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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河东河西
壹
李彬走出县衙大门,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又抬头望了望天色,开始往家走。想起上午过堂时的情形,他的心里开始烦躁起来。
王佑林已经被关了七天,过了六回堂,用刑用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但还是那么死硬。不管问他什么,嘴里只有一句:我没有勾结强盗!就算被打得神志不清,他也喃喃重复这句话。
李彬有时会疑惑,王佑林的强硬似乎别有原因,不是为了冼脱罪名那么简单。
李彬很想证实自己的疑惑,于是不厌其烦地提审、用刑,与王佑林暗暗较劲,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但是知县已经烦了,加上王家上下打点得尽心,他隐隐有替王佑林开脱之意。
王佑林没有兄弟,岳父家离得又远,这些天都是王妻在四处奔波。李彬知道,王家的房子、土地都已经典卖干净了。王佑林的母亲在儿子被捕后,心痛病猝发,三天前死了,听说连吊唁的人都没有。王家摊上这种官司,人人避之不及,谁会去看望一个死人。
仅在数年前,李彬还是沛县人人憎恶、避之唯恐不及的无赖。他无产无业,是个地地道道的混子。也正因为他是光棍一条,愈发为所欲为,百无禁忌,又生性睚眦必报,狗见了他也要跳开躲避。
王佑林是龙固镇的乡绅,前些年从外地迁来的,据传早年曾在五台山学艺,很有些手段,脾气却很好,跟谁都是一团和气。但唯独和李彬过不去,见他一回收拾一回。
李彬从前很怕他,平日都躲着他走。好在龙固镇离县城有几十里路,王佑林也不会没事成天进城,李彬才得以横行霸道。
那时候,李彬时常与人赌博直到半夜,第二天日头升得老高才爬起来,游魂似的在街上闲荡。
县城地方不大,一条主街由南至北,半个时辰就走完了。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亦有小贩在街边摆摊,贩卖果蔬杂货。李彬一路走过,行人小贩便纷纷趋避,他看好什么东西顺手就抄走,也没人敢吱一声。
逛完了街,李彬去宣宾楼混了一顿饭吃。出来时满身酒气,走路摇摇晃晃,沿街乱走,骂完这个骂那个。
他正骂得起劲,突然有人揪住了他后领,他想挣脱,却被身后的人牢牢制住,挣脱不得。李彬一边谩骂一边扭头去瞧,却发现是熟人。
王佑林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遇见一个相交多年的好友,却没松开揪住他后领的手。李彬一见是他,火气就消去了大半。冤家路窄,偏巧今日又碰上了,李彬心中直喊晦气,嘴里却不再乱骂了。
只见王佑林含笑对他道:“骂人很痛快呀!你骂得很好,我爱听,你再骂!”
李彬明知他是找茬,哪里还敢骂,忙讨饶道:“王大哥!王祖宗!王爷爷!您饶了小的吧,小的刚才喝多了,满嘴喷粪呢。”
王佑林正色道:“那怎么行?我刚听得上瘾,你就不骂了,成心败我兴致么?你不仅要骂,还要骂得不带重样,骂!”
李彬为难道:“小的怎么敢骂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王佑林打断他道:“谁叫你骂我,骂你自己。”
李彬还想说什么,却被王佑林吼了一声:“骂!”
李彬吓得一哆嗦,情知逃不过去,垂头丧气地骂起来。
他就站在大街上,从自己老娘到祖宗十八代,变着花样骂了个遍。王佑林在一旁冷眼瞧着,不时给他一拳,喝道:“重了。”
街坊们偷眼看着,虽没有人说话,但嘴角都隐露笑意。
李彬骂得嗓子都哑了,身上也没少挨拳头,火气上来,忍不住还了手。无赖发狠亦非常凶悍,打得满脸鲜血仍然叫嚣辱骂,缠斗不休。
但意料中的,他仍不是王佑林的对手。王佑林没有客气,攥起拳头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直到打得李彬如一摊烂泥,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王佑林才停手,大步流星地走入。
那一次,李彬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没出门,过后又故态复萌,我行我素。
但没过几年,李彬却做了沛县捕快。还在几天前,以“私通强盗”的罪名将王佑林捉回县衙,严刑拷打。怎奈工佑林竟是个硬骨头,硬撑着死活不招。知县又收了王家的钱,似乎不欲将其入罪。李彬骑虎难下,难免心烦意乱。
快到家的时候,李彬远远看见王佑林的妻子站在自家门前,显然是在等他。披着一件黑披风的妇人心神不宁地站着,忧虑无助的身影颇有几分动人。
王妻转头间也看见了他,待李彬走近了,趋前几步道:“李捕爷,贱妾有事相求,可否叨扰片刻?”
李彬点点头,将妇人让进了屋子。
李彬的家很简陋,虽称不上家徒四壁,但也没什么值钱物件,且大都胡乱放着,桌椅柜子全都歪歪斜斜,摆得毫无章法。炕上的被子也没叠,就那样堆着。王妻进门瞧见了,便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好像不该发现别人的陋习一般。
李彬却不在乎,给王妻搬了椅子坐下,自己将被子一卷,坐到对面的炕沿上。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是置办不起几件家具,只是懒得去收拾。他每天吃饭睡觉都很少在家,吃喝找兄弟,睡觉找相好,实在没地方去了才回家凑合一宿。是以,他家仍旧像个混子的家。
须臾,王妻神色回复如常,开口道:“贱妾冒昧造访所为何事,捕爷想必猜得到。我家相公为人鲁莽,有时好赖不知,但绝非歹人,便有错处,此番已得了教训,还盼捕爷大人大量,救他一命!”
李彬心里好笑。王佑林同他作对非止一两年,王妻自然知道。即便知县肯放王佑林一马,他要弄死王佑林,还是容易的。
王妻见李彬不说话,自袖中取出几张银票,恭恭敬敬放到炕沿,又道:“捕爷肯救我家相公,便是再生之德,贱妾一家铭感于心,但有所使,决不敢辞!”
李彬侧首觑了一眼,数目还过得去,这应是王家最后一点家当。李彬清了清喉咙,漠然道:“非是在下不肯相助,实是尊夫的案子不轻,境内盗匪猖獗,知县大人深恶痛绝,七日连过六堂,竟是要办成大案,在下亦莫可奈何!”
王妻见他轻轻巧巧就推个干净,摆明不肯救丈夫,不由心急。她不甘心就此离开,便起身给李彬跪下,道:“捕爷,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丈夫是冤枉的,您救救他,天上地下六道诸神会看着您,保佑您好人有好报!”
王妻此刻全然是真情流露,她能为丈夫四方奔走,同官吏差役们周旋,但终有女人脆弱的一面。
李彬颦着眼前的妇人,手伸到跟前,却没有搀她起来,而是拉开了她披风的带子。王妻抬头看着他,惊愕不已。
三十年河东河西
李彬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要救你丈夫,未必没有可能……”
有一瞬间,她目光凌厉了起来,静静与李彬对视,终究缓缓低下了头,有泪掉落,却不动也不说话。李彬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将妇人抱上了炕。
贰
四周很安静,偶尔有耗子蹿来蹿去,连它们的啮咬声都能听到。王佑林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动弹不得。狱卒很“关照”他,将他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这间牢房密不透风,不见天日,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他一直昏迷,只有少数时间清醒,也不在乎。
受刑很耗费体力,需要承受长久不间断地折磨。皂隶用刑也很有讲究。不会一下子将人打昏,总要留一口气,让受刑者慢慢缓过来,再继续用刑。这样新伤旧伤叠加,痛苦就会源源不绝,使人停留在崩溃的边缘。
王佑林是被老鼠惊醒的,一只硕大的老鼠跳上了他的脸,狠狠踢一脚又飞速逃窜,王佑林就此醒转。少顷,他记起自己这是在哪儿了,然后开始头痛,继而全身都痛。尤其背后的棒疮,浸在水里格外难受。他想翻个身,胳膊用力,一阵尖锐的刺痛猛然袭来,激得他全身战栗。他这才想起白天过堂时,右臂让李彬用水火棍打断了。
王佑林淌着不敢乱动,想起这些天的经历,忽然微不可闻地叹气。谁又能想到,他被人陷害一遭,却竟然并不冤枉!
他确实不曾勾结强盗,然而,他本是做强盗起家的。现今的万贯家财,全部都是抢劫得来。他曾杀过百姓,亦曾杀过官差。后来攒够了钱,便收手不做了,陪同老娘远走他乡,来到沛县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不想命运如此捉弄人,终因勾结强盗的罪名,使他身陷囹圄。
当时日子艰难,连年大旱,土地都典卖净了,娘儿俩衣食无着,王佑林又身怀武艺,就做起了“无本生意”。他行事谨慎大胆,接连几次得手,道上传开他的名声,跟着有人邀他入伙。
兄弟们在一方啸聚为患,缉捕官差望风而逃,民间传说他是煞星转世。老娘礼佛的习惯便在那时养成,为了替他消除罪业,亦乞求菩萨保佑他平安。他能放下屠刀及早抽身,也多亏了老娘这份执念。
曾经,王佑林的日子过得很惬意,没事时,就去龙固镇的小酒馆坐坐。人们忙完农活会聚在一起,就着花生米,喝两口小酒,说说邻里的闲话。王佑林一则为了躲清静:家里两个女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一个是老娘,一个是妻子,他哄来劝去实在心力交瘁,索性躲开不再理会。
他妻子是大户出身,喜欢衣食精致,起居有人服侍,让日子过得舒适一些。这本也无可厚非,自己小有薄财,妻子这样的要求是能够满足的。但勤俭惯了的母亲却看不惯媳妇铺张浪费。母亲吃斋念佛,每每看到媳妇大手大脚花钱,便会宣一声佛号再数落一通。
妻子知书达理,对婆婆执礼甚恭,从不敢违拗,却难免有委屈,回头再对他哭诉,他只能劝解。如此日子长了,妻子有时亦会顶嘴,婆媳两个针尖对麦芒,他夹在中间两头不落好。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疼爱妻子,也理解母亲。老娘是过了苦日子,才会格外珍惜现在的生活。但妻子不曾经历那些苦难,他无法用言语让她体会。王佑林有时会在心里哀叹:打一只大虫都比哄两个女人容易!
二则,王佑林也喜欢同乡下汉子打交道,听他们讲俏皮粗俗的笑话,唠叨些家长里短,这样说说笑笑,心里的烦闷就会尽去。他原本出身贫苦,是以同那些穷汉并无隔阂,虽然在他们看来,他是个清闲有福的富家翁。
王佑林也曾风闻县内发生的几桩盗案。有一帮外地来的强盗流窜作案,非常凶恶,不止抢劫,还杀人。他们专挑有钱的大户下手,作案之后从容逃窜。官府大力缉捕,却连强盗的影子都见不着。众人都道,定有奸细通风报信,否则强盗们如何知道谁家有钱,又能熟悉各条道路,来去自如。
捕役们则借办案之机,构陷敲诈大户。怎奈这种事有理说不清,摊上的人家也只有自认倒霉,破财免灾。
那天,王佑林刚走进家门,就见一队官差守在院子里,随即听到有人喝令:“拿下!”便有几名捕役气势汹汹地上前拿他。王佑林岂是轻易能制服的,但刚要挣扎,便有十几架机弩立时对准了他。
见对方早有准备,王佑林没有再动,安静地让捕役绑了。这是在自己家里,他纵然不惧,但一旦打起来也怕伤及家人。抬头却见李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佑林心中愠怒,冷冷问道:“王某究竟犯了伺罪,劳动官差拿我?”
李彬淡淡回道:“捕役捉到一名强盗,指认你是同伙,负责替他们踩点引路,抢劫所得再与你分赃,刚刚已在你家中搜到赃物,人证物证俱在。”
捕快随手栽赃再行敲诈,王佑林岂会不知这等伎俩,不由沉声道:“你陷害我!”
李彬冷笑一声,都懒得回答。
母亲和妻子一直站在廊下看他们对答,见官差强行押走王佑林,王妻忙上前往李彬手里塞了张银票,道:“捕爷,这一定是误会,我家相公不会同贼人为伍,您明察秋毫,莫要冤枉了好人。”
李彬将银票收了,却道:“是否冤枉,待过了堂自见分晓。”言讫扬长而去。
王佑林来不及嘱咐家人几句,就被拖上囚车押走,心知落到李彬手里,绝无侥幸。私通强盗的罪名坐实了,抄家杀头都嫌轻。
老娘这次一定给吓坏了,还有妻子跟一对小儿女,他们一定在家急得不行。过堂时李彬恣意诬陷,皂隶变着法儿折磨,他都没生出一丝杀人或逃跑的念头,皆因怕累及家人。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左右难逃一死。他既然杀过人,这般死法也没话好说。这会儿只是很想见家人,死前见上一面也好。
牢门铁锁蓦然哗哗作响,有狱卒在门外说话。王佑林以为又要提审他,心中升起厌烦和不耐,却注意听那边的动静。
两个狱卒一边开启牢门,一边闲聊。
一个道:“不是说铁证如山吗,怎么又查无实据了?”
另一个答:“他老婆陪李头儿睡觉,李头儿自然要设法放了他。”
王佑林头疼得昏昏沉沉,狱卒的对话却清清楚楚杀进了耳中。先是脑中一片空白,继而伤心、屈辱,说不出口的痛苦铺天盖地袭来,头疼欲裂。狱卒进来看见他僵硬地躺在地上,没有动静,还以为他死了,忙探了鼻息,发现还有气,咒骂了一声,拖死狗一般拖出牢房,交给监牢外守候的王妻。
三十年河东河西
王妻接出丈夫,同仆人合力将他抬上马车,见丈夫满身伤痕,被打得血肉模糊,伏在他身上哭。他只闭了眼睛,一声不出。
马车驶出县衙,过了大街,又拐进一条胡同。走了好久,马车停在了一间简陋的小屋前。王佑林被搬进了房间,抬到炕上安置好。
火炕烧得暖暖的,上面铺好了干净的被褥。王妻烧了热水帮他擦洗了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又请来大夫为他治伤。
王佑林被细心照料着,身上的痛苦缓解了许多,但心里苦得不想说话。七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相伴坐在他身旁,安静地望着他。家里只有一个仆妇,帮着妻子进进出出地忙碌。
这么许久,王佑林都没有看到母亲,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便嘶哑着嗓子问了妻子。
妻子见他问起,泪水再度滚落,低声道:“婆母,走了七天了……”
王佑林听了,长久沉默。妻子见他如此,慌了手脚,连声呼唤。王佑林充耳不闻,后来竟吃吃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异常凄怆。
叁
王佑林伤愈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废了一条胳膊,右手使不上力,筷子都举不起来。酗酒如命,日日烂醉如泥,家里全靠王妻帮人浆洗缝补维持生计。
沛县的百姓时常会看到一个一身脏污的醉汉横卧在大街上,又时常因赊欠酒钱被酒保辱骂踢打,那人就是王佑林。事后王妻知道,总会默默替丈夫还账,于是王佑林便又能赊到酒喝。
人们茶余饭后谈起,有叹息,有嗤笑,又有清高者斥责王佑林自甘堕落,见到王佑林与王妻,皆绕道而走。
这些事李彬并不知道。与王家相反,李彬在沛县混得风生水起,所交者,官吏富绅、地痞流氓,无所不有。近日又于闹市开了一家酒楼,生意火爆,平地生财。过去瞧不起李彬的人,如今见了面也要点点头,问声好。
李彬常一笑置之。
这天中午,李彬喝多了点。城南米店老板请客,就在他家酒楼。米店老板的儿子前两天因为杀人下了大狱,杀的是秀春楼一个妓女。由于有人及时报了官,凶手是当场抓获的,证据确凿。
起因却很好笑。米店老板的儿子去秀春楼寻欢,妓女见他那里很小,偷笑了一声,他恼羞成怒动手打她。当时全楼的人都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纷纷跑过去观看,只见两个人你追我逃,忙得不亦乐乎。
妓女惊慌跑下楼梯时,米店老板的儿子从后面拽了一把,妓女失去平衡一头栽下楼梯,摔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虽是误杀,终是一条人命,如何判罚却大有转圜余地。死的那个妓女在沛县没有亲眷,只有秀春楼一帮女人嚷嚷着严惩凶手。米店老板自然疏通过知县了,但李彬是负责这件案子的捕快,不将他打点妥当,李彬尽有法子给他儿子罪受。
是以,米店老板在酒楼宴请李捕爷时,招呼得很尽心。醇酒美女,外加城南一座宅子。那座宅子李彬知道,不大的院子里有几间别致的房舍,不排场,但居家应当十分舒适。
李彬笑眯眯收了房契,喝得很高兴。
正喝着,楼下传来吵架的声音,李彬没有在意。酒楼这种喧闹的地方,时常会起些争执。有嫌菜价贵的,也有人喝醉了撒酒疯,但有他镇在这里。没有人敢太放肆。
当听到“王佑林”这三个字,李彬的兴致提了上来,起身推开包间的门,走到楼梯口扶着栏杆看热闹。
原来,王佑林见这家酒楼是新开的,便想进来赊点酒喝。伙计认识他,便侮辱谩骂,撵他出去。王佑林却有八成醉了,两眼发直,蔫头耷脑,站着就是不走。李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好像看个稀罕物。
伙计撵他不走,越发骂得兴起,旁边酒客看不过眼,嘱咐伙计一句:“酒钱算我账上,与他打一壶吧。”
“不必了。”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却是李彬。
李彬意气风发地从楼上走下来,高声道:“王大哥来我这里喝酒,兄弟我怎好意思要钱。来人,搬酒!”
伙计见东家吩咐了,乖乖去搬来一坛酒放到王佑林跟前。王佑林尚有一丝清明,并不去碰那坛酒,反而转身要走,却被李彬揪住了后领。
李彬道:“不给面子么?”
王佑林酒醉,竟就被他捉住,挣脱不得,窘急之下,气息愈促。
李彬亦非毫无手段,对付一个醉汉并非难事,当下扭住王佑林,在他耳边道:“要不我们换个玩法?你骂自己几句,酒我白送给你。”
王佑林一言不发,尽力去掰扯李彬揪住他的手。李彬恼了,发狠道:“不会骂么,我教给你!你就骂:‘我是个王八,我老婆是婊子……’”
突然间,王佑林停止了动作,傻子一样愣着。随即李彬的拳头开始往他身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喝:“骂!你他妈的给老子骂!”
打了半天,王佑林也没反应,最后瘫在地上,像个死人一样不动,也不出声。李彬打得累了,又觉得无聊,就撇下他回到楼上继续喝酒。伙计将王佑林拖到大街上便不管了。
酒楼的看客刚刚一直不敢出声,这时个个伸着脖子往街上瞧。半晌,王佑林慢慢爬起来,跌跌撞撞走远,众人才吁了口气,心道:原来没死!
王佑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中途似乎摔倒过很多次。进得院门,看见妻子又泡上了许多脏衣服,袖口裙裾都湿漉漉的,正在卖力地搓洗。王佑林的眼泪突然抑不住地滚落,他忙拭去了,快步走过去帮妻子搓洗。
妻子见他鼻青脸肿,眼角也破了,前襟还有点点血迹,惶急地问他,究竟是什么人将你打成这样?
他用一个明显的谎言遮掩过去,又催赶妻子道:“我饿了,你快去做饭吧,这些衣服我来洗。”
妻子望着他,怔怔地哭。
待妻子收了眼泪,走去厨房,王佑林在她身后补了一句:“以后,我再不喝酒了。”
妻子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就走去做饭了。
王佑林言出必践,当真戒了酒,每日出门寻找话计,却总失望而归。他一条手臂废了,没人肯用他。妻子疼惜他,但不知道如何安慰。便愈发在他的衣食住行上面用心。
后来,王佑林在一家车马行找到了活计。掌柜见他很懂得养马,便留下了他。从此王佑林早出晚归,精心照料车马行那几十匹马,月底领回工钱,尽数交给妻子。妻子肩上的担子轻了,脸色也红润起来,眼角眉梢挂着笑意。
王佑林看见妻子笑吟吟地数着铜板计算月用时,便不由笑了。他的妻子,原来也会这般俭省着过日子。
三十年河东河西
一日做完了活儿,几名伴当喝口水坐下歇息,说起各自经历,不由替王佑林抱屈。又道县境内强盗依旧猖狂,强盗们结伙入室抢劫,见到人便以利斧相加,之后满室搜刮,甚至从死人身上抢东西。便在前日,安国集一户姓柳的士绅家遭到强盗洗劫,一门十九口尽数被屠。柳家小姐更遭强盗奸污,死状凄惨。
安国集距离龙固镇不远,柳家王佑林却是知道的。那个胖胖的柳员外还曾与他同席喝过酒。柳员外喜欢各种奇石,颇有些痴气。他女儿今年十七岁,听说刚刚许了人家。
这天夜里,王佑林失眠了,长久地想着一些旧事。妻子醒来问他任何不睡,他只含糊过去哄她睡了。有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第二天,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去铁匠铺买了一把朴刀。那把刀分量尚可,但不太称手,只因别无他选,便将就着买回家了。
妻子见他买了一把刀回来,很是惊恐。他牵住妻子的手,郑重道:“我要去做一件该做的事情,你放心,我再不会抛弃你和孩子,永远。”
妻子长久地凝视他,虽然忧虑,终究只能点头答应。
之后,王佑林便向掌柜请假,出了远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肆
十天后,王佑林在一处名叫苗岗的村庄附近发现了那帮强盗的踪迹。
他们一共二十三个人,分作几批作案,通常一批只有六七个人。的确有奸细通风报信,交换地点却是固定的——一个强盗单独带着大量金银珠宝去收情报,对方则会提供抢劫目标以及撤退路线。
王佑林连日跟踪,终于发现了接头的地点,却因天色黑暗,没能看清奸细的容貌。
强盗们很警觉,他们有时会露营,有时会住进小村子,封锁住消息,休整后在官兵到来之前离开。有一次王佑林走得近了,不小心惊起一只野鸡,就险些被强盗发现。从此他只是远远跟着,再不靠近。
同时,这帮强盗有窜逃迹象,日渐向边境靠拢,王佑林却不想一直追踪他们,必须尽早动手。
王佑林先是杀掉了那个去交换情报的强盗。当一个人落单的时候,即便他再强悍,王佑林都可以轻易解决。
他没有去找强盗一对一单挑,而是潜伏在强盗必经的路上,趁其经过时突然跃起,出其不意砍上一刀。一个受伤的强盗,又会脆弱许多。强盗左肩中刀,锁骨被一刀砍断。他惨叫一声,惊恐地瞪着突然出现的王佑林。
王佑林勾勾嘴角,心想这把新刀还不错,足够锋利。他右手握着刀,身子像猫一样微微弓着,进攻闪避都迅捷无比。他没有给强盗反应的时间,间不容隙又刺出了一刀,刀锋异常准确地搠入强盗的心脏。
他每天给几十匹马铡草料,努力恢复这条手的臂的力气和灵活度。从他决定重新开始的那天起,就不曾有一时一刻懈怠。水滴石穿,付出的辛苦总有些回报。刀握在手中,虽不如从前那般自如,却有种不同的沉着稳健。
强盗嘴张得老大,这回却没能喊出声来,缓缓栽倒,抽搐着断了气。王佑林在尸体上蹭掉了刀上血迹,转身进入树林里,将尸体丢在原地。
第二个强盗,他以同样的方法杀掉了。强盗们等不来同伴,又派出一名兄弟接应,半路再次遭到伏击。
如是几次,强盗们感觉到了异常,不再等待同伴,加速往边境窜逃。王佑林追上他们,趁众强盗休息,偷袭一个解手的强盗,将其杀死吊在了树上。强盗们看到尸体,怒不可遏,这般鬼鬼祟祟的行动,昭示了敌人的数量不多,便满山大肆搜索。
这正是王佑林想要的。他一个人日夜追踪、监视这么多强盗,首先体力就吃不消,也亏他以前有过相同的经历,才能坚持到现在。
他尽量躲避强盗的搜捕,沿着一定的路线逃跑。天黑的时候,前方的路越发不好走了,密密的小树林里,荆棘满布。
王佑林每走几步都要用刀砍伐荆棘开道,否则便难以成行,相信身后的强盗也是一样。双方相距不远,王佑林不时能听到强盗咒骂、相互呼应的声音,这个距离是他有意保持的。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林木稀疏了起来,前方斜坡上一条小瀑布垂下,在下面形成一处水塘。
王佑林将身上带的一大包火硝撒在荆棘丛里,点燃火折子,四处放起火来。正值秋日,满山干枯的枝叶很快燃烧起来,火势飞速向前蔓延。
做完这一切,王佑林走到水塘边喝了口水坐下休息。这处地形是他仔细挑选布置的。他自己一人,不可能杀掉那帮强盗,既然决定要做,就要用一点计谋。火攻是最好的选择。
他还在林中多处布下火硝,并堆积落叶以作火引,唯恐烧不死那帮强盗。
大火自午夜燃起,至黎明时分方息。王佑林坐在水塘边看了一夜大火。火势漫山遍野,迅猛无比,其壮观是他一生仅见。
清晨,王佑林离开水塘边,走进那片大火之后的山林。走不多久就看到一具烧焦的尸体,乌黑干枯,形状可怖。此刻大火方息,地上还有未灭的余烬在暗暗燃烧,王佑林只得尽量绕着走,观察大火烧毁的树林。
林中偶尔见到被烧死的动物,之后,王佑林相继发现了十一具强盗尸体。只有十一具!
王佑林满心疑惑,难道其他人逃脱了?
如果真是这样,王佑林也没办法。他本意是全歼这帮强盗,再去追杀那个幕后私通强盗的假好人,但此时,他后继乏力。想起对妻子的承诺,思忖再三,他虽有不甘,终于决定罢手。
快走到山下时,从树林里跳出八个大汉,将他团团围住。王佑林立刻明白,这是剩下的那几个强盗。
这些强盗身上并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看来强盗也很精明,分作了两拨,没有全部追入山林。他们显然早发现了他,特地埋伏在这里等他。
八名强盗,身着粗布衣服,手执尖刀利斧,个个身上散发着腾腾杀气,相互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王佑林死死盯住。
这人同他们一样穿着粗布衣衫,只是神态很平静,手中提着一把普通的朴刀,安然站立。
双方有刹那的停顿,随后撞到了一起!
王佑林单手挥刀,画了个漂亮的弧线,对面强盗的喉咙便往外喷血。王佑林的招式简单有效,专攻关键部位,反手间朴刀又搠入另一名强盗的腹部,那里是人体最柔软的地方,纵然不能一招毙命,敌人也会丧失战斗力。
但这伙强盗很凶悍,除非死了,轻伤重伤浑不在乎,反而越杀越勇。
有功夫的人,尚可对付七八个普通人;但若面对的是七八个杀惯了人的嗜血亡命徒,情形就不容乐观了。
在强盗们眼里,王佑林是个可怕的敌人。他凭一人之力杀了他们十七名兄弟,剩下的六人也大都带伤。今日能否杀了他为兄弟们报仇,亦是未知数。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没有一丝侥幸的余地。强盗们所倚仗的是嗜血的习性,和对死亡的恐惧。那些王佑林都体验过,在那些仓皇无助的岁月里,只有伤害别人才能获取生存的机会。
如今他已没有了那种狠勇,只有一腔对妻儿的牵挂。但他决不会比这些强盗怯懦,因为他心里有了牵挂。
王佑林受了好几处伤,鲜血浸透了衣衫,刀子却越使越顺。
原来强大就是这样的感觉,能够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打败想要打败的敌人。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实。
在一片令人着魔的恐怖刀光掠过后,剩下的三名强盗无声无息地扑倒,还有一名在同伴被杀时清醒,及时逃走。
王佑林没有去追,他其实很累。同强盗们周旋了这么多天,刚刚又厮杀一场,加上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如果不是怕被地上的暗火烧死,他能立刻躺倒了睡着。
歇了片刻,王佑林开始往山下走。如愿解决这帮强盗,他并没有多高兴,只感到一阵轻松,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家见到妻子和孩子,心里头暖暖的。
伍
李彬如期赶到约定的地点时,那里只有一个老相识在等他。
王佑林的样子有点狼狈。粗布衣裳破破烂烂,好像刚刚和人打过架;右臂缠了绷带,仍有鲜血洇出;脸颊上有条新伤,虽不严重,但怕是要破相了。就是这样的王佑林,李彬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回到了他身上,但又不同以往。
王佑林也在望着李彬,蹙着眉头,神情肃穆。在这里见到李彬,他心中无悲无喜,甚至不太意外。
他不等李彬发问,先说道:“你要见的人,都被我杀了。”
李彬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是不相信,须臾,却笑道:“那又如何?”
王佑林将手中朴刀丢给了他,道:“自尽,还是跟我打一架,你自己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