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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因慧剑斩情丝
常。是以古龙对并不那么地道的台湾牛肉面念念不忘,也可以理解。以吾乡为例,提起牛肉面,南京人首先想到的也非兰州拉面,而是七家湾。那里有个老店,外观破旧极了,窝在一处熏黑了的拆迁房内,里头却是别有洞天。
这里的牛肉面是红汤盖浇,浓厚的原汁牛肉汤兑上生抽,撒些青蒜叶,类似阳春面。精华在浇头,都是店里自己卤的熏牛肉、牛肚之类,酥烂入味,隔着一条街都能闻见那种扑鼻香气。此外牛肉锅贴也是一绝,外皮金黄油亮,薄皮略带些脆,肉馅鲜嫩,卤汁尤其浓厚,吃时若不小心,甚至会溅到身上,据说是加入牛骨汤的缘故。
老客去吃面,多半先不忙叫主食,而是切些牛肉牛杂,摸出一瓶二锅头慢慢喝。等吃得差不多了,再叫一碗光面、二两锅贴,吃着面就着锅贴,饱醉而归。淳朴自在,颇有古风。
其实真正好的牛肉面也就两个要素:汤地道、面筋道。牛肉汤尤其重申之重。但家常以上好牛腩熬汤,味道反而不浓,必须要加上牛骨髓、牛尾、牛杂之类,才能熬出醇浓好汤来。过清过精,则失本味。印象里,古龙没有在小说中写过牛肉面,却写过牛肉汤,那是《陆小凤之凤舞九天》里一个煮得一手好汤的姑娘的名字。面呢?《新月传奇》里倒是有个面摊,不过卖的是金花、银花和珠花,杀手们的交易会。其他几位作者,广西的梁先生大概是不爱吃面的,只记得他在《广陵剑》里情意绵绵地说过马肉米粉。金庸也是,《书剑恩仇录》中说糯米藕,《鹿鼎记》里说桂花糕,都是米食,极少提及面条。在整个武侠世界里,牛肉面是个被忽略的存在。
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
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
凄凉雨夜,幽僻小巷——这是《新月传奇》的开头,古龙笔下的面摊。没有熟悉的食客、亲切的店主、冒着香气的汤锅,又有谁会去光顾?夜雨江湖,一派肃杀之中,这碗倒霉的牛肉面看起来简直是,寂寞如雪。
雁闲拼命绷住脸,望着茶馆外的晴空,想要把笑声憋在心里。却不经意间瞟到我的脸,然后就把自己的剑解下来,将剑柄递到我的手中。
“公主的文章很有道理,可是让我忘了你的妙句,却是万万不能。帮助小宫女的那一段,仿佛是公主在以威势压迫别人啊。还有那句‘正该大展拳脚’也正戳中了我的笑点。”
雁闲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说道:“侠义的公主到处打抱不平,真要打起来,真正大展拳脚的雁闲,却没有提到。”
“怎么没有提到!”我涨红了脸,万分气急地说道,“《闲云录》的名字里,雁闲可是放在卿云前面的。”
雁闲轻轻捏了下我的脸蛋,说道:“是在下浅薄了。雁闲挥动老拳,和卿云亲自动手原本没什么分别。而雁闲能够代劳,真是幸甚至哉。”
是日也,碧空如洗晴光温润,风正清朗云正悠哉。我的心情不由得十分畅快,而其实这两个月来,我就没有过片刻不快乐的时候。
雁闲是一名武当派弟子,却熟习飞贼之术,曾经去皇宫偷出皇家信物“沐龙剑”,顺便将本公主也偷了出来,从此有缘聚在一起漫游江湖。最初雁闲觉得我是个碍手碍脚的姑娘,想尽各种办法想送我回家,其实那只不过是脸皮子薄不好意思说喜欢卿云在身边而已。
后来拿到沐龙剑的王叔想要起兵谋反,拼尽性命破除了王叔的阴谋之后,雁闲与我曾有数月的分离。我以为雁闲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得我生还,便万念俱灰地选择远嫁西域。没想到雁闲还活着,并远赴雁门关将我再次偷了出来,从此愿意时时在我身边陪我游玩胡闹。
雁闲说完话,有些脸红地坐回原处,望着晴空慢慢品茶。一时无话,看店中旅人扶桌小憩,看店外的孩童们高高兴兴地举着风车跑来跑去,便觉得此番宁静,胜却人间无数。
就在此时,茶馆外的街上传来一阵推搡打闹的声音。
“和尚,你不要犯糊涂,他们家老爷是个打僧骂道的主儿,你快走。”
“可是贫僧并非来化缘,只是来卖点东西啊。”
接着便听得有数人奔跑过来,仿佛在用棍棒恶狠狠地打人。
我和雁闲对望一眼,便起身走出茶馆。数名家丁正暴打一个和尚,和尚穿着青灰色的僧袍,站得稳稳地,一脸焦急:“怎么不由分说就打人呢?”
“雁闲,快去帮和尚!”
雁闲却对我的请求不为所动,转身道:“卿云,我看咱们快走为好。”
他回头整理着行李打算偷偷溜走。明明一路上无论恶人强到什么地步,雁闲也一定要抗争到底。可这次到底是怎么了嘛!
我叉着腰怒视着他,大声喊道:“你居然怕几个家丁?”
“我怕那和尚。”雁闲底气不足地将包袱胡乱捆在一起,显得慌乱异常。
“墨雁闲你给我站住!”我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得咔咔两声,击打在和尚身上的棍棒同时断裂,而和尚兴冲冲地四处张望,大声喊:“雁闲在哪里?”回头看雁闲,却发现他脸色变得惨白。
“贫僧法号慧秉,是少林寺的僧人,也是墨施主的至交好友。”
和尚仪容整肃地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报完家门,便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将雁闲从桌子底下拎出来,说道:“好久不见。听说墨师兄飞贼之术大有精进,上次去皇城偷了个姑娘出来,真了不起。”
雁闲脸色变幻莫测。虽然慧秉和尚是一脸真挚地说“了不起”,可这番话无论是谁听上去都不像好话,茶馆的其他客人都一脸狐疑地看了看雁闲,又看了看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慧秉对我行了一礼,说道:“这位女施主就是墨师兄偷出来的那位姑娘吧,墨师兄果然是好眼光,小姐面目聪慧和善,是大有福气的面相。应该可以值不少钱吧。”值……值不少钱?
我抓起剑柄大声问道:“雁闲你给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怎么本……本姑娘就值不少钱了?”“这不是两三句话能够解释清楚的,唉……”
嗵!我使劲将剑柄拍在雁闲头上。
解释了约摸有半个时辰,雁闲长叹一口气说:“慧秉只要一说话,就能让我落到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之境地。公主你就知道我是多怕了吧。”
我笑盈盈地点头道:“没错没错,慧秉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讲出来的话确实让人好生怀疑。怕他也是有点道理的。”
慧秉一脸不解地问道:“墨师兄,你不是曾经说过,行走于江湖之上,你从来不怕任何人吗?怎么现在却怕起我来?”
“当时不过是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罢了。”雁闲摇摇头,说道,“我平生所惧者,有一僧一道一尼。这僧嘛,自然就是口无遮拦一张嘴便可以让我挨打的慧秉大师了。”我十分好奇地问道:“那么道土和尼姑呢?”
“道士当然就是我师父清苍道长了。至于那尼姑嘛,哎,虽然她武功一般,为人却极是泼辣,而且欺负起小辈来也毫不手软。就这样一个性子极其恶劣的师太,师父还不准我们冲撞她,看见这人,我历来都要跑的。”
我转了转眼珠子,说道:“这也真是奇怪了。难不成你们师父年轻时候……”雁闲把脸一板说道:“卿云你是个姑娘家,有些事情不许随便问。”
“我怎么是随便问嘛!哼!”
雁闲连忙哄我:“这件事是我们门派的一件丢人事,说出来贻笑大方,不提也罢。公主别生气,哎,卿云,我真是怕你了还不成?”
慧秉这时接口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雁闲所怕的应该是四个人,一僧一道一尼,还有一位公主。”
雁闲连忙借坡下驴,说道:“对对。卿云,我给你说我和慧秉之间的故事好不好?如果不是当年我年轻气盛,也就不会和他打一个赌。”
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露出笑容说道:“你们打了什么赌?”
“当初我和他争论少林武当哪一派比较厉害,常常以拳脚印证武功。双方互有输赢,倘若和尚赢了,就会悉心指点说这一招白鹤亮翅有着破绽,那一招高探马又灵动过余。我赢了也是一样,久而久之,双方都不服气,说武功练得好不好,不是门派的问题,而是看自己是否聪明,练得是否勤奋。”
我点头称是:“所以只需要比聪明和勤奋就可以了对吧?”
雁闲十分难过地说:“所以我和慧秉商量好,咱们要比聪明勤奋,不妨比谁挣钱快。我不该去找盗圣学了飞贼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年轻人轻灵跳脱喜欢耍小聪明,这也难免。但雁闲从未以贼子的手段盗窃百姓的钱财,只是劫取为富不仁者的不义之财,顺便揭发贪官污吏,这也是有的。慧秉学的是什么呢?靠布施么?”
慧秉真诚地摆摆手:“既然是赌赛,怎么可以靠布施?我学习的技艺,便是这个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绣花云锦,道,“我学的是绣花。”
我目瞪口呆,好久才说道:“慧秉大师,学刺绣是不如飞贼术那般捞钱快,这一点我十分同意。但是接下来的话如有冒犯,请你恕罪则个。”接着我便捶着桌子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一个少林寺的和尚练得一身刀枪不入的硬功夫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怎么会学习绣花这样的东西?”
慧秉惶恐地摸摸脑袋:“莫非这门功夫是传女不传男的?”
“你是真的很傻吗?”
雁闲一脸坏笑:“慧秉,你竟被卿云说成傻瓜,看来确是傻瓜无疑了。”
我怒视着雁闲,慧秉却站起身来,严肃地说道:“我师父说过,若有人说我傻,便不妨虚心向他讨教。若非那位施主具有惊人艺业,是断不可能说少林和尚傻的。所以这位女施主今天看出了小僧的愚钝之处,想必定然能对我大有益处。我看施主服装华美绚丽,定然是个刺绣的大行家。如蒙不弃,请女施主教我最上乘的刺绣之术。”我为难地看着雁闲,心中十分纠结。
“卿云师叔不妨勉力为之。”“师叔?”
雁闲笑道:“你既然是他的师父,自然也就是我的师叔了。”
他的笑容满载着看好戏的意味,意思是说就算公主殿下亲自出马,慧秉也一样不可能学成手艺,达到大卖之境界。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服气?我当即伸出拳头,对雁闲说道:“我们以十天为期,这十天之内我一定会让慧秉掌握绣花的真意。你依旧去偷吧,但不能取府库的银子,不能取正派富人的家财,不能盗窃百姓的钱物,不能当打手打黑拳……”
听我说了十几个“不能”之后,雁闲叹口气,对天作揖道:“老天爷开眼,请赐我一个贪官污吏吧。不然在下真是活不下去了。”
“怎么样,答不答应?”
雁闲拍拍我的头,说道:“卿云师叔有命,雁闲哪敢不从。在下这就去找贪官大人们指我一条生路。”我不禁有些着急:“你,你不带着我?”
“你不是还要教徒弟吗。”,
说话时雁闲已经走远,我回头看看慧秉,他正以灵山朝圣一般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不禁觉得肩上担子重大。慧秉笨也好不笨也好,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根本就不会刺绣,大家也知道,在公主姐妹们用心学习女红的时候,卿云一直都在解救小宫女小太监于危难之中,刺绣手艺无法可想。
可是既然有师父的名分,我自当尽力为这位和尚徒弟打算。可是不管我们走到哪一家绸缎庄,人家对待我们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小姐莫要说笑!哪有和尚学绣花的道理!”
每次都这样我也会生气,便对慧秉说:“小慧,露一手给他们瞧一瞧。”
“不可,师父说过,少林武学,并非是用来卖弄的。”
“不是卖弄,是威胁,懂吗?”
“威胁别人,只怕方丈要罚我两百大板。师父如果觉得弟子但死无妨,徒弟不妨勉力一试,争取活着。”
我气得将慧秉一拉,大步走出绸缎庄。江湖人言“求人不如求己”,别人不肯帮忙,我只好硬着头皮对慧秉说:“拿你绣的东西给师父瞧瞧。”
也不知道这慧秉怎么回事,绣的图样并不是花鸟虫鱼,而是仕女图。本来绣仕女图的就极少,和尚来卖就显得很不正经了。更别提仕女图在他手上竟然被绣出了法相庄严的意味,一个个胖胖的,身材也不怎么好,面貌更是不怎么明媚可爱。
我沉思良久,面带自信满满的笑容,拍着慧秉的肩膀说道:“小慧,我懂了。你的仕女图不能这么绣。”
“可我绣的仕女,面目聪慧和善,大有福相……”
怎么觉得这句话这么耳熟呢?
我指着自己的脸,十分郑重地问道:“慧秉,你觉得师父好看吗?”
“阿弥陀佛……出……出家人……”
“出家人就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师父的问题。”
“师父很好看,小僧没有见过比师父好看的女子。”
我扬起嘴角:“那便是了。从今天开始你绣的图样,就以我为原型。”
[第二章]对赌横生变
慧秉一针一线绣得仔细,专心致志的劲头到了夜里依然不改。我不忍打扰他用功练习,便坚持着端坐不动。纵然我可以咬牙坚持,但就凭慧秉的手速,这十天又能完成多少幅,卖得了多少钱呢?
“师父,您歇息吧。看您已经很困倦,徒弟子心不忍。”
“没关系。既然是侠客,就应该舍己为人,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慧秉盯着我的眼睛,诚挚之极地说:“师父的面貌,弟子已经铭刻在心。您的每一个笑容每一个薄嗔,每一根眉毛和头发,徒弟都已经记住了。故而师父请去歇息,徒弟自当秉烛夜绣。”
雁闲这个时候回到客栈,推门便听到这句话,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我连忙摇手说道:“小慧,可不兴和师父胡说八道的。”
雁闲却并不在意:“慧秉就是这么个人,心里想的什么嘴上就说的什么,倒是听的人爱多心。你这个当师父的可要早点习惯才好。”说罢他也不告诉我有没有找到黑心官吏,便扯一根绳子独自睡去了。
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我开启房门打着呵欠懒懒地准备梳洗一番,却发现慧秉正举着一张绣锦站在房门外面。脸上纯真无垢的笑容。身后熠熠生辉的阳光,使这位傻乎乎的僧人,竞生发出得道者的不凡气象。
绣锦很美,并不是我老实不客气地称赞自己的容颜,而是说就算是我这样的公主,也未曾见过如此用心绣出来的精美图画。
我拱手一礼,说道:“你已经出师了,小慧。”
于是我们便走上大街,大声吆喝叫卖。慧秉举着一块砖头表演少林金刚指以招徕客人,眼看着行人越围越多,我便喊道:“天下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织锦啦。”
“哦哦,是很不错,针法丝毫不拖泥带水,人物隐约有些仙气。”
“听老兄的意思,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虽然是仕女图,这位画中女子却呼之欲出,丝毫没有传统的仕女图那样的刻板意味。而且这位少女虽然明艳动人,却让人见之忘俗,若非是心中自有灵山的巨匠,不可能绣出这样的大有灵气的女孩子。”
我笑盈盈地点头道:“图中之人就是本姑娘。”
“比你本人好看,别打岔。”那位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又细细品评起来。我哭笑不得地站在一旁,只能拼命抬价。
“只可惜只有一张,哎!”老板把一袋银子递到我手上,叹了口气。
慧秉当即说道:“如果施主喜欢,贫僧这就可以开工。”
“此话当真?”
慧秉不答,只是取出彩线往空中一抛,本来绵软的锦线竟然如同铁丝一般。接着他摸出数十根飞针,将针甩出正好让针眼被线穿过。准备妥当之后慧秉便同时运起三支针,飞针走线地快速绣起花来。
我看得郁闷,明明有这等功夫却不肯使出来,害我坐了整整一天。眼见绣得越来越多,钱也越堆越高,旁观之人无不叫好,我正开心地想着这下雁闲可是输定了。这时我猛地听到一声雷鸣般的怒喝。
“在这条街上胡乱卖东西的就是你们吗?”
四五个彪形大汉分开人群走近我们,他们一身武人打扮,粗布短打各执兵刃,带着满满当当的杀气,一拳将我面前的小桌砸个粉碎。
“这条街上不准卖东西。”“这是哪家的王法?”
“小姑娘气势汹汹,倒很适合做个压寨夫人。”
原来是土匪山贼。山贼一般不喜欢在城里乱逛野蛮执法,想必他们背后,是有个雇主吧。我冷笑着站起身来,心想我徒弟慧秉既然能和雁闲打个不分上下,那么对付这帮家伙自然也不在话下,就踢了踢慧秉的板凳喊道:“徒弟,起来打架了!”
慧秉站起身来对山贼双手合十道:“不知施主们,要来买怎样的刺绣?”铁笔拍在慧秉的脑袋上,有着铿锵的回声。
“施主何故……”
我拽着他的僧袍大骂:“施主你个大头鬼!不听师父的话了?给我揍!”
“如此,施主只好受点苦头了。师父的旨意违抗不得,阿弥陀佛。”
慧秉立身起势,右手微微一抖,街市上便荡起蒙蒙的烟尘。左手握拳在顶,为寺庙里罗汉的身形。他一旦当回武林高手,眼神便凌厉许多。
“施主,进招吧。”
猛力锤下的狼牙棒被一指弹飞,铁笔被手刀用力一劈弯成了曲尺。打在慧秉身上的大木棍反弹回去击晕了持棍的山贼,而他身边的伙伴又被一把拽过去大力推飞。慧秉双指拈起斩来的快刀,便以刀柄接连击倒数人,又将长袖一舞让身边使拳法的家伙扑倒在自己的僧鞋上,最后用劲将刀柄一掰放入掌中搓成碎片,抬手一扬,碎片如铁菩提一般击倒了那些还有力气爬起来反击的暴徒们。
请不要怀疑以上的描述不是出自于我卿云公主的笔下。毕竟我和雁闲四处游历,也算是老江湖了。至于问我为什么不说说慧秉使的是什么招数,咳咳,这个不提也罢。
“哦,这少林和尚,是真有点了不得的功夫。”
说话的是一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家伙,明明穿着像个文生公子,头发上却插着一根野鸡的长翎,手中两把铁尺也挥舞不停。他慢慢地迈步过来,方才缠斗的山贼便让在一边,似乎这家伙便是他们的头领。
“和尚,来破我铁尺上的功夫。”
慧秉转身一掌朝铁尺击去,掌风凌厉无比。可慧秉手心刚刚接触到铁尺,立刻变了身形退后数步,又惊又怒地望着对手,说了句:“施主当真阴险。明明是穿龙刺,却说是铁尺。”
鲜血顺着慧秉的手掌一滴滴洒在地上,他回头看我一脸焦虑,便打起笑容说道:“徒弟不争气,中了人的道儿。虽然穿龙刺专克铁布衫,但徒弟没有这么容易就输了。”
“不行!”我大声制止道,“你没有武器,太危险了!”
“可这种恶霸倘若放着不管,必定为祸一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慧秉换了一门功夫,手势宛若佛陀拈花之状,不再用刚猛掌力一味去打对方的兵刃。穿龙刺的尖端在阳光下偶尔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装着尖利的刺针。慧秉不能胜其锋芒,只能以少林派的小巧短打想要贴身扭翻对手,虽然掌法花样繁多,可对手不敌之时只要把兵刃回过来一挡,顿时就能化解危急,慧秉手臂上不时出现细长的血丝。
我在一旁大喊:“你这家伙靠着武器厉害算什么了不起!”
“姑娘可不要乱说。他是南城的山寨之主。你的那位和尚伙伴,我看是对付不了他的。还是不要得罪了他的好。”
我气急道:“你们都害怕他,想必没少挨他的欺负。可如今好人和坏人打起来了,你们不为好人助威,却替坏人长志气,这太不公平了吧!”
“我也觉得很不公平。”说话的是雁闲,他从远处攀着小店二楼的窗台瓦檐,几步冲进人群,长剑出鞘将小摊支架上的一根竹子削下来朝慧秉扔去,笑道:“还是要两边都拿着兵器这才好看。”
慧秉接过竹竿,精神一振,将竹竿一端在地上缓缓划了个圈,街边浮尘荡起,墙角碧草轻扬,一时场间鸦雀无声。慧秉一笑,提起竹竿极为缓慢地舞动起来。明明看上去竹竿慢得连我都能轻松避过,可那位头目却只是眼睁睁地瞧着慧秉用这慢腾腾的棍法将自己夹头夹脑一顿暴打。
“为什么不躲闪?”我问雁闲。雁闲负手而立:“不躲就对了。算这小子很有见识,躲了的下场比这要凄惨十倍。”
“我不信。”“呆会儿便让卿云你看一看,顺便帮小和尚收招。”
头目使尽全身力气总算冲出慧秉的棍影,便一个滚地闪在一边,将嘴角的血迹一抹便招呼手下逃窜而去。雁闲扔了一块石子到慧秉身边,只见竹竿忽然发力,将石子猛地一拍,而石子便呼啸着飞向街边的小店,将门板击出一个破洞。
“好一套大鹏明王棍法,功夫可一点儿都没落下。”
慧秉却将竹竿一扔,一脸懊丧地叹道:“师父知道又该打我了。我运起这套棍法来就是收不下势,往往让人受伤。雁闲你真真是害我,苦也苦也。”
我好奇地问道:“小慧,我为什么要打你?”
“是少林寺的师父要打。”雁闲哈哈一笑,“善哉善哉,让你的公主师父替你求情,想来公主的面子,老和尚是会买的。”
雁闲回头看到桌子上堆得满满当当的银子,拍手叹道:“慧秉,看来你拜的师父没有拜错嘛,这已经挣到不少钱了。”
我点头笑道:“怎么样雁闲,你服了没有?”
“回禀公主,在下才刚刚开始要行动呢,怎么会就此服气呢?”
“那你怎么有空到处闲逛呢?”
雁闲指着远远逃去的山贼们,笑道:“这不是跟着他们过来的吗?”
雁闲虽然平时总是懒懒散散的,可是这一次和慧秉打赌,却没有偷懒。他混迹于酒楼之间打听消息,得知最近接连有运至半路的官银被抢的案件发生。每次明明官军已经十分小心,可就这样还是着了道儿。
雁闲又打听到抢银子的是南山的群盗,正包括了今天来砸摊子的这一股。他一边说一边兴奋地笑着:“如果是群盗抢了大量官银,那他们应该没必要当佣兵打手,拿绸缎庄的钱来找你们的麻烦。可见被盗走的雪花银落人他们腰包的并不太多,我于是推断,这里面必有官匪勾结之事。”碰上官匪勾结之事有必要开心成这样吗?
“今晚又有一批税银要运往金陵.如果运气好,该会有人动手抢。”
我白了雁闲一眼,说道:“银子被抢还叫运气好啊。”
雁闲不答,只是对慧秉说:“今晚我去看看,你照顾好师父。”
我不满地嘟着嘴:“说什么呢雁闲,哪次和坏人打架咱们不是一同挥拳一同踢腿的?想把我丢在一旁自己去当大侠,我不同意。”
“可是此行或有危险……”
“你和小慧难道不会保护我吗?”我扬起嘴角自得地说,“既然有官匪勾结之事,你们不妨带我去找地方官,向他借兵来在城南待命。至于我们就暗中跟着,如果遇到情况,则放烟花为号请求援军。”
雁闲呆呆地看着我,蹲下身来笑着说:“全然已经是个老江湖了嘛。那么今晚只许看不许出声,能答应我吗?”
“身为师叔我当然知道轻重,不会拖累你们就是了。”
由于雁闲贴身带着我出嫁时的通关文牒,去找知府大人借兵并没有多费口舌。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便出发前往南山。雁闲轻功更好一些,我便由他背着,三人飞跃在密林之间,不一会儿已经可以看到篝火和运银子的马车了。
似乎镖师和兵士都已熟睡,但雁闲告诉我他们是被迷倒了。
林子里走出数十个强盗,他们走到马车边上,便燃起火炬,劈开柜子,白银的光芒耀眼夺目,有大声欢笑的喽哕,被头目狠狠踹了一脚。
马车后的影子里慢慢走出一个武官,群盗纷纷执刀警戒起来。
头目看清楚之后,骂道:“喝!倒吓我一跳。大哥,你干吗不和他们一块儿昏睡?”
“砍我半个手掌。”“你说什么?”
“我叫你砍我啊。”武官走到头目面前,露出凶光。
“大哥,莫要说笑。我们哪儿敢……”
“我是朝廷的武举人,空有本事却只能当个小小的武官,当参将还不够资格。几十年来我没挣下什么银子,我该为自己这身本领挣点银子。也没为朝廷做过什么大事,剁下半只手掌,算是不负于朝廷。”
“可是手掌没了,大哥怎么在军中混下去?”
“本来也混不下去了。我这次亲自押车,就是想要告老回家的。”
我眼睛一转,使个坏心眼,对雁闲先比了个“第一”的手势,用自己的右手砍了砍自己的左手,然后又比了个“第二”的手势,指着雁闲,再指指地面,意思是等那家伙先伤了自己再跃下树去不迟。
雁闲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顶,立刻从树冠上跃到火边,拔出长剑,说道:“等等,剁了手掌再来打架就不好玩了。武举大人,你有一身好本领却愿意剁手掌作践自己,真让人想不明白。不过剁手掌不是最作践自己的,你竟和这帮毛贼混在一起,更是让人可悲可叹。”
“你是何人?”武官握紧了钢刀,眼中露出寒冷的光芒。
雁闲微微一笑,道:“反正你的手也不要,谁砍都是一样嘛,何必来问?”
“小子油嘴滑舌!看刀”武官功夫很是厉害,钢刀映着火光耀眼生辉,如同舞着一个火球,招式法度颇为严谨。我虽不懂得武功,但是看到雁闲使出连环快剑竟然还不能将他打败,故而有此一叹。
头目倒是站得远远的,可没有参与早上打砸抢活动的山贼们依然呐喊着冲向斗得正紧的雁闲,可他并不回头。我正要出声提醒他注意,平地上便陡然升起一阵旋风,慧秉舞动木嗡然有声,像是寺庙里庄严的梵唱。旋风般冲人人群,将山贼们卷得七零八落四处横飞。
武官大喝道:“小子,和朝廷命官动武,你可知罪?”
“但行不义,别说是大人你,就算是王爷的公子,我也杀之无妨。”
“可是你以为你现在是谁,哼哼,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更夫路过这里回城求救,你就是袭击武官的山贼同党!”
雁闲百忙之中回了一句:“这你就别操心了。我的后台可是硬得很,小心看剑!”雁闲剑势如虹,剑尖闪烁着白光幻化出阵阵光圈。武官听到雁闲后台很硬,不由得脚步有些微乱,一脚踏在火堆之上,顺势踢起燃烧的木柴。雁闲左手为掌如月畔行云,将火把抓过原封不动地扔回去,并上步急攻三剑,剑尖已然是指到了武官的咽喉。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对持棍在一旁伫立的慧秉微微一笑,说道:“去把树上的后台殿下接下来吧。”
慧秉想了好久才发觉坐在树上的人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了,这才几步跃上树梢将我带到地上。
我走到雁闲身边,看着青筋暴绽的武官,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愤恨,只是淡淡地说:“何苦对不起自己的功名。”
“当今世道拿个功名何用?我虽有心为朝廷出力,奈何奸人任人唯亲.我苦心杀贼数十年,朝廷未尝给我半分提拔,反而是这帮贼成了我的弟兄。这种心情,小姐可曾懂得?”
我微微叹息:“不是还有朝廷,还有六部,还有当今圣上吗?”
“朝堂之上,尽是宵小。六部之内,皆为鼠辈。圣上虽圣明,奈何江湖之远,圣恩难测。”武官说得悲愤而气壮,似乎是全天下人负于他,而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心中着实难过,却找不到话来劝诫他。
倒是慧秉开口了:“阿弥陀佛,不是还有我师父——卿云公主吗?”
“卿云……公主?”
“我师父那样双手不能捉刀的少女,尚能成为侠士。施主却为何不能?”慧秉盯着武官的眼睛,而武官脸上忽而血红,忽而惨白。我笑着对慧秉点了点头,对空放起烟火,苍白的光芒照得林间一片雪亮。
[第三章]师太斩情丝
武官被知府大人关押起来听候审问,武官将前面劫走的银子藏的地方一字不差地告诉我。我们带官军去发掘,损失的库银分毫无差地收归国有。
回到客栈我看雁闲微微叹气,走过去便打趣道:“早知道我们该先挖一口袋银子走,然后再去报官,是吧?”
雁闲摇摇头笑道:“这次真是输给慧秉了。自从比赛挣钱以来,我连赢三十多场未曾一败,没想到慧秉找了个好师父以后,顿时力挽狂澜首次打败雁闲,雁闲自然是输得心服口服。”
我正要告诉雁闲其实他未必便输,就听到大堂里有一位中年女子说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卖织锦的,在哪里?”
回头看时,店小二的表情有些不快,因为问话的女子是一个师太。可他还是答道:“卖织锦的今天不在。”
慧秉走到师太跟前,行礼道:“卖织锦的就是小僧,师太也要买吗?”
我一口茶水没憋住,喷到雁闲的衣服上。雁闲轻轻拍打着我的背脊。和尚卖仕女图的刺绣给师太,这种故事当真是天下罕见。
我隐约看到师太背后的宝剑,剑柄是个骷髅头的形状,觉得非常奇怪,便对雁闲说起。雁闲脸色一变,抓住我的手说道:“当真是骷髅头?卿云,这个人惹不得。”
我知道雁闲识得这位师太,便几步走过去,说道:“师太,我们不卖织锦的,只因为前日路上缺盘缠,才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卖。我们并非要抢绸缎庄的生意,请师太恕罪则个。”
师太冷冷一笑,点头道:“不卖了那也很好。那边座位上的小兄弟是武当派的弟子吧?”
“是武当派清苍道长的弟子。”
“清苍啊,哼哼,很好很好。”
师太再不言语,只是把玩着茶碗一直冷笑。
我拉着慧秉回到座位上,心想清苍道长的名字往外一说,这师太纵然是绸缎庄派来找麻烦的人,也应该仔细掂量一下了。可没想到雁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而且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凶巴巴的。
我对他笑道:“不要紧张,雁闲。刚刚我有话没有对你说完。”
我掏出一小袋银锭,对雁闲说:“其实你和慧秉的打赌没有输哦。这是知府大人非要塞给我的银子,说公主大人月夜擒贼,要是小官儿不能给公主备点盘缠,以后乌纱帽也不用戴了。可是我认为功劳应该全部是雁闲的,所以刚好这一百两银子,和我们昨天挣到的一百两,堪堪打了个平手。”
我笑盈盈地看着雁闲,可雁闲却黑着脸。我小声地问道:“怎么了?”
“我雁闲打赌输就输了,何至于要一个姑娘来可怜我?说出去没的叫人笑话。”
我惊讶道:“雁闲,你说什么傻话呢?我们两个还谈得上帮不帮忙的吗?”雁闲一把抓过桌上的宝剑,对我说了一句:“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你可以多事的地步。我原来替你挡刀,那是侠客的分内所为。你要觉得我帮了你一次,你也要帮我一次,那你就错了。”
我也拍桌站起:“墨雁闲!你今天很不对劲!凭什么我就帮不得你?”
“你是皇家的公主干金,要上江湖来游玩一番,在下自然是义不容辞。但是在下和江湖朋友的赌赛,被一个公主,拿着官家的银子来扳成个平局,这比输了还要丢人。”边说边往外走。
慧秉抓过雁闲:“雁闲,你惹师父不高兴了!”
“慧秉,让他走。”“可是师父……”
我握紧拳头,泪水流出:“这种突然就发起疯来翻脸不认人的混蛋,你让他留在这里,也脏了我的眼睛!”
师太微微一笑,钱也不付,跟着墨雁闲走出了客栈。小二追上来讨账的时候,师太将长剑一抖,客栈的整个门脸牌匾瞬间中了数剑,牌匾变成十几块砸落在街边,酒店老板娘当时就坐在地上哭天抢地不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中的悲凉一阵一阵地上涌。
“慧秉,你说墨雁闲这是怎么了?”又一股滚烫的泪水滑落脸庞,我大声喊道,“他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他以为他是谁啊!”
慧秉也一脸不解,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合适,说道:“我一直以为,卿云是我师父的话,雁闲老兄应该是我师娘。呃……好像不太对……”我明明流着眼泪,却扑哧一声笑出来。
“雁闲对不起我师父,也就等于是不把我这个朋友放在眼里了。如果我揍得过他,一定把他抓来打十多大板让师父消气。”
“谁要你多事了?”
慧秉哭丧着脸:“师父,这也是多事吗?”
“如果不是因为要和你这家伙打什么赌,雁闲就一定不会变成这样的吧!明明胜败心这么强,还要装得一脸不在乎,真是差劲至极!雁闲一定就是因为我帮外人打赢了他所以才不高兴的吧!明明是吃醋,却说成什么侠义道!”
我抓过钱袋朝客栈外走去,慧秉则连忙跟在我的身后,只隔五步,不多不少。我怒道:“臭和尚!你跟着我做什么?”
“师父如果不高兴,骂我几句也是好的!但是师父带着白银百两,如果我不跟着,只怕有坏人要打师父的主意!”我哭笑不得地迈步直冲,心想被你这么一吆喝,我要想不遇到麻烦都难了吧。
[第叫章]好兄弟慧秉
慧秉就在我身后五步之处,如果我坐下来歇息,他也坐下来歇息。如果我抖抖竹筒面露难色,他就会立刻找来清水给我喝。如果我突然间就掉眼泪,他便顾不得被我骂,一定要对我说一些傻话才行。
“你走开!本公主一点都不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一起旅行!”
“是是,慧秉是比较愚钝,不能像雁闲师兄那样……”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
“不不……慧秉虽然笨,但是慧秉的师兄弟里,还有更笨的,你要不要听?”慧秉还没说便自顾自地傻笑起来,我望着他只觉得有气无处发泄,大声说道:“烩饼烩饭烩菜烩面的事情谁要听了!”
“弟子的师兄里,有一个慧范那倒是真的。但是烩菜烩面,则没有听说过。莫非他们是别的师叔的弟子?”
我实在是无法生气,便说:“你,别在这里给我添堵!”
“可是师父数日以来未曾露出过笑容。”
我叉腰道:“哈哈哈,你看我多开心,得了得了你退散吧。”
“佛曰,笑由心生。师父的笑容不曾发自内心。”
慧秉抖抖僧袍,道:“果然还是要教训一下雁闲才可以。我虽然只能和他打平手,但有他师父想必是可以揍他的。无论是谁的师父都不会让自己的徒弟去欺负一位姑娘,惹她哭泣,这顿板子雁闲是非吃不可。”
我又好气又好笑,扬手说道:“卿云师父准许你去欺负小姑娘,快去吧快去吧。”慧秉面露难色,伸手揪了一下自己的脸蛋。
“你干什么?”
“师父有命弟子不敢不从。小姑娘眼前只有一个,弟子却不敢去欺负她,只敢去欺负一下她的徒弟。”
“好啦!”我站起来踢了慧秉一脚,“带我上武当派找雁闲的师父。”
我们在山道上慢慢攀登,似乎有一朵迷路的云彩睡在山腰,沿途烟霞变幻无穷,扶松柏则如落雨,踏长草却似履冰。再过一个转折,山间清气升起白鹤驾云而飞,阳光照在山门,“武当派”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慧秉扶我坐好,便对山门外洒扫的小道士行礼道:“我是少林寺僧人慧秉,家师有事前来相商,望师兄通报一声。”
“原来是慧秉的师父!我这就去回禀掌门!”
我暗暗好笑,心想小道土心目中慧秉的师父应该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而不是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长迎出大门,说道:“证严道友前来,武当派有失远迎,真是失敬失敬!”
慧秉合十行礼:“弟子参见清苍师伯。但这次上山的不是我武功师父,而是这位教刺绣的师父。”
清苍道长擦了擦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位说话真挚诚恳的小和尚。我看着清苍道长的举止气度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觉,不禁落寞地低下了头,全然忘记长幼之分,竟然不知道上前请安。
道长端详片刻,用亲切柔和的声问道:“这位小姐莫不是……卿云公主?”我努力不让泪水滑落,轻轻点头。
“好孩子,雁闲呢?他不是交我以书信,说你们会一同回到武当山来?”慧秉看我不语,便说道:“雁闲师兄惹我师父生气了。”
“雁闲惹证严道友生气了?”道长望着天,立刻摇头道,“是得罪了卿云?”我依然不言,只是点点头。
道长走到我身边,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三下,说道:“那个混账小子,等我派人去把他找回来,一定问个清楚,重重责罚。好孩子,你不要哭。”
道长对他身边的一位稍微年轻的山羊胡子道土使个眼色,那位道土便弯下腰来,一脸笑容地对我说:“你是小和尚的师父啊,哈哈哈,很好很好,那以后雁闲看见你就得喊师叔了。卿云……卿云,听上去和清苍掌门与我这位清和老道,正像是同辈的武当派高人。”
我不禁破涕为笑,心想雁闲油嘴滑舌的本事,一定是深得这位清和师叔的真传吧。
喝了一盏热茶品过几块点心之后,身上的不适一扫而空,我便将事情的经过向众位长辈说了出来。按照江湖规矩,应该是由徒弟慧秉代我表明,可是大家都知道慧秉和尚的说话风格,便还是请我来说了。
虽然我觉得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叙述过程中,听众们笑场七八次。尤其是清和老道总是穿插一些评论,倒像是我在逗他们。
清苍道长听完之后,微微摇头道:“卿云公主殿下,我那位弟子虽然傻,可却不是会因为赌赛输赢这等小事,来冒犯他重要的人。我曾见过他在侠王府一战之后带伤回到武当派时,那每一天都郁郁不乐的神情。可以说他为了你可以把性命不顾,怎么会舍得气你?定然是另有什么隐情吧,比如说,公主想想看,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的脸变得通红,心中有种甜滋滋的感觉难以描述。如果是雁闲亲口对我说他不舍得气我,我大概会把这句话归为清和师叔的玩笑话一类。可这话从不苟言笑的掌门人口中说出,我不由得全心全意地去相信。
“我们遇到了一个山贼,一个武官,还有一个奇怪的师太。”
“师太?”
“武林中人打扮,四十来岁年纪,背着长剑,剑柄上有骷髅的图形。”
清苍和师兄弟们对望一眼,同声说道:“慧剑师太。”
清和师叔玩笑道:“公主可别以为这尼姑的名字叫慧剑就可以叫她师侄。她那个慧剑,可是慧剑斩情丝之慧剑。在她面前卿卿我我,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清苍道长对清和咳嗽了一下,便对我说:“如果是因为她,那么雁闲这小子得罪公主,也是情有可原。此人曾发誓在有生之年,不让武当派任何一位弟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和慧秉对视一眼,心想莫非这就是雁闲曾说过最怕的那个尼姑?
清和师叔补充道:“能拆散的就拆,拆不散的,就把武当派的小子杀掉。像我这样的老道她是打不过的,那么说不得,只好对我的恋人下手了。只可惜天下竟没有一个姑娘能看得上我。”
我看他越说越离谱,便打断道:“慧剑如此仇视武当派,为何武当派却放着不管呢?”
清苍道长叹息一声:“武当派实有负于此人。二十年前敦煌郡一战,武当派杀死了她的丈夫,事后知道她的丈夫并非恶人,我们才追悔莫及。当年仅二十三岁的慧剑誓要报复,我们却不愿意再对她出手。身为侠士,岂可再次对不起一个可怜的孤单女子。”
“那么武当派的年轻人便不可以和心爱之人相恋了吗?”
“如果躲得住,那也是可以的。一旦被慧剑师太发现,就麻烦了。”
清苍道长慢慢摇着头,长须微微颤抖,似乎在满怀歉疚地回忆往事,也在为门下弟子的不幸际遇无奈地叹息。
我静坐无言,心乱如麻。我既不能央求掌门人去以武力服人,做违背侠义之道的事情,却也觉得长辈们纵有千般过失,让雁闲和我来担负,也未免实在不公。可我又能如何?虽然自称侠客,却无缚鸡之力,甚至除了雁闲,连个武艺高强能为我们仗义执言的朋友都没有。我虽然深怨慧剑师太,却又觉得她在二十三岁的年纪,经历的痛苦比我更深百倍。我只不过是见不到雁闲,却知道他还在那里,心里还挂念着我,而我也挂念着他。可慧剑师太和丈夫一别,却是一生不能再见。
这时慧秉站起身来,说道:“阿弥陀佛,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慧剑师太是我佛门中人,但此举实在有违我佛慈悲的本意。众位师叔师伯忍人所不能忍,为侠义的表率,但请长辈们允许慧秉狂妄,准我出面替我师父了却此事。”
真武殿上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一齐望着这位不起眼的小和尚,都是一脸地惊讶。慧秉昂然起身,虽然谦恭朴实,却成了一位真正的大侠士,隐然可以和天下英雄分庭抗礼。
清和道长摇摇头:“你和我那师侄武功不分上下,是打不过慧剑的。”
“纵然打不过,也要去打。言语上的道理,相信武当派的师叔师伯为了化解冤仇,几十年来讲了不少,慧秉也不用讲了。”
清和道长竖起拇指,由衷叹道:“小和尚,你很了不起。打不过还要去打,我却想问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侠与义慧秉是懂得的,可也不全是为了侠义。”慧秉微笑着答道,“佛陀见了鲜花会生欢喜心,我虽愚钝,却也愿意见到美丽的笑容,重新回到公主师父的脸上。”
清和道长哈哈大笑:“你这小和尚,若是不懂你的,还当你胡说八道。我却听得你的话里有佛心,有禅意,好,实在是好!”
清苍道长也微微一笑:“我与你们同去。”
“师兄这是……”
清苍道长摆摆手:“放心,我决不出剑。诸位只当我是去看看热闹。”
路上风餐露宿车马劳顿不提,因为有武当派掌门人同行,各道上的朋友无不买账,豪杰之士摆酒驿道之上,宵小之辈遁形山林之中。和雁闲一起旅行的日子老在和坏蛋打架,可和清苍道长慢慢前行,却是一路上云淡风轻。
不一日到了金陵城,武当弟子来报雁闲就在这里,还被慧剑师太看得很紧。果然走在街市上,在一家大酒楼里,雁闲正自饮自酌,喝到后面则咕嘟嘟地倾壶而醉,拿着一只猪蹄把身上抹得油光可鉴。
我跳下马车快步跑到雁闲身边,夺过他的猪蹄握住他的手。
雁闲擦了擦眼睛,愣神看着我,眼眶变得有些微红。片刻之后他将我的手轻轻甩开,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雁闲不用再这样了。你的师父就在外面。”
雁闲呆呆地说了句:“师父他老人家也来了。”
他抽了抽鼻子,想要抱我,却看自己身上全是油,便用桌布胡乱地擦。而我却轻轻抱住了他,轻声说道:“我真笨,我总该知道雁闲是不会欺负我的。”雁闲靠在我的身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长剑森然指着我的后心。“你是雁闲的恋人吗?”
我回过头去昂然说道:“没错,在下就是!”
雁闲却急道:“依照规矩你要杀不了我才可以杀卿云!先来杀我,来来!”听得“当”地一声大响,骷髅长剑被巨力荡开。慧剑向后纵出三步,怒道:“谁放暗器!”
我才发现酒桌上有一颗碎得不行的松子躺在那里。
雁闲赶紧将我抱起向后一扔,拔出长剑挡在身前。
慧剑师太冷笑道:“姓墨的小子,你是不是武当弟子?”
雁闲剑尖微微颤抖,却不答话。
“清苍老道没说过吗?他年轻时候错杀过谁,而以后的规矩是不能对谁动剑,你们这些徒子徒孙,不知道吗?”
清苍道长款步走进酒楼:“老道当然说过。不然以师太的所为,只怕不能到了今天,仍旧是毫发无伤。”
雁闲对师父下拜道:“弟子参见师父,因为弟子的事烦劳师父大驾,弟子有罪。”
清苍笑道:“你是有罪啊小子。敢得罪当朝公主,是不是想要武当山日子不好过?”雁闲脸色微红,并不敢接口。
慧剑说道:“看来老道你是想通了,总算记得要除掉我这个武当派的眼中钉吧?”
“武当派的门人,不会对慧剑师太动剑,这点老道说过,是不会改的。雁闲,你理会得吗?”
雁闲依旧闷不吭声,他脸上时而忧时而喜,又有不舍又想要下定决心,约摸一盏茶的工夫,雁闲才抬起头来,流出两行清泪。
“师父,弟子不孝。武当如是我家,师父如是我的父亲,雁闲永远不曾动过离开武当派的念头。可是让我舍下卿云,让我孤苦而让她伶仃,却也是痛苦万分的事情。思来想去,恩师少一不肖弟子,武当仍是武当。而我少了卿云,卿云少了我,我们便不再是我们了。”
我也流着泪,蹲坐在雁闲身边,用衣袖替他拭去泪水。
清苍道长抚着长须,呵呵一笑,对我说道:“丫头,你便知道我的这个徒弟,是怎么样对你的了吧?”
“嗯,卿云知道了。”
清苍道长给了雁闲一脚:“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又不用你出剑,给我坐好了看着,少林派的大德高僧,是怎么和这个师太说理的。”
门外慧秉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便手提大圣金刚棍进得门来,也不说话,摆个身形将金刚棍一扬,顿时酒楼里金光灿烂。
“前辈,请出招。”
慧剑师太连使三下杀手,分取慧秉的眼睛、膻中和心窝。慧秉手忙脚乱舞起棍来格挡了这三剑,然后汗如雨下地喘着粗气。
清苍道长慢慢品着茶,不经意地说着:“金刚伏魔杖法,越慢越好。”
慧秉竟自顾自地舞起金刚棍来,棍上仿佛坠了千斤重物,每舞一下都慢到了极处。而慧剑师太却不敢用快剑和看似全是破绽的慢棍法中抢攻,慧秉自是无法伤到慧剑,而慧剑却也只能仓仓皇皇地在金光之中左右逃窜,绝无反击的可能。
慧剑师太跃出酒楼,将长剑收回鞘中,大声道:“罢了!小和尚,你难不成一辈子守在那姑娘身边,看她和武当派的小子相亲相爱吗?”
慧秉也慢慢收势,说道:“师父找到了雁闲,慧秉也就安心了。我自然不能一辈子呆在师父身边,却可以向佛祖发愿,一生陪着师太,天涯海角我同往之,只愿天下被师太拆散的相爱之人,能够再少一对。”
慧剑师太脸上一红,大骂道:“小和尚胡说八道!”便气愤之极地匆匆跑远。慧秉转过笑脸,对我说道:“师父,那么弟子去了。”
我感激得难以言语,更充满了不舍。回想起教他绣花,命他打架的种种,又回想起雁闲被迫惹我生气之后,那五步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及他说我的笑容好看那满是无心却满是禅心的言语,一时有些涕零。
慧秉也对雁闲笑道:“师娘,你要好好对待你师叔,不可以让她生气。到底你是我的师娘,还是我师兄……公主是你的恋人,还是你的师叔,莫名其妙,奇哉怪也。下次再见,我们再来比过。”
雁闲点头一笑:“兄弟,路上要小心照顾自己,切不可被人欺骗。”
“小慧……一路平安!”
慧秉双手合十,对我行了一礼:“谨遵师父教诲,我会时时向佛祖祈祷,祝师父安好。”说完他大步前行,消失在明媚的阳光里。
后来,我时时在想,我的徒弟慧秉小和尚,应该便是真正的佛门弟子吧。心无尘杂,灵台清净,永远用最赤诚的心意去对待别人。
虽然有人说他很笨,可是我问世间聪明之人,又有几位能像他那样,绣出最美的图案,将最美的慈悲播撒给身边的人,让那些见过他的人都得到恩惠和幸福呢?
“如果可以,公主还该补上一点。”
雁闲轻轻抚着我的长发,说道:“慧秉不但是善良的和尚,也还是我的好兄弟。遇到慧剑师太,不得已和公主分开。我知道慧秉会陪着你,带你找到我的师父,让我们再次相见。”
雁闲坦率地说:“要是别的男子,我说不定会不放心,也会吃醋。可如果是慧秉我则是愿意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因为他对卿云好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单纯是喜欢卿云的笑容。”
于是我知道除了雁闲,我在武林之中有了另一个值得依靠的人。他是我的好徒弟,或者说是我的好兄弟。
别过掌门道长,我和雁闲依旧在各地游玩并行侠仗义。
初入江湖的短短数月,我已然见到在高高的朝堂之上见不到的侠义与仁爱,比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觉得自己更喜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
总有一天我们和慧秉能够再见,也会遇到更多的新朋友,情同骨肉亲如一家。
(责任编辑:莫里卡;邮箱:邮箱:iloveuknow@ya-noo.cn:读者QQ群号:2gS9890S7)
封面人物静词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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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绝(寒山雾)
公子摇风心不急,将军士先无怯意。
红袍如火折敌旗,暮时龙城换战衣。
七绝(水泠然)
陇上云起琼花艳,秦人古歌淡风烟。
落笔挥毫三生意,长安月下剑光寒。
律诗(云中奂)
天气肃杀人至殇,鱼龙惨淡风云合。
巅峰决战唯荣誉,草木飘摇谁止戈?
年少方刚才鼎盛,英雄锐气怎消磨。
当我侠义名字内,只须一臂揽山河!
律诗(三尺水)
鼙鼓动骊宫,双骏露峥嵘。
扇底起飘摇,麾下生倥偬。
才夺三军帅,智冠千门雄。
何当征尘外,诗酒论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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