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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烛雪
引言:善恶难分,人心难辨。小烛人照亮的是,芦苇荡里的青涩爱情。
一、泊舟芦边似雪人
半江残日烧上灰白泊船,芦花浅水小舟里亮起了明灭不定的烛光。老渔翁回到船舱里,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
桌边的女孩瞥了他一眼,举起小刀敲敲碟子:“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不吃饭,鱼还要吃呢!”
老渔翁笑嘻嘻地不答话,一边抄起小桌上的饭碗,一边却低下头去凑到女孩身前:“花儿又在干什么?哟,这是你小情郎么!”
“胡说!”女孩一张俏脸恼得通红,“这是……是赵子龙!”
老渔翁揶揄地看了满脸通红的花儿一眼,伸手抢过烛人:“哈哈,赵子龙什么时候解甲归田了?”
“给我!”花儿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好好好,还给你。”老渔翁笑着将烛人拿到女孩跟前,却突然将手一松,小烛人恰恰从两人指缝间滑了下去,顺着歪斜的船板骨碌碌一直滚到船舱外边。“糟啦,花儿还不快去追赵子龙!”
“你!”花儿看着满脸坏笑的老渔翁,愤愤地哼了一声。她赶紧挪到舱门边掀开帘子,却是呆呆一怔。
天边青白混沌,头顶星辰寥落,小舟在偌大的天幕下仿佛一片凋零的芦雪,而千斤般镇在这片芦雪当头的,却是一个有些狰狞的身影。七尺五的个头,铁塔一般的身形,身后用布条缚了一个约摸五六尺长的木匣子,看样子颇为沉重,但那汉子却丝毫不见折腰。一张脸上胡子拉碴的,眉目倒还端正,只是鬓角一道沿着眉线直展上去的刀痕极为狰狞。
汉子凑到女孩跟前,手里握着个折断的小烛人,嘶哑道:“你的?”他这一靠近,颈肩处大片的血迹蓦地跳入女孩的眼帘。
“爷啊!”花儿踉跄一步险些跌到水里,“你……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见女孩不接,收回了手,摸出两个铜板,道:“我要过江。”
老渔翁踱出船舱,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将来人打量了一番,五个手指头一伸:“就是白天你想渡江,起码也是这个数。夜里水险,价钱十倍不止!沿江百里内没有第二只船,怎么样,渡是不渡?”
那汉子脸色阴沉地收回了两文钱,背起倚在舱边的木匣子就准备走。他似是重伤未愈,步伐不稳,一身血光在烛火映衬下尤为可怖。
“慢走慢走……”花儿忙不迭地起身要去送客。
“花儿你才慢走!我和他的账还没算完呢!”看那大汉诧然回过头来,老渔翁得意洋洋地一笑,“你毁了花儿千辛万苦雕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常山赵子龙’,怎么就想跑?”
“爷爷!”花儿哪听他胡扯,好不容易要送走瘟神,他又来插一脚。
那大汉愕然半天,在袖里摸出碎得不成形状的烛人:“这手艺……也太差了点……”转念想到这渔翁是在使诈骗钱,他转身就要走,“没钱。”
“没钱?”老渔翁瞥了他背上巨大的木匣子一眼,将身子往船舱上一靠,“那就在老爷子的船上打打零工来还好了。”
“不行!”那汉子脸上的刀痕一跳,咳了一声,“此地不宜久留。”
老渔翁伸手一拍舱壁:“你先仔细看看,再说行不行!”他那一掌甚重,拍得船身蓦然一晃,大汉脸上一惊:“你什么时候起的锚?”
“哈哈。”老渔翁一脸得意,“一片芦花落上船,我也能听得清,何况是你这么大个人?你一上船,我就偷偷从后舱出去拔了锚啦!”
夜间视线模糊,只当是船身被水激得摇晃,这仔细一看,果不其然,今夜刮的是西北风,小船起了锚,虽没有升帆,却也被水波带出岸边几丈远,一个人倒是不打紧,然而背着这么重个匣子,任他再好的轻功也跳不回去了。北风一吹,夜里的江水望而生寒,游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他一咬牙直奔船头,抬脚在船身上千斤一顿,船头猛地向下一沉,再弹起之时,汉子已然身在半空,如流星一般直直坠向岸边!
然而饶是他这一跳尽了全力,却也是力有未逮,眼见就要“扑通”落水,忽听耳边风声急响,身后一丛水芦花蓦然两分,冲出个箭一般的小舟来。
老渔翁锱铢必较的脾气花儿最清楚,就算大汉跳进水里,一会儿他冻僵了,老渔翁肯定会再把他捞上来。想到此节,花儿赶紧撑船来帮忙。
那汉子低头一看,花儿虽是尽快来救,却也还差着数尺,自己落水是不打紧,可这匣子里……只听身后花儿一声长唤,一根长长的竹篙子倏地擦过雪样的芦花,眨眼间已来到了自己脚下。他不及多想,伸脚在篙子上一点,借力拔起尺余,一挺身子,安安稳稳地落在了满是芦雪的浅滩上。
大汉扭头看了看背上滴水未沾的木匣,又瞥到花儿在冰凉的水里手忙脚乱地捞着篙子,回身一拱手,哑着嗓子道:“多谢,今夜虽不能久留,明晚定然会奉上所欠!”
怎么还要回来?花儿吓了一跳,刚刚捞起的篙子又掉了下去:“不用赔了不用赔了!”大汉一拱手,似乎不愿多说:“高欠在此别过,明日昼里若有人问起,莫要言及高某来访,以免生些祸端,告辞!”
“哼!”花儿正要回话,却被突然的一声冷哼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老渔翁正站在船头,冲着岸上大吼,“老爷子我偏偏要说!”
大汉在岸上冷冷一拱手:“请便!”一转身子,隐没在重重芦雪里。
花儿将篙子拔上船来,问道:“爷爷,你干吗非要留他?”
老渔翁贼笑:“看见他背的那口大箱子没有?看他一身风尘气息,必然是江湖豪客,这么宝贝这个箱子,一定是世间至宝。”
“看见啦。”见爷爷没有责罚之意,花儿松了口气,“如果是宝贝,干吗不拿它付船钱?”
“你不懂啦。”老渔翁得意洋洋地道,“这叫不显山露水。你看他一身伤,定然是有贼人见了他眼红。吃过亏的,精着呢!”
“是——啦——”花儿没好气地道,“爷爷你一看就是个贼人。”
“嘿嘿。”老渔翁不怒反笑,“本想留他在船上慢慢打探,谁知道这小子贼精,见势不对马上拍屁股跑啦,要不是丫头你吃里爬外……”
“我是为着爷爷呢。看他满脸煞气,万一惹急了,爷爷你这老胳膊腿儿,经得住他三拳两脚么?”“哼!”老渔翁重重一顿脚,船身晃荡起来,“岸上不说,这芦苇水面上,除了吃里爬外的小丫头你,有谁是爷爷我的对手?”
二、凌波水浅生觳纹
一烛雪
入夜前一折腾,老渔翁竟忘了下锚系船。日上三竿,日光漏进船篷子里的时候,祖孙俩才发现,船已在芦苇荡里走了不知多远了。
老渔翁收拾好小船,立在船头,却忽然呆住了。
“看!”他冲着花儿手一指,“你家赵子龙……活啦!来找你啦!”
“爷爷你说什——”花儿顺着老渔翁的手疑惑地一抬头,愣在当场。
碧蓝的天穹下,踱来一人一马,那人身着青衫,举手投足间皆是英气。她使劲揉眼:“当真活了呢!”
隔着碧水白芦,那人对着小舟高声一唤:“是位船家么?”
“哎!”老渔翁答应一声靠到岸边。趁人家栓马的当儿,老渔翁偷笑着弯下身凑到花儿耳边:“等他上船了,爷爷就不让他走了可好?”
“呸!”花儿用力啐了一口,低下头去。
“公子尊姓?”人还没有踏上船板,老渔翁就笑眯眯地问道。
“小可姓郑,贱名敬人。”来人怔了一下,似乎奇怪船家会有此一问,“萍水相逢,何出此问?”
“呵呵,”老渔翁笑笑,“是我要替别人问问。公子这是要过渡么?”
不想敬人却摇摇头:“现下不渡,敬人只是想向老伯打听一个人。”
花儿问道:“不知郑公子要打听的是何样人物?”
“此人姓高名欠,右边眉角处有刀痕。”郑敬人眼见着祖孙俩互相打了个马虎眼,脸上笑意稍退,“此人是我郑家犯上作乱的逆徒,极是危险。此次前来,是奉命要清理门户,如二位见过此人,还望如实相告。”
“这——”花儿还没开口,船身一晃,将她一句话堵了回去。还没等她站稳,老渔翁便即开口:“哈哈,没见过,真没见过!”
郑敬人脸上一僵,随即化开笑来:“原来如此……敬人和老伯相识一场,老伯有什么难处,敬人一定不遗余力。”
老渔翁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说,脸上笑开了花:“好说。这位……郑小哥儿,不知现下可有闲暇?”不等郑敬人开口答话,他就笑嘻嘻地搭上前去:“今日睡得过了些,柴火快不够了,老头子这就上岸去置办些,得到天黑太阳下山才回得来。花儿年纪小,如果小哥儿不忙着过江,不妨就在这里暂歇片刻,替老头子看看船,等到老头子回来了请你喝酒,如此可好?”
郑敬人对着花儿一笑:“能有幸得贵孙女相伴,实是敬人之幸。”
“好好好!”老渔翁挡在花儿面前一笑,“那就有劳了……”
花儿心里乐呵,给老翁解小船之时,嘴上却还是不饶人:“爷爷,你不是贪图郑公子钱财,又打什么歪主意吧?”
老渔翁笑道:“打歪主意的可不是爷爷我!你想想看,要是前来打探消息的是你,祖孙俩支支吾吾地互相搪塞,说没见过高欠这人,你信不信?”
花儿若有所思地一偏头:“不信……”老渔翁哈哈大笑:“你不信,那小子就信了?他认定我俩见过‘恶贼’高欠,留下来就是想打探消息。爷爷一走,乖孙女你就算提什么出格的条件,他都会陪着你玩……”
“爷爷你——”花儿臊得满脸通红,正要上前不依,老渔翁抬腿猛地一蹬小舟,便连人带船荡了开去。
“记着——”老渔翁呵呵笑着摇起桨,回头还不忘嘱咐一句,“‘恶贼’的下落,回头千万别告诉那姓郑的小子!”
老渔翁没走一会儿,花儿还挽着裤脚在芦苇浅滩里望呢,只听身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青衣公子已然跪在了自己跟前。
“请花儿姑娘告知本门叛徒行踪!姑娘有何需要,敬人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郑敬人跪在浅水滩中,一双星眸直直逼着花儿。
“郑公子快起来!”花儿给他闹慌了神,赶忙上前扶起,“有话起来说,起来说……”
花儿听完高欠的往事之时,天边已是残阳欲落了。
听郑敬人说来,高欠原是郑家门下的一名不肖之徒,不务正业、最喜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无意中听说了郑家三宝的秘密,顿起歹心。
郑家祖辈都是盐贩子,家大业大,更是传有三宝。其一,是一尊一尺有余的七宝真佛,纯金铸就,更嵌以各色宝石。其二,是一张藏宝地图,据说按此图可以找到郑家祖先藏宝之处,那里宝物堆积如山,更有一尊一人高的七宝真佛。
还有一宝,便是郑敬人同父异母的姐姐知人。知书达理,妍丽无双,眉心生来有一点朱砂痣。说亲的把郑家的门槛儿都要踏破了,郑家挑来挑去相中七刀门花家,花家也是有权有势,祖传的回魂七绝刀更是精妙无双。
岂知在就在成亲的当头儿出了问题。
原来高欠被债主追得无处藏身,又不能开口要同门接济,穷途末路之下,便偷了藏宝图,携了一尺真佛,抢了新娘子,遁出师门。
当初郑家祖先怕另有贼人寻到宝藏,便将一人高的大佛封在了万年不化的漠北玄冰地道之中,更在这小佛和大佛的右手手指之上,皆镶嵌了“鸳鸯石”。玄冰一破,鸳鸯石互相吸引,小佛的手受到牵引,便会缓缓抬起指向大佛方向,称作“佛指点金”。高欠怕自己破冰而入时,郑家人拿着小佛顺藤摸瓜找到自己,便顺手将小佛也一并带上。
郑敬人担心姐姐,便发下毒誓,不捉回高欠,誓不为人。一追就是一年多,其间曾在漠北碰到一次,那时只见高欠,想来知人是被高欠拿来喂了机关。郑敬人悲愤之下与之大打出手,却不料高欠出手狠辣,竟将同去的师兄弟打得死伤过半,只身远遁而去。
“高欠真有如此厉害?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么?”
“姑娘有所不知……”郑敬人衣衫透湿地贴在身上,风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那一人高的七宝真佛中,有一本可令人战无不胜的武功秘笈。看高欠的样子,一定是拿到了七宝真佛,取出了武功秘笈。但他害死我同门和姐姐,就算豁出这条命,敬人也定会手刃他以祭家姐。”
“这个……”花儿红了脸,终于缓缓开了口,“昨日确实有一人前来叫船,似乎……是叫高欠……”
郑敬人眼睛一亮,上前一把扯住花儿衣袂:“那他现在在何处?”
“我不知道……”花儿为难地低下头,“只不过……他昨夜弄坏了我的烛人,说今夜赔还。这种人说的话……做不得数吧?”
“……”郑敬人沉吟半晌,终地放开了她。
花儿见他似有难言之隐,只道他是怪自己放走了仇人,心下不由恼恨自己,只知明哲保身,不经意间竟然帮了大奸大恶之徒一把。
一烛雪
天色已晚,残阳半落,郑敬人今日少不得要留宿了。念及此处,花儿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更是没了谈兴。她从火堆边上站起来,细嫩的脸被夕阳映得通红:“郑公子,你别着急,没准我爷爷回来会有些消息。你先歇着,我去弄些吃的。”
三、纵使花前千金掷
花儿将饭菜热了又热,直将一盘金黄微焦的草鱼热成一块黑炭头,芦苇滩里却仍是只有水声荡漾。
老头子不准备回来了,花儿愤愤地想着,点着了蜡烛。芦丛沙沙作响,江水汩汩而流。花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那一双握着烛人的大手,那满颈的鲜血……怎么想到高欠那个家伙了!花儿定定神,想起舱外芦苇丛里的郑敬人,夜寒风凉,去送个被褥不唐突吧?
深秋的芦苇长得有一人高,藏在里面就看不见人影。花儿从小就在水边上长大,有什么人迹兽影,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她也能一眼辨认出来。当下就抱着被褥,循着郑敬人的足迹,慢慢寻到了芦苇荡深处。这个郑敬人,似乎生怕被人看见一般,藏得好深。她唯恐他已然入睡,脚步便不由自主放轻了些,一步一步向前慢慢寻去。
大约有半炷香的功夫,终于在眼前遮天蔽日的芦苇丛里,寻到了一点火光。花儿小心翼翼地拨开层层芦苇,悄悄向着光亮处瞄了一眼。
只见一大片倾倒的芦雪中,一丛篝火冉冉而立,映得火光边上一袭青衫飘然欲飞,却是诡异地趴在火堆边上。花儿向前凑了一步,火光一跳,郑敬人身前金光闪闪的事物恰恰被送入她的眼帘:
高约一尺,宝气慑人,正是那尊七宝真佛!火光映衬,那七宝真佛脸上的笑此刻看来分外诡异,花儿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手一松,被褥“啪嗒”掉到地上!
不是说给高欠拿走了么?!
“谁?!”郑敬人回过头来,火光一闪,花儿刹那间得见他一张脸上满是杀气!紧接着阴风暗起,花儿下意识地一侧头,电光石火之间,一枚钢针擦着她面颊飞了过去,一股腥臭一闪即逝,那针上淬有剧毒!
“爷呀!”花儿吓得一身冷汗,转身就往芦苇丛深处钻去。郑公子怎么会有那尊七宝真佛?花儿心里乱成一片,一不小心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向满是硬茬儿的芦苇地上!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抄过来,一把掐住她细嫩的脖子!
“啊——”花儿一声惨叫被那只冰凉的手生生堵在了喉间,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已经被人拎着领子站起来,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咦”了一声:“……花儿?”一只粘好的小烛人落在她眼前,“不欠你了。”
惊魂方定的花儿,现在看到活人比什么都好,哪儿还管他是不是什么“瘟神”“恶贼”,脚一软险些跌到他身上:“高……高欠?”
大汉还是背着那六尺余的大匣子,脖颈间的血痕已然干涸,变成了硬硬的黑紫色,胡茬儿又长了一些,模样却要顺眼得多了:“这么晚了,一个人?爷爷呢?咦?哭了?”
花儿抹了抹吓出来的眼泪,稍债了才是真!”
“哈哈!”高欠纵声一笑,对着老渔翁一拱手,“料来前辈也知道,总有这么些事物,是千般珍宝也换不来的,既然前辈不换,那高欠就给前辈留个念想。两位,后会有期了!”
言罢一转身,纵身出了舱门。
老渔翁一瘸一拐赶出船舱的时候,高欠已然行得远了。
“好嚣张的小子!”老翁骂一声,转身却对孙女得意洋洋地笑道,“等着瞧,他准得回来求爷爷!”
花儿诧然:“为什么?”
“为什么?”老者一捋胡子,“他走错地方啦,北岸是郑家的地皮。走到仇家窝里去了,不得回来么?”
花儿笑道:“爷爷,你失算了。”
老者一愕:“此话怎讲?”
花儿一撇嘴:“不告诉你,留个念想吧!”她摸摸挂在颈上的另一块鸳鸯石,拿出了那只小烛人,虽然是杯水车薪,却也想要照那千里疾行的男子一阵子。
烛光映亮了万顷芦雪,渐渐化为飞灰的烛人面目模糊,然而,那眉角一抹刀痕,却是清晰跳脱,格外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