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流砂
简兮
文 简兮 图 李望
欢喜城有两间铺子为人们津津乐道,一间是城东的点心铺子,另一间就是城西的胭脂坊。
胭脂坊的门面极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胭脂一盒挨着一盒,层层叠叠、琳琅满目。
掌柜是个漂亮女人,叫容烟,在欢喜城,人人都称她容老板。
传说容烟的铺子里有一种胭脂,名叫“流砂”,只要用过“流砂”的人便可容颜永驻,百病不侵。可谁也没见过“流砂”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日,欢喜城里来了一个人。此人相貌堂堂,看上去不出四十岁的样子。他手里持着一柄幡子,上书“拆朵儿”三个大字,幡子一角还写着一个稍小些的“盖”字。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这人是个做金点的,也就是算卦先生。那“拆朵儿”说穿了,也就是测字。
容烟听说了这个在欢喜城安下座子的盖先生时,淡淡笑了,心念着找一日去会一会盖先生。
那日一早,刚过寅时容烟就收拾好一切,去市集寻盖先生的摊子。
盖先生的摊子摆得更早。他坐在摊前,远远就瞧见了容烟,似乎早有预料,摊开纸笔,微微笑着。
“你就是盖先生?”容烟看着他,微微一愣,“人不可貌相啊。看起来我跟盖先生年纪相仿,可我只是个俗人,而盖先生却已经是‘拆朵儿’的半仙儿了。”
“容老板过谦了,‘欢喜城’里谁不知道您的胭脂坊?”盖先生笑道,“容老板今天要测什么字?”
容烟笑而不答,提起笔在白花花的纸上写了一个“胭”字。银钩铁画,看上去颇有气势,不似女子的手笔。
盖先生看着那个字,略略怔了怔:“容老板当真要测这个字?”
“怎么?”
盖先生沉吟道:“此字不祥。”
“我既然开的是胭脂铺子,也就不怕测这个字。”容烟看着盖先生道。
“胭,左为月,右为因。月乃肉,这肉,可以是身上之肉,也可以是心上之肉。但不论是身上之肉还是心上之肉,不割下,就见不到了。割肉要用刀子,也要见血的。”顿了顿,盖先生继续道,“再看这‘因’,口中有事,却不可说,不可说啊……”
“何事不可说?”
“胭脂之事,不可说。”盖先生摇了摇头,“容老板不如再写一字,这一卦当我送老板的。”
容烟微微一笑,提起笔在砚台里蘸饱墨汁。笔尖还未碰到在纸上,她却又将笔放下:“盖先生,不如我先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如何?”
“容老板但讲无妨。”
“十年前,江湖上有一个女捕头。她的父亲也曾是京城赫赫闻名的捕头,一生破案无数。她父亲平素里性情温和,虽然身形微胖,可功夫却极好,因在家中排行老三,又姓燕,所以衙门里的人都叫他燕老三。”
当年,有关燕老三的事,可谓一时间名动江湖。
在容烟的软语下,那一段被尘封的往事,云雾渐开——
那燕老三祖上三代都在衙门当差,到了他这一代,才好不容易混成了个捕头。
燕老三有个女儿,叫燕枝。按理说,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更别说接祖上的衣钵去衙门讨生活了。可没法子,燕老三只有这一个孩子,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
他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银子,才把女儿燕枝送进衙门。还好燕枝破案的本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快就成了人人称道的好捕快。
后来燕老三告老,捕头一职也就顺理成章地由燕枝来接任。京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敬称她为“燕姑娘”。
那一年,京城的一间胭脂铺发生了一起血案。铺子里的老板伙计,总计二十余人尽数被人灭口。
天子脚下出了这样的血案,自然是要震怒龙颜的。皇帝老儿命燕枝一月之内要将真凶缉拿归案,这着实让燕枝有些为难。
“季叔,你回衙门请调帮手。”燕枝摸了摸胭脂铺里发黑的栏杆,对一个中年汉子道,“这案子,当真是蹊跷。”
“嗯,我这就去。”季叔刚一转身,又折了回来,“燕姑娘,这事儿有啥蹊跷的?”
“谁都知道胭脂铺靖老板的小女儿被选进宫了。凡是跟皇家扯上关系,旁人可是连多看一眼都胆寒。可从案子看来,凶手显然不是为了钱财,却又为何要招惹皇家?”
季叔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瞧你说的,这皇城这皇家哪年不出几条人命。”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去。
燕枝摸了摸鼻子,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药草味儿,心道:季叔得了什么病么?竞需要成年吃药,连身上都泛出一股子草根子味儿了。
宫里派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
他一身白衫,俊秀爽朗,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季叔说,他是太医卫齐的儿子,名叫卫念,是这次宫里特别委派协助侦破胭脂铺灭门案的。
卫念身上有一股兰花香,混着季叔留下的草药味儿,让燕枝打心底里不喜欢。
“有劳卫先生。”燕枝双手抱拳,看着卫念。她嘴里说得客气,样子却没有分毫想要客气的意思。
卫念略略点头,拿出小刀在胭脂铺的栏杆上刮了一刮,又放进瓷瓶里,做完所有事后,这才说道:“燕捕头客气了。”
三日后,卫念去衙门找燕枝,燕枝一见到他,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地一凉。但她仍笑了笑,道:“可是胭脂铺的事有了进展?”
卫念点点头:“栏杆上的迷魂毒是‘十里锦绣’。我想,别人不知道这‘十里锦绣’,燕捕头不会不知吧?”
当年燕老捕头曾追捕过江洋大盗年来颐,这‘十里锦绣’即是年来颐的贴身之物。这件事,衙门卷宗中有记载。这些卷宗对燕枝而言可谓是倒背如流,她又怎会不知?
燕枝微笑道:“这毒我知道,而且还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叫宁望我,他有一味药叫‘万顷江天’,听说是祖上传下的方子,包解百毒。”
卫念也笑:“世上居然有这么神奇的药?”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燕枝看着窗外的落日道,“当年宁夫人中了‘十里锦绣’,为了解毒,宁望我让她服用‘万顷江天’。可药的味道太苦,实在难以下咽。最后宁夫人索性将药放在平日用的胭脂里。胭脂带着‘万顷江天’从肌理慢慢往脏腑渗透。初用时,胸腔内好像有巨浪翻腾,而后慢慢习惯又仿佛是沙砾在打磨,待到体内再无异感时,宁夫人的病也就痊愈了。”顿了顿,燕枝又道,“之后,世人管这种掺和了‘万顷江天’的胭脂叫‘流砂’。只可惜……”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远处有人唤她:“燕姑娘。”
燕枝定睛一看,却是季叔。见他呼哧喘气地跑过来,燕枝忙迎上去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哎……”季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燕姑娘,老捕头,他……他……去世了。”
容烟说到此处,顿了顿。
就这一顿的光景,却闻得一旁有人叹息。
容烟蹙眉,定睛一瞧,只见是位二十岁上下的公子,她便问道:“这位公子,却为何事叹气?”
那公子一合折扇,答道:“在下姓靖,那燕老三对家父有救命之恩。他的死,在下也略有耳闻。至于那卫太医,家父当日去吊唁时,也曾见过此人。”
“天意啊,天意。”盖先生听后,连连摇头。
靖公子略略颔首:“当真是天意。听家父说,卫太医去燕家吊唁的时候,手抚胡须,摇头道:‘燕三的死,可是有些不寻常。’家父闻听此言,当时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却又理不出头绪,所以只得把老太医的话记在心里,而后偷偷将此事告知了燕姑娘。”
说完,靖公子又笑道:“正如盖先生所说,一切都是天意。”日色正好,照在他身上,看上去让人有了些许的暖意。
“彼时已是早秋,虽说早晚有了些凉意,可白日里仍旧热得让人心慌。甭说七日发丧,就算在堂子里搁上一天,尸身也该有了味道。可这燕老三不同,尸体在灵堂放了三天,不仅没有一点腐臭味,甚至还开始散发出微微的香气。”说罢,靖公子瞧了瞧盖先生,问道,“您说,是不是很不寻常?”
盖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怔了怔。
而一旁,瞧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人群中发出几声叹息,不外是听过或是知道这件事的人。
靖公子不疾不徐,继续说道:“到了第四天,燕老三的尸体开始变了颜色。皮肤光鲜红润,好像跟活着时一样。到了第七天下葬的时候,燕老三的额头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十’字。”
嘈杂的人声顿时静了下来,都屏息听着靖公子的故事——
此事有诸多古怪,倒真让老太医说中了。
站在父亲的墓前,燕枝心里一阵阵发懵,许多事纠缠在一起,好像是一团乱麻,让人理不出头绪。正想着,却听有人在一旁轻声道:“燕姑娘。”
燕枝定睛一看,却是卫念。她心里蓦地一动:“可是有事?”
“非也。”卫念微微摇头,手中握着折扇,“是家父差我来,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燕姑娘的。”
“让卫太医费心了。”略顿了下,燕枝问道,“卫先生可知道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死而不腐,甚至还可以让尸身通体散发香味?”
卫念皱了皱眉头,沉思片刻便道:“恕在下才疏学浅,尚不知这世上有此种毒药。”
“卫先生过谦了。天下之大,何曾有人能看全看明呢?”
燕枝略顿了顿,跪下向碑墓磕了三个头。有鸟雀从林中飞过,落在燕枝面前。燕枝抓着鸟儿,静静地抚摸着它的羽毛,然后又放开手,默默无声地让它归去,自己亦往山下去了。
那卫念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不再说什么。他一路走,一路出神。结果一时不防,竞直愣愣地撞在了燕枝身上。抬起头,卫念看见燕枝的嘴角微微一翘,身后日色如瀑,煞是好看。
“卫先生想何事想得如此出神?”
卫念怔了怔,只说道:“在想那天燕姑娘说的故事。”
“‘万顷江天’?”燕枝跳到一块大石上坐下来,“其实卫先生不提,我也要说完的。说故事最忌讲一半,说的人不痛快,听的人也不痛快。
“故事中那位生病的宁夫人虽然一直用胭脂治病,可惜没过多久,却还是死了。宁望我痛不欲生,最后带着两岁的儿子离开了伤心地。后来,宁望我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明白妻子究竟为何而死。
“再好的良药,也总有相克之物。原来,‘万顷江天’虽是解毒圣品,却独独碰不得兰花。遇兰,则成百毒之首。那宁望我查明事情就出在胭脂的身上,他思前想后,只记得妻子临终前常到一间胭脂铺买胭脂水粉。平素里,她只买梅香,但毒发时用的却是兰香的。
“宁望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见当年胭脂铺的老板。那老板已举家搬往京城开铺,早就成了富户。在宁望我的细细追寻下,才知悉当年的那盒兰香胭脂是妻子在胭脂铺里偶遇了一位出嫁前的好友,那好友买来送给她的。
“宁望我痛心疾首,为纪念爱妻,他将那掺和‘万顷江天’的胭脂方子一改再改,终于研制出一种能令人青春永驻、百毒不侵的胭脂。可有一日,宁宅遭逢贼寇,‘万顷江天’的胭脂秘方险些遭窃。宁望我为保‘万顷江天’能够如同他对妻子的思念,一直流传下去,便将它送给那胭脂铺的老板,并更名‘流砂’。”燕枝停了下来,看着卫念道,“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卫念点了点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宁夫人之死毕竟与人有焉,那些人岂能脱掉干系?宁望我的儿子长大后,慢慢从父亲口中知道了这些往事。他不甘心娘亲枉死,所以想尽办法找到害死娘亲的凶手。可是毕竟过了二十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后来,他也想过放弃,可谁知道……那胭脂铺的老板,竞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要将‘流砂’的配方连同女儿一并送到宫里……”卫念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只问道,“你几时知道是我的?”
“我只问你,有何物会让人尸身不腐不朽,而你却说不知有此毒。你又怎知那是一种毒?”她直视着卫念,“方才那只鸟儿是衙门用来传信的麻雀,我在羽毛里摸到我想要的东西……”她打开窄细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卫本是宁”。
燕枝笑了起来:“卫本是宁。卫念,你跟卫太医本是姓宁的。宁望我,就是你爹。你怪我娘当年送宁夫人兰花胭脂,又恨胭脂铺老板要将‘流砂’送进宫里,所以你就灭了他满门。而我娘,因为早已过世,所以你只能向我爹下手。那‘十里锦绣’就出自你手,我想连卫太医也不知情。
“可‘十里锦绣’与‘万顷江天’不同,它是毒,世上只有兰花能解。但这并不是你身有兰香的原因。那日,你先去我家用‘十里锦绣’毒杀了我爹。你知道这种毒会在人身上留下一种三日不散的气味,所以不得不在身上涂上兰香,再赶回家中。正巧衙门里派人找卫太医帮忙破案,所以你将计就计,替你爹应承下来。但你忘了,既然‘十里锦绣’会在你的身上留下味道,那么,也会在我的身上留下。”
“哈哈,说得好,猜得妙。”卫念大笑道,“可我为何要杀你爹?”
“你杀他,是让他替我娘偿还欠你的债。”燕枝从袖里拿出锁铐,“卫念,杀人偿命,今天我要带你回衙门,俯首认罪。”
“可惜啊……”卫念笑道,“燕枝,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杀了你爹,却留下你?母债女偿,说起来不更有道理?”
卫念摇了摇手里的折扇,继续说道:“燕枝,既然你我的娘亲是挚友,你可曾想过,她们或许做过‘指腹为婚’的承诺?我不杀你,因为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将折扇一收,敛起笑意,“燕枝,今日,我仍不杀你。”
容烟把笔杆子重重地往黑黢黢的砚台上一搁。盖先生定睛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一个“卫”字。
“那日你用毒使我晕倒,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衙门。”不知何时,靖公子不再说话,只有容烟在缓缓道来,“你可知道,自那日起,我失掉了一身的功夫。我谎称真凶是不知名的亡命之徒,已坠崖身亡。皇上念我劳苦功高,便不再追究我失职的罪贵。半年后,我辞了官,来到这欢喜城。”
“你……”
“我是燕枝。”她笑着对盖先生道,“卫念,当日我只想保你周全。既然你知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又怎会不知与你有婚约?只是我没想到,你这样聪明的人,却会中了别人的计谋。”
卫念一惊:“此话怎讲?”
容烟低低笑道:“你还记得季叔吗?当日我在鸟雀身上找到的字条,就是他传给我的。我熟悉字条上的笔迹,可我想不通的是,我并没有派人去查看有关卫太医的卷宗,而他是如何未卜先知,知晓此事与卫太医、与你有干系的?后来我在翻阅衙门的办案记录时才恍然明白,其实季叔,就是那多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年来颐。他本是宁夫人的表兄,爱慕她多年,谁知她却嫁给了你爹。于是,他串通了胭脂铺的老板,把铺子里那段时间所卖的胭脂都掺入了兰花。而那一日,我娘只是凑巧路过,才购买了一盒送给你娘。卫念,你杀胭脂铺掌柜虽然于法不容,但于情于理却不算过错。只是,真正的凶手,你根本没有发现。”少顿,她道,“而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燕枝拿出一只锦盒:“我曾在年来颐身上闻到过浓烈的药味,那时不知缘由。他死后,我在他身上找到了手抄的‘流砂’方子,同时,也得知了他死亡的真正原因。当年,应该就是他想潜入你们卫府盗取配方。也许是天意,因为常年接触‘十里锦绣’,那毒药一点点侵入他的身体,并散发出浓郁的味道,闻似为了治病的药味,其实是他的催命符。
“此后,我在这里开了这家胭脂铺,把流砂的传说放出去,就是为了引你现身。我也曾一掷干金,向‘相思城’买下有关你的所有消息,所以,便知道你更换了姓名与身份。那日你来此处,我就知道机会来了。于是,我来找你测字……
“卫念,我既与你有婚约,这一生,定不会嫁给他人。只是,我爹的事,我再难原谅你。我找你只是为了告知你真相,并将流砂的配方还给你,从此以后,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晨曦渐渐照亮灰蒙蒙的天空,万籁仍寂。
凑热闹的靖公子已经悄悄离去,就像他来时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知晓当年之事的。
或许,在所有人心中,他不过是个无事凑热闹的世家子弟罢了。可这个踏出欢喜城的靖公子,此时却妙手一横,在脸上扯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那面具之后,竟是一张姑娘的美艳脸庞。
原来,她便是相思城主——靖相思。有关她的故事,则是江湖上的另一则传奇了。
靖相思从怀中取出一页薄纸,上头赫然列着密密的小字。那一行行小字后,落有一款“流砂”。
她掩唇一笑,自言道:“燕姑娘,这下我总算知悉流砂到底在谁的手上,这才好为我父亲夺来。俗话说山不就我,我便来就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黄雀的后头——是我。”
此刻,一场针对流砂,针对卫念的谋算,才将将开场……
(完)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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