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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同醉
我曾描述过武侠最初给我的印象:风雪夜,古老客栈外灯笼摇曳。陌生的江湖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陪伴他们的只有,二柄剑、一把刀、一场风沙,以及一壶暖酒。
世上有不饮酒的侠客,却少有不写酒的武侠。侠与酒,就这样以一种天一然的方式联系起来。这联系源自他们根底里相同的叛逆性与边缘特征。以酒为例,商纣设酒池肉林,醉生梦死奢靡无度以致失国,周公便吸取教训,作《酒诰》禁止聚众饮酒。从那时开始,层出不穷的禁酒令贯穿了整个历史。《诗经·小雅》中《宾之初筵》一章,描摹宾客从入席时的道貌岸然、衣冠楚楚,一直到饮酒后的狂呼乱叫、脱衣裸体种种失德之行,仿佛在证明着酒之为物,小则伤身乱性,大则祸国误事。
侠呢?尽管有墨家传统,有游侠列传,有重义轻生的决绝。有为国为民的壮烈,但以武犯禁的侠客们仍然为主流社会所不容。无论治世还是乱世,侠的结局无非两种:要么死,要么归隐。前者起于草莽,终将埋骨草莽;后者来自江湖,重区匿迹江湖。于是,“禁忌”的酒与“犯禁”的侠,就有了精神上的共通之处。在冷冽的江湖中,酒是最温暖的存在,最忠诚的朋友。
金庸大侠不可谓不懂酒。《笑傲江湖》里祖千秋与令狐冲论酒那段,展示了作者对酒文化的深刻了解——当然更多的是丰富的想象力。诸如百草酒配古藤杯、葡萄酒配夜光杯之类,形容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这一段也是武侠小说中极其经典的酒文字。然而所谓尽善,却未必尽美。金庸懂酒,只是了解酒的外在,古龙的懂酒,才是深谙酒之滋味。即使我一向喜欢前者的文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没有人比古龙更擅长写酒,无需繁文缛节,也不必引经据典,我们甚至不必知道李寻欢喝的究竟是莲花白还是女儿红。金庸写酒,而古龙不用写——他的书就是酒,他的文字就是江湖。
或许因为寂寞,酒与寂寞是古龙小说永恒的主题,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与他浑然天成,不分彼此。古龙的主角几乎没有不饮酒的,自然,也没有不寂寞的。“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即使是那些欢乐英雄、风流浪子,在酒阑人散之后剩下的,也都是属于江湖人的无可排解、不能逃避的寂寞。谁是快意恩仇的大侠?谁是浪迹天涯的剑客々谁是应者云集的英雄?在烈酒面前,这些头衔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群永远的陌生人,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做着自己的刀剑江湖梦。一次酩酊大醉的宣泄,一段埋葬旧日感情的痛哭,大叫、大哭、大笑之后,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息,都在风中归于沉寂。
——喝酒的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先拿出块碎银子摆在桌上,再撑起油纸伞,走过去扶住他。“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瘾犯了。”他微笑着道:“这儿的豆腐干虽然卤得不错,酒却太酸,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古风的高展踏着泥泞,崭新的油纸伞挡住细雨,一手扶着一个人,渐渐走出了这条陋巷。
以上,是《楚留香传奇>中的一段,写落泊杀手焦林与楚留香的相遇。在整套书中,这是无关紧要的闲笔,大多数人即使读过,也不会记得。然而却是我印象最深的,关于酒和江湖的最温暖的文字。于雨夜深巷中偶然相逢,共饮一壶浊酒;在明朝酒醒之后告别,各自走完剩下的路。这才是传奇背后的真相:两个人的酒,以及只属于一个人的江湖:不必同路,只需同醉。
就独自饮尽这杯中冷酒吧,既然斯人已逝,而那个有泪有笑有朋友的武侠江湖,也已渐渐行远。谁人同行。谁与同醉,在这荒凉人世间。
轰轰轰,轰轰轰…“大大小小的光脚板像马蹄一样,带劲儿地在下坡的乡村土路上翻腾。二丫不晓得大家要干吗,小心眼儿绷得紧紧的,使劲儿抡着两条短腿,跟着一起跑。跑在前面的大孩子们冲进了一片玉米地,二丫才明白,原来是去掰人家快要成熟的玉米棒。牙齿咬破玉米粒儿,一包甜滋滋的浆子爆开在舌头上——二丫咽着口水,呼哧呼哧喘气,更奋力地疯跑。
地边人家响起了粗声吼叫,已经掰到玉米的大孩子们哦哦叫嚣着,风驰电掣地掉头,马群一样从二丫身边跑过。二丫还没到地边,玉米的叶子都还没摸到,只好也回身往坡上跑。她很快又被甩到队伍边缘,听到成年男人的叫骂越来越近,回头一看,那人手里还高举着一条扁担。她又慌又怕,被土坷垃一跤绊倒,哇哇哭叫:“大毛——” 。
飞跑中的大毛其实留意着二丫,早大步蹿回来,曲下膝盖,喝声“上来”。二丫熟练地按着他背往上一纵,大毛两手反回来搂着她小屁股,甩开大步狂奔。
二丫两手紧紧扳住大毛的肩,两脚在半空里乱晃,小身体随着大毛的奔跑耸来耸去。她回头观望,别的小孩粗气喘得像刮风,这使她特别得意。不多会儿,举着扁担的男人越来越小,身后的孩子越来越多,迎面的风吹着她特别细软的头发,把她稚嫩清脆的笑声一路洒落在草尖上、野花瓣上、蚱蜢的翅膀上……
二丫从两树之间的淖泥堆里拖出丁凡时,就这样想起了大毛。她是七个月就落地的早产儿,比刚生的猫儿还小,大毛很怕她,她半岁了,他还是只敢站在三步外,因为他怕一不小心,妹妹会突然破碎在面前。
二丫的小嘴啜着菜糊糊、米糊糊,神奇地渐渐长硬朗了。
太小时候的事二丫自然不记得,是后来娘告诉她的。她为有这哥哥而得意。可惜的是,大毛死得太早,她连他的相貌都已忘记。十年里有多少漆黑的夜晚啊,它们汇集起来,足以淹没一个人回忆的路径。
二丫拖拽丁凡时十分费力,折腾好久才把丁凡拖到里许外的茅屋旁。丁凡浑身是泥,二丫把他摞在院子边,从水缸里打了水,给他从头往脚冲,直把水缸都舀见了底,他身上流过的水才清澈了。二丫又用力拧他湿衣,再牵开铺平,阳光温暖,一两个时辰间,就把丁凡烘得半干。
二丫蓄好了力气,将丁凡拖进柴房,放他靠墙坐在角落里,拖过柴堆遮挡住。她脏兮兮的小手往脸上抹汗捋头发,把脸儿也抹出几道污迹。她慌忙跑出来关上柴房,冲进内屋,一股脑儿扯下床单,塞进厨房水缸中,将里面残水搅得一滴不剩,又抱将出来,晾在院边的晾衣绳上。刚把床单的最后一道褶皱扯平,令她心惊胆跳的声音就来了。
“摆饭!摆饭!饿死人了!”
樊铁柱的嗓门儿生硬粗鲁,叫二丫不禁打个寒噤。她转过身,一团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撞进怀里,一看,原来是一只肥肥的灰毛野兔,眼睛成了两个血洞,还在慢慢地沁出血丝。樊铁柱取下弓箭挂到二丫脖子上,返身走进厨房,一连串响声后,樊铁柱冲出来,一拳头敲在二丫肩膀上。
二丫身子好像塌了半边,斜里一个踉跄,怀中野兔掉落在地。樊铁柱吼道:“懒货!饭呢?菜呢?”二丫细声道:“没水了……”
樊铁柱怒道:“昨天我不是才把水缸挑满?”二丫道:“天气好,我洗了床单,一不留神,用没了。”樊铁柱又拎起拳头,二丫吓得跳了出去。樊铁柱转身去屋檐下担起水桶,忍饿去山涧里挑水。
二丫早就学会了给野物剥皮、
谁与同醉
褪毛,当她完整剥掉灰兔毛皮,剖开兔身,却见这母兔胞衣里五六只快出生的幼崽,一个紧挨着一个,薄薄的细毛覆在粉红的身子上,没见天日就死了。想来这母兔即将生产,行动缓慢,出洞寻食,却被一箭穿过晴明清香的春天射来,从此射灭了自由自在的山林。二丫举着刀,眼泪一串串落在兔身上。也不知哭了多久,回头去,樊铁柱正眼若铜铃瞪着她。她惊慌地垂下眼皮,泪珠儿掉下长睫毛。樊铁柱骂声“妖精”,上来抓过刀,挤她到一边,扯下胞衣扔出去,运刀将兔子斩成几大块,喝道:“白水煮了,多拌葱姜醋椒!”
吃过饭,樊铁柱倒上床,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二丫轻轻跑进厨房,倒了半碗米汤,进到柴房,拉开柴堆。
丁凡脑袋低垂在胸口,二丫伸手到他鼻前,试到轻微的气息,这才松了口气。她端着米汤,一只手托起丁凡脑袋,低声道:“张嘴,张嘴。”丁凡没有反应。二丫凑过碗去喂他,米汤只顺着碗边流出。她放下碗,踮着脚跑进厨房,找出一只木削的小漏斗,回去将丁凡放平在地,使劲儿扳开他牙关,将漏斗的下口插进他嘴里,略略倒进些米汤,没见溢出,又倒些进去,“咕嘟”一声,丁凡喉咙响动,竟将米汤咽下了。
二丫心脏咚咚狂跳,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滴溜滚圆。哪知丁凡虽然吞咽了,不过是本能,人却依旧沉沉不醒。二丫眼里的光暗了下来,用漏斗慢慢将米汤喂尽。
山里天黑得快,先前还见日头挂在远处树梢上,眼才一错,光线就暗下去了。二丫才要打火点灯,樊铁柱道:“不用点灯,我要出门儿,明儿回来吃中饭。再叫老子饿肚子,仔细你的皮。”他哼哼着出门,摇头晃脑地,一路发出铜钱相碰的声响。
二丫知道他是去找他镇里的相好,悄悄呸了声,等了一阵,才点了油灯,进到柴房。
她把油灯举到丁凡面前,向他脸上细看。不知是灯光还是米汤的缘故,丁凡气色看起来略好一些,长眉如浓墨,鼻直如雕刻,虽然闭着眼睛不见神采,相貌却十分端正。她细瞧半晌,并不害羞,又伸手轻触他右脸上那道长长伤疤,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油灯,从辫子根处取下木梳,将丁凡乱发慢慢梳顺,用一根布条绑在脑后。
她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又去厨房,热烫米汤冲了一只生鸡蛋,用漏斗给丁凡喂下。收拾停当,她回去自己的小屋,翻腾许久才模糊睡去,半夜忽醒,忍不住又去柴房。穿过院子时夜风吹灭了灯,她摸黑进去,忽听柴堆里窸窣作响,先是冒一身冷汗,跟着想到是老鼠,应是自己喂食时洒落少许,将老鼠引了来。
——他昏沉不醒,要是老鼠将他咬了吃了,如何是好?
二丫一咬牙,伸脚轻轻推上身后房门。柴房没有窗子,关门便好打鼠。她带着方寸,引火点亮油灯,将灯放在墙边一段枯木桩上,拣一根趁手的柴棒,一手去拉柴堆。灯光刚亮,柴堆中响动就轻了,柴堆一挪开,就见一只肥大老鼠趴在当地,前半身微微低伏,嘴须颤动,两眼乌光闪闪,屏息待变。
二丫一见,一棒劈去。她本就打偏了,老鼠又十分机灵,快速蹿到丁凡身后的墙角里。二丫蹑步近前,伸棒去捅,老鼠从另一头出来,钻到墙边杂物后。二丫沿路敲打,老鼠又钻进柴堆。去拉柴堆,老鼠竟然跟着移动,躲着不出来。二丫大怒,一生气,力气突然大增,双臂圈住,把个偌大柴堆“嗖”地抱起。老鼠无处可藏,径直冲向房门,近了才知房门已闭,但见一道乌影直溜朝上,老鼠噌噌噌爬上房门,须臾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腾空落下。
二丫丢了柴堆,张着双手,厉声尖叫。老鼠受惊过度,落地弹了两下,身子趔趔趄趄,一时跑不动路。二丫回神得快,冲上前一脚踏下。这回表准,用力又猛,觉着脚底软软答答,提起一看,鞋底满是污物,地上老鼠四足空划,肚破肠流。
二丫全身虚脱,心慌气急,热汗腾腾地喘息良久,方才恢复过来。她扔了死鼠,抹了鞋底和地面,塞紧门框边的缝隙。完了持灯照看丁凡,左看右看,都觉得他仿佛在闭目微笑。
二丫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她听了一会鸟叫,忽然省悟,忙下床来,一边整理衣服头发,一边从窗口往外看。院子外面,隔着几亩地的地方,从东面蜿蜒而来一条土路,便是山下人家通往数里外小镇子的必经之路。路上无人,她放下心来,先去柴房开门通风,拉开柴堆,丁凡犹是不醒,只气色越发好看些。
头天二丫给他冲洗泥污时,先已摸了他关节骨骼,似乎都无损伤,想来是撞到了头。倘若他就此不醒,如何是好?时间久了,迟早会给樊铁柱发现,到那时可怎么办?她心里犯愁,给他洗脸喂食后,坐到他旁边,咿咿呀呀,唱起了不知名的歌儿。
好多年了,她没得人这般安静地陪伴过,从她六岁多离开家乡后,她就住在了这里。带她来的是樊代江,一个五十多岁的猎户,死了老婆,有铁柱、玉柱两个儿子。两年多后,樊代江追猎一头野鹿时,跑得太快,一脚下去,踩到了松动的山石,倒霉地滚到山崖下,摔断了几十根骨头,活活痛死。两个儿子把父亲抬回去,看到樊代江的惨状,一直不说话的二丫突然放声哭了好久,以致后来樊铁柱每每发脾气想折磨她时,总会顾到她的那场大哭而有所收敛。樊玉柱受此刺激,再不想打猎,出门讨生活去了。
樊家人口少了,生活压力减轻了,二丫渐渐长大,会干的活计也越来越多。她先天不足,成长缓慢,虽然十六岁了,看上去仍像个孩子。樊铁柱是看着她长大的,年纪也比她大了十多岁,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家,倒未生过邪念,有两个钱,便去镇里烟花巷中快活掉。
樊铁柱是个粗人,说话没有中听过,对二丫大骂小打,经年不断。山里人烟稀落,二丫几乎没接触过别的人,也不敢自己跑出去,虽然基本上不愁肚子,心里的孤单愁闷却像山上树木一样茂密。樊铁柱曾经带回来一只花毛狗,二丫爱得不得了,即使饭菜不够,也会把自己那份省些下来,分给狗吃。数月过后,冬天猎物稀少,好多天没吃肉的樊铁柱杀狗而食,逼着二丫剥下狗皮。后来樊铁柱又多次带狗回来,二丫总会趁他出门,想方设法将狗赶走。
她唱了一会儿歌,对丁凡道:“我记得的歌儿就这一个,你要不要再听一次?”向他脸上看看,道,“好吧,我就再唱一次。”有些遗忘的片断在脑子里出现了,她想起了妈妈给她唱这歌,想起了从前大毛听她唱,虽然这些片断像夜晚的石块一样轮廓模糊,但她知道,它们在那儿,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存在着她拥有过的欢乐……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而歌声细细地没有停止。
脚步声、说话声隐隐地响起来了,二丫悚然惊觉,忙跳起来遮好丁凡,跑出柴房,扣上房门。院边不远的小路上,两个男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越走越近。
二丫跑进厨房,淘米做饭。只一会儿,樊铁柱就进来了,把个粗陶酒坛往桌上一放,冲二丫道:“先去杀只鸡,煨上了再煮饭。”另一个男的笑嘻嘻歪在门口,道:“二丫,长高了哦。”原来是出门多年的樊玉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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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不开腔,提了菜刀从他身边挤过,去到后院,捉了一只公鸡,将它双翅和脖子用手并拢,扯掉颈上一块鸡毛,将刀割去,往碗里滴尽了血,淹到热水盆中泡一阵,再褪毛剖洗。拾掇好了,斩成块,放到砂锅里烹煮。煨上鸡,她便煮饭,并排烧着两口灶,她左右兼顾,无有疏失。
“二丫,你当真能干哦。”樊玉柱又冒了出来,抱臂歪在灶旁。
二丫不理他,专心烧火,火光映着她脸,光洁细嫩,十分好看。樊玉柱站了一会,说:“我帮你拿柴禾。”二丫忙起来,道:“我自己去!”一路小跑,去柴房抱来柴禾。她心中忧虑,拧了淡淡细眉,无论樊玉柱再说什么,都不搭理。
吃饭时,樊铁柱道:“你到一边去吃,我们兄弟好说话。”二丫便端了自己饭碗站起来。樊玉柱道:“二丫在咱们家长大,就跟亲妹妹一样,一起吃。”樊铁柱道:“就你会做人。坐下吧。”二丫就坐了,泡了汤,只夹些盐水白菜下饭。
樊玉柱夹根鸡翅到她碗里,笑说:“吃了鸡翅膀,女娃娃就会梳头的哦。”樊铁柱不耐烦了,端起酒碗,道:“你尽跟她磨缠啥子,来,喝酒。”
兄弟二人边吃喝边聊。那樊铁柱的生活十年如一日,自然没甚可说,樊玉柱则滔滔不绝,拿他诸般经历出来下酒。樊玉柱笑眯眯地把所有坏事都讲得寡廉鲜耻。
二丫早就吃过饭出去了,偶尔进来添菜加汤时,也对他们的说话充耳不闻。樊铁柱则粗言赞叹,只觉这世界借着他兄弟的嘴,在他面前跳起了让人眼花心跳的舞。他们吃喝谈说,直至傍晚,吃了二丫煮的面条,终于累了,醉了,一起横在樊铁柱的床上,酒屁连天地睡去。
二丫终于等到机会,将事先藏起的一碗鸡汤喂给丁凡,见他全无醒转之象,急得只想哭。她怕柴禾越用越少藏不住他,又去山林里拾了许多枯枝,堆到檐下和灶间。这晚她睡着也不踏实,做梦也是梦到秘密被樊家兄弟发现,柴房里的人给砍得血流满面。
早起后,樊铁柱邀兄弟同去打猎,樊玉柱懒睡惯了,喝了粥又倒上床。二丫极想去柴房照顾丁凡,但怕樊玉柱突然起来。快中午时,那樊玉柱在屋里一声声叫唤“二丫”,二丫很讨厌他笑眯眯眼睛乱看的模样,只当没听到,闷头在院里洗衣服。
“二丫哎,你这么能干,累不累哦?”突然,樊玉柱的声音在背后软绵绵滑腻腻响起。
二丫吓得寒毛倒竖,愣了下。继续搓洗衣领。樊玉柱伸长脖子,将鼻子凑到她颈后,嗅了几下,笑道:“二丫,你跟我哥睡过觉没?”
二丫不懂男女之事,但知道樊铁柱去镇上过夜,就是找女人睡觉,气得红了脸,呸道:“没有!”樊玉柱笑道:“看你看男人的表情,我就晓得。”伸手去摸她头发。
二丫一甩头,叫他走开。樊玉柱笑道:“我就不走开,你要咋办?”
二丫快手快脚拧干衣服,快步走去晾晒。樊玉柱暂不逼近,和颜悦色地道:“二丫,二哥我带你出去见世面,给你好衣服穿,给你好东西吃,你乐意不乐意?”“不乐意!”二丫虎着脸断然拒绝。
樊玉柱大步蹿上来,一把扭住二丫脸蛋,怪声道:“跟你二哥说话,学着温柔点儿。”二丫伸手抓他,他一只大手便把二丫两根细手腕儿钳住。二丫挣扎几下,眉眼一红,便要哭了。樊玉柱放了手,几个指头来回搓动,笑道:“小姑娘的脸就是嫩。”
这时候,樊铁柱两手空空回来了,宿醉未消,还把脚给崴了一下。
吃着稀饭咸菜,樊玉柱嫌弃道:“这要不是在你家,倒贴我,我也不吃这个。”樊铁柱紫涨了脸,骂道:“晓得你富贵了,吃不惯你就滚!”
樊玉柱笑道:“我是说,打猎看天吃饭不说,死活还得看运气,今儿你是崴了脚,哪晓得下回如何?别忘了,咱爹一辈子在山上跑,到头来还是个活活摔死的下场。
樊铁柱嘟囔道:“除了打猎,我又不会别的。我又没你那么能干。”
樊玉柱笑道:“外头的花花世界,能挣钱的勾当多的是。我干的那些事,只要肯做,不学就会。你说,要是咱哥儿俩合起手来,又得力,又信得过,不比跟外人干强?那银子还不是想它来就来?”
樊铁柱心一热,道“那你说,咱们干啥子好挣钱?”他在镇子里遇见兄弟,见他衣履光鲜,当时就又高兴,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二丫没在跟前,那樊玉柱还是前后看了几眼,压低了嗓子道:“我在镇子里买了十个女孩儿,现由我的伙计看管着,咱们再弄几个,拉到省城,转手就能赚上十倍。”
樊铁柱一惊,掩嘴道:“那不是当人拐子?”樊玉柱道:“没花钱来的才叫拐,咱们可是花了银子钱买来的,别人父母都是一手收钱,一手交人,还画了押。官府也不会管。”
樊铁柱道:“买多了,都能卖得出?可别卖不出去,还得折钱费粮。”樊玉柱扑哧失笑,道:“卖得出,我有路子,跟几家院子都说好了。”
樊铁柱本想问是不是卖到妓院,怕兄弟笑话,只道:“那得要多少本钱?我可拿不出钱来。”樊玉柱道:“把二丫也带上,就算你的本钱。”
樊铁柱道:“二丫?你看她那样儿,要花没花,要果没果,哪个肯买?”樊玉柱笑道:“如今许多达官贵人,就喜欢年纪小没长开的,所以咱们这回买的,全都没超过十三岁。二丫那相貌,只要给她打扮打扮,你还怕那些有钱人不争得拿银子打架?哥,你别是舍不得吧?”
樊铁柱支吾道:“啥舍不得哦……这些年她也干了不少事,就是有点不忍心。”樊玉柱道:“男人卖命;女人卖身,有啥不忍心?要想挣钱,就得忍得下心。”
樊铁柱干笑道:“那些卖女儿的倒忍得下心,明晓得卖去妓院。”
樊玉柱忙遭:“我的哥,跟你我才说实话,跟别人都说是买去朝廷的织造厂做女工,你可别说差了!”又道,“你想好了,咱们一会儿就出去,我记得沿山脚总有一二十家人,应该还买得到三四个。你跟着我就是,我来说话。”樊铁柱咬了咬牙,道:“大哥跟你干!”
二丫终于等到樊家兄弟出门了,忙喂丁凡吃了半碗清粥,闻到他身上有些异味,想要不理,又过意不去,跑去樊铁柱房中,找出几件干净的里外衣服,半闭了眼睛给他换上。丁凡身材高大,昏迷中肢体沉重,二丫累得冒汗,才给他收拾齐整,完了向他脸上“呸”一声,撅着小嘴道:“这也就是你,别的人就算砍了我手,我也不会碰一碰。”
她将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晾好,樊铁柱若问,就说是不知哪时候洗漏的,反正他们身量差不多,料想樊铁柱粗心不理家事,必定瞒混得过。
天黑透了,樊铁柱才独自回来,满脸喜气,哼哼唱唱。
二丫只道樊玉柱走了,暗里松了口气,哪知第二天一早,樊铁柱道:“一会儿老二赶车来接我们,咱们要去省城过日子了,有啥想带走的,你收拾一下。”
二丫心里如给烙铁一烫,尖叫道:“我不走!”
樊铁柱拉下脸,喝道:“几时轮到你作主?!再犟,老子捶扁你!”
二丫心神全乱了,大叫道:“我不走,就算去天宫我也不走!”
樊铁柱想一耳刮子甩到她脸上,但兄弟说过,宁可别的女孩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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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要,也要把二丫弄走,因为省城早有人给他放话,只要寻来绝色的,价钱不是问题。他怕打坏她脸,便握了拳头,一记敲在她肩背上。
二丫“砰”地扑到灶台上,肚腹撞得滚滚热痛。她挨打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忍痛吞声,这一回,她不能再忍了!大毛就在柴房里,像小时候那样,只要她遇到危险,他必定会冲上来救她!她忘了他还昏迷不醒,满心都是底气和勇气,一把抓起面前一只粗瓷碗,回身就给樊铁柱掷去。
樊铁柱全没防备,眼前一花,碗砸在腮帮上。他一声怒吼,大手劈头掮来。二丫给扫得晕头转向,定定神,才发现自己倒在灶门前。她手边碰到细长坚硬一物,却是火钳,五指张开,将之握住。樊铁柱怒声咒骂,弯腰去揪她。二丫使动火钳十分纯熟,自下而上一扎,正好刺中樊铁柱下体。她不知道自己击中了别人要紧地方,反正顺手,前仆后继,连续扎刺。樊铁柱又挨了两下,嗷嗷惨叫着,佝腰偻背地倒退出去。
二丫精神振奋,身上疼痛大轻,爬起来冲出厨房,却迎面撞在了樊玉柱身上。樊玉柱顺势抱住,一手去夺火钳。二丫不肯轻易放弃,手指给火钳耳朵差点铰断,才吃不住痛了放手。她越战越勇,一口咬住樊玉柱胳膊。樊玉柱啊啊叫唤。忙扔了火钳揪她辫子。二丫脑袋后仰,却紧咬不松,待她头颈支撑不住松口,樊玉柱胳膊上已经沁出血迹。
樊玉柱仿效二丫杀鸡的动作,将她两条细胳膊反剪到身后,跟辫子并在一块儿紧紧拢住。二丫手和嘴都用不上了,两只脚就轮番乱踢。樊玉柱也怕给她踢中要害,将屁股撅得远远地避开,饶是如此,那地方还是被踢中两下。老是笑嘻嘻的樊玉柱发怒了,他生气时不像樊铁柱那样吼叫,而是咬紧牙关,脸颊上拉出两道阴森的深纹,一语不发,一把揪住二丫衣领,扯下了她的衣裳。
二丫吓坏了,又羞又气,哭着大叫——大毛!大毛!大毛……
她拼死反抗,还是被樊玉柱按到了地上。樊玉柱跨坐她身上,一掌又一掌抽打她的脸庞。二丫脸上又是血又是泪,沾满凌乱的发丝,那张小小的嘴仍是不歇气地叫唤大毛。那声音从肺腑中迸发出来,尖锐,倔强,带着撕裂和沙哑,仿佛自时光的另一头传来……
“你放开她!”突然间,院子里响起一声低沉的怒吼。
樊玉柱一愣,转头去看,看到樊铁柱抓着一圈绳子站在那里。他已折腾得浑身热汗,二丫不死不休的劲头让他万分恼恨,好像只要他一松懈,她就能像出了芽的种子,掀开石块爬起来。他一时没懂樊铁柱的意思,气呼呼道:“不把这死丫头驯服,从她身上赚不来钱,还会给咱们惹上大麻烦!我让你鬼叫!鬼叫!”抓住二丫脑袋,将头往地上直撞。
樊铁柱几大步上来,挥起手中本打算用来捆绑二丫的绳索,噗地抽在樊玉柱背上,吼道:“狗日的放开,听到没有?!”
樊玉柱背上火辣辣吃痛,扭过头来怪笑道:“到底心疼了?”
“老子挣不了这种钱,你滚,不准再回来!樊铁柱翻脸表现出来的轻蔑,比二丫的倔强更让樊玉柱不快。他有些回不过神:“你当真的?”
樊铁柱骂道:“老子就是当真的!”伸手将樊玉柱重重一推。樊玉柱爬起来让开,生平头一回对二丫放柔了嗓门:“二丫,我们哪儿也不去,来,穿上衣服。”捡起她被扯落的外衣,给她盖在身上。
最后那几下撞头将二丫撞迷糊了,却还是细声喃语着“大毛”。
樊铁柱鼻子里酸了,突然喉咙一紧,吸不进气,头脸随即涨得难受无比——原来,樊玉柱用他扔在地上的绳索,自后牢牢套住了他的脖颈·…
川南一带,父母常将大儿子唤作“大毛”,在樊铁柱家里,父亲简短地叫他樊大,樊玉柱叫他哥,只有母亲会这样叫他,自从她病死后,他不闻此二字已久。他不懂二丫为何要这样叫,但她的呼叫就像一支利箭,一下在他心上射穿了一个窟窿。那一次,他头一回单独上山打猎,掉进了一个陷坑,腿摔坏了,怎么也爬不上去。天都黑了,他又饿又怕,终于听到呼呼的山风和隐隐的野兽号叫里,母亲叫唤“大毛”的声音。
他呜啊呜地哭起来。母亲怕他害怕,将火把插在坑边土里,自己摸黑找来一根被雷劈断的枯树,将树干一头斜抵在坑底,樊铁柱攀住树干,掉落两回才慢慢爬上来。他的腿痛得厉害,母亲怕影响医治,不让他行走,定要背他下山。那时他十三岁,块头比母亲还高大,母亲却硬是一步一挨地把他背回了家。那一夜,年纪还小的弟弟在家睡了,父亲则在下午就去了镇上,像他成年后常做的那样在镇里过夜。后来他成了个穷乡僻壤里打猎为生的男人,简单孤独的生活早把他的情感磨得像粗糙的山石,他也有想过好日子的念头,没有盼头的现实却把他的念想变成空想。他心怀愤懑,在镇上寻欢作乐、在家里欺负二丫,都不能消去这股怒气。就在他决定了要像兄弟那样去过活时,二丫那奇异的呼救令他的心石瓶乍破暖浆进。
樊玉柱偷施暗算,若是以往,他必定暴怒欲狂,这时他除了吃惊,并不生气,只是奋劲儿挣扎、扭动,但他的兄弟下了死手,不多会儿他就丧失了求生的气力……
大毛!大毛!大毛!
二丫的尖叫丁凡声声入耳。没人知道,他也在拼命挣扎,要挣破那囚禁他身体一切活动的牢笼。
这个上午发生的一切令他心急如焚,当她的呼救戛然而止,他全身的血“哗”地冲进头顶!那砍向他右脸的一刀如雪光一闪,划破无边黑暗,瞬间逼近——啊,他不要再失去!如汹涌的巨潮终于冲破堤防,梦魇碎为幻影,倏然消散!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又被光亮刺痛得立刻闭上。他运转内息,试动手脚,谢天谢地。他再次睁眼,双臂一分,掀翻藏身的柴堆,纵起身来,一脚踹飞门板,人如星矢,“嗖”地冲向门外小院。
这连串巨大的响动惊得二丫全身发颤,松开了紧握竹刀的双手——樊铁柱即将殒命之际,二丫爬了起来,虽有些昏晕,却明白事情的变化,抓起刮削毛皮的竹刀,鼓起神勇,一刀插进了樊玉柱右颈。随着樊铁柱的拼挣,樊玉柱不断挪动着方位,把二丫掉在了他的身后。他本来准备勒毙兄长之后,要将那小女孩狠狠凌辱,磨平她的锋芒,再拿去卖身获利。竹刀截断了他的动脉,也截断了他所有念头。
那些响动让二丫回头望去,她的哥哥大毛哦,果然就在眼前!
十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了好多人,为了救命,母亲用她向外来的猎人换了一只野兔,猎人带着她走了两天,万没想到,大毛追上来了,拼了命地要把她夺回去。那个万恶的樊代江,趁着四下无人,竟拔出猎刀砍向大毛。她恨极了,也怕极了,直到樊代江打猎摔死,她默念着大毛哭了个够,自此才能开口说话。她以为大毛死了,她亲眼看到他一脸是血,倒地不动,可是,十年后,山洪把他送来了!那高大的身材、英气的相貌,最重要的是脸上那条长长伤疤,使她确认那就是她的大毛。
“大毛!”她叫着,迎着丁凡冲上两步,一头扑进他的怀抱。
樊铁柱把弟弟埋在了父母坟边,心里一片平静。他不想独自留在这里,他要跟那对兄妹去流浪。他自然明白了二丫为何会呼叫“大毛”,他不知道的是,当年那场席卷西南三省的大饥荒里,像大毛、二丫这样的兄妹并非仅有。也有一个女孩子,父母背着最疼她的哥哥,用她换了三个粗面馒头,她的哥哥也是追了几天几夜,追上了带走他妹妹的男人,也是拼了命地要夺回妹妹,也被人一刀砍在了脸上。所不同的是,有一个哥哥从此死去,另一个哥哥则被人救活,学会了一身武艺。
二丫趴在丁凡背上,两条腿就在他两边晃啊晃。她太欢喜了,忍不住老要去捏捏他耳朵、扯扯他头发、揪揪他面皮。“再不停手,我要冒火了!”丁凡佯作嗔怪。
“你冒火吧,头发烧起来了,可别怨我啊!”二丫说着,为自己的妙语咯咯娇笑。樊玉柱赶来的骡车就停在土路边,二丫“哎哟”一声,被丁凡丢进了车厢。
“喂,车是大毛赶,还是大哥赶?”二丫脆生生地问。
“我来!你们分别恁久,一起说会儿话。”樊铁柱抢着爬上驾座,那声清脆的“大哥”,让他心生未曾有过的温暖。
车轮辘辘,车厢里的丁凡同二丫面面相望。这双圆圆的大眼睛跟他立誓找寻的那双秀长的、温柔羞怯的眼睛全然不同,但那眼里面喜悦信赖的光采却没什么两样。“二丫。”他微笑着叫唤,伸手拉她过来,搂住了她的小小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