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小苏
文◎佚名
图◎小棲
一·下山
小苏十七岁那年,师父终于让她下山。
这天天气晴朗,天空蓝得让人眼晕。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小苏将告别生活了十七年的深山,去往另外一个憧憬了许久的世界。
她早早地起床梳洗,准备到堂屋拜别师父,而阿红已经在树下等着了。小苏拍了拍阿红的头,像平日里那样和它聊了聊天,差点忘了今天是个大日子。
师父在门内的咳嗽声提醒了小苏。她赶紧一整衣裳,垂手进去。
师父坐在桌边,喝了口茶。小苏感觉得到师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她不敢抬头。
“小苏。”良久,师父终于开口,“你就要走了。”
这话从三天前开始,师父至少已经说了五遍了。师父并不是一个哕唆的人,平曰里他十分寡言。小苏记得自从五岁起跟在师父身边,听过师父说的话,加起来应该不会超过一百句。
师父的声音里总有一种浓浓的惆怅,听得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小苏的头拾了起来,说:“师父您要是舍不得我,我就不去了吧。”
“胡说。”师父冷冷道,“我并没有舍不得你。”
小苏叹了口气,师父明明年纪不小了,嘴怎么还这么犟呢?
师父咳了一声,一指桌上的小包袱:“这里面是干粮和银子……还有药,你带上这些和那匹马一起上路吧。”
小苏乖乖给师父磕了个头,师父不再说话,小苏便退了出来。阿红好像也知道了今天的不寻常,正在昂首嘶叫。
她拍拍阿红的头,走到院门口,回头大声说:“师父,不要太想我,我会很快回来的!到时候带好吃的给你!”
里头传来“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摔碎了。小苏很想进去看看,不过没有师父的吩咐,冲进去是要挨罚的。
小苏只有把留恋的视线投向天空那无垠的蓝色。而这蓝色的尽头,想必就是京城吧?
小苏带着阿红走出了院门,没能看到,房间里茶碗碎裂,茶水流溢,素来爱干净的师父却像是没有察觉,整个人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十二年,十二年了……”她还想再去看一眼自己抚养了十二年的孩子,然而,她没有那个勇气。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吩咐那孩子走上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二·路
端午刚过不久,天气已经很热了。刚刚有一行车队经过,官道上尘土飞扬。路边卖茶人冲着那已经远去的人马愤怒地骂了一句娘,然后把蒙了半碗黄土的茶水倒掉,另倒了两碗茶水,送到茶棚里。
茶棚里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多是行商的来歇歇暑气,一面用这粗陋的茶水解着渴,一面吩咐卖茶人将水袋装满。离这里最近的城镇还得几十里地,够他们走上好一阵子。
忽然听得马蹄嘚嘚,这尘土尚未散尽的官道上又来了一行人。
卖茶人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急忙打开一块油布挡住小小的茶摊,然而他还没有骂完对方的娘,人却愣了一下。而在他身后的茶棚里,那些远比他有见识的商人竞已站了起来,赞叹一声:“好马!”
这行人马之中,有一人一马当先。那是一匹紫红色的高头大马,浑身毛发如缎子一般,在日光底下泛着晃眼的光。
眨眼工夫,一人一马便已到了跟前,马上人脆声道:“老伯,给碗水!”
卖茶人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正要倒水,却见一道赤色影子飞来,还没瞧见是什么东西,油布忽然活了似的自己掀开,一碗水向马上人飞去。马上人接过来一气儿喝完,将碗掷了回来。碗里丁零连响,却是一枚铜钱在打转。
等卖茶人回过神来,那匹马已经去得远了。后面的一行人也追了上来,人未至,先瞧见一抹刀光。为首那人向卖茶人大声喝道:“那马上的丫头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卖茶人舌头都快打结了,“就……就喝了碗水……”
那人“哼”了一声,信手一刀,将茶摊劈作两半,跟着一扬手里的刀:“兄弟们,在那丫头入城之前,一定要给我把她逮住!”
尘十再一次笼罩茶摊,不过这一次,卖茶人已经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只手将倾倒的茶摊扶了起来,顺手放了一锭银子在摊子上。那只手白净修长,手的主人大约二十来岁,坐在那群行商当中并不显眼,然而到了近前,卖茶的才发觉他长得甚是秀气。他的眼睛望向那行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笑:“看来,有热闹看了。”说完他就拔腿追了上去。
两条腿的人怎么追得上四条腿的马?然而他却好像不懂得这个道理。
三·马
被人追在屁股后面跑的,当然就是我们的小苏。她骑在阿红身上,发丝迎着风,神情很是轻松,因为她知道,后面的人再厉害,也追不上阿红。
但她却没有料到,前面有大队人马堵住了官路。这正是方才遭卖茶人骂的先一队人马。只不过现在整个马队除了偶尔的马匹轻嘶外,半点声音听不到。除了最外围一圈的人,其他所有人都下了马,将一辆马车团团围在中央。
小苏刚拐过一个山坳,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她赶紧拍拍阿红的脖子,阿红整个身子几乎直立,才刹住了步子没冲到前面的人身上。
正迎着阿红的人连睫毛都未眨一下,淡淡道:“小姑娘,此路不通,你请回吧。”
小苏道:“大叔,我要去京城送药给人治病,可耽误不得,请让个路吧。”她生得清秀可爱,又是软语请求,让个路也不是什么难事,任谁都会点头的。
然而这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道:“小姑娘,请回吧。”
小苏还待央求,后面的马蹄声已经近了。师父并没有教过小苏武功,小苏眼下所会的,都是平时偷看来的一鳞半爪,她知道自己断断对付不了后面那么多人,不由得急了:“大叔,让我过去吧……”
她的话未说完,后面大汉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哈哈,在那儿!”
小苏一咬牙,抱住阿红的脖子,在它耳边低声道:“阿红,看你的了。”
阿红长嘶一声,退后几步,再猛然向前跃起。原先那人见她退去,以为她要另觅他路,待反应过来时,这匹紫红色的马竟已从他的头顶跃了过去!
此人江湖经验不差,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匹马只靠几步助跑,便跃得如此之高,如此之远。当他看清这匹马跃去的方向后,不由大惊。
阿红是向着最中央的马车跃去的。小苏已经看准了,只要跃过那辆马车,便能落脚,然后阿红撒开四蹄,那便是天王老子也追她不上了。这可是她和阿红在山里常做的游戏,她知道阿红一定跃得过去,并且不会损伤马车分毫。
可惜她没能让周围这些人知道。他们只看到这匹马向着马车跃去,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小苏忽然觉得身下一沉,一条长长的绳索缚住了阿红的后腿,方才拦住她的那人一声大喝:“下来!”
小苏急得大骂一声:“笨蛋!”这么下去正好砸着底下的马车,然而这人一股神力,竟然凭着一条绳索将阿红凌空拉得后退半步。在一人一马着地之后,数把钢刀已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随后追来的大汉瞧见这副架势,不由勒住了马。他身边穿黑衣的汉子问道:“二哥,怎么办?”
大汉两眼紧盯着那条长索,眼中似有思索之状,片刻方道:“此人看着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你可知他是什么门路?”
黑衣汉子道:“这长索奇特,似乎是人称‘夺命索’的段三良。”
大汉一震:“若他是段三良,那马车里的人岂不是……”
黑衣汉子也是震了一震:“那咱们要不要动手?”
大汉道:“莫急,大哥没到,咱们便不动。”
黑衣汉子人道:“可那马……”
“那马怎么了?”另一人插话道。
“那可是匹宝马啊!我们大哥最喜欢马……”黑衣汉子近乎贪婪地盯着阿红看了一眼,忽然发现不对,猛然回头,便瞧见身边插话的年轻人脸生得很,决不是自己的兄弟。
为首的男人比他反应更快,在年轻人开口之时,手里的长刀便向他削了过去,然而年轻入的骨头却软得跟缎子似的,身子往后一折,避了开去,笑嘻嘻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他一面说,一面已经避开了两把刀。这群追着马而来的大汉,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混到自己队伍中来的,骑的居然还是自家兄弟的马。在他周身的几名汉子同时出手,却也同时落空。年轻人一头栽到了马肚下,手掌往地上一撑,翻身到了黑衣汉子的马上,一手扣住黑衣汉子握刀的手,另一手已锁在黑衣汉子的喉上。
黑衣汉子肝胆俱裂,他却笑得温柔,问道:“好兄弟,告诉我,这马好在哪里?”
他的身手极快,黑衣汉子一招都没来得及出,便已被制。黑衣汉子自知强弱悬殊太大,忙道:“这马……”然而话没说完,一支黑色小箭便射中了黑衣汉子的心口。眨眼间,那汉子的脸上便笼上了浓重的黑气。
这小箭是为首大汉袖中所发,他一箭了结了自己兄弟的性命,掉转马头,一句话也没撂下,带着剩下的兄弟循原路逸去。
小苏的脖子上虽然架着刀,但看到追了自己老远的一群人被赶跑,也不由得开心地笑了。
而那名年轻人扔开了尸体,拍拍手下马向这边走来。他走得很慢,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仿佛正准备去风景极好的地方散一会儿步,好像完全不知道前面有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把刀。
那位使绳索的中年人抱拳行了一礼,沉声道:“兄台,敝上身体有恙,大夫正在施针,兄台若想过去,还请稍候。”
他说话已经很客气了。
年轻人也客气地拱拱手:“兄台,我并不想过去,我只不过想让舍妹回来。”
中年人一怔:“令妹……”
年轻人向刀丛中的小苏一指,展齿一笑:“喏,那不是么?”
中年人声音一沉:“此人冲撞敝上,居心叵测,要等敝上醒来后处置……”
“我没有!”他的话没说完,小苏已叫了起来,“要不是你拖住阿红的后腿,阿红早跳过去了,我们早走了!我又不认识你的敝上,做什么要害他!”
她的声音清脆,说话又快,听在入耳里,直似鸟儿婉转啼鸣。
年轻人笑没了眼,拍手道:“说得不错,我妹妹是不会害人的。”
小苏见他帮自己说话,高兴地冲他一笑。
中年人的脸色微微沉下来。原本小丫头恃马行凶,让她给主人赔个罪也就算了。以他的江湖阅历,也看得出这女孩子极是单纯,想必不会有什么来历。但这年轻人脸上笑嘻嘻的,挥手间却已让那一大群人退去,还在地上留下了一具尸体,显然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中年人慢慢抖出了手中的绳索。这绳索足有近两丈长,粗麻里混着金丝,映着日头,偶尔有金光一闪。
年轻人望着小苏道:“好妹妹,我救你出来,好不好?”
小苏自然点头,连阿红都长嘶一声,显得极是赞成。
年轻人笑:“妹妹乖,等着哟。”他似哄小孩子一般,却把中年人晾在一旁。
中年人眼中已有怒色,喝了一声,长索抖得笔直,向年轻人挥了过来。年轻人不避反进,就像捉蛇一般,一把捏住了绳索,然后借力向马上的中年人掠了过去。中年人大惊,左手连拍三掌。年轻人却没有接招,他的身子已在半空,手在中年人的马背上一借力,人便绕着中年人旋了一圈,再落地时,手中仍持着绳索的一端,只不过,另一端却缚在了中年人身上。
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是中年人给了年轻人一根绳子,让他将自己绑起来一样。他的动作很简单,招术也决不复杂。只是快,太快。等看清他的招式时,已经来不及了。
年轻人笑嘻嘻地看着众人:“咱们一人换一人怎样?”
中年人成名已久,在属下面前何曾丢过这样大的脸,顿时面皮紫涨,大怒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不要,不要。”说话的却是小苏,她一脸焦急,“你可二万别杀他,还是换人好了。”她着急倒不是为了要把自己换出去,而是一具尸体还在不远处摆着,生怕这年轻人再弄出一具来。
年轻人微笑:“听妹妹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没有可做主的人。其中一人打马到车前,低声回禀,很快,车帘被掀开,一人探出头来道:“人家既然要带妹妹回去,就让他带回去。王爷的病耽误不得,这段三良还要在这里生什么事?”
这人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极为苍白,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中气也十分之足。原本一直笑眯眯的年轻人见到这人,忽然呆了呆,问道:“文叔?”
老人也看见了这名将随从头目拿绳子拴住的年轻人,听得他这样叫,不由一愣,走下车来细细打量他,忽然眼睛一亮:“无念,你是曾无念?”
“正是小侄。”年轻人俯身便拜,“小侄见过文叔。”
“长这么大了,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老人极感慨,待要上前拉起晚辈的手,忽然拉到一根绳子,这才想起被拴在马上的段三良,“快放人,快放人。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曾无念忙松了绳子,忽然他回过身,直盯着那马车:“你说的王爷,可是……”
文叔点点头:“正是七皇子,五年前,已经封王了。”
曾无念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转眼又红了起来,然而这红很快褪去,他的脸重新苍白起来:“他……还好吗?”
“去瞧瞧吧。”文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让曾无念心里一沉。
曾无念当然知道七皇子中的是怎样一种剧毒,没有等到解药,他怎么好得起来。而文叔已经拍了拍他的肩:“王爷要知道在这里竟然遇上了你,必定高兴得很。他还没醒,别吵着就是了。”
曾无念慢慢地点了点头,向着马车走去,好像肩上有千斤重担,浑不似方才谈笑间挥手杀人的模样。
作为王爷熟人的“妹妹”,随从的刀已经很识相地从小苏身上收了回去。小苏拍拍身上的尘土,伸长了脖子向着马车里瞄了过去。
马车很宽敞,一个人正靠在车壁上。曾无念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小苏只看到一头极黑极细的长发,在并不明亮的车内,闪着幽幽的暗光。没能看到更多,车帘飞快地放了下来,快得好像曾无念怕烫着了手似的。
隔着一道车帘,曾无念默默静立,良久才转过身来,低声道:“都是我害他变成这般模样。”文叔叹了口气:“莫要这样说,若不是我和眉娘不小心,你又怎么会端错。唉,天意弄人,我们若知道会伤着他,就决不会煮那碗汤圆。”
文叔说着,微微吸了口气,似是要压住胸中的悔恨之意,顿了顿,又道,“一别十几年,藤紫阴可找着了?”
曾无念黯然摇头,忽然自袖中翻出一支黑色小箭:“文叔,你看。”
文叔拈起箭,看了看,又放在鼻间闻了闻,道:“好霸道的毒药。”
“文叔可看得出来历?”
“我久不问江湖中事了。”文叔的声音里有一丝叹息之意,不过实在幽微得让人难以察觉,“二十年前,有个单龙会,擅长驱蛇使毒,会使一种名叫‘黑无常’的小箭。这支箭上的毒与之有些相似,却又更胜一筹。”
“单龙会?”曾无念皱眉,“我倒从未听说过。”
“那时你不过是个孩子,后来他们突然没有了消息,想是被仇家灭了也未可知。”说罢,文叔微微一笑,“这支箭给我了。当年我和眉娘还曾比试谁先解开黑无常之毒,解药乃在,不知对这箭上的毒药有几分药效。”
“婶娘她可曾回来?”
文叔叹了口气:“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找不到藤紫阴,养不成紫血,她是不会回来的。”
叔侄两个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还是文叔先开了口:“那小姑娘是谁?哪里认的妹妹?”
“我哪里认得?”曾无念老实道,“不过文叔,你瞧她那匹马。”
文叔远远打量阿红,虽然他不精马术,却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匹极难得的神驹,不由道:“好马!”
“藤紫阴虽未找到,养紫血却要极好的牲口,文叔看这匹马如何?”
文叔看着阿红半晌:“牲口是好,只是,来不及了。”
曾无念一怔。
“养成紫血,须得数年光阴,而王爷他……只怕等不到了。”文叔叹息一声,“何况,王爷中毒已深,到了这个地步,单单是紫血根本救不了了。”
曾无念清秀的脸上,已经白得没有一分血色。
“生死有命,无念,你要看开。”文叔再次叹了口气,“只是眼下,王爷在边疆呆了三个月,身体已经快要吃不消,若不是太后下了懿旨,他还不肯回京。你来得正好,劝劝王爷吧。”
曾无念轻轻地点了点头。“咳。”小苏远远地清了清嗓子,待曾无念望了过来,笑道,“这位大哥,多谢你帮我忙。只是,我还有要紧事,要先走一步了。”
曾无念整个人已不复方才神气,只怔怔地“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小苏说走便走,一翻身上了马背,阿红一声轻嘶,撒开四蹄,瞬时不见了踪影。
四·蛇
城镇很快就到了。
城门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不过,小苏是不认得的。所有的城镇对于她采说,都只是去往京城要经过的地方。如果一定要区分的话,那就是“两个字的城”和“三个字的城”。师父除了不教她武功外,还不教她识字。不过武功可以偷学,字却实在没法子。
人城之后,阿红头向右打了个喷嚏,于是小苏决定今天入住的方向在右。右边其实没什么客栈,不过自从刚下山时发现客栈要花银子后,小苏就再也没有住过客栈。
她住在客栈边上的一棵树上,阿红就在树下。树下有的是青草,不远处还有水源。小苏让阿红喝饱了水,就自己爬上树,找了枝舒服的树权,吃了两块干粮。天色渐渐黑下来,她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半夜,她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对于自小在山间长大的她来说,这声音其实很熟悉——这是蛇滑过草间的声音。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密集的。她趴在树权上,借着月光往地上一看,吓了一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蛇。这些软绵绵的东西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条是哪条,在明朗月光下,已将草丛压倒。真不知道这里哪来这么多蛇,小苏十七年来见的蛇都没有此刻多。这些蛇前仆后继,向着那间客栈拥去。
小苏所选的这棵树,离这家客栈的后门大约有十几丈的距离,只看得见里面昏黄的灯光,其余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们。不过,她很快便发现,真正牵引着蛇的东西,并不在客栈内。
有一种低低的“嗞嗞”声时不时响起,混在这么多蛇的滑行声响中,这声晋几乎听不到。只是当有蛇错过客栈时,这声音便会响起,那些爬错方向的蛇便会掉转头来,沿着门缝与围墙钻进去。
客栈内很快响起了马的嘶叫声,以及人的惊呼声。
马是最怕蛇的。阿红最初上山的时候,就被一条蛇吓得疯跑,后来吃了师父配的避蛇药,蛇虫见了都避之不及,这才慢慢不怕了。数年的光阴过去,阿红已经历练到见了这么多蛇,仍能继续站在树下打盹儿了。
“阿红,阿红。”小苏却溜下了树,“我们去看看吧!”
客栈的后门关得死死的,不时传出一两声惊呼惨叫,却不见大的慌乱。小苏与阿红来到门前,门上爬得累累皆是的蛇自动滑开了,小苏拍了拍门:“喂,里面的人,你们把门打开,我和阿红可以带你们出去……”她一语未了,门缝里忽然刺出一抹刀光,要不是她闪得快,鼻子眼看就要被削掉了。她正要发火,忽听得里面有人喝令“住手”,然后扬声道:“是乘宝马的妹妹么?”
小苏“咦”了一声:“你是恩人大哥?快快,我来带你出去,我不怕蛇!”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曾无念出现在门后。他的神情颇为狼狈,衣衫已经带血,身后的小院更是二地蛇尸,白天那些随从也有不少已经倒在地上哀号不已。
小苏正想说话,曾无念已将手里扶着的一个人塞到她怀里:“我将此人交到你手里,天亮之后,送他去此处县衙。”
他说得极快,又极郑重,小苏连忙答应了,将人扶到马上。
那人吃力道:“这不是普通的蛇患,奢林王子善使蛇,文叔一时间配不了这么多蛇药,快用火!用火!”
“放心,有我在,会保得文叔无事。”曾无念忙道,“若真是奢林王子,便是冲着你来的,你快走!”
那人还待说话,小苏已经拨转马头:“哎,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先送你出去,然后再来接人,你们都会没事的。”她说着,忽又停住,从随身的药囊里摸出一把药,抛给曾无念,“蛇药,接着,很管用的!”
说罢她一拍阿红的脖子:“跑快点!”
阿红一声长嘶,撒开四蹄,转眼脱出了蛇群。后面曾无念急道:“马不能跑太快,不然……”
然而小苏已经去得远了。
五·蛇药
小苏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黑灯瞎火,也没办法找人问路,于是干脆再跑远一点,找了一间破庙。
那入伏在马上一动不动,小苏以为他是被阿红的脚程吓着了,把他扶下来之后,正要开口,却在月色下见到他的嘴角有一缕猩红。不单是嘴角,他白色的衣襟也给染红了。
小苏颤巍巍地伸出手,沾上一点红色,舔了舔,呜哇,真的是血!
小苏在破庙里急得团团转,忽然间,手摸到自己的药囊上。他会吐这么多血,必定是被蛇咬了。那么,就给他吃蛇药吧!
他无知无觉地由着小苏拿来清水将小粒的药丸化开送到他嘴里,然后咽了下去。
还晓得咽,就有救!小苏松了口气,然而她这口气还没有松完,躺在地上的人蓦地坐了起来,一口鲜血如箭一般疾射出来,直喷到对面墙上。
小苏整个人都僵了。那人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路颠簸,他的脸上又是尘土又是血污,长发也被汗水粘在脸上,之前小苏根本没有看清过他的脸,然而他此时一睁眼,小苏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美丽同时具有某种威严,让人觉得靠得太近都是一种亵渎。
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小苏呆了。
他捂着胸口,很是惊讶:“你给我吃了什么?”
小苏的舌头有点打结:“蛇……蛇药。”
“蛇药?”
“翠屏山上有很多蛇,我们要一直吃蛇药。”
“翠屏山?”
“就是我家。”小苏指了指自己,“我,阿红,还有师父。”
“真是难得的好药。”男子微微笑,“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小苏呆了一呆,一是为他的笑容,二是因为头一次有人问她“高姓大名”。
“我叫小苏。”
“姓苏,还是名苏?”
“我就叫小苏。”小苏说,“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才要答话,庙外已经有人道:“小姑娘,洛王爷的名字岂是你能问的?”
月光将两道长长的影子映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一双斜飞的眼睛闪着寒光,让小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而后面那位,却是个熟人,正是白天追她那群人里的老大。
他此时正附在前面那人的耳边说着些什么,那人听完,向小苏微微一笑:“外面站的就是你的马?”
小苏点点头。
“是匹好马。看得出来,你在这匹马身上下了不少本钱,才养得出这样的神物。”那人的笑容愈发温和,“卖给我怎样?”
小苏摇头:“阿红是要送到京城去的。”
“别人出的价,我也出得起。”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还省得你跑那么远路,是不是?”
他的个子极高,小苏在他面前,只能看见他的前襟。于是小苏把头仰得高高的,眉毛也扬得高高的,不高兴地道:“阿红不卖。”
“堂堂奢林王子,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小苏身后的病人缓缓道,“我既被你找到,便算是天要绝我,要杀要剐,都随你吧。”
奢林王子像是现在才看到他一般,满面含笑道:“洛王爷太客气了。像王爷这样的人,怎么能在这破庙里委屈?我国虽然敝陋,却至少有高床软枕,王爷身体不好,不如跟我回去将养吧。”他的话音才落,他身边的人便已准备动手将王爷从地上拉起来。
小苏拔出赤红软鞭,喝道:“不许你动他!”
大汉道:“小姑娘,我一路上让着你,是怕伤了你的马,你道我是怕了你的人么?”他握了握拳头,骨节发出爆豆般的声响,狞笑道,“我便是不用刀,只用拳头,你也经不起半下……”话未说完,拳头带起风声,已经扑面而来。
小苏没想到他说打便打,吓了一跳,幸好她自小在山间长大,身手灵便不同常人,饶是如此,大汉的拳风还是扫中了她的胳膊。受此重力,她的整个身子都因拳风跌倒在地,跪在了洛王爷身边。
洛王爷扶住她,吃力道:“你不是他的对手,骑上你的马,快走。”
“你是恩人大哥交给我的,我自然要好好把你交还给他。”小苏咬了咬牙,便要强撑着站起来,然而手臂疼得钻心,她咬牙忍住没吭声。洛王爷握住她的手臂道:“脱臼了。”又道,“忍住。”
小苏还没会过意来,“咯噔”一声,一阵巨大的刺痛之后,手臂接好了,她大喜:“原来你是大夫!”
洛王爷道:“久病成良医。何况天下第一大医士便在我身边,我多少都会懂一点。”
“天下第一大医士?”奢林王子淡淡地冷哼,“便是那个傅知文吧?”
洛王爷看着他:“你听过傅先生的名字?”
“我岂止听过!”奢林王子仰天一笑,声音颇为怆然,“他自己号称天下第一大医士,却娶了个号称天下第一大毒手的老婆。十五年前,这两个人解了黑无常之毒,害我十几年心血一朝而废。我怎么会不记得?”
洛王爷点头道:“堂堂奢林王子,原来还是单龙会的大当家,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那大汉道:“大哥莫要伤心,待我收拾了这个王爷,回头就去驿馆找那姓傅的算账。此时此刻,姓傅的只怕正在驿馆里哭呢,只求咱们的小龙儿们不要咬死他才好。”
“一个傅知文算什么?”奢林王子的目光落在洛王爷身上,眼中才有了真正的笑意,“我要的东西就是这个人。把我朝大军阻在黄粱城外三个月,害我朝损了多少兄弟。今天把他带回去见父王,父王必定高兴得很。”
于是那大汉也高兴起来:“大哥何必费这个事。此人反正是个病秧子,咱们在这里一刀结果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糊涂,活着的王爷可比死了的有用。”
他二人商议得兴高采烈,就好像洛王爷和小苏不过是两个死人。
洛王爷神情淡淡,小苏却忍不住想要眺起来将这两人骂一顿,却被洛王爷拉住。
洛王爷的手指在她掌心画来画去,害她手心痒痒的,忍不住低声问:“你做什么?”
洛王爷微微讶然:“你不识字?”
小苏点头,然后问:“你在写字?什么字?”
“药。”洛王爷低声,“蛇药再给我一颗。”
小苏听话地塞了一颗蛇药到他手里,然后忍不住埋怨:“写什么字嘛,说话不是更方……”
一个“便”字还在嘴里,奢林王子的脸突然在面前放大,吓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你们在做什么?”奢林王子捉住了洛王爷的手,“我的王爷,你要做什么?”他的手一使力,洛王爷手里的药丸便掉了下来。
然而他忘了,边上还有一个小苏。他一捉住洛王爷的手,小苏立刻掏出一粒药,送进了洛王爷嘴里,手脚之快,仿佛事先演练过一般,奢林王子竟来不及阻止。
洛王爷微微一笑:“王子殿下,有劳你空欢喜了,我是不会做俘虏的。”他说完这句话,鲜血立刻从嘴里涌了出来,人也跟着向后倒去,轻轻向小苏吐出两个字:“快逃……”然后他的身体跌入了尘埃里,月色下激起的轻尘清晰可见。
小苏已经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人吐了这么多血,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透了。而就在刚刚,他还笑着跟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他说话的样子那样笃定,那样淡然,她以为他有了什么胸有成竹的好法子,谁知道他竟然是自尽。
奢林王子的脸色也立刻变了,他锁住了小苏的喉咙,恶狠狠道:“你给他吃了什么药?”
小苏泪流满面:“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害他,这只是蛇药,蛇药……”
大汉劈手将她的药囊夺了过去,掏出一粒闻了一闻,再小心翼翼送到了嘴边。奢林王子猛然喝道:“住手……”
他说晚了,大汉已经恃着自己是用毒的行家,轻轻舔了一下。他蓦地发出一声惨叫,奢林王子飞身过去,手起刀落,将他的舌头割了下来。
大汉喉咙里嗬嗬作响,最终忍受不住,一头撞在墙上,倒了下去。
奢林王子冷冷地瞧着这一幕,转过身来,盯着小苏:“蛇药?你说这是蛇药?”
小苏也被这一幕吓呆了,怔怔道:“这……这药我和阿红天天都吃的……”
奢林王子怒极,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大喝道:“什么蛇药要天天吃?你唬谁?”
“我就是天天吃!”小苏也有脾气了,大声道,“师父说了,这个药一旦开始吃,就要天天吃!不吃是不行的!你那兄弟是自己要吃的,又不是我给的……”她的声音猛然止住,脸色同时煞白。
她确实没给那大汉吃,她却给了一大把给恩人大哥他们!
奢林王子更是狂怒。这大汉虽不是他的亲兄弟,却是他只身来中原创立单龙会时便跟随在身边的人,现在死在他面前,他却救不得。他瞪着小苏,猛然将她往地上掼——小苏头朝下脚朝上,这一掼下来,非要脑浆迸裂不可。
她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已被向下掼去。然而想象当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有入托着她的后腰,带着她向庙外冲去,飞身落到阿红身上。
而身后,传来奢林王子的怒吼,小苏心胆俱裂,尖声道:“阿红快跑……”
阿红撒开四蹄奔去,小苏忍不住向后望去,她身后的人道:“放心,这匹马是万里挑一的神驹,没有人追得上。”
小苏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待看清了坐在她身后的人,她的脸色却比刚才更难看了:“你、你,你……是人是鬼?”
这个出手救她的人,是刚刚吐血身亡的洛王爷。
洛王爷展齿一笑:“托福,还是人。”
此时天边已经有一抹青蒙蒙的微光,照出他如画般的眉目,叫小苏看得一呆。不过她当然也看得到他嘴角的血迹,以及被染红了的衣襟:“你……你还好吧?”
“十年来,我从未这样好过。”
那名大汉的惨状还在眼前,小苏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洛王爷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的药对于常人来说只怕是剧毒。但我早年中毒已深,多亏你的毒药,反而将我体内的毒性克制了。”
他顿了一顿:“敢问尊师名号?”
名号?小苏想了想:“师父就是师父。”
洛王爷见她眸子清冽,神情坦荡,显然是真的不知,微微一笑:“无论如何,今日可多谢你了。”
小苏略有些不好意思:“给你吃毒药,却也真算不上帮忙。哎呀……”她猛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不好了,我还把蛇药给了恩人大哥……”
“驿馆有傅先生在,无妨。”
“他很厉害?”
洛王爷微微一笑:“除了毒女苏如眉,天下间对毒药最有法子的入,就是他了。”
小苏终于放下一颗心:“那我们去县衙吧!”
“不急。”洛王爷伸手指向长街那头,“肚子饿不饿?”
六·杨梅
长街的尽头有一个卖馄饨的摊子,锅里的热气在清晨的薄雾里蒸腾。
小苏看着锅里的馄饨吞了吞口水,不过摸了摸钱袋道:“我有干粮。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先换一身衣裳。”
那身带血的衣裳,已经让卖馄饨的老头手脚开始打颤了。
“老伯,不要怕,我们只是来吃碗馄饨。”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洛王爷微笑道。
这世上有一种人,只是用笑容,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毫无疑问,洛王爷就是这样的人。
那老头好像是吃了定心丸,手脚立刻麻利起来,端上两碗馄饨。
小苏却还是有点呆呆的,香气扑鼻的馄饨都不能令她回过神来。因为她看着洛王爷拿起勺子舀起一只馄饨,轻轻地吹了口气,然后送进嘴里,她的视线就在碗、勺子与他的唇之间来回。
洛王爷却无比专注,一碗快吃完了,才发现对面的人几乎一口没动。“不好吃么?”他问,继而叹息道,“十二年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小苏呼噜噜吃完了之后,一抹嘴道:“其实还有更好吃的东西。”
洛王爷问:“什么东西?”
“杨梅。”小苏遥遥望向翠屏山方向,无限怀念,“这个时候,最好吃的是杨梅。”
洛王爷道:“好,我们可以去买。”
这王爷真是个好人,小苏笑眯眯地想。然而,桌上静了快有一炷香工夫,洛王爷还是没动静,小苏终于忍不住问:“你没钱?”
洛王爷点点头。
小苏没奈何,只有付了账,叮咛洛王爷:“记得还啊,我这点盘缠还要撑到京城。”说完她又想起一个问题,“没钱你怎么买杨梅?”
洛王爷道:“要不我们去山上摘?”
小苏的眼睛亮了。自从离开翠屏山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到山上玩过。
不过高兴归高兴,跟一身血的人站在一起,小苏无论如何都没有上山玩的兴致,她的目光落在洛王爷的衣服上:“你准备这样去摘杨梅?”
“不错,是该换一件。”
于是两人去了一趟裁缝铺。洛王爷很大方,还帮小苏挑了一身。小苏很高兴地换上。
这是裁缝铺供客人试衣的所在,桌上还放着一面镜子,小苏兴高采烈地看着自己的新衣裳,冷不丁瞧见镜子里的人脸色绯红,压倒桃花。
小苏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想起了洛王爷的脸。虽然血污了他的容颜,但他还是让她第一次知道,人的脸,可以那样好看。
她的脸红红地看着镜子,试图在镜中幻想出他的眉眼。然后一恍神,便瞧见自己的眼睛里晶晶亮,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头一次这样看自己,小苏觉得新奇又陌生,就像第一次照镜子一般。
小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好衣衫,掀开帘子出去,掀得急,手挥在了一位姑娘的身上。姑娘大约也是来试衣裳的,身上的式样与小苏穿的其实差不了多少,但她穿了站在那儿,却似一抹烟荷,不似生在人世之间。
小苏呆了呆,然后连忙赔不是。
姑娘却笑了:“不要紧,莫要误了摘杨梅。”声音这样熟悉,竟然是洛王爷。
小苏这回可真呆了,痴痴道:“错了,错了,你怎么穿上姑娘家的衣裳了?”
“没有错。”洛王爷微微一笑,“付钱吧。”
要付钱的不单是这两身衣裳,还有一辆马车和一名车夫的租用钱。小苏一路省吃俭用的银子去了大半,心疼得终于清醒过来,跑到马车前道:“我们这时候摘什么杨梅?恩人大哥说了要我送你去县衙的!”
洛王爷却微微一笑,穿了女装的他,笑起来竟然有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嫣然。他拉了小苏一把,将小苏拉到车上来:“不急,摘杨梅要紧。”
前面的车夫喝了一声“驾”,马车穿过长街,向着城外奔去。
小苏坐在马车里,看到懒洋洋地跟在车边的阿红,终于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这位王爷,中毒中到了脑子里啊。二是她明明是想拦着他的,为什么他一拉她的手,她就什么都忘了呢?可能她也中毒啦。
马车很快到了城门。
今天的城门比昨天小苏进来时热闹了不少。许多进城出城的人都排着队,前面还有官兵检查着什么。
轮到了小苏的马车,两个执刀的官兵喝问:“哪里去?做什么的?”
车帘马上被掀开了。事实证明,不单单是小苏见到洛王爷会发呆的,这两名年轻的官兵见到洛王爷,也同样呆了呆:“二位出城做什么去?”
小苏颇为无奈地答:“摘杨梅去。”
那两人还要再说什么,背后已经传来一声喝:“上头要查的是男人,女人的车子拦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放行,别耽误了正事!”
车帘飞快地放了下来,马车再次颠动,出了城门。
“他们要找的男人是谁啊?”小苏在车内若有所思,“哦,一定是那个什么王子。恩人大哥肯定已经到县衙了。洛王爷,我们回去吧,这时候摘什么杨梅呀。”同时,她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的担子,“我还要赶着去京城呢。”
“他们要抓的未必是奢林王子。”洛王爷淡淡道,“也许是我。”
小苏一呆:“王爷应当是好大的官吧?他们抓你做什么?”
洛王爷没有回答,却问:“你知道奢林王子是什么人吗?”
“坏人。”
这个回答让洛王爷轻笑了一下:“那么你知道金人么?”
这个小苏知道:“哦,我在路上听人说起过,金人在跟我们打仗。”
“这个奢林王子,便是金人的王子,也是金人的大将。现在他只身来到我大宋境内,从黄粱城到这允县,竟然就没有一个人发觉。他以前在中原武林闯荡过,要再混进来,也许不算难事,只是他为什么知道我的行踪呢?”
这是小苏无法回答的问题。好在洛王爷已经淡淡地给出了答案:“有人通敌。”
小苏吓了一跳:“谁?”
“我不知道。”洛王爷说道,“但那若不是县衙的人,便是我身边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小苏却打了个寒战。
她终于明白,他出城不是为了摘杨梅,而是在逃命:“那现在怎么办?”
洛王爷再一次微笑了。这一次,眉宇之间却有一种夺人的神采,即使是穿着女装,即使这样美丽,小苏却再也不会错认他是女人。
“回黄粱城。”他道,“他们的主帅追到我大宋来了,这可是干载难逢的好机会。”
若是傅知文在这里,或许会问一个问题:“你的身体怎么办?”若是段三良在这里,或许会问:“太后的旨意怎么办?”但今天在这里的是小苏,小苏只问:“可我怎么办?我不能跟你去打仗,我还要去京城呢。”
还有一句,她忍了忍,没忍住:“我不喜欢打仗,打打杀杀,好吓人。”
“我也不喜欢打仗。”洛王爷看着她,“但人家已经打上门来,你不还手,只会死伤更多……”
他说到这里,面孔蓦然煞白。小苏吃了一惊,还没待开口问他怎么样,手已经被他捉住。
“药……”他咬着牙,极辛苦地道,“再给我一颗药。”
小苏立刻掏出一颗喂给他,然后才想起自己和阿红今天也没吃药,于是补上。小苏和阿红吃这蛇药,就好像吃糖豆,扔进嘴里,颇有滋味地嚼嚼。
洛王爷又吐出好大一口血。小苏忍不住道:“你这样真能去打仗?”
洛王爷脱下染血的衣裳道:“所以,我要你帮忙。”
他吃了药,精神便极快地恢复过来,眼眸漆黑,光洁更胜从前。小苏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是真的不想去,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下山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虽然都在赶路,但毕竟和山上不同,耳边身畔,总听到有人说起这场已经持续了一年的战争。有人的父亲死在战场,有人的哥哥死在战场,有人的丈夫死在战场……听着好像很是惨烈。但这惨烈,对于从小在深山里长大的她来说,其实更像是说书人嘴里的惨烈,唏嘘一下就好了,呆会儿还要赶路呢。打仗,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打不打仗,我都和师父、阿红生活在翠屏山上,那儿只有我们三个,永远都是,没有别人。
然而,面前这个好像随时都会晕倒的病人,说要去打仗。
小苏看了他好久好久,都不明白他这是为了什么。然而明明她什么都不明白,胸膛里却有某一处,有滚烫的热流轻轻涌动,难以自制。她有些怪异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不晓得这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然而脑子也没有余暇想这个了,她问:“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洛王爷轻轻地笑了:“早在十二年前,我就死了一半了。”
小苏不解。
“那一年,我不小心喝到一碗毒药。”洛王爷很平淡地说着,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那大约是世上最要命的毒药之一,我到现在还能坐着和你说话,已是了不得的运气。”
小苏睁大了眼睛:“所以你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即使去打仗也不会死?”
洛王爷笑了。他的脸上其实总带着笑容,但小苏觉得,他这一次笑,才是真正的笑,他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拍了拍小苏的头:“说不定真是这样。”
小苏看着他的笑容,忽然道:“我陪你去。”
她突然变卦,倒令洛王爷有些意外,喜道:“小苏,你一个姑娘家,我自然不会让你去战场,我只要借用你的马和药,待进了黄粱城,我便让人护送你到京城。”
小苏高兴道:“太好了,我不认识去京城的路,已经绕了好多路呢!”顿了一下,她点点头道,“不过就算你不给我向导,我也想陪你去的。”
洛王爷微笑:“多谢。”
俩人商议已定,中途下了马车,换了马。沿途县城已经贴出了告示,画出了奢林王子的画像缉拿。
小苏说:“太好了,他们已经在抓这个坏人了。”
洛王爷却皱眉道:“奢林王子是江湖中人,改装易容不过家常便饭,如此非但抓不住他,反而要把他逼回金国去。”当即写了封信,让小苏连夜偷偷往县衙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阿红的脚程很快,片刻便到了县衙。小苏依着洛王爷的话,将信投了进去,回身的时候,却闻见一丝熟悉的香气。她自小在山野间长大,对于草木花实的香气分外敏感,她循着这丝味道,摸到一家大院子的后门。
院墙不高,借着模糊的星光,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杨梅树。小苏仰着脖子在院外看,阿红的头时不时来回蹭她的腿,似是提醒她回去。
“等一下……”小苏轻声道,似是对阿红说,又似是对自己说,“我就摘一点点……”她骑在马上,手按墙头,一借力,翻了进去。她的轻功一般,不过爬树却是看家本领,不一时便坐到了树杈上。
这株杨梅树果实累累,杨梅又大又圆,小苏搞得欢快,不小心碰到一根小枝,只听“咔”地一下,小枝落到地上,屋中立刻传来一声喝:“什么人?”
生平第一次做贼的小苏,心立时虚了,“哧溜”一下下了树,待要跑向墙边,身后已有劲风袭来。小苏忙往左一闪,头发却已被挑下一络。一名白发老人手持长枪,在夜色中威风凛凛地喝道:“哪里来的小贼!”
小苏哪里敢答话,且也知道洛王爷行踪隐秘,自己决不能多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杨梅放人怀中,取出了鞭子。
老人只见这年轻的女孩子眼中有种决绝的光芒,心中不由一凛,原本只当她是小毛贼,如此神情倒似非同一般,手中长枪一振,再动手已使上了十成的功力。
小苏只觉那杆枪似有无数枪影,山一般压顶而来。便在这时,忽听“哐当”一声,后门被阿红踢倒,小苏两眼一亮,飞身上了阿红的背,在老人的怒喝声里,绝尘而去。
街道寂静,春末的夜晚空气沁凉,似有花香。小苏手上有点疼,好像是受了点伤。不过,她摸了摸怀里的杨梅,在这样清凉又芬芳的晚风里,微微笑了。
到得客栈,已是三更时分,她悄悄地推开门,哪知门才推开一线,便“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小苏倒被吓了一跳:“这么晚还不睡?”
“你也知道这样晚了?”洛王爷将她上下打量,“有没有事?”
“送个信而已,有什么事?我给你带了样东西,所以耽搁了一下。”小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纸包一角已经被紫红汁水染得软红。
洛王爷在灯下将那样东西仔细辨认,十分不确定地问道:“杨梅?”
小苏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县太爷的院子里有好大一株杨梅树,我摘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人,回来时趴在阿红身上压坏了,别看模样不好,可甜了!”她挑了一只尚好的给他,“快尝尝。”
洛王爷慢慢地接过了那颗杨梅。这是一枚极好的果子,紫郁郁的宛如深黑,肉刺粒粒满含汁水,尚未入口,便闻到独属于它的酸甜清香。他看到她凌乱的发间还落着树叶,看到她的衣袖已经破损了一幅,烛火昏黄,伤口掩在袖中看不真切,但血腥味淡淡地弥漫在寂夜的空气里,逃不过他的鼻尖。
“这里我来过。县衙的院子里没有杨梅树。”他道,“有杨梅树的是一家镖局,镖头一身好武艺,是位难得的高手。”
“是么?那些屋子连在一起,我也分不清是不是县衙,确实有个老头好生厉害,不过到底跑不过阿红。”小苏说着一笑,“快吃吧!吃完就睡觉哦。”
“不能睡了。趁着还没有人发觉之前,我们上路。”
小苏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行动必须隐秘,不能让奢林王子和同伙得知,路上也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否则将前功尽弃。这便是原因。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因为我们要快些赶路。”
小苏咬了咬唇:“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洛王爷摇摇头。
小苏没有再说话,但收拾东西的时候,头一直低着。
洛王爷见状,忽然笑了:“小苏,你没做错。”
小苏的头立刻抬了起来,鼻尖皱了皱:“我知道,你一定怪我偷偷去摘杨梅,还跟人打了一架。”
“嗯。”他倒也不否认,“不过,虽然我身边有许多人奉承,却还没有人偷过杨梅给我吃。”他抬手取下小苏头上那片树叶,嘴角的笑意就如春夜的雨丝一样,湿润温柔,“很好吃。”
小苏的眼睛亮了起来。虽然那个老头真的厉害得要命,那场架真的让她怕得要死,不过只要他觉得好吃,就没什么了。
真的没什么了。
七·赵年芳
黄粱城很快就在眼前了。小苏的任务也快完成了。送这位王爷进城,她就会得到一名向导。可不知为什么,离黄粱城近一步,她的脸就皱一分。
小苏觉得有点像下山的时候,望向师父房门的感觉,好像有一只小手,躲在胸膛里牵扯着她的心。那时心里更多的还是可以下山的欢喜,而这时一颗心除了牵扯,还有一点点的疼,并不沉重,却很细密。
她再一次仰天吐出一口长气,拍了拍阿红的头:“大概是下山太久了吧?有点想师父了……阿红,把你送到京城后,我要快点回去呢……”
阿红低嘶了一声,算是回答。这位几乎与她一起长大的伙伴,仿佛了解她的心意,步子放得极慢,连洛王爷胯下那匹寻常马匹都抢在了它的前面。
那是一匹棕黄色的公马,像黄沙的颜色。洛王爷已经换回男装,白衣不染纤尘,背影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简直要远到京城了。
作为战场前的最后一座城市,黄粱城的城门关卡盘问得尤为严密,但见到洛王爷,士兵蓦地跪下:“王爷回来了!”
他们都很年轻,边疆的风沙虽然将他们的面孔磨得有些粗糙,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笑容。每一个人都在为洛王爷的归来而高兴。
门外摆起了酒席,而书房里,洛王爷与将领们已经在讨论战策。烛火照在将领们的脸上,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掩不住的喜悦。
接风宴仍在准备,军队却已经开始调动。没有人发现这一切,除了小苏。
小苏倒不是有意要留心这些动静,她只是找不到别的什么事可做。她不会喝酒,也没什么胃口,除了找些青草喂阿红,就是望着书房的窗子发呆。
自从白天进去后,洛王爷就没有再出来。他看上去很忙,也许已经忘了要给她向导的事。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他今天的药还没有吃。他每天都要吃一颗蛇药,才不会晕倒,不过每吃一次,就要吐一次血。
小苏握着药囊,不知道这药该不该给他吃。不过很快她倒不用犹豫了,因为一名将领脸色发白地冲了出来,抓着人便问傅大夫在哪里。
小苏打了个激灵,冲了出去。
洛王爷伏在案上,动也不动。那一个瞬间,小苏的头顶心只觉得一道凉气直灌而下——不会,死了吧?
边上的人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她将一颗药在水杯里化开,慢慢地喂到他嘴里。他还有些知觉,知道吞咽,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住手!”忽然有人大喝,“住手!不要喂他吃那药!”
小苏呆了一下,而下一瞬,“啪”的一声,一样东西击中她的手腕,碗跌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但碗里的药,已经快喂完了。
两个人快步走来,两人都是灰头土脑,浑身黄沙,一路风尘,自不必说。小苏要睁大睁眼,才认出这原来是那位恩人大哥和他的叔叔。
曾无念和傅知文却没有看她。傅知文一手搭上洛王爷的脉搏,脸上已经变色,反身抓住小苏的胳膊,几乎逼到她脸上来:“你的药……你这药是哪里来的?”
他脸上的神情吓人极了,小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师、师父给的……”
“你师父是谁?”
“先生,她也不知道。”说话的却是洛王爷,他自案上慢慢拾起了头,眉头轻轻一皱,用袖子掩住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袖子已经红了一片。
傅知文胸膛起伏,深深呼吸,稳了稳气息道:“小姑娘,你莫怕,我问你,你的师父是不是一位女子?她的眉心,可是有一颗小小的胭脂痣?”
小苏点点头,末了讶异:“大叔你认得我师父?”
傅知文蓦地仰天大笑:“认得,认得,岂止是认得!”
曾无念在他身后,声音轻得宛如叹息:“想不到,婶娘早已找到了藤紫阴,还练成了紫血。”
小苏不解:“藤紫阴?什么是藤紫阴?”
曾无念却没有回答,只问道:“你说你赶着去京城,可是要将那匹马送给一个人?”
小苏的眼睛不由睁圆了:“你怎么知道?”
“那个人的名字,可是叫做赵年芳?”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小苏简直奇怪死了,“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傅知文与曾无念互相看了一眼,都长长舒了口气。洛王爷却站了起来,走到小苏面前道:“你要找的人,叫赵年芳?”
“是啊,你们认得他?那真是太好了!”她捉住洛王爷的衣袖,“王爷,你说过要派人给我带路的,带我去京城找到他吧!”
洛王爷看着她,忽然微笑了:“你不用去京城了。”
小苏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赵年芳。”
小苏呆了半晌,才说得出话来:“你怎么会是赵年芳?赵年芳在京城啊!”
洛王爷,或者赵年芳微笑了:“小苏会离开翠屏山,赵年芳当然也会离开京城。”
“可、可是,你的名字明明叫洛王爷……”
“洛王爷不是名字。”洛王爷笑道,“我的名字,叫做赵年芳。”
小苏兀自有些愣愣的,洛王爷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我是你要找的人,不好么?”
不,没什么不好。非但没什么不好,简直是太好了!小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只觉得有一万只鸟雀在胸膛里婉转啼鸣。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烛火在她的瞳仁里轻轻跃动。
洛王爷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容如此美丽,是她所见过的笑容之中,最好看的一个。她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抱了他一下。
“洛王爷,我好高兴!阿红原来是送给你的,太好了!我原本想到要把它送人,就难过得要命,现在送给你,我一点也不难过了,我高兴得很!”
洛王爷被她抱了个正着,看到怀里女孩子明亮的眼睛,一时竟忘了这许多人在身边。
曾无念故意咳嗽了一声,小苏猛然惊醒,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撒手便往外跑。洛王爷也有些尴尬,道:“我去看看马。”便出门去了。
曾无念在后面笑嘻嘻道:“王爷莫急,马看不看不打紧,人却是要看好了。”
他还待取笑两句,蓦地瞥见傅知文脸上没有丝毫欢娱之色,神情甚是沉重,不觉一怔:“文叔,紫血都送上门来了,还有什么发愁的事么?”
傅知文低声道:“王爷中毒已深,单是紫血,只怕还不够……”
曾无念立刻道:“还要什么?侄儿这就去找!”
傅知文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一声:“不用找了,眉娘,已经都准备好了。”
八·病
小苏跑起来仿佛快赶上阿红,身姿轻盈地穿过门外的酒席,没入夜色。月色轻薄,洛王爷只瞧得见她隐约的身形,唤道:“小苏。”
小苏的身影顿了一下,却跑得更快了。
然而她很快便无处可跑,前面已经是马厩。阿红远远地看到她,便快乐地轻嘶起来。不知是因为一路疾奔还是其他,小苏的心怦怦怦快要跳出胸膛。她抱住阿红的脖子,正要好好诉说自己这奇怪的心慌,不远处却有人影一闪,白衣如同这月色清浅,是洛王爷。
看着他越走越近,小苏的心“咚”的一声,重重地跳了一下,几乎就快要跳不动了。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洛王爷道,“难道我是老虎么?”
他的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愉快笑意,并不高的声量,略略低沉的意味,听在耳朵里,落在心里,就像一只手极轻极柔地抚弄着心脏。十七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小苏怔怔地捂住胸口,蓦地大喝一声:“不要过来!”
洛王爷一怔。
“你、你、你就站在那儿!”小苏慌乱地道,“不要再靠近了。”
洛王爷走近一步:“怎么了?”
“你……你再过来,我……我就要病了!”小苏的脸红彤彤的,心里也这样怪异,看着他站在月色下,声音无法控制地轻颤,“你、你离我远一点吧,我、我大概已经病了……”
洛王爷道:“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
小苏犹豫了一下,想到他确实有几分大夫的本事,便把手伸了出去。然而他的指尖一搭上她的手腕,她整个人宛如被烫着了似的,飞身爬到了阿红身上:“不,不,洛王爷,你……你不知道的,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洛王爷不解,夜色之中,只见她一双眼睛如一潭春水,温柔明亮,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慌乱,无由地心头一阵悸动。
浅月之下,马厩一片寂静,前院的热闹声隐约传来,像是已经隔着几千里之远。“我不靠近你。”他柔声道,“我只是想看看这匹马。”他轻轻伸手抚上马背,脸上露出欣喜神色,“紫血,我终于等到了!”
原来他追过来不是为了她么?
这个念头宛如一盆冷水兜下,那些烫人的、纷乱的、奇怪的感觉顿时熄灭。小苏翻身下马道:“从今以后,阿红就是你的了,请好好照顾它。”
洛王爷摇摇头:“我恐怕照顾不了它,还会要它的命。”
小苏愣住:“为什么?”
洛王爷没有回答,向着天边一弯月牙微微吐出一口长气,静了静,忽然道:“我告诉过你,十二年前,我中过毒。那一年,我十岁。”
小苏点点头,想到他那么小便病痛缠身,心里某个角落,隐隐地抽痛了一下:“我听说过,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毒药。”
“嗯。那年元宵节,我去看望我的乳母——就是曾无念的母亲。那个时候,傅先生夫妻也在曾府做客。他们是曾叔的朋友,一个擅医,一个擅毒,平日无事,便以斗毒为乐。一个下毒,另一个解毒,解不出便输了。傅先生始终技高一筹,傅夫人次次都在下风,她性子最是要强,终于有一天,配出了一种连傅先生也奈何不了的毒药。”他的语气仍然平常,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只是眼中有深深苍茫,不能掩饰,“那厉害的毒药,她下在了一碗汤圆里。”
“傅……傅夫人给你吃了?”小苏的心都提了起来。
“怎么会?他们争强好胜,始终都是给彼此下毒。那一日我出宫急,没有吃午饭,无念见厨房有汤圆,便端给了我。”他的手轻轻抚上阿红的背,阿红轻嘶一声,他垂下了眼,“傅夫人随后追来,我已吃了大半。”
小苏紧紧地捏着衣襟,快要喘不过气来:“然后呢?”
“然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洛王爷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傅先生的头发全白了,傅夫人不知下落。无念说他们夫妻大吵了一架,傅夫人出去寻找藤紫阴为我解毒。而这些年,靠着傅先生在我身边,我总算活了下来。”他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最近这一两年来,我的身体虚弱很多,只道再也撑不过去了。没想到,傅夫人派你送来了解药。”他拍了拍阿红的背,望向小苏,“医我的药,便是阿红的血。”
小苏怔怔:“阿红……是我师父送你的,不是傅夫人。”
洛王爷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么?你师父便是傅夫人苏如眉。”
小苏讶然,末了,低头道:“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字,原来这样好听。”
“她没有告诉过你?”
“师父很少和我说话。”小苏道,“师父不高兴看到我。不过,我知道师父心里是疼我的,不然也不会把我从路边捡来养大。”
“是呀,多谢她送来的药。”洛王爷看着她的脸,目光深深,眸子在夜色里微微发光,“小苏,也多谢她让你来送药。”
小苏的心剧烈地跳动,脸上热辣辣的。其实并不太明白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但他这样子瞧着她,就足够她心里乱得好像生病一样了。她下意识后退几步,离他远一点,然后才道:“师父身体不好,又只有我一个徒弟,当然是让我来送。”
“请你原谅,小苏。”洛王爷看着她,“我知道你舍不得阿红,今后,我会补偿你。”
“不,不要这样说。”小苏抬起了头,纵然声音轻轻颤抖,却始终清晰,“阿红和我一样,都是师父养大的,倘若师父想让我死,我也会照做。阿红它……它也会的。”
洛王爷没有说话,周围再一次安静下来,这安静似一团浓稠的云雾,里头夹着叫人软绵绵的香气,呼吸都不再听自己使唤。小苏悲哀地想:我真的是病了,要去看大夫。
“明年去摘杨梅吧?”洛王爷忽然开口,吓了小苏一跳。
“好啊。”小苏顺口答应,却又想起,“你那时只怕回京城了吧?”
洛王爷看着她,微笑:“你不是说,翠屏山上的杨梅最好吃么?明年我去翠屏山。”
“真的吗?”小苏高兴起来,“那可说定了!翠屏山上有好多杨梅树,我带你去摘最好吃的那一棵!”
洛王爷含笑:“好。”然后牵起她的手道,“外面的酒席很热闹,我们也去喝两杯。”他的手并没有碰到她的肌肤,明明隔着一层衣袖,她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小苏的脸,不可自制地红了起来。
他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她只觉得,再走一步,她也许就会晕倒,但是,又巴望这条路,能有千万里之长。她摸了摸头,烫得很。啊,一定是病了呀。
九·药
酒席确实很热闹。小苏的酒量并不好,两杯下肚,就有点晕乎乎的,再喝两杯,便连自己怎么回房都不记得了。
醒来头有些疼,然后一碗药送到了面前:“喝了吧,醒酒最好。”
“师爹?”
傅知文微微一愣:“什么?”
小苏道:“我知道,师父的妻子要叫‘师娘’,那师父的丈夫便是师爹了吧?”
傅知文看着她,脸上有一种很难形容的神情。这种神情小苏很熟悉,因为师父便是常常这么看着她。“叫我文叔就好。”傅知文的声音淡淡的,连声音都像师父,他顿了顿,问道,“你师父……还好吗?”
“还好啊。”
“还咳嗽么?”
“嗯,一直咳嗽。”
“唉,余毒还没有清啊……”
小苏惊:“师父也中毒了?”
“是啊,当年我一气之下……”傅知文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心想那点毒原本是难为不了苏如眉的,至今余毒未清,显然是她对自己的恨意未消,可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唯有解了洛王爷的毒,然后,再去翠屏山找她。
“不妨事,我会去医她的。”傅知文道。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她很年轻,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肌肤如玉,光润通透,眉清目秀,笑起来的样子无忧无虑,仿佛能叫人把烦恼全抛掉。他忽然道:“把手给我。”
小苏乖乖伸出了手,傅知文两根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慢慢道:“你那药……天天吃么?”
“嗯。”
“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五岁那年。”小苏老老实实答道,“我和爹娘在逃荒的时候失散了,我在路边,快要饿死,师父捡到了我,把我带到翠屏山上。山上很多蛇,吃了这个药,蛇就不敢靠近我们了。”
傅知文收回手,深深地看着她:“这药对王爷确实有好处,但他不能直接吃,要化在紫血里吃。”
小苏明白了,脸白了下去。傅知文叹息一声:“放心吧,我会留它一条命在,只是,想再如此神骏,只怕不行了。”
小苏整个人简直如同起死回生,望着傅知文,眼睛都快放出光来,除了一个劲点头,哪里说得出话。
“你知不知道阿红为什么能跑这么快?”
小苏想了想:“阿红天生就这样啊。”
傅知文摇摇头:“是因为藤紫阴,也就是你们吃的药。孩子,一匹马吃了它,会成为神驹,而你若是练武,必成绝世高手。”
“我?”小苏连连摆手,“我不行的,师父说我不是练武的料,从未教过我。我会的那两下子,都是没事偷看来的。师爹你就莫要消遣我了。”她心满意足地拍拍阿红的背,“只要阿红不用送命就好了,跑得快不快都不要紧。”
傅知文看着她,脸色却无法轻松起来。这副神情真是与师父如出一辙—一明明想疼她,却又怕看到自己去疼她的样子。
小苏拉住他的衣摆,道:“师爹!”
傅知文回头看着她:“什么事?”
“师爹,你……你刚才替我把脉,没看出我身上有什么不对么?”她低声问得有点为难。因为自己的病真是太奇怪了,好像只有在面对洛王爷的时候才发作,眼下整个人好端端的,师爹医术再好,只怕也看不出来。
然而傅知文整个人却震了震:“你……”
“我,我啊,只要一靠近洛王爷,心就跳得快极了,气也喘不顺了,好像要死掉一样……”小苏为难地诉说着病情,“可是,明明这样难受,我却不想离开他身边……哎,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难受,还是好受,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得曾无念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年芳,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苏一骨碌坐起来,又忙着披衣服,一阵忙乎。洛王爷与曾无念已经一起走了进来,洛王爷道:“我来……我来找傅先生。”
他的唇边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笑意,眼睛向小苏望来,那视线一触即收,却如丝丝密密的大网。小苏只觉得被他看了一眼,整个人就被网住,脱身不得,也不想脱身。
一
曾无念脸上带笑道:“小苏妹妹,我才在门外听到两句,看起来你确实是病了。这个病啊,有个名目,叫做‘相思病’……”
“无念!”傅知文蓦地大喝一声,“住口!”
傅知文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傅知文皱着眉毛顿了顿,道:“都出去吧,王爷,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等等!”小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师父写的信,昨天忙忘了,现在交给你。”
洛王爷接过来,曾无念满面兴奋之色:“想必是紫血的用法吧?”
洛王爷拆开信封,才看了几眼,脸色忽然大变,握信的手都在轻颤。曾无念从未见他这样失态过,不由地凑上去想看,洛王爷反手将信撕了。
曾无念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傅知文的目光却是深深的:“你都看明白了?”
洛王爷“嗯”了一声。
“你这些日子服用藤紫阴,身子已经至为虚弱,藤紫阴再也不能吃了,我必须马上为你用药,才能保得住你这条命。”傅知文看着他,“世间万物,再也没有什么比性命更紧要,功名地位如此,男女情爱亦如此。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早做决断。”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曾无念与小苏面面相觑,曾无念忍不住问洛王爷:“文叔在说什么?”
“没什么。”洛王爷淡淡道,“无念,你先出去,在院外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曾无念起先一愣,继而会意,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放心放心,莫要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我也不会放它进来。”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洛王爷不再出声,走至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阳光从窗口投进屋子,光线里细尘飞舞,永不停歇。他放下了茶杯,走到床边,慢慢俯下身,看着她。
洛王爷的脸是苍白的,眼神也是冰凉的,脸上一丝情绪也没有,小苏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他忽然轻轻地开口。
小苏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那一定是很辛苦的。”
“是的。”他的声音轻极了,“我的嘴尝不到任何味道,我的腿走快些都不行。无数次,我看到皇兄皇弟们在一起骑马射箭,而我必须要傅先生时刻在身边,才能保证我不会突然晕倒。我如果晕了,父皇便会知道我中了毒,傅先生夫妇、无念一家,便逃不过去。
“我一直带着一枚银针,觉得头晕时,便扎自己一下。再后来,我渐渐推病不再出席宫中的聚宴,慢慢成了皇宫里可有可无的存在,连父皇都忘记了我曾经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他的声音轻得像梦中的雾霭,落在肌肤上有湿而凉的触感,连心也会变得湿冷。小苏好想用手摸摸他的脸,但是不敢。他是如此冰冷又脆弱的洛王爷,像一件上面已经有裂痕的瓷器,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后来,到了封王的年纪,我成为了王爷,但我没有属地,因为身体虚弱而一直住在京中。小苏,其实我也不喜欢打仗,可是,我们的边疆已经被人欺负到了眼皮底下……于是我来了。”他的眼神如刀刃一样冷冽,“我会将金人赶回他们的老家,会除去他们最得力的将帅,会令他们惮忌我的名字就像惮忌他们传说中的魔神。我要一个太平的天下,也要一个不世的战功,我要父皇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要再去建更大的功业!”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捉住小苏的肩,道:“这些,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小苏道,“但若是你想的,便是对的。”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这样的他看起来这样陌生,可是,又这样令人心疼,她瞧着他,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我能帮上你么?”
“能。”他紧紧地看着她,那眼中的神情,有种近乎疯狂的渴望,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他的袖中滑下一把小小匕首,他握住它,手在轻颤,声音却异常的清晰冷漠:“只有你,能令我活下去……”
匕首的刃口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泽,它距离小苏的胸前仅有两寸。小苏怔怔地看着它,再看看洛王爷,不明所以:“你……要杀我?”
洛王爷眼中似有红芒,咬了咬牙:“不错!”
“杀了我,你就好了?”
“是!”他近乎悲哀地看着她,“你是这世上唯一能令我好起来的人。”
“那好吧。”小苏点点头,那模样随意得就像是答应给他一件衣服,而不是自己的性命。
小苏坐在窗下,阳光穿透她的衣裳与肌肤,年轻的面庞是一块天工雕成的美玉,她微笑了一下:“只要你能好起来。”接着脸上出现淡淡的红晕,那种似晕眩般的紧张感又涌上她的心头,她抚着胸口,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府衙最西角的小院,少有人来。曾无念靠在门边想,要自己看门真是多余了,不会有人来的,然而一念未了,不单有人,还有马来了。
傅知文一手牵着阿红,一手拎着药箱,就要往院子里去。曾无念连忙拦下他,笑道:“文叔,这时候你可不能进去,人家小两口正有事呢。”
傅知文把脸一沉:“你胡说些什么!王爷在里面一了结,我便要进去医治,误了事,你担得起么!”
这番话倒令曾无念一愣,傅知文已进了院门,只是才走几步,房门忽然“哐当”打开,洛王爷急步走了出来。
傅知文连忙迎上去:“王爷,可得手了……”
“这件事待金人退兵再说!”洛王爷扔下这句话,快步离去,就像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一般。
曾无念与他打了个照面,只见他脸色苍白如雪,眼眶却是发红,气息极是不稳。曾无念吓了一跳,待要拉住他问问,他已去得远了。曾无念望向傅知文,忽然看到了药箱和阿红,身子猛然一震。他忽然明白了一件很要命的事。
“文叔,”曾无念声音低哑,“你曾说过,年芳的毒,眼下单有紫血还不够,是吧?”
傅知文怆然点头。
“那……”曾无念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还要什么?”
傅知文在烈日之下,无声地叹息:“还要一颗经年由藤紫阴滋养的人心。”
洛王爷那夜安排的突袭得胜,黄粱城外敌军一退、二退、三退至百里之外。
曾无念和小苏来找洛王爷的时候,正听到他在跟人说:“此次多亏奢林王子相助,我必会上奏朝廷,不会亏待了王子。”
小苏不解,小声问道:“王爷糊涂了么?那个奢林王子明明坏死了!王爷险些给他害死了,还夸他做什么?”
曾无念微笑道:“王爷不是在夸他,王爷是在害他。”
小苏睁大了眼,不明白。不过,第三天,探子带回来敌方更换主将的消息。
当时,洛王爷、曾无念、傅知文,还有小苏,四个人在一起喝茶,洛王爷听完了探子的回报,挥手令他下去。曾无念笑道:“恭喜王爷,离间计看来大是成功,金国人上当了。”
洛王爷微微一笑:“大局已定。现在要做的,便是准备迎接老朋友了。”他的神情已经如常,那一日在小院里的模样,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喝完了茶,他道:“把段三良找来,咱们商议商议,该怎样款待那位老朋友。”
不一时,段三良来了,果然是去城里转悠了,连戎装也没穿,只做当地百姓打扮,脸上还有些尘土,显然来得匆忙。洛王爷也没有多问,只命他调派人手,将府衙内的护卫增加了一倍,且在衙外设下伏兵。
段三良问道:“可是为了那位奢林王子?”
傅知文笑道:“你人虽然在外面逛着,心里倒还机灵,也不枉跟了王爷这么久。没错,此番安排,就是为他。”
段三良想了想,道:“王爷,那奢林王子在中原武林待过,只怕外面那些将士不知道那些手段,还需要一位高手去外面守着。”
曾无念点点头:“我去吧。”
段三良道:“曾少侠武艺非凡,奢林王子定然是有来无回。”
当下计议已定,各人各行其职。洛王爷轻袍缓带,也不看公文,摊开了纸墨写字,傅知文坐在一旁,段三良在书房门口扶刀肃立,一时间,屋内屋外,除了风声,半点动静也听不到。
时间过得很快,夜已深沉,门外段三良进来抱拳道:“王爷,厨房进夜点心。”洛王爷点点头,一名护卫躬身端着托盘进来,洛王爷看着他走近,忽然道:“站住。”
护卫停下。
洛王爷道:“抬起头来。”
那护卫抬头,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脸,很是年轻。洛王爷却放下笔,笑了:“王子,别来无恙?”
那护卫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了起来,就在小苏还想提醒洛王爷认错人的时候,他伸手在脸上揭下一层面具,恢复了本来面目:“我就知道,即使瞒得过所有人,也瞒不过王爷。”
“一个人想改变容貌很简单,但若想改变身姿步伐,却很难。”洛王爷竟然丝毫也不惊慌,似乎有与奢林王子秉烛夜谈的打算。
傅知文已喝道:“快来人!段三良,你还愣着干什么?!”
“傅先生,不用叫了。”洛王爷望着段三良,淡淡道,“奢林王子既然已经进来,段大人又怎么会让别人来呢?”
傅知文既惊且怒:“段三良,原来是你!出卖王爷行踪的人,原来是你!”
段三良脸上一阵红白,蓦地跪下:“王爷,您对属下不薄,只是……”
“只是却比不上我送的厚礼。”奢林王子接过了话头,走到案前,盯着洛王爷,“王爷,眼下兄弟我已成了大金的卖国贼,我的父兄臣属人人都要杀我,这可全都是你的功劳,我该怎么谢你才好?”他的长相原本凶厉,此刻阴森森地说出这番话,更是字字都带着杀气。
小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洛王爷却微微一笑:“王子不用客气。”
奢林王子也阴阴一笑,忽然出手扣住洛王爷的咽喉:“你这样的人,早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应该杀了你才对!”
“住手!”出声的是傅知文,他手里一蓬银针疾射而出,奢林王子闲闲避过:“傅知文,你这些针用来治病或许有用,杀人却还不如我的一根手指头。”他说着,松开了洛王爷,掠至傅知文跟前,一掌拍向傅知文。
傅知文一生心血尽在医术,武术不过三流,更兼未曾想到奢林王子会弃洛王爷而杀自己。这一掌拍到他的胸膛,鲜血立时自口中涌住,饶是连封了自己几处大脉,也站不住,沿着柱子软软地倒下去。
“奢林!”洛王爷大怒,“你丧心病狂,竟然杀害无辜!”
“无辜?”奢林王子慢慢回过身来,“二十年前他毁了单龙会,也叫无辜?十几年来他保你性命,也叫无辜?对,他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当然舍不得他,不过没关系,我很快便会送你去陪他,你去地府找他报恩也不迟啊。”
他最后一个字刚落地,人已旋身至案前。洛王爷终于明白这位奢林王子的真正身手是何等境界。洛王爷还来不及闪避,奢林王子的五指已作龙形扣了过来。
但就在这个当口,“啪”的一声,一样东西忽然飞了过来,砸在奢林王子脑门上,乌黑墨汁混合着鲜红血液自他额头淌下来。却是一只砚台。
没等奢林王子回身,小苏已掠了过去,身子轻盈如一片落叶,悄然落在了洛王爷身前,手里一条赤红软鞭,大声道:“不许你伤他!”
奢林王子慢慢抹去额头血迹,笑了:“我道是谁?原来也是熟人。小姑娘,你的马呢?听说给了洛王爷了?”
“他便是要我的命,我也给。”小苏“刷”的一声,软鞭向他挥去,“要你管?”
“小苏!”大喝的却是洛王爷,“你给我走!快走!”
傅知文也吃力道:“快走……你若死了,王爷也活不了……”
小苏咬牙道:“要走一起走!”
奢林王子笑了:“原来是一对鸳鸯,放心,在地底下也可以双宿双飞。”
当初在破庙里他曾经与这个小姑娘交过手,哪里把她放在眼里!然而几十招下来,小苏竟然还没有倒下,每次杀招都被她险险避过,哪怕刀已经触到了她的脖子,最终却只能斩下她几缕头发。
奢林王子“咦”了一声,终于发现他的对手也有两分手段。
她快。她招式奇差,应变不够,内力也不足,只胜在够快。往往只是一错眼工夫,她已经换了位置。因着这一点,那鞭影也似来去无踪,倏忽而至,倏忽而去,难以常理推断。难道这小丫头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此念一起,奢林王子不由一凛。
小苏其实已经叫苦不堪,每一次碰触,虎口都被奢林王子的刀劲震得发麻,几乎握不住鞭,更不要提伤到他。然而心里愈急,身法却是愈快,体内隐隐有一道极限快要突破,只差一口气。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心思深究了,她大声道:“洛王爷,你快走啊!”
洛王爷道:“我已经走不出去了,你叫上阿红,快走!”
让段三良守内院,曾无念守外院,是他的一招死棋。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但此言却提醒了小苏。她一鞭抽在奢林王子手腕上,奢林王子运劲一振,小苏借着他的劲力翩然后退,以手掩口,发出一声长哨。
远远地传来一声马嘶,阿红自马厩跑了出来。奢林王子已知她的心意,狞笑道:“想逃?晚了!”长刀劈向小苏,刀风激得小苏发丝衣摆悉数向后。这样的感觉她并不陌生,无数回坐在阿红背上,迎着风向前疾奔,长风便是这样吹在她身上。只是这一次,风后还有刀。而她人在半空,躲不了了。
“阿红,找无念来救洛王爷!”她大声喊出这一句,然后刀劲已经侵体,极大的压迫力令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在她落地之前,奢林王子的刀便会贯穿她的身体。然而值得高兴的是,阿红已经听到了她的话,掉头向院外跑去,段三良虽然追了过去,但是没有关系,没有人追得上阿红。
他有救了!小苏的视线望向他所站立的位置,脸上犹带着满足的神情,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看到他的人。
他已不在方才的位置。他去了哪里?
地上传来两声惊呼,一下是傅知文所发,另一声,却是奢林王子。奢林王子一惊之后,旋即大喜:“你竟自己送上门来,可怪不得我!”
小苏身上的压力已经消失,快贯穿她身体的那柄可怕刀锋已经被挡住。被洛王爷的身体挡住了。
刀锋从洛王爷后背刺入,透胸而出,一缕鲜血溢出他的嘴角,他已不能再开口,只是向小苏递出了一样东西。那把他随身的小匕首。
小苏落地,接刀,飞身,直刺,动作一气呵成,全身每一道经脉畅通,内劲如同海纳百川,浑厚,完满,无缺。
学武人往往一生也无法突破的障碍在这一刻破除,如此轻易而完美。
从死到生的小苏,从半空落到地上的小苏,从片刻之前到眼下的小苏,脱胎换骨。
奢林王子眼中的得意瞬间凝固,还来不及转变成惊讶,身子已向后倒去。匕首离开他的胸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罩得洛王爷与小苏一头一脸。
于是小苏看到,洛王爷的脸上满是血污,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胸前还有一截刀尖。
“啊!”她听到一声惨叫,声音好像是自己的,不过,应该不是自己,她已经无法出声。
“不要拔!”傅知文挣扎着扑过来,封住洛王爷胸前大穴,拦住小苏的手,“一拔他必死无疑!”
“那怎么办?怎么办?”小苏抱着他,拼命捉住傅知文的衣襟,嘶声道,“他怎么办?”
“小苏……”洛王爷慢慢唤了一声,只这一声,便令状若疯狂的小苏安静下来。
小苏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放低了声音,“我在,我在,你说,我听着,我听着……不要怕,洛王爷,不要怕,我会救你的,会救你的……”
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身上全是血迹,也不知道是奢林王子的,还是他的,或者是自己的。她的声音颤抖,那是因为她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
躺在她怀里的人面色已如淡金,双唇没有一丝血色,哪怕她再笨,也看得出来,他没救了,活不了了。
胸膛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坠下,挣断血脉,带着一身模糊的血肉,直往下坠,往下坠,不可见底。最底处,也许是十八层地狱吧。但十八层地狱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能活过来,地狱又算得了什么!
她把小匕首交到他手里,握住他的手,用力往自己胸膛一刺,巨大的疼痛如同冰霜彻入肌骨,洛王爷呻吟一声:“你……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杀了我,你便能好起来么?”小苏的泪滑落下来,他的脸在泪中模糊,“我死,你便会好起来,对不对?”
傅知文已经强忍着伤,开启了医箱,取出针包,肃声道:“不错。”
“不。”洛王爷摇头,“不。”
傅知文焦急道:“王爷!再迟片刻,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先救她。”他的手捂住她的伤口,简短地下令,然后慢慢地,微微地笑了,“小苏,我俩第一次见面时,便是一身的血。”
小苏已快要疼晕过去,闻言点点头。洛王爷道:“多谢你,让我遇见你。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洛王爷喘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脸,微笑道,“不要难过,我为了不死,辛苦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明白就是为了遇见你而等待。小苏,多谢你,我现在不怕死了,原来死是可以这样轻松美好,而你……不用死了……”
他抬起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向她脸上的泪痕,手指在她脸上留下了血迹。他轻轻用衣袖拭去,动作细致轻柔,时光无限漫长,长夜寂寂,烛火昏黄,他轻声道:“不要哭,要活着……要好好的……”
小苏的泪不停地落,并没有想哭,泪却止不住,也无暇去止。她抱着他,听着他说的话,伤口的剧痛令人凛冽清醒,总胜过一颗心永无止境地下坠。而门外已经传来马嘶与步履之声,正对着洛王爷的方向,曾无念带人冲了进来,一见此景,整个人呆住。
“无念。”洛王爷轻轻向他招了招手,在他耳旁以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轻声道,“答应我,永远,不要让她知道,她就是送来医我的药……”
这是洛王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王爷!”门外将士悲呼,然而他永远也听不到了。
他的手,自身上滑下,落在地上,小苏清晰地听见他的指节敲在青石地砖上的声响,一下,两下,然后,不动了。
尾声
三个月后。
曾经盘察严密的黄粱城门上,已经看不到森然竖立的兵戈与旗帜。大宋的边疆向西北推进了四百里,黄粱城,不再是边关了。
城门下,一行三骑缓缓驶出,向着南方行去。
半路上,曾无念问道:“小苏,翠屏山上真的有很多蛇么?”
小苏“嗯”了一声。
“那我们可得多配些蛇药。”
“嗯。”
曾无念与傅知文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这一路上,无论他们怎么开口逗引,小苏仿佛只会这一个“嗯”字。
不过,在快到下一个城镇的时候,小苏忽然停了下来,开口道:“师爹,曾大哥,我不去翠屏山了。”
“那你去哪儿?”
“回黄粱城。”阳光下,女孩子眼中一片清明,“我要回那里去。”
曾无念一愣,待要开口,傅知文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好吧,今后我会让人给你和阿红送药的。”
“谢谢你,师爹。”小苏微微叹了一口气,“替我转告师父,小苏辜负了她的养育之恩。”
“她不会怪你。”傅知文的眼中一片苍茫,“她也不能隆你。”
“那么,我去了。”说完这句话,女孩子掉转马头,向来时的路奔去。
官道上尘土滚滚,举世无双的神驹带着江湖最年轻的绝顶高手,向着大宋朝最边远荒凉的城镇而去。
她要代他守护那座城,直至生命的尽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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