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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瓷大师
马鹿 图/蓝色花生
马鹿 图/蓝色花生
【壹】什么叫做碰瓷大师
深冬。正月初十。
寒冷的天气阻挡不了八卦爱好者们的热情,功夫酒馆里聚满了人。汉子们像一群待宰的鸭子,伸直脖子,盯着酒馆柜台后告示板上《武林周报》的《交手成绩速报》。
掌柜的正拖着长音,唱账本般半死不活地念着《武林周报》上面令人沮丧的消息:“三日前,‘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霸王刀’司徒马原与排名第六的‘玉面佛’萧阳的交手因意外波及一上山采药的老农而被迫暂停,胜负未分,两人约定于正月十五元宵之夜再战。”
“啊,什么嘛!”
“唉……大过年的,等了一个多月,就指望这事儿乐一场……”
“主办方能不能靠谱点啊?去年老四和老十交手的时候也这样!”
“早几年就没有这样的事儿!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站在柜台前以及坐在桌边吃着喝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埋怨,整个酒馆里顿时充满了愤愤的情绪。
只有坐在楼梯拐角那位穿土黄衣衫的食客,在楼梯的影子下,露出了些许微妙的笑容。
他叫阿土。没有特色的名字,搭配着一个绝对没有特点的人。
——这是不甚容易的。
一般人,就算是芸芸众生中毫无存在感的普通人,也多少有些扎眼的地方。比如这个人有颗媒婆痣,那个人长着酒糟鼻。可眼前这位,却连这些极小的、可供分辨外貌的特征都没有。他的身量不高不矮,体型不胖不瘦,脑袋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初看时,你会觉得他像很多人,比如路边摆豆腐摊的,每天早上收夜壶的,邻居家三叔叔嫂子家二伯的小叔子娶的二房带的拖油瓶……但仔细一看,却又谁都不像。
没人有自信能在见第二面的时候,就把他从人群中辨认出来。重复识别三四次后,辨认率也不过在百分之二三十间徘徊。这样的特性,在交友和恋爱方面都是残酷的减分项,可对阿土的职业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闪光点。
阿土是一个“事故讹诈专家”,通俗点说,就是碰瓷大师。既然称为“大师”,他自然有些与众不同的看家本领。
阿土不像一般碰瓷者,从来不做那些在车水马龙的地方朝九晚五开工的生意,他只“碰大瓷”——打听武林中各路高手过招的确切地点,提前踩点埋伏,待高手对决时,假装路人被误伤,再索取高额赔偿。
乍听起来这似乎不太靠谱,可细究之下,却大有可为。
如今已进入大武侠时代,武林中人失去了动荡年代抢劫与收保护费的特权。随着治安好转、交通便利,押镖类的特殊服务市场也日渐萎缩。目前侠客们的收入来源主要有三:一、进入官府领薪俸;二、开办武术学校收学费;三、各种厂商赞助及广告代言。
后两项都和“兵器谱”上的排名直接挂钩。
在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之后,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由各大门派掌门与退出江湖的高人们共同组成“兵器谱排名委员会”,组织各种对决,收集侠客信息,于每年十二月更新“兵器谱”排名。
而为了维持排名以便保住收入,高手们势必要定时对决。一个月内,顶尖高手的较量最少也有三四场,三十到五十名之间普通高手们的约战更是不计其数。这么算下来,碰个普通侠客的几率,比上闹市撞个有钱人高多了。
再者,武林中人大多都比较豪气,即便亦正亦邪之辈,也极少为了些许小钱斤斤计较。排名委员会也会为选址不当支付些医药费、抚恤金,比起碰那种不一定拿得到钱,说不准还会被胖揍一顿或者被连捅八刀的豪官、富商、富二代们,可是安全得多。
只是高手比拼的地点并不是谁都能打听得到。
“大瓷”也不是谁都有命碰的——要知道,被马车撞一下最多就是断个胳膊缺条腿,而高手过招,那可是利刃无情剑气横飞,一个不小心走位失败,便两腿一蹬呜呼哀哉了。
于是,到现在,也只有阿土一个人做着这无本万利的便宜行当。
柜台边的嘈杂还在继续。
阿土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块肉,掸了掸土布长衫,摸出一点碎银子放在桌上,一瘸一拐地向酒店门外蹭去,一边走,嘴里还一边轻声咕哝着:“开年第一次大对决就流产,果然不是太好……太引入注目了,下次还是……唉,这有什么办法,谁让钱花完了呢……”
不消说,这次不了了之的对决,正是这位碰瓷大师的杰作。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介入两个排名都是个位数高手的战斗,为此他折断了一条腿。作为交换,赔偿金多得足以让他安心休息一整年——虽然花天酒地起来或许会有些捉襟见肘,但丰衣足食还是绰绰有余的。
“真好啊。”阿土伸手摸了摸怀里厚实的银票,拄着拐杖往巷子深处走去,“我看以后就找这前十的高手开工得了,一年不开工,开工吃一年,很有搞头呢……”
巷子深处藏着阿土的家——一所茅草顶的小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房前有潺潺溪流,房后有婆娑竹林,景色宜人,冬暖夏凉,唯一遗憾的是离城区略有些远。但若非如此,这块风水宝地早就会被达官贵人强占去,又哪里容得阿土来染指。况且郊野比起城中也要更安静些,这么看来,远离城区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缺点了。
阿土推开门,把受伤的腿拾进去,顺手把门带好。他放下手中的拐杖,靠在墙上,然后深吸一口气,高声说:“这位朋友,你跟了在下一下午,也该现身了吧?”说罢拉了拉手边的白绳,顿时一阵劲风吹过,完美地展现出“声音洪亮得把竹叶震得沙沙作响”的效果。
“扑哧”,阴森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被发现了吗?”
那音色,初听像是个柔弱女子,细听之下,却又像是从地府传来,鬼气森森,气若游丝。
随着阴冷缥缈的声音,一朵血红的曼珠沙华从屋顶落下,然后是两朵、三朵……不多时就殷殷然铺了一地,像是一张赤锦织就的毯子。
待最后一朵落下,地面的花堆里“扑”的一声蹿出一个白衣的俊秀人儿来——她长发过腰,颈项颀长如天鹅,苍白的脸只比成人的巴掌略大一点,五官也像是为了迁就这精致的脸庞,纷纷娟秀起来:眉间若蹙有西施之态,细长的丹凤眼仿佛连双眼皮都承载不起,小巧的嘴更是标准的樱桃小口,只有笔挺的鼻梁带出些许习武人的英气。
“啊,是‘红拂仙子’驾到。”阿土笑了起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扛着这么多东西……”他指指地上那层厚实的花,“跟着我溜达一下午,怪累的吧?先来喝杯茶润润喉如何?”
被称作“红拂仙子”的人,正是眼下兵器谱上排名第十的林锦。只听她冷笑一声:“就这点路,还不在话下。”
“高手就是好啊!”阿土艳羡地叹了一句,又打量林锦两眼,兀自笑起来,“只是这位小哥,都是爷们儿,这么娘里娘气的出场就免了吧?你撒那么多花瓣不嫌累,我这看的人还嫌疹得慌呢。然后请你把嘴边用来改唇形的白粉擦一擦,青楼姑娘都不化这么重的妆,你一个大男人成何体……”
“你!”林锦的脸色陡然大变,不等阿土把话说完,便“嗖”地掐住他的脖子,硬把他卡到墙角,“你怎么知道……”
“淡定、淡定。”阿土一点都不惊慌,伸手拍了拍林锦的肩,仿佛被掐住脖子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林锦,“新人果真是脸嫩啊!哈哈……”他大笑道,“其一,若你不是男的,势必会说‘真讨厌,我哪里不像姑娘了?”’阿土捏起兰花指做娇羞状,连林锦看了都不由勾了勾嘴角,“或者最少是‘放屁!老娘哪里不像姑娘了!’而不是大失风度地冲上来掐着人脖子说‘你怎么知道!’吧?”
林锦“哼”了一声,把手背到背后,不再说话。
“其次……”阿土的笑容露出点猥琐的味道,向前一扑,出其不意地倒进林锦的怀里,抚上林锦的胸膛,“这位小哥,你没有胸啊!”
“去!”林锦一惊,把阿土推开,倒跳三步,“信不信我杀了你!”
阿土在地上翻了几个滚,撞到墙上才勉强停住,拍着身上的灰,一面咳嗽一面说:“这个嘛……我还真不信。”
“噌”的一声,林锦的长剑架住阿土的脖颈。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阿土梗着脖子躲避剑锋,“要知道,我这腿可是老五老六交手的时候碰伤的,委员会非常重视,三天里就来探望了两趟,这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敲门进来哦!排名前十的知名武学家,被人目击伤害普通群众真的好吗?喂喂喂,剑拿过去一点啦!”
林锦不为所动,剑尖一点点迫前,眼看就要渗出血来:“我杀了你就走,想必也不会有人知晓。”
“哪能呢,那么一大把红花撒在我家里,谁不知道是你红拂仙子啊?”阿土的声线终于有些哆嗦了。
林锦的唇角也总算勾了起来:“你真当我长了一个木鱼脑袋么?我就不能把它们带走?”
“小兄弟,你刚刚在这左冲右突,前蹦后跳地踩烂了多少朵?总有汁液留下吧。嘿嘿嘿,大侠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和我等斗升小民计较。”
林锦眼看阿土又得瑟起来,凤目一瞪。
阿土唯恐性命有失,忙赔上笑脸。
“哼!”林锦终于占了上风,脸色缓和下来,得了台阶就坡下驴,抽回佩剑,“先留你一条狗命,起来,有件事要问你。上次打断我和‘霸王刀’交手的人,是你吧?”
阿土刚支着墙坐起来,还没来得及顺口气,一听这话,便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哭喊道:“兄台可是来要回赔偿的?若是这样你不如就杀了我吧。”
“那点小钱。”林锦冷笑一声,“本姑……本少爷还真不在乎。”
阿土松了口气,重新坐起来:“那是何事?”
“让你再碰个瓷。”
“啊?”
【贰】碰大瓷
“土伯!把帆扯起来!”
“哎,来了!”阿土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细细密密的汗,向桅杆走去。
林锦提到的地点就是这里。两个月后的十五日,他和新进兵器谱、排名第四的“愣拳”狄南将在这附近对决。
这是个小渔村,旁边有个几乎废弃的避风港,空间开阔,水战陆战两相宜,阿土估摸交手的地点十有八九会定在那里。
阿土最讨厌这种地形。附近掩蔽物少,住户多,不但难于隐藏自己,而且编些“散步路过”之类的谎言非常容易被拆穿。
林锦的特殊要求更是奇怪:不但要让打斗停下,而且“必须让狄南把你打伤”。
“什么?”阿土差点吓出尿来,“还要打伤?”
狄南是当下风头最劲的新人,阿土虽从未亲见,但“愣拳”的霸道早已如雷贯耳。
“怕死?”林锦不屑地横了他一眼,“那还做这种买卖?”
“话不是这么说……”
“不受伤也可以……”林锦显然不愿与他废话,“只是须在狄南出手时介入。”
“唔……就是说,要让场面看起来像是‘因为狄南做了什么所以不得不停’的样子。”
“是。”
“这个好像……”
这么高要求的瓷,阿土还真没碰过。他心里没底,本不想接,奈何林锦的剑架在脖子上,作为定金的五百两银票也塞到手里了。
阿土没扛住这威逼加利诱,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为了不露破绽,阿土腿上的伤还没好全就匆匆赶到这个渔村踩点。在摸清这村的大致情况后,他假装受灾逃荒至此的流民,在土地庙里借住,到处卖力气挣零钱。他做事细心且卖力,不多时好口碑就传了出去,雇他当短工的人家渐渐多起来,并将他带上船去。
离对决两个月零三天,村里最年长的阿嬷记住了阿土的名字。
离对决一个月,阿土已经是一个熟练的船工,船上各种活都拿得起,和所有的老渔民一样,黑瘦、精干、散发着鱼腥味儿。
离对决三个星期,阿土不知不觉中成了“本地人”,常有人招待他在自家便饭,红白喜事也少不了请他一份。
离对决还有一星期,阿土“存”够钱,买了一条自己的小船——因为码头已没有固定位置,便把它停靠在几乎无人使用的旧避风港。
“呼……”阿土把船拴在岸边的木桩上,便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拿出烟斗,用力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来。
平时他总能吐出一条绵长的直线,但今天,却断了又断。
阿土已收集了许多二手情报,可还是无法从中确切地了解“愣拳”的模式与威力。其中有可乘之机吗?不确定。尤其是同时还要避过林锦。
两个“兵器谱”上排名前十的高手过招,本就电光石火,瞬息万变,想找一个碰瓷的机会都不容易,再加上这样诸多限制……
之前的瓷,若是碰不着,转身走掉便是。可眼下这瓷,却不能不碰。
烟斗顶端的火星微微发颤。
刚到这里的那几天,阿土总腹诽“这钱也太难挣了”。但随着准备工作按部就班地展开,钱啊、林锦啊、威胁啊,这些烦恼似乎都已在汗水的冲刷中消融,被时间悄悄抹平。眼下,他只是一心期待着几天后那场既定的对决,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模拟各种场景,描画所有可能的意外,思索最为合理的应对。
在这样的期盼与紧张中,约定之日飞快地来了。
阿土补渔网、修整船只、端着海碗到各家吃饭拉家常,重复着渔村里的惯例程序。看起来,他就像所有普通渔民那样,劳碌地认着命。只有他自己知道,随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挪向西边,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越绷越紧,呼吸先是急促,继而渐趋平稳,又渐而低得难以辨认——为了即将来到的战斗,他本能地开始隐藏自己。
终于,天边的火烧云褪去,月亮探出头来——正是十五,格外的圆,也格外的亮。
渔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亮一上,人群便纷纷散了。
阿土辗转半晌,侧耳细听外面渐渐稀疏消散的人声,直到虫子们的合奏占领了夜幕下的村庄,他才腾地从床上翻身而起,飞一般地向停船的避风处奔去。
那里,林锦与狄南,已对面而立,摆好了架势。
林锦保持着一贯的娇媚婀娜,穿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衣,迎风而立,飘飘然似有谪仙之姿。脚下的沙滩和水面上撒满鲜红的曼珠沙华,在微风与水波的推动下轻歌曼舞,仿若未散尽的晚霞,又似观音足下簇拥的莲花。
相比之下,狄南的排场就……
简陋得让人目不忍视。
狄南是个五短身材的少年,刚到林锦肩膀高,却有林锦一点五倍宽。他穿一身旧布褂,被水洗得发了白,看不出原本是灰色还是黄色;光着头,把袖口和裤脚都扎得严密,就算在风中也一点不打飘,利落又精干;马步牢牢地扎在地下,乍一看,还以为是断在土里的半截木桩。
阿土扬了扬眉,正要叹他寒酸,可一看他的面孔,便把揶揄的话“咕咚”一声全吞进肚里。虽然他也曾听人说狄南是“英雄出少年”,但这简直——根本就是儿童吧?
月下的少年有张稚气未脱的脸,婴儿肥得厉害。大概常在太阳下曝晒,脸膛黝黑,透着健康的苹果红;五官一团孩子气,浓眉、圆鼻、阔口,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生机勃勃地圆睁着,像是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探索的兴趣。
阿土简直想冲出去,给他屁股蛋上来两下,赶他回学堂——半大孩子,学人打什么架!
愣神间,那边已经互相通报姓名。
狄南刚往下沉了沉腰,摆出个防守的架势,林锦就已经漫天飞花地攻了过去。
“不好!”
阿土碰瓷多年,见过各路高手出招。争兵器谱排名的约战每月都有,有的是机会重头再来,大多数人只当切磋。再者同水平的侠士互相见得多,混个脸熟,更有多年对手成兄弟的,招式自然不好意思太狠辣,不过点到为止。若碰上难缠的对手,无奈之下或也断人手足,但最多不过如此。像林锦这样一上来就痛下杀手的,实在绝无仅有。
狄南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呆了半秒才匆匆往旁一偏。林锦的剑锋贴着他的脸颊画过,“哧溜”一声,剑气在狄南肩上划开一道老长的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衣衫。
林锦一招得手,不等剑势变老便又顺势翻手变招,接二连三,像早春的雨一般细腻密实、延绵不绝。
狄南失了先手,只得连连闪身躲避,他的身法与他的身形一样,总显得有些沉滞厚重,虽然总能堪堪避过,但却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大姐姐……”狄南被剑光罩住,几乎看不到人,只能偶尔看到几个闪避的动作。
阿土正担心他被削成人肉臊子,狄南忽然开口:“您下手也忒重了吧。”
大……姐姐?不不不,他是哥哥啊!
阿土心中大叫不好。想起刚肌狄南脸颊上鲜明的红晕——即便是发烧的人,红成那样也略显夸张了啊!
难怪林锦要扮女装!妥妥地吃定少男心啊!
太狡猾了!要赶快把瓷碰了!
阿土的心提到嗓子眼。
照林锦这打法,再过个十招,就可以不用碰瓷,直接上去给狄南收尸了。
可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当事人完全没有紧张感嘛。
阿土定定神,眯眼凝神看那剑光中的狄南,除第一下偷袭无防备受伤之外,狄南竟凭着那拖沓的躲避,闪过了林锦所有的攻击,而且他的马步深扎,像棵大树般一丝未挪……难道,他有后招?
“大姐姐。”狄南又道,声音清朗,一听便是练家子,只是口音还摆不脱一股乡土味,“您再这样闹,我可较真了。”
“较真?”林锦冷笑,“你到地府去和阎王较真吧!”说罢一声轻啸,拔地而起,万朵飞花夹着剑光一齐向狄南袭去。
糟!
阿土紧忙躲到遮蔽物后。
这一招实中有虚,虚中带实,漫天而来的花瓣让对手根本无法看清飞速攻去的剑,且每一片花都能在内力的催动下化作锐利的兵刃,一触到便会钻人皮肤挑筋刮骨。“霸王刀”司徒马原和他交手时,就因此吃了大亏。
狄南那么小的孩子……
阿土心中惴惴的,又忍不住探出头去。
眼看花团已要将狄南围住。快躲啊,傻瓜,碰到便是凌迟啊!阿土紧张得握紧拳,手心里全是汗。
狄南却并不惊慌,只见他弯腰躬身,待花瓣几乎碰触到他的皮肤时,他忽然“喝”地一吼,头一缩,背一拱,那花瓣便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一滞,转而向外飞去了。
这下轮到林锦手忙脚乱了。
躲?眼看剑到狄南喉口就要得手,这样的良机一旦失去便……
不躲?被反弹回来的花不知还剩下几成攻击力,万一……
“哧—一”一朵花在林锦吹弹可破的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啊—一”林锦顿时像被醋淋了的蚯蚓一样,眺出去十多米,在原地发了疯似的蹦跳起来,“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
林锦抬起头,咬牙切齿,怨怒地盯着狄南,手上一抖,顿时剑花纷飞,倾天深白如漫天鹅毛大雪。
“等等,大姐姐。”狄南被他的连招逼得连连后退,“伤您的可是您自己的花呀,我……我……”青春期的少年在美女面前难免拙口笨舌,这下更结巴起来,身姿也动摇了。
阿土眼看局势不好,脑子像烧开了的汤锅咕嘟咕嘟地活跃起来,可怎么也想不到合理介入、让这两人停下来又不被林锦打死的方法。还没理出头绪,就听邪气得丧失理智的人大吼一声:“我要你死!”
接着——
“砰!砰!砰!”凶猛的炸裂声。
林锦那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外套顿时被爆得像用旧的墩布,露出他精壮的上半身。
“啊!”阿土揉揉眼,“原来是小麦色呀,外面那么白看来都是涂上去的!我说小哥你身材这么好,当个文艺冷酷青年人气得多高,为什么偏要走伪娘这条没前途的路线呢?”
“啊!”那边狄南也揉起眼,“妈呀,竟然是男的,吓死个人啦!”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林锦不等他感慨完,便撕肝裂肺地叫着,同时丧心病狂地攻了上去。
可这次,他却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狄南的防守像是庖丁的刀,动作简单、精确、毫不拖泥带水,总能切入林锦攻击最薄弱的地方。而狄南的反击,是的,打到现在他终于出手反击了,也终于让阿土瞠目结舌地明白,他为什么能连续打破江湖各种低龄纪录,又为什么被叫做“愣拳”。
那拳和他的人一样,愣头愣脑的。缓慢而滞重的打法,在轻灵跳脱的林锦面前,简直像一块缓缓移动、呆板木讷的铁块。
出拳的路线更是简单得近乎枯燥:连续三拳,同一路线缓缓击出;若未击中,便换一个路线,再打三拳。路线也都十分明确,既不诡异,也不刁钻。阿土看了六拳,便连连摇头,再没有比这更令旁观者兴味索然的招式了。
可与他交手的林锦大概不会如此认为。
不过片刻,林锦已被这样味同嚼蜡的拳法逼得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只见他上蹿下跳、左冲右突、翻转腾挪,没有了碍手碍脚乱飞的布条,愈显姿态灵动、意识过硬、走位风骚,真是行云流水,飘逸出尘。看得阿土啧啧称赞。虽然林锦的功夫未必是最好的,但轻功一定是一等一,观赏性更是傲视群雄,无人能出其右。
但就是这绝顶又俊逸的轻功,对上那朴实又土气的拳法,竟像潘金莲遇上了武松,任你秋波抛得眼皮抽筋也打动不了铁石心肠——竟是破绽百出,险象环生。
转眼间,狄南的拳已逼上林锦的面门。
林锦慌忙一点地,向后疾退五六米,举臂格挡。只听“咔嚓”一声,狄南的拳生生地轻轻将林锦的手臂击断,林锦顿时像被用力抽射的蹴鞠一样,向后飞出十余米,重重地撞在阿土前方的堤围上。
如此年轻,就有这般内力!阿土惊讶地瞪大了眼。
“扑”的一声,林锦已一口鲜血溅红了前胸。
阿土眉间一紧,不敢有片刻迟疑,点着了手中的引线——
“砰!”一声巨响。
林锦身后五六米的地方,一只小船仿佛无法承受巨大内力的冲击,向后方爆开。
阿土跳出来,指着四分五裂的船体高声叫骂:“你这少年人,怎么回事!打架不能选个好地方啊?你过来看看!我才买的船,存了两个月钱,足足十两银子的船,被你搞成什么样!你家大人呢?真是……”
狄南全身还保留着发动后招的姿势,脸上却已换上“完了!惹大祸了!”的表情,愁眉苦脸、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不,老……老伯,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个船我没注……”
“没注意?你眼睛长到脖子后面啦!这么大个船停在这里竟给我说没看到?叫你家大人来,足足十两银子呢,你可别想就这么溜了!”阿土奔上前去,一副不讨回赔偿不罢休的架势。
经过林锦的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林锦偷偷地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躯。
难怪他要叫人碰瓷。
阿土一面欺负着急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的狄南,一面暗自揣摩:若不是自己及时打断,林锦现在已经输了。
可是……打断了又如何呢?
他悄悄回过头,用余光瞟了一眼瘫在地下气若游丝的林锦。
按照兵器谱排名委员会的规定,参与者不能同时约两个人对局,只有一局分出胜负,才能再约下局。
而此两人的实力之间,简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若有惑人的女装,林锦或许还可以忽悠智取;但他现在一怒之下将自己赖以为生的表皮爆了个七零八落,这……阿土摇摇头,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满地找牙罢了……
除非,林锦能在短时间内想出对策。
【叁】再碰一次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碰瓷的老行家……”阿土踢着拖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地朝酒肆走去。
林锦与狄南交手后的三天里,他精细排查了打斗区,收拾了周围早已布下、没有用上的另外一百三十多个机关,并假称联系上了家中失散的亲人,将几个月来积攒下的渔具、家具、值钱的杂物或送或卖,带着折现的银子,回到久违的舒适小家。
为了任务,几个月来他滴酒未沾,一回来,就赶忙开荤,一连几天都醉醺醺的。
什么?你问林锦怎么办?下次对决又怎么办?
关他什么事啊!作为碰瓷人,阿土已经圆满完成任务,收到兵器谱排名委员会的赔偿,就等林锦许诺的尾款啦。
“日出日落不干活,吃得饱,睡得足,干上一票吃一年嘿……”想起即将到手的银票,阿土的声音都荡漾起来,脚步也更不稳了。
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勉强摸到自己家的门。
“别唱了!”不等伸手推门,林锦尖锐的声音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难听死了。”
“哎呀,锦哥儿。”阿土跌跌撞撞地倒进去,脸上堆满酒醉后轻浮的笑容,只往林锦身上蹭,“你可来了,想死我了。”
“得了。”林锦不着痕迹地躲开,“是想我的钱吧。”他一指房中的八仙桌,镇纸下压着厚厚一叠银票,“都在那里,去点点吧。”
“不用不用。”阿土脸上笑得开了花儿,五官都移位了,“你这么大的名人,想必也不贪我这点钱。”
“非但不贪。”林锦一面嫌恶地拍开阿土扑上来的爪子,一面恶狠狠地笑道,“还要给你这个。”
说罢他手一翻,兰花指中夹着一颗珠子,在黄昏阴暗的院落中,灼灼耀目。
阿土目瞪口呆,舌头都直了:“这、这、这……这是东……东……”
“东海夜明珠。”
“这也太……大侠……我……”
“当然不是白给你的。”林锦见阿土伸手来摸,将臂一举,夜明珠向上飞去,卡在屋顶大梁上,照得整个屋子里都是微醺的黄光,“你得再帮我做一件事。”
阿土正像只讨食的狗儿一般对着夜明珠蹦跳,一听这话忙回过头来,万分狗腿:“啥事啥事?大侠但说无妨!”
“再帮我碰一次瓷。”
“啊?”
“还是和狄南,九月初一,在西禅寺藏经楼上。”
“不是,我说林大侠,您这不靠谱啊,技不如人迟早要输的,老打断也不是个办法啊……”
“哼。”林锦并不多话,指指头上发亮的夜明珠,“事成之后,再给你一颗。”
阿土便也没了二话。
有了一次经验,阿土心里有底,布置起来也比较从容。
他花半个月将各种常用经文背得烂熟,在家乡花高价买得度牒等物,特地剃头烧上香疤,假装行脚僧人,云游到西禅寺,驻扎下来等待比试之曰。
西禅寺是十方丛林大寺,寺内戒备森严,众僧法度井然,即便是外地云游僧人,早课晚课日常讲经辩经也不得缺席。比起渔村,在这里更须步步小心,事事谨慎。阿土虽难免抱怨,却准备得加倍起劲—一说到底,专业人士总是期待更严酷的挑战的。
因为考虑周到、准备万全,阿土又一次完美碰瓷并全身而退。
而林锦,自然也又一次被全面压制,输得落花流水。
“林大侠,您这样真不是办法啊。”
不出阿土所料,林锦果然又在付尾款的时候,提出了“再碰一次”的要求。
这让阿土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被愁白了:“您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和狄南一个人死磕吧?再说,我这老脸虽然易容不难,可也不过能骗个一次两次,多了当真瞒不住啊,您这可是把我往火坑里……”
“就这一次。”林锦抿着涂满唇蜜、反光严重的柔嫩下唇,“最后一次。”
“可说好了啊。”
“怎么,你以为我会坑你?还是说……”林锦摊开手掌,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晶莹剔透,碧绿无瑕的美玉,“你不想要这个了?”
财迷如阿土者,根本没办法抵抗这样的诱惑。他只得一边安慰自己“做完这把就退休回老家结婚”,一边收集相关信息开始准备起来。
“最后……一次吗?”准备工作进行中,阿土总是不由地停下来沉吟。
难道,林锦已经想到什么可行的好办法了?
如果是的话,那倒越来越有趣了……
真要认真看看呢……
看看呢……
看呢……
坑爹啊这是!
正式对决的那天,林锦的表现让藏身在一旁的阿土差点从树上跌下来。林锦非但没有找到破解愣拳的方法,反而大概因为伤势未愈,打得拖泥带水。即便他状态大勇时,也不过勉强招架,这下更是一塌糊涂。
他把对决当什么了!
阿土在旁边看得一肚子火。
就算排名一两百、前途一片惨淡的边缘人,也不至于这样像条死狗似的任人宰割!既不自重也不尊重对手,简直太难看了!
愤愤地,阿土迅速终止了战斗。
这次,无论多大的价钱,再也不接这种破事儿了!
可是……林锦到底想怎么办呢?
虽然打定主意不关心不关注,可不过两三天时间,阿土又忍不住去想——毕竟,这两个人的对决因为他而生生夭折了三回,对于这次比试,他已经不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当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了。
就已有的资料来看,林锦是毫无胜算的。他的功力应付狄南本就捉襟见肘,可还总是仓促应战。更糟的是,他的脑沟回路都被阴谋诡计堵死,对战智慧无限趋近于零。狄南无数次从同一个角度进行同一种攻击,他竟能无数次以同一种姿态倒下,看得阿土抑郁得大骂他是人形草履虫。
反观狄南,本来就功底扎实,技艺精湛,在实战中的学习能力更是与死脑筋的对手有着天壤之别。林锦只要稍有新的动向,马上就被他研习、看穿、破解,同一个招式在他身上决不能用两次——就算只是碰瓷,也必须绞尽脑汁,每次都用新花招——阿土在绞尽脑汁之余,也不由赞叹他的聪慧。
还不到十五岁就有如此造诣,今后必不可限量——实力和实战反应,两大决定胜负的因素,林锦皆远不及对手。
除了用碰瓷拖延外,阿土想不到任何一种扭转战局的方法。又或者……阿土捏着指头算了一下时间,难道林锦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获胜,只想拖延而已?
唔……现在已是腊月。
从实际效果来看,林锦的确把战斗拖到了排行榜委员会年底结算前,已经来不及再比一场。可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总觉得有什么被忽略了。
是什么呢?
寻思间,阿土不知不觉来到了功夫酒馆,于是走了进去——自从林锦找上他之后,他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连坐下来听个八卦的时间都没有了。
连碰三个大瓷,还都是同一对对手,两个人又都是排名前十的高手——哎呀呀,真不知道江湖上会有怎样的传言呢,估计都翻天了吧?
阿土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来……还真有些期待啊……
不出所料,柜台前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吵得正起劲。
“又输了?已经连续三场了吧。”
啊,谁这么倒霉?
“马上就结算,我看他今年保不住前十了。”
竟然还是个个位数的高手?难怪能抢林锦和狄南对决夭折的风头。
“去年一路冲进前十,还以为他能保持这势头进军前三呢。”
“毕竟还小嘛,这样不错啦!机会多多,明年再来过咯。”
奇怪。除了狄南,前十好像没有其他上升快、年纪小的人了吧?
“可惜啊!要我说,狄南这孩子心眼太实啦,估计被林锦耍诈了吧。”
啊,是狄南?他怎么……
……不可能输啊?
“我听说是碰到周边居民打断对决了呢,狄南就认输了。”
“哎?普通这种情况不是可以这次不计,下次再约么?”
“大概他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真是傻孩子啊。”
“要不怎么叫愣拳呢。”
“连续三场都遇到这种情况,排名委员会不知道在搞什么。真是!”
……是这样啊。
“要让对决在狄南手中停止。”阿土又想起这古怪的要求。原来,从一开始,林锦就没有想把胜负握在手中——又或者应该说,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把胜负握在手中。
【肆】我爱武术
“你终于来了,尾款君。”阿土躺在自家竹林的吊床上,望着远山那边渐渐落下的红日,对天空说。
风过,竹叶之间落下点点猩红,细看时,是曼珠沙华的花瓣。
“不是说过……”阿土没有回头,声音也懒懒的,“都是大老爷们,这么黏糊的事儿就别做了,怪恶心的。东西放在那边桌上就行,走好不送。”
花瓣依旧坚持不懈地落下来。大量地落下来。
阿土翻了个白眼,正要抱怨,却听到“噌”的一声锐响——一柄长剑从曼珠沙华花瓣堆中猛地刺出,直戳向阿土的喉间。
“唉,我就知道。”阿土叹口气,一拉吊床边的绳,吊床“嗖”地收成一个网兜,将他吊到远处,同时两边竹子劈里啪啦落下,不多时便把那堆花瓣埋了个结实,“连点都不踩,就上别人家杀人。尾款君,你略托大啊。”
“哼!”出其不意地,林锦从房梁上落下来,“这点雕虫小技,还奈何不了我。”话音未落,一柄利刃又逼到阿土胸口。
“好好好,我认输了。”阿土连退三四步,摊开手,“尾款我不要总行了吧——还第十呢,这么大的名头却这么小气!”
“扑哧”,听到“第十”这两个字,林锦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这次结算过后,就不是第十了。”
“是是是。”阿土撇撇嘴,“赚得多了更抠门了,有的人啊——尾款我不要了,反正你也不想付,算我们两清,你可以走了。”
“那么便宜?哪能呢!”林锦唇边的弧度加深,鲜嫩的色泽中透出不祥的气息,“我可是想把本金、利息和走漏消息的可能,都一起拿回来呢。”
话音刚落,林锦手腕一抖,利刃眼看就要刺进阿土的心脏。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阿土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林锦已向后飞出五六米,像张飞饼一样被整个拍平在墙上,缓缓滑落下来,手中的剑早就“哐啷啷”地落在地下滚出老远。
“你小子别欺人太甚!”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在身后响起,阿土回头一看,竟是狄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屋中,正横眉怒目地指着墙上平坦的林锦,“我在场上认输,不代表我真会输给你。骗了三个胜场就得意啦?长能耐啦?知道杀人灭口啦?你杀得掉他,却能动得了我吗?”
林锦落到地上,好容易才强支起身,不敢答话。
“滚!”狄南嚷道,“再让我发现你做这种屁事,就算违规我也要把你捶成肉饼!是真的肉饼哟!”
林锦擦擦嘴角的血,一言不发地爬起来,默默地消失了。
“谢……呃……”阿土愣了一盏茶工夫,才想起来要道谢,但一想自己给狄南添的堵,却又说不出口,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龇牙一笑。
“嘿,大叔。”狄南倒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也还以一笑,“你真厉害啊。”
他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灿烂,一副完全无害的样子,让人根本难以想象他在半秒之前还横眉怒目,一出手就把那兵器谱排名前十的高手打掉了七成血。
阿土被他夸得不好意思,继续僵硬地龇着牙:“谬赞谬赞,啊不,此、此、此话怎讲?”
“您就别装了。”狄南伸手就往他肩上捶去,把阿土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眺出来。还好,那只是轻轻的、表示友好的一拳,“我知道,三次都是您干的,真能啊!”
“呵呵呵,哪里哪里。”阿土知道骗不过去,只得尴尬承认,“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精一行呀。”
“之前五叔和六叔交手的时候也是你吗?”
“……是。”
“再之前五叔和刚才那渣滓……”
“也是我……”
“太牛了!您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已经很注意提防,却还是挡不住,怎么可能从那个方向飞出来啊?”
“商业机密。”
“说说嘛!”
“喂……别得寸进尺啊!小屁孩,大叔我还要靠这个过日子的!”
狄南是非常上道的孩子,他带来了陈年好酒和肉,一老一少两个人就地吃喝起来,一聊,就到了深夜。
“喂,大叔。”月上竹梢,两人都有些醉意,狄南“大”字形摊在地上,偏头看着阿土,“问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人小小,口气挺大。”
“答嘛,答嘛。”狄南竟撒起娇来。
“那你也得答我一个问题。”
“成。”
“不许问专业问题。”
“好。”
“问吧。”
“其实,就算我不来,你这房子里的机关,也可以把那混蛋打得屁滚尿流吧?”
“这个嘛……人在自己家里总是会比在外面安全一点,你说对吧。”阿土摸摸狄南的头,觉得这孩子真是精明透了。要知道,比这孩子大了整整十岁的林锦可是就这样赤眉白眼地闯进来,完全没想过“是否能全身而退”的问题。
“唔。”狄南似乎很享受被人摸头,像只猫咪一样舒服地把眼睛眯起来了,“大叔有什么问题,问吧。”
“为什么要认输呢?”
“嗯?”
“对决被打断,按惯例来说,重约时间地点再战就是,为什么要主动认输呢?”
“因为是我输了。”狄南翻身坐起,表情变得严肃,“当然不是输给那样的小人,而是输给大叔你哦。第一次你出来碰瓷,我其实已经知道有蹊跷,就想以后要避开有机关的方向……可后来一次,又一次……不管我多小心,那些机关总像是没完没了似的飞出来。我真是五体投地,出道以来从没有败得这么惨过,看来我果然还是不够火候啊。”
“那排名不是会掉得很惨?”
“这个嘛……”狄南吐吐舌头,“大概会掉到十五六吧,不过没关系,反正呢,多了十多个对手不是也很有趣么?”
“武馆和代言不就惨了?”
“那个啊?我完全没有接啊。”狄南耸耸肩。
“哇!”阿土惊讶地瞪大了眼。这年头,还有不接代言不开武馆的兵器谱前十?
“我可是未成年人呢!”狄南大声抗议,“不符合打工条件的。我现在住在家里吃父母也不算啃老哦!而且,我本来就不是因为想赚钱来习武的。”
“唔,那为什么?”阿土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
“喜欢啊!”狄南调皮地眨巴着眼睛,“我爱武术,觉得习武很有趣,内功的感觉、招式的变化、与天地之气的感应,以及和人对决的感觉更是妙不可言。你知道么,和那人妖第三场对决之前,我一直在想你会怎么碰瓷,要怎么才能避免呢?猜测对方怎样出招,自己又要怎么破解,想着想着就兴奋得睡不着觉,爬起来再练一段……”
说到这个话题,狄南就像决堤的大坝,言语如洪流般奔涌而下:“其实我也会耍掌的,还会玩棍呢,但还是拳最好了。我喜欢打拳,观察对方路线之后慢慢地封住他所有的路径,然后……”
“喜欢……吗……”
狄南的双唇还在飞速地开合着。
阿土看着他闪闪发亮的、黑珍珠似的瞳仁,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碰瓷以来,他见过许多习武之人,他们有的是为了报仇,有的是为了名利,有的更是因为读书考功名不成只得转而走这条看起来比较不需要有脑子的路,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大声又肯定地说:
我习武,因为我爱武术!
东方泛起鱼肚白。
狄南在阿土家的地板上睡得很熟。阿土躺在他身旁,看着自家看似实木制造,实则机关重重的天花板,听着身边少年沉稳的鼾声,默默地笑了。
尾声
又是一个平凡的早晨,功夫酒馆里依旧聚满了人。
最新一期的《武林周报》带来的“重磅炸弹”让柜台前的人声格外鼎沸:
“什么?林锦居然出钱破坏对决!”
“他这是吃定狄南心眼直!”
“不过那碰瓷的真厉害,两个顶级高手,一失手可就连命都没了!”
“听说三次都是同一个人呢。上次老五老六也是他!”
“不简单啊。”
“你们赞叹个毛啊,这可是讹诈!”
“也是……怎么被识破的?”
“他去向委员会自首的。”
“啊?”
“听说是看不下去林锦的作为。”
“唔……要我我也看不下去,简直无耻。”
“话说林锦还是人妖呢……”
“不是吧?把我的青春还给我!”
攒动的人群边,有个衣服破旧、长相没有特点的普通人,正醉醺醺地倒在桌上,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唉……脑一抽啊,热个什么血啊,以后可怎么办啊,人生啊……”
他就是阿土——“前”碰瓷大师。
为了保住狄南的排名,他向兵器谱排名委员会自首——承认的结果,就是被迫偿还之前讹诈所得的大部分款项,把从林锦那里赚来的银子赔进去了大半。
更糟的是,如此一来,碰大瓷的生意就再也做不成了。
失业且再就业无望的他,现在每天就在功夫酒馆里借酒消愁,兼忆往昔峥嵘岁月,叹如今一穷二白。
偶尔,他会在人群中,恍惚地看到一个敦实的小子。于是他便想起那晚的对酒长谈,那双直白而坚定的眼睛,那句“因为我爱武术”——然后他便痛彻心扉地知道,就算时光倒流,宛如自己这样的二缺中年,也一定还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因为,这个武林,实在很需要一些,真正爱着武术的人。
(完)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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