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摧眉想思弓
一 黄菜花姑娘
阳光掀着热浪,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村姑黄菜花正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赶知了:“打死你们这些乱叫唤的,一天到晚没得清静。你们想死,你们去死!”骂着骂着,她突然悲从中来,扔了竹竿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三十岁的黄菜花不想死,她还没有和一个英俊的情郎约过会,还没有戴过珠花,甚至还没有吃够村头的掉渣烧饼。
“呜呜……”黄菜花用力擤了一把鼻涕,“红颜薄命啊!可我不想死……”
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姑娘。”
老村姑黄菜花抹着眼泪,泪眼蒙蒙中看到一个蓝衫青年站在她面前,额发微湿,乌眸温柔得似村后大片的湖水。他身旁还有个浓眉大眼的小姑娘,抱着襁褓,大大咧咧地问:“喂,你有没有娃娃啊?”
黄菜花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恐惧地缩到门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吃了闭门羹。”小姑娘沮丧地回头,对青年说道,“溜溜又要挨饿了。”
小娃娃仿佛听懂了大人的话,瘪了瘪嘴大哭起来。
青年无奈地摸着孩子头上的黄毛,走上前叩门:“姑娘,你家里可有米粥能接济孩子半碗?我们感激不尽。”
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温和的嗓音,况且忧急中带有一丝恳切,让人不忍。木门开了一条小缝,黄菜花露出一只眼睛,不安地问:“你们,你们真的只是要半碗粥?”
单身的黄姑娘家徒四壁,还有一只单身母猫趴在屋梁上。那条被黄菜花坐了几十年的破板凳,此刻竟坐了一个清俊的男人。黄菜花心情激荡、干劲十足地忙前忙后,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就出锅了。
青年起身接过粥碗,真心称谢。
“我们从轩辕山寨来,准备去长安围观武林大会。”小姑娘大大咧咧地往板凳上一坐,“我叫郝状状,他叫林玄筝。”
轩辕山寨是个贼窝,少女郝状状是山贼头儿,不过,他们这伙山贼不打家劫舍,而是打开大门做生意。从江湖大盗到武林盟主,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山寨模仿不来的。比如,你只要花三两银子,就可以胖揍衡山派掌门路无行一顿,决不带还手;你只要花十两银子,就可以吃武林盟主兼武林第一美男微生易初的豆腐,想吃脸的,小费加倍。
而和她同行的美青年林玄筝,虽然半年前才上山,身份来历成谜,却是个贵人。很多江湖名人的画像和轶事都是他写下来,再由认得字的山贼念给不识字的山贼们听。山寨的生意红火,倒有一半要归功到林玄筝头上。
黄菜花并不知道他们的来头,只随口应了一句:“什么武林大会?”
“说了你也不懂,这是江湖事。”郝状状很有范儿地挥了挥袖子,“刚才我问你一句话,你怎么就关门了?”
“你问我有没有娃儿……我以为你想知道我有没有出嫁,是来杀我的鬼。”黄菜花不安地揉着衣角。
“鬼?”郝状状瞪眼,她认为就算自己不伟岸,至少也不猥琐。作为一个职业山贼头目,她的自尊心很受伤。
“你们从外村来的不知道吧?”黄菜花的声音有些发抖,“从上个月初六开始,我们黄家村接连死了好几个大姑娘,都是已经满了二十还没有出嫁的老闺女。”黄菜花脸色苍白地说,“大家都说,嫁不出去的姑娘就会被恶鬼索命!”
自从奇怪的命案发生以来,这短短十天,村里就有八个姑娘匆匆出嫁,现在只剩下她这个年龄最大的滞销了。
“有这回事?”郝状状把腰间的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老子从来不信邪!”
这时,只听门口传来庄稼汉的大嗓门:“黄菜花,春哥的生意又开张了!你还不赶紧去?”黄菜花眼前一亮,丢下手里的活计,立刻就要出门。
“你干什么去?”郝状状问。
“有名的春哥啊,他肯牵线的姻缘,没有不成的!”黄菜花兴奋地说,“但他一个月只做半天生意,晚了这个月又赶不上了!”
“噗——”郝状状一口水喷了出来,“这春哥是媒婆?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男的!”黄菜花着急出去,却听见身后破板凳咯吱一声,给溜溜喂粥的林玄筝突然向一旁倒去,溜溜被颠得哇哇大哭起来。
“林公子!”郝状状眼疾手快把人扶住。林玄筝一只手抱着溜溜,一只手轻按住胸前,示意郝状状在他的衣襟里拿药。郝状状手忙脚乱地把药摸出来,塞进他嘴里。半晌,睫毛微颤,人终于缓了过来。
“我去给你叫个郎中!”郝状状急道。
林玄筝摇摇头,喘了口气,吃力地抓住她的胳膊,脸上的血色更薄了:“老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郎中看不了的……只是累了点,扶我去躺一会儿就好。”
黄菜花本来火急火燎要出门,见到这样的变故,也慌忙折回身来,领他们进了房间。
“黄姑娘,让状状陪你去见媒婆吧。”林玄筝被安置在床上,微微一笑,“你有善心,当嫁给好人家。”见他如此温雅体贴,黄菜花的脸立刻涨红了。
郝状状向来听林玄筝的,想了想,从他怀里一把抢过襁褓:“溜溜一哭你就休息不成了,再晕了可没有人管你。把溜溜交给我,你只管好好躺着。”
路上,郝状状一边走一边问:“春哥是什么人?怎么还有男人做媒婆的?”
“他本名谭春,是外村人,两年前才到我们村子来的。我们村子有句话‘犀利哥的范儿,春哥的嘴儿’,就是说村东头的犀利哥特有型特帅。谭春则特别能说,丑姑娘也能被他说得像仙女一样风光地出嫁。”
郝状状听得津津有味,突然一拍脑袋:“啊,差点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菜花。”
“黄花菜,我吃面的时候常放。”郝状状咂了一下嘴。
“……”菜花姑娘委屈地更正,“我不叫黄花菜,我叫黄菜花。”
二 大丈夫媒婆
“到了!”黄菜花推了推郝状状。
郝状状一抬头,只见一间灰蓝的瓦房,屋檐上搭着红绸子,门前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以二十多岁的姑娘居多。不过还是有几个年纪老大的,最老的一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连牙齿也不剩下几颗。
两人挤进人群,却根本看不到队伍的头。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用力地踮起脚,郝状状才看到了传说中的春哥——他的穿着很倜傥:宽袍大袖,手握半截秃毛扇,神情极为自得其乐,仿佛天下事再也没有比做媒婆更光荣的。
摧眉想思弓
“这媒婆给别人做媒,他自己讨不讨得到老婆啊?”郝状状摸着下巴,严重怀疑。
“嘘……”黄菜花正示意她小声,春哥已经抬起头来了。
这么吵也能听到?郝状状不禁有些警惕——他会武功?只见春哥摇着秃毛扇,模样倒不丑,两笔眉毛潇洒地潦草成画:“小姑娘,听别人说自己的坏话时,人的耳朵总是特别灵的。”
“春哥果然有意思!”郝状状哈哈大笑。
“是你要说媒吗?”春哥好像也对她很有兴趣,上下打量她怀里的襁褓。
“不是老子。”郝状状很潇洒地一挥手,将黄菜花拉过来,“是黄花菜。”
菜花姑娘再次委屈地更正:“我不叫黄花菜,我叫黄菜花。”
春哥认真地看了看黄菜花,满脸遗憾。
黄菜花被他看得不自在,表情渐渐带了哭相:“我已经找过五个媒婆了,都说做不了我这个媒。我不想被鬼杀掉……春哥,你就行行好,帮我说个媒好不好?”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姑娘幸灾乐祸道:“这方圆几十里,哪里的后生不想娶个二八佳人?菜花姐你今年都三十了吧,到你这个年纪,嫁得早的,生下的闺女都该有十四五了。你就算找到春哥,春哥也不是神仙呀。”
郝状状大怒:“有媒不做,算什么媒婆啊?”
春哥压压手示意她们安静,清了清嗓子:“谁说我不做?我是大丈夫媒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保证,凡是进了我这个门的,就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
黄菜花满脸惊喜,和郝状状对视一眼。
“至少我可以做点自我牺牲,把你娶来做老婆啊。”春哥笑眯眯地补充道,黄菜花的脸顿时涨红。
“你是成心的?”郝状状勃然大怒,把溜溜往黄菜花手中一塞,揪住春哥就是几记老拳,“老子叫你不好好做媒,随便调戏良家妇女!”
看来郝状状想错了,春哥并不会武功,因为他很快被打得鼻青脸肿,大叫道:“别打!别打——我真的是好心……我这么说也是希望增加菜花大姐的自信。我做媒婆这么多年卖艺不卖身,我容易吗!”
“呸!”郝状状还要发作,这时溜溜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春哥心惊胆战地凑上前:“女侠,这不是你的娃儿吧?”
“是老子的娃,关你什么事?”郝状状一脚跨到桌上。
春哥连连摇头:“我做媒婆牵姻缘,不光看八字还看面相,看这娃儿的长相可是一点儿也不像你。”
被揭穿了,郝状状哼了一声。
春哥见她默认,顿时眼前一亮:“娃儿的爹,是单身带孩子的吧?”
“你怎么知道?”
“布兜上有米粥痕迹,有娘有奶的孩子,谁会这么小就吃米粥?”春哥兴致勃勃,“看这孩子的眉眼,他爹一定生得俊俏。”
春哥深深地叹了口气:“菜花大姐的事儿,本来是很难说成的,但现在我可以试试。”
黄菜花惊喜地凑过来,只听春哥接着说:“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替这娃儿的爹说媒。”
三 牡丹相亲会
“说媒?”林玄筝从床上撑坐起来,中气还有些不足,声音却肯定,“不必了。”
春哥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他,眼神有些奇怪,半晌才问了一句:“公子,你和娘子是不是和离了?”几缕凉风吹进来,林玄筝敛眉不语,一时间竟没有人敢说话。过了半晌后,林玄筝淡淡一笑:“我一个人带着不足岁的孩子,身体也不好,不配娶妻。”
“这话说岔了!”春哥摇着秃毛扇,“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公子,有你这样龙章凤姿的贵气。”
龙什么凤什么?郝状状摸摸头,只见春哥咧嘴笑开了花:“公子这一身气度,要是参加我的牡丹相亲会,一定会人气爆棚。”
“贵气不敢当。”林玄筝恍惚轻叹了一声,“我出身卑微,我娘是个年老色衰的青楼女子,三十五岁生下我,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我爹是个市井赌徒。从我记事起,他每天只做三件事:赌,喝酒,打我。一年的大年初四,我遭毒打后被赶出家门,穿着单衣在家门口的雪地里哭了一整晚,拍了一整晚的门,爹也没有来开门。那年我刚六岁。后来,我就裹着墙角的稻草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去。”他说得平静,旁人却听得惊心。
春哥一愣,顿时有些尴尬。
林玄筝的脸容清秀绝伦,宛若一块无瑕的璞玉,只有睫毛下目光如烛火,明明灭灭。
“走开!”郝状状凶恶地推开春哥,拉住林玄筝的手臂,眼眶已经红得要掉下泪来,“你刚才说的……”
林玄筝这时却起身来,清浅一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本来已经忘掉,不愿引起无端误解而已。”他从郝状状怀里接过娃娃,轻咳道,“我虽然不能去参加,但你找另一个,或许可以。”
春哥立刻竖起耳朵,只见林玄筝指了指郝状状:“让状状去吧。”
“我不相亲!”郝状状一蹦三尺高,“老子是山大王,绝对不要做贤妻良母!”
“‘贤妻良母’这个词没有用错,有进步。”林玄筝微笑着替她拂去头上的一根草梗,“你在寨子里不是偶尔也穿男装的么?”
春哥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再看活力四射的郝状状,顿时眼前一亮。
春哥开的牡丹相亲会,是一档高人气的相亲聚会。在方圆百里,这相亲会的火爆程度,超过了唱昆曲的、玩杂耍的,甚至办花酒的。不仅黄家村,就连整个芙蓉镇的男女老少都像赶集一样围观牡丹相亲会,还有不少长安城的同行来取经。
虽说村子里的剩男剩女很多,但随着牡丹相亲会的人气越来越高,相亲会上的很多人就根本不是为了相亲而来了,多的是年轻美貌的少女,想在这档高人气聚会中露个脸,以后好去长安混娱乐圈。
夜色初降,眼前一片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春哥忙不迭地压低声音对男装扮相的郝状状说:“你只要出个场,捧捧人气。到时候若是有姑娘选了你,你就把她们面前的灯笼全都射灭,来上一句‘我不能凭这么短的时间确定意中人’就行了。我会给你举一个‘相亲失败’的牌子,然后你就可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了。”
春哥还在循循善诱,郝状状已经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
只见几尺高的台子上,十几个女子围成一圈,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盏红灯笼,距离远得看不清面容,但有几个身材姣好,比较醒目,而黄菜花在其中就显得有点寒碜了。
摧眉想思弓
“黄花菜,加油!”郝状状挥舞着手臂朝台上大声喊。
“你第二个出场。”春哥叮嘱她几句,便向台子后面的小间走去。
不一会儿,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只见春哥已经换了一身潮人长衫,满面春风地走到台上。
“春哥,春哥,神奇春哥!”台下一片尖叫。
“今晚我们有十三位美丽的单身姑娘,请亮灯……”春哥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而我们出场的第一位帅哥是谁呢?他就是——”
在一阵擂鼓声中,一个腰系各色腰带,乞丐浪人打扮的男人朝观众挥手致意,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台来。
“他就是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犀利哥!”春哥拖长声音。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如雷的欢呼。
春哥从怀里拿出一把系着红绸子的小弓:“现在,我就把‘相思弓’交给犀利哥!”
很多人踮起脚往前挤,想要一睹犀利哥那帅得剌瞎人狗眼的风采。
一个胖大娘一边挤一边对郝状状说:“小伙子,知道‘相思弓’吗?那可是芙蓉镇上最神奇的媒婆弓。不知道给多少剩男剩女带来了好姻缘,连县令和夫人的婚事也是这把弓射中的呢!”
“真的啊?”郝状状被挤得东倒西歪。
“是啊,你看!”大妈指向前面,“苟县令的夫人黄湄,就是我们黄家村的,这次是回娘家省亲,特地来……”
几个衙差威武地站着,贵宾座中间是一个蓄山羊胡戴官帽的中年人,想来就是县令了。那人长得清瘦,颇有几分俊秀,眼睛滴溜溜的没什么官威,好像很胆小。他的左右各有一个女子,左边的是个美人,右边的却在耳旁脸侧长了一个拳头大的瘤子,整张脸就像比别人凭空多出了半边似的。
郝状状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台上已经有姑娘开始对犀利哥发问了。
一个问:“要是把你自己比作一道菜,你会选什么菜?”
“梅干菜。”犀利哥很老实地说,“咱老百姓都爱吃。”
另一个姑娘穷追不舍:“听说你的时尚混搭是家传绝学,从不外传的,娶妻以后你会传给你最爱的娘子吗?”
“不会传给娘子,但会传给儿子。”
“如果你有了心爱的姑娘,怎么向她提亲?”
“哥提的不是亲,是寂寞。”犀利哥摆出一个忧郁的POSE,“谁懂咱的寂寞,咱就驮着一坛子梅干菜去她家求亲。”
经过精彩激烈的问答,十三个姑娘里还有二个的灯笼还亮着,春哥不失时机地打听灭掉灯笼的姑娘原因。
“太帅了没安全感。”
“还是喜欢野生的犀利哥。”
“我不爱吃梅干菜。”
“还有两盏灯笼是亮的!现在权力翻转,到了帅哥选择的时刻了!”春哥大声道,“犀利哥最终会选择谁呢?”
众目睽睽之下,犀利哥扬起了相思弓,寻找方向——两盏灯笼中一盏是东边的黄毛英,一盏是西边的黄菜花,只见犀利哥缓缓转向。
台上的姑娘都凝神屏气,黄菜花的心怦怦乱跳,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成了慢动作——犀利哥忧郁的眼睛深深地朝这边看过来了!
抬臂、拉弓。终于,一箭射出!弓箭朝黄菜花迎面呼啸而来,她激动的心几乎蹦出胸腔——
“砰!”相思弓命中了她……身届背对着观众忙里偷闲抠鼻屎的春哥。
犀利哥露出不羁忧郁的眼神:“对不起,准头不够射偏了,还能补射么?”
春哥还来不及将鼻屎擦掉,连忙拔掉黏在自己背后的糯米箭头爱之箭,严肃地说:“这可是公平公正公开的相亲大会,不走回头路。我宣布,犀利哥,出局!”
爱情中真正的杯具,不是从来没有得到,而是以为自己即将得到,却是他妈的白日梦。黄菜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哭着跑开了。
看着泪奔出场的黄菜花,郝状状大怒之下挥出一拳,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相亲台上的棚顶塌了,义无返顾地砸向贵宾席……
春哥发现不好,立刻冲了过去。来相亲的姑娘们都吓得尖叫躲开,本来热闹的场上顿时安静。几个衙役慌忙去查看,只见春哥用后背挡住了砸下来的棚顶,县令和美女夫人倒是毫发无损。
那夫人面庞秀雅皎洁,杏眸如星,慌乱地看了春哥一眼。
苟县令吓得脸色煞白,颤抖着问:“怎么回事……”
“大人,竹棚的绳子恐怕是常年日晒雨淋,不牢固才被这少年一拳给打断了。”有衙役不安地解释。
郝状状可不想背黑锅,赶忙跳上前捡起一根绳子,看了看断绳的缺口,肯定地说:“这些捆竹的绳子切口是齐的,说明之前就被人动过手脚!”
几个衙役捡起地上的绳子察看,果然有整齐的断口!
刚才倒塌的一角,方向正对准县令和夫人坐的地方。苟县令的神色顿时更紧张,双腿直哆嗦:“有……有人要害本官?”
郝状状在心里“嗤”了一声:我擦,这算什么官,胆子小得跟母耗子似的!
县令旁边美貌的夫人却已镇定下来,看了一眼春哥流血的后背,脸上不知是什么神色,随后在苟县令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对方忙不迭点头:“好,好,就依夫人的。”随即招呼衙役匆匆离开。
郝状状瞪大眼睛——怎么回事?这就算了!
相亲会是开不成了,场面乱哄哄的,只见一个低眉顺眼的女人默默跟在苟县令身后离开,从侧面可以看到,她脸旁长了一串葡萄般的瘤子。
“你知道吗,那个就是我们村里的黄湄。”人刚走远,快嘴的胖大娘立刻接口道。
“哪个哪个?”郝状状的视线在远处几人的背影上巡视,“是漂亮的,还是脸上长瘤的?”
“黄湄可是我们黄家村的村花,当然是漂亮的。瞧那个小妾,半句话也不敢吱声呢。”
郝状状摸着下巴:“有意思!戏文里都说男人娶了老婆,再娶漂亮小妾,可这个苟县令怎么娶个丑小妾?”
“你有所不知,这小妾原来可是正妻,而且已经给县令生了个女儿。但后来苟县令看上了我们村的黄湄,就以‘妇容不端’为理由,让她降格做小妾,让黄湄做正夫人。”
“还有这种事!”郝状状皱起眉头。
“谁不知道咱村里的黄湄贤惠有福气?”另一位大娘眼底噙了一点嘲笑,转向春哥,“谭春,你说呢?”
春哥的表情一变。
春哥一向很出名。名声这东西,是别人给的,自己可不一定能享受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八卦的斧头也是锃亮的。虽然大多数凡人都有诉说的欲望,而缺乏倾听的耐心,但有件东西是很多人愿意听,而且愿意花钱去听的,那就是八卦。
摧眉想思弓
美女黄湄,出嫁前也是一个很有名的女人。她和春哥闹过绯闻,性子温婉,却和村里一般的女子不同。就在两年前,黄家村发了水患,几十个村民被困在了岌岌可危、即将倒塌的房子里,暴雨让村子里的大男人们都不敢靠近,却是黄湄一个弱女子,撑了一叶小船孤身去救人。
“黄湄这姑娘多能干呀。可惜后来攀上了县令的高枝想做凤凰……”
郝状状皱眉问:“怎么了?”
“有了新人换旧人呗!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呀。”几声嘲笑传来。世间有多少爱隋跳不出这样的俗套,又有多少红尘男女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县令原来的正妻也是个可怜人,从正妻变成小妾,哪个女人能忍?何况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虽说是个脸上长瘤的丑女,但毕竟还是长安富户家的女儿呢。”
“嗯,她爹就是那个长安城的富商鲁三金呢。”
“女人嫉妒起来可没准什么都做得出,这次竹棚倒塌,说不定就是……”
郝状状悄悄摸出人群,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实在没劲,凉棚明明是被人动了手脚,可是县令不仅不查,而且急于息事宁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古怪。
她隐约看到有人影闪动,便使出了轻功,一路跟踪他们到了一家屋宅。看准屋前的一棵大树,她轻轻跃上树,再跳到墙头,蹑手蹑脚地行至屋顶。
“你说是不是因为那件事……”屋内,苟半鹤双手互握,有点恐惧地把灯拨亮了一点儿。
“大人不要想多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黄湄柔声说。
“可是——”苟半鹤的脸大半都没在阴影中,额上冷汗涔涔。
“妹妹纵使与我吃醋,但她的心是向着大人的。大人是我们做妻妾的天,天塌下来了,她又哪里有地方容身呢?”
“还是你深明大义。”苟半鹤害怕地咽了口口水,一把揽过夫人,“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后院……”后面的话他压低了声音,听不清楚。
借着月光,就见苟半鹤拿了个一人高的铁锹,在后院里用力地挖。潜伏在墙头的郝状状瞪大眼,还是看不清他挖的是什么东西,只看到地上有一点水渍,泥土似乎有些湿湿的。
她正要翻身进入院子,苟县令突然警惕地四下张望:“谁?”
几个衙役在外面叩门:“大人,是我们!”
苟县令连忙将土填上,匆匆忙忙来开门。只见门外几个衙役满脸讨好:“大人,刚才虽说一场虚惊,但也难保不是有刁民存心闹事,小的们给大人守着门吧?”
“不用不用!”苟半鹤不耐烦地挥手,“你们走吧!”
门“砰”的一声关上,衙役们本来要拍马屁,却碰了一鼻子灰。几人不爽地往回走,有个资历老的衙差嘟哝道:“我们老爷可真是个运气不好的,以前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今天又险些被砸。”
“啥?有人敢打老爷?”进府不久的小衙役瞪大眼。
“嘘……说来也古怪,自从老爷娶了新夫人,好几次都被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老爷竟然也不说什么,也就没人敢问。”
等衙役们走远了,郝状状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跳下来,正要溜之大吉,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问:“你是什么人?”
脸上长着葡萄瘤的女人冷冰冰地站在门口,目光里带着敌意。
郝状状连连叫苦,看屋内的人似乎尚未被惊动,正在考虑是打还是逃,突然看到熟悉的人影儿——竟是林玄筝。他恐怕是见自己迟迟不归,出来找寻的。
林玄筝的脸色略微苍白,眼波融月,几乎能清晰地映出对方脸上那串深红的瘤子:“鲁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郝状状没想到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却见女子的冷脸霎时大变,愣了片刻,竟然听他的,走到一棵大树下。
“鲁三金富甲天下,长安人尽皆知。”林玄筝温和地问,“却不知他的掌上明珠,为何要下嫁美蓉县县令?”
鲁阿丑脸上先是诧异,随即渗出凄苦:“你既然知道我是鲁阿丑,想必是从长安城里来的吧。我容貌怪异丑陋,纵然家财万贯也找不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家。直到二十一岁的时候,苟半鹤出现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娶我,只是因为五千两白银。”
“女人,家务事不要随便说给外人听——”突然,一个声音从树上传来,竟是春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躲在树上听了多久,“快回家吧,心里怨气多容易失眠,失眠就老得快……”
林玄筝还想说什么,春哥一跃而下,熟络地揽住他的肩膀:“兄弟你这身子骨,再熬夜就要昏倒了吧,走,我请你喝一杯去!”
郝状状正要发作,却见林玄筝的身子一软,竟真的昏了过去。
“哎呀呀,说着就……”春哥急忙把人交给郝状状,暗暗抽开左手。郝状状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了,着急地摇着林玄筝:“林公子!”
四 最牛的原告
郝状状背着林玄筝,心急火燎地去找郎中。没走多远,背上的人却动了动。郝状状惊喜道:“你醒啦!吓死我了。”
“我没事……”林玄筝摇头,示意她把自己放下来,“是谭春点了我的睡穴。”
“他会点穴?”郝状状小心地将人放下来,随即愕然,“对,他能悄无声息地躲在树上,连我也没发觉。他的武功不低,太可疑了!”
林玄筝略微沉吟:“我们先回去吧。”
树叶在夜色中轻轻婆娑起舞,夏夜清凉寂静。两人刚到黄菜花家门口,便看到一大堆人围着,似乎发生了什么事。郝状状直觉有大事发生,用力拨开人群,不由得怔在当场,失声道:“黄菜花!”
黄菜花死了,是吊死的。她的头正好卡在院墙上的一个洞口,以诡异的姿势被吊在墙上,脚尖离地不过一寸的距离。她还穿着去参加牡丹相亲会的那件衣服,眼睛圆睁。
“尸体是谁最先发现的?”郝状状眼眶发热,低吼道。
“是我。”一个村民害怕地说。
“状状!”林玄筝按住郝状状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那柔软的手掌里有一股清刚——不是武功的力气,而是意志冷凝出的刚硬。
“发现尸体时,是什么情形?”
“菜花的头卡在墙上,已经断气了。我没敢动尸体……”村民害怕地说。
“这个洞——以前有吗?”林玄筝皱眉看着墙头的洞。
“有,是菜花弄出来供猫进出的。”村民连忙点头。黄菜花家中,只有她和母猫相依为命,猫夜里出去活动,可以从墙头的洞里钻进屋,而这个高度,对猫来说不成问题。
摧眉想思弓
“地上的砖呢?”
“那些砖啊,听菜花说是准备用来修柴屋的,我去年就看到过。”村民说到这里,有点奇隆地“咦”了一声,“砖怎么会碎了呢?”
地上的红砖碎成了几块,上面似乎还有脚印。
林玄筝让郝状状将尸体搬下来,把砖与黄菜花的脚印在一起——是黄菜花的脚印。黄菜花的绣花鞋上沾满了红砖粉。
“墙角有字!”有人打着火把将墙照亮,只见墙角根写了五个字:耳边二三人。这五个字似乎是用利器写的,砖粉掉落在下面,字迹凹陷进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玄筝走上前,摸了摸墙上的字,似乎在辨认笔迹。
“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郝状状摸摸自己的耳朵,看看左右。耳边二三人?这里的村民可不止二三个。
几许月华缭乱,朱墙上的字有些惊心的味道,只听林玄筝皱眉道:“是在提示我们有危险。”
“怎么见得?”郝状状愕然。
林玄筝并不答话,淡淡伸出手,在墙上画了一个“险”字。
郝状状顿时明白了。这个“险”字拆开来,不就是“耳边二三人”吗?
不一会儿,几个衙役和仵作赶了过来。
仵作翻了翻尸体的眼皮,又验查过尸斑,摇摇头:“死了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那大约是林玄筝与鲁阿丑在树下说话,春哥跳下来,点住林玄筝昏睡穴的时候。
衙役们查看过现场,又问了报案的村民几句,把尸体抬走了。
月光被夜风掀落,洒了一地的血色。娃娃哭了起来,林玄筝似乎也有些疲倦,用手扶了扶额头,问:“状状,你在苟县令的院子里可有发现?”
“苟县令?”郝状状一愣,“他在后院挖东西,用坛子装着的,不像是银钱珠宝,看得到坛子周围的泥土有点湿。我想起你说不能‘踩到草让蛇给惊跑了’,就没有冲进去。”
“周围的泥土有点湿?我们这就去看看吧。”
“怎么看?”郝状状大奇。
“要见县令大人,自然是去递一张状纸。”
第二天早饭时分,苟县令在夫人的娘家接待了一个告状的百姓。本来苟县令也不是什么勤政爱民的官儿,之所以放下筷子热情接待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案子,是因为告状的人很特别——这个原告是他丈母娘。
“半鹤啊,我真的在后院里埋了六十贯铜钱,你说怎么就不见了?”黄湄的娘——黄凤连连喊冤。
“娘,您真确定不是记错了地方?”
“没错,绝对没错!”黄凤擤了一把鼻涕,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那是黄湄她爹在世的时候留的,我一直埋在后院里,可惜位置记不确切了。你县衙里人手多,找几个贴心的,帮娘挖挖看。”
苟半鹤灰头土脸,眼神也有些躲闪,身边的黄湄温婉地道:“娘,这县衙的公差是替朝廷办事的,怎么能给咱家挖铜钱?六十贯也不算什么大数,要是您老钱不够用,我和半鹤都会孝敬您的……”
“你这闺女!”黄凤勃然大怒,“这六十贯是你爹留给我的,别人给的一万两黄金也比不上这六十贯!”虽然老太太昂首挺胸,义正词严,但说到“一万两黄金”时,她的喉咙还是深情地动了一下。然后,黄大娘朝身侧让道:“这位林公子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这事儿你让他评评理!”
县令夫妇这才看见,堂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
黄湄眉头一皱:“娘,这两个是什么人?怎么让他们到我们家里来?”
“人家是有见识的人。谁像你们两个不孝顺的!”黄凤请两人上座。
林玄筝举手投足间气质自然高雅,与村子里的老百姓大不相同,苟半鹤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应对。
“其实夫人说的也有理。”林玄筝微笑,“公差是为朝廷办事的,不便参与家事。”只听他接着道:“不如县令大人和夫人帮老夫人去挖,不失为一个忠孝两全的好方法。”
黄凤顿时大喜:“这个法子好!半鹤、湄儿,你们两个和娘一起去后院挖,这事儿不麻烦别人更好。”
“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黄老大娘坚持要去后院挖地?难道她真的有六十贯钱埋在后院?”郝状状悄声问。
“就算有六十贯,也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林玄筝的眉棱淡淡一扬,“我只是告诉黄大娘,我懂得寻宝掘金,探访得知她家后院有黄金。”
“她就信你?”郝状状瞪大眼。
林玄筝浅笑:“对贪财的人来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在一阵挥汗如雨的挖掘中,苟县令的神色越来越紧张,黄湄在旁边劝解:“娘,您老人家年岁大了,先回去休息,我和半鹤如果挖到了,一定交给您。”
“挖不到我不走!”黄凤倚老卖老。
又过了两个时辰,眼看后院的地差不多都挖了一遍,苟半鹤脸色惨白:“娘,别挖了……”
“只剩下最后一点地方了,娘自己来!”
黄凤抄起铁锹就要动手,黄湄按住她低声道:“娘,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黄大娘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不等黄湄再开口,黄大娘已经动手开挖了:“就这一点地方,挖完再说!”
不知道是老大娘手气太好,还是苟县令运气太差,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铁锹就触到了坚硬的东西,像是水缸盖,但比水缸盖大不少。黄大娘双眼放光,立刻扒开盖子上的土,苟县令神色惨白地想要拦住她。老太太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女婿。她把盖子一揭开,里面立刻冒出一阵冷气。
黄凤的手不禁缩了缩:“什么东西,大夏天的怎么这么冰?”
黄湄也顾不得其他了:“这不是铜钱,您快住手!”
苟半鹤双手瑟瑟发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鲁阿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院子门口,仍然是冷冷地看着里面的一干人。苟半鹤一眼瞧见了她,又看了看旁边的林玄筝和郝状状,脸色顿时惨白如死,踉踉跄跄地冲回屋里。
“哎!半鹤,你这孩子……”黄大娘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只听林玄筝彬彬有礼道:“大娘,今日您也累了,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黄大娘还在困惑,又似乎对他十分有好感,闻言连忙搓了搓手:“我送你们出去。”
几人走到门外,林玄筝貌似无意道:“您的女婿十分孝顺。”
“那是。”黄大娘很得意,“别看他在外面是父母官,回到家里对我这个老太婆,可是半点都不马虎。”说到这里更高兴,“谁不知道我女儿有福气?我这个当娘的功劳大着呢。当初要不是我坚持,湄儿差点就嫁给了那个不成器的谭春。虽说现在他有了点名气,但一天到晚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混在一起,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了就来气,哪里是女儿家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摧眉想思弓
“您女儿差点嫁给春哥?”林玄筝的脚步微微一顿。
“呃——”黄大娘这时才知自己失言,眼珠迅速转动,“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送你们到这里了。”说完匆匆转身回去。
“你说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郝状状问。
“应该是冰块。”
“夏天怎么会有冰块?”郝状状瞪大眼。
“夏天保存冰块虽然不容易,但如果有钱也有人力,并非完全做不到。”
郝状状一拍脑袋:“啊!我想起来了,说书的说,江南的大富人家里夏天吃冰镇梨消暑。”
林玄筝点头。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郝状状咽了咽口水,摸着下巴道,“但苟县令这么神秘兮兮地藏着冰块,总不是用来吃那么简单的吧?呃……难道是——用来藏尸的!”说到这里,她自己被吓得脊背发毛,“可是之前的案子里,死者的尸体都完整无损地找到了呀。”
五 名声那点事
两人走出没多远,便看到春哥摇着秃毛扇走了过来:“哎呀,昨天我本来说想请你喝一杯,谁知兄弟你昏过去了。要不今天去喝两盅?还是我请客。”
“谁是你兄弟?”郝状状正要发作,却被林玄筝轻轻拦住。
“请我喝酒可以。”林玄筝微笑,“不过要行酒令。”
春哥拍着胸膛说:“没问题!”随即指着郝状状,“我也有个要求,爷们儿喝酒,不带女人。”
村口的小酒馆,酒旗上蒙着灰尘,桌子上满是厚厚的油污,酒却有种独有的香醇。
春哥热情地倒酒:“你是江湖大侠,乡下地方的劣酒,只能委屈了。”
阳光静静地照在林玄筝的蓝衫上,他笑道:“喝酒在心境,不委屈。正如你做媒婆做得自得其乐。单这一点,就令江湖上很多大英雄们望尘莫及。”
春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一个媒婆,怎么能和江湖大侠相比?”
“江湖不过‘快意’二字,能自信无惧旁人的眼光,享受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春哥眼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闪,认真地问:“我觉得你有一点儿熟悉,我们之前见过吗?”
林玄筝微笑:“相逢何必曾相识。”
“说得好!”春哥大笑,“我看你这人投缘,奉劝你一句,别多管闲事,早点离开黄家村,也不枉我三分银子的酒钱。”
“也不枉你在墙壁上刻字提醒,在树下出言阻拦。”林玄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春哥手中的酒杯猛地停住。
林玄筝莞尔一笑:“怎么?人生有太多伪装,喝了酒总该说几句真话吧。今日行的酒令,就是一个字——”他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险”字,“你的点穴功夫不俗,字却写得不太好看。江湖上点穴的高手,十之有七,出自名门。”
名,不是赞美,也没有歧义,江湖上只有一个门派叫名门。名门要在三更杀一个人,那人就不可能活到四更。
“听说名门有一个叫谈春风的少年,为了采集蜂蜜,在蜂群飞出的瞬间出手,点了六十多只蜜蜂的穴道……昨日你点我的穴道时,我就想到了他。”林玄筝轻轻呵出一口气,“我虽然不会武功,但一向比别人多些警惕,若非你有如此妙手,也未必就能点倒我。”
“你……究竟是什么人?”春哥的手一抖,酒顿时洒了出来。
“你离开名门,到这里隐姓埋名,一定是有原因的吧。”林玄筝温和地说。
春哥死死地看着林玄筝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寻到线索,却只看到湖水般的平静温煦……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名门门主无筝先生,面具下的脸孔究竟是什么人?可能是眼前人吗?春哥自嘲地苦笑,太荒唐了,不可能。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虫声吵闹,夏目的清风撩起破旧的酒帘,仿佛禁不得风吹,林玄筝轻声咳嗽。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的目光下,春哥多年来不曾说出口的秘密第一次到了嘴边,苦涩辛辣,一如杯中烈酒:“因为,我害死了自己的亲娘。”
林玄筝手中的酒杯一顿。
“我送了她一支金簪子。她从来没有戴过什么贵重首饰。儿子送的,她自然欢喜地戴上了。而同村的大婶老妇们,一直偷偷议论她的簪子是偷来的。她一生虽然穷困但最讲名声,于是问我东西是怎么来的。黄金是我杀人的报酬,我不能泄露,只有应付搪塞。半个月后,她忽然吞砒霜自杀了。遗书只有六个字:清白来,清白去。”春哥眼里泛着血丝,却没有泪。
“人言可畏。”林玄筝眼底漩涡更深,水纹如裂。
“我固然可以杀光那些议论诽谤的长舌妇,但真正的凶手却是我自己。”春哥又将一杯酒一干而尽,“我干的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娘才会因我而死。但身在江湖,谁又是干净的?”
“恨过名门吧?”林玄筝突然问。
春哥一愣,半天没有说话。
林玄筝继续道:“喝酒。”日光投在他苍白微笑的脸上,也许是错觉,春哥觉得那笑有些惨淡的味道。不过,一杯杯猛烈喝下去,春哥醉得更厉害,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残阳西斜时,郝状状找到了小酒馆里,一眼看到趴在桌上的春哥,用力摇晃他:“喂!快醒醒!林公子人呢?”
春哥烂醉如泥,任她摇晃。
“又出人命了,苟县令死了!”郝状状心急火燎,见春哥还在打着呼噜,生气地将他扔回椅子上——林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子决不放过你。
“林公子!”郝状状四下张望,在夜风中喊,“林公子一”
星子寂静燃烧着,郝状状奔跑在星光下,觉得有点恐惧,冰凉的夜风像小蛇一样缠在脖子上,让她不舒服。有人曾告诉她:“人生必须珍惜每一次相遇。因为你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和黄菜花,萍水相逢,现在却已永远不会再重逢。黄菜花的憨笑犹在耳边,郝状状的眼眶无端酸楚,她追逐夜色用力奔跑,等汗水湿透衣背,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蓝衫身影在前方出现!
“林公子!”郝状状扑了上去,“我以为你也出事了!你去干什么了?苟县令死了,你知道吗?”
“我去过黄大娘家。”林玄筝似乎很疲惫,“我们挖到冰块,离开黄家之后,苟县令恐惧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一个时辰之后,送饭的仆人看到了吊在屋梁上的尸体,他的夫人、小妾、丈母娘,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仵作验证是上吊自尽。”
摧眉想思弓
郝状状顾不上案子,探向他滚烫的额头,跳脚道:“你生病了还到处乱跑!”
“别吵了,扶我一下。”林玄筝浅浅皱眉,“你可知道黄菜花为什么嫁不出去?”
“为什么?”
“因为她名声不好。之前死掉的三个姑娘,身上也有这样的或那样的流言蜚语。这不是巧合。或许隐藏在‘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背后的,还有一些共同点被我们忽略了。”
“可是黄菜花她……”郝状状急了。
“黄菜花憨厚质朴,决不是轻浮的姑娘,到了众人嘴里却变得暧昧不清——背后,必然有人在利用‘人言’这种武器。”林玄筝话未说完,突然掩住胸口喘息不止。
郝状状咬牙将他背了起来:“现在什么也不要说,我背你去休息!”
六 鸭梨的血案
夜里的蛙鸣零零落落。林玄筝疲惫沉睡自然不用说,郝状状也因为背人累得骨头散架,倒头便睡。
天大亮时,郝状状被一阵嘈杂的议论声吵醒。
“今早有人在黄菜花被吊死的墙头捡到了父母官的官印!掉在草垛里的是苟县令的官印!”
“这县官平时就为官糊涂,不理民生,名声坏得很!”
“苟县令畏罪自尽了!原来他就是最近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黄湄家门口围着数十村民,愤怒地拿着锄头、铁锹。
“还村里死难的姑娘一个公道!”“真是丧心病狂的狗官………”“我们告状告到长安去!”
林玄筝和郝状状赶到现场,只见人声嘈杂,黄大娘正哭天抢地。堂屋里停着苟县令的尸体,僵死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丝惊恐。
郝状状大声喊:“不想被杀的,就听我们说!”
人群里激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
“苟县令并不是凶手。”林玄筝的声音像是漫天黄沙里的一潭清水,清淡却斩钉截铁,把其他的声音都沉淀了下去。只见他缓缓走上前来:“就算是杀了人,又怎么会恰好把官印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现场?就算真的如此马虎,也没有理由两夜不去找寻,等着被人发现。真正的凶手画蛇添足,这是一大败笔。苟县令的确是自杀的,但他所畏惧的,并不是杀人罪——”
“不是杀人罪,是什么罪?”
“他最大的恐惧,是另一件事。贞观八年,长安富商鲁三金想为儿子在芙蓉镇谋一个官职,给了县令苟半鹤五千两银子。可惜苟县令拿人钱财,却没有帮人办事。鲁三金威胁要去状告苟半鹤贪污——那时,皇上正在大力整治贪官污吏,若被揭发,苟半鹤头上的乌纱定然不保。山穷水尽时,苟半鹤得了一招妙计——”
说到这里,林玄筝看了鲁阿丑一眼,轻叹了一口气:“他开始追求鲁三金的女儿。鲁阿丑因为容貌特别,早过了出阁的年纪却仍待字闺中。
“苟半鹤天生一副好皮囊,略施小计,制造几次邂逅,装出对鲁阿丑一见钟情,自然轻松娶了鲁阿丑。”林玄筝的目光静静地在尸体上扫过,“可惜没过多久,他便移情别恋了。鲁阿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爹应该给了苟半鹤不小的压力。比如,找几个江湖人物毒打他一顿。
“一个人可以侥幸一次,但无法侥幸一世。命运有时就是如此。你如履薄冰时,可以险中求胜,但你大意时,也许会栽进一个自己想不到的陷阱中。”林玄筝的话里仿佛飘着夏日的落花,有些清凉的禅意。
“正是由于苟半鹤贪财好享受的习惯。虽然朝廷三令五申不允许官员奢靡,他还是忘不了自己的一个爱好:夏天吃冰镇梨。要把冰从冬天储存到夏天,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皇上提倡节俭,连朝中一品大员也不敢做这种事,可小小芙蓉镇的县令,偏偏就做了。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把冰窖挖在夫人娘家的后院,以夫人回娘家探亲的名义前来享用。”说到这里,林玄筝信步走入院子,示意几个衙役把还疏松的土挖开,揭开盖子,冷气顿时迎面袭来。
“苟半鹤在官场打滚这么多年,也知道此事一旦追究,免不了有知情者将他收受贿赂的事一并挖出来。到时候,恐怕不止锒铛入狱,更是人头不保。此刻,若有亲近的人趁机吓破他的胆,便不用亲自杀他,倒比亲自杀人更利落。”
“苟县令真是……自杀的?”郝状状惊愕地一击掌,瞪大眼问,“冰块……也真是用来吃的?”
天色倏地一沉,太阳钻进云层中,林玄筝淡淡的笑意中有一丝令人不熟悉的东西:“真正的凶手不单要嫁祸,更要利用一件武器……”
“什么武器?”
“人言。”林玄筝微微摇头:“人言这东西是最无意义,也最有用的。也许凶手吃过它的亏,所以更懂得利用它……利用苟半鹤坏得很的名声,将罪名顺水推舟地嫁祸给他。包括黄菜花在内,四位姑娘其实还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曾经是县令夫人的闺中密友。”他的声音柔倦,仿若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但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就如刀子剐人。
黄大娘失色愤怒地大喊:“你什么意思?我以为你是好人,你却来逼死我女婿,冤枉我闺女!”说话间便要撒泼冲上来扭打,被郝状状拦住了。
“大伙儿不要相信他们!”黄大娘抹着眼泪鼻涕扯开嗓门,“就是他骗我说我家后院有黄金,才会害死了我女婿……乡亲们,我女婿刚死,你们……难道你们就相信一个外村人的话,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大娘。”林玄筝和悦地开口,眼底一片清明,“你为什么不说,是因为自己贪财的念头,害死了女婿?”
阳光刺目,大哭撒泼的黄大娘突然脸色灰败,闭上了嘴。
“算了,娘。”黄湄突然笑了一下,“就像这位公子刚才说的,人可以侥幸一次,但无法侥幸一世。早晚总有这一天的。”
“她们原本都是我的好姐妹。”黄湄面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拢发的动作仍然很温婉,“开始,我只是散播了一些消息,让媒婆们不敢上她们的门。但谭春竟然说出‘至少我能娶你’这样的话,这才使我真正动了杀机。”
人人悚然,仿佛不认识黄湄一般。
“台上凉棚的绳子是我用手边的簪子割断的,为的就是让苟半鹤成为惊弓之鸟。如今朝廷正在倡导节俭,苟半鹤怕丢官犹豫不决时,是我鼓励他,小小的冰镇鸭梨,他一方父母官,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为何吃不得。”
要毁灭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在他犹豫不决时,将他朝无形的深渊里推一把。看到女儿平静的神情,连黄大娘也木然停止了哭闹。
摧眉想思弓
每个人……都有不同面。放在人前的得体,未必就是心底的表情。想起当初黄湄出嫁时汹涌的泪水,是不舍多,还是怨恨多?
“其实,第一次杀人时,我心里也是有些作呕的,但是杀到第二个,也就习惯了。”黄湄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发抖,“娘,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那只大白猫瓜儿吗?我一直疼它,可是那天它竟然把我抓伤了,伤口从手腕一直到小臂,五岁的我哭得多伤心啊。第二天,它的尸体就漂在了家里的大水缸中。你以为它是失足掉进缸里的?其实,那晚半夜我起床,抱起瓜儿,然后慢慢地,把它按进水缸里。我那么喜欢它,它怎么能恩将仇报。那天在黑暗中,我听着水里咕噜咕噜的声音,感觉着瓜儿绝望的挣扎,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们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吗?有点恐惧,有点冷,有点沸腾……瓜儿死后,我做过噩梦,但那些姐妹死后,我反而夜夜都睡得很平静,不再有梦了。”
胆小的村姑已经吓得脸色煞白,郝状状也觉得双唇发麻。
黄湄抬起手臂伸向发鬓,一根两寸长的细针慢慢被拔了出来,针是黑色的,又极细,所以隐在头上与秀发融为一体。
针灸之法,可以刺入穴位让阴阳平衡、脏腑调和,但若针上抹了麻药,也可立刻将人麻醉。
“这根针,帮我省去了许多麻烦,让她们没有挣扎的机会。所以她们死得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麻药很快就会消失,这么细的针在尸体上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所以表面上看每个人的死因都不同。她们每一个,都是我的好朋友。”黄湄转过头来,“却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七 谁做嫁衣裳
两年前的黄家村喜气洋洋,县令苟半鹤坐着八抬大轿来黄家村提亲了。
“你可没瞧见那排场,风光得像戏文里似的。如今的姑娘家要去哪里找哟!”
“上个月苟县令被山贼打劫,身上的银子都被劫走了,满身是泥,脏得和乞丐一样,说自己是县令,压根儿没有人相信。他狼狈地一路乞讨到黄家村,遇到了黄湄。这善良的姑娘不仅给他吃喝,还给了他五钱银子,让他回家。那苟县令怕是一见钟情丢了魂儿,回头就找媒婆前来说亲了。”
“是呀,还被姑娘家拒绝了一次,县令竟让自己的妻子委身为妾,再次前来提亲请黄湄做正室。”
村民们羡慕不已,却见黄大娘脸上绷得紧紧的:“我家湄儿不肯去,死劝活劝劝不动。”
“这又是何苦来着?”村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县官大人,吃香喝辣一辈子不愁。”
黄大娘平日也最是爱财,点头道:“我也说就是这个理儿!苟县令再怎么说也比那谭春强百倍!”
屋子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正着急地劝着黄湄。
“我想要相守一生的人是谭春。”黄湄摇头。
“可他是个媒婆,人人瞧不起的男媒婆啊!”黄秀娥急了,“你家里两个姐姐都嫁得好,你这么漂亮,更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那谭春要钱没钱,要地没地,又是个来历不明的外村人。就算没有苟县令,你娘也不会同意你嫁给谭春的……”黄米香说。
黄菜花的嘴笨,在一旁没有说话,但也用力点头。
“我真心爱谭春,不嫌弃他穷。”黄湄别过头去。
黄秀娥拦住她:“你是最孝顺的,难道要和你娘一直吵下去吗?再说。谭春这个人不务正业,又不听你的劝。我看他对你忽冷忽热,哪里比得上苟县令深情。”
“当时所有人都劝我,说我应该嫁县令,包括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一个人是支持我的。在无数人的劝说中,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心里的那根弦竟然悄然松动了。
“人言可畏啊,他们不停说谭春的坏话,又把苟半鹤说得和情圣一样,那些唾沫星子像虫一样蛀着我心里头的堤防,把我推进了深渊里……”黄湄有些迷惑地环顾四周,“真的,当所有人都在告诉你,你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你总有一天会反思自己的坚持是不是错了。
“我只是个锁在深闺的姑娘,苟半鹤和鲁阿丑的事情,身边那么多的人,竟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和我提过半句。大家全都把苟半鹤说成天下最有情义的男人。”黄湄的眼底浮上了一层暗色,与她婉约的容貌极不相称,仿佛清甜的河水里突然落进了一只死老鼠,“她们明明应该知道,他能对不起鲁阿丑,就能再对不起我……果然,我们新婚不到半年,苟半鹤就在外头有人了。”
“他的心已经丢在了外头。”黄湄满眼惆怅,“你深爱一个人,才可以纵容他的一切;爱得不够时,就会想用身外的东西弥补。本来苟半鹤有一个升迁到长安做官的机会,却因为他不理政事而错过了。我已经可以将这个男人的一生看到头,也可以将自己的一生看到头。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你知道二十年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然后每一天都在忍受时间无声无息的凌迟……”
“相反,谭春出名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剩男剩女越来越多,媒婆这个行当不再被人鄙夷,谭春的生意竟然做出了口碑。他弄的牡丹相亲会,连长安都有人来取经效仿。这个世道变化得真的很快,我那些‘好朋友’,原本死死劝我不要嫁给谭春。但在我嫁给苟半鹤成为笑话时,她们又做了什么?落井下石,背后极尽嘲讽凉薄。什么‘攀高枝’,什么‘留笑柄’,当我没有听到吗?”黄湄厉声道,“她们欺骗我,作践我,她们不该死吗?”
浊浊人言,冷暖世情。村民们都畏惧地后退,寂静中,只有阳光淙淙无情。
八 相思一寸灰
对爱情和生命,有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有弄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在别人的眼光中迷失了自己,到头来,又发现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又如何?
春哥赶到了,愕然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酒中下了药,林玄筝早已安排好,让他不能赶来阻止。
“如果你小时候没有杀瓜儿,后来也未必会杀人吧。”林玄筝不知道是在对黄湄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每个人心底的残酷,都被一扇良知的窗子约束着,而一旦那扇窗被打破一次,它就不值钱了。你在心底厌恶自己的残缺,认定自己是一个残忍的人。哪怕原本并不是,最后你也会变成是。”
这时,他转向鲁阿丑,缓缓问:“苟半鹤爱上别人的谣言,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吧?”
鲁阿丑失声痛哭。
“黄湄,有一件事情你想错了。”林玄筝叹息一声,“苟半鹤的确贪财好享受,很不丈夫,但他对你的痴心却是真的。他胆小如鼠,若非真心爱你,怎么会铤而走险娶你做正室?若不爱你,他又怎么会明知道冰块挖出来会毁了他,仍然不愿忤逆你娘?”
摧眉想思弓
黄湄仿佛有些茫然,但她原本平和的目光渐渐破裂。
“不错……只有你……”鲁阿丑脸色惨白,悲痛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诡异的残酷,“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你抢走了我的丈夫,占有了我孩子的爹。你只是一个贫贱的女人,不过因为几分姿色得到了半鹤的宠爱。我既然得不到他的心,至少也要亲手摧毁你的心。我用尽一切办法让你误会,让你痛苦,让你品尝这世间最可怕的绝望……”
黄湄的身体微微颤抖,低头抚上苟半鹤僵死冰冷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懦弱的男人。什么误会都可能有澄清的一天——只要人还活着。但苟半鹤没有机会了。黄湄也没有机会了。她眼底被泪光铺满,抬头竟然化为微笑,最后看了春哥一眼,她突然扬起手。
“噗——”手中的长针已经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湄儿——”春哥阻拦不及,只能冲上前去,抢住黄湄倒下的身体。黄湄嘴角带着一丝悲凉的笑意,她的手指仍然保持着一个蜷曲的姿势,似乎想抓住什么。
生命包含了太多东西,自己的、别人的、清醒的、掂量的……而爱情,是一场看得太清就会消失的大梦,是一捧透彻胸臆的山巅雪。有人用权衡的掌心来接这捧雪,半醉半醒间,它已无声融化在指尖的纹理中了。
四周喧哗,不知是谁的眼泪流在冰面上。更多的阳光铺天盖地照了过来,冰上摧毁与燃烧的破裂声响了起来。一刹烟雨,霎时融化。世间失去的情意,竟似是和这融冰一样的,带着血的烈性,梅的冷香,终究挽不回一段相思。
黄大娘疯狂地哭喊:“都是这东西。都是这东西……为什么我要贪财去挖,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湄儿,为什么要让我知道真相!”在此刻,她已经被巨大的悲痛填满,绝望地在风中颤抖。
鲁阿丑望着眼前的情形,放声狂笑,仿若绝望的野兽:“黄湄……你终于得到报应了!”几个村姑突然掩着脸,留下了泪。
不要再说命运的磨砺全是财富,至少……不要说爱情的磨砺是女人的财富,更多时候,不幸的感情会挫伤女人的精致柔软,把她们变得面目全非。
四日后。
黄菜花的坟前,林玄筝上完三炷清香。天空风流云卷,蓝衫被微微掀起:“下葬前,我又看了看黄菜花的尸体。”
旁边的春哥沉默不语,不过几天,他整个人已消瘦了下来。
“中了麻药后窒息而死的人,眼睛不会充血。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死去,也是一种幸运。而被点穴之后无法动弹的人,再窒息而死,会在临死前经历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双眼充血,不能瞑目。我也是这几日才想通的。那日,黄菜花在相亲会后台,恐怕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事吧。”林玄筝的声音骤然变冷,“其实,是你杀了黄菜花。”
春哥浑身一震。
“点穴高手能把握力度。”林玄筝站起身,回过头来,“穴道什么时候解开,全看下手的轻重——这意味着,你也能控制她死亡的时间。”
后台。
黄菜花去小解,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是春哥和黄湄,他们好像起了争执。好奇心让她停下脚步,听他们说话。
“收手吧。”春哥的情绪有些失控。
“既然你知道了,为何不报官来抓我?”黄湄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嘲讽,“我早已经是个残忍的女人了,你还指望我能回得去?”
“你已经杀了三个人,你不能——”
黄菜花悚然一惊,双腿颤抖,脚下的枯枝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谁?”春哥低喝,发现了不远处的黄菜花。
“我……”黄菜花浑身抖得厉害。
黄湄走了过去,脸上还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却让黄菜花浑身发冷。春哥拦在黄湄面前,朝黄菜花喝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黄菜花这才如梦初醒,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前台有人的地方逃去。
黄湄已经等不及要灭口了。所以,她用发簪割断绳子,凉棚倒塌时砸向的目标,根本不是苟县令,而是黄菜花。
春哥抬起眉毛,眼底缓缓凝聚起冰冷的刀锋:“既然她一定要杀人,就让我来替她动手吧。在偏僻的巷子里,我制住了黄菜花的几处穴道,在她脚下斜垫了两块方砖,再将她不能动弹的头塞进墙头的洞中。”
黄菜花身上几处穴道解开的时间不一样。脚上穴道最先解开,脚最早能动。她惊恐中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拼命动脚——而后果,必然将脚下松垮垒着的砖块蹬开,导致她整个人被悬空。这样,作案时间与死亡时间就可以错开。而春哥,也有了不在场的证明。
“用利器写下的‘耳边二三人’那五个字,不仅是提醒和警告,更是为了掩饰——遮掩墙根的红砖粉末。黄菜花从蹬掉脚底的砖到窒息而死,至少需要半炷香的时间,可怜的姑娘必然用唯一能动的脚拼命挣扎,将墙角红砖刮出纷纷落下的粉末……为了让地上的砖粉不显得突兀,你写下了那几个字,转移我的注意力。”林玄筝说,“然后,你再去黄大娘家,确认黄湄是否安好,正好遇到了我们。”
“黄菜花于我有一饭之恩。”林玄筝一字一字地说,“我必须给她个交代。”
“呵呵。”春哥惨然而笑,“如今,你杀了我,或者将我送官,对我反而是一种解脱。”
林玄筝毫无表情的侧脸就像千丈悬崖峭壁,带着陌生的冷峻。突然,他右手扬起,疾如轻风,拂上了春哥的大椎穴。
当春哥还不是春哥,而是名门杀手谈春风时,大椎穴正是他练功运气的弱点。若是敌人一掌拍下大椎穴,便能置他于死地。这个秘密除了无筝先生,世上本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在干什么呢?嘿嘿。”郝状状抱着襁褓跑了过来,林玄筝一怔,手微微停顿,终是放了下来。
郝状状把溜溜交给了林玄筝,蹲下身来,在坟头插了一根黄花菜:“我总是把你的名字弄错,其实我是故意的,因为逗你很好玩。你不要担心嫁不出去,下辈子我做男人娶你。”
狗尾巴草在风里幽幽叹息,又像在微笑。无论何时,只要有郝状状,总是有乐观的希望。
林玄筝从始至终没有再看春哥一眼,对郝状状说:“走吧。”
“你刚才好像要打春哥。”两人朝前走,郝状状笑嘻嘻地指出来,“不过,他竟然也不躲。”
“我没有要打他。”林玄筝温和地回答——我只是想杀了他。不过,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杀他,是对他更残酷的惩罚。
阳光淋漓尽致地好,麦子的香气还是澄澄的,郝状状边走边问林玄筝:“春哥说他觉得你好熟悉。为什么啊?”
林玄筝不语。
郝状状开始天马行空地瞎编:“你不会曾经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打就打、打到抽风,谁也打不过的大人物吧?”
“前两个成语尚可,后面越来越稀松了。”林玄筝摇头。
“是不是啊?”郝状状一边大笑,一边在他身边跳来跳去。
“如果是,那恐怕也是上辈子。”
“上辈子?”郝状状摸下巴,只见蓝衫背影清隽如画,居然超水平发挥地用了一个漂亮的成语,“恍如隔世。”
半旧的阳光让人觉得有些晕眩。林玄筝半晌没有说话,终于只是笑了笑了。
恍如隔世,多久才是一世?这么长的时光,仍然洗不去脚下的风尘,涤不去眉梢的倦容。
相思无期,抬眸已是地老天荒。(完)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季预告
山寨霸王硬妹子郝状状与身世成谜的单身奶爸林玄筝继续为参加武林大会赶路,来到帝都长安后的他们,又会遭遇怎样的谜局?作为命案收集器的林玄筝,神秘过往到底有如何真相?强烈推荐大家,在经受过本期“人言可畏”的纠结困扰后,继续接受李惟七发动的新一轮情商冲击——“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切精彩,尽在武侠版12月《山寨世家·宝珠菩提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