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琥珀神胎
壹
浙江淳安县城西北八里,有一片胡水,碧波万顷,溪涧清秀,有“天下第一秀水”之誉,然而此湖名扬天下,并非因水秀,而在于湖中一千零七十八座岛屿,这些岛屿大小各异,罗列有致。湖面被分割得宽窄不同,曲折多变,宛如湖上迷宫,因而被称为“千岛湖”。
千岛湖上群岛竞秀、重峦叠翠、港湾幽深、洞石奇异。湖中心的位置,有一座方圆三四里的大岛,大岛周围匀距分布着数十个小岛,大岛与小岛间,以浮桥和吊桥相连,将岛域拓至数里。俯瞰之下,此景酷似水滴落于湖面而形成的圆形毅纹,故取名为“涟漪岛”。
涟漪岛大岛正中,一座高塔冲天而耸,塔身共十七节,每节塔檐东西两侧均有两处浑圆凸出,塔基虽然端正,但自下而上的第二节至第十六节向西呈一曲弧,直至第十七节重归竖。塔顶之上,塔刹形如箭镞,自第二节之上,塔身浑然如一,无任何空隙窗口。此塔原名“愚谛塔”,因状若人之脊椎骨,又称“骨塔”,鹄立萧煞,冽冽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在骨塔之下,梵香缭绕,素绢风扬,塔前空地用石灰水抹得煞白,一块巨大的莲座牌位供奉于此,正中书写“已故曲府君忌北芒老大人十年祭”字样,周边则印有梵文音译的《往生咒》。六位身着雪白色毳袍的女尼在牌位旁跏趺而坐,闭目诵经。
淋沥细雨中,上百名劲装武林人士在塔前正襟而立,目光中饱含崇敬悼怅。他们要祭拜的乃是十年前去世的涟漪岛岛主曲北芒。曲北芒本是当代大侠,剑阁第一高手,以一手冰瀑剑法冠绝江湖,人称“风雷隐瀑”。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与邪教决一死战。大战持续了七天六夜,最终尽诛邪教,曲北芒拼尽全力,力毙邪教教主霍亢,可他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武功尽失,连行动都不能自如,于是辞去掌门之位,偏安一隅。江湖人却始终尊其为长。凡有大门派新任命掌门,务必赴涟漪岛获得曲北芒的首肯;江湖中若发生难以定夺的大事,也皆会请曲北芒判定。长此以往,曲北芒声望愈隆,甚至超越受伤之前。
然而,十年前一场灾祸,曲北芒一家十三口一夜之间尽皆丧命。消息传出,武林震惊,悲痛不已。
骨塔原是高僧圆寂后殓骨之所,但曲北芒向来尊崇佛教,为人又德重恩弘,涟漪岛附近的佛陀岛上有一座愚谛寺,住持明慈法师乃曲北芒生前好友,她便主张筑成这座骨塔,将曲北芒的骨殖埋在塔顶。今年正是曲北芒十年祭,众多武林人士上岛祭拜,这几日恰值清明,人数尤甚。众人虽都面带哀愁,但醉翁之意,是否在酒,只有他们心中可知。
众人排成几列,依序上前,或敬香烧钱,或递送祭品。这时上前敬香的是四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其中三人轩昂挺拔,英悍生威,余下一人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竟是身患残疾。
初出茅庐者不知底细,但在年长前辈心中,这四人大名鼎鼎:那位身着赤色茧绸袍子、左眉上有伤痕的叫吕楚箫,雪窦派的掌门;系有玄色薄毡披风、身材魁梧的为庞横,婺州双龙帮帮主;着一领黑绿罗袄、深目钩鼻的名为童云愁,逐浪帮洪泽湖分舵舵主;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穿紫色百结锦袍,神色冷漠,他叫冯丹野,舟山雪鸿山庄庄主。
四人都是浙江武林声名隆隆的前辈高人,吕楚箫、庞横和童云愁三人锋芒如故,冯丹野因练功走火半身瘫痪,淡出江湖已久,但谁要提起九年前那位身法如电、腿功骇人的“紫燕神驹”,无人不面露钦敬。
见到这四人,别有用心者十之八九都生出这样一份担忧:老天保佑,这姓冯的废人也就罢了,余下三人可别是为了骨塔塔刹的宝物而来。
这时吕楚箫、庞横与童云愁已敬完香,吕楚箫拈香递给冯丹野,冯丹野道:“扶我起来,丹野坐着给曲老敬香,太不敬。”吕楚箫上前扶他站起。冯丹野对着牌位深深鞠躬:“十年生死两茫茫,曲老,丹野来看望您老人家了。”
冯丹野祭拜之际,童云愁走到牌位旁一位年长女尼身前,双手合十:“明慈大师,在下四人都是曲老生前挚友,对他老人家实在想念,可否让我们四人上至塔顶瞻拜他的遗骨?”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人人均知方才的担忧变为现实。明慈原本闭目诵经,听到这句话,倏地睁开眼,瞳孔黯然呆滞,没有一丝光亮。她尚未回答,童云愁四人身后已有多人高喊:“我们也对曲大侠思念日久,同想瞻拜遗骨,恳请大师准许!”
庞横怒气腾腾,扭头吼道:“你们算什么东西,怎及得上我们四人和曲大侠的交,隋!”
“姓庞的,别说得跟孝子贤孙似的。”忽然有个尖细的声音冷笑,“你们去塔顶究竟为了什么,那是蛤蟆吃萤火虫—一心里亮,肚里明!”
庞横铜铃似的眼睛在人群中一扫,登时发现说话者是个穿白缎子衫,手握团香扇的清秀男子。庞横胸膛起伏不止,双袖真气涌荡,鼓胀起一倍有余,缓步向清秀男子走去。清秀男子含笑摇扇,丝毫无惧,哈哈大笑:
“琥珀无垢,返本归源;鬼胎神力,蜕皮换骨!”
他说出这十六个字,众人无不脸色大变,庞横一愕,顿住脚步。便在这时,骨塔塔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如婴儿呱啼,响彻天际。
众人面露骇色,仰望塔顶,只见一个硕大的肉色物体自塔刹处缓缓升起,凝滞在半空。定睛再看,无不汗毛尽竖,只见那肉色物体脑袋又大又圆,五官依稀,四肢俨然,分明就是一个蜷缩在母腹中泰然而眠的胎儿!
巨胎现身后,便轻微地颤抖起来,原来的啼哭声顿时转变为咯咯笑声,它虽由悲而喜,塔下众人却越加毛骨悚然,恰在这时,突听“啪”一声巨响,巨胎霎时消失了,化作一团黑烟,自塔顶直泻下来,恰好贯注到牌位前的吕楚箫身上!
吕楚箫闪避不及,身躯瑟瑟颤动,只见他领口、袖子不断有蓝色雾气散发出来,躯体轮廓也逐渐变小,脑袋和四肢慢慢缩进衣裳内。
目睹如此奇异的情景,旁人皆惶恐逃离,场面顿时大乱。冯丹野本来被吕楚箫搀扶着,此刻失去支撑,登时跌坐一旁,瞪大了双眼看着吕楚箫渐渐缩小。到得最后,吕楚箫整个人已然不见,只余下他那身赤色茧绸袍子掉落在地。
须臾之间,众人回过神来,便即止步,面带怖色在远处观望。庞横和童云愁不可思议地看着吕楚箫消失处,沉默了片刻,缓步接近。其余的武林人士慢慢围拢过来。
眼前吕楚箫的袍子呈垂落状,底部微微隆起,想必就剩下了两只靴子。大伙惧颜相对,手足无措,正在这时,不知谁叫了一声:“袍……袍子在动!”
众人低头看去,果然,吕楚箫遗下的赤袍一阵蠕动,似乎有东西要爬出来。人群骚动之际,只见一只纤嫩小手从衣领探出,随即钻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脑袋,用一双无垢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众人。
他们终于看清,这哪里是什么怪物,竟然是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孩!
众人眼中的恐惧略有减弱,惊疑之色却溢满了整个脸颊。
童云愁深吸一口气,将赤袍一把掀去。果然袍下只剩下吕楚箫的内衣裤和靴子,而那婴孩就被裹在吕楚箫的内衣里。
“你们瞧,他左眉上有个疤痕!”童云愁忽然大叫一声,指着婴孩面颊。众人一瞧,果然如此,不禁屏息。
庞横脸上一阵苍白,倒退两步:“难道…--难道这婴孩就…”就是吕楚箫!”
贰
长江水滚滚滔滔,浩荡不息,仿佛能卷尽世间烦恼痛楚,似乎天下悲喜。尽可罄净。
相隔数十丈的江岸上,两座破陋小屋,残垣断壁,久无人住。此刻的华
琥珀神胎
玄。在这小屋之间,披襟当风,临江而立。
夏静缘蹲在离他不远的沙滩上,了无兴趣地把玩泥沙,嘴巴高高撅起,泥地上随手画的华玄脸被她涂抹得不成人样:尖嘴猴腮、三头六臂、猪鼻子、牛耳朵……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长白山探寻天池水怪,还搭好了能暗中监看天池的隐棚,然而一切就绪,华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抛下准备好的一切,执意要来南京。到了南京城后,夏静缘百思不解,连连追问,但木头桩子一张嘴好像焊了铁灌了铅,只字不吐,甚至于冷漠异常,独自撇开夏静缘。
夏静缘当然不放心钩赜派弟子一个人,当下远远地跟着,直到这处江边,却见他燃起了一只火盆,从包袱里取出几册算书、图纸,还有孔明锁,九连环等,径直丢进火里。
要知这些图书和器物都是华玄在各地收集而来的,无不复杂精巧,珍贵异常,夏静缘本以为他是要收藏,哪知竟是现在这样随手毁弃。她大叫着上前拦阻,可华玄完全不理,将所有珍器尽数烧成灰烬,随即寂然而立,视她于无物。
遭到这般待见,夏静缘虽不至于生气,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天外幽客”之案揭破后,华玄已对她亲近许多,虽然面孔还是冷冷冰冰的,但已经会说两句嘘寒问暖的话,偶尔也聊一两旬心事。然而这次南京之行,她顿觉这钩赜派弟子一下子疏远起来,他心中似乎还留有一处自己无法触碰的隐秘。
感觉到莫名的委屈,夏静缘一下子坐在地上,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她本来想对着华玄肆意大哭,犹豫了一下,却把脸埋进了臂弯。
“好好的一个美貌小姑娘,怎么哭成了大花脸。”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夏静缘扭头去看,身后一人眉宇豁展,短髭微颤,凛凛双目中满是不羁之色,不是甄裕是谁。
她急忙站起身,抹去泪水,硬气道:“谁哭了,沙吹进眼睛罢了。”
甄裕看看她,又看看远处塑像般的华玄,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摇摇头,径直向华玄走去,朗声道:“钥钩子,我就猜到,清明时节,你一定会赶来这里的。”
华玄缓缓转过脸来,用一种饱含悲戚的语气对着甄裕:“整整两年了,也不知他去了哪,过得如何。”夏静缘这才发现,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华玄,眼底竟泛起了泪光。
甄裕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别多想了,只要他有悔过之心,仍然可以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华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未吐一字,转过身去,继续凝视江水。
见他这副模样,夏静缘也没来由一阵心痛,她把甄裕唤到远处,轻声问:“你们说的‘她’究竟是什么人,华大哥为何要如此惦记?”
“唉,别提了。”甄裕一脸为难,“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钥钩子并不是个善恶不分的人,那人虽然曾经是他的至交好友,毕竟犯下了弥天大罪,丝毫也不值得同情,但他不知为什么竞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夏静缘愈加好奇,用一种渴求的目光盯着甄裕。濯门弟子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我劝你还是别刨根问底了,免得惹他不高兴。”
夏静缘哭丧着脸,欲言又止,最后只有无奈点头,另起话题:“你好像挺悠闲的,最近都没出去查案吗?”
甄裕一脸疲态:“我们濯门弟子,什么时候能得闲啊,我这不是猜到这几天钥钩子会来拜祭,所以有意赶到这里,请他去帮忙查案吗。”
夏静缘看他说得认真,收敛了调侃之态:“那又是何案?”
甄裕眉头马上皱了起来:“你有听说在浙江发生的那件诡异之事?”
“诡异之事?”夏静缘兴致大起,“好玩吗?快说说,快说说。”
“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甄裕倦色满容,“你听说过曲北芒曲大侠吧?”
“剑阁峥嵘,锋芒毕露!曲大侠的名号自然是听说过的,可是,他老人家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嗯,他死于十年前,那件案子是我们濯门经手的,凶手是曲北芒府中一名厨工,他暗恋曲北芒女儿曲晓芸已久,曲晓芸却另嫁了他人。此人怀怨在心,竟然在饭菜中下毒,将曲北芒一家尽数毒死,他自己也服毒自尽。唉,堂堂一代大侠竟被一个家丁毒死,实在令人唏嘘。”
“是啊,真有些不可思议,难道……难道这件案子又有新变故了?”
“不,这次发生的是另一件。”甄裕顿了顿,斜目望着半空,“曲北芒威名远播,虽去世多年,世人感念之心丝毫未减。今年恰是曲北芒去世十年祭,十多天前,众武林人士赴涟漪岛祭拜他老人家,许多知名人物都在场。谁知就在众人祭拜时,曲北芒埋骨的骨塔之顶,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胎儿。
“巨大的胎儿?”夏静缘瘪了瘪嘴,眼睛上方两弯细柳挤向眉心。
“嗯,一个飘浮在高空的胎儿,但可怕的不仅仅是这样。”甄裕微微喘了口气。
夏静缘看甄裕面露惧色,不禁有些害怕:“后来又发生什么了?”
甄裕一字一句道:“不知那鬼胎使了什么妖法,突然化作一团黑烟自塔顶直冲而下,侵入塔底的雪窦派掌门吕楚箫之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体内冒出蓝色烟雾,身子不断缩小,最后,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个婴孩!”
“变成了婴孩?”夏静缘原本还以为吕楚箫身上会发生什么令人作呕的变化,听甄裕说他竟然变成了婴儿,不禁大出意料,“你,你是说返老还童?”
甄裕故意朝着华玄方向,抬高声音:“对,正是返老还童,现在的‘吕楚箫’,不仅身如婴儿,智力也与婴儿无误,只可牙牙学语!”
“返老还童?”远处的华玄听到这四个字,仿佛活转过来,他转过身,慢慢踱近,“你是说一个成年男子在众目睽睽下变成了婴孩?”
甄裕连连点头:“正是这等前所未闻的怪事!” “前所未闻?未必。”华玄在甄裕和夏静缘面前站定,摇摇头,“《梦溪笔谈》便有这样两则故事,其一说的是有位叫陈允的人在衢州为官,七十有余,发秃齿脱。后来吃了一味奇药,几天后揽镜自顾,发现‘上髯黑如漆,发若童首,已长数寸;脱齿亦隐然有生者’。此事乃沈括亲眼目睹;其二则说的是一位名为吕夏卿的人,他忽然得了一种怪病,身子不断缩小,临终时如同小儿。”
“啊!”夏静缘张口结舌,“真有这种事。”
“《太平广记》也有类似记载。”华玄继续说道,“唐代宗大历年间,邛州有一员武将,名为魏淑,他在四十岁时也得了与吕夏卿相同的怪病,食量日渐减少,身体不断缩小,不到一年,状若婴儿,只得由母亲、妻子抱在怀中。”
“据你这么说,吕楚箫是得了怪病或是服食了什么奇异药物吗?”甄裕问道。
“不对。”华玄摇摇头,“即便真有这种怪病或是奇药,也不可能瞬间由冠者变为婴儿,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你是不是想说,”甄裕神秘地一笑,“凶手一定是用了什么障眼法,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婴儿,将其和吕楚箫掉包了。”
华玄眉头紧锁:“难道不对吗?”
甄裕道:“我赶到淳安县的时候,吕楚箫的母亲和妻儿已从雪窦山赶到了。吕楚箫六十多岁的老母见过了那个孩子,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夏静缘抢在华玄之前问。
“吕母言之凿凿,这婴孩和幼儿时的吕楚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竟有这种事!”夏静缘张大了嘴,难以相信。
“相貌相似之人,世上并不鲜见。”华玄却开口道。
“我便猜到你要这么说。”甄裕咂了咂嘴,“当然不能仅凭相貌便断定那孩子是吕楚箫。”
“对了,吕楚箫的妻儿不是都去了吗,这不就好办了。”夏静缘脱口大
琥珀神胎
叫,“不是有滴血验亲吗,取吕楚箫儿子和那个婴孩的血滴在同一碗水中,若能相融,便能证明他们是血亲了!”她话未说完,华玄已在摇头。甄裕笑她:“亏你也算半个钩赜派的人了,怎么还相信这些谬传啊。滴血验亲早就被证实是无稽之谈了。”
夏静缘脸上一红,小嘴一撇,不再插话了。
华玄点点头:“宋慈在《洗冤录》还提到过滴骨验亲,乃是以生者血液滴于死者骨骸上,若血液能渗入骨,则断定生者与死者有血缘之亲。虽然此法较之滴血验亲大为精进,但绝非确凿无误。恐怕以现世之力。还未能创造出证实两者血缘相连的技法。”
他说完双眉紧蹙,陷入深思。甄裕有些讶异:“钥钩子,终于也有你不知晓的事了,滴血验亲、滴骨验亲固然不可信,却并非无计可施。”
华玄奇道:“你有什么办法?”
甄裕缓缓道:“不瞒你说,为了揭开这个谜底,我去淳安之前,门主特地让我带上了一件宝物。凭此宝物,便能断定人之血缘是否相连。”
华玄双眼一亮:“是何宝物?”甄裕小声问:“你听说过痴血蝠吗?”
“痴血蝠?”华玄握拳轻捶下颌,“略有耳闻,它似乎是血蝠的一种,极其罕见。寻常血蝠不过以血为食。这种痴血蝠吸血却极为挑剔,仅以人血为食,而且首尝某人鲜血,从此便认定此人为血主,终身只吸食此人之血,若血主亡毙,痴血蝠宁可饿死,也不会去吸食他人之血,因此缘故,才在名称前加一‘痴’字。”
“果然够痴的。”夏静缘吐了吐舌头。
“你果然还是无所不晓啊!”甄裕略显失望,随即又扬起嘴角,“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痴血蝠并非终身只吸食一人之血,只需与此人血脉连通之人,痴血蝠亦照吸不误,换句话说,此人的父母儿女,痴血蝠都来者不拒。”
“原来如此!”华玄恍然大悟,盯着甄裕,满脸惊喜,“不愧是濯门,竟有这等奇思妙想。没错,假如想要鉴别两人是否血脉相连,只需找到一只才出生的痴血蝠,喂之其中一人的血液,若是痴血蝠愿意吸食另一人之血,便可证明两人实属血亲,反之则毫无关系。”
甄裕目中微蕴得意之色:“但痴血蝠极为难得,若只用一次便让它饿死,未免可惜得紧。我们门主千方百计寻来一对雄雌痴血蝠,用自己的血喂养,让其繁殖出后代,再与异种的蝙蝠杂交,而后择优而养,终于给他培育出了一只迥然不群的痴血蝠。”
华玄露出惊异的神色,不住地点头:“杂交出良种,我怎么没想到。”
甄裕笑笑,继续说:“这只杂交成的痴血蝠不必以人血为食,可用黄芪、当归、阿胶、红枣等具有补血之效的药材喂养,但是吸食人血后辨别亲缘的异能却丝毫不变,吸食过人血后,再用药材喂养数日,将它原先肚中残留的人血气息驱尽,便可用以鉴别另一人的血液。如此往复循环,一只痴血蝠的效用期限与其寿命相当。这只痴血蝠可是我们濯门的镇派之宝,屡在无头尸案中发挥奇效呢。”华玄连连点头,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
“但这样一来,这‘痴’字可就有些名不副实了,不过你先别吹牛,先回到正题吧。”夏静缘还惦记着返老还童那件案子,“你既然带了这只神乎其神的痴血蝠,定已证实了那孩子的身份了吧。”
甄裕缓缓点了点头:“嗯,我先用吕楚箫亲子的血喂了痴血蝠,然后将痴血蝠靠近那婴孩,结果……”
“结果怎样?”夏静缘屏住了呼吸。
甄裕盯着华玄,霎时垮下了脸:“若已拆穿了西洋镜,我也不用来劳烦你了,但是事实证明,那婴孩确与吕楚箫之子血脉相通。吕楚箫恐怕,恐怕当真返老还童了。”
夏静缘不可思议地看着华玄。只见他脸上竟也露出讶异神态,双目中钩赜剑的锋芒若隐若现。
沉默许久后,华玄背过身望着江水,好像面前就站着他所熟谙的那个人:“返老还童?你也一定很想揭开这个谜底吧?”
叁
骨塔前的祭台早已撤去,地面上只用蜡笔画了一个红圈,示为吕楚箫返老还童之地。华玄半蹲于地,时而用指节叩击红圈处的青砖,时而将耳朵伏贴于地面,最终却摇了摇头,脸上困惑丝毫不减。
他和甄裕、夏静缘是昨晚赶到淳安县的,因为天色已晚,三人便在县里的客栈中歇息。然而华玄辗转难眠,未到拂晓,便披农下床,给甄裕留了张字条,自行到千岛湖边雇了艘小船,赶往涟漪岛。
其实当时初听此案,华玄脑中最先冒出的是三个字是:“化尸粉。”相传那是一种极霸道的毒药,能在顷刻间将人身化为一摊血水。唐末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卷七“王玄策”言及婆罗门国药,“能消草木金铁,人手人则消烂”;唐传奇《聂隐娘》一篇中,聂隐娘除掉刺客“精精儿”之后,“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宋人吴淑《江淮异人录》写洪州书生杀人后,“乃出少药,傅于头上,摔其发摩之,皆化为水”。类似记载流传不绝。
华玄之师薛子铭曾试图复原这种奇药,然而试验无数,终不可得,遂以为这是小说家杜撰之物。华玄却并不认可,他始终觉得“化尸粉”并非虚构,只不过药方失传罢了。
但吕楚箫这件案子,罪魁就是“化尸粉”吗?若真是此毒,人死后至少还有一摊血水,可眼前空地上分明别无他物。况且,吕楚箫不仅仅是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一个婴孩,这又是另一种诡谲了。
华玄叹了口气,不再钻此牛角尖,转而细查案发处的地况,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地底并没有任何暗格或机栝,换句话说,不可能是利用在地底密室将吕楚箫和那婴孩进行交换的障眼法。
那吕楚箫究竟是如何“返老还童”的呢?他实在百思难解,虽然甄裕用痴血蝠证实那孩子确与吕楚箫血脉相连。但他仍然坚信,其中必有诡计。
华玄轻咬嘴唇,将目光从地面转向上空,形态古怪的骨塔映入眼帘。
眼前的骨塔酷似皮消肉腐后剩下的脊椎骨,透着一股寒悚的气息,此刻旭日东升,华玄却站在骨塔西边的颀长阴影之下,骨塔诡异的弧度恰好高悬在头顶,他抬首仰望,完全见不到塔刹,却总是有一种整座高塔随时都会倾塌下来的错觉。
华玄又想到了那个在塔顶上浮现的“鬼胎”,听甄裕描述,鬼胎是悬浮在高空之中,这又使得他眉头深皱。世间万物,能悬浮于空的,除了活物,便是孔明灯一类借助燃料的人造器物,但据甄裕录簿中的目击者所言,那“鬼胎”浑然如一,并无任何空隙,周身也无火焰亮光,与他所知的飞行器具截然不同。
华玄疑虑渐深,便想攀上塔顶看个究竟,然而塔门紧锁,只有从塔身上攀爬一途,然而塔身光滑竖直,并无借力之处,而且每节塔长约七八尺,要想一跃而上,即便身负轻功也是力所未逮,看来除了借助钩索,别无他法。
他正自思索,身后忽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相烦。”这声音平淡如水,不起波澜。华玄扭首顾盼,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左首处站了两名二十多岁的尼姑,灰帽毳袍,都低垂着头。
华玄见这两位女尼各持一柄竹扫帚,想是要来这里做清扫,便侧身让出几步,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在下钩赜派华玄,不知两位师父如何称呼?”
其中一位尼姑抬起头来,她相貌颇美,眼眸里流转着一股说不出的凄楚。她边握帚扫开塔前的灰尘,边答道:“贫尼无悔,这位是我师姐无惆,都寄身于愚谛寺。”
华玄早听甄裕介绍过涟漪岛上的情形,听说岛主曲北芒笃信佛教,这愚谛寺便是由他资助建造,寺址就在涟漪岛南边的佛陀岛上。曲北芒去世
琥珀神胎
后,愚谛寺的女尼一直守护着他的骨殖,并且合力筑起骨塔。
“十几天前发生的怪事,两位师父一定也瞧见了吧。”他指着那个红圈。
无悔双目中闪过一丝惧色,缓缓点点头:“贫尼亲眼见到那位吕施主化身为婴孩。”
华玄吐了口气,仰望骨塔之顶:“那么请教两位师父,骨塔塔刹上空的鬼胎异象,那日可是首次现身?”
无悔一怔,看了一眼无惆。无惆面带虔诚,向着骨塔恭敬一拜:“琥珀神胎,法力无穷,施主切莫胡言玷辱,以免灾厄天降。”
“琥珀神胎?”华玄不由身震,“你说此塔藏有琥珀神胎?”
无悔和无惆似乎不愿多做解释,垂头清扫完毕。无悔躬身道:“贫尼再不回寺,恐师父责怪,施主自便吧。”持了扫帚,与无惆携手而去。
华玄呆立半晌,心头怦怦乱跳,他绝非没听说琥珀神胎,传闻这种琥珀只有拳头大小,但寻常琥珀内蕴昆虫或植株,这种琥珀神胎却包裹着一个胎儿,胎儿的五官四肢都清清楚楚,连手指几根都能数出来,却半点人工雕琢的痕迹都没有,好似天然生成。据说琥珀神胎蕴含玄奇之力,能使残疾者重获健全,濒死者起死回生;黄毛幼儿顷刻茁壮成人,白发老者瞬间焕发青春。
但这琥珀神胎终究只是传说,以钩赜派见识之广,也只是睹于书载,华玄从未当真,此刻记忆进发,脑中不禁闪过一道霹雳:吕楚箫“返老还童”莫非与琥珀神胎相关?
他心生大疑,便要爬上骨塔去看个究竟,正苦于找不到绳索,忽觉眼前有几簇微光闪过,走远几步,才发现这些微光的源头是骨塔每节塔檐南北两侧那些形似“凸骨”的挑檐,塔身共有十七节,每节各有两处挑檐,竟是以琉璃制成,反光之后,在南北共形成三十四簇光芒。
华玄大喜,这挑檐形似天然阶梯,何需再寻绳索辅助,身子一纵,已抓住了第一节上的挑檐。他双手攀着挑檐,荡了几荡,借着摇摆之势,双腿一勾,攀住了第二节的挑檐,如此手脚并用,勾抓齐施,顷刻便上升了四五丈高,身体倒转时向底下一眺,只见红圈处已缩成一个红点。
他正要再往上行,忽觉手指黏糊糊的。当下用双脚勾住上节挑檐,把左手凑到眼前,只见中指指尖上沾了些深褐色的油状物,放到鼻前一嗅,刺鼻难忍,顿时释然:难怪这些挑檐如此闪亮,原来是在琉璃上抹了一层石漆,但石漆易燃,就不怕毁掉整座高塔吗?
他心系琥珀神胎,不再多想,便要继续攀登,脑后忽寒飙飒然,急将脑袋一偏,只昕铿铿两声,眼前塔身上已经嵌了两枚银镖:镖身雕双龙盘绕,龙首上的鹿角便是倒钩,若被此镖击中,非得割破肌肉才能取出。
华玄心头恚怒,转头看向龙镖来处,只见塔下多了两名大汉,一系玄色薄毡披风,一着黑绿罗袄。虽看不清相貌,但据甄裕先前描述,便知两人正是双龙帮帮主庞横与逐浪帮洪泽湖分舵舵主童云愁。
童云愁华玄无从照面,庞横却是老相识了,此人蛮横无理,当年便叫他吃过大亏,未想时隔多年相见,不容分说便又险些要了他的命。
只听得庞横在塔下吼叫:“坚蚕鬼盗!本以为耗子惧光,半夜才敢行此勾当,没想到你狂妄如斯,光天化日便来行窃!”
华玄一愣,眼前光芒刺眼,又是三枚双龙镖打了上来。
华玄回想起少年时的委屈,没来由怒气勃发,拂袖扫落一枚双龙镖,袖中素灵指力沛然而发,稳稳夹住另外两枚,径抛上天,同时双脚松弛,身子如落叶般飘落。
塔下的庞横和童云愁瞬移几步,前后站定,中间留下一人空隙,竟是算准了自己的下落方位,只待自投罗网,前后包夹。华玄冷笑一声,即将落地时,身子骤然由纵而横,双腿连环,蹴向庞横前额,左手双指弯钩,直袭童云愁双眼。
庞横和童云愁脸色立变,但两人都是外家高手,应变极快,下身纹丝不动,手上瞬间变招。庞横左手掌背贴在头顶,护住前额,右手格向华玄脚踝;童云愁则干脆以攻代守,拳劲勃发,与华玄指力迎面相捍。
华玄在半空中看得真切,心中已有计较,他身子仍持平坠之态,丹田运力,长纳一口气,自腹背穴道迸射出去,使下坠之速急增。庞横和童云愁始料不及,双双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华玄落到自己身下。华玄双手双足同时触地,随即翻身站起,左右手各按向庞横与童云愁的小腹。庞童二人错愕难当,急忙各施拳掌护御。华玄求之不得,左手盘上庞横右掌,右手与童云愁左拳相绕,三人之间,瞬间形成了一杆秤衡。
庞童两人大惊,随即变招挣脱。华玄任由两人扭摆来去,双臂却始终平举,庞横右掌发力,华玄便将掌力传至自己右手,施加在童云愁左拳上,童云愁左拳使劲,华玄又把拳劲送到自己左手,传递到庞横右掌上。这般一来,就变成了庞童两人相争,华玄不过成了传力的介质。原来他这武功叫做争衡功,以杠杆原理为法则。此时他将自身视为支点,庞横两人的功力却成了天平两端的砝码,无论一端砝码如何加重,只会扰乱另一端的砝码,于支点本身却是无碍。争衡功诡谲殊奇,开创之初,却被华玄用在降伏一位至交好友身上,此刻使出,他心下不免一黯,脑中已浮现出那人的音容笑貌。
庞童两人哪里知道争衡功的奥妙,各自倾尽全力,只不过相较于庞横的强蛮,童云愁要狡黠得多,劲力中虚实间杂,变化多端。华玄照单全收,一股脑儿奉送给庞横。两人徒劳无功,渐渐左支右绌。华玄窥准时机,互借二人之力,喊了一声“起”,将庞横和童云愁同时逼退了四步。恰在这时,三人头顶遽发破空锐响,两道明光白天而降,“铿”的一声射人庞童两人脚下的青砖,低头看去,竟是庞横方才发出的两枚双龙镖,直钉人地下,几乎都快看不到镖尾。双镖袭地,距他们两人的脚尖不足一寸。
原来方才华玄身处骨塔之上,便已想好将这两枚双龙镖当做奇招。他将双镖上抛,力道奇大,双龙镖竖直升空,越过了骨塔塔刹,直至力竭而止,镖身倒转,变作往下直坠,下落时坠速不断叠加,接近地面时,下坠之力达到极点,已不亚于强弓迎面射出的一箭。华玄又早算准了时间和方位,适时将庞横和童云愁逼到双镖下坠之处。庞横与童云愁猝不及防,若非钩赜派弟子手下留情,逼退两人时少迫了一寸,这两镖恐怕要从他们头顶直贯进身子。
童云愁显然明白自己并非华玄对手,微微喘着气,目光中已有求饶之意。庞横却还不明白那两镖是华玄先前所发,不禁怒目圆睁,口中咆哮:“坚蚕盗奸猾似鬼,在暗处还有帮手,偷袭取胜,恬不知耻!”
华玄第二次听他称自己为“坚蚕盗”,好奇心大起,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误会了误会了!”扭头望去,远处身影绰绰,四人快行而来,当前的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赤色长袍,容貌清癯,甄裕和夏静缘走在轮椅之后,夏静缘身边,还跟着一位身材颀长的青年。
华玄松了口气,散尽功力,身子脱离庞横和童云愁,退后三四步远。庞横一脸不服,再要上前,那位坐在轮椅中的中年男子喊道:“那是钩赜派的华先生,切莫无礼。”他转动轮椅,已到了三人跟前,向华玄拱手道:“在下冯丹野,代他们两位给华先生赔罪。”华玄回了一礼,不禁向夏静缘看了一眼,小丫头却向他做个了鬼脸,扬了扬那张留在客栈里的纸条,显然怪他不告先行。她身边那男子二十岁上下,眉清目秀,正彬雅地摇着纸扇,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琥珀神胎
“钩赜派?”童云愁将信将疑地看着华玄,“既非盗贼,为何鬼鬼祟祟爬上骨塔?”
“童掌门,你这话可就说得难听了。”甄裕板起了脸,“我以人头担保,即便是金山银山摆在我这位朋友面前,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断不会觊觎塔中那件至宝。”
庞横冷哼一声:“金山银山算什么,怎么及得上琥珀神……”冯丹野喝止道:“阿横,还不依不饶做什么!”庞横脸皮抖动两下,住嘴不说。
甄裕向两人报了身份,童云愁和庞横听到“濯门”两字,目光同时一暗,似乎被什么触动了心弦,神情也变得恭敬了些。
冯丹野问向华玄:“华先生,可查到什么端倪了吗?”
“尚无头绪。”华玄摇摇头,反问他,“冯庄主,吕掌门变成的那个孩子现在何处,我想去瞧瞧他。”
冯丹野黯然回答:“那孩子现在安置在涟漪岛南三十多里的一处名为水貂岛的小岛上。岛上临时搭建了几座竹屋,供在下兄弟三人,还有十几位想探知真相的江湖朋友暂居。甄少侠、华先生和夏姑娘若不嫌弃,今晚便可在水貂岛下榻。”
甄裕拱手道:“冯庄主言重,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有个栖身之所便谢天谢地了。”
冯丹野点点头:“如此再好不过,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启程去水貂岛。”
肆
千岛湖中岛屿众多,港湾遍布,宽窄不一,所以湖上行不了大船,只能以小舟竹筏代行。冯丹野早已备好了四艘叶舟,每艘限乘两人,以竹棹划行。
童云愁独占一舟,冯丹野身患残疾,庞横抢过两条竹棹,与他共乘一舟。
华玄刚踏上舟身,夏静缘便跟着跳上来。但华玄指了指甄裕,示意她去与那清秀男子同乘。夏静缘一脸不情愿地跃上另一艘叶舟。紧接着甄裕跳上舟来,对着华玄一吐舌头:“你可真不解风情啊,小妮子可伤心了。”
华玄拉他坐下,迫不及待地问:“骨塔里有琥珀神胎?”
甄裕低声道:“我正想告诉你呢,先前未调查清楚,确要怪我疏忽大意。原来这骨塔早在三年前便已建成,但曲北芒并非佛门中人,愚谛寺的女尼唯恐不受佛祖佑护,为使骨塔具有灵力,她们历时三载,每日围坐在骨塔边诵经念咒,一个月前才将曲北芒的骨殖转移到塔中。然而在移骨之时,她们竟在曲北芒的骨灰中发现了一枚舍利子。”
“舍利子?”华玄心头微震,相传高僧圆寂后火化,会在骨灰中发现凝结晶莹如珠、如花之物,称舍利子。舍利子高温不能熔,高压不能损,且增减自如,诚不可思议。曲北芒并非佛徒,如何会化出舍利子来?
甄裕瞧出他的疑惑,解释道:“但曲北芒这枚舍利子却与佛舍利不同,它有拳头大小,状如琥珀,内中含一胎儿……”
华玄脱口而出:“是琥珀神胎!”
甄裕缓缓点头:“这正是骨塔里那枚琥珀神胎的由来了。愚谛寺众女尼虽感惊奇,但佛教中有一旁支,谓密宗胎藏,该宗认为佛性隐藏于众生身中,就好像婴儿藏在母胎之中。她们因此觉得此神胎源于佛祖的无上法力,便将其视为曲北芒的舍利子,依旧供奉在骨塔。但不知为何,这消息竟从涟漪岛上传了出去。消息一经传出,便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这次一众武林人士上岛祭拜曲北芒,在我瞧来,真没几个是安着好心的。就算是冯丹野他们四个,真心如何,也着实难料。骨塔上神胎乍现,吕楚箫返老还童,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华玄沉默不语,不禁回想起先前那位无惆女尼说的话:“琥珀神胎,神力无穷,施主切莫胡言玷辱,以免灾厄天降。”
甄裕又继续说:“众人眼睁睁看着吕楚箫返老还童,想必也没人再敢对琥珀神胎心生不敬,不过,这世上总是有些胆大包天之徒,不要说琥珀神胎,只怕天上的月亮,他也想去设法摘下!”说到这里,忽然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情。
华玄已有几分猜及:“你所说的,不会就是那个‘坚蚕盗’吧?”
“还不是那厮!”甄裕双眸中微蕴怒气,“你可能是初次听说,但他和我们濯门,哼,可打了不只一次交道。这盗贼最早出现在三年前,山西太原青魂门的镇派之宝玉龙鼎遭窃,现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而暗藏玉龙鼎的密室是完全紧锁的,留下的缝隙仅能容得蚯蚓爬进去,也不知那鬼盗用了什么妖法,从那以后,江湖上就不断传出某某门派的至宝遭窃。”
华玄从未看到甄裕如此义愤填膺,不由生出一份好奇:“蚯蚓便是坚蚕,原来那‘坚蚕盗’的外号由此而得。”
“称其为‘坚蚕盗’,不仅因为他手段高超,而且因为这鬼盗屡次作案,被盗门派却连他的容貌都没看清,有人说是位虬髯大汉,有人却说是个妖娆女子。”
华玄恍然:“原来如此,这坚蚕盗至今不辨男女,恰好和雌雄同体的坚蚕一般。”
甄裕无奈道:“说起来,这坚蚕盗每次行窃,从来不伤人命,有几次对付的甚至是黑道邪派。濯门原本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这坚蚕盗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好几次作案后,竟留下字条公然挑衅,说我们濯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这辈子都别想捉到他。我们怎咽得下这口气。濯门先后派出了十多位好手追查,可至今线索全无,濯门的颜面险些丢尽。因此我们濯门弟子,无不以将坚蚕盗擒获为荣。这鬼盗近日在江湖上放出话,说是看中了骨塔上的琥珀神胎,不久便来摘取。嘿嘿,坚蚕盗,这次你可狂妄过了头,我甄裕岂能让你这小贼在眼皮底下作案。”
华玄听他含愤长谈,却并不十分在意,区区盗贼不足为惧,查出琥珀神胎与返老还童之间的关联才是当紧之事。他回想着几日中的见闻,却丝毫摸不出头绪,心头烦躁,目光不由地移向身处的千岛湖。
他之前乘船去涟漪岛时并未留心,此刻凝视湖面,只见湖水深湛,仿佛蒙了一层青雾,但又晶莹碧透,清澈见底,阳光一照,便如同一块翠色欲滴的翡翠。
华玄从未见过如此璀璨夺目的湖水,登时看得痴了,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才将视线从湖面上拉了回来。
夏静缘就坐在距他三四尺的另一艘叶舟上,与她相对而坐的那青年风流儒雅,谈笑风生,夏静缘似乎给他说的什么笑话逗乐了,脸庞上满是欣悦之色。
华玄见她与那青年融洽无间,心头不禁涌出了一股奇异的滋味,这股滋味他从未经历,不由大觉困惑。
那青年似乎注意到了华玄正瞧着自己,手中竹棹斜拨湖面,将叶舟缓缓靠拢过来。甄裕趁机在华玄耳边道:“这小子自称屈扬。之前我和静缘雇船来涟漪岛找你,行到半途,便遇上了冯庄主和这姓屈的,这小子来历不明,可要小心了。”
说话间,屈扬和夏静缘的叶舟已划到近处。夏静缘嘟着嘴,扭过头不去看华玄。屈扬倒是满脸堆笑地给华玄行礼:“华兄,久慕久慕。”
华玄拱了拱手:“不敢。”屈扬笑道:“华兄怎地如此生分,说起来咱们俩可有渊源了。”
华玄面露不解,屈扬拿起纸扇在他面前一扬,扇面上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大字:索隐。
屈扬哈哈大笑:“你是钩赜派弟子,我是索隐门门徒,大家都是以探索奥秘为己任,说不定同宗同祖,一脉相承,岂非大有渊源。”
华玄从未听说过“索隐门”,看了看甄裕,濯门弟子也摇了摇头。
屈扬却越说越起劲:“华大哥,不知以你钩赜派的门道,对吕掌门返老还童的奇事有何见解?我们索隐门暂时还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华玄不知如何作答,却见夏静缘偷偷地转过脸,倾听他和屈扬的对话,
琥珀神胎
便将目光迎上去,恰好与她四目交投。夏静缘本来还要啷起嘴避开,华玄急忙微微一笑,目呈歉然,夏静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嫣然笑容,目光便也不避开了。
华玄心中仿佛落下一块大石,对屈扬也不再冷漠相待,反而问:“奇事发生那日,屈兄弟也在现场吗?”届扬摇着纸扇,意态从容:“是啊,在下身为索隐门弟子,平生不知见过多少怪事,却无一及得上这件。你说会不会和琥珀神胎有关啊。‘琥珀无垢,返本归源;鬼胎神力,蜕皮换骨’。传闻中这十六字。不正好印证在这位吕掌门身上了吗?”
华玄神色严峻,恰这时,身前一个声音暴喝道:“我还险些忘了,他就是那天瞎捣乱的臭小子,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一条硕大身影自前方叶舟上拔身跃起,向屈扬猛扑过来。双龙帮帮主怒涛汹涌,却浑然忘了一艘叶舟至多承重两人。
甄裕大叫一声不好,随即如脱弦之箭,向冯丹野所在的那片叶舟飞蹿而去。华玄心领神会,身子探出,猿臂一勾,将夏静缘从对面的叶舟上揽到了自己身边。三人行动几乎在同时完成,如此一来,庞横攻到屈扬面前,甄裕晗好落在了冯丹野身边,华玄也拥得夏静缘在侧。三艘叶舟仍是各乘两人。
庞横哪里知道自己方逃脱了落水之厄,怒目中只有屈扬一人,脚步落定,他所在叶舟一端登时下沉。屈扬不慌不忙,纵身一跃,借着下坠之力踏在叶舟另一端,叶舟重重一晃,终于在湖面上持稳。庞横嗔目裂眦,举掌按向屈扬胸口。屈扬将纸扇抛向空中,挥拳抵开庞横来掌,脚尖在庞横身侧一旋,竟然利用叶舟的狭小边缘绕到了庞横身后,同时右手向半空中一捞,掷出的纸扇稳稳落回他手中。庞横又羞又怒,不及转身,反手就是一掌。屈扬笑容可掬,将纸扇一合,当做判官笔来使,戳向庞横掌心。庞横察觉有异,左掌缩回,将纵击改为横抡,带着身子旋转了半匝,重又与屈扬迎面相抗。屈扬不紧不慢,扇子忽开忽合,配以轻盈步法,与庞横缠斗。冯丹野在远处不断喝止庞横,可那莽汉子哪里肯听。
华玄本还以为屈扬不过是个擅逞口舌的书生,此刻见识到他轻灵巧妙的身法,方才刮目相看。夏静缘也惊讶道:“想不到屈公子的武功竟这样高。”
叶舟上两人翩跹不定,穿梭来去。庞横掌法虎虎生威,却始终占不到丝毫便宜,气得哇哇大叫:“臭小子东闪西挪,卑鄙无耻,有本事硬碰硬的来。”
屈扬嘻嘻笑道:“傻瓜石头才硬碰硬。” “钥钩子,大事不好,你看!”华玄正凝神关注两人争斗,猛听前方甄裕叫喊一声。
他定睛瞧去,只见眼前十多丈处,童云愁所在的叶舟正在湖面上不住打转,涟漪圈圈,湖水中也冒出无数水泡。由于舟身旋转太疾,已看不清童云愁的身形,只依稀瞧见一抹黑绿交杂的光影。
见此异景,庞横和屈扬顿时止斗。甄裕和华玄急忙划动叶舟靠近,夏静缘紧紧抓着华玄后背,生怕自己这艘叶舟也会失控。
华玄与甄裕距那艘叶舟不过丈余时,急速旋转的舟身渐渐缓了下来,湖面上的气泡也渐渐消减。再看向舟身,竟已看不见童云愁的身躯,只有他那件黑绿罗袄好像失水的黛草,萎蔫地塌落在叶舟上。
华玄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跃上,甄裕也紧跟着跳上来。两人围着那件黑绿罗袄,面面相觑。冯丹野、庞横和屈扬所在叶舟也都靠拢过来。
庞横微颤道:“老童他……他去哪里了。”冯丹野喘着粗气,顾左右道:“这……这一定是老童和我们开玩笑!”旋即又对湖面喊道:“老童,你水性天下第一,无人不服,赶快现身吧!”他连声呼唤,哪有人回应。
华玄蹲下身子,将整件罗袄提了起来,众人登时发出一阵惊呼。
仿佛噩梦重现,罗袄之下,除了童云愁的内衣裤和靴子,竟多出了个六七个月大的男婴,他鼻子高挺,双眼深凹,与童云愁相貌极为相似。
庞横哐啷跌坐舟上,他身子太重,这一倒下、小舟前端下沉,虽未倾翻,却将他大半衣裳都浸湿了,他口中喃喃:“琥珀神胎,是琥珀神胎……”
甄裕将那孩子抱起,看着华玄:“这……这又是童云愁返老还童了?”
华玄凝视着孩子一阵,扭首北顾,涟漪岛上高耸的骨塔依然清楚可见:塔顶上空,云蒸霞蔚,一团白气聚散不定,凝成各种姿态,正如一个在母亲肚中轻挪微移的胎儿。
“琥珀神胎!”钩赜派弟子心头巨震。
伍
草茎编成的席子上,两个白胖的男婴时而奶声奶气地牙牙嚷着,时而憨状可掬地翻滚打闹。夏静缘支颐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
千岛湖上童云愁突遭“还童”之变。华玄生陷湖中再生危险,便让众人先赴水貂岛,自己和甄裕留在现场,只盼查出些什么来。夏静缘只有随冯丹野、庞横和屈扬先行来到水貂岛。
水貂岛上用竹木茅草搭建了几间简陋的茅屋,留守有十几位江湖人士,可他们一见到那面目全非的“童云愁”,脸色顿时大变,认定“返老还童”并非偶然,唯恐祸及自身,纷纷收拾细软告辞。
变为婴儿的“吕楚箫”也在水貂岛,当初他的亲眷来千岛湖认亲,吕母一时难以接受,发病昏倒,也许惧怕邪咒,一家人竟然径直回了雪窦山,对小“吕楚箫”不管不顾。倒是三位结义兄弟不离不弃,可他们哪里会想到,数日之后,魔咒竟又报应在了童云愁身上。
此时冯丹野和庞横坐在席子边,哀悼相对。屈扬蹲坐在屋子角落,不知在想些什么。夏静缘对着两个孩子,开始也觉得害怕,但相处一久,忧惧之心消失无踪,脑中甚至不由想:不是每个人都在求长生不老,返老还童吗,吕掌门和童舵主又没有死,反而是重新活了一遭,这不是挺好的吗。如果自己也变成了个小女孩,华玄收了自己当徒弟倒也不错。
她瞎想一阵,重新打量起两个孩子,不经意发现,相较于小“吕楚箫”,这个小“童云愁”的容貌似乎颇与中原人不同,除了深目钩鼻,双目瞳孔中似乎还有一抹蓝影。
“老童的父亲是位周游大洋的海商,娶了许多海外的异族女子为妾。”冯丹野看出了她的疑惑,推着轮椅过来解释道,“老童的母亲便是位波斯女子,是以他有一半波斯人的血统。我一眼瞧见这孩子的容貌,便,便没有怀疑了。”
夏静缘面露恍然之色。小“童云愁”忽然哭了起来,冯丹野伸出右手在孩子眼前一晃,他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铜色指环,环壁镂空,镌有龙凤花纹,婴孩似乎对这指环十分好奇,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揽住他的食指。
夏静缘向冯丹野道:“冯庄主,看不出你堂堂一个大庄主,哄孩子竟这样拿手。你一定有许多儿女吧?”
冯丹野目光一暗,摇摇头:“不,我—个孩子都没有。”
夏静缘知道说错了话,面露歉意。冯丹野微笑道:“没关系,只怪我没福分。”说着取下指环,给那婴孩把玩。夏静缘现学现卖,也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拿给了小“吕楚箫”。
“上好的羊脂白玉!”屈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盯着那枚白玉,“富甲天下的灵蛟山庄庄主,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却甘愿跟在那个穷酸的钩赜派弟子身边吃苦受累,岂不可惜吗?”
夏静缘虽然接任了灵蛟山庄庄主之位,但自从跟随华玄在外闯荡,便极少透露自己身份,别人只当她是华玄的女徒或是小丫环,从不知她身份如此显赫。冯丹野和庞横听闻,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夏静缘也不知这屈扬怎么看出来的,口中嗫嚅道:“要你多嘴。”
琥珀神胎
屈扬哈哈一笑,摇了摇扇子,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响,走进两个人来,全身湿漉漉的,正是华玄和甄裕。
众人急忙迎上去,夏静缘先拿棉布给华玄,然后取出包袱里的换洗衣裳。甄裕摇了摇头:“重色轻友啊。”可怜巴巴地自行取衣换上。
两人换衣毕,才与众人在桌边坐下。冯丹野当即询问起来。甄裕抽了抽冻得发红的鼻子:“我们怀疑有人藏在湖水中故弄玄虚,挟制了童舵主,调换了那婴孩在那舟上。所以潜到湖底仔细查看。” “结果怎么样?”夏静缘急切地问。
甄裕摇摇头:“见鬼了,除了一群鲇鱼,什么都没发现。”
华玄接口道:“千岛湖水虽然清澈,但湖底水草葳蕤,怪石嶙峋,即使有人藏身也不易发觉。但凡人终非鱼类,总不可能久藏水下。一般人在水中至多屏息一刻,擅运内息的练武者也不过一炷香,可我在湖里搜寻了半个多时辰,完全不见异样。”
屈扬忽然插口:“倒还有一种可能,此人会否已练成胎息之术。”
“胎息?”甄裕看着屈扬,“你说的是道家的龟息气功?”
华玄双目倏地凝定:“《抱朴子》有云:‘得胎息者,能不以口鼻嘘吸,如在胞胎之中。’依道家的说法,口鼻只是呼吸的门户,丹田才是气的本源。胎息之法,便是在吸气时臆想气自丹田吸入,稍作停留,再臆想气自丹田呼出。如此重复不不绝,便可在封闭之中屏息呼吸。”
甄裕惊讶道:“如此说来:只要练成胎息之术,潜伏水中一天一夜也不打紧。
“但是,真有人练得成胎息之法么?”华玄目光中透出疑色,“四年之前,传言武夷山玄真观有一道人练得胎息之术,我慕名前去求教,他为我演示胎息之法,潜入一只大水缸中,一个时辰未浮出水面。我开始还信以为真,仔细审视后才发现了蹊跷。原来那水缸有内外两层,外层隔空,藏有一根细管,与内层连通。那道士在水下将嘴凑到那细管上,便可呼吸无碍,完全不是什么胎息之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没见过,就断定没有这等神功吗?”屈扬笑道。
华玄沉吟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未亲眼得见,不能断言。”他说完这旬,便又陷入沉思,旁人也都沉默无语。
却听庞横颤声说道:“胎息,胎息,那……那岂不又是与琥……琥珀神胎有关?”冯丹野露出惧色:“你别……别胡说八道。”
庞横痴迷道:“吕楚箫和童云愁都遭天谴了,琥珀神胎…“不,是那鬼胎来报复了……”冯丹野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疯了吗,什么鬼胎!”
庞横倏然惊醒,垂头不语。冯丹野转头向华玄他们道:“他受了惊吓,昏头乱语,各位切勿见怪。经历方才大变,华先生和甄公子定已累极,先歇息一阵吧,我们俩先告辞了。”说着抱了两个孩子,携庞横去了隔壁茅屋。
甄裕看着华玄:“这两个人,真古怪啊。”华玄皱眉无语。
夏静缘见孩子被带走,略感失落,忽地眼睛一亮,只见草席上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赤色袍子,当即伸手取了来,和先前童云愁的那件黑绿罗袄放在一处,然后从细软里拿出剪刀针线,像模像样地做起活来。
“小妮子干吗呢?”甄裕好奇不已。
夏静缘道:“我是看那两个孩子没衣裳穿可怜,想试着把这两套衣服改小。小女子虽然裁术不精,替两个孩子遮体抵冻的本事还是凑合的。”
“难怪这么眼熟,这是吕楚箫的那件袍子。”屈扬拿起那件赤色袍子,放在鼻尖嗅了嗅,顿时眉头一皱,“奇了怪了。”
“怎么?”华玄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何蹊跷?”
屈扬答道:“第一次怪事发生那天我就站在祭台前不远,吕楚箫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记得他身上带着一股酸味啊,怎么现在又闻不见了?”
华玄神色一凛,把那件赤色袍子拿过来,嗅了嗅,却什么都没闻到。
“反正我是闻到了,信不信由你。”屈扬耸了耸肩,“也有可能是后来下起了小雨,把味道冲淡了。”
“原来当时下过雨。”华玄将赤袍递还给屈扬,便神不守舍地走到墙角坐下,再不理会旁人。屈扬瞪了他一眼,甩袖走出屋子。甄裕伸了伸懒腰,躺在那张草席上呼呼大睡。夏静缘拿起剪刀针线,将两件衣裳拆开改小。任由银针指间穿梭,碎布合拢,她眼角余光始终在华玄身上,怎么也瞧不厌。一时之间,颇得农家温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静缘巧手迭施,两件小衣裳的框架已成,就剩下最后的整幅修边。她再向华玄瞧了一眼,钩赜派弟子仍端坐墙角,双眼却已闭合,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夏静缘嘻嘻一笑,放下针线,蹑手蹑脚地走到华玄身边,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将他从眉毛看到鼻尖,从鼻尖看到嘴角,轻声道:“衣咔估。”
这是六个月前,她学到的一句土语,话方出口,不禁满脸通红。
“你说什么?”令夏静缘意想不到的是,华玄并没有睡着,忽然睁开了眼。
夏静缘吓得险些跌倒,慌忙站起来,支吾道:“你…你没睡着啊!”华玄淡淡一笑。
她只有搪塞道:“我……我是想问问你,要……要不要去榻上休息?”华玄微微摇头,起身道:“忙完了吗?陪我出去走走吧。”
夏静缘轻轻颔首,随他走出屋外,轻轻带上屋门,心中却忐忑不定:“刚才那句话,他可是听到了?若是听到,可懂得它的含义?若是懂得含义,又为何还装得若无其事。”
两人走出屋子,眼前顿时豁然,茅屋便建在岛岸不远,眺望过去,碧莹的千岛湖水尽收眼底。几片叶舟并排拴在岛边的一棵芭蕉上,随着湖水款款摇摆。
华玄享受了一会清风,转首向夏静缘问道:“静缘,你相信之前这两桩怪事,都是琥珀神胎作祟么?”夏静缘摇头道:“我不信。”
华玄奇道:“为何不信?”夏静缘笑道:“之前灵蛟山庄的龙,神兵门的天外幽客,我一开始都深信不疑,到头来却都给你揭破了其中的诡计。所以这次我学乖了,这琥珀神胎一定也是谁设下的障眼法,一定还隐藏着什么阴谋,到时候一定会被你看破的。”
华玄微露惊讶:“你说得对。”
夏静缘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回耳后,心念一动,小声道:“华大哥,我答了你的问题,你也答我一个,好不好?”华玄笑道:“你要考较我什:么?”
“不是什么钩赜的问题。”夏静缘摆摆手,鼓起勇气,“我是想问,那……那天在南京长江边,你祭奠的那……那个人究竟是谁?”
华玄眉宇间生出一股怅然之色,长叹一口气:“那……那个人,聪明绝顶,却又蠢笨至极,他,他是我心中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我真想就此忘了他,偏生他在心中根深蒂固,再难抹除。”
夏静缘虽早有预备,仍是胸“咯噔”一声,心如刀割:“果然,华大哥早已心有所属,在我之前,他早就邂逅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女子,即便她已经死了,华大哥也永远忘不了她。”想到这里,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华玄凝望湖水,全未注意到她的神情。
便在这时,忽听湖水响动,循声望去,远处驶来一竹筏,上面是一尼姑。
“无悔师父?”华玄迎上前去,将那女尼接上岸来。
无悔向华玄和夏静缘行过礼,缓声道:“这位可是钩赜派华玄先生?”华玄回礼:“正是。”无悔道:“弟子奉恩谛寺住持明慈大师之命来传话,诚邀冯庄主、庞帮主、华先生和濯门的甄公子今夜赴涟漪岛骨塔一聚。”
华玄奇道:“不知所为何事?”
琥珀神胎
无悔答道:“师父已听说了童舵主的遭遇,料知是这琥珀神胎所造的孽果,心想若是任所欲为,灾祸无尽无穷,是以在骨塔之下设立法坛,命众弟子诵咒洒净,驱除戾气。到了今夜子时,便将琥珀神胎自塔刹取下,在众位见证下将其焚毁,永断邪念。”
华玄轻“咦”了一声,转头看向夏静缘,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陆
空际如浸透的墨汁,月亮繁星都被乌云遮得一点儿也不透。夜已深沉,人却不得安静。骨塔塔底四周,设了五处灵坛,明烛皓晃,将骨塔的轮廓自漆黑中勾勒而出,五名女尼在灵坛上跏跌而坐,对着塔刹诵念楞严咒,咒音虽不响亮,却庄严绵密,人耳沁心。
华玄、甄裕、夏静缘、冯丹野和庞横端坐在塔前,他们应明慈法师之邀而来,众尼的诵咒仪式却早已开始。塔底之门敞开,明慈大师就端坐在骨塔底层,诸人在亥时抵达,她不知是因双目失明,还是置若罔闻,始终无动于衷。众人不敢打扰,便就近寻了块空地坐下,静观仪式。
此刻距子时尚有半个多时辰,甄裕抓耳挠腮,颇有些坐立不安。夏静缘忽然轻声问他:“阿裕,刚才我见你在屈公子屋门上贴了个东西,那是什么呀?”
原来方才他们离开水貂岛前也去叫过屈扬。屈扬说要睡觉。众人便不勉强,唯独甄裕皱了皱眉头,悄悄走到他门前做了些许手脚。
甄裕回答道:“那小子来历不明,鬼鬼祟祟的,让人放心不下。所以我在他门上黏了一块‘谍封’。”夏静缘好奇道:“谍封?”
甄裕道:“那是我们濯门神技堂新近研制出来的一种药饼,专门用以探查可疑人士行踪。使用时轻轻黏在门扇与门框之间,一旦门开启过,谍封便会悄无声息地断裂,而且断面会随时间变色。我们濯门弟子,便可依据谍封断面的颜色判断对方在何时溜出去过。”
“原来如此。”夏静缘恍然,“不过我瞧那个屈公子不像是坏人。”甄裕吐了吐舌头:“小妮子涉世未深,还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说话之际,华玄渐渐将目光移向了冯丹野和庞横。他亲眼目睹“返老还童”的异象,实在太过震撼,心中微有动摇,然而与夏静缘的一席对话却让他坚定了信心,当即将所知线索重新梳理,不禁将疑点转移到了冯丹野和庞横身上,很显然,这两个人还隐瞒着一些与琥珀神胎有关的秘密。
这时的庞横神情呆滞,目不转睛地盯着塔刹,冯丹野则坐在轮椅上,“吕楚箫”和“童云愁”分别被他抱在左右手,两个孩子已经换上了夏静缘赶制出的小衣裳,楞严咒仿佛催眠曲,使得他们安然酣睡。
忽然间,骨塔底层传出几声既缓又沉的木鱼响。众尼诵咒声登时停止。冯丹野怀中两个小家伙却惊醒过来,大声啼哭。五尼中的无悔除慈心起,欲向婴孩走近。一旁的无惆却喝止道:“无悔,归位!”无悔迟疑片刻,走回灵坛坐好。夏静缘从冯丹野怀中抱过孩子,软语相哄。明慈法师的声音从塔中传了出来:“请钩赜派的华先生人塔一叙。”
甄裕低声道:“万事小心。”华玄颔首,走进骨塔,才踏过门槛,背后呼呼风声,已将塔门关阖。他倏然一惊,却觉眼前明灼亮眼,原来在关门的同时,围壁上数十根火烛一齐点亮,将塔内照耀得如同白昼。
明慈仍是坐在地上,指着面前的一只蒲团。华玄在蒲团坐下。只见这位女住持五十多岁,气朗神清,似乎与生俱来一股忧怀万物的慈悲感。可他坐下后,明慈仍是双手合十,闭目缄口。华玄心头惴惴,仰首查视骨塔内的情形。
骨塔内部的结构与外观相合,亦分为十七节,但并未在节间设置平台,而是由一螺旋状的木梯盘绕而上,直至塔顶,四周的塔壁绘满了斑斓的佛画,唯独塔顶天棚奇特非常,上边布满了数千个圆形凸起,好像佛祖头顶的肉髻倒悬过来,威严之余,令人颇觉诡异。
华玄正惊叹于骨塔构造,明慈忽然道:“华先生是钩赜派的高徒,贫尼慕名已久,不期今日在此相见。”华玄急忙垂首,只见明慈法师已经睁开了双眼,瞳孔虽仍显钝滞,容光却已不再是之前的黯然,当下回札道:“晚辈资浅名薄,不值一提,不知大师召唤在下前来,有何吩咐?”
明慈思吟一会儿,沉声道:“听说钩赜派解谜之能天下无双,贫尼心中一个暗藏数年的疑团,盼华先生慧心施解。”华玄一怔:“大师所言谜团,可与琥珀神胎有关?”
明慈微露讶色:“便因这一枚琥珀神胎,近来人心惶惶。贫尼思虑许久,心知再不将这件十年前的隐事说出,只怕灾晦肆虐,永无宁日。”
华玄听到“十年前”三个字,顿时想到旧事,脱口道:“大师尽可明言,弟子洗耳恭昕。”明慈颔首,款声道:“华先生应当知晓,这骨塔是因何而筑。”华玄答道:“是为了大侠曲北芒。”
“曲岛主仁心善德,光明磊落,无愧于大侠之称。”明慈感慨道,“他自少笃信佛教,但身处江湖乱世,不得已陷入杀戮,遂常到寺庙忏悔。贫尼当时在灵隐山六清庵修行,因此与他结识。后来曲岛主隐居涟漪岛,在千岛湖上建起了一座愚谛寺,贫尼义不容辞,担起愚谛寺住持一职。起初寺内便只贫尼一人,后来收纳了不少女弟子,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华玄不知明慈和曲北芒还有这样一段渊源,闻言既惊讶,又恍然,只是不知明慈提及早已过世的曲北芒,是何缘故。
明慈似乎通晓他的心思,忽然问道:“曲岛主十年前突然去世,江湖上都公认死于毒杀,对吗?”华玄从她话中听出了枝节,不由脱口:“莫非另有隐情?”
明慈点头:“十年前这桩案子由濯门调查。濯门公正不阿,誉满江湖,如此公告,自然无人质疑。你那位姓甄的朋友是濯门弟子,真相如何,恐怕连他也被蒙在鼓里。”华玄大惊:“难道真相并非如濯门所言?”
“记得当时案发后,濯门行动之迅,着实令人吃惊,他们不知自何处得到了消息,竟在案发的第二天就赶到了涟漪岛,那时至少来了一二十人,他们将曲宅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才到傍晚,便有人出面宣称此案已经查明,罪魁乃是曲北芒府中的一名厨工,因为痴恋曲小姐无果下毒害人,他也已经殉情而死。”明慈沉声叙述着,“案子便这么匆匆忙忙了结,濯门的人又说曲北芒没有亲眷,将尸体就地焚化了。”
华玄越来越难以置信,濯门办案,从来都是以严谨著称,宁可拖延时日,也不会草草结案。曲北芒这么一桩轰动武林的大案子,竟处理得如此草率,绝非濯门办案的一贯之风!他已知明慈暗藏隐情,当即脸色凝重:“大师,真相如何,还请相告!”
明慈重新闭上双眼,脸上陡然升起一股惆惋:“其实濯门并不知道,在他们上岛之前,贫尼已经去过曲府,而且清楚地知道,曲岛主一家十三口并非死于小人毒害,而是被灭门的!”
华玄身子震动,大出意料。曲北芒之死早已盖棺定论,哪知道时隔十载,竟会有人告诉自己此案另藏玄机!
“十年前的那一天,仿佛就是昨日。”明慈深吸一口气,“愚谛寺建成后。每日清晨,曲岛主都会在其妻女陪伴下,到愚谛寺来烧香,十多年无一日间断。但是那一日,却没见他前来。贫尼隐有不祥之感,匆忙赶往涟漪岛。贫尼虽然自少双目失明,这条路却已不知行过多少遍,是以一人一舟,即刻而至。可……可谁能想到,贫尼即将遭遇的是怎生一番惨绝人寰!”
她猛地睁开双目,牙关交击,似乎已将出家人对生死的参透抛之脑后,颤声道:“才踏进院子,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贫尼循着血腥味一路摸
琥珀神胎
将过去,顿时发现,原来这里早已变成了修罗场!他家中的管家和婢仆,都被人刺死在院子里,而东首的几间卧房,横七竖八地倒着六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依据衣饰身形,贫尼分辨出两位是曲岛主的儿子,三位是他弟子,还有一人是他的女婿柏寒先生。曲岛主原有一女晓芸,定居涟漪岛后,又生下两名幼子,所以从外地请了一名书生来教他们读书认字。柏寒先生学问既高,为人淳善,与晓芸日久生情,共结连理,他深谙佛理,也常来愚谛寺与贫尼论道。见他死得如此之惨,贫尼当时便泪如泉涌。”
明慈言辞动人,那副惨象似乎在华玄眼前铺展开来,他强捺疑惑,听她继续说下去。
“惶恐之中,贫尼急忙赶往正屋,只盼还有一线生机,可……可触摸到的却是倒在血泊中的三个人,那……那是曲岛主和他的妻子女儿啊,他们终也不能幸免……”明慈身子摇晃,瞪大了眼睛,仿佛那一幕就在她身前,“但可怕的不仅如此,晓芸那时已怀有柏寒先生的骨肉,本该腹大如鼓,这时却瘪平无凸起。贫尼大惊,扒开她的衣裳仔细触摸,这才发现她的肚子竟然被人剖开,八个月的胎儿不知了去向!”
闻及此处,华玄脸色大变,大口喘着气。
明慈叹了口气:“当时贫尼双手沾满鲜血,着实已经吓坏了,大叫着跑出去,跳上小船,慌不择径地划到了附近的一个荒岛上,跪倒求告,直到心神安定,才回到愚谛寺。不久之后,便听到消息说濯门已经查明真相,案子匆匆了结。”
华玄不解道:“既然如此……”
明慈悲哀道:“华先生一定纳罕,贫尼既然知晓真相,却为何要犯佛家妄语的大戒,将真相隐瞒了十年?” “华玄确实不解,还请大师明示。” “贫尼终究是个双目失明之人,唯恐当日所见乃是一时错觉。况且,贫尼还答应过曲岛主。”明慈哽咽道,“在事发前的五六天,他似乎早有预料,还找到贫尼,说自己罪孽深重,不久便会遭现世报应。”
华玄不由震惊:“曲岛主当真如此说?”
明慈颔首:“当时贫尼还以为是曲岛主先前在江湖上身不由已,多有杀戮,以致忧心仇家会寻上门来。于是便设法以佛理开导。并劝他邀请江湖朋友上岛,抵御外敌。但曲岛主不为所动,只是求贫尼答应,将来不论他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行追究,免得冤冤相报绵绵不绝。贫尼当时并未细想,谁知才过了几天,竟然会一语成谶!”
华玄面露困惑:“莫非曲岛主心中明知凶手是谁,早打定了以命抵怨的主意?”
“正因如此,贫尼只有遵照曲岛主所言,从未将此事说给第二个人听。”明慈低垂着头,满是歉疚之色,“十年中,贫尼潜心修行,只盼将这事忘却,谁知那枚琥珀神胎竟会突然出现!那是骨塔筑成后,在替曲岛主移骨时,一名弟子发现的。她不知那是何物。贫尼让她详加描述,才知是琥珀神胎。当时贫尼脑中,立时浮现出晓芸被剖开肚子的惨状。”
明慈的话使华玄突然闪出一个恐怖的念头:琥珀神胎现身,会否源于曲晓芸肚内那个失踪的胎儿?吕楚箫和童云愁接连胎变,又会否与曲北芒的灭门惨案有关?
又听明慈道:“这枚琥珀神胎,贫尼已将其妥为收藏,此事除了贫尼与那名弟子,再无第兰人知晓,那名弟子经我嘱咐,也不会透露出去。贫尼至今也不知是谁泄露消息,以致不断有人来到涟漪岛,意图不轨。”
华玄凝定心神,忍不住问:“请问大师,吕楚箫、童云愁、冯丹野和庞横四人,与曲岛主有何关系?”明慈回答:“曲岛主初至涟漪岛,与武林联络未断,但后来他看破世俗名利,便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对武林中的来客也尽都婉言相拒,唯独冯吕童庞四人拜访,却从未拒之门外。这究竟为何,贫尼也不知晓。”
华玄心头一凛,眉头深皱。明慈最后道:“明慈生性愚痴,参不透其中缘由。只盼以华先生智敏,早日看破真相,结束这场劫难。贫尼力所能及,只有将琥珀神胎投入烈火,借助佛祖法力,压制此物邪气。”
她说着立身而起,向螺旋状楼梯走去,她驾轻就熟地走上楼梯,攀向塔顶。华玄随在她身后缓缓上升。骨塔每节约摸一丈多高,待得他到达十七层的塔顶,身处将近二十丈的高空,俯视塔底,心头不禁怦跳。
他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铁匣柜子一类,不由好奇那琥珀神胎藏在何处,这时却见明慈伸出右手,竟然摸上了塔顶那些一个个凸起的“肉髻”。
她张开手掌,在纵横排列的肉髻上拂动,几番来回,终于在其中一个肉髻上停下,她抓住肉髻稍加用力,整个肉髻被拔出来,竟是囫囵一体的鸡蛋形状。
华玄顿时恍然,要知琥珀神胎现世的消息传出,多少江湖人士心怀鬼胎而来,其中定不乏盗窃高手,只怕早就将骨塔内外搜了个遍。谁又能猜到明慈竞将琥珀神胎藏在这数千个肉髻的其中一个。而且这数千个肉髻大小如一,颜色相若,眼明之人着实难辨,唯独双目失明的明慈才能“海中捞针”。
明慈捧着这个肉髻蛋,缓步走下楼梯,走出塔门。甄裕和夏静缘见华玄走出骨塔,立时围了上来。华玄看向甄裕,眉头皱起。甄裕回了他一眼,显然不解其意。
明慈小心翼翼地走到人群中央。冯丹野和庞横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慈双手,烛火在两人面上跳跃不定,凸显出他们眼窝和鼻翼处的阴影,那是种复杂至极的神情,好像回光返照的病人,又像万念俱灰的死囚。
明慈开始大声念动楞严咒,五名女弟子也念咒接近,无惆和无悔搬来一只三足鼎,鼎中放置木柴,浇上了豆油,点燃之后,立时火焰炽盛。
明慈在五名弟子护持下,捧着肉髻蛋走近三足鼎,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蛋壳发出咔咔脆响,顷刻便要被捏碎,裂缝之中,青莹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柒
琥珀神胎呼之欲出,众人都凝神屏气,只待一观这惊世骇俗之物的真容,华玄正在犹豫是否拦下明慈,以求在琥珀神胎中发现线索,可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明慈身边突然一道白影闪出,掠向她手中的肉髻蛋。
华玄脸色大变,正待纵身扑救,身侧燥热汹涌,一条手臂挟着热气扑向那道白影。华玄斜目望去,才发现竟是坐在轮椅上的冯丹野迅疾无匹地发出一掌。他先前见冯丹野身体孱弱,从未显露武功,只道他身残志衰,荒废已久,谁想掌力竟是如此阳刚炽热。
可那白影轻功也着实了得,掠过明慈后,竟然立即扭转冲势,恰好避开冯丹野的炽热掌力,突然擦过甄裕的身子,往涟漪岛西面狂驰而去。
骇变突生,待得众人醒悟,只见明慈手中的肉髻蛋已然消失不见。甄裕呆立原地,竞被点中了穴道。元惆和无悔齐喊:“无怯!”明慈身边的女弟子,此刻只剩下四名。原来方才那道白影,便是明慈的五名弟子之一,法号无怯的女尼。
华玄一愣之下,便即反应过来,疾追无怯而去。对方轻功绝顶,顷刻间已在视野之外。但华玄孤注一掷,循定西方奔驰,咬牙跑出三四百步远后,终于再见到那道白影。无怯脚步本已放缓,见华玄追来,登又加快步伐。此刻皓月挣脱乌云,淡淡的月光笼映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如两道飙风,一路卷得枯叶尘土漫天飞扬。
华玄脚步不歇,心中却已有了警戒:无怯显然事先便悉知了在场众人武功的高低,清楚仅以轻功而论,唯有自己和甄裕可为威胁,是以她在夺走琥珀神胎后,随即点了甄裕的穴道。如此一来,自己若是要替甄裕解穴,便失了追逐良机;若是不予解穴,自己势单力孤,她成功逃走的几率便大增。
琥珀神胎
此人武功诡异,心思缜密,必然是个劲敌,不能大意!
他正自思虑,前方无怯身影一滞,突然折而往北,蹿入临近岛岸一片密林,显然要借地势遁形。华玄岂容她得逞,不假思索,紧跟人林。
谁承想,无怯才踏进密林,忽然从身上掏出两条细长钩索,先抛出一索,缠住树梢,将身子荡起,处于半空时又掷出另一索,缠住前方树梢,同时放开前一索。如此反复。她身子轻盈,摆荡钩索的手法又娴熟至极,便如同长臂猿猴,眨眼间荡出数十丈远。
华玄直看得傻眼,却又难如法炮制,唯有使出十二分的气力,自树底下追逐,两人间距离幸而未被拉大,但他也绝难追上。更遭的情况是,无怯也许已在岛岸上泊有逃生的舟筏,一旦给她循水路而逃,他纵然脚力沛然,也是回天乏力。
再追逐一阵,华玄已在微微喘气,耳中传来风拂湖水的荡漾声,自己却仍与无怯有七八丈的间距,眼见她只需得两三个摆荡,便可逃出密林。华玄深吸一口气,乍一思虑,顿时有了主意,放慢脚步,左足一勾,抄起一块拳头大的圆石,呐喊一声,发力掷去!这一掷使劲太猛,发力后上半身余势不减,登时将脚步带得踉跄,翻倒在地。
“老天保佑!”华玄跪地祈祷了一声,死死盯着无怯逐渐远去的身影。
圆石去势极快,刹那间便追上了无怯。然而无怯脑后如有生目,摆荡之速丝毫不减,突然腰部内凹,竟以不可思议的姿势轻易躲开。随后圆石直冲她左手的钩索而去。无怯眼疾手快,左手将钩索一扯,又堪堪避过。随即便听“噗”地一声响,圆石没人地底,消失不见。
她避过圆石,随即加快摆荡,显然要一鼓作气,逃脱升天,然而就在她用钩索缠住前方树梢的一瞬,猛然听得哗啦啦一阵响,被钩索缠住的那棵柚木突然翻倒,连根部撬出地面。无怯始料不及,自半空中坠落。
华玄又是侥幸又是欢喜,无暇多思,拔足追过去。
原来他方才掷出圆石,乃是袭人为虚,打索是实,如此她接连避开后,便不会再注意圆石的去向,怎又能想到华玄还留有后招。其实华玄击人打索全是虚掩,损摧无法将要借力的大树根蒂才是真正意图。华玄之前在圆石中暗藏绵劲,打入地底后直取树根,而后劲力由底贯顶,登时将整棵树干打得蓬松无力。无怯一旦将自身重量攀上,岂有不树折人摔之理。只不过这计谋并非万全,当时无怯身前的树木有三四棵之多,她手中钶索会缠住哪棵实在难以料及,华玄是才存了豪赌之心,谁知鸿运当头,偏给他中了头彩。
华玄侥幸得手,信念大增,心想今日如何也不容得琥珀神胎旁落人手,更要揭开你这盗贼的真面目,不知哪来的气力,一口气奔到无怯跌落处,施展开擒拿身法,猛地朝她扑去。
无怯仍呈卧倒之姿,见华玄纵身扑至,左袖骤抬,袭向他胸盯。华玄抬肘一挡,欲将力道从手臂关节卸去,谁知这一拳力道犬得惊人,抵住肘部击向胸口,骤然将他推出三四步远。无怯脆声一笑,翻身站起。华玄猛然站定,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然反穿了身上袈衣,双腿套进袖子,两臂藏在下摆中,方才挥击左袖,实则是踢出右腿,华玄将腿法当做拳法来抵挡,自然猝不及防。他气恼之余,却不由惊叹,此人落地后,竟在他眼皮底下完成缩身屈体、倒转四肢,筋骨之柔韧实属罕见。
无怯站起后,立刻从袈中抽身,登见白影中冒出一团灰影,原来她在袈衣之内,早已一袭缁装,穿戴整齐。华玄不禁心忖:方才她若夺了琥珀神胎,便立即脱下袈衣,仅着夜行服,黑暗之中自己怎能追上?
“也怪我太托大了。”无怯嘻嘻一笑,“故意显露行迹,瞧瞧你追不追得我上,唉,真想不到,你会想出那种法子来。逃跑半途被人截下,是我这辈子头一遭。”
她说话之时,月光透过枝叶,洒于其身。华玄眼前,登时显现出一张瑰姿艳逸、明媚妖娆的脸庞,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可双眸中的迷魅绝非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
华玄一凛:“你不是无怯!”女子笑道:“小女子情思绵绵,爱意缱绻,怎会是那六根清净的小尼姑。”说这话时声音焕然一变,软语柔呢,娇媚入骨。
华玄走上前去,封住她逃跑途径,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盗琥珀神胎!”
女子却似并不准备逃跑,闻言轻扬脑袋,露齿而笑:“真是笑话,小女子盗宝还要原因吗?”华玄忽然记起一事,脱口道:“你就是坚蚕盗?”
女子娇嗔道:“什么坚蚕蚯蚓,难听死啦,这些江湖上的大老粗,就不会取个好听的外号吗!”华玄正色道:“废话少说,交出琥珀神胎。”女子伸出双臂:“琥珀神胎小女子是交不出来,除非你把我身子一起要了去,我的所有自然都会是你的。”她说完最后一字,平伸的双臂遽然错开,一戳华玄咽喉,一抡他腰际。
若换成寻常男子,听了女子这番蜜语,只怕骨头早就酥了。华玄却全然不辨其味,见她倏然变招,随即不慌不忙地应对,他不敢消耗真气,便施展开争衡功,顷刻间在两人中架起一座“杠杆”,同时在手法中蕴藏了溯源掌,只求探寻出这坚蚕盗的师门渊源。
然而这女子身法诡异,拳脚古怪,超出华玄所知,溯源掌全然失效,但也好在她武功精于“诡怪”,而非“高强”,在争衡功的牵扯下,对华玄丝毫构不成威胁。
过不得多时,争衡功发挥奇效,华玄蓄劲养气,毫不费力,女子却是招招尽力,徒劳无功,此消彼长,华玄渐渐占据上风。女子显然也察觉到情势变化,原本媚惑的神情渐变凝重,一个不留意,左颈露出破绽。华玄瞧得真切,长臂一挥,便要扣住她颈部要穴!
眼见便要将这搅得江湖天翻地覆的坚蚕盗一举擒获,女子突然喊了一声:“傻瓜蛋!”华玄乍听这三字,身子凝滞,脑中一片混乱。
华玄身为钩赜派弟子,智才之强,可说万中挑一。敢称他为“傻瓜蛋”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一个让他吃过平生最大亏,上过平生最大当的女孩!
“你……是你!”华玄脱口而出,手上招数再也施展不出。
女子趁此间隙,划掠而出,手上钩索再度飞出,缠住树梢,疾速地摆荡出去。待得华玄回醒,那个窈窕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夜色里,漆黑之中,只有她娇婉醉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傻瓜蛋,你又中了我的计啦!”
华玄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断重复着三个字:“傻瓜蛋……傻瓜蛋……傻瓜蛋……”
“纪天瑜,原来是她!”他猛地醒悟,少年时的记忆涌进脑海。
那是华玄永远不愿回忆的一天,十五岁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纪小的女孩子,怎么就能在弱女、侠客、骗子、恶贼几种身份里转变自如,而且轻轻易易就出卖了自己。
“这个女孩是个妖精!将来再遇到她,我一定学孙悟空,一棒子打死了她,再也不上她的大当了。”当时被纪天瑜陷害得遍体鳞伤的少年华玄这样愤愤地对自己说。
这次她再次现身,本该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到头来旧债未讨,反而添上了一笔新账。华玄站起身子,拳击身旁大树,惊愕、恍悟、懊悔、恼臊一齐涌上心头。
琥珀神胎已遭盗走,空想无济于事。华玄摇摇头,只有颓丧地往骨塔方向走,踏出百步,突听得前方辘辘车响,一人疑惑道:“华先生,是你吗?”,
华玄一愕,应声道:“冯庄主?”那人答了一声,转动车轮行近,正是冯丹野。
“甄公子穴道已经解开了,大伙担心你的安危,分头来寻。”他看到华玄
琥珀神胎
周身无恙,顿时露出欣慰笑容。
“对不住,给她逃走了。”华玄叹了口气。冯丹野咬了咬牙:“是坚蚕盗?”华玄颔首。
冯丹野皱紧眉毛,摇摇头:“罢了,既是神鬼奠测的坚蚕盗,那有什么法子,大伙还在找你,快回去骨塔吧。”他作势要转向,华玄忽然记起一事,上前一步:“冯庄主留步。”
冯丹野不解道:“华先生还有什么赐教?”华玄道:“我想请问一事,冯庄主你,还有吕掌门、童舵主和庞帮主四人,与曲北芒岛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冯丹野眉头一皱,答道:“我们四人原本都是寂寂无名的小辈,得他提携,才有今时今日的武功地位,曲大侠可以说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既是如此,曲岛主之死,你们真的相信他是被毒害的?”
“华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冯丹野面露不解,“堂堂濯门结案之词还会有假?”
华玄踌躇半晌,转而道:“那据你所知,曲岛主可曾与何人有过恩怨纠葛,他是否对你说起过,自己有愧于某人?”
冯丹野眼中闪现异光,似乎在揣摩华玄的言中之意,隔了半晌才回答:“不,曲大侠光明磊落,虽有仇家,但他从未后悔。”
华玄凝视他的双眼。冯丹野坦然而对:“难道华先生以为,我们四人与曲大侠之死有关,所以琥珀神胎才会找上我们?’哗玄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道:“证据未明,华某不作臆断,有劳冯庄主了,咱们回去吧。”冯丹野脸上疑惑丛生,却没有追问。
两人回到骨塔时,众人已集结在那儿,甄裕解了穴,咧咧地骂着粗话,见到华玄赶忙迎了过来。华玄手中拿着那件袈衣,神情淡然,简述了经过。甄裕跺脚道:“坚蚕盗,甄裕不亲手将你擒获,就,就他妈不是男人。”这时无惆和无悔搀扶着另一位年轻女尼姑走来,她只着内衫,眼睛盯着华玄手中那件袈衣。
“无怯师父吗?”华玄将衣裳递给她。无怯感激地点点头,退回明慈身侧。
甄裕道:“这坚蚕盗真是妖魅一般。无怯本在骨塔东侧灵坛上诵咒,不知不觉给人点了穴道,脱去袈衣。坚蚕盗以假充真,竟没人察觉到。”
庞横却站起来,欢喜地拍手:“好啊好啊!”夏静缘向他一瞪:“好什么!”庞横道:“坚蚕盗最好把琥珀神胎带得远远的,带到天涯海角,带到爪哇国去,再也不要回中原了!”
明慈双手合十,仰望骨塔遭:“恐怕这就是佛祖的旨意吧。”躬身一拜,率众弟子归寺。
冯丹野叹了口气,抱了两个孩子,告辞回去水貂岛。庞横精神抖擞,连说此间之事已经了结,这几天他便要收拾细软,回双龙洞去。
、
这时便只剩下华玄、甄裕和夏静缘留在骨塔前。华玄收拾心情,将在骨塔内与明慈的谈话复述出来,甄裕闻言脸色大变,连道:“不可能,我们濯门办事从来一丝不苟,如何会办这等糊涂事,那明慈是眼盲之人,莫不是她……” 。
华玄摇摇头:“明慈虽然双目失明,心智却明澈无比,断不会弄错。”
甄裕满脸堆疑:“不成,我明天将此事用飞奴传回师门,问问门主他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华玄道:“如此最好。”
夏静缘却道:“我却觉得,曲北芒的被害和如今琥珀神胎的出现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能解开琥珀神胎的谜团,十年前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华玄点点头:“可惜未能截下坚蚕盗,否则或许可从那枚琥珀神胎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你也不必自责,坚蚕盗诡谲多变,神出鬼没,那是出了名的。”甄裕安慰他道,“多少江湖好手布下天罗地网都捉他不住,你一个人,能抢回那件袈衣,已是难得了。”
“不。”华玄摇头,“只差一步我就能捉住她了,被她逃走并非我武功不济,而是,而是……”一时之间,他也难寻措词。 “咦。你脸上是什么!”这时夏静缘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又拿过灵坛前一只未熄灭的火烛,对着华玄左面颊仔细一照,不禁俏脸一变,变得既尴尬又气愤!
甄裕也惊讶不已,愣了一会恍然道:“难道…一难道那坚蚕盗是个女人?”
华玄不禁莫名其妙,伸手在左边面颊上一抹,触指滑腻,拿到眼前一看,竟是赤红色的膏状物。他不由大为纳罕,看向甄裕:“我脸上是什么!’,甄裕没有回答,反而看了看夏静缘。
夏静缘跺了跺脚,羞红了脸道:“你……你真不害臊!”从腰间取出一块小铜镜,向他用力丢过来。华玄伸手抓住,对镜自顾,这才发现自己左边面颊上竟然多出了一个粉红唇印!
华玄大吃一惊,回想当初,自己和纪天瑜交手时,绝未见她将嘴唇凑近,只有在用争衡功和她僵持之际,被其袖子轻拂过几下。记得那时他只嗅到一股丹脂的清香,便立时凝神屏气,唯恐吸入毒气,却浑未注意到脸上有何异样。
“莫非就是那几下!…他胸口“怦”地一跳,哪里想得到纪天瑜在生死拼斗的间隙,竟然还不忘和自己开了这般一个大玩笑!
恍悟之后,华玄一脸苦笑,窘迫地望向夏静缘。夏静缘柳眉倒竖,竟似要哭出来:“你确实不是武功不济,而是跌进了温柔乡,你见她是个大美女,如何还能下得了手。她献上一吻,你便恭恭敬敬地将她送走,说不定……说不定还不只是一吻……”
华玄迭声道:“不是……不是……”以求救的目光看向甄裕。濯门弟子耸了耸肩,示意这种事他只能袖手旁观。
泪水在夏静缘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滚来滚去,她大声喊道:“华玄,我真看错你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真想不到你骨子里还是个处处留情的家伙!”说完她跑向岸边,跳上一艘叶舟,迅速地划走。
华玄叹了口气,拔腿欲追,却又迈不开步子,只听得甄裕叹气道:“钥钩子,连你也攻不破的难题,总算是出现了吧。”
捌
乌云尽消,夜空爽朗,皓云高悬,繁星璀璨。湖水犹若明镜,又将明月繁星揽映在粼粼微波之中。夏静缘张开四肢,正仰面躺在一片叶舟上,随波而流,仿佛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
方才她一气之下,划舟回了水貂岛,随即闭门不出,任凭后来华玄如何敲门也不应,后来听他和甄裕回屋去了,自己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干脆又偷偷跑出屋子,泛舟湖上。如此将水做床,以天当被,终于胸怀惬意,心情也由委屈气愤,慢慢消减平复,又转变为了惆怅内疚。
仔细算起来,夏静缘跟随在华玄身边,已将近一年,两人共度的惊险危难,同享的欢笑悲伤,数也数不清。她岂能不了解这个钩赜派弟子的为人:他虽然聪明绝顶,却只限于探秘索隐,对于男女之情,可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哪里会是什么情场浪子。那个不明不白的吻痕,定然不会是他主动受用。
她刚才发了那通脾气,自己都不知源头在哪儿,此刻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在那一刹那想到了华玄在南京祭奠的情形。正因为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自己始终耿耿于怀,却又无处发泄,突然出现的这个吻痕,自然而然成了心头嫉潮喷薄而出的决堤口。
想通了这些,夏静缘更加难安,只盼立刻去和华玄讲和,却又想到这般忽阴忽晴,反显得自己任性胡为,一时踌躇不决,倦怠丛生,不留神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股热气喷在面上,柔柔暖暖地好不舒服。夏静缘迷迷糊糊地说:“你……你终于肯来找我啦,算啦,本小姐宽宏大量,瞧你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原谅你了。”
耳畔顿时响起一阵笑声,爽利豁朗,绝非华玄那个冷面木头所能发出。
琥珀神胎
夏静缘遽然一惊,猛地睁开眼来,却是索隐门弟子屈扬乐悠悠地坐在自己身边。
“怎么,怎么是你呢?”夏静缘急忙坐起来,想到自己毫不矜持的酣睡模样给他瞧在眼里,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同时又注意到东方已现鱼肚白,自己竞已睡了两三个时辰,左手边的湖面上生着一大簇荷花,花瓣粉红娇嫩,晶莹透亮的露珠在叶片上不住滚动。
“你胆子可真不小啊,竟然一个人跑到湖上来呼呼大睡,就不怕和那个童云愁一样中了胎咒啊。”屈扬调侃道。 “才不呢。”夏静缘心中着实有些后怕,嘴上却不服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屈扬哈哈一笑,摇起纸扇:“好一个半夜不怕鬼敲门。今早闲来无事,本来想乘舟四处逛逛,忽然瞧见这边湖面上漂着一个黑影,还以为遇到水鬼了呢,没想到是你个小丫头片子。”
“你才是水鬼呢。”夏静缘啐了一口,“不和你胡扯了,我要回水貂岛去。”
她拿起竹棹,正要划水,忽见屈扬神色一凛,收起纸扇,指着东南方向道:“快伏下身子,好像有什么人来了!”不由一阵惊慌,急忙俯身趴在叶舟上。屈扬用手轻轻划动湖水,将两人的叶舟荡进荷花丛中。
过不多时,果然只见东南方向缓缓荡来一艘小船,船上一人身材纤瘦,灰色袈衣,竟然是无悔,她手握木桨,船头搁置着一个简陋的大木匣子,不知大清早驾船出寺所为何事。
夏静缘见是熟识之人,慌乱顿消,正要起身。屈扬忙低声道:“别轻举妄动。”夏静缘撇着嘴,一肚子不解。
慢慢地无悔驶得更近了,为免暴露行迹,夏静缘和屈扬都把脑袋压得低低地,这么一来,视线被荷花遮挡,他们便难以见到无悔的身影。耳中却听得无悔轻轻唱道:“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风不吹,树不摇,小鸟不飞也不叫,小宝宝啊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宝宝啊好好睡一觉。”
这首歌谣夏静缘小时候听母亲邬倩娘唱过多遍,回忆往昔,虽不禁黯然悲伤,但此刻歌谣从一个念经诵咒的尼姑口中唱出来,却觉诡异。
但是在无悔的歌声中,似乎还有一种阴郁孤独的感伤。夏静缘不由地纳罕非常,听得歌声越来越轻,稍稍仰头,只见无悔划动小船向北方去了。
“快走,瞧瞧她要做什么!”屈扬将她一把拉到自己的叶舟上,轻划湖水,悄然跟在无悔后边,他划水的技巧十分高超,叶舟既稳且快,没有发出一点异响。
如此三人一前一后,在千岛湖上静悄悄地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露出陆地,竟然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岛屿上。两人小心掩踪,偷偷查视无悔举动。
那岛土壤为棕色,林木繁盛,比之涟漪岛和水貂岛多了几分荒凉灰寂。无悔将小船靠岸,然后吃力地将那只大木匣子搬上陆地,她也不往深处走,径直将木匣子的上盖打开,骤见术匣中蹿出无数个黑绿交杂的影子,顷刻间没入草丛灌木之中。
“那是什么怪东西呀!”夏静缘险些惊呼出声,好在屈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无悔倒空木匣,随即又坐上小船,驶离小岛。夏静缘本想去那岛上瞧个究竟,唯恐跟丢了无悔,两人只得又缓划叶舟,悄然跟随在她身后。
这次无悔驶向的是西北,没有过多久,便见到前方一个箭镞般的塔尖若隐若现,竟是到了涟漪岛!
无悔将小船停在岸边,跳上岸后径直朝骨塔而去。屈扬和夏静缘随后悄悄上了岸,来到骨塔底,只见塔门微微开出了一条缝,并未上锁。
屈扬伸手欲拉门,夏静缘拦住他说:“会不会是她们愚谛寺的什么秘密仪式,我们贸然闯进去,不要犯了佛家的忌讳。”屈扬道:“不打紧,就说是无意中闯进去的。”将塔门推开,走了进去!
骨塔内结构简单,只有一条螺旋状的木梯盘绕而上。然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无悔的身影竟然完全消失不见!
夏静缘和屈扬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夏静缘才不解道:“刚才…刚才明明见她……”屈扬点点头:“真是活见鬼了。”夏静缘心中微惧,低声道,“要不要回去把华大哥和阿裕叫过来。”屈扬却仰望塔顶,“我去瞧瞧上头有什么古怪,你到外边等我。”
他身子一纵,跃上木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夏静缘心中害怕,不敢久留,转身走出骨塔,倚靠着塔门坐下。这一坐下,她心中更隐隐生出一丝不祥之兆,不由地取出随身带的眉笔,在自己裙子边角上划出一条条长短不一的横线。
“你在这做什么!”突然间,背后发出一个森森然的声音。
夏静缘扭头瞧去,手一抖,眉笔落地。无悔就站在她背后不远处。
“你,你怎么会在这!”她张大了嘴,双眸中满是惧意。
“我为何不能在这呢?”无悔仍用她那种阴冷的口气回答着,径自在夏静缘身边坐下。
夏静缘避了避身子。无悔怪异地一笑:“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我…”夏静缘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我猜,”无悔凝视着她双目,“你喜欢那位华先生吧,你生他的气,才跑到这里来的,对不对?”夏静缘一愣:“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怎么能说这些?”
无悔脸上的血色陡然一淡,幽幽道:“出家人又如何,心便化成石头了吗?她也会欢笑,也会流泪,她也有情思,虽然她的身子早就纯洁不再,但她的心从来都是忠贞不二。”
夏静缘只听得一肚子雾水,站起身来,只想早点逃离这个地方。无悔却似痴了,喃喃地唱道:“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小宝宝啊要睡觉;风不吹,树不摇,小鸟不飞也不叫。小宝宝啊快睡觉;风不吹,云不飘,蓝蓝的天空静悄悄,小宝宝啊好好睡一觉。”
“你,你为什么要唱这首歌谣!”夏静缘只觉毛骨悚然,颤声问,“这歌谣和…“和琥珀神胎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无悔似乎在自言自语,“她的小宝宝被人夺走了,所以她就要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小宝宝。”
“她是谁?”夏静缘脱口惊叫。
“她?”无悔诡然一笑,仰头向上,“她就在那儿。”
夏静缘猛地抬头,登时倒吸了一日凉气,只见一个肉色物体从骨塔顶缓缓降下来,圆圆的脑袋,双目紧闭,大拇指吮吸在嘴巴中,手脚蜷缩着,肚子上还缠绕着一根脐带,竟然是一个硕大的胎儿!
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啼哭声,那胎儿愈来愈接近,愈来愈可怕。
夏静缘忍不住要惶恐地嘶喊出来,可喊声还卡在喉咙里,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混沌侵入脑子,失去了全部意识。
华玄一晚都没睡好,不是因为返老还童的谜团未解,不是因为琥珀神胎遭窃,不是因为再见纪天瑜,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捶着胀痛的脑袋,他从榻上翻身坐起,只见甄裕早已起床,他蹲在门边,肩头上停着一头纹有他们濯门标记的飞奴,手中似乎拿着一封短笺正在查看,仿佛石雕一般。
华玄向他走近:“怎么了,师门来信了?”甄裕身子一震,扭头看向他,脸上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将短笺向袖口一塞,挤出笑容来:“你……你起来啦。”华玄见他神色有异,略感纳罕,却也不便追问,只点了点头,绕过甄裕,径直走向隔壁夏静缘所在的那间茅屋,他伸出手去,却停顿在门前,心头着实犹豫。
甄裕左手一扬,飞奴扑棱棱地飞上了高空。他走到另一间茅屋前,忽然诧异地叫了一声:“这小子去哪了?”华玄扭头看去,认出那茅屋是屈扬所
琥珀神胎
住,此刻屋门半开,一块赤红色毫不惹人注目的泥块落在地上,想必便是甄裕之前提到的“谍封”了。
甄裕将“谍封”拾起来仔细审视,然后舒了口气:“这小子还算老实,昨晚并没出过屋子,他是今日黎明时分出去的。”
华玄对屈扬的去向毫不关心,淡然一笑,将目光移回到夏静缘的门前,伸手敲了敲门,口中喊道:“静缘,该起榻了。”屋内毫无回应。
甄裕走到他身边道:“你就不能好好道个歉吗?‘静缘,该起榻了’算是什么,换我也不会理你。”华玄不解:“我又没做错什么,何必道歉。”
“就是你这种漠不相关的神情最惹人厌了!”甄裕做出一副打抱不平的姿态,“你真不知道小妮子为什么生气?”华玄皱眉:“她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甄裕苦笑一声:“钥钩子啊钥钩子,你查案子是绝顶高手,感情上却是个十足的呆子。我问你,先前在千岛湖上,你见到小妮子和那姓屈的小子有说有笑,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这是为什么?”
华玄困惑地摇摇头:“当时仿佛有一股流水淌过胸口,又酸又苦,我也不知为何。”甄裕简直哭笑不得,大声道:“傻小子,你那是吃醋啦!
“吃醋?”华玄不禁愣了一下。
“昨天小妮子生那么大的气,她不也是吃醋了吗!,,甄裕兀自喋喋不休,“你们两个,可够喝一坛子醋了,明明两情相悦,为什么不把心迹摊开来说。你再对小妮子这么冷漠,就不怕她真的和别人跑了吗,那时后悔了,十驾马车也拉不回来。”
华玄绞动双眉,他的脑袋也不知破解过多少匪夷所思的谜团,可在这当口儿,却成了一团浆糊,怎么也不能抽丝破茧,找出正确的解答之法。难受之下,不由地大喊一声,双手同时用力,将眼前的屋门一把推开。
屋子里冷冷清清,床榻上的单被整齐地叠在榻尾,哪里还有夏静缘的身影。
华玄一阵心慌,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甄裕走过来道:“别急,你瞧,包袱什么都还在,小妮子可能只是去散散心……”
话音未毕,突听屋外有人大喊。华玄一个箭步冲出去,远远只见湖面上疾速驶来一艘叶舟,舟上立着一个灰白色的人影。
“大清早地瞎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庞横从另一间茅屋中走出,他打着哈欠,睡眼蒙咙,无意中瞥见那艘叶舟上的情形,骤然瞪大双眼,惊惧地大叫:“不……不!”
叶舟上所立之人,正是屈扬,但此刻的索隐门弟子全没了平常的潇洒如意,他发髻散乱,满脸愁苦,惯拿纸扇的双手竟然抱着一个女童。那女童被裹在一套不合身的成人衣裳内,这衣裳华玄再也熟悉不过:那正是夏静缘之前一直穿着的碧绿翠烟衫和散花水雾粉色百褶裙!
只听屈扬在舟上嘶哑地喊:“夏……夏姑娘她,她也中了琥珀神胎的胎咒了!”
华玄胸口如遭重击,双腿瘫软,一下子摔倒在地。
玖
三个幼童并排躺在草地上,新来的女童一岁多,跌跌撞撞地已会走动,她肤如玉琢般美好,尤其一双明澈如秋水的大眼睛像极了夏静缘。
甄裕站在一旁,满脸忧愁,华玄坐在小“夏静缘”身边,茫然不语。清晨屈扬带回噩耗,他们俩即刻赶去涟漪岛,几乎寻遍了岛上的每一寸土地,却依然一无所获。两人找到愚谛寺,无悔却矢口否认自己去过涟漪岛,她说自己一直在做早课,未曾有一刻离寺,无惆可以为她作证。无奈之下,他们只有黯然回来。
“一定是琥珀神胎幻化为无悔,将她引到骨塔去的。”庞横不断重复着,他蹲得离孩子们远远的,抱着脑袋,魁梧的身子不住颤抖。冯丹野闭着双眼,面皮也在不住抽搐。
屈扬垂头站在茅屋旁,只管发怔。甄裕忽然大步走到他跟前,大骂:“你明知骨塔诡异凶险,为何将她带到那里去,你既然把她带到那,又为何不能保护她周全!”
屈扬面如土色,沉痛道:“我……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当时……当时我正往塔上攀去,还没爬到塔顶,忽然听到她的尖叫声,奔到塔外一看,就见到……”他把目光移向那个小“夏静缘”,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甄裕左手拽住屈扬前襟,右手拳头高高扬在半空,对准了他的鼻梁,正要狠狠砸下去,一只有力的手扯住了自己。
甄裕扭头看去,脸色大变:“静缘因此人中了胎咒,你一点也不恼怒吗!”
华玄没有发话。甄裕乍一眼看去,见他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事外,定睛凝视,才发现他双瞳中一股幽光若隐若现,忽而炽热如火,忽而冷若冰霜,教人不寒而粟。
“不是他的错,是我造的孽,是我……”华玄木偶般呢喃着,身子摇曳不止。甄裕一阵惊慌,放开屈扬,看着华玄。
“若非因为我,她又岂会赌气出逃,独自跑到千岛湖上,遭致灾祸!”华玄突然转过身,右手撑住茅屋,左手将小“夏静缘”抱起,小“夏静缘”顿时被他骇人的眼神吓得哇哇大哭。
“不,你才不是静缘。”华玄却笑了一声,“静缘看见我只会笑,不会哭呢!”
甄裕纳罕至极,走到华玄面前,这才发现他虽然在笑,眼眶中却隐有泪水,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没人比甄裕更了解这个钩赜派弟子的性子,当他笑着流泪,若非感深肺腑,那就是伤心到了极处。甄裕不禁有些害怕,颤声道:“钥钩子,你……你别吓我!”
华玄置若罔闻,对着小“夏静缘”沉声道:“咱们去找姐姐,再把那些装神弄鬼的坏人一个个揪出来!”转身向湖边走去,他右手才从茅屋上撤开,登听哗啦啦一阵响,沙尘沸滚,茅草纷飞,整座茅屋突然散架塌落。甄裕大惊失色,这才明白华玄强作镇定,一腔悲怒却早就寻隙发泄了出来。
华玄却浑然不觉,背对着渐渐崩塌的茅屋,大踏步走到岸边,径直跳上一艘叶舟。
甄裕急忙追上前去:“你要去哪?我和你一道。”
华玄摇摇头,扭头看了屈扬一眼。屈扬悚然一惊,不敢和他对视。华玄握着竹棹一撑,顷刻间荡出老远。甄裕喊了两声,终于叹了口气。
叶舟在湖上款款浮动,水貂岛越来越小,华玄眼眶也渐渐湿润,忽觉前襟一紧,低头瞧去,小“夏静缘”双手在自己胸口上乱抓,乌溜溜的大眼,撅起的小嘴,十足就是个夏静缘的缩小体。 华玄油然生出一股怜爱,未免她跌落湖中,双腿盘成一圈,将她放在圈心。小“夏静缘”似乎心有灵犀,霎时变得十分乖巧,也仰着脖子盯着华玄。
“静缘,真是你吗?”华玄柔声问。小“夏静缘”啊呜一声,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华玄不由地回想起昨日与夏静缘在茅屋中独处的情形,那时她在给孩子做衣裳,他闭目凝神,思虑琥珀神胎的诡计,她偷偷地走到身前,说了一句“衣咔估”。她以为自己没留意到,实际上,他听得清清楚楚。
六个月前,他与静缘在云南丽江探寻“喊泉”之谜,“喊泉”在当地被奉为神泉,传说能保佑恋人幸福美满。记得那时他们便见一对青年男女在“喊泉”前拜倒,含隋脉脉地互说了这句话。华玄再是榆术脑袋,又岂能不知这三个字的含义。
只可惜,当静缘说出这三字的时候,自己却刻意回避了,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他永远记得自己那个生死之交,那个聪明才智尤在自己之上的都料匠,正因为他痴恋上某个女子,而落入了万劫不复的下场。从此他便怕沾染上男女之之情,怕爱上一个女人……
华玄终于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而下,泪珠不断落入湖水,划出一圈圈涟漪。他这一辈子之中,从未这般痛心。他也曾因案件之古怪诡异而害怕,但
琥珀神胎
那种对未知事物的慑怖,与此刻失去夏静缘的恐惧相比,却不及万分之一。他难以想象,那个喜欢穿褶裙梳长辫,爱和自己生气的淘气姑娘就此消失不见了,自己会是个什么光景。
小“夏静缘”挥舞着小手在他脸上蹭来蹭去,眼泪汪汪,竟也似要哭出来。
华玄正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中,忽觉脸颊上一阵凉意,凝睛看去。小“夏静缘”手中竟然握着一枚指环。这枚指环环壁镂空,镌有龙凤花纹,华玄之前曾经见过,记得是冯丹野拿给小“童云愁”把玩的。想必是小“夏静缘”好奇贪玩,刚才将这指环从小“童云愁”手中夺了过来。
华玄心怀悲痛,本来并不在意,突然间双眼一亮,竟发现了一个大疑窦。原来这指环内里是暗沉的铁色,表面却是一层红光闪闪的铜,用手指轻轻一刮,铜粉脱落,又露出其中的铁质。
华玄心中倏然进出一个念头:这是冥冥中静缘想告诉我什么吗?
他陡然生出一股期望,夏静缘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这琥珀神胎一定也是谁设下的障眼法,一定还隐藏着什么阴谋,到时定被识破。”
“不错,谜底尚未揭开,我又何必万念俱灰,静缘未必就回不来了。”他拭去眼泪,信心登涨。便在这时,怀中小“夏静缘”扭动身子,将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散花水雾粉色百褶裙抖散了开来。华玄定睛望去,竟然发现裙角上,划着长短不一的横线。他瞪眼细查,登时惊呼。
原来这些并非普通的横线,而是华玄之前教给夏静缘的一些暗码,利用不同长短的横线按照不同顺序进行排列组合来表达一定含义,这是他自创的,世上没有第三人懂得。只不过这套暗码过于复杂,夏静缘只是学会了一些最基本的表达。
之前华玄只顾寻找夏静缘踪迹,全未留意她所遗衣裙上的古怪,此刻见到这些暗码,华玄不禁惊诧百端,仔细辨别后认出,她写的是:“女光头,唱儿歌;荷花北,棕土岛。”
女光头?华玄蹙眉细思,顿时领会是尼姑的意思,心中浮现出明慈和她五名女弟的容貌,看来屈扬所言不假,这尼姑十之八九便是无悔。但是尼姑唱儿歌,这是什么意思?“荷花北,棕土岛”又是什么含义?
荷花?华玄灵光闪动,依稀记得,方才自己划舟途中,似乎有路过一片荷花丛。他一凛神,解下腰带将小“夏静缘”缚在身后,立即划动叶舟寻觅回去,很快便找到了那片荷花丛。此刻日光正烈,荷花丛下绿影斑驳,阳光从圆形叶片的间隙透进湖水,汇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象。
“荷花北,棕土岛?当时静缘一定看见了什么。”华玄凝视着那些娇艳欲滴的荷花,牙关渐渐咬紧,又向荷花丛北方向划舟而去,大约一顿饭功夫。果然眼前出现了一个棕壤大岛。
华玄发力划近,纵身跃上岛,正要往深处去,冷不防左首闪过一个淡蓝色影子,他倏然一晾,左手素灵指直戳来人眉心,那人金鸡独立,右腿向上正踢,足尖高过眉心,鞋底恰好挡住了华玄的一指。两人各退开三步,看清了各自相貌。
“纪天瑜!”华玄惊诧不已,“你……你竟然还没走。”
来人正是坚蚕鬼盗纪天瑜,她换掉了夜行服,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绢裙,美貌依旧,但是妩媚之气却大为减弱,代之以双眸中流转的一股怅然若失。
正是因为纪天瑜有意捉弄,夏静缘才会赌气出走,以致中了胎咒。华玄怒气难抑,登时双眉挑起,一掌打向其左肩。纪天瑜肩头一矮,翩然避开。华玄冷哼一声,这次双手齐施,左掌袭其左胁,右拳由远及近地抡击她的后背,叫纪天瑜无法躲避,非格挡不可。纪天瑜脸色微变,右半边身子稍倾,避开了华玄左掌,却不顾及他的右拳,反而走近了一小步,右手成爪探向华玄太阳穴。华玄向右小跳一步,纪天瑜这爪立时探空,他却迅疾变招,右拳五指骤张,从纪天瑜背后绕转到胸前,准确无比地拿住她锁骨处的要穴。
“你还有何话可说。”华玄怒颜相对,手上劲道便要向穴道中透入。
纪天瑜右手虽抓空,却依然向前探,置于华玄左耳之后,她脸上毫无惧色,反而笑吟吟道:“傻瓜蛋,你以为自己赢了吗?看看身后吧。”
华玄生怕中计,快速用余光瞄了一眼,登时京心:此刻纪天瑜的右手正抚在小“夏静缘”的颈项上,小“夏静缘”却全然不知危险,脸上还挂着笑意。他这才恍然,原来纪天瑜方才一爪探出,就是冲着小“夏静缘”而去,她明知单打独斗不是自己对手,便想出这等阴险的手段。
“卑鄙无耻!”华玄恨得咬牙切齿,按住纪天瑜的手却再不敢加劲。
“卑鄙无耻?”纪天瑜凝视他双眼道:“你心里又在说我一肚子坏水对不对?实话告诉你,这次我是要来帮你破解琥珀神胎之谜,救那女孩的。”华玄岂能信她,冷冷地:“坚蚕盗几时变得如此侠义心肠了?”
“信不信由你。”纪天瑜看了小“夏静缘”一眼,“你若还想那个女孩重回身边,最好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几句话,你也别多问为什么,纪天瑜行事从不多做解释。”
华玄眼中钩赜剑进发,直射纪天瑜的双目,这并不能看透眼前女子的心思,但这一刹那,他心念电转:或许,她真有破解琥珀神胎之谜的法子!为了她手里的孩子,为了夏静缘,不妨信她一次。
这一迟疑,纪天瑜放在小“夏静缘”颈上的手已然撤开,她嘴角一弯,幽幽道:“看不出你对那女孩用情真深啊。”华玄厉声道:“废话少说,开门见山。”
纪天瑜凛了凛神:“你决计猜不到,我盗去的那件物品,根本不是什么琥珀神胎!”
拾
“什么,”华玄不信自己双耳,“那琥珀神胎是假的!”
“不错,否则我早已远走高飞,又何必和你这傻瓜蛋在此多费唇舌。”纪天瑜恢复了她的高傲神色,“所以我助你解开此间谜团,也是为了对我自己有个交代。”
“既非琥珀神胎,那是什么?”华玄解下腰带,将小“夏静缘”捧在怀里。
“那是个琉璃做的圆球,琉璃中空,恰是一个胎儿的形状,制作技艺高超,但毕竟匠痕甚重,绝非传说中的琥珀神胎,而且,”纪天瑜脸上露出余悸,“这个假‘琥珀神胎’中密封着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名为‘蜃云’,人嗅之即见蜃景。琉璃球遇火即裂,‘蜃云’迅疾弥漫,使人神智丧失,眼前便会出现幻觉。”
华玄回想起明慈欲将琥珀神胎焚毁的情形。登时大惊失色:“你是说,有人故意以琥珀神胎为诱饵,设下了这个诡计,以‘蜃云’淆乱我们的双眼!”
纪天瑜点头道:“不错,我猜想那幕后人的企图,便是为了再在众人面前上演一场‘返老还童’的好戏。”
华玄讶异道:“照你这么说,之前吕楚箫和童云愁中了胎咒返老还童的奇景,都是因为在场人中了‘蜃云’产生幻觉的缘故?”
纪天瑜却摇摇头:“吕楚箫返老还童那天,为了伺机盗取琥珀神胎,我也藏在人群中,亲眼看到了那匪夷所思的景象。我敢肯定,那绝非神志不清产生的幻象。如果真是‘蜃云’作慑,即便无色无味,我也没可能发觉不了。”
华玄微微点头。确实,像纪天瑜这等神出鬼没的怪盗,为应对各种突发状况,遇毒变色的药纸、遁逃掩迹的烟雾、攀高越障的钩索定然备预不虞。若非如此,她早中了那假“琥珀神胎”里的蜃云之毒,此刻便不可能站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
他陷入深思,不由手上用劲,小“夏静缘”顿时张嘴大哭,纪天瑜伸手欲哄,华玄不经意地往她背后一瞥,倏然大惊。
“小心!”华玄遽然将小“夏静缘”交在她手中,同时跨步挡在她身前,屏
琥珀神胎
住呼吸。
距自己不及半尺的树枝上,一条灰褐色斑纹的蝮蛇盘绕树枝上,双瞳幽光闪烁,信子急吐。
“呵呵,紧张什么,毒蛇怕我还来不及呢。”纪天瑜凛然无惧,左手轻轻一挥,一股黄色烟雾向那条蝮蛇漫去,“啪”的一声,蝮蛇掉落在地,迅速消失在灌木丛里。
华玄眉头微皱,分枝拂叶往深处走,纪天瑜抱着小“夏静缘”跟在他身后,没走几步,眼前所见越发惊奇。原来此处竟然是蛇岛,沿途所见皆是剧毒无比的毒蛇,如蕲蛇、蝮蛇、竹叶青、眼镜蛇等等。
“你瞧!”纪天瑜正用雄黄驱散毒蛇,忽然发现了一处蛇池。华玄眺望过去,惊奇地发现那蛇池中几十条毒蛇正在争食斗殴,到处可见青蛙和老鼠被撕裂的残肢。
“呀,真恶心!”天不怕地不怕的坚蚕盗竟然脸色大变,躲到华玄身后。
“不对,此岛群蛇争霸,就算有蛙鼠也该早被吃绝了,如何会食源不断?”华玄反而向蛇池走进了几步,细细审视,突然醒悟,“原来如此,定是有人定期在投食喂养!”
“投食喂养?”纪天瑜好像想到了什么,“莫非是她?”
华玄正要问她是谁,忽听得噪声大起,群蛇似受惊吓,如潮水般退出蛇池,边退边将吞入腹中的食物吐出,方圆百丈顷刻间不见蛇影。蛇池中铺满了一大堆蛙鼠残骸,腥臭大作,令人作呕。
“怎么回事?”华玄心生忌惮,拉着纪天瑜掩藏住行迹。没有多久,便见十多条小指粗细的怪蛇从东面游出,边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慢悠悠地爬进蛇池,享受蛙鼠大餐。
“好奇怪啊,那些大蛇怎会怕这些小蛇呢?”纪天瑜捏着鼻子问。
华玄不答,凝神关注,渐渐眼睛瞪大,神情骇然。只见这群小蛇如风卷残云,顷刻将一整池的蛙鼠吞噬殆尽,但可怕的不仅如此,寻常蛇类顶多吞下比自身大七八倍的食物,这些小蛇却顷刻胀大了几十倍有余,而且全身均匀扩大,眨眼间的功夫已经变得如蟒蛇无异。
“是稚蛇!”华玄顿时醒悟。“稚蛇?”纪天瑜惑然不解。
“稚蛇,因叫声酷似婴儿,由此得名。稚蛇外皮坚韧无比,胀数十倍而不坏,而且密不透水,可制作成用以长途跋涉的水囊。稚蛇肚饥时,甚至以其他毒蛇为食,是以群蛇畏惧,它们害怕稚蛇未能饱食转而来吞噬自己,才吐出刚吞下的食物。”华玄突然皱眉,“但是听说此蛇仅产于西域,怎会在江南出现?”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养在此的?”
华玄缓缓点头:“看来那些蛙鼠其实是用来喂养稚蛇的,但稚蛇虽然凶悍,却无毒性,那人豢养此蛇究竟有何目的呢?”
两人正起疑窦,不防小“夏静缘”嗅臭难熬,哇哇地大哭起来。这样一来,数条巨蟒般粗大的稚蛇倏然警觉,发出一般的哇哇啼哭,循声游近,它们虽然吃撑了肚子,迅疾丝毫不减,顷刻间离华玄和纪天瑜只有十几步远。纪天瑜娇颜骤变,将手中雄黄一并挥洒出去。谁知稚蛇丝毫无惧,当前一头昂首吐信,从雄黄烟雾中猛然扑了出来。
“稚蛇不怕雄黄!”华玄纵身扑上,在半空中抓住那条稚蛇的头颈,口中同时大喊,“它们都还没吃饱,你带着孩子快跑!”他下落时双脚又踏在两条稚蛇身上,为纪天瑜辟出逃生路径。
纪天瑜不由呆住,华玄曾抛下过她一次,这一次?那条稚蛇已经卷上了华玄的双腿,华玄死命钳住它的头颈,信子几乎触到自己的鼻尖,他见纪天瑜还站在身后,不禁有些恼:“你还不走,是要等着送死吗!”
纪天瑜愣了一下,抱着小“夏静缘”转身逃开,倏忽不见了踪影。华玄心头大石放落,抱着那条缠着自己的稚蛇在地上滚了几滚,随即腾出左手,瞄准它的七寸猛击一拳。
他本拟稚蛇吃痛,好让自己伺机抽离开身子,孰料它皮坚肉厚,完全不知觉,反而倏然收紧,另外两条稚蛇如生默契,竟也缠上了华玄的双臂,将他骨骼扯得咔咔作响。
此节大出意料,待得华玄回神,已然应对不及,只得偏首晃脑,躲避稚蛇的啃咬。然而时间渐久,力道减弱,骨骼奇痛,不禁气为之窒。
“我还要去救静缘,怎能轻易丧命在蛇腹之中!”这当口华玄脑中闪过数十种脱身法门,无奈手脚施展不开,无一即刻生效之法。他额头沁出汗珠,心头惧意陡生。
“呖!”上空突然响起一阵凌厉的怪叫,犹如雕鸣,华玄目光向上,只见一个带着翅膀的巨大黑影从头顶掠过,其身躯比雕鹰还要巨大,竞如传说中的大鹏一般。
雕鹰从来是蛇类天敌,稚蛇也不能避免,听到这声怪叫,大生惶恐,迅速地从华玄身上退散。恰这时那大鹏从天而降,双爪揽住华玄双肩,将他拖得离地飞起。
华玄鼻中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抬头望去,既惊且喜:“是你啊!”
他头顶上一张明媚的俏脸嘻嘻笑道:“曾抛下过你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况且,你也太小瞧我坚蚕鬼盗了!”这“大鹏”正是纪天瑜所扮,她背上装着一双巨大的翅膀,薄如蝉翼,却有金属质感,不知用何材料所制,双翅随风鼓荡,因而能滑翔飞掠。小“夏静缘”被她系在自己胸口,咯咯直笑。她双手各持一柄钩索,充当鹰爪,将华玄提在半空。华玄心忖,想必她化身坚蚕盗时,这工具必然是逃生法宝之一。
“多谢你了。”华玄松了口气。
“不必,就当还清了小时候欠你的债吧。”纪天瑜调皮地眨眨眼,“说好了,今天以后,你可不许再记恨我了。”说话之际,滑翔之力开始渐弱,凌空高度越来越低,最后两人在岛上一片空地上降落。纪天瑜放开华玄,拉动腰际的一根银线,背上双翼折叠收拢,隐藏进她背后的夹衫中,构造之精巧,令华玄不由地啧啧称奇,张口便要询问。
“别问。”纪天瑜神秘地一笑,“独门秘技,问了也不会告诉你。”
华玄讨个没趣,环顾四周,才发现周遭景致幽美,清香宜人,与蛇池几乎有天壤之别。
“这是什么花呀!”纪天瑜讶异地叫了一声,向一片花丛走去,那花呈淡紫色,花瓣边沿有一圈淡白色的细纹,淡雅中透着艳丽。
华玄凝视那花,眉头微皱,向纪天瑜道:“身上有带着含酸的毒吗?”纪天瑜从腰际拿出一只水囊,嘟着嘴道:“难道我身上只有毒啊,这是酸梅汤,我带着解渴的,你要酸干什么呀?”
华玄不答,打开囊口,倒出些许酸梅汤在手上,摸上紫花。令纪天瑜想不到的是,那紫花如遭魔法,竞在眨眼间由紫色变成了红色。 “遇酸变色,果然是紫罗兰花!”华玄将水囊还给纪天瑜,“真是古怪,这紫罗兰花只有西方异域才有啊。”纪天瑜显然没听过什么“紫罗兰”,歪着脑袋,满脸不解,只是见那花色艳丽,少女情怀发作,摘下一朵紫罗兰插在左鬓。
有人故意在这岛上放养稚蛇,栽种紫罗兰花,究竟有何目的?华玄满腹疑窦,余光旁瞥,又发现了一个蹊跷。
原来就在他左首七八丈远,竟有一座竹屋,长宽高均一丈左右,方方正正,古怪至极。华玄看了纪天瑜一眼,向竹屋走近。纪天瑜轻声道:“小心。”
华玄点点头,蹑足走近,只见竹屋由细竹条拼成,做工极其精细,每两根竹条的间隙几不可见,屋子左侧设了道门,门上用一把铜锁封住。
华玄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听了一阵,毫无声响。他取出随身带的一根中空铅棒,将棒头插进锁孔,抵住机簧,再将一条细长铅棍伸进铅棒中拨弄一阵,只听得一声脆响,铜锁应声开启。
“呀呀呀,堂堂钩赜派弟子,想不到也是我的同行啊!”纪天瑜在他背后
琥珀神胎
嘀咕。
华玄不理会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纪天瑜顿时惊叫一声。
屋子内竟然是全然密封的,竹壁用油纸完全包裹,透不出一丝气去。角落里摆着一张大桌,桌上尽是一些前所未见的古怪事物。华玄走上前去细查,只见是烧锅、漏斗、净瓶、蒸馏鼎一类的东西,样式材质却又新奇精细得多,尤其是那只颈部弯曲成直角的怪瓶子,竟然比琉璃还要光滑透明。
“这都是些什么呀!”纪天瑜秀眉大蹙,以她鉴宝无数的阅历,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华玄目光下垂,又在桌底发现了两只瓷瓶,开瓶细审,发现一只瓶装的是铁屑,另一只却满是硝石。
“硝石?”纪天瑜俏脸生变,“难道有人在这做火药吗,果然,你瞧!”她指向屋顶一角。华玄仰首看去,果然发现那有爆炸过的痕迹,但仔细一看,却发现这爆炸痕迹与火药造成的完全不同,若是火药爆炸,该当残留有焦灼之痕,但眼前的油纸却只是炸裂,未见焦灼。
今日怪事迭遇,均为华玄平生罕见,钩赜派弟子眉头紧锁,迟迟没有展开,恍惚中,脑中一段模糊的少年回忆却清晰起来。那时他十二岁,有一日师父薛子铭从一只布满机栝巧锁的铁箱中取出个木匣,打开后,只见一本纸张泛黄,残缺不全的书册。薛子铭小心翼翼地将书从匣子里取出,书封面上绘着一头张牙舞爪的巨龙…
“壁上好像画着什么呢!”纪天瑜的一声提醒打乱了华玄的思绪。华玄扭首瞧去,这才发现,油纸被炸开一条裂缝,露出了内中竹壁,壁上赤影彤彤,似乎画着什么图案。纪天瑜看了一眼华玄,随即一把将油纸整张掀去。
油纸背后的竹壁上,竟然用血涂抹着一些图案,饱含凄厉,触目惊心。华玄一瞥之下,霎时心头巨震!
拾壹
竹壁上用血绘着这样两幅画:其中一幅。一个大肚孕妇仰面躺在地上,肚子被人剖开,四个男子站在她四周,共同举着一个血淋淋的胎儿;另外一幅,一名苍颜老者捧着胎儿脑袋吸食,第一幅画中的那四名男子侍奉在他身侧,手中各持胎儿的一部分肢体。两幅画的最后,还提着两个泣血般的红字:“报仇!”落款为一个“柏”字。
纪天瑜看得呆了,转视华玄:“这……这莫非和琥珀神胎有关?”
此刻华玄脑中,却浮现出了明慈在骨塔中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晓芸那时已怀有柏寒先生的骨肉,本该腹大如鼓,这时却瘪平无凸起。贫尼大惊,扒开她的衣裳仔细触摸,这才发现她的肚子竟然被人剖开,八个月的胎儿不知了去向!”
“柏?柏寒。莫非,莫非…”华玄越想越心惊,转问纪天瑜,“你看这些血图血字大概有多少年了?”纪天瑜用指甲刮了一些血垢在掌心,细审后肯定地回答:“至少有十五年。”
“十五年?”华玄眉头大皱。纪天瑜见他对这些图字十分看重,便取出一些药物抹在血图血字上,再用一张自纸拓了下来。
华玄接过纸,向她点头感激,随即走出竹屋,径直在屋前坐倒,闭上双眼,屏气思索。纪天瑜知趣地坐在一旁。
冥冥中似有灵光指引,华玄脑中开始重现当日吕楚箫返老还童的景象:巨胎悬浮在空,骤然化作一团黑烟,自塔顶直泻下来,贯注到吕楚箫身上,雪窦派掌门随即瑟瑟剧颤,领口、袖子不断散发出蓝色雾气,躯体轮廓逐渐变小。冯丹野本来被吕楚箫搀扶着,失去支撑,登时跌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吕楚箫消失不见。
黑烟?华玄霎时想到了攀爬骨塔时手触到的石漆,心忖这倒不难解释。那么蓝雾又是怎么一回事,返老还童的障眼法是否与此有关呢?
“吕楚箫返老还童那天,你既也在场,可有发现他有何不妥?”华玄忽然张开双眼,看着纪天瑜,“比如,他是否易过容?”
“这你可问对人了,我可是个中高手。”纪天瑜得意地一笑“如今的易容术较之从前,早已突飞猛进,真正的高手易容后形肖神似。脸上表情活动自如,就算亲近之人也辨不出真假。我实在瞧不出吕楚箫有无易容,但是,但是那个冯丹野…”
“冯丹野?”华玄身子一震,“他有何蹊跷之处?”
纪天瑜仰首凝望空际:“记得那时吕、童、冯、庞四人一起给曲北芒上香,冯丹野坐于轮椅上,我瞥了一眼,便觉得不妥。那时他的脸死气沉沉的,一身钝滞之气,似乎带着人皮面具,而且手段并不高明。”华玄吃了一惊:“你说易容的是冯丹野?”
“当时我有些困惑。”纪天瑜秀眉蹙起,“过不了多久就发生了吕楚箫‘返老还童’的奇象,那时我再细查冯丹野,却见他仿佛活了过来,脸上完全没有易容的迹象。我至今想不透其中缘由。”
但为何“返老还童”的却是吕楚箫呢?华玄百恩难解,向不远处的紫罗兰花看了一眼,霎时想到,屈扬曾说他在事发前的吕楚箫身上嗅到过酸味,霎时想到,那枚部分变成铜色的铁指环;霎时想到,冯丹野深藏不露、焦热灼人的内功!
原来如此!他突然伸手抓住纪天瑜的双肩:“你回想看看,事发当时冯丹野穿着什么?”纪天瑜答道:“似乎穿着一件紫色袍子。”
“紫色袍子,果然如此!”华玄恍然大悟,“原来凶手用的是这样一种巧妙的障眼法,以此偷梁换柱,骗过了在场数百双的眼睛,果不其然,所谓的胎咒,所谓的返老还童都是一场戏!”纪天瑜被他吓了一跳,面露喜色:“你想到谜底啦!”
“恩,那些稚蛇是凶手所养,紫罗兰也是他栽种的,为了这个返老还童的诡计,他可真是煞费苦心!”华玄开始还咬牙切齿,转而便欢,陕如孩童,“不过这既然是一场戏,静缘也就不可能变成孩子了。”
纪天瑜见他提到“静缘”时欣悦如斯,双目中现出一丝奇异的光彩:“那真是太好啦!那么童云愁在湖水上返老还童,你也揭开谜底了?”
华玄点点头,凝视着她:“你听说过《平龙认》吗?”纪天瑜摇了摇头,疑惑不解。华玄自语道:“阴气乃芸生呼嘘之本,阳气轻浮于万物之顶,阴阳合而为水。融不可分……”
纪天瑜挠挠头:“什么阴阳融合啊,你在说些什么?”华玄指着竹屋道:“我终于明白这些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只需以本门先辈所著的这部残佚《平龙认》为钩赜剑,所有谜团尽可迎刃而解。事不宜迟,咱们快回涟漪岛!”
他迫不及待地拉着纪天瑜奔至岛岸上,才踏上叶舟,却见纪天瑜神容严肃,并无与自己同行之意。
“慢着,我还想到了一处蹊跷。”纪天瑜看着华玄,“就是那座骨塔,我也说不出它怪在哪里,却老是觉得不对劲,我盗过不少暗藏珍物的宝塔,像是金陵长干塔、益州福感恩寺塔、并州净明寺塔,但没有一座会像眼前的骨塔一般教我这般捉摸不透。”
华玄点头道:“我和你想得一样,总觉得此塔另有古怪。”
纪天瑜笑靥若卉,将小“夏静缘”荡来荡去,装作奶声奶气地说:“静缘小乖乖,他说和我想到一块了,你可别又吃醋了。”说罢将小“夏静缘”交回在华玄手里。
华玄不解:“你不随我去涟漪岛吗?”
纪天瑜轻声道:“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能不能揭开谜团,还需看你的钩赜本领学得到不到家了。希望你能找回那女孩子。相信我们不久就会再见面的。”她话音刚落,突然攀上岛岸上的一棵大树,纵身一跃,背后双翼轰然展开,转眼间又化作大鹏,从湖面上滑翔而去,与远方光芒四溢的红日融为一体。
华玄看着她身影消逝,口中的“多谢”竟未来得及说出。他终于还是没
琥珀神胎
弄明白,这个名震江湖的女子怪盗,究竟是好心相助还是另有图谋,又或许,她也是一个谜,一个从此都要令自己头痛不已的秘赜……他长吐了一口气,不再多想,划动叶舟,往涟漪岛方向而去。
“静缘,等着我!”华玄咬紧牙关,渐渐向涟漪岛靠近,直到骨塔映入眼帘。此刻赤日当空,耀芒自骨塔南侧直射下来,将硕大的塔影映在北侧地面。他心念微动,纪天瑜的那番话回荡在了耳边:“我也说不出它怪在哪里,却老是觉得很不对劲,我盗过不少宝塔,从未有这样让我捉摸不透的。”
她这段话一下子触发了华玄的灵光,他立于叶舟,以手指比对骨塔高度,脑中不禁生出了一个大疑窦。渐渐叶舟临岛,他跨步跃上陆地,立即到骨塔北步测出塔影长度,而后从树林里找来一根树枝,折成一尺长短,走到骨塔北侧阴影之外,竖直立于平地使之成影,又目测出树枝阴影长度,随后心算比对,顿时有了结果:骨塔阴影长度为树枝阴影的六十五倍。
这结果正中华玄预想,他心中大喜,救出夏静缘的希望又大了几分,更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骨塔之顶,转念却想,幕后凶手阴险诡诈,要想万无一失地救出静缘,必须借助甄裕之援,当下捡了些树枝堆成一处,用火折子燃起黑烟,自己抱了小“夏静缘”守在骨塔之下。
过不了多久,便见远处湖面上舟影绰绰,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钥钩子,出什么事了!”
华玄拔身站起,只见几艘叶舟向涟漪岛靠近,甄裕奔在最前,身后跟着庞横和冯丹野,庞冯两人手中各抱一个男婴。在他们身后另有两艘小船正在靠岸,却是愚谛寺的明慈大师带着五名女弟子赶到了。
华玄走到火堆旁将火踩灭。甄裕狂驰到近处,上下打量了华玄一番,露出关切神情。华玄淡淡道:“放心,我没事。”甄裕愣了一会,随即狂喜:“想出答案了?”华玄没有作答,将手中的小“夏静缘”放在他手上,转身迎向其余人。
庞横一脸胆怯,不时留意骨塔,好像突然会有什么怪物从塔中向他突袭。冯丹野凝视华玄,神色捉摸不透。明慈与弟子快步走来,她面带愁色,不住问:“骨塔出什么事了吗?”
“大师切勿忧心。骨塔安然无恙。”华玄上前一步行礼,“是晚辈有意请你到此的。”
“哦,是华先生啊。”明慈神色稍缓,合十回礼,“不知有何吩咐。”
华玄眼望骨塔:“不敢,只是请教大师一件事,这骨塔,是何人负责督造的?”
明慈略生讶异,思索一阵道:“贫尼眼盲,力所不逮,只得让小徒无悔与无惆赴淳安县内请来工匠,督造事务,亦由她们两个负责。”
华玄瞥了无悔和无惆一眼,她们目光游移,不敢与他对视。他正色道:“两位师父负责督造骨塔,自当清楚此塔有多高?”
无悔面露忸怩,无惆却镇定自若:“这骨塔有十七节,共二十丈高。” “在塔内测算,确是二十丈高没错,但若换一种测法呢?”华玄捡起方才丢在脚下的那根树枝,“方才烈日当空,我以对比术测出,这座塔的阴影长度是这根树枝的六十五倍。”
甄裕屈指算道:“这树枝不过一尺,六十五倍的话,那就不是……二十一丈二尺!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华玄看着他道:“你还记得鬼蛱蝶一案中,铁犀盟大小姐与情人私会的那个密室吗?”
“那件屋子利用巧妙的构筑混淆视觉,使房屋内部实际的幅尺要比外观看上去大得多,从而隐藏起一个密室,难道,”甄裕回想一阵,登时恍然:“难道这骨塔也是一样!”
“不错!”华玄直视骨塔之顶,“这骨塔从外表看确实是十七节,但是内外的截断点并不一致,塔的内部,其实是被分隔成了十八节。只是有人刻意将第十七节塔节之顶,筑造成塔顶天棚模样,从而蒙蔽了我们的双眼,将第十八层整个隐藏了起来!”
此言一出,明慈直呼不信,庞横与冯丹野面面相觑。甄裕面露惊异:“莫非,莫非你以为静缘她就在…”华玄手掌向他一摊:“给我一枚‘火神怒’。”
甄裕一愣:“你要‘火神怒’作甚?”原来“火神怒”是濯门自行研制的火器,比“蒺藜火球”、“毒药烟球”威力大得多,却又较“霹雳炮”、“震天雷”更便于携带,若有十颗“火神怒”同时爆炸:“火药发作,声如雷震,热力波及百丈之上,甲铁能透。”正因“火神怒”威力巨大,甄裕虽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却从不敢轻易使用。
华玄指向骨塔之顶:“我要炸开这高塔之顶,救出静缘。”甄裕凝重地点点头,取出一颗“火神怒”,交到他手中:“自己小心。”华玄将“火神怒”别在腰间,纵身跃上骨塔的琉璃挑檐,而后双手交叉,迅疾而上,顷刻间便抵骨塔之顶。他鹄立塔顶,周遭劲风四溢,将衣襟鼓荡。
华玄深吸一口气,便将“火神怒”插入塔刹之中,取出火折子点燃引线,引线有一尺多长,燃起后火星四溅,发出刺刺响声。
甄裕在塔下急得大叫:“钥钩子,躲开啊躲开!”华玄置若罔闻,只是凝视塔顶动静。眼见着引线即将燃尽,突然一条灰影闪电一般直蹿上高塔,将“火神怒”踢落骨塔。
众人见“火神怒”落下,纷纷四下躲避,甄裕眼疾手快,奔出数步,要将小“夏静缘”护在身下。忽然间一条白影蹿出,抢先护下孩子。甄裕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屈扬。索隐门弟子笑嘻嘻地说:“我来晚了!”
两人对话数句,这才注意到周遭全无异样,扭首细查,却见“火神怒”完整无缺,引线却不见了,甄裕稍加思索,顿时恍然。
原来华玄事先已将引线自“火神怒”中扯下,空燃引线,不过是虚张声势,引出幕后真凶。华玄计谋得逞,立时凝视向那灰影人的相貌,乍然看清,顿时目瞪。
眼前这身手矫捷的男子不是别人,竟是之前只能依靠轮椅行动的雪鸿山庄庄主冯丹野!
拾贰
冯丹野突然从残疾孱弱变为矫捷无伦,塔下庞横惊叫一声,呆立当场。明慈惶恐失措,呼叫徒儿,却只有三名弟子围绕在她身侧,无悔无惆竟不见了身影。甄裕唯恐险象突发,便将三个婴孩抱到远处妥置。
华玄拳劲涌动,兜向冯丹野面孔。冯丹野丝毫不惧,迎面扑上,两人身影骤分骤合,开始在二十多丈高的塔尖上倾力以搏!
华玄用“火神怒”逼得冯丹野现身,着实既惊且喜,此人紧张如斯,骨塔之顶十之八九暗藏密室,夏静缘恐怕正在当中。他只盼尽早制服冯丹野,好救夏静缘脱困,当下施展全力,以争衡功与其相抗。此刻的冯丹野宛如换了一人,面色如冰,凶悍冷酷,招式亦狠辣迅疾。骨塔之顶呈尖锥状,极难站定,华玄屡次欲在两人中寻觅运功支点,可自身难以持衡,如何力筑“天平”?反之冯丹野呼啸来去,如履平地,几次将华玄逼至塔顶边缘。
华玄堪堪避过他一掌,向塔尖撤回几步,再不敢运争衡功,转而施展开素灵指,连戳冯丹野颈项、胸口和小腹三处大穴!冯丹野身躯挺直,看似不闪不避,足底却骤然松弛,竟然利用塔尖的倾斜将身子向左下方滑行了两寸,将华玄的指力从肩头、腋下和腰际避过。滑行未止,随即转守为攻,趁着华玄指尖不及收回,朝他胸口打出一掌!这一掌猛烈有余,却非出其不意,华玄身子微弓,轻巧地避开,然而身子失衡,左脚后撤寻找支撑,却突然踏到空处,身子登时往后直倒,方才恍然,冯丹野这掌伤人为假,其实是要逼自己从塔顶跌落。
华玄坠落之势已无法挽回,急中生智,右手长袖一卷,将冯丹野兀自前
琥珀神胎
送的左掌绞在袖中,右腿在塔沿上朝下一蹬,加剧了自己坠落之势,如此一来,堕力剧增,冯丹野一下子难以站定,也被带落塔顶。
两人跌出塔顶,均知保命为首要,不约而同地腾出另一只手,寻觅可卸去坠力的支撑。好在骨塔构造迥异,有一根根形似“凸骨”的琉璃挑檐。两人每落下一节,便抓住挑檐而后放开,如此反复抓放,起初坠速极大,到五六节后,明显减缓,临近地面,再无性命之忧。
直到放开最后一节挑檐,两人齐喝一声,同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牢牢扎在塔底青砖上。华玄脚踏实地,立即运转起争衡功,顷刻在两人之中造出“支点”。冯丹野看出华玄意图,仓促中左急掌挥,要从华玄袖中挣脱。华玄窥准时机,以争衡功拉长自己的运功路径,将冯丹野的掌力瞬问削弱成十分之一,随后左拳抡击,正中冯丹野胸口,劲道经“支点”之效,反之增为十倍。冯丹野如何能够抵挡,“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重重摔倒在地。华玄大步抢上,便要将他拿下!
忽然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再敬碰他一根汗毛,我们就杀了这女子!”
华玄急忙扭首,蓦然大惊,只见不知何时,塔底之门敞开,两名尼姑挟持一女子从塔中走出,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苦心寻觅的夏静缘!
骨塔之顶果然暗藏了第十八层!华玄既惊且喜,大声道:“静缘!”
两名尼姑正是无悔和无惆,无惆手中握着一把利刃,此刻的夏静缘也裹在一件裟农之内,她满脸凄楚可怜,嘴中却是不吐一字。
华玄怒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无惆道:“你放心,她只是被点了穴道罢了。”
华玄细查夏静缘,确见她除了面色憔悴,脸上并无伤创,这才稍稍安心。甄裕却急得大叫:“臭尼姑,快放了她!”话才出口,自觉失言,歉疚地望了明慈一眼。却见无怯在明慈耳边低语数句,明慈面透不可思议之色,颤声道:“无悔、无惆,你们两个怎么会……”
无悔和无惆面有惭色,齐声道:“师父,弟子对你不住。”
“老冯,怎么……怎么你……!”庞横走向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冯丹野,“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再是那个你熟悉的雪鸿山庄庄主了!”华玄一把拉住庞横,转而凝视冯丹野,“所谓返老还童的诡计,是你一手筹划的吧。”
冯丹野抹去嘴角鲜血,冷眼看着华玄:“你早就看出蹊跷了?”他声音阴沉低哑,较之先前的宏亮浑厚,截然不同。甄裕恍然道:“原来你懂得移唇术!”移唇之术,顾名思义,便是把他人的口唇移植到自己的脸上。将语音仿效得惟妙惟肖。
华玄缓缓点头:“移唇术也是吕楚箫返老还童那日你所用到的诡计之一吧,这障眼法实在太精妙了,只怕这世上再没第二人做得到。”
甄裕眉头紧皱:“障眼法,你说‘返老还童’是障眼法?可,可吕楚箫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了啊!”
“事实上,在场之人并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吕楚箫。”华玄指向骨塔,“还记得吗?塔顶上突然出现的那个巨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二十丈的高空,他们的目光在塔顶停留得虽然短促,但这点时间用来施展那诡计已是绰绰有余。” “钥钩子,我弄糊涂了。”甄裕挠着脑袋,“那究竟怎么回事?”
“巨胎之谜待会再作解释,那团从塔顶直泻下来的黑雾却已昭然若揭。”华玄伸出右手,向众人展示自己手指上沾染的一些深褐色油状液体,“这是我在骨塔挑檐上发现的,它是石漆,郦道元《水经注》有载:‘水上有黑脂,取着器中,如凝膏,燃极明。’我早该想到,有人将少量石漆点燃后自塔顶浇下,石漆沿着琉璃挑檐自上而下地流淌下来,便如同迅疾而泻的黑雾一般。石漆在掉落前便恰好燃尽,而非贯入吕楚箫之体,在场众人之所以生出如此错觉,应该是当时的‘吕楚箫’全身被蓝色雾气包裹之故。但恐怕谁也没注意到,早在黑雾泻下之前,吕楚箫和冯丹野身上已经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说到这里,他缓缓走到事发的红圈处,扭头直视冯丹野:“若我没推测错,那天在这里消失的不是吕楚箫,而是冯丹野你吧。”
冯丹野脸色微变,双目渗出寒光。屈扬却插口道:“不可能,那日我明明看到出事的是吕楚箫啊!”华玄反问他:“屈公子,你还记得当日冯丹野给曲北芒上香的情形吗,他那时佯装残疾,如何能祭拜曲北芒?”
屈扬回想了一会儿道:“记得他开始坐着轮椅,之后便是吕楚箫一直搀扶着他。”
华玄转而问甄裕:“你是福建人,一定瞧过‘老背少’吧。”甄裕愣了一下,点头道:“不仅看过,小时候还会演呢。”
“那你说说看,怎么个演法?”
“先做个假人的上半身,作背人状,背后固定一双假腿,然后我上半身演被背的人,下半身则演背人的人。”甄裕回想着说。
“所以正因为真假各半,再加上一人模仿二人的口技,破绽便不容易瞧得出来。”华玄微微颔首,又看着屈扬,“起初冯丹野一直坐在轮椅上,祭奠时面色凝重,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直到吕楚箫走到冯丹野身边,搀扶起他。冯丹野突然便能说话行动,屈公子,当时情况是否如此?”屈扬证实道:“不错,正是这样。”
甄裕略有恍悟,脱口道:“你的意思是,莫非当时的吕楚箫和冯丹野便是在演‘老背少’?”
“‘老背少’是一人分饰二角,半真半假,以此迷惑观众,而那个诡计,却不知高明了多少……”话未说完,华玄忽然走到冯丹野身前五步远处,凝声道:“你的易容术只怕已炉火纯青,但无论化装得如何逼真,总不能将一件死物变成一个真人。”
冯丹野面沉如水。甄裕却不敢相信:“你是说,那个冯丹野是假人!”
“不仅是冯丹野,当时的吕楚箫只怕也不是本人!”华玄仍对着冯丹野,“那天之前,你便设计将真正的吕楚箫禁闭在了某处,然后自己易容成吕楚箫的模样,次日带着假‘冯丹野’去祭拜曲北芒。假人之声,其实是你以移唇术模仿出来的,动作也是你搀扶起它后利用肢体连带做出的。”
“我想起来了!”庞横突然大吼一声,“吕楚箫是和我住一屋的,事发的前一晚,你邀他去湖上谈天,他直到半夜才回来。”
“只怕那时回来的已不是吕楚箫了。”华玄摇摇头说,“他要是想在那时杀了你,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他另有目的,不能让你轻而易举的死掉。”
华玄虽在与庞横说话,眼睛却一刻不离冯丹野。对于华玄的推测,冯丹野始终没有争辩。
“这不可能啊。”屈扬忽然摇头道,“后来返老还童的分明是吕楚箫,而当时那冯丹野跌倒在地,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显然是个大活人啊!”
“所以我说这诡计比之传统的‘老背少’,不知高明了多少。”华玄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我们再来回忆一下吕楚箫‘返老还童’的情形:雪窦派掌门领口、袖子不断散发出蓝色雾气,躯体轮廓逐渐变小,直至变为—个婴孩。与此同时,冯丹野从吕楚箫身边脱离,大呼小叫地跌坐在地,此刻的他,却已经完全看不出易容的迹象了。”
甄裕瞪大了眼睛,手指着冯丹野:“我明白了,他趁众人不注意,去除了自己的易容,变回了冯丹野,又将那个假‘冯丹野’变成了吕楚箫,假人变成真人,真人变成假人,以致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华玄点头道:“那个婴孩应该就藏在那假人的腹中,那假人空有一副皮囊,用气充满,一旦泄气,借助蓝色雾气掩蔽,皮囊瘪缩,是才造成了吕楚箫
琥珀神胎
不断缩小的假象。冯丹野脱离吕楚箫的时候,顺带着将泄尽气的皮囊抽走藏进袖口,只留下衣裳和那婴孩,神不知鬼不觉。”
甄裕眉头却皱得更加深了:“可是没道理啊,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是如何交换衣裳的?”
“不,你错了,他们并没换衣裳。”华玄转头问向屈扬,“屈公子,你可曾记得吕楚箫的穿着?”屈扬答道:“记得当时吕楚箫穿一件赤色袍子。”
“你曾经说过,事发前的吕楚箫身上带有一股酸味,之后却再没在这件赤袍上嗅到。”
屈扬面露好奇:“难道,难道这件赤袍被人掉包了?”
“不,赤袍并未被掉包,只不过已经不是你看见的那件罢了。”华玄说。
屈扬不解道:“我不懂。”华玄又问:“劳烦你再想想,事发时一直伴在吕楚箫身边的冯丹野穿着又如何?”屈扬答道:“他穿紫色袍子。”
华玄又问:“他们穿的袍子除了色彩不同,还有什么分别?”屈扬想了一会道:“样式好像差不多。”话才出口,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华玄。
“你恐怕已经想到了答案。”华玄一字一句道,“两件衣裳并没有交换,而是本身发生了变化。就在众人仰望塔顶的时候,吕楚箫所着的赤袍变成了紫袍,冯丹野身穿的紫袍则变成了赤袍!”
拾叁
华玄此番话说出,在场除了冯丹野、无悔和无惆三人,无人不瞪目结舌,脸上似乎都亥4着一行字: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华玄双目如电,再次射向冯丹野,“因为那两件袍子都是你特制的,你假扮成吕楚箫时穿的赤袍,实际是紫色,之所以由紫变红,是因为你在袍子上抹了一层酸。”
华玄从怀中取出一朵紫色的小花。冯丹野一见此花,脸色顿时一变。
“此花是我在距涟漪岛北约二十里处有一个蛇岛上摘来的,那里还种着不少呢。”华玄接着道,“此花名为紫罗兰,本为紫色,却有一种奇特之性:遇到酸会变为赤色。那件袍子应该就是用紫罗兰花的花粉染织的,抹上酸后,紫袍便变为了赤袍,正因如此,屈公子你当日才会在吕楚箫身上嗅到酸味。我手上还有些酸梅汤,你们不信便瞧。”
他说完话,运真气于左手掌,原本干凝的酸梅汤登时化作腾腾蒸气,拂过右手的紫罗兰,眨眼之间,紫罗兰由紫转红,鲜艳欲滴。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信。
华玄抛下小花,又看向冯丹野:“而你给假‘冯丹野’穿的那件紫袍,本身其实是赤色的,只不过在外边涂上了一层蓝色的石胆液,红蓝交映,才会呈现紫色。”
他说着从袖口取出一枚指环,正是之前小“夏静缘”把玩的那一枚:“这是你‘返老还童’后留下的,你自己都没发现,这枚指环竟然变成了铜色。”
冯丹野面色越加凝重。甄裕却不解道:“这指环本不就是铜的吗?”
华玄摇摇头,用指甲一刮,指环表层的铜粉脱落:“早在汉代,便有‘石胆能化铁为铜’之说,葛洪《抱朴子内篇·黄白》中也有‘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的记载。石胆等铜盐中本就含铜,触铁之后,铁便能将铜置换出来,水法炼铜的道理便是源于此。你的指环由铁变铜,便是你接触过石胆液的佐证!”冯丹野冷哼一声,怒颜涨红。
华玄伸出自己方才化开酸梅汤兀自蒸气腾腾的手掌:“听说关外极寒之地的奇门异派,为抵御严寒,创出一种炎炽之功,修炼后真气灼热,能瞬息间贯注全身。从坚蚕盗盗走琥珀神胎那日你所发出的一掌来看,你绝对是个中高手。这就容易解释了,那日你假意搀扶着那个假‘冯丹野’,趁众人不注意,运起炎炽之功,登时热力汹涌。假人所穿紫袍上的石胆遇热成气,化作蓝雾缭绕,赤袍随即恢复原色;而你所假扮的吕楚箫赤袍上的醋酸同样被蒸散,紫罗兰重新变回紫色。你此刻已去除易容,回复成冯丹野的容貌,又假装跌倒在地。加上衣裳颜色褪换,众人还是把你当成之前那个假人,却自然而然地将那个假人视作了方才还活生生的吕楚箫。一出‘返老还童’的戏就此在众目睽睽下上演!”
他剖析至此,众人终于恍悟事实真相。明慈双手合十,迭声念道:“一切佛所有色相及以自心,悉皆如幻悉皆如响!”
冯丹野脸色终于垮了下来。甄裕又蹙起了眉头:“可是,那个婴孩既非吕楚箫所变,痴血蝠如何会证实两人间有相同的血缘?”
“这个谜团我自会替你解开,但在此之前,”华玄仍盯着冯丹野不放,“先说说童云愁是怎么在千岛湖上返老还童的吧。”
“之前你我的猜测应该没有错,有人早已带着那个婴孩藏身在水底,出其不意地偷袭了童云愁,然后利用叶舟的旋转迷惑了我们的双眼,趁机将他与婴孩调换后又潜回了水底,婴孩身上那套衣服应该是另外备好的,与童云愁原先所着一模一样。”他转向无悔和无惆,“我猜,那时藏在水下的,是你们两位吧。”
无悔和无惆紧咬着嘴唇,不约而同地向冯丹野望了一眼。
“但是,这完全没有道理啊。”甄裕困惑不减,“他们带着一个婴孩,怎么能够藏在水底这般久,而且事发后我们明明仔细查看过湖面,半个时辰内都无异样,难道,难道他们真的懂得‘胎息’之术不成?”
“不,那并不是胎息之术,但确能让人在封闭的水下呼吸自如。”华玄大声道,“那是阴气的功效,我猜,这一定是他提取出了阴气之故!”
“阴气?”众人疑云满面,不明所以。
“此阴气之‘阴’并非传统阴阳学所能解释,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神奇物质。”华玄莫名地精神振奋,“那是我钩赜派唐代一位名叫马翮的前辈发现的,马翮聪明绝顶,曾写过一本名为《平龙认》的著作,包含了许多关于探索未知的前无古人之论。”
“《平龙认》?”甄裕惊奇道,“我听人说起过,好像那是一本妖书。”
“那怎会是妖书?”华玄连连摇头,“只因书中所述太过惊世骇俗,当时无人能够证实,便被视作荒诞无稽,未能流传至今。我们钩赜派也只保存有一卷残本,但小时候师父给我看过这本《平龙认》,我清楚地记得,马翮在‘霞升气’一章中提到:空气中有阴阳二气,阴气乃人所呼吸之必须;阳气则是至轻之气,积聚之后,甚至能将重物悬浮凌空。阴阳二气能合而为水,但一旦相合,便极难分离。是以人在水中,难以呼吸到阴气。”
众人从未听说过这般怪论,闻言均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只听华玄继续阐述:“马翮还在《平龙认》中提到,他已找出提取出阴阳气的方法,可惜书本残缺,部分内容无法考证。不过我在两年前曾遇到过一位西方传教士,他证实西方智者,已能够提取阴阳二气。”
华玄说到这,又向冯丹野走近了一步:“据说西方人提取阴阳二气需要精细的仪器以及严苛的条件。你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竟也做到了,令华玄敬佩至极。”冯丹野道:“你鬼话连篇,我一句也听不懂。”
华玄正色道:“不瞒你说,机缘巧合下,我在方才提及的那个蛇岛上找到了一处竹屋,竹屋中尽是古怪精致的盆碗瓶管,我虽从没见过,也当猜到这便是用来提取阴阳二气的器具。除此,我还找到了硝石和铁屑。那位传教士曾告诉我,阴气可由加热硝石提取,阳气则可铁屑与强酸融合后所得。”
冯丹野脸色大变,看着华玄,不可思议:“不可能,你,你岂能懂这些!”“原来如此!”甄裕恍然大悟,“正因为有阴气,她们才能藏身水底!”
“不错,那些鲇鱼定是你们事先准备好的,用来掩饰吸取阴气时吐出的
琥珀神胎
水泡。”华玄看向无悔、无惆,“你们既能提取阴气,自然也能获取阳气。我在那竹屋发现爆炸的痕迹,却非火药之效。听说阳气提取后不稳定,会爆炸!”
冯丹野盯住华玄,双眸已有一丝敬畏。华玄与他目光交接:“你们既可提取阳气,悬浮在塔顶上的巨胎便可解释,那是用养在蛇岛上的稚蛇皮制成的吧。稚蛇外皮坚韧,胀数十倍而不坏,而且密不透水透气。用稚蛇皮制成的皮囊充满了阳气后,便能漂浮在空。由此可作推测,吕楚箫返老还童时的那个假人皮囊也是稚蛇皮所制;童云愁返老还童时,那孩子和衣裳同样藏在皮囊里,内中充满了阴气,真假调换时,才将皮囊划破,所以婴孩和衣裳并未湿透。”
他提到“婴孩”,心念一动,突然纵步而出,踏至几个孩子身前,抓住那个小“吕楚箫”,举手过顶,便要朝地上重重摔落!
华玄此举太过突兀,甄裕不及反应,却听得身后一个焦急的声音叫道:“不!”听到这声呼喊,华玄停手,轻轻地将小“吕楚箫”放下,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你就是那个‘唱儿歌的尼姑’。”众人循声望去,惊奇地发现,发出那声呼喊的人,赫然就是挟持夏静缘的无悔!
华玄看向甄裕:“血缘之谜的真相,我想她能告诉你答案。”
甄裕迷茫地转向无悔,却见她脸色苍白,凝视着那孩子,眼眶中有泪水涌出。你是那孩子的母亲!”甄裕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无悔不答,怔怔地看着小“吕楚箫”。甄裕恍然:“难道是吕楚箫!”
这时突听
得庞横一声怒吼,指着无惆:“我想起来了,你……你不是娇娥楼的小倩吗?”
“娇娥楼?”这下连华玄也始料不及,转而看向无惆。
无惆厌恶地瞪了庞横一眼,转而望向远处的小“夏静缘”和小“童云愁”,目光中慈柔无限。
“那男孩也是你生的,是你和童云愁生的!”甄裕面露惊悚。
无惆冷冷对着庞横:“若不是为报复,我岂愿任你糟蹋。”
“原来你们早知我濯门有痴血蝠,所以为了‘返老还童’之计,不惜假扮妓女去勾引三人,以怀上他们的骨肉!”甄裕愈发困惑,“但,但不可能啊,两年之前,痴血蝠只有濯门门主才知晓,你们是如何得知的!”庞横面露惶恐,指着小“夏静缘”:“那……那是我的骨肉!”
无惆面色坚毅,冷笑道:“不错,那女孩是你的种,可惜是个丫头,否则第一个下地狱的是你了。”
明慈向无悔和无惆走近:“原来如此,你们俩这两年总有几个月离寺外出,言称到尘世中度化世人,想不到竟是这种度法!”她身子剧颤。元悔道:“师父,弟子对你不起,但我们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明慈牙关交击地问:“你们拜我为师,原是早有图谋?”无惆道:“对不起,师父。”明慈又伺:“所以建造骨塔,发现琥珀神胎,也都是你们的阴谋了?”两人缄口默认。
“为什么?”明慈老泪纵横,“你们为何要如此做?
无惆垂首不答。无悔回应道:“师父,您的关怀之恩,我们永世难忘,但恐怕只有下辈子才能报答了,因为这辈子的我们,已经把命交在一位大恩人的手上了:”说话间,她已经将脸转向了冯丹野,目光含情脉脉,神情坚定不移。
明慈捂住胸口,仰头跌倒,另外三名弟子慌忙将她扶住。
“大恩人?”华玄盯着冯丹野,“你让她们勾引庞、吕、童三人,分别生下他们的孩子,吕楚箫儿子额头上的伤疤是你故意刻得一模一样的。‘返老还童’之计虽然得逞,她们却为你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心中便没有一丝愧疚?”
无悔和无惆欲要开口辩解,冯丹野伸手向她们一阻,朝着华玄道:“愧疚?我的心里只有仇恨,再没有别的了,早在十九年前,我就不再是自己了!”庞横惊恐道:“你……你究竟是谁?”
华玄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柏寒吧。”
“柏寒!”明慈脸上现出惊惧之色,“你……你是曲岛主的女婿,柏寒先生!”冯丹野淡淡道:“明慈大师,暌违多年了。”明慈连连摇头,难以置信。
华玄从袖口取出纪天瑜所拓的那幅血画,甄裕扫过一眼,面露愕然,看着柏寒:“原来你没死!柏寒阴森一笑:“死或不死,有何分别?”
甄裕又细细看了拓墨上的第一幅画,突然就恍悟:“难道你是要替妻子报仇?杀曲北芒一家的,就是吕楚箫、童云愁和庞横、冯丹野他们四个!”
“不,是你错了。”华玄摇摇头,“他不是要替曲北芒报仇,恐怕将曲北芒一家灭口的,就是他。”甄裕脸色大变:“这……这怎么可能。”
“曲北芒一家是十年前被害的,而这些血画血字却至少在十五年前便已绘成。”华玄用一种略带哀伤的眼神看着柏寒,“那幅画上的女人并不是曲晓芸,她才是你真正的爱人,你之所以接近曲北芒,娶她的女儿,又用残忍的手法对待他们,恐怕是因为,曾经有人如此对待了你的妻子和骨肉!”
柏寒突然“啊”地一声嚎叫,凄厉至极,嚎叫止歇,又大笑起来,笑如鬼泣:“不错,曲北芒全家都是我杀的,曲晓芸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亲手挖出来的,就在曲北芒前,我要他眼睁睁看着!,”明慈“啊”的一声,昏厥过去。
甄裕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柏寒所言已证实明慈所言非虚,那么濯门当年结案作伪之事也是千真万确。自己的师门竟会如此,他显然难以接受。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柏寒看着华玄,面孔扭曲,“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十九年前,也有人将我妻子肚子剖开,取走了我那未出生便遭殃的孩子!”庞横突然跌倒在地:“你……你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柏寒一步步向他走去:“我和我妻子同为长白山烈焰派弟子,从小青梅竹马,十八岁便结为夫妻。成婚后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随我回福建的家乡拜见父母,途径浙江沿海,因为在客栈里起了小争执,她一气之下,将熟睡中的我点了穴,自己先行赶路。穴道解开后我急忙追赶过去,谁知在一条偏僻小径旁找到她时,却,却见她仰面躺在草丛中,肚子被人生生剖开,肚里的孩子不知了去向……”
诸人屏住呼吸,恨不得捂起耳朵,脑中却不由地浮现出那惨绝人寰的情形。柏寒摇摇头:“那时候凶手早就不知去向。我发疯似地追查,却没发现一丝线索。万念俱灰下,只有从悬崖上纵身跃进了洪泽湖!”
拾肆
柏寒眼中一片灰烬,全身剧烈颤抖。无悔缓步走近,泪光盈盈,握住他的手。柏寒神情缓和,向她感激一望,继续道:“好在地府见我怨气冲天,容忍不下,又将我送回人间。是一艘下西洋的大商船救了我,从此我便在海上做了一名水手,随商船周游了大半个世界,见识了无数海外的奇人异术。”
华玄感慨道:“阴气阳气的炼制之法,你是在那时学到的吧。”
柏寒冷笑道:“我在海上飘荡了六年,在这两千多个日夜里,没有一刻不是在复仇的煎熬中度过。偶然有一日,我听人说起,中原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大人物,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大喜过望,立即回归中原,千方百计见到了他,恳求他查出我妻子被害的真相。大人物却提出条件,我手刃敌人后,要唯他马首是瞻,做牛做马,我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
华玄道:“那大人物是谁?”
柏寒自顾自道:“那位大人物果然名不虚传,短短数月,通过陕西的一位老中医,查到一条关键的线索。我得知后悲喜交加,立即赶到涟漪岛。”
琥珀神胎
听到“涟漪岛”,众人面露骇色,华玄震惊:“这线索,与曲岛主有关?”
柏寒看向他,神情诡异:“什么曲岛主,这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说也凑巧。这个老畜生正好要替他两个小儿子寻找教书先生,我便趁机混进他家中,查找真相。一开始这老畜生衣冠士绅,假仁假义,我还怀疑是否错怪了他,直到那一天……”
他面孔突变狰狞:“那夜我又做了噩梦,惊醒后便坐在院子里望天,就在那时,曲北芒从屋子里爬出来。他似乎也是被噩梦惊醒的,脸色苍白,汗流浃背,完全没留意到我。他爬到院子中间,便对着愚谛寺的方向叩拜忏悔。听到他忏悔之言,我登时全身冰凉!
“原来曲北芒多年前身受重伤,武功尽失,从一代大侠沦落为无用之身,他一直在寻求奇药良方,能让自己脱胎换骨。他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琥珀神胎,以为只要服下神胎,便能变回那个叱咤武林的曲北芒。正好在六年前,有四位武林中的后辈来拜访曲北芒,希望借用他的威信提携自己,曲北芒有意无意地提到了此事,四人一口答应,要替他找到琥珀神胎。”华玄看向了庞横,庞横面如覆土,拔腿欲逃,甄裕早已一步抢上,将他点倒在地。
“曲北芒言语中只是懊悔和愤怒。原来那四人骗了他,他们杀了一名孕妇,取出了六个月的胎儿假造了一只琥珀神胎送给曲北芒。曲北芒请来陕西那名老中医替他人药。那老中医剖开假琥珀神胎一瞧,才发现那是个活生生的胎儿。曲北芒这才明白上了当,找到那四人责问。谁知那四人反而以此威胁曲北芒,若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便将此事告知整个武林,让他身败名裂。曲北芒大错铸成,只有听命于此四人,利用自己的威信与人缘,将四人都提携为一方枭雄。但他没有料到,那位陕西老中医口风不严,无意中竞将此事泄了出来。”
众人听到此处,终于明晓原委。华玄也终于明白,为何曲北芒当初要对明慈说,自己罪孽深熏,迟早会遭到报应。
“从那时起,你就开始了复仇大计?”他问柏寒。
“不错,曲北芒是罪魁祸首我要让他尝尽痛苦!”柏寒目透凶光,“我假意讨好,将其娶弄到手,等到她怀胎六个月,我才下手…·”
“别说下去了。”华玄制止,“那明慈法师后来见到的尸体,不是你。”
“那是个龟奴的死尸。”柏寒忽然看了一眼无悔和无惆。无悔和无惆凝望向他,眼中满是感激。柏寒却避开了目光,不敢与她们相触。
“曲北芒至死也没告诉你那四人的身份?”华玄又问柏寒。
“不错,那老东西以为用死就能换得我罢手,我岂能就此放过那四个畜生!”柏寒喘着粗气,握紧拳头,“我搜出曲北芒的私信,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天幸给我发现了一封信。信是舟山一个叫做冯丹野的人寄来的,他说自己练功走火入魔,已成废人,雪鸿山庄也败落已久,希望曲北芒出资接济,他在信中半恳求半威胁,隐约提到了六年前那件事。
“我大喜过望,连夜赶到舟山雪鸿山庄。然而等我赶到那里,雪鸿山庄早已衰败不堪,冯丹野众叛亲离,身边竟一个人也没有,他万念俱灰之下,竟然寻了短见。看尸体至少已经死了十几天,但山庄闭塞,消息竟然没传出去。好在他临死前,写下了一封血书,将六年前那件事原原本本都抖了出来,另外三个畜生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他们就是吕楚箫、童云愁、庞横!”甄裕喘着气将庞横庞大的身子提在手中,庞横裆下一片腥臭。柏寒看着庞横,眼中犹如要喷出火来。
甄裕不解道,“既然那时你已经知道凶手,为何不即刻动手,却要等到十年以后?”华玄也问:“以你的本事,活捉这几人都是易如反掌;你为何偏要想出琥珀神胎这等繁复至极的诡计来。”
柏寒冷眼看着两人,只字不识。华玄眉头一蹙:“莫非,莫非又是因为那位大人物:他究竟是谁,他要你延后十年报仇,又有何企图?”
柏寒冷哼一声:“我与他立下重誓,到死也不会说出他的真正身份。此刻大仇将报。柏寒决不毁诺。”
华玄只有叹了口气,继续述道:“所以你用了十年来筹划这个匪夷所思的计划。你故意让无悔和无惆拜明慈为师,潜藏在愚谛寺中。然后假装成工匠建造骨塔,你将骨塔建成十八层,为地狱的寓意。你将曲北芒的骨殖供奉在第十八层,实则是将他打人地狱之底,永世不得超生!”
明慈这时已经醒来,听到此言,险些又再晕去。
“等到十年期至,你故意让无悔发现那枚假琥珀神胎,欺骗了明慈大师,然后又将发现琥珀神胎的消息散播出去,因为你知道,当听到‘琥珀神胎’四个字时,那三个心怀鬼胎之人不可能不来涟漪岛。”华玄忽然面露疑色,“你此刻身份已暴露,为何不除去易容,恢复本来面貌。”
“不,你错了,这并非易容术。”柏寒阴森地笑了一声,“而是我寻访到一位鄂北名医,让他替我削骨拉皮,将容貌修整成冯丹野。”
华玄叹气道:“你矢志复仇,付出的代价却未免太大。”
“这点牺牲算什么!”柏寒盯着庞横,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仅仅杀了他们太便宜了,我要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尝尽酷刑!”
华玄叹气道:“所以你接连施展‘琥珀神胎’返老还童的诡计,将吕楚箫和童云愁生擒,那枚琥珀神胎内藏毒粉,想必你原本是要借明慈大师之手,放出毒粉,迷惑众人视线,借机再对庞横下手。可惜坚蚕盗出现打乱了计划,所以你情急之下不及细想,暴露了隐藏的武功。”
柏寒冷眼对着他说:“若不是你的出现打乱了计划,还想与你做朋友!”
华玄怒吼道:“你为了复仇,不惜利用自己的骨肉,不惜让两个女孩毁了自己,不惜把这些无辜的孩子当做复仇的工具。你……你已经完全迷失了人性,现在的你,和曲北芒,和那四个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不,这与柏大哥无关,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无悔终于忍不住哭喊,“我们姐妹都是被父母卖了身的妓女,那些畜生从来都没有把我们当作人。他们只是把我们当做泄欲工具……是柏大哥杀尽了残害我们的恶人,将我们姐妹从炼狱中救出来。他是个大好人……”
“阿晴,别说了!”柏寒怒喝道,“这些苦事早该忘掉,何必再说!”
“不,我看不得他们冤枉你!”无悔与无惆紧紧握住手,继续述道,“是我们甘为大哥付出一切,所以混进愚谛寺,替他完成琥珀神胎的计划。大哥原本只想找几个与那三个畜生相貌相似的孩童。是我们俩为了计划能天衣无缝,故意去勾引那三个畜生,替他们生下孩子。”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柏寒眼中流露出一丝愧疚,眸子里似乎也有泪光闪烁。
无悔这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华玄望向柏寒:“你也曾是个有着侠义心肠的人,如何会做出这些丧心病狂之事!”
柏寒再次发出凄厉的笑声:“你的妻子没有被人剖开肚子,你的孩子没有被人做成琥珀神胎,你岂能懂得我的痛苦!”
华玄想到此人的经历,不禁生出一丝哀怜,叹了口气后指着夏静缘道:“她和你无冤无仇,何苦与她为难?”
“是我将她变成那个孩子的,但没有伤害她一根汗毛。”无悔看着华玄,“若非如此,你岂能知道自己对她是否真心?”一松手,作势要将她放归。柏寒却伸手将夏静缘挟在手里,指着庞横:“用此人来换。”
庞横不敢与柏寒对视,仿佛一条死鱼,以恳求的目光看着甄裕。
“此人禽兽不如,万死不抵其罪,即便带回濯门,也是立斩不赦。”甄裕
琥珀神胎
咬牙,将庞横交在华玄手中。华玄提着庞横向柏寒走去。柏寒押着夏静缘也向他走来。两人渐渐临近,相距十步远时,各自停步。
柏寒盯着华玄道:“华玄,你说我丧失人性。那我问你,你可曾尝过所爱之人被夺去性命的痛楚?”华玄默然不答。柏寒哼了一声道:“失去之后才知珍贵,你若与我经历相同,或许便能明白我。”轻轻一推,将夏静缘送向华玄。华玄不假思索,也将庞横抛了过去。
柏寒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拽起庞横转身奔入骨塔。华玄将夏静缘拥在怀中,随即推宫过血,正要替她解开了穴道,突觉经脉中气血一阵激荡,汹涌如江河翻涌,她背后似有一股无形之力要将气血吸纳过去。夏静缘的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好像色彩一下子从脸上剥离了。
华玄脸色大变,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急忙将静缘的身子翻转过来,扯开她背后衣裳,霎时触目惊心,只见一片怪异的大叶片贴在她羊脂白玉般的后背上,叶柄不偏不倚地插入心俞穴,叶脉仿佛活物般一鼓一缩。
“痴男怨女叶!”华玄如身入冰窖,手足无措,恍惚间,他依稀记得,西域有一种奇树,名为同生共死树,传说是一生得不到真爱的痴男怨女的精魂所化,生出的树叶竞能以叶脉与人畜的经脉相连,汲取气血为生,若是强行将此叶剥离,人畜亦会气血逝尽而亡。换而言之,人畜一旦被这怪叶寄生,便如被三生三世苦恋不得的痴男怨女缠上,两者命脉合二为一,叶受热则人畜受热,叶挨冻则人畜挨冻,叶生则人畜生,叶亡则人畜亡。人畜从此身不由已,痛苦一生,直至死去。
华玄从来只当“痴男怨女叶”是传说中的毒物,若非亲眼所见,哪里相信会惊现于世,惶恐之中,猛然想起柏寒方才那段话:“你可曾尝过所爱之人被夺去性命的痛楚……你若与我经历相同,或许能明白我。”
“是你,是你!”华玄大吼一声,正要冲进骨塔,突觉头顶一股刺鼻之气压顶而来!“小心,那是石漆!”甄裕纵步上前,将他一把拉开。
华玄被甄裕拖离骨塔,这才发现,柏寒已经立在塔顶,正将一罐罐黑色黏稠的石漆浇下来,不一会儿,整座骨塔便被石漆包裹,漆黑一片。
柏寒狂笑着,放开了手中一根点燃的火折子。火光触及石漆,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火蛇四出,瞬间蔓延至整座骨塔!
变成赤红一片的骨塔中,依稀传来了庞横的哭喊。还有惨叫声!
华玄昂着头喝问柏寒:“解药,解药!”柏寒狂笑道:“难道就没听说过吗,痴男怨女叶可谓元药可解,除非惩恶扬善花——迦孪!”
“师父,我们的命是大哥给的……那几个孩子,劳烦你照顾了。无悔和无惆向着明慈拜了三拜,也转身奔进了骨塔,瞬间便被火焰吞噬。
明慈泪水涟涟,伸出双手想拉住她们,最终却向前扑倒,失声痛哭。
华玄再度要冲进骨塔,甄裕只有死死将他抱住,直到骨塔焚荡,轰然倒塌。华玄伫立在漫天飞扬的灰烬中,痴呆半晌,才回到夏静缘身侧。
甄裕将口袋中的药物倾囊倒出,却找不出一粒对症之药。屈扬从袖口取出一粒赤红色的丹药,交在华玄手中:“这是双龙帮的翔龙丹,虽不能根治痴男怨女叶,却可吊住她的性命。”他声音竟然变成了一个清婉的女子。
华玄愕然看着屈扬:“你…”·你是……纪天瑜?”
“原谅我又骗了你,我不是说过,我是易容高手,移唇术更是不在话下。”纪天瑜扯下人皮假面,“我假扮成屈扬,便是为了盗‘琥珀神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手,所以我想留下来看看‘琥珀神胎?的真相会是什么!”
她看着夏静缘,面带愧色:“我那天不该带她去骨塔的,是我害了她,我一定要去盗最好的药给她。在此之前,傻瓜蛋,你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
“你……你是坚蚕盗?不可能!”甄裕万万想不到让自己恨到骨子里的大盗贼竟是个女子。“我明明用谍封监视过你,你昨晚根本没出过房门啊。”
“谍封,那小孩玩意儿?”纪天瑜朝他摇摇头,突然转身向湖岸奔去,疾如飞鸟,身影顷刻模糊,声音兀自清晰,“濯门的姓甄的小子,琥珀神胎我没得手,辱没了坚蚕盗的名声,你这只痴血蝠虽不及琥珀神胎,多少是个安慰!”甄裕脸色大变,一摸腰际,果然已经不见了痴血蝠。
“华大哥,我身子好难受!”夏静缘眼下了翔龙丹后,发出呢喃。
华玄眉头紧皱:“静缘,静缘!”
夏静缘阖上眼,脸上痛苦无比。
华玄如剑戳心,抱紧她身子,额头青筋凸现。甄裕按住他肩头:“别慌,她会有救的,会有救的,你相信我,她一定会有救的!”
华玄盯着夏静缘,眼珠子半灰半亮,其中有希望与绝望交杂,脑中只是反复回荡着柏寒临死前的那句话:
“你身为钩赜派弟子,难道没听说过吗,痴男怨女叶可以说是无药可解,除非,除非传说中的惩恶扬善花——迦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