立。老百姓议论纷纷,忽然有人一拍脑袋:“我当是谁这么大排场,那是洪帮的大掌柜洪四娘啊。”“跟花骨朵一样的大姑娘,是洪帮的掌柜?”“你别不信,洪四娘这小丫头长得水灵,瞪眼可就宰人,狠着呢。”
洪四娘站在关公像前,点上了一炷香,心中默念:“关老爷啊关老爷,您老人家是武圣人,保佑小女子洪四娘在中秋观海潮取胜,重振我洪帮基业。”在香炉中一插,纳头便拜,后面两名汉子也趴在地上磕头。
房梁上忽然有人说话:“四娘大人,我回来了。”一个影子“刷拉”往下落,两名汉子就按腰间,洪四娘一个转身,大红披风“刷拉”一抖:“且慢,是我的人。”影子落了下来,声息皆无,洪四娘瞧瞧他:“事办得如何啊?”
那影子俯身于地:“恭喜大人,大功告成。”
洪四娘面露喜色:“真的?他当真来援手么?”
影子点头:“柳生大人说,请一切放心,都交给他了。”
洪四娘瞧着那影子:“你功劳不小,银子早就给你备好了,去拿吧。”
那影子起身:“谢四娘大人。”
半响,一个汉子问洪四娘:“掌柜的,那人是谁?”洪四娘脸上一寒:“我只知他叫龙之介,是倭国忍者。”
“老爷子,您请上车。”一个仆从扶着,宗谦心里有点儿发慌:“陈平啊,你说这回中秋观海潮,我怎么总觉得有大事啊。”陈平是跟他多年的仆人,上了车先把宗谦扶着坐稳当了,才说:“老爷,没事儿,您老可能是身体有点欠安,每年不都是您给青洪两帮和事么?”
宗谦摇摇头:“老啦,你不知道,青帮的老李头一门心思巴结京城里的鳌中堂。嘿嘿,他哪里知道,京城里边风起云涌,走错一步,都是杀身大祸,咱们这江南百姓,还是莫要掺和朝堂为好。”
陈平没有接话,探出身子道:“老张,快点。”车把式大鞭子一挥打在马屁股上,车轮一滚,一溜烟尘奔城外而去。
牛环已经吃了一桌的酒席、四大盘烧麦点心、两屉热腾腾的牛肉包子,尹光安喝了半壶酒,眼睛片刻也没离开他,牛环停下来,尹光安问:“怎么了?吃饱了?”牛环嘴角一咧,笑了:“尹大哥,你对咱真好,徐头儿从没给咱吃过好的。”尹光安心里一暖,他本来是喜爱牛环一身的高明把式和天生的神力。可是几天相处下来,尹光安觉得这兄弟,厚道、性子纯,心里把他就当了亲弟弟。
尹光安说:“咱青帮可要跟洪帮中秋会武,说是会武实际就是打仗,有知府大人的手谕,打死打伤各由天命,咱哥俩儿得上场,你明白么?”
牛环把碗一放:“尹大哥,我知道,咱青帮跟洪帮是仇人对头,只要你一句话,我牛环就上去,活劈了他们。”尹光安点头一笑:“不过兄弟,你的把式力气我放心,在场上一定大杀四方,可是你手底下得留点分寸,对你我日后都有好处,知道不?”
牛环一晃脑袋:“知道了。尹大哥,我还没吃饱。”
尹光安回身点手招呼伙计:“再来几屉包子,牛肉馅的。”
贰
擂台设在余杭、钱塘两县交界的海滩上,官准立擂,杭州知府衙门派了一名镇擂官,余杭、钱塘两县也各派了几十名兵丁护擂,尹光安不敢误了时辰,等牛环填饱了肚子,带着他来到擂台。
尹光安上了东看台,先要见过老掌柜李敬山,一瞧四周团团围坐,二掌柜等依次序往下排,老掌柜瞧见尹光安,微微一笑:“安子,坐我旁边。”冷不丁瞧见一旁的牛环,“这是谁啊?”
尹光安赶紧介绍:“干爹,这是我在咱们盐滩上收的一个兄弟,一身好把式,我想让他在擂台出力。牛环,来,见过老掌柜。”牛环晃着脑袋上前拱拱手:“老掌柜,我在盐滩上给你背了两年盐,没想到今天能见着。”牛环嘿嘿傻笑,尹光安掐了他一把,这时候洪帮有人上台了。
“各位,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我的,我先报个字号,我是洪帮的于撼龙,请了。”说完一抱拳。
于撼龙身子高挑瘦削,手里横攥着一条枪,蓝绸子枪套,绑着挽手,脸色青白,说完了客套话,台底下沉寂了片刻,于撼龙嘴唇一抿:“不知哪一位青帮的高手要在于某的枪下做鬼?”
牛环把手里的半个果子一扔:“尹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上去劈了他这不说人话的东西!”尹光安一摆手:“你莽撞什么,观海潮生死九阵就是杀人的战场,可不是以武会友!”牛环把袖子挽挽:“这高个儿太狂,我上去就得了。”尹光安一拉他:“你瞧,不是有人上去了么?”牛环眼睛一翻:“哟,还真上去一个。”
尹光安看清了,短衣打扮,是个少年,怀里抱着一口单刀,一个“小燕穿云”上了擂台,往脸上一看,尹光安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钱塘盐场徐老三的侄子徐茂么?徐茂的把式我试过啊,不成,头一阵关乎士气,怎么派了他了?扭头一看这边正中端坐的老掌柜,抽着水烟袋,眯着眼睛瞧着,脸上气色不错,四平八稳,心道:“徐茂怕是有些个手段。”
擂台上徐茂抱着刀在于撼龙面前一站:“洪帮的朋友,青帮徐茂,在台前领教。”于撼龙瞧了两眼,点点头:“好。”刷拉枪套一摘,好一杆大枪,在手里一拧,“扑棱扑棱”抖了几抖,尹光安心里叹气:好个神枪于撼龙,是个人物。牛环眼睛一眯:“尹大哥,甭看了,咱们输了。”尹光安负手微笑不语。
于撼龙一抖长枪,挽了个“毒龙出洞”的架势,徐茂摆刀亮出门户,两个人转了几转,徐茂心中一横,单刀斜肩便劈,于撼龙瞧着刀离着自己还有多半尺,退了半步,枪杆一压刀背,他要试试徐茂的深浅。就这么一试,于撼龙枪杆压得徐茂身子微微一晃,心里一喜:青帮托大,派个毛头小子,这样的把式可不成。徐茂觉得刀上吃劲儿,赶紧撤刀,于撼龙心说:我赶紧打发了你就得了。大枪顺势“刷拉”一砸,徐茂举刀一拨,这一枪是虚招,于撼龙一翻手腕,大枪往两边一抖,“啪啪”点徐茂的肩头,徐茂心中一慌,往地上一滚,滚出去一丈多远,离着擂台边可就不远了。
于撼龙抢步抖手一枪就刺徐茂的臂膀,徐茂还没起身,在地上趴着,尹光安一闭眼:“死啦,自己找死谁救得了你。”哪知道徐茂猛然肩膀头一动,牛环大叫出声:“他使了暗器!”
尹光安睁眼一瞧,神枪于撼龙手中端着大枪,双目圆睁,咽喉钉着一支镖,后头拴着绒绳,徐茂翻身站起来,冷笑一声:“于撼龙,还狂么?”抬手一拽绒绳,“噗”一声镖可就出了于撼龙的咽喉,一道血箭喷出。于撼龙镖一入喉就死了,镖出来,人向后一倒,大枪落在台上。
尹光安摇摇头,牛环大怒,吼出声来:“不要脸,用暗器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众人纷纷瞧牛环,牛环一指徐茂:“你下来,给咱们青帮丢人!”
老掌柜一声厉吼:“放肆!”十几名青帮打手把牛环围住了,尹光安赶紧说:“各位各位,是自己人,我兄弟,咱们帮的兄弟。”一拉牛环:“快,给老掌柜磕头认个错。”这时候洪四娘带着几名随从可就过来了:“李叔,我洪四娘是个小辈儿,可是您老在头一阵就玩上了暗器,伤了侄女个好手,钱塘、余杭的百姓都瞧着,您这脸上就能过得去么?”
老掌柜一捋胡子:“四娘,你接了洪帮也有几年了,你问问宗老,青洪两帮观海潮可有不许使暗器的规矩啊?”宗谦咳嗽两声:“洪侄女,我主持你们青洪两帮的观海潮也有十几年了,你爹在时也没说过不许使暗器。”洪四娘杏眼一瞪:“好,暗器便暗器,第二阵,这使甩头的小子还在台上么?”
老掌柜眯着眼睛一笑:“四娘,你李叔没那么不光明,他还打第二阵,你有能人把他给镖死、石头子砸死,我没话可说。”洪四娘一甩大红斗篷,转身便走。
宗谦一点头,一个汉子顺着梯子上了台,举起牌子,上写:第一阵,青帮胜。
徐茂把甩头收在腰间,冲着台下一抱拳:“各位余杭、钱塘的父老,我徐茂从小就学的暗器,有人觉得我使暗器伤人不光彩,我就冒昧叫一声,哪个洪帮的朋友不服我这暗器的,尽管上台来,我甩头亮了,可还有别的没使,不怕死的,上来吧。”
“确实非常厉害,在下想试一试。”
徐茂心里一慌:“谁?哪个上台了?”
一个影子般的人伏在擂台上:“在下看你说个不停,不敢打扰。”
徐茂“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一指那影子:“是洪帮的朋友么?报名再战。”
那影子摇摇头:“名字不能说,请出手吧。”徐茂瞧瞧对面坐着的洪四娘,脸色如霜,盯着台上,一抱拳:“不报名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戴着面罩,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那影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摸头:“这个么,在下有难言……”话还没说完,徐茂一扬双手,四支袖箭就飞出来了,四点寒星奔向那影子。
牛环瞧着徐茂借说话的机会,伺机就打暗器,好生恼怒,只想张嘴提醒台上那洪帮之人,尹光安一捂他的嘴,瞪了一眼:“你再管不住嘴,今天可没好吃的。”
那影子似是全没发现,接着说:“在下有难言之隐,请原谅请原谅。”徐茂心里高兴:这人实心眼,天可怜我徐茂学艺十载,要我露露脸,再胜一阵。
四支袖箭挨上了影子的身影,尹光安一晃牛环,小声说:“兄弟,徐茂要死在台上。”牛环一晃头:“死了最好,这黑衣人神头鬼脸的,没准有什么道行呢。”说话间四支袖箭穿过那影子竟毫不受阻,飞过人群,台下老百姓一哄躲开,好在袖箭力道渐弱,“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徐茂额头见汗,四下一看:“我说,你会妖法么?”
只听身后有人说:“你是想偷袭在下么?可惜了,没有杀死在下啊。”徐茂转过来一瞧,影子伏在地上毫发无伤,心中又怒又怕,一扬手一把飞蝗石作“漫天花雨”手法甩出,又摸出几个毒蒺藜,“啪啪啪”往那影子要害打去,那影子忽然高高跃起,手中多了一道寒芒,一个俯冲下去,半点声息皆无,徐茂呆站在擂台上,忽然影子落在徐茂肩上,随手一拽徐茂头上的辫子,竟把徐茂的头颅摘下,脖子上齐刷刷的刀口,喷出血泉一注,血喷尽了尸身才倒,那影子拎着血淋淋的人头,三晃两晃来到洪四娘的座前,单膝跪地:“四娘大人,在下把他杀了。”
洪四娘嘴角一舒,抿出笑来:“好。”
那汉子又上了擂台,高举牌子,上写“第二阵,洪帮胜”。
李掌柜放下烟枪,三角眼一吊:“老二,点子扎手。”二掌柜摇摇头:“大哥,看不出门道来,洪四娘有韬略啊,请了奇人异士了。”
牛环双眉皱着:“尹大哥,我瞧不出黑衣人怎么躲的袖箭啊?”尹光安小声说:“那是倭国忍法,叫空蝉叠反之术,我不懂,给你讲不明白。”
牛环说:“那你怎么知道名目的?”尹光安微微一笑:“我师父告诉我的,说日后行走江湖,遇上倭国忍者,不能轻敌。”他忽然眉头一皱,“这忍者还是个高手,咱们青帮没人知道这些,非吃亏不可。牛环,我下场斗斗这忍者,你给我观敌掠阵。”
尹光安按了按腰中的长剑,顺着梯子上了擂台,冲洪帮那边看台上一抱拳:“洪掌柜,我是青帮尹光安,想会会你手底下的倭国忍者,请他上来吧。”
洪四娘打量他:“你叫尹光安?我听过你的名头。他不能上去跟你比武,我派他只是铲除那个卑鄙小人罢了。另有他人与你动手,查虎,上去。”身旁一个大汉应声而出:“是了,掌柜的。”
“请等一等,四娘大人,在下想去。”龙之介静静地说。
洪四娘盯着他:“你和尹光安有仇?”
龙之介摇摇头:“四娘大人,没想到清国有人看出在下的忍法,我想和他试手。”洪四娘一惊,瞧瞧尹光安:“姓尹的这么厉害,你上去岂不是正中下怀?”
“四娘大人,不要担心在下。”说完身子便似融化了一般,刷拉一下飘在擂台上。
尹光安按剑笑着说:“有什么忍法尽管使出,不要客气。”
龙之介露在面罩外的双眼闪过两道寒光:“年轻人,拔剑。”
尹光安右脚向前一步,身子一塌,右手按住剑柄:“来吧。”
“怎么,你要使居合刀法?我们倭国的刀法秘技,你一个清国人怎么会使?”龙之介两只眼睛盯着尹光安,尹光安脸色一凝,再不言语。两个人跟老僧入定似的,在擂台上一动不动。台底下一阵躁动,青洪两帮帮众议论纷纷。
牛环大声喊道:“尹大哥,你当心他要出招啦。”话音未落龙之介双手合十,身子忽然一晃,台底下眼前一花,一定神,竟有三个龙之介在台上,形貌一般无二,有胆小的百姓惊呼出声。
尹光安按着剑,耳朵直着听,就听着头顶上风声一动,虽只是微微一声,心中一喜:“来了。”身子一打直,顺势将手中宝剑一撩举在半空,剑鞘就着力道“刷”一下便正直飞上了半空,只听“咔嚓”一声,给横着断成两截,尹光安身子一纵,右脚一踩左脚脚面,空中一叠劲儿,以长剑剑刃一抹,再不迟疑,往下一坠,使了一个“猿猴坠枝”的架势。
刚一落地,斜刺里金风响动,尹光安早有准备,往后一个跟头翻出去七八尺远,“砰”一柄短剑钉在台板上,这时候半空中有鲜红的血迹滴滴答答落在擂台上,众人再一瞧,台上那三个肖似的倭国忍者早已不见,尹光安长剑一背,向空中说:“忍者,你下来吧,受伤了可就别勉强了。”
半空一个影子往下一落,压得台板一声轻响:“你不会居合刀法。只是为了骗在下的分身术么?”尹光安点点头:“使诈迫不得已,你是倭国忍者中的高手,我这长剑不比倭刀,是两刃的。”
龙之介咳嗽着说:“正是,在下疏忽了,清国的两刃剑怎么能用居合刀法。年轻人,你饶富机智,在下输了,来取在下的首级吧。”
尹光安哈哈一笑:“看你气息不足,该是伤了左肺叶,快点去医伤吧。”
龙之介吃惊道:“怎么?你不杀在下?”
尹光安伸手在台板上一拔,取了那小短剑:“忍者,你这手里剑给了我如何?日后见了我师父,也好夸耀我战败了倭国忍者。哈哈,再会再会。”转身下台。龙之介呆立半响,忽然身形一融,再也不见,只留下点点血迹在台上。
这时候台下忽然响起叫好声,牛环喊得最响,咧着嘴大笑。老掌柜一拉尹光安胳膊:“安子,你真行,干爹没看错你。”
尹光安苦笑着说:“侥幸战败那忍者,不敢言勇。”
洪四娘柳眉拧在一处:“査虎,上去。”
第三阵,青帮胜。
叁
牛环大喊一声:“闪开,我要上擂台!”青帮一众听这一声,如同在耳朵边打了一声响雷,洪帮那边跳上去一个,肉大身沉,可是轻功不错,落在台板上跟个钉子扎上去一样,百姓一瞧,好大的块头,晃荡荡九尺身长的大汉,牛环一瞧,心头一喜:好了,就是这个。
他上擂台也走梯子,不紧不慢,走到台口冲台底下一抱拳:“各位好啊,咱是山东的好汉牛环,请了。”
“我乃洪帮堂主査虎是也。”
牛环点点头:“行,今天我就拿你活动活动筋骨。”
査虎气得脸涨得通红,哇哇暴叫:“好啊,给我看兵刃。”尹光安在下面有点急,心说坏了,我这兄弟也没带着兵刃啊,这不是要吃亏么?赶紧朝上面喊:“兄弟,你使什么兵刃?我给你取。”老百姓哄堂大笑,牛环扒着擂台边,一看四个洪帮打手给査虎抬来一根镔铁大棍,一指大棍喊道:“尹大哥,给我也来一根铁棍,分量要沉的。”
青帮场下有兵器架子,尹光安几步过来,挨个儿选,选了一根最沉的镔铁棍,双手一掂,觉着分量压手,怎么也得有一百五十斤上下,心说:我使不开,牛兄弟该正合手。尹光安背棍小跑来到擂台下,牛环伸手一接,扭身一瞧,査虎端着大棍摆好了架势,一握手中镔铁棍:“你先来吧。”
査虎打仗从来都是先下手,牙一咬,心说:小子,我把你砸成一团肉泥。上步大棍高高一举,往下便砸,査虎膂力极大,一二百斤的镔铁棍抡下来速度极快,挂着风声,“呜”都有些尖锐,磨人的耳朵。
牛环扎稳了马步,向上一个“举火燎天”,两个人都有心较较力,査虎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台下几千双眼睛眨也不眨,就看这两根镔铁大棍“嘡嘡嘡”一碰,震得火星四起,再看牛环举着棍纹丝不动,査虎的大棍颠起来有三尺高,差一点就悠回来,査虎赶紧双手一扳,硬生生攥住了。这时候觉出疼来,低头一瞧,两手虎口震裂,血已渗出来了,两个臂膀酸麻,心中一寒:好大的力气,这小子貌不惊人,怎么这么有劲儿?
尹光安是行家,瞧出査虎以上打下还吃了亏,心说:这阵赢了。牛环眼睛一瞪:“就这两下子,该我了。”往前小跑,几步就来在査虎面前,牛环上左步一让,横着把大棍一扫,就扫査虎的腰腿,査虎眼前一花,不及细想,双手一立大棍往外崩,牛环大棍扫在査虎棍上,“哐啷”就一声,牛环暴喝一声:“你给我下去吧!”手中大棍一拧,第二重劲儿就到了,査虎九尺多高的身形抱着大棍凌空向后就飞起来了。
洪四娘站起来,大喊一声:“査虎!”
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条绳索,在査虎身子上一缠。査虎身子沉重,这一坠离地也就不足二尺了,大伙顺绳索观瞧,只见十几丈外来了一匹白马。马上端坐一个少年,右手拽着绳子另一头,査虎身子一坠,他也微微一晃。少年脸色一凝,双腿夹住白马,这马一吃力来回走了几步,少年一借马力,一挽手,绳子一起,査虎就飘荡荡在半空划过,少年把绳子拽到身前,单手把査虎在腋下一夹,一驱白马,往洪帮场子去了。
尹光安心里咯噔一下:这少年是何许人也,把査虎像放风筝一样在半空愣给救下来?
汉子跑上擂台,举起牌子:“第四阵,青帮胜。”
骑白马的少年把査虎在地上轻轻一放,下马:“姊姊,我回来啦!”
洪四娘揉揉眼睛:“小烈?”
少年把手一张,奔跑过来:“姊姊,你不认得我了么?”
“真是小烈。”洪四娘眼圈一红,紧跑几步就把少年抱在怀里,“你回来了?你师父让你下山了?”
少年抱着洪四娘:“姊姊,师父说我功夫成了,让我下山助你。”洪四娘一拉他:“小弟,你坐在姊姊边上,姊姊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洪烈说:“姊姊,不忙,我回来了就不走了,有的是工夫陪你说话,我先打发了擂台上这小子。我看他一棍把虎叔震下了台,也太狂妄,不收拾了他难平我心中恶气。”
洪四娘忙说:“小烈,你远道回来,身子乏累,歇歇再说,咱们洪帮有的是人收拾这粗野小子。来人,牵走烈少爷的马匹。”一名打手过来就牵马。
洪烈嘴一撅:“姊姊,你是不是怕我功夫不行,给咱们洪帮丢人啊?我让你瞧瞧我在九华山十一年的苦功。”说完一拂袖从白马上的褥套取下一条链子点穴镢,一分人群:“闪开了。”纵身上了擂台,落在台板上上身不摇,下身不晃,一摆手中链子镢,喝喊一声:“呔,对面青帮的休得猖狂,你家小太爷来教训教训你。”
牛环在台上拖着大棍早就不耐烦了,一瞧上来一个少年,不到二十的年纪,一张俊脸稚气未脱,唇红齿白,手中攥着一条长约八尺、通身用银水走了几十遍、明晃晃夺人眼球的链子点穴镢。
牛环虎吼一声,脚下飞快,抡铁棍就斜着打洪烈的太阳穴,洪烈往旁边一让,一抖手,链子镢搭上镔铁棍,就势一缠,双手一拧,可就运上劲儿了。牛环瞧出洪烈手底下的厉害,左腿一退,作一个弓步,后手顶住一撤,前把一松,镔铁棍“刷拉”一下就撤出来了,上步一扫,抡洪烈的腰间。洪烈轻轻一纵,手中链子镢抖出,朝牛环面门便戳,这链子镢一道惊鸿似的,牛环缩颈藏头一哈腰,转身就着力一扫大棍,洪烈人刚落地,赶紧脚尖一点,躲开这一棍,两个人插招换式,打在一处。
洪烈早看出牛环不单神力惊人,把式也着实高明,决非泛泛之辈,心中起急,打着打着牛环忽然一纵而起,举着大棍正直往洪烈面门便砸,他这一棍角度封得极好,洪烈让步一抖手,链子镢一下没躲利索,给镔铁棍扫到一点,只听“啪嗒”一声,擦出点火星,洪烈听出不对,心中一凉:“莫不是把我的兵刃伤了?”拉过来一瞧,链子镢当中一个锁扣将将要断,洪烈又气又急,牛环可不给他空隙,大棍竖着当枪使,一下就点到了洪烈的前胸。
洪烈眼见不好,耳畔听得洪四娘一声惊呼,赶紧吸一口气,往后一个跟头,摆了个铁板桥的架势,堪堪躲过这一棍,洪烈心一横,单手提链子镢,知道牛环得出连环棍打自己一个手忙脚乱,也不起身,往后连折了三个跟头,牛环连着三棍打空,尹光安大声喝彩:“好棍法!好俊的功夫!”
牛环哈哈大笑:“尹大哥,咱不给你丢人。”洪烈瞧这空隙,从怀中摸出一物,对准牛环,一扣扳机,“轰隆”一声巨响,可把老百姓吓得不轻,有的向后一坐,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牛环一瞧一团火奔自己来了,再想躲,来不及了,心一横,一提丹田气,要硬接下来,只听得“啪嚓”一声,牛环大棍一扔,向后便摔,擂台上多了一团烟雾。洪烈心中自责,想过去瞧一瞧牛环伤势,眼前一花,一个年轻人长剑挽出七个剑花,如七朵梅花一般,逼退洪烈:“且住,你还要取他性命么?”正是尹光安。
洪烈嘴唇一抿,向下一撤,尹光安赶紧收剑还匣扶起牛环,一瞧可吓了一跳,牛环右肩膀头多了核桃大小一个血洞,咕噜咕噜往外冒血,伤口周围泛着黑铁砂,牛环微睁着眼睛,瞧见尹光安强咧着嘴一笑,轻声说:“尹大哥,我有十三太保横练,他这暗器打不死我,你别担心。”
尹光安眼泪围着眼眶打转儿,一捂牛环伤口,跃下擂台,大喊一声:“快找大夫去,还有,给抬一副软床来。”
青帮众人涌上擂台,连带那个举牌子的汉子高喊一声:“第五阵,洪帮胜了!”
肆
尹光安把牛环放在地上,一瞧血还往外涌,摸了摸伤口周围,他不会点穴,可是穴位大体知道在哪儿,缩了缩手不敢乱按,二掌柜把尹光安往旁边一推:“安子,闪开点,别碍事。”抬手在牛环肩膀头子轻点了几下,血登时就不大出了,尹光安大喜:“二叔,你真行。”
二掌柜脸色凝重:“这是火器打出的伤啊,你看这铁砂子,也亏了他有横练护身,不然这么近一下,肩膀就给卸下去了。赶紧把王大夫找来,人家是伤科圣手,治外伤一门灵。”
尹光安摇摇头:“不行,等不了了,我带他找王大夫去。”二掌柜一拦:“不成,他这个伤势不能动,我派人去接。”尹光安点手让人牵过一匹马:“二叔,王大夫住哪?”“你进东门沿东大街往西,走上一里有个肉铺,往南看,中间的巷子右手第二个门就是。”
尹光安骑着这匹马,一个冲锋进了钱塘县城,过了肉铺往南瞧见巷子,跳下马看准右手第二个门也不敲门,院墙有个一丈来高,一个“旱地拔葱”的架势就起来了,两只脚也不踩房檐,掠过去有一尺来高,尹光安轻功砸得瓷实,落在院子里也就是微微有点声,院子里有个家丁正拿着扫把扫天井,瞧见尹光安轻飘飘跳到院中,“妈呀”一声叫出来,大扫把一扔,就往里面跑,边跑边喊:“有强盗了!来强盗了!”
尹光安穿过外堂往里就闯,二道院子就是会客厅,小院子就三进,最里面就是内宅了,王大夫是个花白胡子、七十来岁的老头儿,脸色红润,两只眼睛倍儿亮。这时候天色将将到了日暮黄昏,王大夫觉得这时候该没人来瞧病请医了,穿一身宽松的袍子,在会客厅上端个茶碗正喝茶呢,仆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有了、有了强盗啦。”
王大夫把茶碗一放,挽挽袖子就站起来了,老头子会把式,长拳短打功夫不错,心说:什么样的胆大的强盗,这青天白日敢来我们家行抢来。
正想着尹光安进来了,一瞧白胡子老头,抢步上前撩袍便跪:“王大夫,请您救命,恕小人鲁莽。”王大夫一瞧这年轻人腰悬长剑脸色惶急,出了一头大汗,身上还沾着血迹,就知道不是强盗,赶紧伸手相搀:“年轻人,有什么事你快讲。”
尹光安喘了口气,说:“王老爷子,我是青帮的尹光安,今天是青洪两帮的观海潮生死九阵,我最好的兄弟给洪帮火器伤了,二掌柜说您老治外伤最好,我这就来请您来了,我心中着急没有叩门,失了礼数,怎奈我兄弟伤势十万火急,日后我尹光安登门谢罪,还请老爷子赶紧跟我去瞧瞧吧。”他一口气说完汗可就淌下来了,王大夫听罢说:“青帮老掌柜和我是朋友,这样,容我更衣。来人,取我的药箱来。”
尹光安背着手在廊檐下走来走去,仆人给端上茶水,他喝了半盏,王大夫可就收拾停当了,院门一开,仆人给牵过一头小毛驴来,尹光安急道:“老爷子,您这驴不成,咱们双乘我这马,您说怎么样?”
王大夫哈哈一笑:“年轻人,咱们比比,看谁先到钱塘江边怎么样?”尹光安心说:别逗了,就那小毛驴,把驴屁股抽出血来也跑不过我这高头骏马啊。嘴上还得说:“老爷子,不是瞧不起你这驴,可是咱们这……”话还没说完,王大夫翻身上驴,“驾”轻轻喝了一声,这小毛驴低低叫了一声,四蹄撒开,跑起来跟一阵风一样没了。
伍
洪四娘在前,洪烈跟在后面,回转了洪帮看台。
“四娘,你弟弟回来了么?”
洪烈听得声音陌生,一瞧一个人身量不高,七尺上下,头戴斗笠,衣着不似当世之人,腰中斜插一长一短两柄刀,瞧脸瞧不太真切。洪四娘说:“他回来了,你要去么?”
那人点点头:“我坐了七天七夜的船,就是为了这一刻。四娘,帮你取胜之后,我就不回日本国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洪四娘脸色绯红:“不成,我还有帮务要打理,这是我爹留下来的基业。”
那人摇摇头:“那我就在你身边保护你。”
洪四娘脸上更红:“不行,你……”
洪烈看得老大不耐烦:“姊姊,这是谁啊?不是咱们大清国人,是外邦蛮夷么?”洪四娘眼睛一瞪:“别胡说,这是倭国幕府的兵法师范柳生十兵卫,是姊姊的朋友。”
洪烈一听两只眼睛一瞪,提高了嗓音:“姊姊,你联结了倭国人相助么?这可不成!”
柳生十兵卫静静地听着,忽然抬起头来:“你是四娘的弟弟?”
洪烈脸现嫌恶之色:“是又怎么?”柳生十兵卫半晌无言,忽然把斗笠一摘,抛在身后,现出一张白皙的脸庞,眉目清秀,稍显有些憔悴,带着一点疲惫之色,一对秀目在洪烈脸上扫了几扫:“弟弟,你等我,我让你看看我够不够格做你姊夫!”
“有人上擂台了!”二掌柜的就站起来了,顺喊声往擂台上观瞧,江边海潮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钱塘、余杭的百姓们瞧钱塘潮瞧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一见青洪两帮半晌无人上台动手,好容易见个人影从洪帮看台走下来顺着扶梯上了擂台,百姓们欢呼雀跃,二掌柜坐下说:“是个古怪人,怕是洪四娘又请了些个旁门左道。”
尹光安站起来:“二叔,我去会会他。”
老掌柜一摆手:“且慢,你也有些乏累,我派个人去探探虚。去请桂先生。”尹光安就是一愣,心说我在青帮也有半年了,哪儿冒出来个桂先生?
不大会工夫,一个青帮打手引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来到看台,老掌柜起身相迎:“桂先生,烦劳您了。”那桂先生轻哼一声:“李掌柜,我桂某人来是干什么来的,不就是给你帮忙来的么?你手下的鸡零狗碎欺负老百姓行,手底下见个真章他们哪行?”老掌柜赔笑道:“是了,您说的是,酒饭吃得如何?我这泡好了龙井香片,您喝上一碗?”
桂先生嘴一撇:“罢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还喝的哪门子茶啊。来人,取我的剑来。”尹光安从这桂先生一露面就眼睛不错珠地瞧他,一瞧桂先生白面无须,一条油黑的大辫在背后甩着,身上穿着阔气,两只大三角眼透着凶光,一张菱角嘴撇着,尹光安上前作势要拜:“桂先生,青帮尹光安见过您老人家。”
“不敢,李掌柜,这是谁啊?”桂先生一侧身,尹光安跪在地上抬头瞧了一眼,脸上微微一变,倏然又恢复谦恭模样,心道:“这可真是棘手,原来是他。”
老掌柜哈哈一笑:“桂先生,这是我干儿子尹光安。安子,桂先生是咱们青帮的贵客,武艺天下少见,完了你可要好好讨教两招。”
尹光安赶紧磕了一个响头:“日后还请桂先生多多指点。”
“这是什么话,快起来快起来。”桂先生伸手一扶尹光安。尹光安一抬头,两个人打一个照面,桂先生倒抽一口冷气,“我说我怎么好像跟哪儿见过您啊?”尹光安嘿嘿一笑:“桂先生,您是贵人,怎么能见过我这江南老百姓呢?”
老掌柜也说:“桂先生,我这义子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没去过京城。”
“哦。”桂先生点点头,“也罢,取我剑来!”
这时候一个从人捧上一柄宝剑,桂先生接在手里,一抱拳:“李掌柜,桂某可上台了。”分开人群带着那从人奔了擂台,甩掉长大的衣衫给从人抱着,拔出宝剑,黑夜里就似打了一道闪电,八月中秋月亮正盛,这一瞬之间剑光仿佛不下月光,老百姓眼睛一花,桂先生脚尖点地就上了擂台了。
“对面洪帮的,报上名来。”
柳生十兵卫看着桂先生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他微微昂起头来:“我是日本国柳生新阴流的柳生十兵卫。”
桂先生鄙夷地看了十兵卫几眼:“倭国来的,你想明白没有?死在我手里可没地方说理去。”
柳生十兵卫把身上的披肩一甩,两脚稍稍分开了些:“请出手吧。”
桂先生高高胖胖的身子比猫还快,掠过来分心一剑,他手里的宝剑动起来像一道长长的焰火电光,擂台下的百姓觉得眼睛都有些刺痛的感觉。
尹光安暗暗叹气:“果然是他,也只有他,才有这狠辣刻薄的剑法。”
柳生十兵卫心中一动:“原来清国的剑术家内敛杀气,不比那些国内的剑豪差,可是只凭杀气,是无法战胜我的。”他在想着的同时,脚步已经动了起来。桂先生的身法像猫,那么柳生的脚步就比老虎还要快还要稳,按住佩剑村雨丸的手一用力,剑身带着清凉的露水滑出,村雨丸的剑光远不及桂先生手里的宝剑,却有一种魂灵缠绕的妖异,柳生嘴唇一抿,他与桂先生的一剑擦身而过,尹光安心中一沉:“居合刀法,师父说过倭国剑术家的拔刀术厉害之极,终于能亲眼所见了。”
桂先生一剑刺出,还有三剑后续的狠辣招数,村雨丸拔出一半,带着露水的剑身与柳生凌厉的眼神让桂先生忽然有一丝寒意:“不好。”桂先生看出了危机,他放弃了后续三剑,两个人擦身而过的一瞬,擂台下的百姓与两边看台的青、洪帮,谁也没看清是如何拆招。
柳生十兵卫与桂先生对换了位置,柳生慢慢转过身,眼睛里多了些尊敬与意外之色,手中长长的村雨丸有一丝泛红,一道细细如涓流般的露水滑过,冲刷得干干净净。
桂先生转过身来,脸上多了些恐慌与愤怒,眼尖的百姓看见他的左袖子上浸着绯红的鲜血,一点点扩大,像一朵盛开的梅花。
尹光安忽然说:“老掌柜,桂先生若是死了,您能担待得起么?”老掌柜脸上本是铁青,听了这句话变得跟紫色差不多了:“老二,这可怎么着?”
“大哥,您甭乱了方寸。”二掌柜强自镇定。
桂先生手中宝剑剑尖微微颤抖,倏然欺身,剑尖化作几十条蛇信,尹光安笑道:“桂先生这手长白灵蛇剑一出,怕是再无余地了。”
二掌柜眼睛忽然一翻:“安子你知道他是谁么?”
尹光安笑着说:“听闻北京城的满洲八旗教习桂淳桂大剑号称一人可当百万师,可惜了。”
老掌柜一把攥住尹光安的手腕:“你是什么来头?”
尹光安脸色倏冷,把袖子一甩:“老掌柜,桂淳一死,鳌中堂怪下来,您一家子都得完。还是先把家里料理料理,别落个绝户的下场。”
柳生十兵卫手中的村雨丸在桂先生的胸前划出一道长长的刀口,似乎并不深,鲜血只是慢慢浸出,桂先生眼睛瞪圆,手中宝剑忽然一抛,双手在腰中一抽,两根银筷模样的细细短棍在手,回身怒吼一声,拟作一个“双峰贯耳”的架势在柳生两边太阳穴便插,两人近身,这一手猝不及防,乃是桂先生拼尽全身的最后一丝气力,尹光安冷笑一声:“老掌柜,桂大剑身上带着这筷子一般的利器,可是要在皇上用膳的工夫刺王杀驾之用么?”
老掌柜脸上惨白,眼睛一示意,尹光安继续说:“想杀了我么?我死了谁能斗这倭国剑豪?凭你么,还是二掌柜的大力鹰爪?”
柳生嘴角溢出一丝轻蔑,向后一退,手中村雨丸举过头顶一拳来高,刀裁斧剁般直线劈下,劈完后他往后倒退几步,收了村雨丸在腰间,这时候桂淳喷出一道血线,向后倒在了擂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阵血溅擂台,青帮打手上去给桂先生收尸,举牌的汉子哆哆嗦嗦上了擂台,颤声喊道:“第八阵,洪帮胜!”
二掌柜忽然说:“你说话如此放肆,便是你胜了,你以为老掌柜会饶你么?”尹光安哈哈笑了,忽然沉声道:“青帮做事虽不若洪门光明磊落,但洪帮伤了我兄弟,最后一阵,我尹光安要你们青帮胜!”
陆
尹光安走上擂台的短短几步,眼前似乎物换星移。家里被清兵查抄的那一天,他才十岁,父亲瘦削的身影挡在月亮门洞,招手要乳母带着尹光安从后门快走,可惜父亲只是个读书人,江南最有名的读书人,也正是因此,尹家才会家破人亡,后门早已有十几名清兵守住,乳母一露头便被一刀劈翻,尹光安愣住了,他害怕、愤怒,而最占据他内心的情感是不解,他很不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恶人来抢劫掳掠他的家,肆意杀害他的家人。
“小孩儿吓傻了。”一个清兵哈哈大笑,“赶紧着,拿了去请赏。”剁翻乳母的清兵把腰刀一插,过来拎小鸡一般将尹光安拎起来,忽然那清兵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线,他脸上表情凝固了,尹光安重重地摔了一个屁股墩儿,他看着落在地上的清兵头颅,竟不害怕了,伸出小脚用尽全力踢在那清兵的鼻子上。
“尹家的后人我要救走。”说话的是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门的女子,尹光安觉得她说话的口气和娘一样温柔,可惜娘在他四岁时便病死了,他在心里说:“是娘又活过来了么?”
十几名清兵再不敢动弹半步,眼睁睁瞧着那女子将尹光安抱了,消失在小巷尽头。
八年中,尹光安仍然没有娘,却多了一个师父。
离开师父的那晚,师父给他缝着裂开的汗衫,忽然问:“你到了外面,最想做什么?”
尹光安牙齿一咬:“我要用师父传的功夫,杀尽满清的官宦,我还要杀了满清皇帝。”
师父的脸庞在幽暗的油灯映衬下有些苍白:“不对,若是那样,我要取你的性命。”
尹光安眼睛瞪圆了:“师父,为什么?我为尹家报仇有什么不对?”
师父沉默半响:“人不能怀着恨活一辈子。”
尹光安还要争辩,师父咬断了针脚:“早点睡吧。”人影一闪,只留了汗衫在床边。尹光安吹灭了油灯,将汗衫蒙在头上,“呜呜”哽咽之声传到门外,一声轻叹幽深哀婉,在静夜中悄悄回应。
尹光安上了擂台,他在桂淳身上把剑鞘摘下来,捡起落在地上的宝剑,柳生十兵卫静静地看着他,尹光安轻轻弹了弹宝剑:“好剑。”
“你要拿他的剑给他报仇?”柳生忽然说话了。
尹光安摇摇头:“我喜欢好剑。”
柳生十兵卫瞳孔放出了光辉:“那么你自认为配得上这把好剑么?”
尹光安微微一笑:“配不配得上,它都在我手里了。”他抢先出手了,手中宝剑连挽了七个剑花,这是他师父费尽心血教了八年的“七朵梅花剑”。尹光安心里明镜也似,对付柳生这样的高手,晚出手死的可能性更大。
尹光安出手,与桂淳的长白灵蛇剑高下立显,虚虚实实的剑尖挽出的剑花可怕之极。柳生十兵卫手中的村雨丸直直地斩去,斩向那七朵梅花般的剑花,村雨丸发出一道暗暗的光落入了尹光安编织的七朵梅花,柳生十兵卫厉吼一声,在剑光中右手一压,村雨丸妖异的刀尖挑向了尹光安的咽喉。
尹光安手中宝剑没有使老,他知道柳生的剑法总是简单而有效,尹光安要退一步,村雨丸妖异的劲风离着尹光安咽喉还有三寸,他退得很及时,柳生右手再一压,村雨丸向下疾劈,对准的是尹光安的前胸肚皮。尹光安看到柳生的力量在倾斜,就这短短的一个瞬间,他看到了细微的破绽,尹光安从来都深信自己的眼光,他决定不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后面一只脚踩住台板用力,身子平平飞起来,手中宝剑幻化作七朵梅花,欲往柳生的咽喉笼罩。那本该是咽喉的地方却不见了,尹光安浑身大汗地道:“不好,中计了。”
柳生十兵卫静静地闪在旁边,他诱出了尹光安势在必得的一剑,举起村雨丸,在头顶一拳的上方。尹光安在半空手摸向了腰间的神鸦筒,他希望柳生的剑能够慢一点,忽然耳边听到一声非常熟悉的喝喊:“尹大哥!”有点变音,惶急凄厉之极,是牛环兄弟?尹光安来不及去看了。
柳生也听到了,敏捷地举着村雨丸向旁边一跳,尹光安看到一个黑点飞也似的来了,他落地一滚,胳膊肘拄着台板,他看清了,那是牛环的镔铁棍。柳生十兵卫冷冷地说了一句:“清国人,卑鄙。”
尹光安在地上连扣了两下神鸦筒的扳机,他想打死柳生,不单是打死,他想把他打得面目全非。
柳生听到火药响动迅捷地左右一跳,他前进的脚步只是稍稍减慢了一点,忽然跃起身来,将村雨丸的刀尖向下,尹光安眼睛一闭,朝天扣下了神鸦筒的扳机,他好像又看到了父亲守在门口的瘦削身影,又听到了师父温柔的、跟娘很像的声音。
尹光安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第一个看到的是牛环,肩头缠着的白纱布被鲜血浸红,半蹲着在自己身旁:“尹大哥,尹大哥!”
尹光安低声问道:“那柳生呢?他没杀我?”
牛环一扶尹光安:“尹大哥,那倭国人死了,你瞧。”
“你们青帮惯会使些卑鄙伎俩,我洪四娘有生之年,定叫你姓尹的,你……”洪四娘哽咽起来。洪烈也是大怒:“青帮的,你夺了我的神鸦筒,快快过来受死。”
“哟,洪帮的人都上了擂台了,莫不是欺负我们青帮人少?”二掌柜一马当先上了擂台。洪烈一咬牙:“废话少说,人已经死了,姑且算你们胜了一阵,姓尹的,什么人都能下这擂台,唯独你不能,小太爷今日定要把你废命此地。”
牛环挺身而起:“小子,想伤我尹大哥,先过我这一关。”他一说话,肩膀头上的白纱血色更深。尹光安本没受伤,一骨碌身站起来:“兄弟,你闪开,我来对付洪烈。”
就在此时,观海潮的百姓人群中忽然自远而近传来一阵喧嚣之声,四面八方威吓吵骂渐渐听清,青洪两帮看台上就是一乱,尹光安和牛环也是一惊,又过了片刻只见当先四匹快马,马上坐着四名武官,满身戎装,带着长戈大刀,后面一乘大轿又快又稳地来在了江边,马上有名武官高喊一声:“青帮李掌柜、洪帮洪四娘前来迎接府台大人。”
轿帘高挑,现出一人官衣官帽,面沉似水,正是杭州王知府,沉吟半晌才道:“本府接到皇上密旨,青、洪两帮年年为了海盐漕运观海潮比武打擂,好勇斗狠,劳民伤财,多有不妥,令本府严厉查办此事,两位掌柜的,你们跟着本府回衙门等候发落吧。”说完在身旁一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奔擂台方向而去。
尹光安和牛环在擂台上瞧着不远处知府大轿,牛环嘿嘿一笑:“尹大哥,那知府好排场,咱啥时候也能那样阔一回?”
尹光安瞧了片刻:“那算得什么?宫里面龙车凤辇,不比这阵仗强万倍?”牛环眼睛一翻:“大哥,你进过皇宫,亲眼瞧见的么?”忽然一人抢步跪拜:“尹大人,我们知府王大人请您过去。”尹光安忽然往前凑凑,伸手按剑:“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
“小人乃是知府大人身边刑房师爷。”那师爷也压低声音道,“尹大人,昨儿个圣上下的密旨,王大人这才知道您,如今北京城天翻地覆,鳌……鳌拜完了,您还不知道吧?”
尹光安闻言强压喜色,微微一笑:“如此可好极了,鳌拜把持的东南海盐漕运也一并落入圣上手里。我不虚此行!”
那师爷谄媚道:“尹大人功高盖世,圣上宣您从速入宫,加官晋爵,小的还望尹大人莫忘了咱们杭州知府衙门。”
尹光安微一点头:“这个是自然了。咱们这就去见知府大人?”
师爷摇摇手:“王大人吩咐下来,我带着您混入仪仗队伍之中,怕有鳌拜余党对您不利,咱们这就走。知府大人备好了酒菜,与尹大人庆功。”
牛环脸上凝固了,眼睛浑浊了几分:“尹大哥,您真是皇帝身边的官儿?”
尹光安听他声不对,有点诧异:“是,我有密令在身,不能告诉你,你明白不?”
牛环倒退几步:“你是清朝的官儿?咱不信,不信!”
尹光安过去想拉他,牛环一甩胳膊:“俺爹俺爷都死在扬州,俺娘怀着俺过了黄河,到了山东,俺娘告诉俺,清朝兵在扬州杀了十天,尸体堆成山,叫俺一辈子不许给清朝皇帝卖命。俺……尹大哥,这不对,你不是清朝的官,是吧?”
尹光安摇摇头:“兄弟,我是清朝的官,给清朝皇帝卖命的。”
牛环大吼一声:“不对,你不是!”转身便走,尹光安低低地说了一声:“你能去哪儿?天下哪儿不是清朝的地盘儿,哪个又不是给清朝皇帝卖命的?”
牛环半哭半笑地吼了一声,往前就走。
尹光安把神鸦筒摸出来:“兄弟,你不怕这个么?”
牛环回过头来,忽然咧嘴笑了:“咱有十三太保的横练,不怕。”
尹光安沉默了,忽然把神鸦筒往地上狠狠一摔:“你滚,滚,快给我滚!”
牛环忽然趴在地上给尹光安磕了一个响头:“咱不欠你的。”伸手把白色的纱布药棉一扯,肩头上登时血流如注,牛环嘿嘿一笑,转身去了。这时,满月当空,钱塘潮水轰隆,江边一片火红,那是知府衙门兵丁手中的火把,淡淡颜色的江水凭空多了一抹明艳。
柒
北京城的深秋,一乘小轿顺着正阳门悄悄进了皇城,抬进了乾清宫,轿帘一抬,走出来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披着斗篷,头顶着大辫缩在风帽里,一个侍卫过来单腿打千:“尹头儿,您的剑。”
“哦。”尹光安将腰间佩剑取下来,这是八旗总教习桂淳的三生醍醐剑,尹光安在剑身上找到这五个篆体字,他认得这些字,五岁时,父亲就教他认古体字,想到这些,他忽然感到针刺心肺的痛苦。
“尹爷,皇上等急啦,您还不麻利点儿。”侍卫仗着胆子说。
尹光安迈大步进乾清宫,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了。当年他就是在这儿练的七朵梅花剑,技惊四座,当上的侍卫副总管。尹光安低着头,进了宫门脚步放慢放小,三拜九叩行过大礼只管喊:“臣尹光安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大殿里空空荡荡,有人笑着道:“把头抬起来说话。”尹光安抬起头,瞧着龙位上坐着的青年,他八岁登基,如今一举擒鳌拜,诛灭其党羽,将天下权柄并收在手掌之间,不过却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爱新觉罗·玄烨。
玄烨双目一凛:“尹光安,你这一趟去东南公干,能不能给朕讲一讲啊?”
尹光安心中盘算:“皇上想知道些什么,我所做之事他定然知晓得一清二楚。”片刻之间有了计较,将牛环之事一笔带过,简略说过观海潮擂台上之事。
玄烨闭目听着,听他讲完,忽然道:“你怎么不多讲讲你义兄弟牛环的事?朕想听。”尹光安微笑道:“圣上,牛环不过一村夫,有些力气,臣稍加利用而已,事后臣看他傻得可怜,放他走了,臣想……”
“大胆!”玄烨忽然一声厉喝,早有几名侍卫围住尹光安,玄烨道,“尹光安,那牛环身负高强武功,对我大清极为仇视,久后必生祸乱,你与他相处日久,岂有不知?你定是心怀不轨,有意放走他,是也不是?”
尹光安脸色丝毫未变:“圣上,臣有何不轨可图?臣自这乾清宫演武以来,忠心不二,天地可鉴。”玄烨冷笑道:“浙江嘉兴尹天豪一族被灭,刨坟掘墓,挫骨扬灰,不知与你尹副总管有些个什么瓜葛啊?”
尹光安脸色一下变得雪白,沉声道:“不错,尹天豪正是家严,我十岁丧父,全家尽遭毒手,不过这都是多尔衮所为,我怎会憎恨皇上?”
玄烨一怔,忽然又狠声道:“我料你会这般说辞,尹天豪我虽未见其人,文章我却读过,其中一节写道:女真残暴,恃骁骑硬弓,中华暗弱,然天下之大,万里河山,敢不复生飞将武穆之人,其时一呼百应,外族终不可统于世也。这不是明摆着要反我大清么!便是朕,也必杀之。”
尹光安闻言双目垂泪,竟哭泣出声。玄烨问:“尹光安,男儿大丈夫,你哭什么?”尹光安止住泣声道:“臣活了二十岁,却没看过家父文章半字,反是皇上却对家父文章了然于胸,臣愧对先父,失声而哭,请皇上降罪。”
玄烨忍着笑容,脸色甚是尴尬,喝道:“好个尹光安,想不到你牙尖嘴利,最会打岔。”挥挥手让一众侍卫散开了。
尹光安以衣袖拭去脸上泪痕,正色道:“圣上,臣曾经恨过大清,但有一人写过几句话给臣,臣日思夜想,终于醒悟,这才扶保皇上。”
玄烨奇道:“是什么人给你写了什么话?”尹光安脑中浮现师父那一手娟秀清奇的书法,朗声道:“是我师父写的:人世无常,清兴明亡,中华之地,尽可称皇,善待百姓,汉满何妨?汝若不悟,但看天长!”
玄烨听罢半响无言,忽然长叹一声,朗声道:“尹光安听封,朕封你为御前侍卫总管,加封正三品顶戴,赐黄马褂,不避朝臣,带刀上殿。”
尹光安磕头道:“臣谢主隆恩。”
玄烨道:“尹光安,朕要你记住你师父的话,你父亲名冠江南,奈何形势所迫,父皇派多尔衮屠戮江南文士望族。你日后好好为朝廷办事,你尹家一门,或有翻案的一天也不是不能,你明白么?”
尹光安连连叩头:“臣尹光安谨记皇上教诲。”
玄烨闪身回了内殿,尹光安退出乾清宫,一摸胸前,出了些汗,心中有些后怕,又按了按腰间软剑,他刚才差一点就拔出来了,心中冷笑:“玄烨,或许我心意改动,再恨你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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