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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不散长恨花
【引子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红将当然不会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和他所杀过的那无数个对手的真名一样已经湮没在记忆的灰烬里,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这很自然,江湖有一种惯性:你投身之后就会被推着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
红将只记得自己当时年纪很小,没爹没妈,生活所迫,于是在黄昏细密的春雨里踏入了江湖。他和他的伙伴们似乎做过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同时也似乎做过一些急公好义的事情,闯下了点小小的声名。然后他在岁月的侵蚀之中渐渐地老了,老到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于是他对自己说,该走啦。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他解散了他们小小的联盟,平分了细软,带着自己那份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路远离城市向乡间走去。等到他的积蓄快花光的时候,他来到了这里,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块地和一间茅草房,决定就这样驻扎下去,平静地等待生命的尽头。但是事情总会有什么计划外的变化,红将很快发现种地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他当过流浪儿,当过小偷,当过强盗和杀手,可就是没种过地。
云横夕照,红将坐在地垄头看着自己的地,一筹莫展。他举手搔搔自己约略有些花白的头发,计算着日子。别人的地里已经出了半尺芽,嫩黄淡绿,非常有生气,而他却连种子钱都没有。
土路上传来一声虽未必亲切却也热情的吆喝,红将回过头。
远处走来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跟他一样处于将老未老之间,满面风尘,一身赭色的旧衣服,挎着口刀,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转瞬之间汉子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了下来,脱下裂口的靴子磕打着里面的石子,闭上眼睛舒展着被夕阳照成金色的脸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开口问:“红将?”
红将看着他,他想不出来人是谁,对方只是个平常又平常的江湖汉子,这样的江湖汉子太多太多了。
来人又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齿:“你想不起来我了?十三年前我是个镖师,你劫了我的货。换别人也认不出你,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我找了你好久。”
“哦。”红将应了一声——纯粹出于礼貌,他还是完全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是来报仇的?”
“报什么仇。我是镖师,你是强盗,你刀法好,劫了我的,我就得认栽。我还砍过刀法不如我的强盗呢,他们难道也找我报仇?再说这么多年了,咱们都老了,我看着你,就想起当年好的时候……不说那些。我找你,是因为有人要给你带句话。”
红将继续看他的地,半龟裂的土壤之间冒着杂草:“你说。”
“箭马你认识吧?”
“他是我当年做强盗时的兄弟。”红将简单地说,箭马自然也是个代号,“他有什么话?”
“也不全是他的话。他死了。”
红将还是看着杂草,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有眼神在行将西落的太阳中仿佛闪过了一道寒光:“他怎么死的?”
“急病?旧伤?谁知道,总之就那么死了——咱们这些江湖人有这个死法已经不算横死,你知道。他有个老娘,还有个妹妹,他死的时候正是隆冬,风雪连天,只有她们守在他身边。他当了一辈子强盗,要死的时候连柴都烧不起,他知道他要死了就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找红将,你说,我是箭马的娘……’”
红将站起来,走到田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拔着地里的草。他的牙咬得紧紧的,一阵长风在寂静的山野之间吹过,带来一丝料峭的春寒,草茎相互碰撞的声音一如若有若无的潮水。长风四逸,在四周嫩绿的农田里打着旋儿飞走。这种景象他常见,却从未察觉过其中的宁静和悠然。
红将放眼看看夕阳,回过头去:“那,有人欺负她们吗?”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汉子顿了顿——他体会到了红将这句简短的话声语气里隐约带出的凶险和狠毒,“她们要葬他,欠了钱,他的妹妹卖身到乐户做了官妓,又被转卖到凉州道上。他娘想起他临死时的话,四处找你,又找不到。她找每一个看起来是江湖人的人帮忙,给他们讲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可没消息。他娘急火攻心,没多久也喊着‘救救我女儿’死了。但这些话和这件事一直被有良心的人传下来。一个帮她看过病的江湖郎中把这话这事告诉一个强盗,强盗又告诉一个说书的,说书的告诉一个铁匠……总之,铁匠不知道经过多少人告诉了我。”
汉子镇定了一些,又一笑,牙齿在夕阳下白森森的:“我恰好认识你,我找了你好久,你可真难找。箭马让他娘来找你,他娘请你救救她的女儿,我的话带到了。一年,两年。这最少是五年前的事儿了。箭马的妹妹也许在凉州做营妓,也许早就不在了。她长得不坏,脖子后头有颗半月形状的胎记。我就知道这么多——这个给你。”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挂件,红绳子穿着一对染成红色的狼牙,“她娘说,她认得这个。”
他也认得。这是箭马从前戴的护身符。红将无言地接过来,还是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夕阳。
“那我走了?”汉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你会种地吗?”红将忽然问,“江湖不好混,我看你也老了。”
“会啊,咋不会,我是农民出身,侍候五谷是家传的。要是能买得起地,我也不想在江湖上风风雨雨,这事儿说起来挺羡慕你的。”
红将看着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这块地虽然看着有点荒,但肯定还是块好地,是我的,便宜些卖给你,要不要?现在种是晚了一点,不过来得及。”
汉子呆一下,慢慢地也笑了。他想了想,脱下鞋子赤脚走进地里,摸着泥土,拔下草茎把草根放在鼻子边嗅着,像一个真正的老练农夫一般。他迷醉地看着这块土地,最后下了决心:“是块好地。多少钱?”
“到凉州的盘缠。”红将打量他一下,“还有你那口刀。”
【一入凉州肝肠断】
在中原人看来,地处西域边陲的凉州一带似乎一直是一个神秘而有趣的地方:饮马泉水酿成的好酒干杯不醉,安息香里胡姬反弹琵琶的曼妙腰肢,大漠风沙中驼队营地的刁斗筚篥,孤独的云和天地间石窟中传来的悠远钟声,以及边塞文人们那些驻马听遍的乡愁……总之,充满异域风情和高远、旷达的格调。
但这些不过是些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一些意象——就好像没来过中原的西域人认为中原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只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会点着头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噢。莫入凉州,莫入凉州,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入凉州肝肠断。
风吹不散长恨花
凉州从汉朝起置了八郡:敦煌张掖酒泉武威,金城安定陇西天水。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战乱丛生的地方,不仅是西域丝路的咽喉要道,又是文明冲突的交汇点,民族混杂,难得有和平的时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是吃人的死海,你随时会因为脱水倒下,然后乌鸦会吃了你的眼睛。
敦煌西北是玉门关。玉门关外万里大漠人烟稀少,是安西都护府治下最为凶险和荒蛮的地方。那里几乎所有的聚居点都可以被划归为三类:朝廷驻军的军城,胡民聚居的村落,还有沙匪盘踞的匪窝。这些聚居点和关内唯一的联系就是五天一趟的驼队。
红将背着包袱,拉着最后一匹骆驼的尾巴,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在沙海之中,猩红的狼牙挂在胸前,在月光中格外耀眼。
几个月来他几乎找遍了凉州八郡每一个教坊甚至窑子,到处打听,都没有消息。这个过程很艰难,别说认出那对狼牙,连一个口音对得上的都没有。
“三年前……有过一个像你说的姑娘,中原转过来的乐户。”最后,敦煌城里的一个老鸨说,“听说她有一个哥哥死了,别的咱也就不知道了。这姑娘命不好,被沙匪掳到了关外。咱们这地方,常有的事儿……你再来碗水?”
红将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接过水。老鸨看看他,叹口气:“我是见你走门窜户地到处打听,着实可冷,舍不下。那姑娘是你的女儿?这年甲不大登啊。依着我,你别找了。玉门关外不是你混的地方,就是真找到了,你也抢不回来,只当这就是她的命吧。听我的,算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你要出关就得把性命丢在那里,就算没有那些刀客和沙匪,就你这样子连沙漠都走不过去。只有驼队能过沙漠,五天一趟,转一圈得小两个月。现在又是春寒,这罪不是人受的。”
“谢了您啦,”红将还是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是朋友的妹妹。您的大恩大德,在下忘不了。”
老鸨又叹了口气:“算了。老身也在这里混了几十年,认识些驼队的人,我帮你找支驼队吧,你打个杂活,跟着他们出关。再多的我也帮不上什么。你要是死在外面,记得给我托个梦,我好给你烧点纸,咱都是苦命人啊。”她一头说,一头用胖手拈着帕角轻轻地擦拭有些湿润的眼角。
红将说不出话,半晌深深地行了个礼:“太谢谢您啦。”
红将就这样跟着一支大驼队走进了浩瀚的沙海,白天扎营,做些铡草喂骆驼烧火煮饭之类的杂活,晚上走路。他虽然累但却充满了希望,对每一个人都摆出热情的微笑,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走了五天,驼队里旁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相当敬佩。
“你是新手,别管荐头说得多么好听,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以为你早该垮了,还为这个打过赌,没想到大叔你一点撑不住的架势都没有,精神比我们还好。”走到半夜休息时,一个小拉骆驼的蹭过来跟他说,“你是条好汉,他们都叫我小骆驼,敢问您怎么称呼?”
红将看看不远处的篝火,看看围在篝火边弹着琵琶传着酒袋休息的驼队,再看看小骆驼,笑了两声:“以前大伙都叫我红将,老啦,老骨头老肉不知道累。后生,我多嘴问一句,咱这是去哪儿?”
“您别这么说自己啊,没五十吧?我们啊,把能走到的聚落都转一遍,到处做生意,卖点酒、盐、油、蜡烛、丝绸、药,收点兽皮、玉石、珠宝。也收沙匪们弄到的红货。”小骆驼年纪虽小,但在这条道上已经跑了不少年了,“也送旅客,咱们这次就送着一个,听说是去敦煌拜完了佛还完了愿要回金汤城的。可他那样的不像是金汤城的人啊。”
“今年该是四十七,四十八?忘啦。金汤城是什么地方?”红将不由得问了一句。
小骆驼奇隆地看了他一眼:“大叔你不是本地人?哦,对了,我听别人说你是来找失散的女儿的。金汤城是——”他忽然收住嘴,紧张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凑过来轻声说,“金汤城是飞沙万里盟的主寨,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聚落,那里聚集着玉门关以西最好的刀客、最强的沙匪和被掳去的最美的姑娘。不过我们不用怕,他们的酒和药都靠我们送,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飞沙万里盟?”红将重复了一次,不明白这是什么名字。
小骆驼又往四下看:“这儿没人不知道飞沙万里盟。飞沙万里盟是安西十七个最大的沙匪匪帮的总盟,盟主燕绝人,大总管云放逸,还有十七杆护盟刀,都是了不得的高手。盟下有上千条好汉。势力遍布关内关外,眼线众多,在这大沙海里凡是朝廷不管的他们都管。驼队要定期给他们贡品。讨生活赶趁的要给税,连军州的将军要是不给点好处也休想安稳做官。他们就是安西的土皇帝。”
“哦。”红将漫应一声,忽然心中一动,“那在那里打听人是最合适的了?”
小骆驼几乎跳起来,他第三次前后左右看,看完了仍然觉得不放心,又站起来看了一次,然后坐下,神色紧张地说:“你疯了!那里个个是杀人如麻的刀客,看你不顺眼就能一刀砍了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至于吧。”红将随口答应,心中十分激动,不由笑得更灿烂了。
小骆驼跺了跺脚,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一声带着颤音的响箭掠过夜空,危险而激越。
驼队的人纷纷跳起来,紧张地看着四周微明的夜色,七手八脚地把骆驼拉成一个圈子。驼铃和人喊驼嘶响成一片,杂乱无章。
小骆驼一把拉起红将就跑进驼圈,蹲下。
红将问:“这是……”
“沙匪。”小骆驼悄声说,声音微微发颤。
远处传来沙子被马蹄踢开的沉闷响声,好似夜雨前低沉的闷雷一样连成一片,越来越近,一支马队就突然出现在驼队面前。
沙匪们打马冲至,围着驼队转了三个圈,踢起的飞沙在月光下好像四散的雪。接着他们停下,包围了驼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黑布蒙面,一身黑衣几乎像是月光下的一个个剪影。
驼队众人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四处看着,沙匪队列里一个身长力大的汉子蹬开弩,搭上响箭,抬手向天,在众人慌乱的注视下击发。
一道刀光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亮一展一收,快得甚至让你怀疑它曾经存在。众人心中那一声凶险的响箭声只开了个头就硬生生中止,半段箭头摔着跟头栽在众人面前。
这支响箭刚刚离弦就被另一个沙匪惊雷厉电一般的一刀斩断了——这个在响马行业中叫“亮青”,其实就是炫技的意思。先亮一亮刀法,让被劫的人不敢反抗。
风吹不散长恨花
虽然这支驼队没有刀客保镖之类押队,但专业流程不能变,也确实达到了效果,驼队众人全都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小骆驼只觉得一泡尿马上就要夹不住了。
出刀的沙匪喊:“谁是驼队掌柜?我们老大叫你出来回话。”
驼队首领在人群中站起来,毕竟见过些大场面,他有点发抖,但还算镇定。他打量一下对面穿着几乎一样的沙匪,迅速判断出了谁是首领——这是他这类生意人必备的技能。
他冲着对方抱拳行礼,清了清嗓子,用舌头把上牙和下牙定住问:“列位……列位好汉,咱们给飞沙万里盟一直没缺过贡,是不是弄错了?”
沙匪首领居高临下地看着驼队首领,片刻,纵了两步马走上前说:“叫驼轿里的人出来。”
“啊?”驼队首领的心先是一松,然后一紧。原来不是抢劫,是仇杀。
江湖规矩,抢劫的时候只要不动手反抗就没事,沙匪们要钱不要命,但仇杀的后果很难说。一般仇杀是没人要钱的,但是不是要命,那得看对方想不想走漏风声。
他这条路走得熟,又谨小慎微地给沙匪上着贡,本以为绝对不会有人劫,因此没雇刀客和镖师押队,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情。
沙匪首领不再理他,呼哨一声,几名沙匪跃下马,把当先的几头骆驼拉开。沙匪首领打马前行,众沙匪随后跟上,围住了驼队中央的驼轿。一阵风起,遮住月亮的一抹微翳毫无痕迹地散去,广袤沙漠上连绵的沙丘在月色中被映衬得更加黑白分明,有如一列列凝固的波浪。
沙匪首领在距驼轿三丈外停下,下了马,慢慢拔出刀,然后摆出一个架势虚空斩了一刀。金刃劈空,姿势优美。
正当所有人都在琢磨他空挥的意思时,一阵微风吹过,三丈外的轿帘沿着一个齐整的刀口一裂为二,下半截掉在沙地上。
沙匪首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还刀入鞘,冲着驼轿喊道:“燕绝人,出来吧。”
红将明显地感到小骆驼浑身一震。周围的人也开始紧张地窃窃私语。空气里因为这三个字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似乎比刚才沙匪首领不可思议的刀法更加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悄声问道:“燕绝人?刚刚你说的那个盟主?”
“是,他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盟主、安西的刀客王!”小骆驼声音颤抖,有恐惧,有激动,但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在好奇、紧张和恐惧夹杂的情绪之中期待着。片刻,驼轿里传来一声轻叹。
所有声音一起静下,沙匪们如临大敌,几乎在同一瞬间,几十把刀就带着危险的摩擦声一起出鞘,在穿过明亮夜色的长风之中微微颤抖,只有沙匪首领还镇定地看着驼轿。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手掀开半截轿帘,接着,一个中年男子从驼轿中下来。
红将偷眼看去,其实所有人都在偷看,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燕绝人身上——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一点都不像一个刀客,甚至有些儒雅,没有什么传说中大人物该有的非凡气度与强悍风范。他穿一身干净简单的长衫,手中提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笔,显得有些疲惫且不耐烦。
沙匪首领轻笑了两声:“燕绝人,赫赫有名的飞沙万里盟盟主,人称横行青海夜带刀,没人不知道你,可你也有今天。你今夜好像没带刀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燕绝人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用报万儿,说了我也记不住。有什么事快说,我没闲工夫跟你聊天。我许下一卷《金刚经》要抄,这才刚开个头。”
沙匪首领哈哈大笑。片刻之后,沙匪们也陪着呵呵大笑。
沙匪首领举起一只手,众人静下来。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看起来相当狰狞:“燕绝人,你挺会说笑话。但我今天是来要你的脑袋的,没空听。劝你聪明点,别让我太费劲。”
燕绝人举起空着的左手扶住额头。然后他微微摇头,伸出食指一个一个地点着沙匪,用一种非常无奈的声音开口,话里充满了教训的意味:“我常跟手下说,行走江湖,武功怎么样不重要,人品怎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重要的是判断力。你以为江湖是什么地方?不是武功低微的人死,也不是坏人死,是那些判断错了的人死。你这样的要是我的手下,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沙匪首领又想笑,但他忍住了:“那我们什么地方判断错了?”
燕绝人在似乎要凝固的月光中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沙匪首领心一动,拔刀,同时眼前一花,额头一凉,定睛一看,燕绝人还站在原地微笑着看他,好像连姿势都没变过。
沙匪首领有些疑惑,看看同伴,却发现同伴惊讶而恐惧地盯着他的额头。他用力一擦额头,伸手看,满指的墨。他一瞬间只觉得心脏被一只狼咬住了,恐惧感真切地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疼,汗水也瞬间涌出,想说点什么,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来,然后,才明白过来燕绝人用他根本无法察觉的恐怖身法欺身而进,用毛笔在他头上点了一笔。
“站在我面前,你就已经错了。哦,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要是我拿的是刀,你就已经死了?”燕绝人再次用那种无奈的声音开口,“所以我说,你真的不适合在江湖上行走,你屁都不懂,一错再错。你死不死,跟我拿刀还是拿笔没关系,只跟我想不想让你死有关系。我心一软,你就活,我心一硬,”他信步走到过度惊吓而动弹不得的沙匪首领面前,提起笔在他出鞘的刀上画下去,“你就死。”
话音一落,干锤百炼的钢刀在柔软毛笔画出的浅浅墨迹上断开,上半截“叮”的一声插进沙子里,镜子一样平滑的断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沙匪首领这才因弥散开的恐惧而全身颤抖起来,寂静的场子里清晰地传出他牙齿撞击的声音。
“带着你的手下滚吧。”燕绝人转身向驼轿走去,“随便从驼队里拿些东西。你今天运气不错,虽然你屁都不懂,错误不断,但你这么一折腾让我觉得今天挺刺激,我很惊喜。拿点啥吧,好歹也忙活一场,算我给你的赏钱。以后别打飞沙万里盟的主意,我那些手下都是些不懂情调的白痴,不知道什么叫刺激什么叫惊喜,好运气不会来两次。老马?”
驼队首领赶紧哈着腰跑过去:“原来是燕大爷,小的没见过燕大爷,有眼不识泰山,死罪死罪。今天见了您这样的大人物,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宗积德,这一辈子值了。燕大爷有什么吩咐?小的斩头沥血也给您办好。”
风吹不散长恨花
燕绝人上了驼轿,不耐烦地回答:“聚队伍,走。我要抄经文,不要来烦我。”接着他放下轿帘,一切好像在忽然间又恢复原状。接着驼铃摇起来,骆驼被拉起来,驼队的人吆喝着,击打刁斗相互传递着信息,篝火也被踩灭了。
沙匪们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已经没人在意他们,大家只当他们是一堆石头。片刻工夫,驼队就像刚才一样蜿蜒在沙丘上,走出很远,依然可以看得到沙匪们一动不敢动,只有他们的马不安地来回踱步。
【每—个好人终将走投无路】
金汤城到了。
金汤城坐落在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上,一处泉眼,一片活土,养活了这一城人。
只看外观,这里跟凉州的一个市集没有什么不同,几条大道通南北,两边小店卖东西。放眼望去,一片一片的民居,有土房,有帐篷,有棚户。有大大的集市、马市和驼市,有酒楼,有妓院,有赌场,甚至还有票号,你能想到的一个市集该有的全有,但只有城门,没有城墙。
最高处是飞沙万里盟巨大的寨子,三进的大院,四周高墙,角楼的瞭望台上有人坐着打盹,一杆大旗飘在长空之中,血红底色下金黄色的“飞沙万里”四个字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驼队进入金汤城的时候刚过四更,交割了货物,卸下这里需要的日用品和奢侈品,装上一驮驮珍贵的兽皮、贵金属和玉石,向下一个聚落开拔了。它们像一列移动的城墙一样踏过地上铺着的青石,影子斑驳地运行在两侧的土房上。
驼铃和蹄声在晨光中单调而有韵律地摇过长街,在驼队的最后,红将放开骆驼的尾巴,走了两步又停下,有些留恋地看着驼队远去,把自己留在带着黄沙味道的寂寞晨风里,接着,他转过身,消失在金汤城的小巷中。
清晨渐渐退去,太阳升了起来,片刻前死气沉沉的金汤城醒了。大街小巷上渐渐出现了行人,有些地方有了炊烟,但大部分地方依然在做着含义不明的等待。人越来越多,这个城市就这样醒了,但等待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寨里突然有一道烟花蹿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接着大寨的门打开了,几条锦衣大汉策马跑下寨前倾斜的广场,城里的人耸动起来,纷纷拿着水桶等待着,等马跑过身边,就一窝蜂地追上去。
人追着马越跑越远,一直跑到金汤城西侧被高墙围起来的泉水边上,排成一列列长队。
红将也跟过去,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站着正看,忽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胳膊。他疑惑地转过头,眼前是小骆驼那张焦虑的脸。
“大叔你真是不听劝!”小骆驼脸色铁青,“这里根本不是打听人的地方,除了沙匪刀客就是在玉门关内混不下去的逃犯流寇,你又人生地不熟,啥准备都没有,你会死在这里的!”
红将只是笑了笑。
“罢了。”小骆驼眼睛滑溜溜地看着四周,“我也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头苍蝇一般乱闯,我好歹跟着驼队来过几趟,知道点这儿的规矩,两个人也有个照应。我们这是要上哪儿打听?叔,听我劝,咱们找五天,找着找不着跟着下一趟驼队走,行不?”
“你不该跟着来,虽然我很感激你这份心意。”红将叹息了一声,看着人群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派水。沙漠里水贵,这里的水都是飞沙万里盟的。他们定下规矩:城里凡是挂过号的不拿刀的手艺人,每人每天早上可以领两升水,其他的就得自己买了。在这里,一升水要二两银子。”
红将“哦”了一声,转头去看着长长的队伍,水让他们死气沉沉的躯体似乎有了一些活气。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也是半死不活地守着水槽,每人两升,倒也不克扣。
队伍渐渐缩短,后列的人看着汩汩的、鲜活的、带来生命的水,不由自主地舔舔干裂的嘴唇。
“水!”背后传来一声嘶喊,所有人一齐转过头去,红将和小骆驼也在其中。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从阳光中拖着步子走来,他满口是绿色的沫子,花白的头发如杂草一般,额头已经因为年老而秃得不像样子,上面交叠重复着密密麻麻的刀疤。他的呼吸粗重,右手袖子垂下,左手里提着一把——勉强算是刀吧,其实是一把小匕首。他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满是血丝的眼睛努得大大的,盯着水槽,而人们在盯着他,眼神中有怜悯,有紧张,还有麻木。
众人纷纷让开,老人距离水槽越来越近,然后又用那种干哑的声音号叫大喊:“水!”
刀客们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耐烦,最后挥挥手:“滚。”
一瞬间,老者提起手,用手里的匕首在额头上斜斜地划了下来,瞬间就是一脸血。他继续大叫:“水!!!”
一个刀客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金汤城跟长安似的,有了开破头了?”
开破头是乞讨的一种方式,也是采用这种方式的乞丐的代称。找个大店面,手里藏着小刀在额头上一抹,弄个血呼啦擦一脸,往地上一躺,任凭你打,就是不走。店面要做生意,不能留着这东西腻味客人,就得往手里塞钱,塞够了,开破头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问题是这泉眼不是店面,金汤城也不是法律维系的城市。实际上金汤城根本就不可能有乞丐。这里没有人觉得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躺在地上有什么不够和谐的。
开破头看着刀客,舔了舔自己流到嘴角边的血,嘟囔一声:“水。行行好,给我点水。我孙儿渴。”
“你趁着还早,去驼市那边找找有没有马尿吧。”刀客指指远方,“这是咱们这里的规矩,你没有手艺又没钱,没有你的水。”
开破头慢慢地低下头,他喃喃地说:“我孙儿渴。”
刀客们大笑,开破头在笑声中身子一软,双手挥舞着向地下倒去。
小骆驼只觉得手上一空,再看时,红将已经扶着开破头,让他慢慢坐到地上。接着他抬头对刀客说:“他说他孙子渴。”
刀客们继续大笑。一个小头目模样的看看红将:“新来的?”
红将不说话,低头去看开破头。他不想让这些刀客看到他的眼神。
“这个老疯子没有孙子一没有了。他孙子死了两个月了。”小头目看着有些恍惚、抬起头来的开破头,“你孙子跟你一样,渴得没办法,喝了生马尿,又嚼了芨芨草,是吧。肚子撑得滚圆,肠子全断了,在你怀里打了几个时辰的滚,死了,是吧。你为了守他的尸体跟乌鸦野狗打了一晚上,脚筋被咬断了,是吧。”
风吹不散长恨花
小骆驼跑上来拉住红将,点头哈腰:“几位大爷,小的们是驼队的,有点事在这里呆两天,多有冲撞,莫怪莫怪。”然后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悄声对红将说:“红将叔,你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规矩不是咱俩管得了的。”
开破头还是在喃喃地说:“我孙儿渴。”两滴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来,刷过染血的脸庞,掉在地上,迅速被半沙化的土壤吸干了。
红将回头看看小骆驼,看到他腰上的皮囊,问:“这里有水没有?”
“有点,留着咱爷俩应急的。”小骆驼紧张地说。
“拿来,救命。”红将简单地说,一伸手。
小骆驼犹豫一下,咬了咬牙,把皮囊解下来递过去。
红将打开皮囊塞子,把皮囊凑在开破头嘴前。
开破头的喉结急切地颤抖起来,他发出不知道是哭还是感叹的声音,大口地喝水。
喝了十多口,红将收住袋子,塞上木塞,递还给小骆驼。
小骆驼的神色有些惋惜,但立刻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开破头的呼吸匀起来,恍惚的眼睛里有了点神采,看着红将,喉咙咯咯几声,吐出一口气:“谢谢。”
所有的人,不论是刀客还是居民,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良久。“金汤城里居然有甘愿把水给陌生人的人。”刚才说话的小头目摇着头开了口,“我看你也活不长了。”
红将扶着开破头,帮他顺气。
一口水就能救人,一口水也能杀人,只为了一口水,刀客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渴死在他爷爷的怀抱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心头的血液在红将体内剧烈地燃烧起来,他想杀人,但杀人没有用。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个该死的规矩,而这种规矩不只金汤城有,在人间到处都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只要有规矩的地方,就有不平。再说,他还要找箭马的妹妹,他不想捅娄子。但是你不找事,也拦不住事来找你。
就在红将努力而缓慢地压抑怒气时,小头目对这个白给一个老乞丐水喝的人发生了兴趣,他看着红将慢悠悠地重复:“新来的?”
“过路的,过路的。不多,就呆五天,找个人。”小骆驼满脸堆笑,下着腰回答。
“没问你。”小头目横了他一眼,看看红将,用手里的刀指指红将的包袱,“包袱里是什么?”
“一些干粮,一把刀。”红将低着头说。
“一把刀?”小头目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刀?你居然带了一把刀?这犊子居然带了一把刀?他也不打听打听,金汤城里的刀是随便带的吗?”他笑得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周围的刀客也附和着笑,笑声有些单调地回荡在泉水周围,打水的人们好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场景。
小骆驼急坏了,不住地哨悄拉着红将的手低声说:“走,快走!”
红将没有动。
小头目笑了片刻,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么笑没什么意思,渐渐收住笑声,接着打量红将,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他胸口血红的狼牙挂饰,于是伸过刀挑起来问:“这是什么?”
红将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小头目的眼睛。
小骆驼嗅到空气中的危险,一个箭步挡在红将身前:“好汉……”
刀光一动。
小骆驼觉得腰里有点湿,低头一看,水囊里的水正渗出来,然后水囊沿着直线裂开,半个皮袋掉在地上。小骆驼腿上抽筋,瘫坐在地,出声不得,虽然他毫发无伤。
“滚吧。”小头目对红将和小骆驼失去了兴趣,把刀插回腰间的刀鞘里,“继续派水!”
刀客们和金汤城的居民又忙起来,红将并没有看这些人,这些人也并不看他。
红将抬头看看天,太阳出来了。他低头,背好包袱,伏下身子,把开破头从地上拉起来,拉过他一条手臂搭在肩膀上,小骆驼赶紧到另一边去搭住另一条胳膊,两人半拖半架地扶着开破头走上长长的老街。没有人说话,不管是刀客还是打水的人都木然地看着他们。
开破头拖着脚走,半晌,抬头直起脖子又是一声嘶哑的大喊:“水!”
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太阳渐渐高了,能吃到免费水的人们陆续打完了水,各自回去操办自己的营生。馆所楼院们陆续开了张,而吃不到免费水的那些入睡足了,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街面上换了一批人,一看样子就都是江湖汉子。他们挎着刀,喝着酒,醉醺醺地从溜着街边赶路的红将、小骆驼和开破头眼前走过。他们不看红将,红将也不看他们,这个江湖跟他无关,或者说,他希望这个江湖跟他无关。
金汤城分上下两城,上城是秩序,下层是生存。
大概十年前,还没有金汤城,这里只是一处天然绿洲,处在几个沙匪势力交界的地方,每一个势力都想霸占这里,于是这里成了战场,没有一刻平安。
野花在每年战死在这里的刀客们的躯干上开满,他们的尸体养肥了芨芨草,白骨在长草间沙化,把自己的一切都留在了这里。凶杀连绵,这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住。
后来燕绝人来了。燕绝人统一了十七个最大的沙匪匪帮,创立了飞沙万里盟。于是金汤城和平了下来,成为玉门关以西地下势力的中心。
和平之后,沙匪们聚集在这里,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一多了,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满足这些的生意人和手艺人。很多在关内犯了大事的亡命徒逃到这个国家权力很难覆盖到的、无法无天的地带,于是人就更多了,金汤城也越来越乱。
但是人太多了之后,这地方养不活。所以燕绝人定下了规矩。要想在金沥贼生存下去,要么放下刀,做一个为刀客们服务的手艺人或生意人——只要被认为有用,飞沙万里盟会保证他们的安全并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但如果没有服务别人的本事,就别放下刀,去抢劫没有给飞沙万里盟上贡的驼队,或者去杀和他们一样晃悠在金汤城的刀客,从他们身上取得金银或红货换取食物和水。简单说,就是依靠刀客们相互消灭而控制数量。所以,在金汤城里,只要你拿着刀,就会是别人的目标。无数刀客或逃犯进入金汤城不到一个时辰,就永远地躺在了这里,这还是运气好的。而不得不放下刀,不敢再回去,却又毫无一技之长地渴死才是真正的悲惨。在这里,银子不如土,人命不如狗。
所以,金汤城不能随便带刀,因为只要你带刀,你就不能拒绝挑战。
风吹不散长恨花
于是,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之后,这里自然而言地分成了上下两城。上城在中心,是飞沙万里盟的驻地,这里有盟内的人、金汤城的重要人物和奢侈的消费区;下城环绕着上城,生活着那些流浪到金汤城的人,他们中有手艺人,也有买卖人,还有刀客。自然,也有沦陷在这里的妓女暗娼。
那就是红将要找的地方,红将心里充满了希望但同时又觉得毫无希望。他没有把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他觉得很好解决:有人要拿刀砍他。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凝香院的老板姓张。凝香院是个妓院。这是个下城的便宜妓院,姑娘没那么好,但价钱也没那么贵,能满足那些刀法一般、混在下城的刀客们的需要。
听说有人找老板,张老板踱步而出,施施然坐在妓院前的一张椅子上,掂着一个紫砂小壶,也不看他们,眼睛只盯着龟奴洒扫,准备晚上做生意。
天气还不错,风带着黄沙的味道吹过,他的心情相当好,不太想理会这三个跟他打听事情的人——尤其是其中的一个还是个老乞丐。
“给他们点吃的。”他喊了一句,然后摆出非常诚恳的样子对红将说:“没有,没听说过你说的那人。”
红将无言地拱拱手,这是显而易见、早有心理准备的回答。但他并不想就此放弃希望:“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张老板“哼”了一声:“送客!”然后他呷了口茶,“你这样进去,客人会觉得碍眼。我们做生意的,当然不能让客人觉得碍眼。当然,你要有银子点姑娘也成。”
红将说不下去了。
“你也可以把腰里的刀子拔出来。只要整个金汤城没入是你的对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张老板嗤笑一声,“我要是你,就把刀扔了,趁能走的时候赶紧走,别跟那老乞丐一样落得走不了。”
一个龟奴包着一包汤饼递过来,张老板示意一下,龟奴踌躇着不知道该递给谁,最后递到开破头面前:“拿着吧。”
看着三个人单薄的背影走远,张老板慢慢地起身,踱着方步走进妓院,跟客人们打着招呼,一直往里走到最后一进小院,跟守在院门外的两个人点一点头。
推开门,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一个坐着的,其余站着的。
他听到门响,坐着的黑衣人抬起眼睛,冷电一样的眸子从张老板身上扫过。
张老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拱手抱拳:“主人。”
“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人问。
“是几个流浪汉,听说来找朋友的妹妹。有两个从来没在本地见过,还有一个是个老要饭的。”
“到这种地方来找朋友的妹妹?”黑衣人沉吟一下,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一个女子:“小夜,我记得听你说起过。一个刀客的妹妹相信有人会来找她……”
他迅速转头:“他们是刀客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中年的那个带了刀,刀不怎么样。”
“好像?”黑衣人冷冷地逼问。
张老板咽了口吐沫:“不是……他没有那股气势。”
黑衣人慢慢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图:“沈老三他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燕绝人倒回来了。他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三十个,难道没碰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我知道沈老三不行,我只是想看看燕绝人出刀。我以为他会被人抬回来,那样我就能看看他身上的刀口。没想到他们一个都没回来。一个都没有。”他伸出手来扶住额头,“钱白花了。”
然后他低下头来扫视着所有在场的人:“派人去西边把沈老三的老巢烧了。把那儿的人杀光,杀无赦。”
“到头来还是没人见过燕绝人出手。”片刻静默之后,黑衣人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们不等了,照原来的安排办。飞沙十七刀的武功我知道,云放逸的武功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燕绝人的武功。不过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不能再等。燕绝人也许已经查到了什么,我们不能再给他这个机会。金汤城也该换换天了。怎么办你们都知道吧?”
众人一起抱拳施礼:“是。”
“还有一件事。”黑衣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刀,一边把玩着一边看桌子上的地图,“老张,我没让你告诉沈老三他要杀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要去杀谁。他算是有种的,知道了都去杀。可他怎么知道的?他拿什么跟你换的?”
众人的眼睛一起盯在张老板身上。
张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挣扎着说:“他……”
“他知道了你,知道了要杀的人,就有了选择,他也许就选了那边。也许就把你牵出来,把你牵出来了,也许就把我、把我们大家都牵出来。他到底拿什么跟你换的?哦,我想起来了。他有张据说是高昌古国的藏宝图,那东西在你手里。”黑衣人眼神一凛,“拿出来。”
张老板瞪圆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看看四周,所有的眼神都是冷漠、麻木和敌视的。他一个箭步跳到壁烛旁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张旧纸凑到蜡烛前:“饶我不死,我就给你,要不就烧了!”
黑衣人慢慢地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步步地向张老板走来。
张老板的心快跳出了喉咙,尖声叫道:“别过来!”
黑衣人停下步子:“那么你就……”
刀光一动,张老板手一凉。他定睛一看,黑衣人全着一只手,手上是一张熟悉的地图。
黑衣人从断手上取下地图,打开,看一遍,“哼”一声,然后又叠好。塞进那只手里,丢到张老板面前:“烧吧。”
然后张老板才被剧痛和恐惧击倒。他摔到地上,抱着自己的断手刚想惨叫,黑衣人的手一动,一道刀光准确地射进他的嘴里,封住了尚未出笼的凄厉声音。
“做大事要懂得谨慎。”黑衣人取出一方丝绸帕子来擦了擦手,“今天晚上动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红将等人游荡在金汤城的下城中一筹莫展。可想而知,没有入会帮他们,没有人会在乎他们。偶尔有两个刀客走过来,迎着他们站住,看一眼就走开了。
小骆驼看着这些刀客,一再低声对红将说:“把刀藏起来!在这地方带刀很危险!”
实际上也没那么危险。刀客们会向带刀的人发起挑战,本质原因是因为他们有油水,是猎物。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跟毫无油水的人玩命,除非是手痒想杀人。但手痒想杀人的人通常活不太久,因为他是一个公众威胁。
风吹不散长恨花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三人的嘴里也越来越渴。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街角蹲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商量着。
“我们怎么进去?”小骆驼说,“你也看到了,他们要么认银子,要么认刀,他们不会平白无故让我们进去的。”
红将沉默地点点头。
“就算进去了又怎样,你没有银子,这里的女人是要银子赎的。”小骆驼摇着头说,“我都不明白你怎么会来做这件办不到的事。难道你以为随便什么地方就让你进,进去找到了就说这是我朋友的妹妹,人家就能让你带走?咱们的水也没了,我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升水的。”
“咱们得弄点水。”红将沉吟着说。
“何止。”小骆驼悻悻地说,“要想活命要的东西多了。”
红将又不言语了,片刻后说:“比我想的要难。这里跟关内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小骆驼看看天,“咱们撑得过五天?怎么办?”
“我……”一直沉默的开破头开口了,两人一起看着他,“我认识那么一个熟人……我真的认识。他也许能帮咱们,可是也说不定,我欠他的情。”开破头努力了很久才低声开口,“你们救了我,我得替你们出把力。可是他白天一般不在,咱们得晚上去。”
“晚上?”红将不知道什么意思。
“晚上好。”小骆驼抢着答话,“又凉快,又热闹。这里晚上比白天热闹,也许婊子们都会上门口迎客,远处偷偷看看说不定能认出来,再有也可以找找开破头大叔的朋友,要不我们撑不过三天的。”
红将无言地点了点头,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睡觉。”小骆驼露齿一笑,舒展身子舒服地躺下,“走了一夜路了,红将叔你真不困?你真是铁打的。”
【东风唤醒梨花梦】
星光洒在金汤城的长草之间,沙漠中没有水,自然也就没有云,所以星光分外明亮。入夜的金汤城又是另一番景象,星空静谧,但星光照耀之处却并不静谧,夜生活刚刚开始。
寒冷的夜风穿过这个角落,红将摇着头睁开疲乏的双眼,只觉得喉咙里像火烧一样。接着他看到开破头正蹲在小骆驼身边。他爬起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开破头指指小骆驼的额头。
红将把手贴上去,火烫,没有汗珠。
小骆驼生病了,他需要干净的水而不是马尿,需要药,需要照顾,而这些现在都没有。
红将想起那些规矩,他确实可以尝试找一个有钱的刀客,开门见山地表示自己需要钱,因此必须砍了他……但他不愿意。红将不想遵守这些万恶的规矩,他不允许自己成为飞沙万里盟那样的人,这是一个老江湖的原则和尊严,没有商量的余地。天地良心,他不想惹麻烦,但人都有没办法的时候。
所以他就笑了笑,扶住开破头的肩膀,看着老人。
“老叔,麻烦你看着我这小兄弟。”红将看着开破头郑重地说。
他正在嚼芨芨草,把嚼碎了带着绿汁的草叶吐出来给小骆驼摊在额头上。
“我去给咱们弄点水。”红将继续说。
开破头转回头去看着红将,夜色中的眼神又悲凉又麻木,声音简直好像劈柴干裂的时候发出的一样:“你没有钱。”
“没有。”红将摇摇头。
“那你怎么弄水?”开破头几乎没有任何疑问语气地问了一声,转回头继续专心地涂着芨芨草。
红将抬头看了看角落外面的金汤城,压低声音说:“我去偷。去白天派水的那个地方偷。”
“别去。”开破头立刻回过头,他的脸色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明显的抽动和挣扎,“晚上有人守,运水的车也时常有,去了就死。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晚上去偷水,可是没有用。飞沙万里盟有十七个最好的刀客,每天都有至少三个守在那里,谁去谁死,别去。”
“那我就去死吧。”红将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解下那个不离身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口刀和几个干烧饼。红将把包裹里的刀盒出来挂在腰上,烧饼塞进开破头手里,转身走出了这个黑黑的角落。
水是一种资源,在沙漠里的水就是生存。不难理解,泉眼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生命线。燕绝人非常懂得掐住资源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有了水,他才能让金汤城和周围大大小小的势力听他的,遵守他定下的规矩,才能建立起金汤城铁打的秩序。
所以,飞沙万里盟像看守自己的眼睛一样看着泉眼。盟下有十七个匪帮,每个匪帮最强的刀手组成了盟内的十七刀客,如同红将一样,他们也在江湖中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胡大、萧七、贺兰十三这样半排行半代号的略称。只有处在江湖最顶层的那些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燕绝人。
胡大叫胡大,但他既不行大,在十七杆刀里也不是功夫最高的,只是因为他年纪最大又姓胡。
人总是会老的,镖师会老,红将会老,胡大这样的制度维持者自然也会老,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想要买一块地过完晚年,从此不必过问江湖中的任何事情。可惜他身在这样一种制度内,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因为他离开这个制度就无法生存,虽然这个制度像旋涡一样把他一点一点地吸向死亡,但他无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他很绝望,所以他很喜欢喝酒也很喜欢杀人,前者使他麻木,后者让他发泄。出于这个原因,看泉眼是他很不喜欢的一项工作,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来动水。他没人可杀,只能跟十七把刀的另外两个在泉水旁的小屋里喝酒。
总而言之,这是个寂寞的活儿。胡大看看萧七,又看看贺兰十三,忽然很想问问他们真正的名字,不过看样子没有这种机会。他们跟他一起当班,也显然跟他一样无聊又寂寞,于是他们都喝了不少。
桌子上的蜡烛只剩一半,歪着几只空酒壶,一只烤羊只剩下一堆骨头。萧七已经睡熟,贺兰十三也趴在桌子上打盹。
夜很深,很静。胡大的脑子也开始不利索了,半是困,半是醉。他的思想变得非常悠远而空明,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听过的江湖故事,如此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沸腾。他当时很向往那种江湖,当然,现在也一直很向往。可是他已经老啦,他知道那些不过是故事。故事中的角色是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
而在他身居其中的这个江湖里,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人他只见过一个,他每次想到这里就想笑。他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向别人讲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故事,别人想必会猜测此人最终放弃理想了,还是死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大脑中笑一笑淡然回答:他没有放弃理想也没有死,他只是非常可怕。理想主义者非常可怕。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跟你们认为的那样完全不同,他为了理想可以毫不犹豫地做跟这个理想背道而驰的事情。
风吹不散长恨花
外面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随后一切复归宁静。巡夜的刀客们还没回来,但是胡大却在这种宁静中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什么。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混沌、危险、不可捉摸。
胡大伸手摸到身边的刀,多少年来,他只信任他的刀。他站起来,深呼吸,低头走出小屋,走进清冷的月光里。他看着围墙,看着在泉眼边丛生的芨芨草和乱石,说:“出来吧。”
一个身影慢慢地从乱石中长起来,出现在月光下,看不清面容。胡大盯紧了对手,慢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握住刀柄。
银星一闪。
胡大面前闪电一般出现刀光,接着是飞针打在刀身上的铮铮声。胡大慢慢地、非常满意地垂下刀,看了一眼被扫落在地的几十枚从一个机关简中射出的飞针:“十巧断魂针?这玩艺可不好弄。关内只有陈鬼手能做这个暗器,一共也就做了十多筒,筒简都是天价。够下本钱的——可惜对真正的刀客没用。你是谁?”
对面的人影颤抖起来。
“我来问。”胡大回过头,贺兰十三带着一脸酒意从小屋中走出,“我就觉得这么多年了,也该来点乐子了。”
胡大点点头,转回头看着那个人影——接着,他全身一麻一凉。
一把刀干脆利落地从他后腰切入,划过他的肝、肺,切断肋骨,从他的胸口呼啸而出。胡大有些迷茫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慢慢地,那里渗出了暗红色的血,接着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下,至死想不明白为什么贺兰十三会对自己出手。
红将穿过空无一人的长街向着城西的泉水走去,月光很亮,他在回忆。也许他看起来确实不算太老,但他已经走了太久的江湖。老江湖的脑子里总是写满了回忆,或者倒过来说,当你只剩下回忆的时候,你就已经老了。但是谁又能不老呢。
箭马?那个被他抢过的老镖师?或者是……燕绝人?再可怕的刀也会老。等你老了的时候,你就只会关心今天晚上有没有地方睡,明天早上有没有饭吃,就好像这些无处可去,在金汤城挣扎的人一样。你已经不关心江湖本身,更别说它用来吸引人的那些特质——血性、荣耀、侠义精神,它们或许存在过,但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了。
泉水近了,围墙的大门就在眼前,没有关,虚掩着。
红将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掺着沙子的土,用力搓在手上。然后恍惚间记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他认为这样会让他握刀更稳——一种没有来由的迷信。然后他站起来,四下看看,走进了泉水围墙的大门。
第一眼,红将就看到了倒毙在地下的胡大。接着他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非常奇妙地,血腥味让他冷静了下来。
一道刀光倏然而来。
红将一动不动,等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才慢慢回头。
月光下,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口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是谁?”
“我只是想弄点水。”红将说,“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了,我没有钱。”
刀慢慢地从他的脖子上移开,忽然之间,又重重地压到了脖子上:“那是什么?”
红将低头,看着血红色的狼牙:“这是一个朋友的护身符。”
“你撒谎,这是你抢来的!这是他妹妹亲手给他做的!”
红将猛地抬头:“你是谁?”
没有回答,刀移开了,对方把一只装满水的皮袋丢在地上,摇摇头。
“慢着!”红将完全失去了镇定,“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你的朋友还等水救命。”对方的声音恢复到冰一般的寒冷,“不要再问了。别跟来。我瞎猜的。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碰泉里的水,下了毒。”
“你是箭马的妹妹!”红将大喊,“很多人找了你五年!”
“你认错人了……”黑衣人的声音里有些抽泣的颤音,看着逼上来的红将步步后退。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她一个踉跄,软倒在地上。
红将冲过去,把她扶起来。
她黑纱蒙面,只露着两只眼睛,月光下的眼神非常空洞,眉宇之间似乎蒙上了一层青气——这是中毒的迹象。
红将的眼睛迅速向两边扫视,发现了地下散布着的银针,立刻把黑衣人的脚拾起来——她的鞋底上插着一枚银针,她踩上了刚刚被胡大扫落在地的暗器。
红将来不及多想,把皮袋栓在腰上,抱起黑衣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来处跑去。月色温柔,红将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一路小跑,心儿似乎都要飞出腔子了。
有水,有凉凉的草汁,小骆驼的年轻就是本钱。不过一夜,他就好了个差不多,虽然还有点虚弱,但看样子已经没有大碍。
黑衣人就不一样了,红将把针拔出来,用了一切他能想到的急救法子,她还是没醒。
“红将叔,你是说,她八成就是你要找的女人?”
三个人坐在离街道不远的、开满芨芨草的山坡上,嚼着干烧饼,小口地、珍惜地喝着皮袋里的水,看着被安置在一堆嫩草上、昏迷不醒的黑衣人。
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双双眼睛也从门缝里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旗,旗帜依然在飘扬,但大门却紧闭着,派水的时间到了,烟花没有响,没有半点开门的迹象。
“多半是。”红将说,“就算不是,她也知道点什么。她看样子死不了,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把她救活。”
“她得罪了飞沙万里盟。”小骆驼吸着冷气说,“救不救活她也得想办法带着她藏起来。”
“我得先给她找个大夫。”红将沉吟着,“等等,那些人怎么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望眼欲穿地等着水的人已经动了。第一个人推开门,提着桶走到街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最后所有的手艺人都走到街上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他们依然沉默着,在慢慢上升的太阳中一动不动。
很久,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爆发似的喊了一声:“派水!”
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喊起来:“派水!派水!派水!”
烟花终于在空中炸响,门开了,一支马队缓缓走出,后面跟着两辆水车,这群人马走下长长的坡道,停住不动了。
半晌,人群蜂拥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派水!派水!派水!”
红将和小骆驼也挤在人群中看风头,开破头还在山坡上守着黑衣人。
刀客们圈出一块地方来,让居民们排好队,接着,大门带着隆隆的巨响又开了,人群观望着,过了很久,才有两名少女打着一对宫灯出来,分列左右,接着传来一阵铃声。
风吹不散长恨花
铃声近了。四个年轻的波斯女奴抬着一具步辇从大门里走出来。她们轻纱蒙面,体态妖娆,依稀可以看到美丽的面容,短窄的上衣紧紧裹住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肚子,胳膊上戴着金环,下身是宽大飘逸的纱裙。
步辇上端坐着一个身穿大红锦绣袍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柄马鞭。
步辇上的铃铛随着移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刀客们自动散到两边,让出一块地来。
老者穿过刀客来到众人面前,看着他们。他的脸有如刀砍斧凿的岩石一般,带着一望而知的风霜、经历和坚韧,还有深不可测的不动声色。
“这人是谁?谱摆得真不小。”红将轻声问。
“飞沙万里盟的总管,云放逸。燕绝人之下,就数他大。燕绝人只管定规矩,而他管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和事。传说他的刀法比燕绝人还要更高。”小骆驼悄声说。
云放逸淡然地扫视着人群,从他们蠢蠢欲动到逐渐安静,再到彻底安静。他指了指,四个女奴立刻抬着他走到水车边,云放逸伸出马鞭敲敲水车,那里传出了带着润意的、荡漾的回声。人群立刻被这种声音吸引,急切地伸长脖子。
“大伙儿前些年都过得不错。”云放逸说,“金汤城这个地方虽然不怎么好,可是没有战乱,没有朝廷来找麻烦,我们过得很安定。有‘飞沙万里’这四个字飘着,就没有人敢找你们的麻烦。我以为,没人不喜欢安定,可是我错了。还真就是有人不喜欢。”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云放逸停住话头,等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人群又渐渐安静下来。
“我们没有水了。”云放逸淡然说,声音平静,但这句话却不啻一声惊雷炸响在人群头上,人群嘈杂起来,激动万分。
云放逸又敲敲水车,敲了两次,人群还是在大声嚷嚷。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拿着鞭子抽过去,边抽边喊:“听云爷说话!”
人群好不容易静下来。
“昨天晚上,有伙人去泉眼边杀了我们的人,劫了一个,又给泉水下了毒,但,我们还有些存水。”云放逸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等泉水自然干净,起码要几个月,我们得找解药。下毒的人自己也要喝水,他们会有解药。放心,飞沙万里盟什么招数都有,他们难不倒我们。现在我们大伙得一起度过这个关口,不能让人毁了我们的安定。从今天开始,配水减半,咱们得省着点。有不愿意的没有?”
云放逸连问三声,没有人回答。他满意地点点头:“等会儿城里会出个告示,有看到昨晚那伙人的,有重赏。所有人都得想办法证明自己那个时候不在泉水边。不准收留任何不认识的人。看到可疑的人要赶紧报告。谁要是敢犯,就杀了他,还有他的老婆,他的孩子,他所有的朋友,烧了他的房子。今天没事的都别出门。”
云放逸结束了自己的话,他的话里甚至有一丝笑意:“今天我们要打猎。开始派水!”
【多少年快乐和忧伤】
大街小巷上充满了刀客。
刀客们被一批批地叫进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一批批地告知始末,然后一批批地出来,开始在大街小巷上急切地寻找。他们的反应都差不多。
当金汤城的流浪刀客们被告知有银子也买不到水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爆发,接着他们就被告知只要抓住捣乱的那伙人,逼他们交出解药,生活还会像从前一样,他们接受了。
碰几个捣乱的刀客总比碰飞沙万里盟强。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在那个时刻的所处位置,洗脱嫌疑。洗脱不了的也没关系,他们被请进偏房,那里摆着几桌丰盛的酒席,不过看样子没人吃得下去。他们的刀没被拿走,身手也自由,只是心里没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有了嫌疑,被请吃饭的。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云放逸踱着方步走进屋子,抱了抱拳,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诸位久违久违,久仰久仰。招待不周,包涵包涵——吃啊,怎么不吃?”
刀客们呆呆地看着他,脑子快的也抱拳还礼。
云放逸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子边,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桌边坐着的刀客们,推心置腹地说:“这个事情比较突然,我也不想费神再去查你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况且人手也不够。为简单方便保险起见,全杀了算了。死前给顿好的吃,也显得咱也不是不仁义。吃啊,有什么话,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诸位了,抱歉抱歉。”
刀客们几乎在同一个瞬间站了起来,有的抽出了刀,最近的刀客凑到云放逸脸边问:“你要把我们全杀了?”
“也未必。”云放逸不笑了,“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相互看着,空气中的紧张情绪浓厚得简直可以用刀子切。片刻,还是刚才的刀客:“你准备怎么杀我们?”
云放逸一笑,锵锒一声把一口刀丢在桌子上:“就这么杀。”
刀客呆呆地看着那把刀,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刀鞘,然后仰面朝天地倒下,压翻一张椅子,摔到地上,一动不动,身体下面一摊血迅速扩大。
云放逸依然在笑:“我还是那句话,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回过神来,发出绝望的怒吼,拔刀杀了上去。
同一时刻,红将、小骆驼和开破头正一筹莫展。这地方可能有大夫,但是以目前街道上这个混乱场景,想带着黑衣人满街去找大夫是完全不可能的——刀客们气势汹汹、满眼赤红地在街上乱走。
好在黑衣人呼吸平稳有力,脉象也没乱。三人干脆在坡地上或躺或坐,看着下面心急火燎的刀客,看着天上偶尔飞过去的乌鸦,他们的心情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渐渐变得平静而落寞。真是奇妙。
“人活不了,乌鸦倒还活得不错。”小骆驼嘀咕着说,“那些刀客是怎么回事?似乎一下子全出来了。”
几伙刀客们吵嚷起来,开始在大街上火并,刀光夹着鲜血和断肢此起彼落。
小骆驼翻身坐起,带着惊恐看着,半晌才说:“他们都疯了。”
“都是水逼疯的。”开破头应了一句,然后继续看着天上飞着的乌鸦。
不算长的时间似乎一瞬间就过去了。桌子上堆满了刀,地上躺满了尸体。
云放逸有些疲倦地看着自己的手,不远处,最后一个刀客惊恐地盯着他看,拼命朝墙角缩去,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墙壁里。
“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云放逸朝他走过来,自言自语一般说,“你知道点什么?”
风吹不散长恨花
“……”刀客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回投胎别当刀客了。你说这么多好好的汉子,做什么不好,非要吃这碗饭。让我砍得也这么累。”
“饶……饶命……”刀客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别怕,一下子就过去了。”云放逸嘀咕着说,“居然真没人说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也许给你们每人灌一碗毒水看看你们能不能拿出解药来会更好?”
然后一道刀光闪过。
“错就错吧。管他妈那么多干什么。”云放逸总结。
天色渐渐近午,太阳越来越高。即使是春天,沙漠里的阳光也猛烈刺眼。
小骆驼拿出水袋,三个人每人喝了一口,把水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润着咽喉,舍不得咽下去。
“我说,”开破头看看红将,又看看小骆驼,“我认识那么一个熟人,我说过的……勉强算是大夫,他啥都做,算命、相马。他以前借给过我水——那时我还有孙子。但是我还不上。就是这点交情。我们去找他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干强。反正现在这些拿刀的也打够了。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去找找他?”
“可是怎么去?”红将问,接着又是冷场,三个人再次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小骆驼看到山坡下被丢弃的一辆破车:“有办法了。”
片刻,他们推着盖满草的车走上大街。他们把车推到刀客火并的地方,把地上的尸体一具具抬上车,小心翼翼、警惕万分地向前推。
刀客们好像发现了狼群里的羊一样围拢过来,打量着这辆破车和三个推车者:“什么人?”
“收尸,埋了。埋一个死人一两银子。死人堆在这里要生瘟疫的。”小骆驼笑笑,“大哥,搭把手?”
刀客们失去了兴趣摇摇头,一哄而散。于是他们推着车向着乱哄哄的金汤城市集走去。
他们穿过长街,走过大道,街面上的刀客不怀好意地相互扫视,行色匆匆,谁也不知道这些刀客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包括刀客们自己。不过好一点的是在打过几架之后他们谨慎了很多,已经没有心思对任何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人胡乱出手了,当然,这也让他们的行为看起来不那么滑稽。
这些刀客中的一个正走在一片棚户区,派到水的人陆续回来了,虽然不多,活命还是勉强够。他们小心翼翼地抱着或者提着那几口水,悄无声息地钻进自己低矮的房子里去。没有人看这个刀客,他们不喜欢他,但他们有飞沙万里盟派下的水,刀客不会动他们。所以他就不存在,这是一般情况。
但他们不明白这个刀客现在渴得很,也怕得很。他四处走动,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不看他,但躲着他。刀客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四处看,忽然他发现了什么,冲上去,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把一个提着水桶的孩子堵进了一条断头道。
孩子把水桶放在地上护着,看着这个逼近的刀客,恐惧像潮水一样在他心里和脸上升起来,他想喊,但喊不出声,只是喉咙里传出几声咯咯的声音,人群早巳远远散去,躲起来不见,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太阳居高临下照着这一幕。
孩子的嘴连张几张,终于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救命”。
刀客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刀客回过头,一个老者在外面放下一条凳子,然后坐在凳子上,把一条腿也搁上去,冷冷地看着这里。凳子上倚着一口刀,刀鞘黝黑,刀把也黝黑,上面缠着的带子却是暗红的。
刀客看了看老者,手悄悄伸到腰上摸了摸刀:“你是谁?想干啥?”
“不想干啥,你继续。”老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下刀快点,人家小孩子跟你没啥冤仇,别让人家零碎受苦。”
“那你到底想干啥,就这么看着?”
老者轻轻地笑了:“当然不是光看着。瞧你样子不傻,怎么就想不明白?咱们这里规矩是你带着刀就得应战,不带刀的你不能碰。你带着刀,他没带刀,是不是?我也想喝水,但我不想杀这个不带刀的人,那样容易惹麻烦,还是等你先杀了他,我再杀你才来得妙。是不是?”
刀客的五官全都缩在一起,怒火从顶门蹿出来。他哼了一声,提起右手,摆出拔刀的姿势:“少吹牛!老子先杀了你,再杀了这小杂种!”
老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只是一刹那,马上就平静,他的姿势依然不变,淡然问:“钱三秋是你什么人?”
刀客的手顿住了。
“你举手的姿势很特殊,从上到下,就像抹下去一般。只有河南卧牛山、安徽百里门用这个起手。你的刀窄,你是百里门的。百里门的刀法讲究偏险急凑漏,在江湖上有点小名堂。后来名堂没了,掌门钱三秋被人一刀砍了,门派散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被怎么砍的?”
刀客的脸有些抽动。
“斜上,挑刀,从左肋砍进去,一刀。那是百里门的破绽。过于追求偏险,拔刀的一瞬左脚前踏,可以借力,离对手更近,出刀更急,但左肋就成了空门,卖了出去。你的空门罩住了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的刀法我全明白,你知道我的刀法吗?你出师的时候师父有没有告诉你别随便拔刀?”
刀客的手慢慢放下一点,又放下一点,然后垂下去。
“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金汤城混到现在,真是奇迹一件。不过再过一瞬间,你就死啦。我说明白点,你是个失败的刀客,你想想你的过去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觉得值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你的运气。你随时会像拂过水面的落花一样,一点痕迹也剩不下。我不想欺负你,要不咱换个玩法?”
老者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制钱,大拇指用力,“嘣”的一声弹起来,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转着掉在地上,接着一脚踩住。
“选字背,你对了你捅我一刀,我对了我捅你一刀,我保证第一刀不捅死你,只砍你的手,算是对得起老钱。怎么样?选吧。要么选,要么拔刀。”
老者沉静的微笑在刀客眼中几乎充塞了整个天地,以至于他无法思索其他的任何东西。他犹豫着说:“前辈……”
他说不下去了。老者依然盯着他。刀客默默地垂下眼睛。老者终于叹了口气:“你想问对得起老钱是什么意思?我跟钱三秋有点见面交情。他应该没跟人说过。”
刀客捕捉到了话里的信息,抬头:“前辈……”
“滚吧。要想活得久一些,就别在金汤城随便拔刀,这是还他的香火情。下次可就没这个运气了。我看看……我选字。”老者把脚挪开,看了一眼地上的铜钱,冷笑一声,“这就叫运气。要是你选了,你的手就没了。”他看看冷汗直流的刀客,“还不走?等人请你吃饭?”
风吹不散长恨花
刀客立刻抱头鼠窜,老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写满在皱纹里的苦涩。
地上的铜钱是背。
孩子惊魂未定地抱着水桶跑过来,叫着老者:“杆子大叔……”
“小二,快回家去。”老者对小孩说,“你娘在等你。”
“杆子叔,你真厉害。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小孩敬仰地看着老者。
老者笑了,苦笑:“厉害什么,我不会刀法。那是假的,是拿话把他骗走的。快回家去,省得他回过味来。小二,你真机灵,一看我的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办。你是好孩子。听你娘的话啊。”
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者捡起铜钱,掮上凳子,在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掌声。他警觉地转头看过去,一个马上就要步入老年的中年汉子,一个青年人,还有老叫花子开破头,他们推着一辆车。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非常迷惘,然后是回忆,再然后是巨大的惊喜:“红将!”
“老杆子!”红将几乎在同一时刻大喊。
“你们认识?”小骆驼疑惑地问红将,“没听你说起过。”
红将已经没有心思回答,他跑过去,跟老杆子用力抱在一起,他们捶打,着对方的背,看着对方的脸,哈哈大笑,欢畅狂放:“十年了,十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死了!老天爷没能耐,老天爷弄不死咱们,咱们还有活着见面的一天!”
小骆驼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杆子把红将三人引到住处。
这是下城棚户区一处低矮的草房,跟其他低矮的草房没有什么区别。在地上挖一个坑,周围树上木头,搭上顶,盖上芨芨草,这就是个家了。
四人抬着黑衣人,弯着腰从门洞钻进来,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
老杆子从房梁上取下吊着的半桶水,取过三个小碗,倒了三碗底,分别递给三人:“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开破头接过水,看着老杆子:“我跟他们说你算个大夫,带他们来找你。没想到你们居然认识。你们是做什么的?”
“这不大好说。”老杆子笑了笑,“我们几个兄弟搭伙干点江湖买卖,有钱就做,不拘什么。”
“你是刀客?”小骆驼看着老杆子的刀,小心地问道。
老杆子又笑了,笑容像开花一样绽开在他的脸上。他拿起刀,递给小骆驼:“拔。”
小骆驼用力拔,刀没有如同他想象中一般出鞘。
“没有刀,这东西是木头刻了刷上漆的。是个摆设。我不是刀客,我是骗子。我唬人,出干,谈买卖,讲价钱,也给受伤的兄弟上药。”老杆子平淡地说,“我一点刀法都不会。”
“那……你吓住刚才那个刀客i就不怕他拔刀?”小骆驼惊讶和佩服兼有地问。
“这就是好骗子和差骗子的分别,差骗子撑不住,他就拔刀了。好骗子就得有本事让他死也不敢拔刀——做一个好骗子比做一个好刀手难得多。你得有眼力,你得啥都知道,你甚至得知道那些除了对方再没人知道的事情,更要紧的是你得能骗得了自己。”
骗得了自己?小骆驼一头雾水:“自己怎么骗?”
“你得让自己也相信,只要他一拔刀,他就躺下了,他选个字背,也躺下。他没有机会,全操在你手里。只有你自己相信了,你才能带出那股子气,那股子劲,只有有了这个气劲才能骗到人。你只有全心进入这个身份里,你才能用这个身份去考虑,去想,你才能让别人也信服这确实是一个高手的作为。好骗子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往里一寸,不到地方,往外一寸,掉下去了。”老杆子解释道,“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相信我身边是一杆真刀,我随时可以一刀撂倒他。我是最好的骗子。我们干过许多次买卖,没有一次失手。”
“可是……总会有动刀的时候不是吗?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小骆驼有点接受不了这们逻辑,喃喃地问。
“有会刀法的啊。我专管骗人谈买卖,有人专管控弦射箭,有人专管易容打探消息,有人专管谋划布局,自然也有人专管动手砍人。那会儿的日子真好。”老杆子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后来我们分了钱散伙,各谋前程……十年前的事情。自打进了金汤城,我从没想过还有活着见到老伙计的一天。江湖是很小,但江湖也很大。多少生死兄弟干了最后一碗酒,你摆摆手,我摆摆手,一转身,一辈子再也不能相见。我有点……”他低下头,悄悄伸手抹抹眼睛。
“那谁管动手砍人呢?”小骆驼的兴趣完全被勾起来了,追着问。
老杆子抬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红将,精神振作一些,又笑了:“猜。”
【翠袖天涯,丹雨红莲】
夜。
开破头出去打听消息了,小骆驼打了个地铺睡觉,屋子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轻轻摇晃。
老杆子和红将围在昏迷不醒的黑衣人旁边,红将按住她的脚。老杆子点了把火,在一个瓷酒杯里晃几下,然后吸到黑衣人的脚底伤口处。
昏迷中的黑衣人抽动一下,酒杯吸到了伤口上,老杆子点燃一束草药在酒杯周围晃着,小小的草棚里充满了药香。
“行吗?”红将问。
“差不多吧。针上有毒药也有麻药,毒药少,麻药多。只中一枚不会有大事。但是中毒时间太长,很难拔干净。”
“一定得弄醒她,她是箭马的妹妹。”红将郑重地说。
老杆子大吃一惊:“箭马的妹妹?这是怎么回事?箭马呢?”
“箭马死了。”红将声音沉闷地说。
老杆子不说话,很久,像红将当初一样问:“怎么死的?”
红将的目光变得遥远而空蒙,就像冰河解冻时春夜中的星,在深邃的宇宙里注视着一个水边的少年,一支长笛和一曲悠扬孤独的渔舟唱晚。
他慢慢地向老杆子说起自己知道的一切,寒冷的冬天,死去的人,卖身的少女。以及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的江湖传言。最后,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只身来到了凉州:“我得把她好好地带回去。”
“我懂。”老杆子说。
“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一言难尽吧。别问了。咱们就是四方漂流的命。”老杆子晃晃草药,在地上踩灭,小心地按着酒杯拿了下来。酒杯里有几滴颜色发黑的血,他把血仔细地擦干净:“还得再拔几次。”
黑衣人发出一声轻吟,红将和老杆子一起回、头,但她依然紧闭着眼睛。
风吹不散长恨花
两个老男人对视一眼:“我说了吧,还得再拔几次。没事,夜正长呢,我们有的是工夫。她会醒的。”
门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喊声,奔跑声,金刃交击的声音,最后是倒地声。
红将侧耳听完,冷静地说:“我们时间不多,怎么能出去?”
“要么等三天后的驼队,要么自己走。不认识驼道,不知道怎么在沙里走,就是找死。”老杆子一边拔毒一边说,“我们混不过三天,就算飞沙万里盟的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没有吃的和水。而且我们没有马,没有骆驼,走不出去一不用看你的刀,在这个城里别动刀。”老杆子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咱们的江湖了,咱们老了。”
床上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叹息一般的呻吟,红将和老杆子立刻围过去。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接着发出几声咳嗽,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迅速坐起,缩到床角。
红将摘下脖子上的狼牙护身符递到她的眼前:“别怕。你认得这个,你记得我吧,你很安全。”
老杆子倒了一点水递过去:“箭马是我们的兄弟。来,先喝口水。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不出声,警觉和惊吓的目光轮流在红将和老杆子身上扫来扫去,悄悄伸手在自己腰间摸。
红将拎起她的刀扔到她身边:“你踩上了毒针,不过没大事。”
黑衣人一把抓住刀挡在胸前,依然不出声。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现在他们全盟都在搜仂Ⅻ]。”红将问,“你这种刀法连江湖上九流的小毛贼都不如。”
“我没有办法!”黑衣人爆发式地喊出来,“我是个妓女!有人把我赎出来,我就听他的!”她一把撕掉蒙面的黑纱,指着脸,“这是我不肯接客,被用火筷子烫的!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来救我……”
她原本姣好白皙的脸上有两道触目惊心的平行伤疤,从腮帮一直延伸到脖子,牵动着周围的皮肤和肌肉,让她的嘴角向下歪着,表情扭曲而怪异,而且永远也回不去。
老杆子为之动容,红将尽力压抑下心中澎湃的感情问:“谁烫的?”
“她死了。”黑衣人重新用黑纱蒙住面,“有些仇是注定没机会报的,我破了相,没身价,被卖到最黑的窑子里,陪最脏的男人睡觉。后来,我们的,首领把我赎出来,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不适合吃这碗饭。我会帮你,我会救你,我带你回家乡,我跟你哥哥是生死兄弟。”红将郑重地说。
黑衣人的眼睛似乎有些失神。片刻后,她似乎在喃喃呓语,又似乎在回答这个请求:“我怎么会知道你真的会来找我……算了吧,算了吧。我现在过得很好,让我走……”
老杆子摇了摇头,又递过刚才那点水:“喝点水,休息一下。”顿了顿又继续说,“命不好,世道不好,俩不好碰在一起,就是苦难。孩子,出来吧。”
黑衣人缓缓地摇摇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杆子问。
黑衣人犹豫了一个刹那,然后说:“我叫小夜。”
黎明前的天色透出微微的光芒,小夜睡着了。她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多少力气。她在半明半暗的光芒里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是摇曳的山花,凄凉的明月,温柔的晚风以及铺天盖地的白雪。她就在这花月风雪之间站立着孤独地等待,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她只是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变老。
然后她醒了。正午的阳光正穿过草棚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转动脖子,坐起身来,发现对面的墙角坐着一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呆呆地看着她。见她醒来,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小夜从没见过如此穷苦的人能这么笑,这和她的世界不一样。于是她问:“你是谁?他们呢?”
“他们出去了。你叫小夜是吧。我是小骆驼,因为我是个赶骆驼的。他们叫我看好,不,是照顾好你,梁上吊着有水,橱里有干粮。”
小夜认真地看着小骆驼,他的脸色不好——实际上,几乎看不出原色,他的嘴唇发黑,干裂。但他的眼睛非常有神,这把他和她记忆中那些麻木的、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苦难者的眼睛区别开来,就好像一滴湿润的绿意把春天从冬天里区别开来一样。
小夜笑了笑:“他们叫你看住我?”
“其实你那么想也行。”小骆驼说,“一回事儿。反正你不能走,外面好多人在抓你。他们去准备了,他们在想办法搞水,搞牲口,打听消息,他们会带你走的。”
“带我走又能怎么样。”小夜疲惫地回答,“回不去。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小骆驼问,“他们在想办法,他们会有办法的。”
小夜不回答,半晌,她看着小骆驼,揭开自己的面纱。
小骆驼脸上的肌肉一抽,似乎感受到了那种剧痛。
那种剧痛小夜感受过,最开始,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后来,她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都失败了。于是最后的最后,她开始故意地暴露这件事情,从别人的眼里读出惊吓、痛苦和畏惧,并从中获得快乐。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好像刺猬的刺,要想不受伤害,那就先去伤害别人。
小骆驼也害怕了,但只是一个瞬间,随后,前所未有地,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而这也是小夜从未见过的。
小夜在这个刹那恨透了眼前这个男人。他可以爱她,可以恨她,可以瞧不起她,可以无视她,但就是不能可怜她。这种怜悯对她的伤害尤甚于钢刀。她把面纱重新戴起,不动声色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没什么。”小骆驼犹豫了片刻后谨慎地回答,“这真的……没什么。真的。”
小夜冷笑两声:“是啊,没什么。”
“没什么。”小骆驼重复道,“你可以弄块地,弄间房子,弄……”
“还可以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养一群鸡。是不是?”小夜说。
“是的。”小骆驼立刻回答。
而小夜凝视着他黝黑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笑起来:“谁会娶一个破了相的妓女?”
“那只是你命苦,不是你有什么错。”小骆驼说,“会有^娶你的。”
小夜还在笑,突然她问:“你有一两银子没有?”
“干什么?”小骆驼问。
“那就是我的身价。半升水钱。一两银子一次,金汤城没有比我更贱的妓女了。你没有过过我过的日子,你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希望。你们全都不知道,你们要么是外来人,要么是在这个地方捱日子捱到什么都忘了。你想不想活?”
风吹不散长恨花
“谁不想活?”小骆驼说。
“想活我们就得跑,不能在这里,你不知道飞沙万里盟的手段,他们这当口肯定正在挨家搜人,我们一定得跑。”小夜一边说一边下地,找了一块破布把刀包好,“这里有没有衣服?”
“没有。”小骆驼还在努力,“你不能走……”
“转过去。”小夜开始脱衣服。
小骆驼立刻转过身子,还在说:“你不能走,红将叔回来看不到你会急死的。”
“他要是看到我们的尸体,那就真的急死了。”小夜在一阵窸窸窣窣声中回答,似乎是为了回应这个说法,门外远处传来拍门声,小骆驼心里一紧。
“可以回头了。”小夜说。
小骆驼回过头,小夜把夜行衣脱下来,反着穿好。现在她的模样虽说依然不太像一个金汤城的居民,但也已经不像一个干了什么可怕事情的陌生刀客。她抓起刀,走到窗子面前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推门。
“不能……”小骆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你自己死在这里吧。”小夜不耐烦地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骆驼稍一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在棚户区里穿行,阳光刺眼,小骆驼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病刚好一点,而且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他似乎隐约看到远处有飞沙万里盟的刀客,有被拉出屋子的人,还有闪动的刀光……
他不断地走着,跟着小夜,好像不是自己的身子在走。阳光在他眼里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刺眼,似乎要把他熔进去一般。他就这样用自己的意志力撑着,走着,直到失去知觉。
在失去知觉前他想:红将怎么办。
然后他醒来,他躺在芨芨草之中,嘴里有冰凉的液体,他的视力恢复,小夜正用一条布往外挤水,淋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小骆驼贪婪地舔吸着,满足地叹了口气。
小夜察觉到,问:“你醒了?”
小骆驼点点头:“谢谢你。哪来的水?”
“这不是水。”小夜说,“是什么就别多问了。”
小骆驼点点头,坐起来,看看四周。他不认识这是哪里。
“他们就是在挨家搜。”小夜说,“不过我们跑得及时。”
“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说不定等急了。”
小夜只是摇头。
“会有好男人娶你的,你跟他们回去吧。”小骆驼说,“我们一定得一起走,要不跑不出去,我是赶骆驼的,我知道路。”
“什么好男人?”小夜忽然愤怒起来,紧紧地盯着小骆驼,“什么好男人?你吗?”
“我。”小骆驼冲口而出。
小夜就这么看着他,虽然脸被蒙住,但她的眼睛还是完美地表达出了她的想法。
小骆驼的心随着她的眼波流转怦卜平直跳。
最后她低头,干笑两声,然后抬头问:“你有一两银子没有?”
“什么?”小骆驼不明就里。
“笨。”小夜轻轻地说,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脸上。
小骆驼·下子明白过来,他年轻的心却突然变得非常忧伤。
“我宁可你不要钱。”小骆驼看着小夜,悲伤地说。
小夜看着他,眼神非常复杂,然后把脸转到一边。“别做梦了,老娘不白送。你自己回去吧,别跟着我,跟着我,我一刀就杀了你,我是九流的刀法,但杀你还是很简单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站起来,小骆驼一把拉住了她,伸手到怀里急切地掏着,摸出一个贴身的手帕包,打开:“我有,我有一两银子。”
小夜一把将他扑倒在长草中,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在半人高的芨芨草中打起滚来。他们相互抱得对方要窒息,胸膛贴着胸膛,腿缠绕在一起,带着粗重的喘息渴求着对方的嘴唇,接着是小夜略带娇楚的呻吟。
等小骆驼再次回到老杆子的家时,天色已经晚了。红将正在门口,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一半是放松,一半是更加紧张。小骆驼走到他身边,低下头。
“她走啦。”小骆驼说,“她一定要走,我跟丢了。”
红将点点头。
“……也不是跟丢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不在了。红将叔,我对不起你。”小骆驼说。
红将又点点头。
然后是两人长时间的沉默,片刻,红将问:“她朝哪个方向走的?你最后看到她是在哪?”
小骆驼咬了咬牙:“我也一起去。”
红将的眼神一挑:“走。”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夜色之中。
对金汤城而言,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夜。往昔的夜景全都消失不见,流浪刀客们、居民们一小堆一小伙地出了城,凭着本能和沙地上的白骨开始散布到漫漫沙幕之中。他们决定自己掌握自己的生命。既然都是赌,为什么要把骰子交给别人?何况赌注实在太大。
飞沙万里盟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这些人是他们的资源,是他们的金库,他们可以死,但不能走。于是很自然地,到处都有打马如飞的刀客在追击这些人,到处都有此起彼落的死斗,血染黄沙。
当然,游民的人数实在太多,即使强大如飞沙万里盟也无法一一追及,曾视金汤城如保护伞、如巢穴甚至如极乐世界的这些人如今正沉默地选择离开。只有走不了的老弱还在观望。
一位母亲把自己的孩子丢在城前,跟着一支马队走入黄沙——然后是两名刀客像黄蜂扑向蜘蛛一样扑上去,刀光在夜色中翻飞。
“金汤城完了。”小骆驼叹息着说,“这地方其实不错,就是规矩狠。红将叔,你说小夜他们到底为什么?”
而红将却沉默着不说话。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们就这样看着这一切,毫无办法。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次发生在飞沙万里盟内部的叛乱,但是事态既没有朝着叛乱者希望的方向转化,也没有朝着镇压者希望的方向转化,它就像江湖本身一样,一旦投入,身不由己。
“我们赶紧找。”红将最后说,“往城里杀斗的地方找。”
但叛乱者本身并不见得能领悟到这一些。此刻的贺兰十三正如同一开始一样坐在凝香院的内院,身边是他的同党,他面前的案子上摆着酒,摆着烤得正好的羊腰窝,上面插着一把金柄小刀,撒着香料和盐,香气扑鼻。你几乎能联想到油脂滴落在木炭上吱吱作响的诱人声音。他喜欢喝酒也喜欢享受,这一次却没有动筷子和酒杯。他正在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夜。
他的神态完全可以代替语言,那分明就是一“你怎么回来了”六个字。
风吹不散长恨花
【道—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抱—抱你】
贺兰十三没有机会问出这六个字,他刚想问,就听到步辇的铃声在门外响起。
大门打开了,两个盛装打扮的少女,两盏宫灯,在萧杀的夜里分外诡异,接着,四个波斯女奴抬着步辇轻巧地进了门,一直走进院子,停下,云放逸拿着他的刀从步辇上站起,那口刀黄金为饰、银丝缠着珊瑚,珍珠鲛做成的美丽刀鞘上镶满了明珠宝石和美玉。
贺兰十三的脸一阵扭曲,他狠狠地问小夜:“是你这个贱人把他们带来的?”
“我没有……”小夜说了一半就停下,她洗不清了。但确实不关她的事。
“都别出声,听我说。”云放逸信步走来。
贺兰十三的手下紧张地拔出刀,呼吸粗重。
一道把夜色一分为二的绚烂刀光乍放乍收。
黑衣人中的一个抽搐几下,用力捂着自己的胸口软倒在地。没人看到云放逸到底是怎么出的手。
云放逸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提高一点声音:“我说了都别出声——轻松点,别喘得那么重打扰我说话。”
一帮人拼命捂住自己的口鼻掩盖自己的呼吸,只有贺兰十三和小夜还算镇定。前者毕竟见过大场面,后者则是因为无所谓。
云放逸信步走到案子前,拖过一张凳子坐下,拔出羊腰窝上的小刀,信手切了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先摇摇头,又赞叹地点点头:“手艺真不坏,你这厨子哪请的?”
贺兰十三问:“你找到这里就是为了吃肉?”
云放逸把嘴里的肉咽下去,盯着贺兰十三的眼睛平静地说:“我说了,别出声。”
接着他继续吃,一边吃,一边提起锡烫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吃得不亦乐乎。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切肉吃肉倒酒饮酒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云放逸终于吃完了,他满意地擦擦嘴,把小刀丢进盘子里:“金汤城毁了大半了,人都在跑,拦不住。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后他看看贺兰十三:“现在你可以出声了。”
“我……”贺兰十三只说了一个字。
“不想说?”片刻,云放逸微微一笑,“不想说也没关系,想来无非是个利字——你是不是还找人半路劫过盟主?算了,我懒得问。解药呢?解药拿出来。”
贺兰十三看着云放逸,半晌,伸手到怀里,慢慢摸出一包药,放在桌子上。
云放逸看着解药,冷冷一笑:“你以为,把水搅浑,金汤城里到处都是的那些流浪刀客会起来对付飞沙万里盟?你以为我查不到你,还是你以为你派去的那些人真能杀得了盟主?你以为杀了他跟我,就能霸住这片水,你就能当关外刀客的王,就能靠卖水发财?还是你背后还有人指使?这是我的错。我没安排你看看盟主的刀法。见过他刀法的人,一辈子不敢生逆心。你想的这些事,老实说,我也想。说不想是假的,谁不想啊?只不过我见过盟主动刀,我不敢——你不信?你一个快死的人我骗你做什么?”
贺兰十三沉默地听着,片刻,突然说:“那解药要搭配,只有我会用。”
“那又怎么样?盟里没有逼供的行家,再说也太不体面,主要是太麻烦。不用就不用,反正现在金汤城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干脆推倒重来,等它几个月泉水一样会变干净,不就是多死几个人嘛。只要有水,人还没有?盟还没有?城还没有?”云放逸凑近一些,看着贺兰十三,“别忘了第一条规矩就是飞沙万里盟从来不受胁迫,从来也不。”
他又笑了:“我可以给你一个单对单的机会,今晚事情太多,最近事情总是太多,人手不足。十七把刀——好吧,十四把。都派出去了,我一个都没带,只带了些一般的围在外面,你能赢,就能走。他们拦不住你。这不是因为你给了解药,也不是因为你为盟里还是办过不少事,只是因为我就想这么杀你——你怎么杀胡大的,我就怎么杀你。你可以告诉我解药怎么用,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这改变不了你的下场。”
接着他不笑了,神色变得严肃而冷酷,左手一个接一个地轻轻揉捏着右手的指节:“现在你可以出手了。你很恨我?很好,被人憎恨是一种快乐。”
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在夜色中围住了凝香院,他们在等,院子里一直没有声音。等了很久很久,最后,步辇的铃声再度响起。
宫灯打头,云放逸舒服地靠坐在步辇上出了大门,院子里依然寂静无声。他看看手下的刀客,笑容在讥诮之中隐约有一丝疲惫。
“男人全都杀掉。”云放逸简略地下着命令,“女人你们有想要的可以抓回去,但得等几天。盟主这几天正在抄经还愿,这当口谁都别碰女人。”
接着,步辇踩着铃声渐渐远去,在杀与被杀的寂静之夜里摇过长长的街道,最终消失在深邃的漆黑中。
直到这时,刀客们才一声喊,杀进了院子。
厮杀开始。无路可退的黑衣人拔出刀,不大的院子瞬间被金刃劈空的声音塞满,除此之外,没有声音,唯一的一个可能观众贺兰十三保持着坐姿,似乎在观看着这场演出,但实际上他已经不能再看到任何东西。
一道刀口斩进他的胸前,切过肺、肝和肾,从后腰切出,正如他在胡大身上留下的那一刀,一模一样。云放逸说话从来算数,要他怎么死,他就一定得怎么死。
他不能活着亲眼看到这场漫长的杀戮,很难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众寡悬殊,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地上满是尸体,漫长残酷的杀戮之后,小夜和仅存的两三个反抗者被赶进墙角,四周都是飞沙万里盟的刀客。
反抗者在发抖,没有用。什么都没用。求饶没用,反抗也没用,他们最多只能在等待死亡时尽量保持镇定。
一名飞沙万里盟小头目越众而出,狞笑着握住刀,月光逆照,他的脸看起来好像一个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恶鬼。
“慢着。”夜色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疑。
小头目不由得停下了手。
漆黑的大门处出现了一个黑影向这边走来。黑影走进月光之中,先是穿着破布鞋的腿,然后是灰白的大褂,一口挂在腰上的刀。接着是一张有点沧桑的脸。他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破烂、面色惨白的青年。
他们两人走进院子,从刀客之中穿过,停在小头目面前。
小夜认识这两个人,她从他们一出现就险些叫出声来,但她拼命压住要喊的冲动,只是急切地尽量压着声音说:“走!快走!”
风吹不散长恨花
红将冲她摆摆手,然后对小头目说:“先等我说句话。”说完之后他就蹲了下来。
小头目饶有兴趣地看着红将。他见过这个人,在泉水边他把自己的水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叫花,他有一条一钱不值的狼牙护符。他带着一杆刀却没有胆子拔刀。在小头目的记忆里他应该已经死了,但他却依然活着。红将的动作很奇怪,他蹲下来抓了一把沙土在手上搓,边搓边思索着什么。接着他站起身,走过来,相距三尺,停下。他做这一切时很镇定,他的眼神很诚恳,毫无威胁,但他看样子并不害怕。
不过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就不一样啦。光看样子就知道他已经吓得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小头目一笑:“你后面这后生很害怕。”
“你懂什么,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红将回头看看小骆驼,“我不害怕只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斤两,而他不会武功,你随便一刀就能把他杀掉,他当然害怕,他怕得要死——但他跟着来了,就算明明知道要死,这就是勇敢。老虎站在老虎面前要勇敢,狗要站在老虎面前,那要勇敢十倍才成。”红将看着小头目,“他比你勇敢得多的多,很快你就会知道。”
“还挺会说。不过我也知道你的斤两。我认识你。”小头目指着红将,又指着小骆驼,“你们是那天我放过没杀的小子。”
红将看看他:“哦,那我该谢谢你?放心,我不太喜欢杀人也不太喜欢结仇,说白了,我不太喜欢动刀。你别太紧张,我未必会杀你。不过这几个人是我的了。别的话咱们在刀上说。”
小头目又笑了,嘴角边的轻蔑可以用来割草:“你疯了吧。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放过你一次了——我跟你说啊,我小时候喜欢跟不认识的人划拳,剪子石头布,一拳定胜负。我总是预先告诉他们我要出什么,但他们从来不信,于是总输。后来学了刀法,我也总是预先告诉对手我要怎么砍——但他们也从来不信。我很喜欢从肩膀斜砍到腰的砍法,我砍中了对手,他会愣神那么一下,接着血从刀口涌出来,染得好像穿了一件袈裟,然后头和半个身子摔下去。我每次都告诉对手我要砍左肩还是砍右肩,我每次都说真话,但没人信。其实我不是在赌他信不信,我只是特别喜欢看人被逼到绝境时做选择的样子。”他收住笑,“我告诉你,这一次我会从右肩砍到左腰,你信不信?”
“我信。”红将冷冷地说,“你话太多了吧?”
小头目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的右手微微地提起来,一点一点地活动着手指,双脚分开,左手按到刀上的绷簧。
红将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小头目心中的杀气越来越盛,呼吸也越来越漫。
一阵风过,红将眨了一下眼睛。
小头目在他眼皮垂下时按下绷簧,手抓住弹出来的刀柄,拔刀。嚓的一声,他向着红将的右肩劈下去,一直扫过左腰,姿势行云流水。他的手拿着刀柄舒展地摆出出刀之后的姿势,红将的眼皮拾起。这是一次普通不过的,一瞬间就完成了的眨眼。
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啪”的一声,一口无柄的刀被绷簧弹起两寸后再度掉回鞘里。
小头目的手里只有一段刀柄。他的手还没摸到刀,刀柄就被红将砍断了。
场子里是难以置信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小头目眼中出现无比扭曲的恐惧,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终于明白红将为什么信他了,因为信还是不信根本无所谓。接着“咯”的一声,他手里的刀柄也从中断开。他喃喃地问:“这里怎么也会断?”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等你出刀等得无聊,于是砍了两刀。”红将转头说:“小骆驼,带他们走。”
他一连说了两遍,震惊得失去了灵魂的小骆驼才回过味来,答应一声,穿过呆若木鸡的刀客们把小夜扶出来。经过红将的时候站住,他悄声说:“我以为我们是来死的!”他腾出一只手擦擦汗,“千万不要再这么吓唬我了!红叔,我挺不住。”
红将一笑,然后看着呆若木鸡的飞沙万里盟刀客和动弹不得的小头目:“在我们那时候的江湖,被人打败了总要问问对方的名字。你不问?”
小头目问不出来,他的嘴唇跟他的双腿一样在不断颤动。
红将叹了一口气:“我叫红将,血红的红,战将的将。我知道这听起来像个假名——实际上就是假名。但我也没办法,真名字我早就忘了。不过对你无所谓,你这种刀法三百辈子也报不了仇。我不喜欢杀人,所以你们不要追上来逼我杀。”
他对场子里的人依次点点头:“我走了。他日江湖,英雄再见。”
月色空灵得好似幻境一般,红将领着小夜、小骆驼和幸存的三两个人穿行在巷子里。
起死回生,小骆驼很兴奋,所有的人都很兴奋,小夜却没有多少想象中的兴奋,半晌,她问红将:“红将叔,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我们走。”红将微微一笑,声音里充盈着满足和安然,“我们……我只想让你带着我去看看箭马的坟,我好告诉他把你找到了,安顿好了,他交代的事我给他办了……我这辈子也就不欠谁的了。”
他的声调轻松,小夜的心却越来越沉重,她的脚步慢下来,停住了,肩膀耸动,用压抑的声音哭。
所有的人都站住,红将走过来问:“丫头,怎么了这是?都好了,别哭。”
小夜好容易止住了哭声,这就像一场梦,梦中充满了大无畏的温情,永恒的言诺,纯洁的高贵,但只是梦。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啊。如果能换取这种真实,什么代价都无所谓,可惜,不能。梦只能是梦。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还有泪珠的余润。小夜用力擦了两把眼睛,她的语气很果决:“红叔,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红将盯紧了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莫可名状的什么东西:“你说吧。”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真的不是。我骗过你,不能再骗你了。”小夜说。
红将的大脑里一声炸雷,全身一软,只是那么一个瞬间,只有眼力非常的人才能察觉到他迅速找回力气重新站直。
他看着她,眼神慢慢地转向失望和空洞,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迅速低落。不过正如一个溺水的人永远不放弃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红将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你认识那个护身符。”
“因为我认识她。我们从前都是一块儿的妓女。我知道她有个当刀客的哥哥,不过他死了,他有一对染红的狼牙,是她亲手做的。我知道她的故事,但我从来不相信真的会有人来找她。我看着她从充满希望,到只剩下幻想,到只有绝望。我们这样的人,被别人背叛得多了,我不信这个……你救了我,你有用,你那么执著,我就顺势冒充了。”小夜轻轻地说。
风吹不散长恨花
红将一个箭步蹿上来,抓住小夜的肩膀,他的话声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在哪儿?”
“她死了。”小夜看着红将,张了好几次嘴,才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红将的眼睛在漆黑之中看着她,狼一样。接着他把头转开,问:“怎么死的?”
“她趁人不注意跑进了沙漠,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她不认识道,那个方向没有过路的驼队,她不会有机会。你知道,这儿的女人生不如死,她想留住最后一点尊严。她不想上吊,不想死了以后还被扔在乱葬场上喂狗。”小夜轻声说。
红将不再问,失神地看着漆黑的夜,一步一步地摸到路边,坐在一个土墩子上思索着。良久。他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开口:“真话?”他的声音好像突然衰老了十年。
“真话。”小夜回答,“这回我要是说假话,我妈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红将慢慢地点点头。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夜风呜咽着穿过他们的身边。
“红叔,我对不起你。”小夜轻声说。
红将依然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虚空,半晌,他只是举起一只手,疲劳地摆了摆,接着他站起来,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小夜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一直悄悄在一边看着的小骆驼走上前来,握住了小夜的手。她抽了一下没抽动,也就由他握着。
他们一起看着红将消失的方向,良久。小骆驼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我知道路,我们能出去。”
“可是红将叔他……”
“我画一张图留给杆子大爷,把路标好,他会跟红将出来的,我们得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小骆驼看着夜幕,“他们不会罢休的,我们得赶紧。”
【冲啊,你这战士,你的下场只有—死】
红将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了半个晚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思绪,后来他站起来,信步朝城外走去。
天色大亮,金汤城已经完了。大街小巷上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这几乎是一座死城。一具刀客的尸体栽在一根拴马桩前,他的马就在旁边,不安地小步蹭动。
红将走上前去,轻轻地摸着马的脖子,安抚它的情绪,然后扯下缰绳,翻身上马,策马向着城外走去。
他做这一切完全是下意识的。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了,那就走吧,离开这个令人压抑和绝望的地方,如果有人追上来,那就砍了他或者让他砍了自己。莫入凉州,莫入凉州。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入凉州肝肠断。
没有人打扰他,红将策马走进风沙之中。很快,金汤城就成为一个身后远处的黑点,他走了很久,烈日渐渐升高。红将的心里依然是空的。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很可笑,非常可笑,可笑到他几乎要忍不住讲给每一个随便遇上的人听,然后跟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可是没有人,只有太阳火辣辣地陪伴着他。
他不想这样,他需要倾诉和发泄。于是红将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天空大吼,乱七八糟地叫骂。他的喉咙很快就变干,他这才想起来已经一夜没喝水了。他在马背上摸摸,找到一个皮袋,打开皮袋放到嘴边,倒了很久,才有一滴水滴到他干裂的舌头上。红将扔掉水袋,环视四周,目力尽处全都是沙子,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路了。
反正也没有方向,那就这么走吧。去他妈的吧,所有的江湖、所有的刀和所有的刀客全都去他妈的吧。红将心想,他拍拍马脖子:“不好意思,兄弟,连累了你,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马匹似乎听得懂他的意思一样长嘶一声,选了一个方向小步跑起来。
很久,在马背的颠簸之中红将的精神越来越恍惚,最后居然睡着了,然后失去平衡,“砰”的一声摔在沙子上。
他在沙子上伸展四肢,躺了一会,已经远远跑出去的马居然又转回来,围着他转,嗅着他的身体,发出嘲笑一般的咴咴声。
“你不想丢下我?”红将坐起来,拍拍马头,“咱们有缘,结了个伴儿,不过算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没指望啦,不用陪着我等死,你跑得快,你能出去。”
马不走。红将又拍了马一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翻身上马,马这才撒着欢跑起来,越跑越快。然后,一种感觉闪电一样冲入红将的脑海,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就嗅到了空气中的第一缕血腥味。
马匹翻过沙丘,红将一勒缰绳,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修罗场,死人和死马横陈在地。突然,他跳下马,发狂一般冲下沙丘,跑到一匹死马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马拉到一边,这匹马压着一个人。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片衣角,可能红将永远无法发现他。
是小骆驼。
红将用力地摇着他的身体,掐他的人中,给他推宫过血。
不知道搞了多久,小骆驼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红将,笑了笑:“红将叔,我是不是死了?”
“没死!你没死!”红将在狂喜之中大喊,“出了什么事?”
“我们被飞沙万里盟的人追上了。我还以为这条路没人知道。”小骆驼喘息着回答,“我们走着走着,就听到了身后有闷雷一样的蹄声,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叫大伙分头跑,我叫小夜朝相反的方向跑,自己大声呼喊,挥着火把将追兵引开,结果跟几个人慌不择路地来了这儿,被追上了。我只记得一口刀向我砍过来,然后马一趔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你命大,这马救了你一命,他以为他砍了你,其实你只是摔马了。也幸亏是沙地,要不压也压死你。”红将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把小骆驼扶起来,检查了一下没被压伤筋骨,然后扶着他上了马,“咱们走,你还认识路吗?”
“咱们这么走不出去,不过离这儿不远有条驼路,有个小营地。我们经常在同一个地方扎营,它就成了个小站子。咱们在那儿等驼队来,今天是第五天,有一支入关的驼队会经过。咱们回去,找着小夜,安生过日子。太好了。活着太好了!”小骆驼越说越精神,最后几个字是喊出来的。
一切都结束了。红将拉着小骆驼,按着他的指点行而行,踏过漫漫的黄沙,向着几里地之外驼队的小据点赶去。
那里其实和金汤城没什么区别,没有水,没有人,有的只是吹过沙漠的长风,但那里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一切。也许他们会等到驼队,也许他们会在漫长的等待中把身躯埋葬在黄沙里,这谁知道呢。
风吹不散长恨花
小骆驼一边走,一边唱起据说是古代一位在黄沙中丧尽了军队、最后身湮名溃的将军在大漠里写过的歌谣:
径万里兮渡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他们几乎是掐着点赶到营地的。他们到营地时,遥远的沙丘上已经出现了驼队的影子。
红将和小骆驼下了马走进营地,并排站在干制的芨芨草堆前——这些草是给驼队的骆驼补充体力的。小骆驼和红将看着驼队踢起的沙子,不约而同地都想:终于要结束了。
身后传来草垛翻开的声音,两人一起回头,营地里垛着的芨芨草干草堆里钻出了一个人,老朽不堪,看着他们的眼神既惊且喜。
红将紧走两步抓住他的肩膀:“开破头?这两天你去哪了?怎么没回去?”
“我想给你们省点水。”开破头说,“后来我以为你们死了,我觉得我也该走啦,随便上哪里挣扎性命。金汤城不能呆了。我知道这地方,我就是这么来的——我跟我孙子。”
“开破头大叔,我们都没死,咱们一起走吧。”小骆驼的话诚挚而狂喜,“咱们三个终于又凑在一伙了。”
开破头笑笑,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有话,但他在犹豫。
“怎么了?”红将问,他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我有件事得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反应怎么样,但一定得跟你说。我也走过江湖,这事得说。”开破头认真地说。
“你说。”
“你们被人出卖了。就是你那朋友,老杆子。小夜跟小骆驼他们逃亡的路线是他说出去的,我暗中听飞沙万里盟的人说的。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才逃出来的。”
红将凝视着开破头,半晌,问:“真话?”
开破头笑起来,哈哈大笑,笑出眼泪:“我孙子都死了,为了一口水,为了飞沙万里盟丧尽天良的规矩。一切一切,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要骗你?你想想,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你跟小骆驼还有他之外,全都死了,不是他,是你?是小骆驼?”
红将还是凝视着开破头,很久很久。他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起风了,沙漠里的风卷着黄沙打成一个又一个旋子,遮天蔽日。红将嗅一嗅风里的气味。
“我去找他。”红将平静地说,“既然知道了,我就去找他。”
“你最好别去。现在他们整个盟都在搜你。”开破头说,“你一进金汤城,就有上百把好刀在等你。”
“那又怎么样。这跟有多少把刀等着我没关系。”红将看看开破头,看看渐渐接近的驼队,又看看小骆驼。
“那我跟你去,我知道一条小道。”开破头说。
红将点点头,回头上下打量着小骆驼,半晌,吐出三个字:“活下去。”
小骆驼不回答。
红将看着小骆驼,伸出手来替他拍一拍衣襟上的沙土,展一展围脖,拽一拽袖子,退后两步看着:“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活下去!”
“你……”小骆驼只说了一个字。
驼队停下了,五天之内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进关的驼队。毕竟还是有人摸到了其他聚居点。金汤城水源坏掉、居民逃散、刀客火并、多人丧生的消息已经传开,不会再有任何一支驼队经过这周围了。
小骆驼很快跟驼队的人谈妥了条件,都是一个行当,好说好商量。他上了马,对红将和开破头说:“快来!这是最后一支驼队了,不走,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有点事要办。你走吧。”红将挥挥手,“活下去,这不是你的江湖。你不该掺和进这件事里来。你只是个拉骆驼的。走!”
刁斗一响,驼队开拔了,小骆驼的眼睛湿润了。他几步就一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红将和开破头矗立在沙漠里目送他和驼队渐渐远去。两个身影在漫天的风沙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连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
老杆子坐在他的小破屋子里,发呆。他在回想着这些天来惊心动魄的事情,正想得入神,门响了。他警觉地抬头,红将和开破头好像鬼影子一样踅进来,看着他。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怎么回来的?”老杆子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神色紧张地看着外面,“你知道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多少刀在找你?”
“我回来问你点事。”红将慢慢地说,老杆子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你动手吧。”老杆子看着红将,脸色惨白但是平静,“是我干的。我卖了你们。你动手吧。”
红将看着老杆子,坐在桌子前。
开破头警惕地看了看外头,掩上门。
“我知道是你干的。”红将平静地说。
“那你就快动手吧,别让我零碎受苦。”老杆子惨笑道。
红将拿起桌子上的一只杯子,翻来覆去地看,手指依次动起来,杯子好像变魔术一样在他的手里绕来绕去。他的神色非常专注,然后他问:“杆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大概有二十几年吧。”老杆子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救过我无数次,动手你先上,撤退你断后,你总是对付对方最硬的高手,你分给我的钱,分给大伙任何一个的钱跟分给你自己的一样多。你公道,恩义双全。我出卖了多年的老朋友,我该死。”
“所以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红将把杯子放下,凝视着老杆子,“我信任你,我信任了你二十几年。现在我依然信任你,我只是来让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理由。你说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老杆子喃喃地说。
“说吧。”红将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
老杆子看了红将半天,低下头:“我有个儿子。”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有个儿子。以前的仇家找上我,我带他逃出关,逃到金汤城来,父子俩没法生活。那时飞沙万里盟正在收杂役。他进去给人家干活。云放逸查到我跟这事情有牵连,早就盯着这屋子了,他的人在小夜逃走的时候跟踪了她,本来准备一网打尽,结果她被你救走。他发怒了,来找我,拿儿子来威胁我。”
他笑一笑:“然后我就说了,我就全说了。我把小骆驼画的那张图给他们了。我把你们卖了。”
红将沉默地听着,然后站起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我不能杀我的朋友。也许换了我,也会说。你跟你儿子好好地活下去吧,有个儿子真好。”
老杆子哭出声来:“小夜没跑掉。”
红将电一样的目光射过来:“什么?”
“她没逃脱,他们还是抓了她回来,把她吊在旗杆上等着你。你三天不去,她就晒死了。他们说,如果你有胆子回来,就把这些告诉你。我本来不想说,我不想让你去送死,那儿有整个玉门关外凉州八郡最好的四十个刀客等着你,有云放逸和十七杆刀剩下来的人,还有燕绝人。他们听盟里的人说过你的刀法,他们不会大意。他们一定要杀你,你坏了他们的规矩。你别去,我不想告诉你。我也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风吹不散长恨花
红将抬起头,风沙苍茫的脸上依次闪过的面孔是疲惫的隐居者、坚韧的搜索者、寞落的失望者以及冰冷疯狂的杀人者。
“当年是谁管动刀砍人?”他淡淡地问,“所以,你自己要保重。”不等回答,他就说完最后一句话,推开了门。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老杆子哭得佝偻的身子。
时辰不早,但阳光依然毒辣。红将的心情放松下来,他得到了一个理由,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只剩下一战。
“你要去……”开破头和红将并肩站着,看着远处的大旗,问了半句。
红将不回答,沉默地点点头。
“那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么?”红将问。
而开破头哈哈大笑起来:“芨芨草吃多了会死,那是骆驼吃的,人不能吃,太韧,会戳断肠子。”开破头止住笑声,看着红将,认真地说,“我的孙子就是这么死的。我也吃了不少。我的肚子经常疼得我要发疯,我活不长的。我不想在地上疼得打着滚死去,太难看啦。所以我也要去,再说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活着做什么?死之前也只有这一件事我想做,一举两得,何其快哉。”
红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以前也当过刀客。刀客你知道的。我去了是想叫他们知道:他们这些丧天良的规矩我们不认。老天爷是告诉过我,我们不会赢。但老天爷可没说,我们不能反抗。是吧。我只想自己主宰命运。”开破头语气平静地说。接着他舔舔嘴唇,“要是这当口有碗酒就好了。干他妈的一个酒逢知己,然后一起去血染黄沙。”
红将说不出话,只是硬硬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走着?”
红将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烟尘里空无一人的金汤城大街,还有大街上吱呀摇晃的招牌,看了看深邃幽暗、布着金红色霞光的天空,看了看偏西的太阳以及在满天朔风里猎猎作响的大旗,重重点头:“走!”
于是这两个绝望的刀客——或前刀客,一个拿着长刀,另一个攥紧了匕首,头也不回地踏上长街,踩着千万年细碎的沙子,顶着千万年燥热的阳光,向着飞沙万里四字大旗步步走去。
飞沙万里盟大寨前摆着十几桌酒席,酒席上坐着五十四个关外最好的刀客,他们在吃肉喝酒,但最多只有三分心思放在酒席上。他们知道自己在等待对手,这个对手手稳,刀快,但这有什么呢?手稳刀快的对手他们见得多了,杀得多了。
还有云放逸,以及他用来摆排场的四个波斯女奴。当然,没有必要在这两个对手面前摆排场,他只是习惯了。
于是云放逸冷冷地说:“来了。”
刀客们抬起头,两个身影正朝这里走来,走近一些,看清楚了一些,一个衣着破烂、丝毫没有刀客的风范,另一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他们未免有些失望。但这没什么,刀客们总不可能每次都能杀到他们希望杀的人,不管对方是谁,云放逸说杀了他,那就杀了他。这是没什么商量也不可能打什么折扣的。
这两个人在远处站定,看着这边,然后其中比较老的那个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站稳了,对着这边撒尿。
这无疑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挑衅。
“我占个先。”开破头系起裤子,看着对面视他们如无物的刀客说,然后转身看着红将,“要是你能活着回去,就……”
他想了想,笑了笑:“算了。”
接着他煞一煞腰,昂首挺胸地向着刀客们走了过去。
离这里最近一桌的几个刀客在猜拳,以决定该由谁来杀开破头。这是件不大体面的事情: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弱了,杀他是一件肮脏的事。
最后,一名刀客成了倒霉蛋,他离开众人,走向等待中的开破头,站在他对面,冷冷地看着他。
“爷是开破头,爷身上的伤疤比你的头发还多,你拿把刀吓唬爷,你这不是拿肉吓狼吗?”开破头拔出绑在腿上的匕首,“爷也做过刀客,你来!”
刀客看着开破头,表情十分厌恶,但还是按刀客向前辈挑战的规矩行了个礼,接着眼神一凛,手一动,刀光一闪。
开破头腰里一凉,他低下头,一把刀切过他的身体埋进了他的上腹。真疼啊。他吸着凉气咬紧了牙关,举起匕首在头上一划一抹,然后用血淋淋的脸瞪着对方:“你来!”
刀客叹了口气,摇摇头,手又一动。
第二刀从开破头的肩膀上砍下去,深深地砍进他的肺,开破头再也站不住了,他坐倒在地,颤巍巍地把匕首举到头顶又是一刀:“你……来。”
刀客长叹了一口气,手一挑,从他身上拔出刀,顺便在他衣服上擦了两下,收刀入鞘,转身走回去了。
红将冲上去抱住开破头,他几乎已经断成三截了。他微弱的呼吸每一下都带出大量的血,这里那里地喷出来,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有异样的光芒。
“刀……刀法……我……就……就记得……这一下了,丢……丢人吧。”开破头气若游丝,努着力气说。
“不丢人。”红将回答。
“我这……一辈子,有怨,也有……悔。我想……孙儿,我也……想好好活。”开破头微笑看着红将断断续续地说,“可是今天……真……真痛快,真痛快!我……跟他们……拼,我死了,我像条……好汉吧!”
“好汉极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样儿的刀客。”红将郑重地说。
“可我……我有点……怕……”开破头用最后一丝力气喃喃地说。
“不怕。”红将看着开破头的眼睛,“笑。笑着死。”
开破头狂笑起来,狂笑,流泪,血从嘴里喷出来,安详,死去。
红将抱着他的尸体,为他合上眼睛。他似乎突然沉重了起来,沉重到几乎抱不动。
你活得太艰难,太凄惨。我不忍心再救你。你去吧。
我会为你、为老杆子、为小夜和小骆驼,为许多人决一死战,义无反顾,决不退缩。
哪怕我一败涂地,哪怕我头颅断、热血干,哪怕我们无人知晓的故事永远掩埋在黄沙之中。
红将默默地祷告着,把开破头放进浅浅的沙坑里堆上沙子。当最后一捧沙子埋住了开破头的脸,他抓一把沙子在手上搓一搓,站起身来,捡起丢在一边的刀,扔掉刀鞘,拎着刀,挂着狼牙,携着浸红衣衫的开破头的血,须发在风中披散着径直向着云放逸和飞沙万里盟的五十四名刀客走去。像之前无数次决斗一样,他厉声吼出了决绝的战书:
风吹不散长恨花
“拔你们的刀!!!”
【在你身后人们的传说中】
刀客们又在猜拳。这一次他们是在决定由谁来杀红将。跟刚才一样,杀这么个人显得不体面。你可以认为他们是坏人,十恶不赦,但这点体面他们还是要的。
,祸不单行,又是刚才动手的刀客成了倒霉蛋。不过还好,传说这个是正主儿,比刚才那个难对付。
他迎着红将走过去,手握住刀柄,喊:“在下是西……”
然后他的头颅就冲天而起,红将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他的身上稍做停留。他无头的身子甚至又向前走了半步,才一截一截地栽倒在地,先是双膝,然后是上身,最后才是高高飞起的头摔到沙地上。
红将发出狼一般的狂啸,向着纷纷跳起、抽出刀的刀客们杀将过去。
同一时间,云放逸高喊:“一起上!单对单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刀客们被战斗的血燃烧得忘记了恐惧,纷纷怒吼着向红将冲过去,就好像一队骑兵冲向一支迎面射来的箭。只是一眨眼工夫,箭就和骑兵撞到了一起。
红将的第二刀劈了出去。
弦月一般的妖艳刀光冷冷地亮起,静静地,几乎持续了无限长的时间。
冲在最前面的四个刀客几乎可以看到每一个瞬间红将的身影,他继续前突,他穿过了自己劈出的刀光,他手里的刀由下而上挑出第三刀,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愤怒,也没有仇恨,甚至没有杀气,只是平静。但他的眼睛却像两团燃烧了千万年的鬼火。
刀客们很奇怪为什么自己能判断如此之多的细节,直到他们终于体会到身体上传来的麻麻的冰冷感。
时间呼啸而过。四个躯体的上半段同时折断,一时未死,刀客们惨号的声音响彻黄沙。
云放逸的瞳孔放大了。接着他眨了一下眼。
他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次视觉定格中,红将刚刚冲到刀客们的中心,刀光刚刚切过四个刀客的身体。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次视觉定格里,几乎一切都没有变一所有人的姿势都没变,但红将却已经出现在冲在最后的一名刀客面前,他的刀正危险地掠过对方的手臂。
然后一切开始运动,四个刀客的上半身摔在地下,他们狂呼着爬动。那个最后的刀客拿刀的手突然离开了他的身体,但红将已经不见,他重新杀回刀客队伍,本来应该是五十四个人捕猎他一个,但现在却成了他一个人捕猎五十四个。他像鬼一样无处不在,倏忽而来,又闪电而去,只留下一道美得好似时间停止一般的刀光,以及一个中刀而死的刀客。
只有红将的刀光。在他动刀杀人的时候,五十四个关外最好的刀客没有任何一个有半点机会挥动他们的刀进行抵抗,没有任何一个能捕捉到他的身法出刀。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一个有初会出刀。
云放逸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是的,他依然笃信燕绝人能解决红将,燕绝人是无敌的。但他自己又算什么呢?他的所有任务就只是等红将把所有该杀的人杀光,然后走过来告诉他他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吗?
燕绝人甚至都不一定会杀红将,只会告诉他既然你砍了云放逸,那你就来当总管吧。云放逸并不想体验这种绝望的感觉,但红将刚才砍出的那些刀,他、一、刀、都、挡、不、住。
他要是敢拔刀,就只有一死。或许他不拔刀也同样只有一死。他引以自傲的刀法在红将面前幼稚得好像婴儿在挥动勺子。
如果他能知道红将的破绽,他也许能胜过他。无论是谁,在出刀的对候总会有些习惯动作,总会有些习惯姿势,只要摆对了克制这些姿势的动作,就是刀法弱一些也能赢,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是他不知道红将的破绽,他只希望在红将杀光这五十四个人之前,自己能看出点什么来。不能跑,绝对不能跑,堂堂飞沙万里盟的总管,跑了太可笑了。但是云放逸确实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躲避战斗的念头,尤其是他在看到红将厉鬼一般把这些所谓“关外五十四个最好的刀客”当草席卷一样砍的时候。
直到云放逸看到红将的刀慢下来。他累了。他很久没喝水也没吃东西了,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再怎么样,他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真正的复仇厉鬼。
云放逸的眼睛里绽放出满足的笑容,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刀客们已经把红将围在中间,他们终于开始出刀,刀光笼罩在红将周围,终于出现了刀刃撞击的声音。
红将在喘息,他在拼命地防御。他确实很厉害,但再厉害他也只是一个人。他的眼光会不会像刚才的自己一样充满了绝望?云放逸看不到,但云放逸认为这是一定的。
吊在旗杆顶端的小夜开始无声地哭泣,世界上的傻瓜那么多,为什么她认识了最傻以及最冲动的一个?
她很快就知道她错了,因为还有更傻更冲动的一个一就在红将遭遇以一敌多的危险之时,一匹马出现在视线尽头,绝尘而至,几乎在转瞬之间就冲入了圈子。
马上的人怒吼着甩出一支支火药,火药在刀客群中爆炸,冲天而起的黄沙遮蔽了一切,等黄沙散去,刀客们惊恐地发现红将已经不见了。
红将出现在马上的骑士面前,他看着骑士,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说:“我跟你说了,这不是你的江湖。你干吗不走?”
小骆驼只是笑笑,甩出一袋水,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红将叔,水。”
红将接过水袋猛喝一口,擦擦嘴。
小骆驼从马上俯下身子,压低声音说:“是不是我的江湖这无所谓吧。”然后他前后左右一看,问,“开破头大叔呢?”
“死了。”红将说。
小骆驼呼出一口长气:“那,我们得替他报仇吧?”
红将看看聚成一团,正往这里走来的刀客们,点点头:“我们会替他十足十地报仇。”
接着他看看小骆驼:“还有一件事。”
“什么?”小骆驼问。
红将指指旗杆:“小夜。”
小骆驼手搭着凉棚向那里看着:一个人吊在旗杆顶上,黑色的衣服,纤弱的身材,似乎正在向这里看。小骆驼抿抿嘴,只觉得嘴里满是苦味。他看看眼前的几十个刀客,又看看红将,问:“红将叔,我们这次能赢不?”
“谁知道。”红将回答,“赢不赢跟打不打是两回事情。每一次,我在砍人之前都并不知道自己一定能赢。”
“说得也是。红将叔,”小骆驼第三次笑起来,“咱们打个赌吧,我觉得我们死定了。”然后他鼓足中气,大喊一声,“小夜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风吹不散长恨花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策马向刀客们冲过去。
小夜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刀客们亮出了他们的刀,迎面冲来的快马上甩出火药,接着刚才那道刀光再一次亮起。
红将掠过奔马,第一刀就把两个试图砍马的刀客连人带刀砍成四截。他肚子里有了水,身边有了战友,力气恢复了,现在就算全世界的刀一起向他砍过来,他也能把它们一刀砍断。
事情总是会起什么变化一没有变化就不叫人生了。正当红将和小骆驼自信满满,正当云放逸以为自己将死在红将刀下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有一个人贴着墙角以及战场的边缘慢慢地溜到了云放逸身边。
云放逸看了看他,满眼的鄙夷之色。他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我儿子找个出身。”老杆子谄笑着说。
“你想怎么找?难道你也想上去砍几下?”云放逸上下打量着老杆子,把自己的刀递过去,“你想的话我可以把刀借给你。这可是一口好刀,这把刀值半个金汤城。”
老杆子笑笑,推开刀:“这个我不在行,我不会刀法。来金汤城之前我是个骗子,我靠骗人混饭吃,我是最好的骗子,从没失过手,来这里之后我做不了生意。这里的人不能骗,这里都是刀上说话的。再好的刀,拿在我手里就是张废铁皮。”
云放逸就这么看着老杆子,老杆子也在看着云放逸。
最后云放逸问:“你不会刀法,那你怎么给你儿子找出身?”
老杆子露出一个充满神秘感的笑容。他走上一步,指着场子里的红将:“那个人叫妖刀红将,你看他刀法如神,其实他也是有破绽的。我跟过他十年。我知道他的破绽,只要你照顾我儿子,我就告诉你。”
云放逸盯着老杆子一非常认真地看。然后他说:“我照顾你儿子。”
老杆子也盯着云放逸——同样非常认真地看。然后他说:“他每一刀都有破绽,世界上没有全无破绽的刀法。你注意他下一刀,他下一刀会从左下到右上出刀,只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右胁是空门。你捉住了,你就活,你捉不住,算我白来。”
云放逸转头看向场子里的红将,看着他的下一刀,惊雷厉电,一个刀客被切成了两段,挥舞着手臂,半个身子倒下去。
破绽!在那一个刹那,云放逸分明看到了红将刀法里无法回避的破绽,也看到了自己的胜机。他忽然之间整个人都充满了狂喜、希望,以及……
腰上突然一冷,接着是毫无征兆的剧痛。
云放逸本能地运起内力,手臂向后一扫,一个偷袭的人被打了出去,他回过头,老杆子正艰难地撑起身子。
这一击刀法不高也不低,如果是在平时,刀口刚碰到肌肤,云放逸就能把这种档次的偷袭者杀死十次。但这一次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红将跟他的刀客在场子里厮杀,看着红将厉鬼一般的刀法,他的脑海里充满了敬畏和惊叹,发现破绽之后又充满了狂喜,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用于防备和反应。大意,大意,太大意了。
“你不是不会刀法吗?”云放逸捂着腰上的刀口狠狠地问。
“别忘了我是骗子。”老杆子同样狠狠地说。
“你连儿子也不顾?”云放逸艰难地撑着身子坐下来,“你们都得死!”
“做梦!你们完蛋了,红将来了,你没机会做了。可我不想让他杀你,我的错,我自己找回来。”老杆子冷笑着回答,一缕鲜血从嘴角流下。
云放逸一刀就挥过去。
场子里满是倒毙的刀客,红将已经在最后一个刀客身上斩过了最后一刀,顶着猎猎的风向这边走来,小骆驼策马跟在他身后。
云放逸忽然被一阵巨大的恐怖塞满,他大叫着:“别过来!别过来!规矩都是燕绝人定的!不是我!”
红将不理云放逸,走过去,双手捧住老杆子依然露出微笑、滚落在黄沙上的头颅,看了片刻,为他合上眼睛,然后转身,向云放逸走过来。
他身上的杀意好像岩浆在骨髓里奔流,随时会裂体而出。
“我受伤了,不能动。”云放逸大声喊,“你不能杀没法还手的人!这是江湖规矩!”
“放屁。”红将轻蔑地回答,接着从地上捡起一口刀,信手一挥。
云放逸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红将的刀在手指间轻轻一转,然后被他高高地抛了出去,钢刀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砍在旗杆顶上,颤动不已。
绳子断了,小夜像一片叶子一样晃晃悠悠地飘下来,小骆驼纵马而来,接住了她。
她的身体非常轻,虚弱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有依然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喜悦和忧伤。
云放逸转过头想看看这个场景,但他在转头的时候就感到脖子上肌肉的断面相互摩擦,接着他的头掉了下来,掉到他自己的怀里。
在不远处看着的、抬着步辇的四名波斯女奴走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抱了自己的脑袋、横在地下的云放逸,半晌,忽然一起举起步辇砸在他的尸体上,接着,在他的尸体上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然后,她们转向红将,曼妙的眼睛里有眼波在盈盈流动。片刻,她们双膝跪倒,给红将磕了一个头。
“走吧。”红将避开,侧过身子指指场子里的马和骆驼,“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离开这个人欺负人、人吃人的地方。走吧。回你们的故乡,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自由地活,自由地爱,自由地恨,自由地死。”
说完,他转过身,在夕阳里走向飞沙万里盟的大门。他的手舒缓地挥出,刀光好像最后一朵灿烂的流星划破了夜色苍穹,大门在晚风里吱吱摇动,接着拍到地下,一片沙雾升腾。
偌大的山寨已经空了,一个人都没有。红将走进山寨,小骆驼抱着小夜紧紧地跟着,他们走过一重重院落,穿过一道道门,踏过一条条小径,他们来到了山寨最高处的内院,院门开着。
红将一眼就看到了燕绝人,香烟袅袅,落寞无声。他正在一棵树下的一条香案前专心致志地抄着《金刚经》,似乎这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与他全然无关。
【横行青海夜带刀】
红将右手举起刀,左手拇指扣上中指,在刀背上一弹。
龙吟一样清亮的振动声悠长地响起。
燕绝人的笔凝在空中,他抬起头,看看红将,看看抱着小夜的小骆驼,面色无喜无怒。
“还有最后四个字。”燕绝人淡淡地说,“等我写完,不介意吧?这是庄重的事情,不能分心。”他调整一下呼吸,一笔一划地写下:信、受、奉、行。
风吹不散长恨花
写完了,他的字很好看,秀美而有力。燕绝人很满意地看着,把笔放到一边,站起身,拿起经册,在夕阳之下举过头顶,然后潜运内力,泥金暗花的精美经册瞬间变成了细碎的纸屑,随着呜咽的晚风飘出院墙,如落花四散而去,终于在沙漠中消失不见。
小骆驼大惊,他觉得可惜极了:“这……”
燕绝人有些惆怅地打断他的话:“世间种种,莫不如是。”
然后他看着红将笑了笑。看看他的人,看看他的刀,问:“我那些手下你全杀了?”
红将点点头:“差不多吧,也许溜了那么一个两个,顾不上检查。”
“那我还得再找一批。云放逸这样的人才不那么好找。不过他也有毛病,太爱杀人。他爱杀人是因为他害怕,他不够强大。”燕绝人很惋惜地说,“你要先找我商量商量,什么事不好说。可你看现在,全晚了。我也麻烦,你也麻烦。至于溜掉的那些人,我点一点死尸就知道是谁了。我会把他们全杀掉,他们对刀没有敬畏之心,不明白拿着刀就一定要应战。”
他接着笑一笑:“你很不错。要是没有这回事,我一定请你做飞沙万里盟的总管,可惜,你坏了规矩,非死不可。”
红将盯着燕绝人:“你也很不错。我见过你出手,那种刀法叫我非常、非常震撼。可惜,你这个规矩,我非坏不可。”
燕绝人惋惜地摇摇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可我不这么觉得。要是没有我,这里每天都会有刀客火并。每天都会死人。秩序能让人活命,你懂不懂?”
红将冷笑一声:“古往今来,独夫暴君,桀纣民贼,没有一个不是这么想的。废话少说,咱们拿刀说话吧。”
燕绝人只是笑了笑,信手拈起一张还没有写字的桃花笺,举在眼前,也像红将一样,拇指扣住中指,弹了一下。
同样一声龙吟一般的清亮振动声悠长地响起。但这只不过是一张薄纸。
“你知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燕绝人问。
“你会认为是判断力。我不这样认为。”红将冷冷地说。
“哦?”燕绝人来了兴趣,“你认为是什么呢?”
“我就是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我们是不同的人,没有必要在这方面沟通。我把你的人杀光了,你该做的是替他们报仇。”
燕绝人笑了,他懒洋洋地说:“那要看你是不是值得我替他们报仇。”
然后他的手指一弹。
红将心中一激灵,一刀斩出。
“嚓”的一声轻响,然后是笃笃两声。
被切成两半的桃花笺钉入墙中,随风飘拂,简直好像两把钉进墙里的飞刀,但那只不过是燕绝人信手弹过来的一张纸。
红将又是一刀。
空气里传来爆裂的声音,但他的刀没有劈到任何有形的东西上。
燕绝人淡淡地问:“第二次是什么?”
“内力。”红将回答,“我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在出刀之后,凝聚不散的内力再跟着出一次招,跟一把无形的快刀一样。这一刀是两斩,我从没见过如此高明的刀法。”
燕绝人又笑了:“你值得。这真是麻烦,我不喜欢杀人。”然后他开始解释,“其实你知道得不够完全,我最多能一刀七斩,内力分六次递过去。当然,分次越多,每一次的力道也就越小——但砍断一个人还是足够的。你想不想见识一下一刀七斩?你值得。”
红将松开四根手指,然后一根一根地在刀柄上握紧:“试试看。”
燕绝人点点头:“我要用刀了。很久很久没人能让我用刀了。你换把刀不换?我这里好刀很多,你的刀太随便了,简直不像是你这种高手该用的。”
红将摇摇头:“刀随便,人不随便。”
燕绝入又是微微一笑,他走到小院里唯一的一间屋子前,打开门,清冷的寒光立刻从门里溢出来。
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刀,有唐刀、雁翎刀、鬼头刀、苗刀、倭刀、泼风刀、百折刀、马刀、偃月刀……甚至还有一口戒刀。
“这些都是好刀,我喜欢好刀。”燕绝人一把一把地看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怜爱,“都是好刀。关外的好刀全在这里了。”
“这得花多少钱啊?”小骆驼惊叹地喊起来。
“没花什么钱。”燕绝人走进屋子,伸手敲打着这些寒冷又美丽的兵器,“其实我一般直接告诉别人,我要你的刀。”
“别人就能给你?”小骆驼狐疑地问。
“他给,有给的拿法,他不给,有不给的拿法。”燕绝人似乎对小骆驼很有耐心,然后他转身问红将:“你真的不换一口?”
红将摇摇头:“这口刀是朋友的,不换。”
燕绝人点点头:“我很欣赏有原则的人,即使他们的原则跟我的不一样。”
最后他选了一口木刀。
燕绝人拿着木刀走回院子,面对红将站着,双方相距不过一丈。燕绝人活动一下全身的关节,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红将思索片刻,开口道:“如果输的是我,你要放过他们两个。”
“那怎么成,他们杀了我的人,坏了我的规矩,要是让他们走出去,我就不用混了。坏了规矩的人都得死。我不喜欢杀武功低微的人,我也不愿意。”
红将长叹一声,手腕慢慢地翻过来。在夕阳的照耀下,那口残缺不堪、染了无数污血的刀依然倔强地反射着狞厉的光芒。过去的岁月依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像一场荒凉萧条的梦。
这一生经历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次,每一次他非杀了对方不可的时候,对方总是能给出一个毋庸置疑的理由。
“那我只好杀了你。”
刀光一动,不是白色,是暗黄色。那是燕绝人的木刀。接着,连续六道凶险的内力一波接一波地向红将斩来。
红将冷静地出刀,一次,两次,还没等他把六波内力挡下,另一侧就又是同样的六道内力袭来,而燕绝人站在原地好像动都没有动。
红将身前刀光一盛,准确急促的八九声爆响过后,他把刀放下,好像也没有动。
燕绝人鼓掌微笑:“好刀法。”
“你更好。”红将说,“你刚才为什么不再加一刀?再加一刀我非死不可。”
“哪有那么快。内力调息也是需要时间的,刀可以快,一刀七斩是两回事,没法那么快。你见过我出刀?哪一次?我没有印象。这么好的刀客在附近我不可能没有印象。”
风吹不散长恨花
“你用笔切断过一个沙匪头目的钢刀,那种身法我忘不了。”红将说,“赌快吧,我喜欢干脆利索。我没有那么快的身法,只能等着你冲过来。”
燕绝人深深地看着红将:“好。”他的脸上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容。
只有最锋利的眼神能隐约捕捉到两道刀光刹那的交错。
一阵晚风吹散了香烟,树叶在晚风中和谐地奏响,天和地被夕阳染成沉重的苍茫。没有任何征兆地,红将突然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然后滑下来。
燕绝人站在原地,姿势不变。
在红将刚才站立的地方,六声内力破空的声音依次响起,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红将挣扎着站起来,胸口的狼牙发出几声断裂的脆响,然后断掉,接着狼牙之后出现一道刀痕,然后刀痕中渗出鲜血,红将喉咙一甜,吐出一大口血。
小骆驼连忙放下小夜,冲过来扶住他:“红将叔……”
“没想到赢在这个护身符上。”红将抬头看着夕阳,喃喃地说,“他用的又是没有刃的木刀。他太托大了。我运气太好了,我要杀人的时候,运气总是特别好。”
一道刀痕出现在燕绝人衣服上,接着,他手中的木刀断掉,然后他的人也沿着胸前平整的刀口断开。一直到死,他带着讥诮味道的微笑都未有丝毫改变。
夕阳下的黄沙就像一幅谢幕时的画,红将突然觉得非常疲惫,似乎灵魂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要被抽干,他的思绪变得非常遥远,似乎回到了那个细雨黄昏的忧伤春日,他折断一根柳枝,在未退的春寒里就这么踏入了江湖……
他看着小骆驼和小夜。他想到箭马和他妹妹。他想到老杆子和开破头。在这段关于刀和生命的记忆里,只有爱是唯一的救赎。
【尾声世界是—场时序轮转的梦】
势焰熏天、纵横大漠的飞沙万里盟倒了。
关外第一高手、刀客之王燕绝人死了。
没有目击者,所有见到这场大战的^都死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总之金汤城成为了无人的空城,但这只是暂时的。那里有丰美的芨芨草,大堆不错的房子,泉水总会再度干净起来,于是这里立刻成了各路重新散乱的沙匪们的目标。
他们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赶来,期望自己成为下一个燕绝人,期望匪帮成为下一个飞沙万里盟,他们骑着快马,把刀磨得雪亮,随时准备把刀砍在同类的脖子上,他们唯恐落后地来了。
第一支沙匪的马队横穿大漠时碰上了两个奇怪的旅行者,一个鬓边微见斑白的汉子,还有一个拉骆驼的年轻人。
他们看样子迷了路,一筹莫展,而且不像有什么油水的样子。沙匪们纯粹是出于职业道德才把他们围起来,这两个人似乎从梦里醒过来一样,四周看看,相互埋怨。
“我们是在哪里?现在什么时辰?”老一点的一个从骆驼上抬起身子,看着遮天蔽日的风沙问。
“巳时,或者午时,要不就是未时。谁知道,也许是申时。”年轻人在另一匹骆驼上回答。语气悻悻。
“还有几天的水?”老一点的问。
“水都没了!”年轻一点的说,“我就跟你说来找也没用,小夜说得对,一个姑娘家跑进这里来一点机会都没有,也许她的骨头都早已经变成黄沙了。”
老一点的不说话,片刻,开口:“你还想着她。”
年轻一点的轻轻地说:“怎么能不想。”
“姑娘不愿意跟你,那没办法。别想了。”老一点的叹了口气,“这事情勉强不来。男人不能光想着女人。不过你干什么要跟着我来?这地方九死一生,回不回得去还不一定。”
“我还能干什么?再说,你也要人照应。”年轻一点的语气里写满了忧伤和放纵。
他们就这么对答好像没有看到沙匪一般。沙匪们十分气愤,这是显而易见的,人总是不大愿意被忽视,何况是被这两个砧板上的肉忽视。他们没水,但他们有两匹不错的骆驼。
沙匪首领打了个榧子:“都先消停消停,你们是哪的人?来这儿做什么?”
两人好像这才注意到被一伙沙匪围住了。年轻人的脸变得非常不耐烦,老一点的倒还识相,回答:“我们是来找人的,一个走到这里的女人——你们各位有没有见过?我们没水了,能不能分给我们一点水?我们一定得找到她。”
沙匪们快要气乐了,到底谁是强盗,谁是被劫的?
沙匪首领抽出刀指着两个人:“下去。你们虽然没水,这两头骆驼倒还算是好头口,我们这行,遇见了不能放过,算你们倒霉,下辈子别投胎到关外了。”
老一点的一个呆了呆,满脸狐疑地问:“你们要抢我们?”
沙匪们终于开始哈哈大笑。
老一点的回头对身边的年轻人无可奈何地说:“你看他们这运气,你看咱们这运气!”然后他冲着沙匪首领说:“我急要水,你们把水放下一半来,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没想到我现在不当强盗,想弄点水却还得用当年当强盗时的法子。你不愿意?你们都不愿意?那好。记住了,我叫红将,血红的红,战将的将!”
(完)
(责任编辑: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