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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七
文@夏洛图@李垫
夏洛:喜爱做菜的狮子座女,尤其喜爱做颜色好看的菜。“女子武侠”代表作家之一,擅长写悲剧,文风清冷孤绝。曾在武侠版发表《红酥手》、《长生劫》、《申九妹》、《六顺儿》等。最新作品“凡尘集”以数字命名,其中《申九妹》入围第六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
酒城命案,一个瘦弱如孩童的少年丧心病狂,连杀三人,却毫无悔悟!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
“大胆凶犯!大胆凶犯!大胆凶犯!”
县老爷每大叫一声,那惊堂木就“啪”一记拍在公案上。这般雷霆大怒在县衙里极少见,门外围观百姓都心尖儿颤颤,那凶犯却直直跪着,闲闲地歪着脑袋,两眼了无畏色。
凶犯这态度气得县老爷七窍生烟,也不等问案,便发令先打三十杀威棒。此时凶犯气息奄奄,虽经冷水浇头,却没有苏醒。
县老爷眼看遇害者家人跪了一地,哭哭啼啼,越发心头烦躁。他传来郎中,看这凶犯是否装腔作势,郎中检查过了却说,若不急救,凶犯必死。县老爷只好宣布择日再审查。
经过救治,凶犯总算还了魂,三日后已能抬着上堂。县老爷再不敢轻率动手,好在凶犯在结案口供上爽快画押。一桩震惊本地的血案顺利告破,只等上头批复下来,就可将这“睚眦之仇,杀人以报”的于小七典刑正法。
于小七弯下腰,将大竹簸箕对准粮堆狠狠插去,旁人总能一招装满,于小七后力不继,簸箕只能没人粮堆一半。他把簸箕底沿在自己侧边胯骨上找个支点,靠了整个身体的配合,才将半箕红粮运到酒甑旁。别人抖动两臂,满箕红粮就会下雨似的落到甑子里,绵绵密密、宜近宜远,他却只能失控地将红粮倒作一堆,再用双手抹开。
“又没吃饭?”陈大贵口气粗鲁地寒暄。于小七不作声,提起簸箕,走向粮堆,重复刚才的动作。“又没吃饭?”陈大贵追上来,一边麻利地上甑,一边瞪着眼不依不饶。于小七还是不开腔,陈大贵抬脚踢他小腿胫,踢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滚地。“没半斤力!”陈大贵笑骂。
于小七拾起掉落的簸箕,不吭声。这酿酒作坊里,他和陈大贵同在一个班,陈大贵一天不落地冲他奚落嘲骂、动手动脚,他越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陈大贵就越发心痒难耐。于小七站在酒甑旁,陈大贵突然一肘子撞向他胁下。于小七歪倒在甑上,甑子虽是木头造的,但那甑下灶里烧火不断,热气上行,烫得他“啊”地弹起,胳膊上红了一道。陈大贵嘎嘎笑说:“动作大了,撞到你了。”于小七明白,陈大贵这话并不是道歉。
班头赵田过来,吼道:“陈大贵你再整于小七,就给老子爬!”
“于小七,有人看你!”狱卒大喊几声,于小七总算清醒过来。牢房阴暗,他伤后体虚,一时只分得出是一高两矮三个人形。他匍匐在硬邦邦、黏糊糊的地板上。那个子较高的人形蹲下来,脸上那双眼睛咄咄逼人。于小七倒没有回避,一双细细无神的眼睛呆呆回望着来人。是个女人。
女人的眼睛瞪红了,她突然双手使劲一扯,左右两边的半大孩子被她扯得跌跪下来。“大双,小双,你们问他,为啥要杀了你们的爹?咱们家到底有啥子对不起他?”女人嘶哑着哭破了的嗓子吼道。
两个七八岁的孪生男孩给娘吓到了,顾不得刚撞疼了的膝盖,结结巴巴道:“你为啥要杀了我们的爹?”两个孩子说得一模一样,连惊恐畏缩的语气也无不同。于小七没有开腔。
“再问!问到他开腔!”女人厉声吆喝孩子。
双胞胎就又问:“你为啥要杀了我们的爹?你为啥要杀了我们的爹?你为啥要哇……”他们在同一刻放声大哭,整齐得令人惊异。
于小七仍然呆若木鸡。女人在孩子的哭声里崩溃了,忽然从腰间夹衣下摸出事先藏掖的擀面杖,扑到牢房木栅上,自栅栏间伸长手臂一杖击去。于小七的脑袋应杖闷响,黑血“哗”地披面流下。女人没有解恨,一杖接着一杖。狱卒抢过来扯住,将哭骂挣扎的女人架了出去。双胞胎吓得忘了哭,跟在娘身后跑出。
于小七自从杀人后,似乎就不再是个人了。赵田女人的几杖着实结实,他却像个人偶,别无动静。狱卒们甚至断言,即使到了刽子手的断头刀前,于小七也不会有所反应。
赵田女人的疑问是大家共同的疑问,于小七杀害的三个人中,孙兴、魏威二人有时会开开于小七的玩笑,却绝未如陈大贵般天天欺侮他,班头赵田也对他不时关照,但为何他不杀陈大贵,却杀了赵、孙、魏三人?这本是此案最大疑点,但既然于小七已供认罪行,给县老爷的政绩添了一笔,县老爷也就懒得费劲了,断了“睚眦之仇、杀人以报”这莫须有八字,就等着凶犯人头落地。何况看情形,那于小七万念俱无,形若空壳,这么样一个人,严刑或讯问都未必有结果。人们甚至猜想,于小七杀人,定是冤魂厉鬼附体所致,杀人后,他的魂魄也被鬼带走了。
狱卒孟大在牢房外看了几眼,见于小七半边脸上全是血,血水蜿蜒,直淌进脖颈,两眼呆睁着,胸口仍缓缓起伏,笑道:“看来你小子有福,掉脑袋那天肯定也不晓得疼。”另一个狱卒却进了牢门,拿了金疮药给于小七敷在头上,再以青布帕裹头系牢。孟大不快道:“喂,新来的,你做给哪个看?做给哪个看?!”
丁凡没有理睬孟大,拿另一块帕子抹去于小七脸颈上的血迹,出来倒了一碗水又进去,扳转于小七头脸,低喝道:“来,喝点水,再这么不吃不喝,不等砍头命就没了。”
于小七空洞的瞳仁里渐渐形成了丁凡的面貌,那张脸年轻端正,右边脸上却有条豁拉了半边脸的伤疤,这么醒目的标记,谁看一眼都不会忘,看来这个当差的果然是新来的。但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无力闭眼,任凭自己往大脑深处那疼痛无比的黑洞里摇摇坠落……
丁凡捏开于小七嘴巴,强喂进半碗水,又去狱中厨子那儿掏钱换了白米鸡蛋,亲自守着熬得稀烂。孟大见他端着一碗喷香的蛋粥走向于小七牢房,变脸喝道:“姓丁的,犯人有犯人的伙食,你不要多事坏了规矩!”丁凡不睬,一手径去开门。
孟大抢上来,挥掌拍碗,冷不防腕子一紧,丁凡开门的手收回来捏住了他手腕。他挣扎两下,挣脱不开,抬脚去踢对方胯下,哪知一只脚起而复落,给丁凡牢牢踩在地上。孟大虽非牢头,但素来是这牢里令人胆寒的霸汉,这时施展不了威风,脸上又红又黑,嘟囔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干你的事,哪个管你?”
丁凡松开手脚,进入牢房。食物的热香唤开了于小七的眼睛,蛋粥的温暖由嘴入喉,缓缓滑进胃里。于小七泪眼蒙咙,包着蛋粥的嘴里含混地喊了声:“娘……”
“于小七,你娘看你来了!”孟大自以为是个响当当的铁汉,不会向谁服软,给丁凡一捏一踩外加冷电般的一眼后,不觉就换了腔调。
于王氏穿得很朴素,也很干净,行过处,打了补丁的青布裙散发出淡淡的皂角香气,皮肤白净细致,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眼里的忧伤和焦虑如雾如水,笼得整个人好像一枝沐着清晨细雨的青莲花。
孟大四下顾盼,不见丁凡,忙伸手去捏于王氏脸颊,低笑道:“好个标致人儿。”于王氏侧身避开,白净脸庞上生出三分怒红,脚步加急,径奔于小七牢房。
“小七,小七,娘在这儿。”她攀住木栅,修长的身体滑落在地,眼里泪出如雨。
于小七爬到木栅边,跪坐起来,一张青白脸孔在泪水底下皱成一团。于王氏伸手进去摩挲儿子,哭道:“你爹没回来,你怎地去杀人了?你让娘还怎么活?”
慈母话语入耳,于小七仍是一言不发,只牙关紧咬着。
“娘不知道你杀人了,还做了几笼菜包子……头先有个脸上带疤的官差来,娘才知道……你爹没回来,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于王氏且哭且说,突然脖子一紧,话说不出来了,气也吸不上来了。她一愣,两眼察看去,分明是儿子的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本能地举起手来,要将儿子的手扳开,可是啊,他那双眼睛怎么那样可怜啊,看得她心里好疼好疼。她谜一样的儿子,他在求她死呢。她从来不会拒绝丈夫和儿子,她的手就松开了。
孟大使劲拉扯,大骂道:“死囚!吃了蛋粥你长起力了哈!”腾出一只大手伸进木栅,向于小七头脸上又拍又打,那于小七紧闭上眼,不顾一切,只将全身力气运在两只手上。眼看于王氏眼也凸了,嘴也张大了,幸而这时丁凡小解回来,忙冲进牢房,一掌切在于小七后颈。于小七神智顿失,向后便倒。
于小七的案子批复得很快,不到半月,“斩立决”的判决就下来了,当天,官差在牢门里宣读了判决后,甚至没有死刑犯临刑前都有的那餐酒饭,于小七就被拖了出去。
于小七激起的民愤实在是太大了,他平白坏了三个家庭的顶梁柱,还连自己的生身之母都意图活活掐死。若非衙役拦着,不用走到菜市口,于小七就被群众打死了。
菜市口行刑处已经两年没有砍过头了,于小七给左右挟持着过去,发现抱JY而立的刽子手右脸带疤,却是给他喂过粥的丁凡。原先那刽子手姓吴,不久前得急病死了,县老爷认为这丁凡身材高大,脸有伤疤,天生带一股凶煞之气,以之行刑,可收震慑民心之效,遂委以此职。
验明正身,丁凡高举屠刀,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刀起头落。他当时初为狱卒,见于小七既弱且伤,状甚可怜,便加以照顾,见他含泪唤娘,又费力寻来于王氏探监,却不料这于小七竟要杀害其母。
“杀!”县老爷发一声喊,令牌投地。于小七本来低垂待斩的头颅忽然抬了起来,仰面向天,双目奋力直视阴云流动的苍穹。
正欲挥刀的丁凡见了天光里这么一副神情,心中忽生迟疑。顿了片刻,他霍然收刀,转身向县老爷道:“大人,此犯从未交代行凶之由,倘若他真有冤屈,如何是好?”
县老爷大怒道:“大胆!这人犯早就供认罪行!赶快行刑,否则老爷我先问你抗命之罪!”
丁凡回过身来,重又举刀,嘴里低声唤道:“于小七,你若有冤,点一点头,我必救你。”
于小七神情微动,终究闭上眼睛,缓缓摇头,继而深深低下头去。
丁凡便不犹豫,一刀下去,刀锋割断了于小七膀间捆缚,一手提起他,一手摆刀身前,喝道:“待我查明原由,再作决断。众位让开!”
县老爷见了这无法无天的一幕,气得险些喷血,大叫反了。
赵田、孙兴、魏威三人家属围聚在前,本来准备好人头落地后就要分肉而食,忽见法场生变,以赵田女人为首,尽皆号呼扑上。
丁凡伸腿旋风扫去,居前者纷纷扑倒,然而前仆后继,不独死者亲属,便连围观群众也推搡着汹涌而上,丁凡旋风腿快如秋风扫落叶,赵田女人等倒地后不及爬起,便被后拥而上者踩踏得哇啦痛叫。他本为救人,如何肯伤及无辜?当即大刀拄地一撑,挟着于小七借力腾空而起。围拥诸人失了目标,却也收势不及,稀里哗啦撞倒一地。
菜市口挤得水泄不通,丁凡跃起时知道无处落足,早大叫道:“刀来了!”拿好力道将刀往出口抛出。占据此处的诸人大骇,急急躲避,刀落处已是一方空地,刀身入土半截,地上半截嗡嗡地急速颤动。众人心惊胆跳之际,丁凡已借这一刀之威钻人人丛,带着于小七脱身而去。
于小七出生时是难产,虽然最终母子平安,于王氏却伤了身体,再不能生养。于王氏原是当地私塾先生的独生女儿,其夫于老三虽然行三,一姐一兄都年幼夭折,实也是于家独苗。川人善酿,川南之酒尤美,仅于家所在的泸州城便有大小近百家酿酒作坊,于家作坊规模中等,于老三也是小康长大,与王家女儿结亲后夫妻恩爱、甚为相得,生下儿子后,日子更见和乐。于小七生于这等人家,自小又娇弱多病,父母时怀担忧,不免娇养,怕他夭折,又让他按着一个宗亲家里续了排行。
于小七为病体所累,自小少言少语、心思细腻,虽是男孩儿,眼里却常泡着多愁善感的泪水。家里虽开着作坊,他却并不学酿造之技,每日里所作无非发呆和看书二事。他也不喜诗书课业,唯常读《史记》,有时于王氏拿他书看,见书中“刺客列传”部分几乎翻破。夫妻二人私下常感怅惘,不知这孩子将来以何安身立命。问他志向,多半无言以对,狠下心来令他读书求上进,他又做出不眠不休日夜苦读的架势,直弄得身染病患卧床难起才罢。如此几回,于三夫妻只得死心让步,任其所之。
于王氏曾苦劝丈夫纳妾生子,以继承家业,那于老三一心只在妻子身上,应道:“莫说只是小七尚不懂事,就算眼下你即刻死了,我也断不会再娶。”于王氏夫贤子不肖,虽然稍有所憾,内心深处却是深谢上苍、感恩不已。
那年冬天,于老三亲往贵州一个大客商处送酒,原指望亲身前去谈妥日后买卖诸事,谁想贵州山险,山路结冰,酒车翻到了山崖下,于老三一时不舍得放手,竟被车拖入深谷,跌得粉身碎骨。噩耗传回,于王氏昏死数次,清醒时也是呆呆垂泪。于小七代母治丧,一个十二三岁的病弱少年,素不理事的,只管铺张,又被众人暗里算计,一场丧事办下来,竟去了家财之半。于老三押去的千斤好酒有一半是向人赊来,又赔了赊账,家里再无盈余。
于小七掌管了作坊,工匠们欺他年少无知,或把酒偷拿偷卖,或偷原料回去喂鸡喂鸭,至于窝工偷懒、吃酒打骂更是家常事。当年夏长天热,窖池里母糟烧包,不能出酒,作坊再难为继,只能转卖。人到穷途,作坊也只卖得半价,可恨的是,头天银钱才进屋,次晚就给蒙面强人人室盗去,官府乱哄哄查勘数日,混了他不少酒饭辛苦钱,回他一个“流窜作案”,就此没了下文。
祸不单行,于氏宗亲找上门来,说于三家宅是借他钱所修,时限已到,有钱还钱,无钱收屋。宗亲有据为凭,字迹确似于三所写,官府既不能起于三于地下对质,又收了宗亲的现银,便将房屋断给了于氏宗亲。幸好城外于家祖坟上还有空地,于小七依坟搭了几间棚屋,与母共居。
于小七历经患难,倍尝辛酸,年纪既小,心思又细,竟被煎熬得形同鬼魅。他身负养母之责,又去求原先于家作坊的买主,人家见他确实艰难,虽嫌他弱不禁风,还是许他在作坊里做工。那一日,于王氏对儿子道:“小七,前些天晚上你爹回来了,说作坊事忙,脱不开身,日后都是晚间才回。”当晚,于小七无声候于棚屋窗下,月光底下,看到一身酒糟气的班头赵田摸进了母亲的屋子。
或于王氏、赵田,或任何人都无法想象,此事对于小七的影响——从那时起,还不到十四岁的于小七就停止了生长。旁人看不到他的心,只看到他的身体,越发弱小如孩童。
丁凡飞跑,一路上,风里的酒香沁人心脾,许多作坊正在蒸粮取酒,黑黝黝的屋顶上白汽缭绕,小城半入酒雾,各色酒旗随风招展、遇雾而隐,真真好一座酒城。背上的孩子实在太轻了,有那么一阵,浸入酒香的他浑忘了于小七的存在。
“我要找我娘……”于小七忽然开口,惊醒了丁凡。
于家祖坟地处荒郊,周遭罕有人迹,于王氏哪里知道,这是儿子险遭砍头的日子?那天探监回来,她就害怕再见儿子,天天只在江边守望。这泸州被长江、沱江合围,是座水中之城,进出皆需舟船,当日于老三运酒出川,便是先乘货船过江。
棚屋无人,寻到山地边上,果见坡下野草岸边,站着一个青裙女子。丁凡放下于小七,道:“我也不管你为何杀人,咱们到此为止。你去寻你娘,我先走了,死活各凭天命。”他转身便走,于小七才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坡,慢慢行到母亲身后。丁凡故作分手,其实从别处绕行过来,潜身草丛,无声静观。
于小七唤声“娘”,于王氏回身,皱眉道:“小七啊,你爹去贵州多日,怎么还不回来啊?”于小七不语,片刻后手指江心一只渔船,道:“爹回来了,就在那船上,叫你过去相见。”
于王氏忧去喜来,放眼望船,喜道:“是呀,三哥果真在船上,他给我招手了。”她把渔人收网的动作当成了丈夫的招呼,跟着急道:“你爹不开船过来,我怎么见他?”于小七道:“水不深,走着就过去了。爹备了酒肉,要同你单独相会。”
于王氏喜滋滋地一脚踩进水里,扑拉拉往那船影方向过去,一会儿江水就已齐腰,她仍是一意往前。江风正大,吹得她头发飞舞,眼看水已及肩,她忽然回头冲儿子笑道:“小七啊,你爹说贵州有个神医,他送了酒,就把神医请来,咱们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你看好。”
草丛里的丁凡眼热胸堵,于小七却眼瞅着疯癫的母亲往水里越走越深,那背影竟是石刻般纹丝不动。
丁凡决心劈子救母,便要纵身而出的刹那,忽听得于小七喃喃而语,那声音比江水还湿润、比江风更呜咽——“娘啊,儿把你跟爹埋一起,再在你们坟边挖坑自埋。咱们到了那世里,就能有尊严地过活……”
酿酒行有个规律,为让母糟有足够的时间发酵,每月下旬都会停工几天。这日正是停工日,陈大贵等人从班头赵田那儿领了月饷,将各人份内的打扫活儿强请了于小七帮忙。于小七清扫完作坊地面,整理好各种工具,最后去后面窖池查看窖衣是否覆盖完好。整个作坊又干净又清静,赵田点算完贮酒坛出来,以为作坊内再无旁人,便向跟前的保管孙兴笑道:“怎么样,昨晚上?”
孙兴嘿嘿笑道:“安逸,安逸。其实以前我也打过那婆娘的主意,那婆娘硬气得很,没想到还是你赵班头手段高明,呵呵,呵呵。”
赵田笑道:“我高明个球,全是撞上的。那天上晚班,不晓得哪根肠子作怪,突然想起于小七他娘来。你晓得我原来就是于家作坊的,见过两回于三老婆,心想反正于小七在上工,我就去了。刚到她门外头站了会儿,就听里面三哥三哥地叫起来。她开着门,我就不客气进去了。婆娘穷得没了灯油,我学着于老三的声气跟她支吾,不费事儿就得手了。第二天晚上我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去,不想那婆娘倒不相信我了,还拿了菜刀说我敢进去就跟我拼命。我到底不甘心,那天上完白班,事多没顾上换洗,婆娘竟然又给我开了门。这一来我可琢磨出来了,那于三老婆看着灵醒,实际上早疯了,于三以前经常在作坊里呆到晚上才一身酒糟气回去,她闻到我身上的气味,就以为是于老三回来了。后来我就这么一身酒糟气去,回回都没落空。”
孙兴笑道:“你龟儿子有这妙法,吃独食恁久,不讲义气。”赵田笑了一回,道:“我欠你的二两赌账就两清了哦?”孙兴道:“那是,我孙兴说话算数。”突然咯咯咯怪笑起来。赵田奇道:“咋了?”孙兴道:“说实话,昨晚上我把魏威也叫上了,整得那婆娘喊痛喊了大半夜。”他学着于王氏声气低叫:“三哥,我痛哎,三哥,我痛哎。那婆娘喊痛是真痛,倒不推拒,于老三调教婆娘有一套。”
二人一起笑了一回,赵田正色道:“人多了怕不保密,于小七晓得了也过不去。”孙兴道:“于小七抵个球,放个屁都比他有气儿,她王家也只剩一个眼瞎耳背的老骨头。再说又不是我们强逼的,不过是个疯婆子,打什么紧?”赵田道:“总之你跟魏威说,这事儿不能再让别人晓得了。”孙兴道:“行行行。哎,我说,哪天我们三个一起去……”
对于孙兴的提议,于小七没看到赵田是点头还是摇头,他被锁在了作坊里,在窖池过道里瘫软了不知多久。后来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全身筛糠似的抖。他身体瘦小,从门下缝里爬了出去,一路抖着回了家。
开工头一天只作准备,并不正式生产,那天,于小七拿出月饷买了许多酒肉,就在作坊里请同班工友吃喝,也请上了保管孙兴。肉很多,酒不够了,孙兴作主拿出作坊里存下的尾子酒,直喝得人人尽兴,倒地大睡。于小七拿来拌糟用的铁叉,逐一准确地深深插入了赵田、孙兴、魏威三人的心脏。血流了一地,血泊里的陈大贵迷糊醒来,看清一身是血的于小七,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于小七拖着铁叉走出作坊,要回去杀了他母亲,他觉得,只有死亡,才能永远保护她。他想起自己只顾讨厌她,整整大半年没有同她说过话,眼泪就控制不住。他一哭,那股勇力就散了,整个儿软倒在砖壁上。
江水生寒,冷得好像骨髓都要结冰。于王氏往水里扑去,江水湿了长发,紧贴着头皮,显得那颗湿漉漉的头颅好不渺小、孤独……
突然间,阳光从云层里喷涌而出,热力四射,光芒万丈。江水在闪亮,于王氏的湿发在闪亮,灰黄的礁石在发光,野草绿得耀眼。大自然的热力汪洋恣肆、铺天盖地,只一瞬间,便消去寒意,热辣辣抱住了于小七全身。那种光明的力量穿透他的身体,再穿透他的心灵,他感到自己轻盈、透明,好似在亮堂堂的江流上若飞若行。这一刻的世界全然不同了,这风清凉自由,这江水声宁静悠长,天高地阔,万物有灵……
暖浪击打着心灵,死而复生的少年泪如泉涌。
于王氏给水波上的光晃得眼花,忽然忘记了她一心寻找的,回身冲于小七喊:“小七,出太阳了,咱们回去晒被子!”
于小七破涕为笑,大叫道:“好啊,咱们回去晒被子!”他冲过去迎母亲。母子俩的手在水里紧抓在一起,相搀相携着向岸踉跄走回。
“既然如此,纵使千军万马,我丁凡必为你们抵挡!”
丁凡长舒一口气,心情也像阳光般温暖。他不明白这大自然抢在他前面做了什么,也不想再去追索于小七杀人的原由,他相信,这世上有比生死更大的东西,有时潜藏着,却终将如这太阳般破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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