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盗错浮生
赖尔 图/大啊呜
赖尔,80后。法学研究生,却热爱用笔杆子写出动人的故事。同年纪的女孩子都在追逐明星韩剧的时候,已经学会安静下来记录自己心底的故事。已经有多部作品出版,对于第一次登上《武侠版》满心期待。
【一】
夜深沉。
月影清明,映照在暗巷的青石板上,疾行的双足踏碎这一地银霜。只见矮墙上一道黑影急速闪过,身形迅如鬼魅。不多时,便是阵阵杂乱的足音在巷中回荡,间或夹杂着“别让他跑了”的呼喝。
暗巷中,那鬼魅身影一路疾奔,直至前方高墙。眼见无路可寻,那人竟提气跃起,鹏鸟一般纵身飞入墙内。
院中有一棵梨花树,在月下投映出斑驳树影。前方有一座木屋,窗中透露星点烛光。地上立着只药炉,热气袅娜,屋中弥散着浓浓药香。
男人无声无息地潜入屋里,烛光所映之处,只见他右腿膝头猩红一片,伤可见骨,粘稠的液体自指缝中流出,蜿蜒而下。
他侧耳倾听巷外的动静,片刻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瞥见碗橱中放着两个馒头。饥肠辘辘的他,抓了馒头就啃。
想他疾风一代神偷,夜盗干家曰走百户,是江湖上有名的“盗中君”,谁想到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半夜三更来民宅里偷馒头!
“蘸酱好吃吗?”
忽然传来软软的声音,让疾风吃了一惊。他循声回头,只见一个少女正拿着一个水瓢,掀开布帘走入屋中。
她的五官清秀,可神情中却显出一脸的稚气。看这女娃体态身形,怎么也该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却穿着蓝染的布衫和裤子,头发梳在两边团成了包包,倒像是孩童的打扮。此时,她正曰不斜视地望着疾风的脸,像是打量,又像是好奇。
她忽然向他努努嘴,又问:“蘸酱好吃么?”
“蘸……蘸酱?”疾风敛起眉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奇怪的少女伸出手,向他指了指。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疾风垂下头,正看见被自己捏在手里的、沾了血指印的馒头。
意识到她所指的“蘸酱”是什么,疾风登时气绝,他刚想破口大骂,却见她忽又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见过偷儿,没见过这么贪吃的偷儿。偷馒头也就罢了,还自带酱料。哈,好玩,等我去告诉老头儿,让他瞧瞧这么好玩的贼!”
这番话几乎让疾风呕血。却见那女娃竟又折回屋内,将手中的水瓢放回了缸里,一边继续喃喃自语:“好笨好笨,又忘事了。老头儿交代什么来着?放水瓢,然后……对!煎药!”
她跑向那正烧在炉上的药罐。热气蒸腾之下,她竟直直伸手去拿,登时被烫得一惊,向后退了两步:“对了……布,找布!”
她便又嘟囔着找了块抹布,小心裹住药罐的柄,这才将药罐从炉上取下,端上了灶台。她舒了一口气,随即才后知后觉地垂头看手:“啊,红了。”
将她这些动作看在眼中,疾风低骂了一声:“竟是个痴的!”
谁料到那女娃娃耳朵竞忒好使,转过身望着他,疑惑问道:“偷儿,你说谁是痴的?啊,不用说,一定是你了!只有又笨又贪吃的贼,才会带着蘸酱来偷馒头。”
说到最后,她咧嘴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说的虽是浑话,但是疾风也懒得跟她计较。见她的笑靥明媚又天真,他的心中倒生起一些同情来: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竟痴呆至此,也是怪可怜的。
想到这里,疾风放缓了语气,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女娃听话地走了过去,蹲在他面前,凝视着坐倒在地的他。
疾风刚想说话,诓她两句“不要告诉大人”,却见她直勾勾地望着他膝上的伤处,忽然打了个寒战,皱起了小脸。突然,她伸出小手,重重地向疾风的膝头撞去:“捂住!不让流。”
她这一掌出得又快又重,直击疾风膝头的伤处,疼得简直如同剜心一般,让他差点忍不住痛呼出声。渐渐地,血水从她的指缝中渗出,红与白的映衬异常鲜明。她急得似是快要哭了,满是与年龄不符的稚气神色中,透露出混合着急切、担心与害怕的意味来。
“莫哭了,松手。”见她不做声,疾风耐住性子添了一个字,“乖。”
疾风觉得自己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明明痛得想杀人,但是看见这个痴痴傻傻的女娃娃眼角飞红的模样,他竟然反而哄起她来。
她犹豫着松开手,一双白嫩而纤长的手中已满是鲜血。女娃转了转明亮的黑眼珠,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蹭地站了起来。
疾风一愣,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小姑娘扯着嗓子回头吼了起来:“老头儿!老头儿!”
糟!疾风下意识地跳起来,想去捂住她的嘴巴。可由于腿上的伤势,这个动作又被痛觉生生地制止了。他在心中将这痴呆女娃骂了个干遍万遍:
奶奶的!他一代盗中君,纵横江湖也有些年头,竟然被逮了个现行,还是栽在这痴呆女娃的手里!
远处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怎么了?又遇见老鼠了?”话音未落,人已走进厨房。
来人掀开布帘,见着面前的景象,骤然一愣。可只眨眼的工夫,那人竟然扬起唇角,淡淡地笑开来:“哈,还真是好大一只老鼠。”
疾风本以为女娃口中的“老头儿”怎么也得七老八十了才对,可谁知,走进门中的人,却是一个俊秀青年,身着一袭青衫,眼中带了笑意。
疾风虽然读的书不多,可见这人的身形样貌、神态举止,却忽忆起一个词来:君子如玉。
女娃见了他,急急扑过去,摇着他的手臂,急道:“老头儿,治他,治他!”
那青年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望着疾风,竟笑了笑。随即,他慢慢地伸手将女娃紧握不放的双手放了下去,轻声道:“阿颜,去拿我的药箱来。”
唤作“阿颜”的痴女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拔腿便向主屋奔去。见她疾奔,那青年冲她的背影念叨了一句“小心别踩到我的药!”,可话音未落,便听那边传来一声“糟了”的低呼。
片刻之后,阿颜已拎了药箱奔进屋里。她双手捧着箱子递给那青年,随即便乖巧地蹲在了疾风的身边,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看着青年为他治伤。
青年也不再哕唆,挽起袖子,出手如电,立封疾风腿部诸穴。下一刻,那人掏出药瓶,将白色的粉末撒在他的伤处。
那绝非普通伤药。当药粉撒上去的时候,简直像是有千万根针,一一在他的伤口上扎,从肉里狠狠扎向骨头。
“老头儿,你轻点,他疼。”瞧出了疾风簇紧眉头,阿颜蹲下身子,冲他的伤处轻轻地吹起气来。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吹气。
那青年见阿颜的动作,登时旺住。他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惊讶。
然而,疾风没有看见青年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望着那个忙着吹气的傻姑娘。见她认真的动作,他有些发懵。先前握住她的手还未放开,掌心中传来柔软又温暖的触感。他不明白,这个痴呆女娃为何要这样帮他。
自从他那个二百五的师父归了天,已经很久没有人再管过他的死活。行走江湖,过的便是刀口上的日子。若今日再多几个追兵,或许他便会全身都是刀窟窿,明儿个再被挂在城门上暴尸示众。何时,又有谁在意过他疼不疼?
胸中气海翻腾,喉头又是一甜。疾风硬生生地将满口的血腥咽了下去,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指尖相握之处,传来温暖的热度。见她那与年龄丝毫不符的童稚动作,他眉间一紧:痴儿,竟是个痴儿。
女娃思考了很久,才歪着脑袋想明白一样:“饿不饿?”
面对呆呆傻傻却又让他寓心的她,疾风也不客气:“饿。”
阿颜立刻跳起来,替他将那剩下的馒头全数端来。走到一半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奔去打开了厨房柜子,掏出一个瓷瓶。她拿着勺子狠狠舀了两勺,浇在馒头上,这才又端着碗碟走到他身边蹲下:“酱汁,好吃的!”
疾风一看,乐了。也不知那是什么酱汁,红稠稠的一片,的确挺像是血迹,难怪这傻女先前认错。
原先因她把血说成蘸酱而产生的怒气,此刻尽数化解。见她忽闪着大眼,冲他嘟囔着“很好吃”,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那极是期盼的神气,让疾风只觉得心中一暖。他想也不想,张嘴就是一大口咬下去——
刹那间,天崩地裂!
强烈的刺激差点让他跳起来,整个舌头像是火烧一般,再不像是属于自己的。疾风直咳,连一个“水”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透过被辣出眼泪的迷蒙水雾,狠狠地瞪向对方。
这傻女,根本是专门来克他的!
【二】
鸡已鸣。露珠打上院中药草,晨曦微露,映照上院角那一棵梨花树,白色的小花缀满枝头,风轻扬,花瓣儿便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阿颜坐在门槛上,将胳膊肘支住膝盖,瞪大眼望向那雪羽飘零的梨花树。初春的风袭在面上,带着微微的寒意,让她皱了皱鼻头,禁不住“阿嚏”一声。
头重重一点,她一个喷嚏打出去,却又意识到了什么,忙伸出双手,赶紧捂住嘴巴。她懊恼地晃了晃脑袋,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望向那个睡在柴垛上的男人。
“吵醒你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偷儿,你叫什么名字?”
“笨娃儿,听好了。老子姓‘伍’,名唤‘瑞之’。叫一声‘伍哥哥’来听。”
“瑞之……瑞之……”像是初学会一个新词,她念了数遍,忽然抬起眼来仰头望他,甜甜笑道,“‘瑞之’好听!”
见她面上漾起明媚笑容,似是孩童献宝那般,用轻柔的声音一遍遍地唤着自己的名,疾风忽觉心中一动。
怅然将他的胸膛撑得满当当的,他忍不住一声叹息,却叹不尽胸中盈满的憋屈。
已有十余载,没人唤过他的名。自从那老鬼死后,便再没有人揉着他的脑袋唤他一声“瑞之”。
这些年来,他靠老鬼教他的技艺行走江湖,渐渐闯出了一番名堂。人只道他有来无影去无踪的好功夫,便唤他“疾风”。能得到这个绰号,他也甚是得意。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许久没有人再唤过了。
“瑞之?”
她软软的声音带着疑惑,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似是奇怪他的出神,又似是在抱怨他不搭理自己。
胸中气闷,心头一颤,疾风反手扣住她柔软又白皙的手,牢牢握在掌中。十多个寒暑,他独自前行。直至今日,唯有这个痴儿……
阿颜不明白他为何盯着她瞧,只觉得手骨被捏得生疼,于是不满地皱了眉头,想要挥开他的手。
眼见阿颜的面容上露出生气的意味来,疾风这才察觉自己失态,赶忙丢开了手。只见她细嫩的小手上已被他握出了红色的指印,阿颜不高兴地甩了甩双手,微微撅起嘴望他,眼神里似有控诉一般。
就算是在被人砍了十七八刀不知是否会就此死在荒野上的时候,疾风也从没有这么心虚过。他狼狈地想要哄她,却缺乏哄人的技巧,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莫生气。
“疼。”她红着眼看他,将一双手伸到他的面前,“瑞之吹吹。”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摆起这样委屈的表情,显得不合时宜。若在平时,疾风定是极厌烦这样矫情的女人。然而,面前的傻女却不同。
他知她孩子心性,知她痴痴傻傻,知她脑力有残缺,心中竟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疼惜来。
她固执地将小手摊在他的面前,似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疾风怔了怔,终究是不忍心违了这弱智女娃的心意,凑近她的手,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却听院门被人猛地敲响了——
“开门开门!快开门!我等奉命搜查朝廷要犯!”
是捕快!
疾风神色一凛。阿颜转身就想过去开门,却被疾风一把扯住,不让她动。
那青年向疾风使了一个眼色,以三指冲柴堆处比划了一下,又做了一个向下的动作。
疾风一旺,随即会过意来,立刻扯着阿颜,将人拖向柴堆所在。
他向里数了三根柴垛,当机立断地踢开那第三根劈了一半的柴垛。登时,脚下一空,整个人连同怀里被他拉住的阿颜,一起跌进了地底。
瞬间,头顶的盖板又盖了回去,四周登时陷入一片黑暗。阿颜刚“啊”了一声,便被疾风一把捂住了嘴,让她再不能言。
地底空间狭小,他几乎伸不开手脚,只能将她搂在怀中。再加上一手捂住她的嘴,她整个人几乎被他圈在手脚之中。这姿势着实太过亲密。疾风只觉耳根有些发烫,不由暗暗骂了自个儿一句。
地底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疾风的武功修为本就不弱,再加上这里距离地面也不过几尺,是以外面的对话都清晰地传人了他的耳中。
青年开了院门,与捕快们寒暄了两句,皆是用的寻常礼数之言。那捕快似是见他态度好,说话也放缓了一些:“杜大夫,打扰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紧接着,便是足音阵阵。
疾风听得出,捕快共有五人,其中四个在屋里屋外四处搜寻了一番,为首的那个却还站在院门进口,与杜伯钦唠嗑闲扯:“杜大夫,您晚上可得关好门户。最近出了个江洋大盗,盗了进贡的宝贝!听上面说,那人逃到咱们镇子就没了影儿……娘的,惹什么不好非逃进咱们镇子惹事。”
四名奉命搜人的衙役左右看了看,没瞧出什么端倪。其中一人也曾走进厨房,那脚步就响在疾风的头顶上,停留了片刻。
刹那之间,疾风的脑子里盘算了无数可能。他眯起眼,一手摸上了插在靴子里的匕首。若真被发现,凭他的功夫,秒杀一个小小捕快不在话下。只是若他这么做,势必连累了阿颜和那青年。
正当他屏息凝神,握紧手中的匕首,严阵以待之时,却听头顶上的脚步声又向院中走去了。随后,便听衙役们向那青年告辞。
良久,杜伯钦走入厨房,将石板移开。阿颜立刻从疾风怀里眺了出去,拍着手道:“老头儿老头儿,这是做什么?好好玩!”
她并不能理解先前所发生之事,只觉得躲到地下甚是有趣,好像是在与人“捉迷藏”一般。
杜伯钦冲她笑了笑:“好玩么?好玩下次再带你玩。”
“嗯!”阿颜被这承诺逗乐,重重地点头,似是玩得还不过瘾。
杜伯钦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乖,去帮我煎药。疾风,你跟我来。”
支开了阿颜,杜伯钦将疾风引入屋中,正色道:“我要知道,你究竟偷了什么贡品,有多严重。”
疾风大笑道:“说来丢人,不过是吐蕃送来的佳酿——你说,这算是有多严重?”
杜伯钦一愣,似是连他也没想到竟会得到这个结果。他原本做好了比之严重百倍的打算,却万万没有料到,竟然就是为了一瓶酒——不过这也难怪,就算是一瓶酒,也是朝廷贡品。既是贡品,被人偷走,怎能不算是大事,惹得差役奔忙?
杜伯钦扬起唇角,无奈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风雅之人,对杯中物颇有研究。为贪杯连小命都可以不要?”
疾风垂眼,自怀中掏出那个精致的酒器,放在手中把玩。指腹拂过雕刻的纹饰,他淡淡开口:“这酒,是带去孝敬我家老鬼的。他嗜酒成性,曾说这辈子定要尝一尝贡酒究竟有多够味……”
见他微露寂寥落寞的神色,杜伯钦大概也能猜出,疾风口中的“老鬼”已是不在人世:“抱歉,我不知此事关乎令尊……”
“什么令尊?”疾风打断他,“我要有那样的爹,那还不得给他气得个七窍生烟?”
杜伯钦有些好笑,这疾风嘴上不饶人,可手中却是紧紧攥着那酒器,在意到了极致。
“那总该是师尊了吧?”见疾风不反驳,杜伯钦又继续说下去,“我倒有些好奇了,你的授业恩师是怎样的人物,嗜酒贪杯,教出你这样的徒儿来。”
疾风微微一叹:“人都死了十多年了,他的名头,江湖中人早就忘得差不多了。还有谁记得那个六指的老怪物……”
疾风话音未落,忽听“哐当”一声,杜伯钦手中的茶杯碎在地上,洒了一地水印。
见对方神色大变,疾风心中一沉,只觉得事态有变:“怎么?你与老鬼有过节?”
杜伯钦却不再回应。他出手如电,直击疾风面门。疾风闪身欲避,谁料得那无良医师竟出手直向他受伤未愈的腿上击去。疾风慌忙避过,却在闪身时被那人撒了一脸白粉。他忙闭气,却已是来不及。
杜伯钦收了招,负手而立:“滚!”
疾风心中有气,还要再战,却忽觉身形一软,整个人竟要撑住门框才能站稳。他立刻明白,是杜伯钦在方才二人交手时撒药所致。
见他站在那里不动弹,杜伯钦面色更白。他掌推袖扬,重重出掌,直将疾风击出了院墙,重重地撞在了院外的老樟树上。
背部重创,疾风重重跌下。他胸中气海翻腾,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血珠滚在黄土地上,不久便渗入尘土中。再然后,便听“咯噔”一响,是杜伯钦从内栓上了院门的声音。
【三】
江南的春雨连绵不绝,为水乡小镇平添一份缥缈而蒙咙的水雾轻纱。远处的马头墙在雨水的润泽下现出了微灰的颜色。至于青石板的路面,早已被雨水打湿,透出莹润的水光来。
疾风坐在残破的屋檐下。他抬了抬眼,便看见那檐角的雨水点滴而落,渐渐在他的脚边汇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又潺潺流去。
想不到,刚出了杜家便遭了这场雨。他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风里来雨里去也是习惯了的,但毕竟此时有伤在身,他还不想让自己的这条腿就此报废,便只有先在镇中找了这处残破的废屋,先避个雨再说。
疾风心中不平:那姓杜的庸医,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不许再靠近阿颜一步?他这样忽然离开,连声招呼都没打,不知那笨娃会不会急到哭鼻子……不,凭她那点痴呆的脑力,或许不要两天便会将他忘得千干净净也说不定。
“瑞之……”
只见那轻烟细雨之间,青石巷的尽头,一道身着蓝衫的身影被这雨帘所掩,看不真切。可只消瞧她身形动作,疾风便知,再不会有旁人。
不可言喻的暖意在心底涌出。疾风站起了身,倚在门边,静静地望着,看那蠢丫头连伞也不晓得打,就这样急急地奔了过来。见了他,她咧嘴一笑,更加快了奔跑的步伐,踩进水洼也不在意,激起水花四溅。
“找到了找到了!”她奔至他的面前,也不顾全身湿透,反倒是抬起脸冲他一笑,“找到了!”
他曲起手指,作势狠狠弹她脑门——动作神情虽凶,下手却是极轻。只听他冷声道:“笨丫头,你来做什么?”
“找瑞之啊。”她想也不想地答,“老头儿坏,骗我说你是自己走的,阿颜明明看见,是老头儿把你打出去的……”
疾风垂首望她,见她浑身湿透,素净的面上仍挂着雨珠。他想也不想地为她拭去,又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你回去吧。”
阿颜却固执地摇头:“不要!老头儿打人,他不来道歉,阿颜不回去。”
疾风心头一沉:在这丫头纯白如纸的心思里,是与非、善与恶、黑与白,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她只知动手打人的便是坏,所以杜伯钦要向他道歉。可连他也不知,这恩怨是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知谁对谁错,他虽愿为他家老鬼豁出性命,可他亦明白,他家老鬼在江湖上混出“六指狂生”的名号来,也并非什么善男信女。谁是谁非,尚且难说。
这番话,却是无法解释给阿颜听的。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沉思片刻:也好。想她这模样,十多年来从未出过这小镇。他便带她出去见识见识,看看她从未见过的热闹。
思及此处,疾风哄道:“阿颜,你可知道庙会是怎样的?有糖可吃。”
阿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很多很多糖吗?阿颜要去!”
见她急切的模样,疾风不由扬起了唇角
夜幕已沉,市集上却仍是一派热闹景象。小贩们张罗着摆摊,挂出了形态各样的灯笼,将这一条街尽染了繁华之气。五颜六色的彩灯映衬着天幕中的月华,天上人间,别有一番流光溢彩。
一贯生活在小镇中的阿颜,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抬着头几乎看傻了眼,“哇”地惊叹不断。她也说不出什么带点墨水的话来,只在那边不停地嘀咕着“好好看!”“花花绿绿的!”
喧闹的街市上,小贩叫卖的吆喝声、脚步声,还有人们说话笑闹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月光下,绚丽的彩灯映出各样的面容来。四周是汹涌人潮,疾风侧过未被她拉住的右臂,开辟一条属于二人的通路来。
明月之下,仿佛只有他与她立足的方寸之地,在这初春微凉的夜晚中圈起一片暖意。
疾风微偏头垂眼,便可以看见那个挽着自己的胳膊、正小口小口舔着糖葫芦的女孩,孩童一般无忧无虑的笑容绽在她的面上。
忽然间,疾风很羡慕她。若能像她一样,将口中甘甜的味道作为快乐的源泉,自此远离那些江湖纷争与纠葛,远离那些武功与名利——或许,亦是一种别样的痛快。
他的心中骤然清明:原先,他只怨她太傻,时至今日,他只怨自己不够痴。
这已是离开杜伯钦家的一个月后,疾风的腿伤也已痊愈。在这月余之中,他带着她行路,带她看山看水,看她从未见过的风景,带她看城看镇,看她从未见过的繁华。而这灯会,更是她期盼许久的。
最初,见她正值芳华却是痴痴呆呆,不免有些可怜她。后来,又因腿伤之事,打算还情报恩。直至今日,与她相处也有月余,疾风终于明白:可怜也好,还情也罢,他只知,他并不介意这样带着痴傻的她,走遍海角天涯。
正走着,一个卖花灯的小贩见二人靠近,拎起一只兔儿灯,笑道:“您瞧瞧,这兔灯扎得可好?远近的姑娘们都喜欢得紧哩!”
阿颜顺着他所指,望向那兔儿灯。雪白的耳朵,红红的眼,爪子里还抓着一个纸染的青菜叶儿——
“丫头,你若再光吃菜,将来要跟这兔子似的,成了红眼了。”耳边忽然响起陌生的男声,言语之中,带着笑意。
眼前忽闪过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容来。那人笑着摸着她的脑袋,大手一伸,将小小的她抱了起来。她骑在他的肩膀上,可以看见整条街的花灯。她将抓着竹枝的小手缩进了厚厚的棉衣里,竹枝的顶端挂着的是亮堂堂的兔儿灯。
阿颜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抢过小贩手里的兔儿灯,吓了小贩一跳。她低头去望,紧抓竹枝的纤长五指与脑海中那短短圆圆的胖小手重叠在一起,却又大相径庭。
“阿颜?阿颜?你怎么了?”
谁在唤她阿颜?
“丫头,乖,等你再长大些,阿爹教你学剑。”
谁又是阿爹?
耳边闹哄哄地响成一片,各样的声音钻入耳中,像是千万根针,从耳朵眼里涌了进来,直直扎进她的脑袋里。
她痛得抱住头,整个人蹲了下来。忽然之间,她的肩膀被人扶住,面前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焦急地冲她大吼。她却听不见他在吼什么。
深沉暗夜,万籁俱寂。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个更夫提着铜锣慢吞吞地走着。他敲一声梆,唤一声“小心火烛”,划破了这片静默。就在他仰面打一个哈欠时,忽见墙头上人影一闪。
一道黑影,竟似大鸦展翅一般急急划过,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再也望不见。惊得更夫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夜风寒,迎面而来。疾风将阿颜背在背上,施展全身修为,狂奔不休,当真人如其名,身形如风如电。
背上的阿颜陷入昏睡之中,微弱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上。想起先前所见一幕,疾风在心中将自己骂了千次万次:你这个蠢货,明知阿颜有病,竟带着她在外面晃了一个多月,未曾服药!你简直……你才是那天下第一的蠢蛋!
也不知奔了多久,终于瞧见那熟悉小院。疾风足下连点两下,直直踹着墙壁,纵身跃入墙内:“杜伯钦!”
这一声吼,让里屋亮起了烛光。片刻之后,青年带着疲倦的淡淡笑容,推门而出:“哈,我猜得不错,是时候了。”
见他此时还有心情笑语,疾风心中大怒。可一思及是自己的疏忽,害阿颜犯病,他强压下怒火,低声下气地向对方道歉:“杜伯钦,这事怪我无状。你快些看她!”
说到后半句,他的口气又急了起来。可杜伯钦却半点也不着急似的,只是淡淡陈述,让疾风将阿颜背至小屋,并让她在床上躺下,盖好薄被。
见他往外走,疾风惊道:“药呢?你不给她吃药?”
“不用。”杜伯钦摇首,淡道,“你随我来。”
云微移,露出皎洁月光来,映上这不大的庭院。
疾风见状一惊:先前急着为阿颜治病,不曾多想,现下一瞧,这院竟是邋遢成了一片,再无一月前所见的景致。
院中药草死的死,蔫的蔫。显是许久没有人整理过。柴垛歪歪斜斜地堆在墙角,石凳也已倒下,横躺在杂草之中。唯独那一棵梨花树,无甚大变化。
“你不是最宝贝你那些药草?”疾风脱口而出。
杜伯钦扬唇一笑,笑在唇边,却不达眼底:“人之将死,又何须去管什么草药呢?”
疾风怔住,随即拍胸承诺道:“你放心,若你仇家杀来,我定不会袖手旁观,就算赔你一条命,也是活该!”
青年淡然一笑。这笑容映在月下,更显苍白。只见他负手而立,淡淡笑道:“若我的催命之人,就是她呢?”
疾风又怔,他花了好半晌的工夫,才听明白杜伯钦口中的“她”,就是指的阿颜。他张大了口,却久久不能言,只能瞪着面前的医者,见他终是敛去了笑容,垂首一叹。
一声叹,被夜风卷了,消散在夜幕中。
杜伯钦摊开右掌,凝望掌心。纠结的纹路,不知是否标明了他的死期。
眼前,血雾弥漫;耳中,又响起堂内的惊叫之声。一句“阿爹”,一声哭喊,他置若罔闻,一掌击向那个曾有着豪迈笑容的男人。
鲜血,便染红了他的掌纹……
杜伯钦望着疾风:“你过来,听我讲一段往事吧!”
【四】
那年杜伯钦为了采一株难得的草药,在冰原上跋涉了数日,几乎就要死去的时候,被钟子野所救。后来二人在钟子野的住处把酒夜聊,引为知己。在那之后,杜伯钦每年都会带上一坛好酒,去那漫山冰雪不化的寒地,与挚友畅饮一番,道不尽的天下奇事,说不完的快意江湖。
白驹过隙,光阴似箭,似是一回首的工夫,便又是好几个年头。眼看着钟颜渐渐长大,杜伯钦便向钟子野劝说道:“钟兄,长居这苦寒之地,并非长久之计。这里人迹罕至,整年也不见得看到半个人影,将来阿颜长大,你便让她在此孑然一身?”
钟子野闻言苦笑道:“伯钦,你有所不知,当年我是为避仇家,才带着孩子前来山中隐居。住得久了,便也喜欢这与世无争的日子,不愿再去趟‘江湖’那一摊浑水了。”
“这里的确是与世无争,却并非世外桃源。若是换作你我,在此终老一生,也是甘愿。但阿颜还小,她的路还长得很,你忍心将她锁在身边,就这样孤身山林之间?”
钟子野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那,伯钦,依你之见,我又该带她去哪里?”
听他这句,便已知他改了主意,瞥了一眼坐在他们身边、正晃悠着两只小脚的阿颜,杜伯钦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引来小家伙“阿叔坏!”的不满抱怨。他笑了笑,转而望向钟子野,道:“去江南。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小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此远离江湖是非。”
想了想,杜伯钦又道:“至于钟兄你的仇家,我有办法解决。你可听说过‘濮阳世家’?”
钟子野虽远离是非已久,但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他挑眉道:“你是说,那个制衡武林与朝廷、身为正道之首的忠义王府濮阳世家?”
“没错,”杜伯钦颔首道,“我与濮阳家有些交情,若有他们作保,相信杜兄你那桩陈年旧案,可就此解决。”
——这一句,他说得信心满满。可在事后的许多年,杜伯钦却是追悔莫及,只恨不能回到当年,将那个多嘴多舌的自己扼杀了才好。
如若当年,他不曾劝他们离开雪原,会是怎样?
如若当年,他不曾劝他们移居江南,又会是怎样?
如若当年,他与钟子野并未相识,是否一切便会有所不同?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中徘徊不绝,十年之间,几乎让他想了每一个日日夜夜。
然而,在当年,在那冰雪覆盖的山巅上,在那炉火温暖的小屋里,他却只是一个看不见后事、又自以为是的蠢人。
在杜伯钦的指引下,钟子野带着幼女钟颜,与他一起来到了江南水乡。
那个在山上活蹦乱眺、一天到晚缠着钟子野要学剑招的小钟颜,刚一下山时,竟吓得见人就躲,直往她阿爹身后钻。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吓得连话也不敢说,直到后来,她才慢慢习惯这江南古镇的繁华与热闹,开始嚷着“阿爹、阿爹”,要钟子野带着她去逛灯会。
那段日子,也是杜伯钦最为开怀的日子。他带着钟家父女一路南行,见证了钟颜初人世俗的欢笑,也见证了钟子野重返尘世的欣然。
再后来,杜伯钦带着钟子野父女俩拜访濮阳家。身为武林中排得上名号的医者,杜伯钦与濮阳家有着不小的交情,也曾协助正道破过几桩大案。一见是他引荐,濮阳世家的当家人——忠义王濮阳政,卖他几分薄面,当下表明愿帮钟子野与他的仇家从中调停,想法儿化解这段恩怨。
事情至此,似皆是顺利。然而,就在他与钟子野都以为,能够就此消除怨仇、从今往后大隐隐于市、便在这江南古镇中陪着钟颜渐渐长大、平平淡淡地终老一生的时候,一切美好的构想却在瞬间破灭——
那日,在濮阳家,钟子野喝了一口招待的热茶,不过须臾,忽露出痛苦神色,重重倒在地上。他的手上青筋暴起,透过微黑的皮肤,一根一根皆在涌动。杜伯钦见之大惊,慌忙替他把脉,才知他竟是中了剧毒。
就在杜伯钦焦急万分,正准备施展医术为友人救治之时,原本歪倒在地的钟子野忽纵身跃起,直冲濮阳政一掌击去!
他武功本就不弱,而这一招,更使出了搏命的力气!
那濮阳政原本正担心客人的伤势,哪里想到有此大变?待到他反应之时,钟子野那含着雷霆之力的一掌已重重击上他的心门,击得他跌了出去,撞在正堂墙壁上,复又跌落地面,当即没了气!
这等剧变让在场众人皆是震惊!登时,堂上仆人大声惊叫,数十名护卫冲入厅中。钟子野竟似失了心智,夺过护卫手中长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当即又斩杀了数人!
终此一生,杜伯钦决不会忘记那一天:厅中血流成河,惨叫声不绝于耳。钟子野已然杀红了眼,招招式式,下手极是狠毒。他似是要与人同归于尽,竞也不顾自身的伤势,只知杀,杀,杀!
杜伯钦慌忙出招,想上前将友人拦住!可他的武功修为本就比不上钟子野,此时更是难以招架。友人一剑劈来,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他刚险险避过,就被钟子野一脚踹飞,直直撞破大堂的木窗,飞出了正堂。
那一刻,腥风血雨,横尸遍地。竟有好些尸身是被横劈而亡,拼凑不到一起的。他只以为自己身在无间炼狱,决不相信造成这一切的,竟是自己此生的挚友!
杜伯钦挣扎着起身。他看见厅内的钟子野神志已失,狂性大发,已然化身为修罗恶鬼。被他斩杀的护卫横尸堂上,而小钟颜,就躲在椅子背后,全身颤抖不已。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阿爹杀人如麻,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跌坐在地,连哭喊都已不知道,只是瞪大了眼,盯着那个像是阿爹又不似是阿爹的人,颤抖个不停。而钟子野在扫视了一地横尸之后,终于看见了钟颜的存在。
没有往日那慈父的眼神,此时的钟子野,青筋暴凸、满面狰狞,似乎眼前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有着生死血仇的仇敌。他一步步地向钟颜走过去,一把扼住她的颈项,将小小的她提了起来,收紧了五指。
钟颜用那双小小的手抓住钟子野的手指头,却怎么也掰不开。眼见钟颜面色发白,杜伯钦无法可想,掏出腰间软剑,再度向钟子野冲了过去!
杜伯钦所使亦是搏命的招数!他只知,决不能让友人得手、决不能让他杀死钟颜!他的脑中已再容不得什么计策什么谋略,他只知,拼了这条性命,也定要阻止钟子野!
见他出了狠招,钟子野丢下钟颜,与杜伯钦缠斗起来!杜伯钦早已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虽是修为不如对方,但那搏命的斗法也让钟子野无法轻易占上风。
就在二人斗得正酣之时,那一头,被钟子野抛下的钟颜,似是终于回了神,又惊又恐,大哭起来:“阿爹!阿爹……”
这一刻,正是二人拼死相斗之时。幼女哭喊“阿爹”,刹那间,钟子野微一失神!而就此电光石火之间,杜伯钦剑招已至!见友人停招,杜伯钦想要撤剑,却哪里来得及?
长剑当下刺入钟子野的心脏,穿胸而过。
冷风停,剑招止。
一滴热血顺着长剑滑落,跌落在地,渗入土中。
那一瞬,在杜伯钦眼中,却漫长得犹如亘古至今。他亲眼看着友人慢慢倒下,重重地跌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之后,便是静默。天地之间,再无一丝声息。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靥中,一个宛若修罗鬼狱一般的可怖噩梦。他很想赶快醒来,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却萦绕不去,似是化作了数以干计的鬼爪,缠住了他的手足,将他狠狠拖住,让他滞留在这可怕的梦境中。
比这更可怕的是,他明白,一切并非梦境。
【五】
陈年旧事,纵使已经隔了十余载,如今说出,仍是让杜伯钦心中暗暗钝痛。而站在他对面的疾风,更是听得睁大了眼,震惊不已。
夜风微凉,拂面而过。明明是草叶与泥土的清新之味,可杜伯钦却似乎闻见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眼前,又浮上了血雾弥漫,一如十年前那个让他难以忘却的日子,一如这十年来一直徘徊在他梦中、挥之不去的惨剧。
杜伯钦垂首,沉默良久,方才沉沉叹息一声,继续说下去:“……之后,濮阳家的长子闻讯赶来,要为父报仇,取我性命。我自知责无旁贷,毕竟,当日引荐钟子野进入濮阳府上的,是我。我虽知是自己惹祸,就算当真一命偿还,也是活该。只是,当年阿颜尚且年幼,我怎能放她一个小女娃孤苦无依?所以,我以项上人头和我行医多年的招牌作为担保,向濮阳家承诺,三日内安顿好钟颜,给她找一个栖身之所。三日之后,我自会提头来见。”
虽然杜伯钦说得平淡,但疾风不难想象当年惨痛的一幕。面前的男人,一面要承担杀人偿命的怨仇,一面要承担手刃挚友的痛楚,这……这将是怎样的沉痛。
“那你……”疾风本想问他“那你三日后去没去濮阳家”,但想了想之后,复又停口:既然对方如今身在此处,想必当年定是食言了。现下,他更为疑惑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不明白,钟子野为何要杀濮阳家的人?难道他口中的‘仇家’就是指濮阳世家?他是故意接近你,等待着有朝一日,上濮阳家寻仇?”
杜伯钦未回答,只抬眼望他许久,方才淡淡道:“你可听说过‘隐梦散’?”
这名儿他未曾听说过,疾风只得摇了摇头。
杜伯钦默默注视着他,良久,终是长叹一声,负手望向空中朗月:“那是一种剧毒,能在短时之内令人陷入昏幻,随后狂性大发。中了这‘隐梦散’,便会觉得眼前全是鬼怪妖魔。若非惊恐而死,便是杀那数不尽的虚幻妖魔,直到力竭为止。”
“原来如此,”疾风恍然道,“难怪钟子野狂乱杀人,甚至连阿颜也不放过,原来他心智已失,眼前所见已非常人,而是妖魔鬼怪了。”
杜伯钦默然颔首,再未多言。
寂静夜空中,只有虫鸣阵阵。在这暮春时节,淡淡的花香随着夜风散在庭院中。这悠然宁静的江南小镇,一份长居于此的憧憬与梦想,早已终结在那不可追的过往中,徒留哀叹,叹不尽世事难料。
疾风哑声道:“那阿颜的病症就是因此而得?因为当日之事,让她得了失心疯,成了如今的痴儿?”
“不。”杜伯钦缓缓摇首,淡淡地开了口,“她之所以会变成这般模样,全因我下药之故。”
“啊?!”疾风大惊,不明所以,只能张口瞪着对方。
杜伯钦却未作答。他淡淡扬起唇角,勾勒出自嘲的弧度,昂首望向天幕中那一轮玉盘,良久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当年,我本欲替阿颜找一户好人家送过去,可就在钟子野走的当天,这娃儿高烧不退,足足烧了有三天之久……”
疾风忍不住插口道:“这便是你食言的缘由?”
杜伯钦瞥他一眼,既未否认,也未点头应承,只是继续道:“……那时,我想替她医治,可小鬼在半昏半醒之间,却始终不肯接受,哪怕还有一点力气,也无时无刻不在与我拼命……”
当年的景象犹在他的眼前。他记得那个总是笑面盈盈“阿叔、阿叔”地唤他的小丫头,那个将手中新买的兔儿灯献宝似的拿给他看的小丫头,一夜之间,却再无笑颜。她只是恨恨地瞪他,张口狠狠地咬住他的胳膊,发红的眼中除了泪水,便只有两个字:“仇恨”。
“……我给她下了药,让她忘记前尘旧事,忘记钟子野,之后才顺利为她医病。可她也因药物之故,变得脑力不济,极易忘事。”
疾风闻言默然。他想起当日曾见杜伯钦让阿颜吃药,原来那并非医病之药,而是让她忘事的药剂。听了这一切,再望杜伯钦,见他月下负手而立的瘦削身形,疾风心中不是个滋味。
他忽想起一事,明知问出口太过于残忍,可他仍是要问下去:“那阿颜的病好了之后呢?这十年来,她当初的病早就被你医好,你却仍是每日喂她吃那忘事的药,你……你当真愿意她一辈子做这痴儿,痴痴傻傻地了却这一生?”
话音落后,无人应答。庭院之中,虫鸣阵阵,映衬得这月夜格外幽静。风拂过,吹动杜伯钦的鬓角。月色如霜,一眼望去,竟似鬓发皆白。
时至今日,疾风终于明白,为何当日会听阿颜说道“老头儿就是老头儿,他不许我叫他‘爹’,不许我叫他‘师父’,也不许我叫他‘阿叔’。老头儿说了,我一辈子把他当老头儿就好了!”——是了,杜伯钦故意撇开关系,他担当不起一声“爹”,担当不起一声“师父”,就连那一声“阿叔”,也已随着钟子野,一并埋葬在前尘旧梦之中。
这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抚养阿颜长大,他并不打算瞒她一辈子,所以才让阿颜唤他“老头儿”,为她报仇留下一条后路。可亦是他,天天骗着阿颜吃下那忘事的药,只愿那一天,来迟一些,再迟一些。
杜伯钦忽然开口,打破这宁静月夜:“在你来之前,阿颜从没和外人如此熟稔过。我想,这或许就是天意。而当她前去找你、离家出走之时,我便知晓,是时候了。”
“我……”疾风哑声道,“所以你就在这里枯等了一个月?你放任你那些宝贝草药不管,先前你也未再给阿颜服药——你已打定了主意,等死的主意,是不是?”
杜伯钦未开口,只是淡淡一笑。月下风间,被银霜染白的鬓角,随风轻扬。无边夜色让他身着青衫的身形更显瘦削单薄。他负手而立,似是在静候命定一刻的到来。
二人默默无语,任由风声过耳。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疾风抬眼,向草屋的方向望去,只见阿颜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她面色惨白,恨瞪杜伯钦。昔日那孩子气的笑颜终已烟消云散,再无可追。
刹那之间,疾风忽然明白了,为何当日杜伯钦为救钟颜,会与友人钟子野拼上性命。心头沉甸甸的,似是有干钧大石,覆压其上。疾风跨前一步,拦在杜伯钦身前。他凝视阿颜,一字一句,沉声道:“阿颜,你不要后悔。”
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他的面容显得熟悉却又陌生,又似是有些模糊,好像面前遮蔽了层层迷雾,钟颜认不出他是谁,也不明白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更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人是谁,她只是狠狠地瞪着被他挡在身后的人——
杜伯钦。
一瞥见那人的面孔,眼前似又浮起了血雾弥漫。上一刻,她还坐在从未坐过的、铺着厚厚绒垫的大椅子上,晃悠着腿听着阿爹和不认识的阿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下一刻,红色的血液便溅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阿爹挥舞着长剑,耍出她心心念念要学、可阿爹总是说要等她长大才肯教她的剑招。可那时的阿爹,不是平日里那个笑呵呵地教她舞剑的阿爹,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挥剑,旋身,平日里耍给她看的动作,重重劈开了一个人的脑袋……
脑中暗暗钝痛,眼前纷纷乱乱,闪过各样的画面:一望无际的雪原、山上的小屋、阿爹给她削的一把木剑、笑盈盈地拿着糖棍逗她的阿叔……对,就是那个人!
钟颜捏紧了拳头,努力自那零星闪过的记忆残片中挣脱。她瞪大了眼,便见到那人一剑刺穿阿爹的胸口!
她亲眼看见,剑尖自阿爹背后穿出,血顺着剑尖滴落。
是他,就是他杀死阿爹!
眼眶一热,钟颜一个箭步冲过去,要与杜伯钦拼命,却被人一把拦腰抱住。她挥动手臂,想要挣脱那人的怀抱,可却始终挣不开拦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她又捶又打,他却纹丝不动。她索性张开嘴,一口咬住那条碍事的胳膊。
嘴里渐渐涌出腥咸的味道。可那双手臂,却还是牢牢地抱着她、搂着她。再然后,她便听见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阿颜,你不要后悔。”
是了,“阿颜”、“阿颜”,那个老头儿便是这么唤她,那个教她煎药的老头儿,那个拉着她逛庙会的老头儿,那个笑着叮嘱她小心别踩着药草的老头儿……他带她放鞭炮,带她包饺子,带她看过元宵庙会,带她看过端午河上的龙舟……
十余个春夏秋冬,多少日日夜夜,她长在这个江南古镇,就在这间小小草庐里长大。
钟颜抬起眼,便在水光里,看见了那人扭曲的面容——那个曾经的阿叔,那个杀了阿爹的坏人,那个陪着自己的老头儿……
她不动了,只能张着嘴咬住那胳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
细微的啜泣声被这暮春的夜风吹散,散在夜色之中。
一滴一滴的眼泪,滴在疾风的手臂上,像是灼伤似的,热辣辣地烫。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忽然,怀中的钟颜趁他不备,猛地眺了出去,大步跑出了门外。疾风一惊,刚想去追,又停下步子瞥了一眼杜伯钦。
杜伯钦站定在那里,正默默地注视着他。那是一种疾风无法理解的眼神,更像是悲悯。
疾风怔住,心中好生疑惑,可他又放不下阿颜,终是向杜伯钦一点头,随即追出门外。
【六】
当疾风寻着阿颜的时候,她正坐在墙角,抱着膝盖将手脚蜷缩在一起。这里,正是当初他被杜伯钦赶出草庐、为避雨暂时落脚的废屋。疾风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划破寂静暗夜,引得墙角那团黑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将身体更靠向了角落里。
年久失修的废屋,屋顶也残破不全。月光自那破洞处洒下,映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投下几缕流光。疾风本就眼力极佳,就着那月华,也能瞧见阿颜的动作。
她将脸埋进膝盖那里。这极孩子气的做法,让疾风心中又是一颤—一
就算她恢复了记忆,那又如何?她忆起了那些惨痛的过往,忆起了仇恨,却仍旧换不回那过去的十年,让这个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姑娘,依旧是六岁孩童一般的心智。这样的代价,值不值?
这个问题,他答不出。他只能站定在门边,轻声地唤她:“阿颜?”
她抬起头来,却又快速地将头垂了下去,抱膝坐在墙角:“我不认识你。你和他是一伙的,你坏!”
疾风大惊:难不成是她服药太久,竟真的损了脑力?思及此处,疾风大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阿颜,我是瑞之啊。”
眼前的女孩却只是抡起拳头打在他的肩上、臂上,似乎恨不得捶死这个恶人,可下一刻,她只觉周身一暖,便被他紧紧抱住。
温暖的胸膛让她红了眼,在耳边徘徊不去的“阿颜”,让她心里直抽抽,似乎是有人在拧她的心脏一般,又酸又疼。
是了,阿颜,阿颜。
阿爹唤她“丫头”,老头儿唤她“阿颜”。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会骂他“蠢丫头”,却也会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唤她“阿颜”。
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眼前那一片迷雾,也渐渐地散去,让那人的面目变得清晰。那个曾将糖葫芦举得高高、逗她玩儿的人,与方才那个拦在老头儿面前、抱住她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瑞之,瑞之!”她紧紧地回抱他,将脸孔埋在他的胸前,“呜……我不想后悔……不想后悔……”
诸般景象,在阿颜的眼前交叠。有过欢声,有过笑语,有一望无际的雪原,有春雨淅沥的溪流,有阿爹为她削好的木剑,也有老头儿为她熬药的药罐。
她紧紧抓住疾风的手,将五指死死抠进他的指尖。厚实的掌心罩住她的,温暖的热度让她分辨出此时、此地,既非在皑皑白雪上笑闹的日子,也并非在草庐里嬉笑玩乐的日子。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两个家。
手中传来微微颤动的触感,疾风明白,那是阿颜在发抖。疾风无声长叹,叹不尽心中的酸楚,只能将手臂收得紧一些,更紧一些。
残破的窗纸外,传来鸡鸣的声音。不久之后,晨光渐渐染白了东方天际。他扶起阿颜,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步出废屋。
【七】
一叶飘零,随风摇曳落下,便昭示着江南的清秋已然到来。禅院内,远远传来钟声。从偏殿内走出数名村人,有男也有女,有老也有少。其中一名妙龄少女,跨出殿外门槛时,又双手合十,转身向殿内的师父施了一礼。
这名少女,正是钟颜。
她将佛经抱在胸前,跟随着前方的镇民,一齐向寺门走去。大叔大妈们边走边说着镇内镇外的奇事。其实,镇中向来太平,无非是哪家的姑娘嫁了,哪家的牛羊丢了。
时至今日,他们所说之事,她已能听懂一些。就算是不明白的,也可以回去问瑞之——瑞之说了,就算是再不明白,也不可以问外人,待回家之后,他会解释给她听。
这已是阿颜恢复记忆的第四个月。在这四个月中,他们心照不宣地再没有提过杜伯钦,没有提过草庐里的一切。他带着她来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镇,转眼间便度过了炎热的夏天。
恢复记忆并再未服药的阿颜,一开始虽然在认知上还是如六岁孩童,但是已不像先前那样容易忘事了。凡是他教她的东西,她都一一牢牢记下,学得极快。
疾风自个儿是个江湖草莽,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可他却明白,阿颜需要读书。她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失去了十年的时间,她脑中只有孩童一般的善与恶,却半点不通事理,而这些,只有以读书来补足。
可这世道,哪里有给女子读书的书院呢?再者,她若与孩童一起学,年龄已是不符;若与青年同学,他更觉扎眼。而他疾风一介江湖客,又哪里教得了她?
思来想去,疾风便把主意打在了寺庙上。庙里经常有高僧讲经授课,镇子里的妇人们也常去旁听,而佛门清净地,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更何况,对于杜伯钦一事,他始终希望阿颜能消去报仇的念头。
当年的是非曲直,已难以说得清道得明。杜伯钦虽杀死了钟子野,可这又何尝是他所愿?疾风不能代替阿颜做出决定,但他至少希望,她的决定不会让她在日后追悔莫及。
“瑞之,”阿颜忽然开口唤他,“我听大婶说,快过节了要多添些香油。可这个节,是什么节?”
听她这一问,疾风算算日子,也未曾多想,接口答道:“快是中秋了。”
她偏头望他,眼中写满疑问:“中秋?”
见她疑惑.疾风想问一句“从前没过过?”,却又及时忍住。
二人已有许久没有谈论到之前的事,没有提及她那两个已经追不回的家。疾风微一思忖,思及阿颜在这十年之中因脑力不济的缘故,怕是也不记得那些节日。于是,他便将这些节日,一一说予她听。
疾风从初一的饺子开始说,说到元宵满镇的花灯,说到清明微雨中轻曳的白幡,说到端午河上龙舟比赛的喧嚣,说到七夕姑娘们乞巧的欢歌,说到中元节暗夜中纸钱灰烬浮空,说到中秋的月饼与烧鸭,说到重阳的菊花与蒿草,再说至除夕的扫除与热闹……
只可惜,疾风肚里也没甚文绉绉的话,说来说去,说到那良辰美景,也只有翻来覆去的几个“很好看”而已。
一开始,阿颜听得入迷,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聚精会神地听。疾风见她动作,也坐在她身侧。然而,不久之后,他却见阿颜的神色暗淡下来。
“我想起老头儿……”阿颜呜咽道,“我没吃过月饼,我没过过中秋,可我记得,每到八月月亮最圆的时候,老头儿都会在院子里摆上一坛酒,对着月亮喝……”
她忽然又抬起头,透过眼前一片水雾弥漫,望向这个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瑞之,你说,他是不是在敬阿爹?是不是?”
无声叹息溢出唇外,疾风缓道:“既然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终于,到了中秋这一天。
阿颜坐在门边,手里攥着邻家大婶送来的月饼。她从没尝过这样的味道,咬了一口,香味在舌尖漫开。她本想再吃,可瞥见手中的月饼已然不成一个圆月,她忽觉有些不舍,便小心地将它捧在手心里。
然而,纵使她再小心,这层层脆脆的酥皮儿,却仍是不住地往下掉。阿颜愈发地着急,慌忙伸手去拢,却怎么也拢不住,只见碎屑散了一地,在那缓缓落下的落日余晖之中,渐渐暗淡下去。
阿颜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后悔”。如今的她,识了字、念了书,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做“仁”,什么叫做“义”,什么叫做“信”;她念了佛经、听了早课,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做“因果报应”。
她开始瞳得去回想,回想那个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回想阿爹与阿叔开怀畅饮的样子,回想她与阿爹初次来到江南、看着淅沥春雨时的惊喜,回想当日阿爹杀人,阿叔又杀了阿爹的情景……
再然后,便想起每一个中秋,老头儿独自坐在草庐的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灌酒。又大又圆的月盘子,照着老头儿的头发,好像白了一样。而他那时的模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说不清,道不明。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她一人为阿爹的死而伤心。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情非得已”。
落日余晖,徐徐散尽。夜幕低沉,笼罩四野。虫鸣声声,风声过耳。而那一轮盈满圆月,缓缓地移上枝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再然后,身上一暖。那是疾风将外衣扔在了她的肩上。直到这时,阿颜才察觉夜风微凉,伸出左手将外衫拢紧。她回过头,望向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庙里的大师父说,业必有因,因必招果。我分不清什么因果报应,但我知道,老头儿对我有恩,他与阿爹也是好兄弟。若我要杀他报仇,阿爹地下有知,他也不会高兴的。”
听她终于想通,做出“止杀”的决定,疾风只觉欣慰,却又不免惆怅。
阿颜合起双手,将月饼拢在指尖,小心翼翼地藏住这一个已是残缺的“月亮”。然后,她抬眼望他,黑亮的眼眸里,映出了银色的月光:“若当真有因果报应,那阿爹杀了许多人,必是要在地下受罚的。瑞之,我想去那个濮阳家,去向他们道歉,好减轻一些阿爹的罪业。你说好不好?”
疾风凝视她良久,看见她白皙的脸上写满了诚挚。她虽是才懂事,虽是涉世不深,但已能说出这番朴素的佛理。
他颔首,沉声回应:“好。”
【八】
濮阳世家地处神州中部偏南。传说在本朝太祖皇帝夺天下之时,身为武林人士的濮阳家先祖曾鼎力相助。于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濮阳家便被封了个“忠义王”的名号。自此,濮阳世家便成为了官府和武林的调停之地,而江湖诸路人马,无论黑道白道,无不给濮阳家一分面子。
历经十代人,如今的濮阳世家掌家人乃是濮阳谨——也就是十年前被杀的濮阳政的长子。听闻他为人正直,颇有将才风范。
在门卫通传之后,疾风和阿颜走入府内。一开始,阿颜还能看着院内的景色出神,可随着临近正堂,她的步子却越来越迟缓,不自觉地露出了迟疑的神色。疾风知她是被唤起了年幼时的记忆、心生惊惧,便以拇指轻轻抚摩着她的手背,示意她自己就在她身侧。
疾风料得半点不错—一越是向前走,阿颜心里就越是害怕,手指竟没来由地发起颤来。她说不清那种滋味,只觉心底没着落,空荡荡的。可就在她指尖微颤之时,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大掌轻轻地磨蹭起她的手背来。
二人双手紧握,疾风先阿颜半步,跨入殿中。
四周景致,似是熟悉又陌生。坐定在这铺盖着软垫的红木椅上,阿颜忽觉心下一颤,竟是揪心一般地痛起来。年幼时的记忆,在眼前闪现,几与面前的景致重叠。同样是这座正堂之内,同样是这红木大椅,似乎阿爹和阿叔就坐在她身前不远处的上座,当年的一切,又要重演……
“阿颜!”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喊,继而肩头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将她自交错的幻象之中拉出。她抬起眼,只见瑞之已站在她的面前,并将手放在她的肩头:“阿颜,听我说,没事了。”疾风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一遍一遍地向她重复,“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是了,这已是十年之后。阿爹早就不在了,她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爹杀人的娃娃。她来,是来道歉,是来赔罪,是来求濮阳家的人能够原谅阿爹的。
钟颜抬起头,带着稚气却又坚定的眼神,望向那个正凝视自己的人:“瑞之,阿颜明白!阿颜不会害怕!”
“害怕什么?”忽然,一个称不上是“善意”的威严声音,带着讽刺的语气道,“害怕这里无辜惨死的冤魂,会来找你索命吗?”
话音未落,只见自内堂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约摸四十岁的年纪,五官生得极是端正,举手投足颇有不怒自威之感。
那人径直走向堂上主座,转身坐下,眼中无悲无喜,只是锁定厅中的二人。
疾风明白,有这神气做派,此人必是濮阳世家当家之人——濮阳谨。
见对方语气不善,疾风跨前一步,挡在钟颜的身前。这个动作,引来男人不屑的冷哼。
阿颜却并不惧怕他的威严。她站起身,学着先前青衣客与疾风的动作,先是向那濮阳谨抱拳,然后大声回答:“阿颜不怕这个。大师父说,因业果报,若那些枉死的叔叔伯伯来找阿颜,让这‘果’由我来报,不去让地下的阿爹受苦,阿颜是再欢喜不过了!”
她的话,难脱孩子的稚气.却又极是诚挚。而她面无惧色,始终直面堂上之人,大声说出自己心中的念头。
那濮阳谨闻之,冷笑道:“就凭你?你这蠢儿,拿什么来换我濮阳家二十一条人命?”
他面露森冷之色,阿颜却并不害怕。她只是思及那二十一条人命,心中沉痛,不由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大声道:“业必有因,因必招果,纵是阿颜死在这里,也只有一条命而已,难以偿还你家的命债……”
这句话,听得疾风心惊肉跳。阿颜个性单纯,想法更是直接。他怕她冲动之下,做出傻事,说出不要命的承诺。他慌忙张口,急急打断她的话:“阿颜,不可乱说!”
“乱说?”濮阳谨大笑道,笑声如雷,“血债血偿,何时成了乱说?还是说,敢做不敢为、偷偷摸摸的梁上生意,才是你伍家的做派?”
疾风登时面色青白:这人分明将他的身家来历摸得一清二楚。他的真名来历、师承何处,他还以为除了自家的老鬼师尊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了,谁知竟被这濮阳谨一语道破!这濮阳世家果然不愧为武林中流砥柱,一切皆瞒不过他们的眼线。
阿颜却不明白濮阳谨所指的是什么,她只是毫无惧意、大声地说下去:“不关瑞之的事!我一条命还不清,就下辈子再还、下下辈子再还,生生世世直到还清为止!是你方才说‘血债血偿’,那我就用血还你……”
“住口!”疾风大声喝止,一把捉住阿颜的手。听阿颜所说,他登时想起了前些日子,她听见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之时,那若有所思的模样。疾风心下大骇,怕极这个单纯又正直的蠢娃,会做出啥事。
疾风跨前一步将她拦至身后,冲那濮阳谨正色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濮阳家的惨事,虽是无妄之灾,但你找一个无辜女娃算账,又算是什么本事,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他声声质问,吐了口气,方又道:“再者,钟子野当日大开杀戒,也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中了‘隐梦散’之故。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濮阳家要报仇,为何不去找当日下毒之人?依我看,对方是冲你濮阳家下手,钟子野当日是被无辜牵连,竟遭此横祸!你濮阳家要讨债,那钟家这笔命债,又该向谁去讨?”
疾风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他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濮阳谨为难阿颜,于是出口之词也是咄咄逼人。
那濮阳谨敛眉望他,沉默许久。疾风被他看得不自在,刚想骂一句“看什么看”,就听那人冷笑一声:“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你可知当日以‘隐梦散’使得钟子野失魂杀人的下药之人,是谁?”
不等疾风作答,只见濮阳谨怒瞪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六、指、狂、生、司、徒、命——你!总该听说过吧!”
刹那间,天地变色,疾风只觉脑中一热,若遭雷击!
七个字,字字如刀,直插他的心窝。
疾风登时呆住,紧握钟颜的手也松了开来,滑落至身侧垂下。他只觉天地之间,似是再无自己的立足之地。他不敢回首,不敢去看阿颜一眼。他也不敢抬首,不敢去望濮阳谨。
原来,害得濮阳家二十一条人命、害得钟子野家破人亡、害得杜伯钦手刃挚友、害得阿颜失去亲爹痴傻了十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只听濮阳谨恨声道:“二十多年以前,司徒命犯下滔天大罪,被我濮阳家捉拿归案。他的同党拼死救他性命,助他逃脱,被就地正法。司徒命怀恨在心,立誓要灭我濮阳家。而十年前,他本是在茶中投下剧毒‘隐梦散’,想让家父失魂、在宅中大开杀戒,未想到当日杜伯钦与钟子野来访,阴差阳错,竞被钟子野喝下……”
说至此处,濮阳谨顿了一顿,冷眼望向疾风:“你,还要去寻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么?”
疾风无言以对,只觉浑身的力气,似是被人抽干了。
十年前,他家老鬼狂饮痛哭,哭大仇已报,最终死在了树下。那时的他,也知老鬼定是报仇杀人,只是老鬼从不曾告诉他,自己的仇家是谁……
直至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当日杜伯钦一听他是六指狂生之徒,立刻一掌打得他吐血,并不许他再接近阿颜半步。
他终于明白,为何十年之间,濮阳家未再找杜伯钦与阿颜的麻烦,只因他们已查明真凶,而真凶已死,是他亲手埋葬的。
他终于明白,当日阿颜恢复记忆,草庐之内,他去寻她之时,为何最后会在杜伯钦眼中看见他读不懂的悲悯神色。
原来,濮阳谨早已得知真相。他既然查得到老鬼,自然也就将他的底细探得一清二楚。而那杜伯钦也该是知道的,只是他心存怜悯,是以当夜在草庐,他未曾明说,只是将下毒之人一语带过。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杜伯钦为何垂首一叹,叹一句“天意”……
脑中纷杂一片,愤恨、不平、悲伤与痛悔,排山倒海一般向疾风席卷而去,恨不能将他淹没击沉。就在这万千痛楚之中,却听一个声音,划破层层迷雾,传人他的耳中:“瑞之?瑞之?”
会如此唤他之人,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那个他心心念念想保护的女娃儿,他却再不敢望她一眼。
她的手捉上他的袖口,边摇边唤。
疾风甩手一挥,将她的手挥落。
他抬眼,望向濮阳谨。濮阳谨面色森冷,憎恶之情仍是不减,却不曾再多说些什么。
“多……”疾风咬牙,冲他抱拳谢道,“多谢。”
多谢濮阳谨不曾在阿颜面前,直说他便是六指狂生的徒儿,直说他就是阿颜杀父仇人的弟子。濮阳谨不曾说,杜伯钦不曾说,他们皆将他二人的交情看在眼里。
这一声“多谢”,让濮阳谨长叹一声,叹不尽乾坤造化,天意弄人。
阿颜却仍不明白,她不明白濮阳谨说的六指狂生是什么人,她更不明白为何她的瑞之会突然不再搭理她。她急切地想唤回他的注意,想去拉他的袖子,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甩开。她急得快要哭了,委屈地唤:“瑞之,怎么了?”
带着哭腔的声音让疾风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将拳头握得死紧,方才转身望她。见她眼角飞红、一脸委屈,他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没事了。我们走。”
他不由分说地牵住阿颜,再也不看濮阳谨,只是牵着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厅外——其实,是逃离。
只是,逃得出这府邸,仍是逃不出这情仇恩怨。
这生死纠葛,情义与仇怨,天下虽大,他却又能逃去哪里?
【九】
夜凉如水,明月当空。行走在这繁华街市之上,只见路边灯火辉煌,酒肆里传来喝酒划拳的笑闹之声,将这夜晚的坊间,吵得热热闹闹。
阿颜乖巧地任疾风牵着她的手,跟着他的步子,走在街上。她从小生在人迹罕至的雪原上,后来的十年虽是跟着杜伯钦在江南古镇生活,但那里却也只是一个小镇,又哪里比得上濮阳世家所在的这座大城?绚烂的灯火,喧闹繁华的街市,几乎让她看花了眼。
走着走着,瞧出并非是走向通往那山间村落的路,阿颜拾起眼,望向身侧的人,轻声问道:“瑞之,我们不回家么?”
疾风停下步子,转身望她,随即扬起唇角,浅浅笑道:“明日再回去。今晚瑞之带你瞧瞧放灯,吃些好吃的。你说好不好?”
阿颜登时喜上眉梢,大力地点头,道一声“好”,又将两手一齐交由他握住,干脆任他带着她走。
走出两步,疾风停步,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串糖葫芦。
阿颜笑嘻嘻地伸手接过,张口就咬下一个酸酸甜甜的山楂,清凉又甘甜的味道,随即在舌尖散开,乐得她笑眯了眼。
自从她想起了阿爹之后,就从没这么开心过:那个濮阳叔叔说,真正的凶手不是阿爹,他们也不会去怪阿爹了;她的阿爹不是杀人凶手,不是坏人;她也不用去怪老头儿,阿叔和阿爹是好朋友、好兄弟,阿叔还是那个好阿叔!还有瑞之,始终陪着她的瑞之,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有瑞之在,她什么都不怕!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抬眼,见瑞之正望着自己,阿颜将手里的糖葫芦向他递过去:“瑞之,你尝尝看,好甜的!”
疾风却未回话,仍是望着她,默默地看着。
“怎么了?”她微偏了脑袋,想了想又道,“是不是嫌阿颜咬过的脏?瑞之你放心,没有口水的。”
他淡淡地笑起来,面对她急急辩解的样子,他微微低头,一口咬下那又红又圆的山楂。
这个动作让阿颜再度笑弯了眉眼:“瑞之瑞之,咱们一人一半!”
疾风缓缓摇首:“不用,你吃就好。”
“不好!”她一把搂住他的胳膊,笑道,“阿颜喜欢的东西,都要分给瑞之一半!”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的笑语被嘈杂的人声所淹没。疾风不自觉地收紧了五指,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阿颜,你讨厌瑞之么?”
他的问题让她疑惑地瞪大了眼:“怎么可能?阿颜最喜欢瑞之了!”
面前的人,扬起唇角,笑了笑。阿颜有些疑惑,她觉得这笑容有些似曾相识。就像是那在草庐的日子里,老头儿摸着她的脑袋、望着她笑一样,好似在笑容里藏了很多很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她忽觉心中不安,轻声唤他:“瑞之?”
“没什么。”他轻轻晃了晃与她紧握的手,淡淡笑道,“走,我带你去放灯。”
先前的疑惑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她兴高采烈地大声应了一句:“好!”
二人在繁华的街市上一路穿行。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非凡。他侧身走在她前面半步之处,为她挡去汹涌人潮。阿颜则开心地咬着糖葫芦,一边吃,一边跟着疾风走,任由他将她带向那里。
江南的城市,水多,桥也多。夜风拂过,吹皱潺潺细流,月影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石桥如虹,横跨小河之上,也被月轮投上了一层银霜,宛若罩上了一层银纱。
这里的人少了许多,河岸边偶尔才有一两个人经过。疾风领着阿颜,在距离小桥不远的地方停了步子。他拿出先前所买的莲花灯,以火折子引燃了烛芯,随后牵着阿颜的手,就在河边坐下。
小小的烛光,自莲花的花瓣中透出。烛火随风轻曳,花瓣儿便流转出明暗相间、深深浅浅的颜色来。
阿颜喜滋滋地伸手接过,双手拢成个半圆,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似乎这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疾风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的笑容,默默无语。过了许久,他伸出手,又在空中顿了一顿,迟疑了片刻,终是轻轻搂住她的腰际,将她圈在怀中。
秋夜微凉,被他一搂,便觉周身暖和起来。阿颜想也不想,靠上他的胸膛,笑道:“瑞之,这灯好好看!”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收紧了双臂,拥住她,“放进河里吧。”
“啊?”阿颜一愣,疑惑地偏过头,想要望向身后的他。因为这个动作的缘故,她细嫩的脸蛋,擦过他的侧脸,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惊讶道,“可是放进了河里,灯就漂走了啊!”
疾风怔了怔,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环住她的腰,柔声解释道:“所以才叫‘放灯’。将灯放进河里,如果它安然漂走,就表明你的愿望会实现。”
听他这么说,阿颜才释然。她虔诚地捧着莲灯,凑近水面,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愿望:“我要我和瑞之天天开心,以后都不会再有烦恼了!”
说着,她松开手去。小小的莲花灯,载着烛光与她的愿望,漂浮在河面上。
她正看得入神,忽觉脸颊一凉,像是有水珠滑过。她觉得奇怪,想要转头抬眼去看,可瑞之将她抱得紧紧。他的大手覆在她的后脑勺上,她扭不过头,只能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在他的胸前发出疑问:“是下雨了么?”
“嗯,”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现在不下了。”
月色如霜,在河面上铺下一层银白。那小小的莲灯便在河面上轻轻游曳。偶尔夜风吹过,便又轻轻随波沉浮。
她望了许久,望得有些困了,便蜷起手脚,往他怀里缩了缩,喃喃道:“瑞之,我困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
“我想老头儿了,我们偷偷回去看他,好不好?”
“好。”
“我想雪原了,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
睡意已蒙陇,她却强打着精神,抬手弯起小指,冲他嘟囔道:“勾手盖印,瑞之不许黄牛。”
阿颜已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她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没有看见那人紧紧闭上眼,抬手,却又落下。直至良久之后,他才勾上她的小指:“……好。”
口中说的是诺言,指尖勾的是承诺,可他却是偏过了头、别过了眼,不敢去望她。
倦意袭来,她的眼皮子不住打架,耳边传来瑞之轻声的应和,她却听不太真切。只觉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睡意却越来越浓……
此时的钟颜,还不知道,一觉醒来之后,便再也寻不到那人的身影。
那个与她相约一同回去雪原的人,从那一夜起,就再也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钟颜才知道,原来放灯之时,若将自己的愿望说出声来,是做不得数的。
【十】
四年后。小镇。落雪成白。
昏黄的天幕中逐渐飘下一朵晶莹的雪花,缓缓地落在马头墙的青瓦上,慢慢消失了它的踪迹。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漫天白羽纷纷扬扬地落下,也落在被冷风吹得呼呼作响的幡子上,渐渐隐去了那个“酒”字。
冷风自窗中灌进,夹着落雪,钻入饭铺中来,将人们谈笑说话之间吐出的白色雾气,吹得歪斜。
这是通往北方古道上的一个小小驿站。而这间作为旅人落脚之地的酒铺,也十分简陋,只坐着几位跑药材生意、暂时歇脚的大老爷们,还有几名江湖客。
众人喝酒驱寒,三杯黄汤灌下肚,便开始说些奇闻异事。渐渐地,说话声、笑闹声、喝酒划拳声,连成了一片,竟也让这冬日里倍感萧索的简陋小店,变得热闹起来。
在这一片喧哗中,只有临窗坐着的那个男人,仍是一言不发。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酒杯,正望着漫天落雪,似是望得出了神。
雪落无声,渐渐湮没了地上的黄土与碎石,将这本就荒凉的小镇更添上一分萧索之意。那人默默地望着落雪,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缓缓地收紧了五指,将酒杯攥得更紧。
杯中酒在唇齿间留驻苦涩之味,难以下咽。
如今,即便伍瑞之已经不再是那个“疾风”,不再是那个“盗中君”,可老鬼依旧是他的老鬼,依旧是他的师尊。他不论老鬼做下了什么大案,又或是害死了什么人,他只知,有一个道理,永生不变——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正因为这个道理,带来解不开的生死恩怨,让他不得不违背了他对另一个人的诺言。四年来,他隐姓埋名,浪迹江湖,恨不能将前尘往事一一忘却。但是对一个人的承诺,他却永远无法释怀。
——“我想雪原了,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
——“勾手盖印,瑞之不许黄牛。”
——“……好。”
在那个夜凉如水的暮秋之夜,月映清流,一叶莲灯缓缓漂泊于河面上,随波逐流。
他还记得那一弯月,还记得桥头上青石雕刻的小狮子,还记得莲瓣中那摇曳的烛火。
他也记得那张孩子气的笑脸,那勾起的小指,和那留不住的承诺。
落雪随风飘入杯中,顷刻间便融人酒水里。他抿紧唇,终是缓缓将酒杯放下,侧身望向窗外落雪,渐将这荒原小镇尽数染白。
他无声一叹,口中呼出的热气被风卷了,消散在苍茫古道上,消逝于天与地之间,只留下无边无际的漫天落雪,静静飘零。
“老大,听说这次的货是由濮阳家保着,那娘儿们看着的,不好办啊!”
在这嘈杂的酒铺里,一个声音混在说笑与喝酒划拳的声音里,传人伍瑞之的耳中。他敛起眉头,立刻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以余光瞥向说话之人。
那是酒铺的角落处,三个男人围坐桌边,刀鞘挂在腰间,典型的江湖客打扮。他们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凭伍瑞之的武功修为,字字句句,他皆听得一清二楚。
那被称为“老大”的江湖客,一脸的胡子拉碴,一只脚丫子跷在板凳上,啐道:“操,一个娘儿们就把你吓成这德性?娘的!就算她有点名气,能抵得过咱们这些兄弟?”
伍瑞之挑了挑眉,昂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凭这几句话,他已能确定,这些家伙要对付的不是别人,正是钟颜。
四年前,他不告而别。见她熟睡,他又点了她的昏穴,背着她将她送至忠义王府,求濮阳谨收留她。他以“盗中君”和“疾风”的名头,立誓金盆洗手,同时远赴滇南为濮阳家寻找偃毒魔门的踪迹以赎罪,而濮阳谨则以“忠义王”的百年基业来承担照顾阿颜的责任。
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是思及杜伯钦与阿颜的心结,怕是无法可解。即便她已想念她的老头儿,可也只是想着偷看一眼,他们皆心中有数:再相见,已是奢求。其二,忠义王府毕竟是正道名门,那濮阳谨也是个明事理之人,否则当日便不会言辞有所保留,也不会这许多年从未找过杜伯钦与阿颜的麻烦。他以性命作注,深入滇南查找魔门痕迹,期望以功赎罪换得濮阳家对阿颜的照拂。他想来想去,总觉有濮阳家照顾阿颜,或许对她来说,才是最好。
自那之后,他便深入滇南,遇到镇子他也不免打听她过得怎样。一开始,打听点儿消息极不容易,只知她向濮阳谨学武,似是极为用功。再后来又过了两年,她的消息便可不用探听,而是成了茶铺中说书师傅常谈的话题——学了一身好武艺的她,已随着忠义王投身正道,成了江湖上出了名的女神捕。而他,也终是打探出了魔门总坛,却受了重伤,轻易不能动武了。
只有他明白,她并非立志捉贼,而是在寻贼。
只是那个贼,此生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伍瑞之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瞥向那三人,见他们交头接耳,谈论的是劫货之事。原来,当地掘出一块美玉,官府要将其上呈至朝廷,为策安全,求忠义王府派人保护,濮阳谨便让钟颜随队护卫。而道上的人,听说这美玉价值连城,起了歪念,皆聚集而来。
闻言,伍瑞之沉默不语,思忖片刻。明知断了便是断了,若是再相逢,也只让那些恩怨情仇纠缠不清,纠葛不断。可他却又始终放不下——他又有何时曾做得到不闻、不问?
伍瑞之当下打定主意,暗中跟随。他起身,将酒钱丢在桌上,随即步出饭铺,踏上落雪漫漫的古道。
风雪漫漫,将这萧索古道尽数湮没,放眼望去,一片苍茫。这景象与当日老鬼之死重叠,又似是草庐之中,梨花纷飞,宛若落雪。只是不知,那遥远的北方雪原,是否与之有所不同……
一声叹息,刚溢出唇外,便被北风卷了,消逝于落雪漫漫的天地间。伍瑞之心中明白,暗中跟随护送,不过也只是一个借口。他只是想再看她一眼,一眼便好。
【十一】
连下了几日的大雪,厚厚的积雪将道路湮没。万仞黄土,遍野碎石,皆被覆压在落雪下。天地之间似是只剩下这茫茫落雪,以及被云雾所遮蔽的灰蒙蒙的日头。
在天地尽头,只见一列人马缓缓行来——果然正如那些江湖草莽所说。
伍瑞之藏身于道边的杉林里。裹着一身白袍的他,隐在这落雪当中,毫不起眼。他坐在枝头,远远地眺望道上那几十个黑影。
这一行约有三十余人,两辆车马,各拉着一个硕大的箱子。显然,这次送上京的,并不仅仅只有那罕见的玉石,还有其他一并呈送的宝物。
积雪甚厚,车轮陷在雪中,沉重难行。几名差役跟在后头推,可仍是显得吃力,似是雪下埋着碎石之类,将车轮卡住了。见此情形,那个行在车马侧面、身着斗篷的人,忽停下步子,抬起右手撩开了兜帽。
兜帽滑下,清秀的面容自阴影中显露,刹那间,伍瑞之不由得全身一震。
那眉眼,那面容,明明是再熟悉不过,却又显得有些陌生。他远远地看着她冲衙役们微一点头,淡淡笑了笑,随即绕到车马后,骤然出掌!
车轮“咯噔”一响,车身一震,车顶覆雪簌簌落下,也飘落在她的发丝上。
伍瑞之下意识地探出手,却又骤然回过神来,缓缓捏紧了拳头,垂至身侧。
他藏身之处与她所在的古道不过丈把远。可就是这丈把远,却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有了钟颜一掌之助,车轮又缓缓转动起来。几名兵士或拉或推,她似是也想上前相助,却被一名差役拦开。那差役咧开嘴角,向她说了些什么,大约是劝阻的话。她则以淡淡笑容作为回应,而后又走回至车马的侧边。
伍瑞之忽觉揪心: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笑法,极是眼熟,正是像极当年的杜伯钦——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是为礼貌,却不愿与人多言。
十年,十年的岁月,点点滴滴,早已融入她的血液中。她对杜伯钦的仇,她对杜伯钦的怨,终是抵不过岁月,早将“情义”二字刻人心间,深入骨髓。
他却不愿看见她那样的笑法。杜伯钦笑得淡漠,只因他心中藏了太多的恩怨情仇,载不动,太多愁。他只盼阿颜能一如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痴孩,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皆写在脸上,莫在笑颜里掺入不该有的淡漠与忧愁。
相见,果然是徒增伤感。心中明知如此,可伍瑞之却无法控制自己,只能默默地凝视着那个人的容颜,看着她再度拢上兜帽,遮了眉眼。
一步,一步,她行在这厚厚落雪之上,再也不似当年那孩子气的蹦蹦跳眺的步子,稳健的步伐,已露出学武之人的气度来。
是了,这个钟颜,再不是当年会搂着他的胳膊要糖吃的痴娃儿,再也不是会埋在他的怀里大哭的阿颜。他本该……为她高兴才是……
他仰天一叹,叹息无声,只吐出胸中一口闷气,却吐不尽心中的憋屈。
雪羽簌簌,自枝头落下,撒在他的面上,未几便凝成水珠落下。而就在那不远之处,钟颜的车队,已渐渐行近。雪停驻在她的斗篷上,她却不掸,只是任由它落了满身。她的步子渐渐缓了下来,终于,她停了脚步,抬眼眺望远方。站在她身侧的差役扭头询问,她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她是否想起了年幼所居的雪原,是否也想起了他与她之间的诺言……
思及此处,伍瑞之只觉胸中气动,缓缓闭紧了双眼。这一眼,已瞧出这些年来,她过得不错——这,已是足够。
伍瑞之勒令自己不去多想,他打定了主意,只是护她走过这一段埋伏之地,从今往后,便再也不去寻她的踪影。
做出如此决定,他深吸一口气,望向那渐渐驶近的车队,又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此处地形。古道一边是他所在的杉林,另一边原本是黄土砂石,如今已尽数被白雪覆盖。
伍瑞之敛起眉头,暗自思忖:以常理推测,杉林之内该是埋伏的最佳之处,一来地势高,二来又有杉树可以遮蔽,三来常人往往不曾料到高处。可他先前已打探过四周,并无匪徒的踪迹。凭他曾为“盗中君”的修为,论起隐藏埋伏,他若称二,无人敢称第一。那些匪类想要瞒过他的双眼,断无可能。
不在杉林中,想必是因那些江湖客轻功修为未够,是以无法隐于高枝。既然他们无法从高处下手,那么,莫非是藏身于雪下?
伍瑞之挑了挑眉,暗道:这大雪之地,别说是人影,便是一点污迹也瞧得清清楚楚,半分藏不住事儿。但这雪下,却是最易藏身之处。想不到这群家伙功夫虽不怎么样,但懂得这一手,倒也还不算太蠢。
伍瑞之扫视茫茫积雪,随即紧盯钟颜一行车马,暗中戒备,静观其变。
风声过耳,吹动钟颜的衣袍,一点落雪被拂至她的面上,脸颊顿时一凉。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颤,停下步子。
她仰面向天,灰蒙蒙的天幕之中,雪羽簌簌而落,轻轻落在她的面上,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融成了一滴水珠,缓缓滑落。
——“是下雨了么?”
——“嗯……不下了。”
耳边忽响起了昔日之言,钟颜抬手,拂去了脸上那一滴水珠,复又垂首,牵扯了嘴角:“骗子。”
当很久之后,她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时,才明白当日那一滴“落雨”究竟是什么。她才明白,为何他紧紧将她揽在怀里,不让她扭过头。
什么“勾手盖印”,什么承诺约定,全是骗人的。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抛下她,却让她做了一场美梦。梦中的她得他承诺,以为可以抛开所有不开心的事情,与他重回雪原,从此再也不提什么生死恩怨。
然而,梦醒之刻,却再无约定之人,面对她的,只有濮阳家的命债。
那时的她只以为瑞之不要她了,又见了面色不善的濮阳谨,忍不住大哭。然而,她未曾想到,濮阳谨非但没再提起那二十多条性命,还请了夫子教她读书与事理,并将自己的武功倾囊相授,成为了她的师父。
有一日,她忍不住问出声,问他为何这么做。毕竟,濮阳谨能原谅阿爹已是难事,又为何会对她这么好?
“我答应了一个人,以我濮阳家的百年基业做担保,承担照顾你的责任。况且十年前的事情,你爹虽是凶手,但也算是无辜卷入了我濮阳家的祸事。我们两不相欠。”
那日,濮阳谨的回答,她永生不忘。她猜得到师父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她再不会因想到被瑞之丢下之事而哭闹,只因她明白,自己从未被丢下。
她开始努力学武,比别人努力百倍、干倍,因为她知道,自己要追回失去的十年,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行。待到她学武稍有所成,便四处缉拿盗贼匪类。一为报濮阳家的教导之恩,二为寻那个人,寻找那个言而无信的偷心贼……
她垂了眼,望向右手的小指,依稀还能回想起当日勾手盖印的模样,想起他们之间的承诺,想起她傻乎乎地说出一句“瑞之不许黄牛”。
“骗人,”望向自己勾起的小指,她低声叹了一句,“黄牛。”
走在她边上的衙役隐隐约约听得一句,偏头疑惑地望她:“啊?钟姑娘,你说什么?要牛?”
钟颜收回游走的神智,冲他淡淡笑了笑,摇首道:“无。”
说罢,她将手收回袖中,再不多想,大步迈出。
车辙压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差役们大多将双手拢在袖中取暖,抱怨着这要命的鬼天气,口中吐出的白雾不消片刻便在雪中消逝。只有钟颜并不搭话,她始终握紧手中的长剑,稳步向前。
她抬眼望了望道边的杉林,却见褐色树干直冲云霄,雪压高枝,既是挺拔,却又是说不出的落寞。
没来由的,她多看了两眼,忽见枝头那里黑影一晃,一只黑色飞鸟振翅而起,一声长啼划破寂静天幕,宛若悲鸣。
说时迟,那时快!钟颜只觉眼角银光一闪,刹那间,马长嘶不绝,重重地跪倒在了雪地上!
鲜血洒在白雪之上,染红了一片,触目惊心。钟颜急急迈步,上前审视,却见马匹竟然被割去了四蹄,齐齐斩断!
一时间,众衙役一片哗然。车队不得不停下,众人背对车马,将两箱贡品围在中间,拔刀戒备。
古道之上,一片寂然,只有两匹马长嘶不绝,声声悲啼。差役们屏气凝神,十足戒备,然而放眼望去,这雪道上,莫说是人影,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钟颜横剑环视四周。就在此时,一名衙役大叫一声,栽倒在地。钟颜急急奔去,见他竟是被齐膝斩去了双腿,疼得抱腿在雪地翻滚,哀号不绝。
“地下!”钟颜大声呼喝,提醒同伴注意。与此同时,她拔剑灌注十分气劲,直扫地面积雪。
剑风劲劲,将积雪扬起,飞散一片。就在这漫天雪沫之中,地下骤然蹿出几十个脑袋,提刀砍来!
钟颜招式未老,立刻反手变招相击,登时,刀剑相接,发出铿鸣脆响!
她反应极快,可那些衙役却没她的功夫修为。或只是眨眼间的迟滞,便被匪人占了上风,待到衙役们挥刀,已是被动招架。
伍瑞之立于高处,看得一清二楚。
这群匪徒共有四十三名,人数虽多,但是武功修为参差不齐,路数也是杂七杂八,说穿了,是一群乌合之众。若论真正交手,钟颜加上这三十名衙役,未必会输给他们。只是因遇伏之故,被对手占了先机,无法扭转战局。
他手执数枚铁蒺藜,正打算暗中出手,放倒几人,以助钟颜他们扭转局势。可他尚未掷出铁蒺藜,便见钟颜挥剑斩断马车绳索,让货箱滚落雪地。
随即,她不与交手之人纠缠,飞身跃起,于空中运气出掌,直直落下,重击货箱!
登时,货箱被这一掌击得深埋雪下,入土三分!
聪明!伍瑞之不由暗暗叫好:这等劣势之下,若匪徒召集数人,推走马车,那差役们既要与敌手过招,又要分神追回贡品,战局更是难上加难!钟颜此举,先让货箱沉于雪下,劫匪们挖之不易,差役们便无后顾之忧,可集中精力扫清匪徒。
果然,有几名匪徒分神想自雪地中掘取货箱,如此一来,倒给差役们可趁之机。衙役们不同于山野莽匪,皆是长期正规训练,一旦夺得空档,便以阵法应敌。衙役们相互协助,相辅相成,共同退敌,渐渐扳回劣势。
那一头,衙役们对付着武力较弱的匪徒;这一头,钟颜飞身而上,以足轻点,翻身踏上车马顶端。她脚下轻动,掌推袖扬,将先前割断的绳索攥人手中,旋身挥舞,便如长鞭一般,奇袭众敌!
一鞭甩出,重击一名正与差役缠斗的匪徒,直将那人甩出老远,跌入雪堆。一鞭再出,带起雪沫飞扬,积雪之上留出长口。她眼光一转,卷起身后欲偷袭之匪手中的长刀,连带着巧劲,连人带刀将对方摔出去。
她鞭法娴熟,气劲更是凌厉,一时之间,无人再敢近身。
有她居于高处,纵观八方,协助差役退敌,情势又变!劫匪虽有埋伏的先机,但此时也已被逆转。部分匪徒忙着挖掘货箱,甚至相互争抢起来。而差役们伤亡虽重,但阵法严密,将敌手拦于外围,各个击破。
见那人眉间英气勃发,剑招扎实稳重,片刻工夫又扫倒数名匪人,伍瑞之竟是心中一闷,暗叹一声:濮阳谨果然重诺,这四年来,待她极好。如今的她,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名捕,再不是当年那个笑着要糖吃的女娃了。
他松开了紧握掌中的铁蒺藜,缓缓将手垂至身侧。或许,他早该放下。她已不是当年那个痴笑着的阿颜,也不再需要他这个见不得光的友人……
思及此处,伍瑞之无奈牵扯了唇角,再度望向那一头的战局:钟颜已占上风,瞬间重伤了数名匪类,只伤不杀。
心知钟颜能应付一切,伍瑞之又默望了许久,见她飒爽英姿、出手非凡,他终是别开脸去,意欲离开。可就在此时,他瞥见一名先前被钟颜扫倒在地的匪人,与另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伏地之人骤然跃起,抱住钟颜双腿。钟颜正与众敌缠斗,一时未能躲开。若她以长剑直刺对方天灵,定是能立毙那人,摆脱纠缠。然而她却始终未曾出剑,只是想要以步法甩脱那人。而就在这迟滞的瞬间,面前强敌又至!
钟颜忙出鞭相挡,可对方一掌袭来,却并非意在重伤,而是——
“糟!”眼见那人撒出一把粉末,伍瑞之登时叫糟。他想也不想,出手如电,几枚铁蒺藜同时击出!
然而,纵是他出手再快,那些人早就是先行一步!虽然他的铁蒺藜刺中对方,但那粉末也已撒向钟颜。
她紧闭了双眼,出手去揉,可眼睛热辣辣地疼,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模糊,再不能视物。
伍瑞之见之,一阵揪心:他这蠢人,怎早没想到这一层?钟颜虽然武功不俗,但她毕竟出道时日短,又天生孩童般的正直,哪里料得到江湖匪类那些下三滥的招数?是他大意,是他大意!
见她眼不能视物,仍是挣扎着听声辨物,始终未放弃与对手顽抗到底,他胸中气动。
心中一阵自责,伍瑞之飞纵相助,跃入战局。
钟颜忽闻风声过耳,一样物事破空而过,直击她身后的匪徒,引得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人倒落在雪地上的闷响。这般厉害的暗器功夫,绝非是差役们能做得到的,竟是有高人相助。
她想睁眼去瞧,无奈双眼痛得厉害。她忍住剧痛强撑着睁眼,却见隐隐约约之间,一道模糊背影,正与匪徒们交手。
眼里犹遭针刺,她瞧不清楚。她狠狠地闭上眼,眨了眨,就在她强忍着剧痛,想要再度睁眼瞧清对方之时,忽然,一双大掌盖住了她的眉眼。
眼皮上传来微微粗糙的触感,那是对方掌中的薄茧。温暖的热度,在这寒冬之中,蕴得她眼上暖烘烘的,让她禁不住涌出泪来。
那人沉默着。
钟颜的嘴唇动了动,或是许久,才开口拼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是……是你么?”
回答她的,只有簌簌的落雪之声。
再然后,那双温暖的大掌渐渐抽离。她忙伸手去抓,却只能无助地在半空中摸索,寻不着那人的方向。
下一刻,冰凉的雪团被覆在她的眼上。融化的雪水缓解了痛觉,也减缓了药性。她忙睁眼去看,却只见一名衙役立于身前:“钟姑娘,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答对方,只是瞪大眼,放眼望去,想在漫漫雪原上搜寻那个人的身影。可天地之间,只有落雪成白。
眼上的雪团融成了水滴,顺着她的脸颊静静滑下。她仰面望天,天地悠悠,却是良久无语。直至许久许久之后,她垂首,惨然一笑:“骗子。”
【十二】
寒风起,月中天。
院中的梨花树落了积雪,随风零落,好似落英缤纷。
摇曳的烛火将一人的身影映在纸窗上。那人正临窗伏案,似是在书写什么。忽然,他放下手中的笔,朗声道:“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我说,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贼性难消啊。”
被他出言嘲笑,伍瑞之也不生气,只是自屋顶纵身跃下,立于院内,直面那扇映着人影的纸窗。
烛影一晃,黑影移至门前。只听“吱呀”一声,那人推门而出,冲他淡淡一笑。
月影在地。伍瑞之凝视对方片刻,先是一惊,随后又是怅然——那人一头银发,他初时一见,还以为是月映落雪,可仔细一看,才发觉那人当真已是白了头。
杜伯钦面目并未显老,还是那样俊秀,只是一头华发,披散身后。
伍瑞之见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轻声道:“这是我初次看见当真有人愁白了头。我以为世间不会再有什么,能比那心事深埋的十年,更让你发愁的了。”
杜伯钦扬起唇角,淡淡笑道:“你错了。藏着掖着并不难,最愁的,是面对。”
“……”伍瑞之默默无语:他与杜伯钦一样,愁的是面对,难的是面对,怕的,也是面对。
见他良久无言,杜伯钦牵扯了唇角,竟难得地冲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人落座于草庐内那小小石桌边。杜伯钦一边轻轻掸去落雪,一边道:“你变了。”
伍瑞之挑眉望他:“变得能担起你一个‘请’字了?”
杜伯钦笑而不答,回身自屋中取来一坛酒,端至石桌上方才续道:“是,你变了。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贼小子,变得有些气量,当得起我这碗酒。”
说罢,他抬手,冲伍瑞之端起酒碗。伍瑞之也不多说,伸手接过,昂首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压抑在胸中多年的怨,随着这碗酒爆发开来。他就着月光望向对方,忍不住叹出一声来:“当日,你明明知晓一切,你明知我师尊就是杀害钟子野的元凶,为何不阻止我?你早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也不会带着阿颜离开,更不会……”
更不会情义深重之后,才发现他与她,原是生死之仇。
见他怅然神色,杜伯钦淡淡笑了笑,摇首轻声道:“你以为我没有么?我将你逐出草庐,却不曾想,阿颜会追着离家出走,更不曾想,你会带着她去忠义王府……”
说到这里,杜伯钦怔了怔,无奈笑道:“……或许,这便是‘天意’。”
是了,天意。他们的相遇,是天意为之。他们的恩怨情仇,情与义,仇与怨,纠缠不清,亦是天意。
伍瑞之右手执碗,他垂首,默默地望着碗中映出的月影。水光之上,月影粼粼,一如当年那漾着蓬灯的清流,别无二致。
他昂首又灌下一口酒,忽大声笑道:“哈,这样的天意,不如忘了个干净!”
杜伯钦凝视他良久:“你当真舍得?”
“有何不舍?”伍瑞之反问,随即无奈笑道,“不舍当年的相遇相知,不舍这些年的点滴回忆,那又如何?”
他越说越大声,到最后,竟是厉声反问:“不舍又能如何?她生父因我师尊而死,你挚友因我师尊而死,那濮阳谨家中二十余口,因我师尊而死!父债子还,我背着师尊这二十多条命债,你与濮阳谨不收我性命,已是仁至义尽,我还能奢求什么?纵是干般不舍,我又有何面目再见她?”
杜伯钦凝望他许久,望着这个因情仇恩怨、世事变迁而大不相同的故人。良久,他从袖中掏出个小小的白瓷瓶,轻声道:“若你当真舍得,便如你所愿。”
伍瑞之怔住。他原本只是心中苦闷,将憋了这四年来的怨气,一口气说了出来,却不曾想,杜伯钦当真有忘却前尘旧事之药。
月光之下,瓷瓶闪出清浅银光。他缓缓伸手接过,却又是怔怔不语—一他,当真舍得?
就在此时,眼前忽闪过一个人影。伍瑞之定睛一看,竟是钟颜飞身而过,自他手中夺走了药瓶。
见她拔下塞子,张口就要将药丸吞下,伍瑞之来不及多想,一个手刀横过,将药瓶自她手中打落!
瓷瓶跌落雪中,映着月光,晶亮亮的。
那人的眼中也是晶亮亮的,闪着水光。月光映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她飞红的眼角,和正凝视着他的双眼。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直到伍瑞之忽反应过来,颤声道:“你都听见了?”
钟颜咬着嘴唇,似是隐忍着眼中的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然而因她这个动作,隐忍着的泪水仍是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
伍瑞之心头一紧:深埋心间的仇怨死结,竟被她知晓。他最害怕之事,仍是发生,难道这也是所谓的“天意”?
“你……”他握紧了拳头,别开脸去,不敢再望她,“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师尊便是你的杀父仇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对你而言,我就这么不重要,可以这么轻易地被忘记么?你,你想逃开我么?逃,逃就有用了么?”
伍瑞之登时怔住。他怔怔地望着凝视着他的钟颜,在对方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那半埋于落雪之间的小小瓷瓶,映着月影流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与其忘记我,不如把你接下来的岁月都赔给我,带我回雪原吧!”她牵起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相忘,不如相守。
(完)
(责任编辑:慕容未央邮箱:wodexin_8725@qq.com)
知乎者也
问=责编慕容未央
答=作者赖尔
问:赖尔的作品第一次登上咱们《武侠版》先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答:大家好=v=。身为一个武侠迷,很高兴能够做客《武侠版》。其实我是自我介绍无能星人……我是个爱小说、爱动漫、爱游戏、爱追剧的宅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写出让大家时而会心一笑、时而感动落泪、看完觉得非常有意思的故事。至今仍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奋斗中。
问:《盗错浮生》这个故事是如何在你脑海中产生的啊?怎么想到写这样一个故事呢?
答:写《盗错浮生》,一开始只是想到一个场景:一个妙龄少女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稚嫩神情,她撑着下巴坐在门槛上,傻傻地望院子里的梨花。咳,就是想到这样一个痴儿的形象,不由地开始想象,这姑娘是为什么痴痴呆呆,又会遇见什么人……这些问题渐渐让这个故事成型。
问:瑞之和钟颜,其实都是父辈恩怨的受害者,而这种恩怨的纠葛也是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元素。你是怎样看待这种复杂的感情的呢?
答:父辈恩仇的确是武侠里最常用的元素啦,虽然这个梗很老,但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有不靠谱的梗,只有不靠谱的作者。同样是父辈情仇,《天龙八部》里的萧峰那个仇真是苦逼到极致啊!生父K了养父母的设定,虐得人泪流满面。
问:最后的结局依然没有明示瑞之和阿颜到底有没有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虽然我很希望他们能相守。为什么会选择写成这样一种开放武的结局呢?
答:平时作为一个读者的时候,我也最爱幸福生活的HAPPYENDING啦,不过写文的时候,就会考虑到更多合理性的因素。对于瑞之来说,自己视作父亲般的师父,是阿颜的杀父仇人,这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不是一时之间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咳,其实更主要的是,在写这篇文之前就想好了最后的结局,那就是阿颜问瑞之的那句“逃就有用了么?”,所以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开放了……被殴飞。
问:《盗错浮生》这样一个故事,如同浮生流年,于静瑟间触人心底,你想展示怎样的江湖,你所理解的武侠是什么样子的?
答:在我想象中的江湖,既有鲜衣怒马纵横驰骋的快意,也有小镇民宅中静谧安宁恬淡生活的淡然。比如那个街角的箍桶匠,曾是某某帮某某派的高人,身负一段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现在却是含饴弄孙,偶尔遇到不平之事,暗暗出手小惩大诫——江湖应是大隐隐于市的,我很喜欢这种“高手在民间”的设定。至于武侠,我觉得并不是只有身手过人的大侠才是武侠的主角,一些小人物甚至不大会武的普通百姓,只要他们身上有情、有义、有故事,同样是令人敬仰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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