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少年十三点①
第一章择日不如撞车
开封市的自由路,遥遥连接着大相国寺。
刘十三来自重阳镇,南京紫金山深处的一座神秘小镇,和他所站的街道相距六百多公里。
他年轻的皮肤蒙满灰尘,脸上满是油污和泥土,眯着眼看看夜空,月色恍惚。身后背着的木匣,开始沉重起来。
路灯静立,灯泡忽闪忽闪,不知道是电压不稳,还是钨丝老化。按照计算,今天是动手的最后期限,否则没有钱撑到明日。
“噼里啪啦”拍了几下脸,一口吞掉冰冷的馒头,刘十三快步冲向自己选好的狙击地点。那是一座二层废旧小楼,他沿着屋后的水管,爬上楼顶平台,打开木匣子,取出出厂已有很长时间的88式狙击枪零件。
楼下马路边有辆破旧的奥拓车,司机正打开后备箱,里面放满大相国寺的纪念品。刘十三磕磕巴巴地组装好狙击枪,趴在平台边角,开始校对瞄准镜。听课不认真的刘十三记不清楚步骤,只能胡乱调来调去。
这时候下面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刘十三偷偷探出半个头,发现是对熟悉的祖孙俩。
就在这条街,小女孩昨天抱住他大腿喊爸爸,硬是要走了五十块。这会儿老太太叼根烟,正和做生意的奥拓司机攀谈:“碰到个山炮,就五十块呀,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彪子……”
奥拓司机同她寒暄了几句,咧嘴呵呵笑的老太太跟奥拓司机打个招呼说去吃烧烤,然后牵着活蹦乱跳的孙女,坐进路边的烧烤摊。
刘十三连续深呼吸一百次脑子才冷却,欲哭无泪地开始矫正枪管。
枪管稍微超出楼台,狙击镜勉强算清晰,他瞄瞄路口,那是这条路最明亮的一段。这段路中间摆着家烧烤摊,骗子祖孙俩正坐在里头吃羊肉串,想象到这个情景,刘十三奋力咽了口口水。
他的狙击目标在137路公交的末班车里,一名戴口罩的中年男子,名叫昆贝,十多年前叛逃出重阳镇,武力值远远超过自己.所以刘十三选择了并不擅长的狙击,至少杀不成还能逃得掉。
但137的末班车比他预计的晚到五分钟。五分钟的时问内,刘十三不停皱眉,然后目瞪口呆。冲进狙击镜内的,是一辆燃烧的公交车。不算喧哗的深夜,那辆公交车火焰冲天,却寂静无声,像一头发怒的火龙,沉默而杀气四溢。
菜籽今年读开封大学信息工程四年级,她坐在137路末班车靠窗的位置。世界太荒唐了,她脸贴着寒冷的车玻璃,一直在想。下午和男朋友求了姻缘签,然后从八角琉璃殿开始吵架,一路走一路吵,吵到她拿出手机拍的照片,男朋友脸色发白,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就走。那张照片翻拍自男朋友的手机,上边有条短信:
“快跟她摊牌,我在上海等你结婚。”
菜籽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结局,站在广场寒风中傻傻等到香客散尽才昏昏沉沉地坐上137末班车。车玻璃随着颠簸磕碰着脸颊,疲惫的菜籽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整辆车只剩下三个人,除了她和司机,还有另一边靠车窗的中年瘦子,戴着白色口罩。菜籽余光瞥见他突然转头,瞧向自己胸口,似乎笑了笑。菜籽不由寒毛倒竖,赶紧继续装睡。
公交车“吱嘎”一声,停靠站台。慌张的菜籽刚想站起来下车,前门“哐”地打开,走上来一溜人。排头的是个包着头巾的印度人,肤色黑黄,煞白的眼睛内黑眼珠明显比常人小了一圈。他掏出张二十元的纸币,塞进投币口,一步步走来,尖锐的瞳孔对菜籽扫了扫,选择了最后一排坐下。
菜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如同熬过腐肉的油,有黏稠的腥味。她小腿肚打抖,不敢起身,因为印度人身后跟着十几个男女老少,那些人明显是中国人,只是都闭着眼睛,僵硬地各自落座。
整个过程,司机不耐烦地一直按按钮,车门不停发出气流的声音,直到最后一个人上车,车门才关紧。司机嘀咕了句河北方言,发动车子。
菜籽清楚听到司机说的是:一个人都没有,怎么把车门卡住了?
恐惧像一尾冰冷的鱼,从菜籽的后脑勺游进去,顺着脊椎而下,锋利地切断神经。她克制不住地打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她险些尖叫,一名瘦弱的小个子在她身边坐下,菜籽攥紧拳头,努力扭头,望向窗外,蓦地看见车窗上的倒影——身边小个子的眼角,有朵花样形状的黑色图形。
脑海空白的菜籽听到滴滴两声手机短信的声音,在此刻的公交车厢内分外刺耳,菜籽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悄悄打开包,想把手机关掉。这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脱口尖叫之前,耳边传来很低很低的声音:“不要动,我是人。把脚放到座位上,低头,我救你出去。”
菜籽刚把脚抬起,就发现一层黑色的液体,从座位下面迅速往前铺开,重重的汽油味直冲脑门。幽幽的蓝色从黑糊糊的液体上一扫而过,起伏跳动。接着耳边传来凄厉的嘶吼,背后一股热浪扑来,她往后一看,汹涌的火焰轰然炸开,从车子尾部席卷过来。菜籽感觉自己被人抱住,太阳穴一麻,瞬间昏厥,不省人事。
137路末班车内发生的一切事情,刘十三统统不知道。他骇然站起身,揉揉眼睛,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那辆两百米开外的庞大“火车”显然失去控制,直撞向烧烤摊。
烧烤摊的棚子半封闭,宵夜的人们隔绝视线,里头还有快乐的骗子祖孙。看公交车速度,十几秒之内一定带着火焰一股脑儿撞进棚子。刘十三悲愤欲绝地骂了声娘,丢开狙击枪,纵身跳下楼,猛扑进楼下的奥拓车,一脚踹开司机。他用最快的速度发动、挂档、上档,油门踩到底,笔直冲向公交车。
刘十三的想法非常简单,在燃烧的公交车冲进烧烤摊的棚子之前,把它的头撞偏,最好撞倒。但他欲哭无泪的是,这辆奥拓没有安全带,估计气囊也很悬。刘十三一边狠狠地盯着公交车,一边急速调匀真气,把全身的真气都往下盘使劲运。这辆玩命加速的奥拓,在它主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义无反顾直刺向烈火公交车,恍若飞蛾扑火。
车上的刘十三又懊恼又恐慌地大喊:“老太太我以德报怨啊!”
两车车头炸开一蓬巨大的光亮。奥拓车前身完全瘪进去,侧翻着斜磨出一道细窄的火花。而公交车晃了晃,偏离原本路线,避开还坐着十几个人的烧烤摊,一头撞入打烊的门面房,半个车身卡进铝合金拉门。
捡了条命的食客们这时候才慌作一团,四散开拨手机报警。
刘十三感觉自己后背被巨锤一砸,然后整个人头前脚后从前窗竖飞出去,撞碎玻璃,两腿被滚烫的公交车侧柱狠狠刮到,弹出去十几米远。刘十三凌空撒血吐血喷血,重重落地,前滚翻后滚翻侧滚翻,滚到墙角。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旁边蹲着一个戴口罩的中年人。中年人摘下口罩,露出瘦削的面孔,轻轻地问:“你不是来狙杀我的吗?怎么突然改救人了?”
刘十三觉得自己肉体的每一寸都在呻吟,奋力吐了口血,愤怒地说:“良心未泯害死人啊!”说完头晕目眩,失去知觉。
清晨的开封市县府南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刘十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路边早饭摊的桌子上,他晃晃脑袋,呆滞地沉思来龙去脉。桌子对面的中年人沉默了一会,说:“我在那边楼顶找到一把88式狙击枪,已经放回到你背着的木盒子里了。”
刘十三张张嘴巴:“你还给我干什么?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中年人咧嘴笑笑,说:“那个位置的狙击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他悠悠地喝了口茶水,“而且,你连子弹都没上膛。”
刘十三如被雷击,半晌说不出话。
中年人还没结束,认真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假冒伪劣的狙击手,尽管愚不可及,然而勇不可挡。”
刘十三悲喜交加,暗想:这句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刘十三胸口点点,说:“这是重阳镇大学府的徽章,你能不能告诉我,院子里为什么派你来杀我?假如找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刘猎的儿子刘十三。”
刘十三大惊失色,悚然起身,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刘十三?”
中年人皱皱眉头,说:“你不想失血过多的话,还是冷静一些好。”
刘十三低头一瞧,果然全身上下都在往外飙血。他脸色惨白,喃喃地说:“看在我救人的份儿上,一会买两袋新鲜B型血送我行不行?”
中年人从怀里摸出一瓶云南白药,轻轻放在桌上,说:“重阳镇派你来很正常,但时间不对,我想知道原因。”
刘十三差点眼泪冲出眼眶,委屈得不行。他失态是有原因的,而且说出来对方一定不感兴趣。
前几日刘十三手头窘迫,下定决心跟上面申请了报酬比较高的C级任务。他跑到重阳镇大学府的司库房,愁眉苦脸地翻着那几张申请单子,发现被人挑剩下的全是狙杀任务。他捏着单子,目光从目标头像扫过来扫过去,觉得人人都深不可测。
旁边等待他选择结果的胡博士,满心不耐烦,拍桌子低吼:“不做就滚出去。”刘十三痛苦地扭头,闭上眼睛用手指胡乱指指,颤声说:“就这个……”
胡博士嘿嘿阴笑,说:“你确定?”
刘十三的心蓦地下沉,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已经被胡博士硬抓住,迅速地在申请单上按下手印。
刘十三颓然坐倒,那张按好他手印的申请表格,被胡博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夹子夹住,往已经垂满各种单子的绳子上一挂,飘然离去。刘十三失魂落魄地盯着头顶那张随风轻动的单子,顶栏照片里的人物眼窝深凹,脸颊瘦削。
姓名:昆贝。性别:男。年龄:44。特长:赌博。任务备注一:原重阳镇学徒,放弃门徒测试出镇。2007年违反重阳镇第一准则,录入狙杀名单。任务备注二:据测算,昆贝已抵达门徒实力标准。申请人:刘十三。
刘十三看着任务备注二,呆坐到天色昏暗。次日起个大早,跟随胡博士进仓库,领了条破烂的88式狙击枪,找会计领点前期经费,跌跌撞撞吃了碗六鲜面,出发。
“已抵达门徒实力标准”这一行字,对刘十三的冲击太大。这就像刚学会加减乘除的小学生,要去跟剑桥双硕士去比赛微积分了。所以昆贝莫名其妙说的各种不对,对于刘十三来说,只是个误会。
他眼珠转转,打算岔开话题,问道:“那辆137为什么着火?”
昆贝手指轮番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组织语言,良久,说:“你知道佛教起源于印度吧?但有些传承,印度国内自己却断绝了,他们一直想从大相国寺内偷回去。收到这个消息后,我一直盯着大相国寺,这是第七批印度密宗的人了。”昆贝的眉头越皱越紧,“两千多年前,古印度有部兵法书,叫作《阿塔沙斯特拉》,记载了很多神秘的法术。比如,点燃一种熏香,让活人失去灵魂,但神经功能依旧存在,可以听从施法者的指令,就像咱们湘西的赶尸术,但更加残忍,因为要剥夺人的生命。”
刘十三听得云里雾里,说:“这和公交车着火有什么关系?”
昆贝摇摇头说:“他们就在那公交车上,中途我把其他乘客赶下了车,还留了名女孩子在车上,差点她也没命了。”
他深深注视着刘十三,停顿一会,说:“我留她在车上,是因为看见她胸口也别着重阳镇的徽章,以为跟你是一路的……”
刘十三大摇其头,说:“什么女孩子,我来开封是来做杀手的,不是来谈恋爱的。”
昆贝嘿嘿一笑,说:“我在她昏迷的时候,用药物盘问了她,她的确只是个失恋的普通大学生。”
有关菜籽的话题很快结束,两个人都不关心她那枚徽章,重阳镇再神秘,流出去几枚也不算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愚钝如刘十三,老谋如昆贝,这个时候完全不能猜到,在不久之后,他们所有人一半的命运,会掌握在这个他们认为是普通的失恋女孩子的手中。
刘十三拿起那瓶云南白药,开始胡乱涂抹,敷衍地说:“大叔你看这样,我是完不成任务了,看在我救了人的份儿上,要不你请我吃一顿好的,咱们一拍两散……”
中年男子沉默一会,说:“我想知道,刘猎的儿子究竟是什么级别的货色。”他目光下视,落在刘十三斜背着的木盒上,几不可察的冷笑说:“十六七的年纪,下九流的枪,莫非你是镇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刘十三很诚恳地说:“我有两百多张零分试卷,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中年男人由衷地笑起来,掏出一包硬中华,丢给他一根,说:“那你凭什么杀我?”
刘十三一口吸掉半根,吐出浓浓的烟圈,拍拍木盒,说:“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凭运气。”
中年男子怔了一怔,瞳孔紧缩,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举起手指头摇摇:“我喜欢赌,但能够赢我的人很少。所以我最近几年,已经不仅仅赌钱,我什么都赌。”他喘气说,“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跟你赌一局。如果我输了,就跟你回重阳镇。”
刘十三挠头:“但我的任务是负责狙杀掉你。”
昆贝一愣,大笑:“你杀得了我?”
刘十三摇头。
昆贝:“你赢了,至少还有机会带我回镇里交差。”他突然神秘兮兮地眯起眼睛,说,“另外,我可以告诉你两个秘密。”不等刘十三表态,他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坏掉了,坏到无以复加。所以才会有重阳镇这种强大的存在,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救世主计划。这个计划到底是什么,这是我能告诉你的第一个秘密。”
第二章破衣夜杀一千里
刘十三来自重阳镇,南京紫金山深处的一座神秘小镇。
镇里面每一个人,都不会觉得重阳镇小。因为它有九十多万居民,还矗立着重阳大学府。
重阳镇的秘密太多,但核心无疑是不知多久以前,大学府前任阁老章太爷亲自启动的救世主计划。于是从某个时间作为起点,人世间最强悍的小镇越来越等级森严。大学府每六年收一次学徒,学徒通过大考,才能进入大阁楼成为门徒。据说打开大阁楼的门,便真正有机会触摸救世主计划。
刘十三一直是学徒,学徒了很多年,连门徒的门在哪里也不清楚。慢慢地,他已经失去好奇。救世主,听起来又宏大又壮烈的主题,应该距离他的生活无比遥远。然而春去秋来,这届学徒的大考之日,近在咫尺,就在今年除夕。
看着昆贝那张阴冷中带着得意的脸,刘十三耸耸肩膀,说:“说实话,我对于这个秘密,毫无兴趣。”
昆贝眼中趣味越来越浓,僵尸一样的面容勉强扯着笑容:“无所谓,你以后会求我告诉你的。我甚至可以先告诉你第二个秘密。”
昆贝抬头看看天色,冲对面另一个馆子门口忙碌的大婶喊:“来份四烩菜。”大婶端着大碗腾腾腾快步穿越街道,把大碗一放,刘十三低头一看,大碗汤面飘着红油,里头丸子羊肉香菜金针烤麸颜色迥异,香气热气熏得他头昏目眩。
昆贝从大衣口袋掏出手绢,还没开吃先擦擦嘴角,说:“你知道开封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刘十三顾不上说话,稀里哗啦一顿猛吃。昆贝注视着那碗迅速见底的四烩菜,眼睛像刀锋一样亮起来:“在你出生之前,重阳镇里有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违背第一准则,跑到了开封一躲就是七年。”
刘十三大笑:“你说的是你么?哈哈,臭不要脸。”
昆贝双手抱胸,突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那个人一手建立大阁楼,原本是救世主计划的基石,但他违背第一准则,重阳镇派了所有能动的精英,也抓不到他,只把他的儿子带了回去。”他俯下身子,一手托住刘十三的下巴,“据说他的儿子叫刘十三。”
刘十三张大嘴巴,嚼到一半的食物纷纷掉落,望着对面那个骷髅样的瘦削男人,艰难地喊:“你是我爸爸?”
昆贝差点摔倒,拍桌子愤怒地低吼:“不是我!”他努力平复心情,“我只是那段时间逃离重阳镇的普通人之一,大人物们顶多将我当成任务挂在司库房。而那个叫刘猎的人跑了,救世主计划大概再也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刘十三认真地说:“我听不懂。”
昆贝坐直身子,安静地等待刘十三把所有的东西吃完,说:“那好,我们换个话题。我一向好赌,跟你赌一场。”
刘十三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说:“在下凭什么一定要跟你赌?”
昆贝又是一阵沉默,悠悠地说:“我呆在开封太长时间,知道很多事情快要来不及了。我离开重阳镇也太久,不知道那边来不来得及。”
刘十三眼睛一翻,打个饱嗝儿,说:“我听不懂。”
昆贝定定看着他,突然笑嘻嘻地说:“你一定会赌。我在离开重阳镇之前赢了一万银元,都埋在后山的某一棵树下。你跟我赌一局,你赢了,我把地点告诉你。”
刘十三猛然站起:“一万银元?赌啊赌啊赌啊!”
昆贝跷起二郎腿,悠哉地说:“我有个徒弟,教了他五六年。他一直很想跟重阳镇的学徒较量较量。从现在开始,从这里到上海,只要你活着跑完这九百多公里,就算你赢,我徒弟自然会把银元放到你手里。”刘十三兴奋之极,拿着筷子的手不停颤抖:“你徒弟呢?喊出来亲热亲热!”
昆贝指指街道远处,说:“我徒弟叫夜婴。”刘十三嘴里嘀咕着:“夜莺?”他放眼看去,人群纷杂,而街道一直延伸,直到遥远的红绿灯十字路口。一栋矮矮的居民楼顶,似乎微微亮了一亮。刘十三脊背升起凉意,用肉眼察觉不到的速度,将身后的木盒挡在身前。
在那一亮的瞬间,刘十三胸前的木盒“啪”地裂开拳头大的洞,子弹击中枪托,受到巨大冲力的枪托砸穿木盒反面板材,重重拍中刘十三胸口,他的身躯也像被绑着绳子一样往后狠狠一拽,砸出去几米远。
躺倒路面的刘十三不停抽搐,缩成一团,他清楚感觉到,右胸第四根肋骨断成两截。在路人的尖叫声里,他艰难地放平身躯,努力地说:“师父猥琐,徒弟奸诈,下辈子投胎去做鸭嘴兽吧!”
开封的天空谈不上蔚蓝,今天天气灰蒙蒙阴沉沉,然后眼前出现一张灰蒙蒙阴沉沉的脸。昆贝蹲在他旁边,轻轻说:“跑。活着跑到上海,就算你赢。记住,夜婴。”
花开了你追不上季节,稻黄了你追不上收成,夜深了你追不上睡眠,逃命了你追不上列车。
刘十三顺着铁轨,从开封跑到南京,幸亏随身带瓶云南白药,三天三夜跑了六百多公里。中途碰到偷车分赃的毛贼,随手抢了他们几百块,于是有钱买了弹性胸带绑好,才不至于让肋骨的断口不停摩擦胸廓,吐血咳嗽是小事,那种痛楚简直催人泪下。
昆贝那该死的徒弟沿途一共开了超过两百枪;刘十三一边仓皇奔跑,一边咬牙切齿地数数,M1903春田狙击枪,毛瑟大盒子炮,勃朗宁1919轻机枪。这厮究竟背着多少家伙,办个人军火展啊?
徐州路段,衣衫褴褛的刘十三精疲力尽,不管不顾闯入一家旅社,要了连日来第一碗盖浇饭。吃完后困意无限,照照镜子眼内的血丝密布,脸颊浮着不正常的浅红,刘十三哀伤地想,再不睡即将客死他乡。
他呆呆注视着设备简陋的标间,做了两个决定。第一,睡觉的位置在墙壁和门的夹角,这样的话只要门被打开,哪怕一条小缝,他也能立即感应到。第二,找个酒瓶瓶口向下,倒扣在窗户边缘,作为简易的报警装置。
他摸摸被昆贝完整归还的88式狙击枪,觉得这玩意儿在夜婴那五彩斑斓的枪械技术面前,基本和废铜烂铁差不多。焦躁的刘十三快步下楼,花二十元在小卖部买了一袋鸡蛋、一包图钉,又花三十元问门房租台微波炉。回房间他将鸡蛋、图钉全部放进微波炉,插好电线,然后把微波炉对准窗户,这才觉得略有保障。
刘十三还想再筹备点陷阱之类的东西,但精神实在太差,裹着被子缩在墙角,迅速睡着了。
凌晨天明未明,刘十三再次感觉到危机,猛然睁眼,窗帘被风吹起,不知何时窗户已经被打开,窗台上蹲着个矮小的黑衣人,背上竖着密密麻麻的枪管。在蒙眬的黎明中,黑衣人一脚跨进窗台,半蹲着,侧着脑袋观察那个完好无损的酒瓶。
刘十三想了想,试探地说:“你好,请问,为什么你没有碰倒酒瓶?”
黑衣人轻轻将酒瓶挪到一旁,左手推推窗户,刘十三发现,窗户是向屋子外边推开,而自己把酒瓶放在了里头。
黑衣人非常认真地吐了五个字:“你搞错方向。”
这五个字如斧如钺,刘十三如遭雷击,一手悄悄摸向微波炉的开关。
夜婴冷冷地说声“不要动”,双手在背后一震,魔术般地变出一张大弓。整张弓比夜更黑更沉,色泽如同研磨百年的砚台,圆润无光,却有寂静的纹路流转。
刘十三的左手僵硬地虚按在微波炉开关上,嗖嗖的风吹进房间,放在电视机柜上的住宿说明被一页页掀起,温度逐渐降低。夜婴的眼睛紧紧盯着刘十三的手指,他双手间的弓也缓缓拉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在刘十三耳中,却有现实不存在的咯吱声。每拉一分,尽管背对窗外月光,夜婴的眼睛依旧明亮一分,他全身贴着黑暗边缘,几乎可以看到真气要从扣住弓弦的指缝间迸射出来。
刘十三颤抖着嘿嘿一笑,说:“热个鸡蛋吃吃?”虚按良久的手指终于发力一压,微波炉“叮”的一下,小小的液晶屏显示30秒倒数,同时轰隆轰隆转动。
刘十三并不清楚,鸡蛋能够对图钉产生多大的爆炸力。他只能暗自祈祷夜婴看不见在微波炉里跟着鸡蛋一块转动的,还有两百颗图钉。从30秒跳到25秒的时候,刘十三的心冰冷地沉没。黑衣肃杀的夜婴已经拉满弓,然后持弓的左手拇指一拨弓脊上一颗按钮,“锵”,一支长达三尺的金属箭自动横进弓弦之间。
那支箭也是通体金属乌光。窗外路灯和残留的月色,尽数顺着箭身往箭镞流动,在最尖锐的部分一闪一闪。
19秒。刘十三怀中的微波炉预兆性地一抖,他跟着左右晃了几下,对准他眉间的长箭也丝毫不差地左右轻微平移。
18秒。刘十三猛丢出微波炉,随着一声“砰”,微波炉门炸开,蛋香四溢。飞溅的半固体蛋黄蛋白中,夹杂密密麻麻的图钉,呈半圆形四下飞射。笼罩着夜婴瘦弱的躯体范围内起码有二三十颗,避无可避。
夜婴扣紧弓弦的手指同时松开。刹那原本只是寒冷的房间充斥杀气,血腥味呼啦啦直冲人脑。而箭身已经穿破微波炉,视觉误差中轻微卡了卡,立刻消失。空气凝固成一道墙壁,轰然跟随箭身前推,一切灰尘、蛋白、蛋黄、图钉等两人间的物体,统统倒卷回去。
骇然大惊的刘十三根本来不及叫喊,本能反应下甩出棉被。
棉被在还未完全舒展的那一刻,半开半合,像一片羽毛猛然卷进狂暴的逆风,空中一顿,以甩出时数倍的速度倒砸回来。
视线被棉被挡住的刘十三,听见空气撕裂声,布帛撕裂声,然后一支金属箭直插右胸。
刘十三体温急速升高,生死关头拼尽全力,右掌紧紧攥住箭,浑身颤抖。他捉住的是箭镞偏后,转眼尖啸着的弓箭滑进一尺,掌心就握在了箭中间。皮肤立刻磨破,出血,伤口又立刻被高温封炙。箭头离胸口半尺不到,他牢牢抓定,脸色由白变青,由青隐隐渗起黑气,血丝不停从嘴角挂下,但那支箭带着他紧握的手掌,再次坚定地往里一尺。
刘十三的身体马上要被卡进墙壁内,他蜷腰缩背凹胸,箭镞完整地插进右胸。
右胸第五根肋骨断裂。刘十三感觉体内某处经脉疯狂运转,晴明穴不停跳动,真气几欲破体而出。他非常短促地吸口气,闷哼一声,鲜血瞬息染红紧咬的牙齿,压制那股在某处经脉火烧火燎的真气,用尽最后一点正常的内息,拼死抵消箭上余力。
射完第一支箭,夜婴双臂脱力,手垂到腰侧,弓箭也差点掉落。
刘十三丢开箭,一蹬墙壁,整个人激射出去,擦着反应不及的夜婴,撞碎玻璃,翻出窗户。他在半空不忘一点窗沿,腾起数尺,一手挂住离窗最近的树枝,喘口气朝窗户望去。
黑衣人姿势不变,大弓平摊腿上,静静回头。屋外路灯登时照亮他半边脸,眉毛尽头绣着朵玫瑰,深黑线条怒放到颧骨,鼻梁小巧坚挺,长长的睫毛切入夜色。
一朵镂空细纹黑玫瑰绣在眉边,让这张脸触目惊心的妖艳。有片狭窄的花瓣柔和地勾勒出弧度,滴在黑衣人的眼角下,弯曲过去,恍如一颗黑色空心的泪珠。
刘十三大惊失色:“你是女人?”
黑衣人夜婴轻微点头。
刘十三勃然大怒,爆喝:“果然是个婊子!”奋力吐口口水,也不管能不能吐中对方,手一松,坠落地面。
整个过程他没敢回头,怕回头会浪费逃命的时间。夜婴还是半蹲在这家陈旧旅馆陈旧标间的窗台,望着刘十三钻进最暗的阴影七窜八扭,淹没进清晨前夕开始稀薄的黑色,始终没有抬起弓。
而半小时后,沿路滴血的刘十三重新找到铁轨,挣扎着继续奔跑。
为了忘记痛苦,刘十三边数枕木边狂奔。掌心和箭身摩擦的地方几近烧焦,连断两根肋骨的刘十三寂寞无助。在数到四千多根的时候,朝霞映透天际,一望无际的深黄色田野绽放着柔和的光泽。
军大衣口袋中的内线手机叽叽咕咕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气喘吁吁地喊:“喂,哪位大哥?”
手机那头传来兴奋的呐喊:“十三爷,是我,铜锤,我出狱啦!”
刘十三一怔,脚步都慢了许多,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这么快就出狱了?十三爷正在忙很重要的事情,你不要烦我。”
手机里铜锤的声音充满激情:“十三爷,大清早的你忙什么?快去找胡博士请个假来接我,说不定还能申请到点资金,我们好好吃一顿再回去!”
刘十三心念忽一动,说:“铜锤,有个龟孙子老追着我要打架,你替我教训教训他。”
手机里头都可以听到铜锤拍胸脯的声音:“十三爷,你放心,我一定揍得他满大街唱山歌!”
刘十三莫名其妙地心情好了起来,说:“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做足疗的地方?下午三点,足疗店楼顶见。”
他在重阳大学府的宿舍有两个舍友,一个叫铜锤,一个叫跳蚤。半年前铜锤执行F级任务,都没离开南京市,拿着发的一点资金跑到大排档胡吃海喝,结果喝醉在大马路上点炸药包,想放一个震古烁今的烟火。这枚壮烈的烟火,将书报亭轰上半空,幸好里头没人。当路人报警,警察风驰电掣赶来的时候,面含甜蜜微笑的铜锤正在路边沉睡。吃了半年牢饭的铜锤,就在刘十三逃亡到南京的时候,打通了他的内线手机。
刚挂电话,“扑哧”一下,一颗子弹擦着肩膀飞过,带起一道血痕。刘十三疼得龇牙咧嘴,暗骂:“这是疯婆娘给我留的第几个伤口了?”
他明显感觉自己怒气勃发,堂堂重阳镇大学府学徒,好歹当年也横行霸道过一段时间,打不过门徒水平的昆贝也就算了,居然被他女徒弟追杀到这种地步。
刘十三回头看看沿着铁轨一个迅速变大的身影,他呻吟着加快脚步,“啪”。又一声清脆的枪响中,刘十三拐着弧线,翻身就逃。
在如此的反反复复中,刘十三狼奔豕突,艰难地在当天三点前抵达南京,潜伏在江宁区将军山某个冷清破落的足浴中心的楼顶吹风。
他撕下衬衫一条袖子,把快散架的木盒绑紧,枪再丢了就没有存款赔偿司库房。
楼下一间包子铺蒸汽洋溢,刘十三贪婪地猛嗅。他想起往日在重阳镇的快活日子,带着铜锤、跳蚤两人通宵赌博到清晨,然后到巷子口刘家包子铺死皮赖脸赊肉包子混个饱,得意地回宿舍睡觉。那种千金散尽还复来,一朝吃饱管明朝的闲适意气,和现下惨状一比较,几乎潸然泪下,裤袋里的内线手机适时地响了。
依旧是铜锤大大咧咧的声线:“十三爷,我在足疗店门口,怎么看不见你?”
刘十三不敢大声说话,手掌捂住嘴巴和手机,连连嘘了几声,说:“我在楼顶,你赶紧上来,那个找我打架的就在附近。”
里面还穿着囚衣,外头同样披着军大衣的铜锤顺着水管,爬上洗浴中心楼顶,看见衣衫褴褛的十三爷,嘴巴里叼着的包子掉了。他嗫嚅着说:“十三爷,究竟是我坐牢还是你坐牢?”
刘十三眼皮一跳,悲从心起,还没来得及解释,熟悉的枪声响起,铜锤巨大的身躯缓缓躺倒,大腿血流如注。他捂住伤口,困惑地说:“十三爷,你说跟人打架,为什么我中枪了?”
抽空去过一趟药店的刘十三,把藏红花油和金疮药一股脑儿丢给他:“别问我,搞好伤口,准备跑。”
铜锤一边擦药,一边困惑地说:“敌人有枪,你也有枪,我们干吗要跑?”
刘十三脸色难看地说:“我只有一把枪,敌人有二十几把枪。”
铜锤大惊失色,说:“赶紧逃。’’
望着对面小区里走出的矮小的黑衣人,两人开始新的逃命旅途。
两人连蹦带跳,穿家越户,折腾到第二天清早,爬上沪宁高铁轨道。
而铜锤终于明白,刘十三军大衣上那些密密麻麻被子弹擦焦的破口,究竟是怎么来的了,因为他身上也多了不少。两人暂时甩脱黑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铁轨上喘气。
刘十三油尽灯枯,和铜锤定下一个震古烁今的计划。
第三章见到陌生人要说你好
刘十三趴在铁轨边上,嘴里叼着已经熄灭的白沙,目光空洞。铜锤趴在他一侧,身躯躺下来,厚度比刘十三整整高出一个拳头。朝霞略带清冷,南京江宁的空气浑浊不堪。刘十三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到铜锤双腿边一大摊暗红干枯的血迹,心情莫名烦躁起来。
铁轨从巨大的南京南站延伸出来,穿越拆迁过后的绵延废墟,在浓烈的灰尘中舒展千里。两人距离火车出站口只有一公里不到。
这两个人离地面十几米高,仿佛金属水泥城墙上趴着的两条可怜虫。
铜锤如同完全感觉不到痛楚,大大咧咧从腰包掏出金疮药,低头扒开裤腰带,往里撒了足足半斤才停手。他一边进行粗糙的治疗,一边羡慕地说:“十三爷,我就觉得你这眼神,特别空虚,怎么都学不来。”
刘十三呸地吐掉烟头,目光依旧空洞,说:“你多读两年书,风水八卦卜算,辞赋书法国画,加上古代武学、近代搏击、异能开发、现代热兵器,统统来一遍,你的眼神就不止空虚,全人类都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到肾虚。”
铜锤目瞪口呆:“听起来相当艰难,我只选读了军火和拳法两项。”他挠挠后脑勺,感慨地说,“要不是规定最低科目是两项,我觉得学一门拳法就够呛。十三爷,你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文武双全?”
刘十三捏扁烟盒,发现没有存粮,随手扔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指了指被他吐到对面的烟头:“帮我捡过来,还有几口能抽。”他看着铜锤二话不说,老老实实匍匐过去,把皱巴巴的烟捋直,小心地插进自己嘴巴,哼哼唧唧地说:“文武双全?这几年考试,老子作弊作得腿都软了,回宿舍翻翻箱子里头的考卷,哪一张不是零分?”铜锤赔笑:“咱们重阳镇那么多学徒,就十三爷能被称做爷,我铜锤只服气你一个。”
刘十三狐疑地斜眼看他,摇摇头说:“被傻帽儿崇拜,不见得是好事。”
铜锤猛地坐起,半个铁塔般的身子遮天蔽日,委屈地说:“我哪里傻?”
刘十三长叹一声:“我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居然会接人出狱……”
铜锤赶紧转移话题:“十三爷,那条狼崽子死咬不放,左一枪右一枪,咱们干吗不买两张车票。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沪宁高铁的票才一百多块钱,我昨天看你钱包里还有好几百呢!扒火车这活几年前干过,挂在车厢外面好吓人,风吹得脸都歪了。而且据说现在高铁特别快,要是手一软,掉下来可能就死了。”
刘十三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吃瘪的铜锤讪讪傻笑,紧了紧绿皮军大衣,死死盯着出站口,念念有词:“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刘十三不由震惊,这要命关头还在背唐诗,一个人想脱离文盲的愿望,有时候强烈到让世界颤抖。他叹口气说:“如果我们买票上车,那杀手自然也能跟着上来。只有扒火车,她才不敢跟着扒啊。所谓富贵险中求,就是这个道理了。”
铜锤脑中灵光一闪,说:“十三爷,我不明白,咱们不如直接回重阳镇好了,干吗非得跑到上海去?”
刘十三嘿嘿一笑:“直接回镇里人财两空,跑到上海,我可以赢……”一万银元还没说出口,铁轨蓦然微微震动。
铜锤又是期待又是恐惧,大喊一声:“娘咧,来啦!”
刘十三面朝火车顺着铁轨倒退,再次吐掉烟头:“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十,就跳上去!”
铜锤起身小步奔跑,计算速度,紧张地喊:“十三爷,要是一会我扒不上去,你得帮我一把!”
刘十三蓦然加速,大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各人自扫门前雪啊!”
不算高亢但沉重的轰鸣声传来,高铁的子弹头在两人眼中迅速变大,直愣愣冲来。
两个人跟着车厢平行移动,伸出双手,奋力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刘十三怒火中烧,他咬了咬牙,望着开始远去的高铁,跳脚道:“老子不管了,老子追,老子吊着火车跑到上海去!”
铜锤大惊扭头:“十三爷,用跑的?”
刘十三怒目相对:“老子要不是因为接你,耽搁了几天,会这么急吗?”说完,将手里的一米多长的木盒丢给铜锤,“你力气大,这88式给你拎着!才四公斤,别搞丢!”
铜锤惨嚎一声:“还要拎着狙击枪跑三百多迈,我他妈的又不是玛莎拉蒂!十三爷,你确定不坐交通工具,靠肉体玩命吗?”
刘十三踢踢腿,脸上缓缓升起狂热,捶胸高喊:“是男人就玩纯肉体!”
铜锤绝望地开始做热身运动,做最后挣扎:“十三爷,我前天大腿才中枪啊……”
刘十三身如离弦之箭,疾射出去:“我肋骨还断着!这不为了省钱吗!”
铜锤咬咬牙,怪叫连连,紧跟而上。两人一轻一重,一胖一瘦,以相同的速度疯狂前进,铜锤的舌头都要被风卷到耳根边了。
刘十三痛苦地喊:“要命!就这么跑吧!”
二十分钟不到,铜锤的胸腔仿佛堆满了黄沙,进气跟不上出气,灵魂这一刻完全不能附体。他重达一百公斤的身躯,以密集的频率敲击在枕木中段。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体温蒸发为水汽,倒是飞扬的口水沫子,拉成几条细长的丝线,沿着嘴角往后扯出好几米。铜锤满脑子就五个字:“接近死亡了!接近死亡了……”
恰逢铜锤濒临崩溃之际,刘十三干了件令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刘十三怒火熊熊。原因有二。一是他追不上火车,二是他跑不动了。前者证明他输给了高铁,后者证明他输给了肉体。巨大的耻辱感从心脏蔓延,一鼓作气冲进脑门,接着就冲昏了头脑。他发出一声惨烈而急促的嚎叫,双腿每秒交叉近三十次的频率,瞬间暴增,维持极短时间,侧手翻,头朝下,双手顶住铁轨,在铜锤眼里有一个停顿的错觉,然后弓臂,弹射,整个人凌空扑出,以惊人的速度前蹿四十多米,“啪”地贴上高铁尾部车厢窗户。那身军大衣刹那划出条绿色弧线,恍如烟火。
铜锤泪流满面,拖着伤腿狂奔,看着前面那个断了肋骨的身影,大喊道:“变态!变态!变态!”在铜锤五雷轰顶的目光中,刘十三奋起余勇,身如箭矢,插破空间,直接趴在了高铁最末一节车厢的窗户上。
然后车厢里一名文艺女青年对他打了个招呼。
菜籽买的票是18号车厢34座,靠窗。她包里放着一张结婚请柬。请柬上新郎的名字,划了许多道印子。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色,菜籽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上海,心中也越来越窒息。
三天前她在开封,坐着的公交车蓦然着火,她也昏了过去。醒来已经在医院,她和来询问的警察说了车上发生的事情,警察说那辆车上除了她和司机,一个人也没有。医生对她重新做了脑电波测试,详细检查后,确定是受到惊吓后出现的一些记忆破损和幻想。
菜籽听不懂医生在说什么,也不关心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漠然出院,在空荡的宿舍静静地喝了一碗稀饭。
从高铁启动,泪水就不停滑落脸颊。
菜籽擦擦泪水,不经意扭头看看窗外,几乎吓得把眼泪缩回去。隔层玻璃,一张变形的脸眉飞色舞,离她只有二十公分。
菜籽的脑海空白一片,所有的脑细胞暂时无法整理出逻辑,菜籽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脑袋里面齿轮卡壳,艰难咬合的咯吱声。
比菜籽艰难的其实是刘十三。
他只有左手扒住了上方窗沿的凸起,这是他的第一支撑点。同时右手竭力伸展,用掌心贴紧玻璃,意图获得一些吸力。这些吸力虽然过于薄弱,但也是他的第二支撑点。他拼命将脸挤在玻璃表面,奋力用鼻孔和嘴巴持续吸气,勉强能得到第三支撑点。
假如菜籽把头探出去,可以看到刘十三的两只脚,脚尖以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在挠着高铁光溜溜的车壁。这是他第四、第五个支撑点。
面容扭曲的刘十三突然看见,这个女孩子的胸口,赫然是一枚重阳镇的徽章。和他们学徒的红蓝两色徽章不同,和镇内居民的绿紫两色徽章也不同,这居然是一枚黑白的徽章。
虽然每个院子徽章的图案都不相同,但他绝对不会认错,因为所有的徽章都是奇特的七边形。
菜籽瞪大眼睛,睫毛剪碎光影,迟疑地对刘十三说了声:“你好。”
刘十三目光上移,望见一个温婉俏丽的女孩,满脸泪痕,对自己打招呼。看着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他心中微微一痛,忍不住也说了声:“你好。”
一开口,嘴巴和玻璃之间的吸力顿时抽空,第三支撑点瞬息消失。刘十三“嗖”地下沉。随即菜籽只看到一只手无助地抓了几下玻璃,倏忽不见。
火车轰然甩掉刘十三,前方远处进站口上两个大字:“镇江”。
菜籽无法预计,从燃烧的公交车开始,从神奇的高铁相遇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涯将无比漫长,甚至永不能结束。那枚黑白徽章像魔力无边的火车头,带着她闯进另外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面有人厮杀,有人祈祷,有人悲痛欲绝,有人洒然入眠。
高速中观赏完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脉搏超过600/分钟的铜锤放弃奔跑,“砰”地砸在轨道上,惯性让他向前滑出十几米,木盒硌住枕木一起滑,咔啦咔啦好几响,终于停止不动。
刘十三一只手扒拉着铁轨边沿,身体吊在下面晃悠。他觉得自己不存在多余的力气再爬上去,只能求助:“铜锤,跳过来拉我。”
铜锤伏在铁轨上的身子抽搐了几下,毫无声响,嘴里正在默默念叨:“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各人自扫门前雪啊……”
刘十三气若游丝:“锤哥,帮忙。”
半小时后,坚持不住的刘十三绝望松手,掉落平地,扬起一米多高的尘埃。
铜锤挣扎起身,义无反顾跳下去,扬起两米多高的尘埃。
两人四仰八叉躺倒,刘十三轻轻地说:“锤哥,你太不仁义了。”
铜锤轻轻地说:“十三爷,说句心里话,我真的比你累。”
刘十三裹了裹大衣,翻过身去,背对铜锤:“我不想听你解释,你是个棒槌。我脸先着地的,现在下巴很疼,想睡个午觉。”
铜锤失神落魄:“十三爷,为什么跟你出任务,还没到目的地,就累得要死呢?难道这是一种宿命?”
刘十三大衣口袋发出手机铃声,铜锤认真听了会,猛地坐起,愤怒地喊:“十三爷!你一天到晚哭穷,连车票都不舍得买,为什么用的是苹果手机!你要不要脸?”
刘十三懒得理会他,在巨大的口袋里乱掏一阵,终于掏出了手机,还没拿到耳边,“咔啦”一声,手机的电池后盖已经掉下来了。
铜锤捡起一看,商标写着苹菇四代,他静悄悄闭嘴,静悄悄卧倒。
刘十三接通手机。尚未来得及说喂,对面沙哑的嗓音传来:“音量调小。”
刘十三摸摸下巴:“再小听不见了,前几天手机掉汤锅里,捞出来晒半天,结果连免提都坏了。”
对面沉默一下:“我是胡博士。”
刘十三:“知道。”
胡博士:“铜锤昨天出狱,你是不是接到他了?”
刘十三警惕地看了眼铜锤,屁股往外挪挪,拉开一点距离。铜锤热情地盯着他,屁股往里挪挪,拉近一点距离。
胡博士:“司库房的消息,铜锤身世有问题。”
刘十三的心沉了下去,吸了长长一口气,再呼出去:“什么问题?”
胡博士:“身世。查实了。你不必管。”
刘十三沉默许久,问:“你们什么决定?”
胡博士:“完成任务之前,先杀铜锤。”
刘十三:“身世有问题,人没问题。我可以管。”
胡博士:“你不杀,我会通知跳蚤来杀。”
刘十三呆呆看着被挂掉的手机,眼神又是一片空洞。脑海里闪现画面,那时候和铜锤第一次相见,铜锤问他,为什么要来重阳镇?他说的话和昆贝与他见面时说的一样,这个世界坏掉了,坏到无以复加。铜锤又问,那为什么不肯成为救世主?他说,之所以能直挺挺地扛到现在,并且暂时没有放弃的打算,是因为坚信自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那时候的铜锤,擦擦口水,说,答非所问。
他们进行这么哲理的对话,同住一间四合院的跳蚤正在院子苦练跳高。
阳光安静挥洒,很久没有下雨了。好像上次还是八月底,把南京灌了个通透,马路的窨井盖都被下水道的激流冲起几公分,隧道像一条圆形的池塘。整座城市平摊紫金山下,如罩水笼。
铜锤眼珠子骨碌骨碌转,觉得躺在旁边这个人非常可恶,接电话听不出啥道道,自己又不能遏制好奇心。他咳嗽几声,说:“十三爷,我接电话一般都免提的。”
这种旁敲侧击简直露骨到了一定程度,刘十三说:“别问我。”
头顶轰隆隆的,一辆列车呼啸而去。刘十三怕他继续追问:“到镇江了,去吃碗锅盖面,再随便找趟高铁跟着跑吧。”
提到吃,铜锤兴致盎然,完全忘记了电话的事情,鲤鱼打挺起身,急切道:“快走,快走!”
两人走向镇江,刘十三突然想起高铁最后一节车厢里,那个秀气恬静,带着眼泪的女孩子。他戛然止步,脑海浮现出菜籽的面孔,默默再在脑海勾画一朵镂空细纹黑玫瑰,挪到她的脸上去。于是,这张脸和另外一张脸,完全重合起来,后者属于凌晨蹲在旅社房间窗外,不依不饶追杀千里的夜婴。
刘十三眼睛睁到最大,对着不明所以的铜锤,愣愣地说:“这么像?难道是双胞胎?”
铜锤跟着停步,说:“谁和谁像?”
刘十三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用手捅捅铜锤大腿的伤口,说:“还疼不疼?”
铜锤先猛一皱眉头,却不躲不闪,傻笑:“不疼,痒。”
刘十三拍拍胸口,仿佛那支霸道无比的箭还在体内,不停硌着肋骨断口。他嘴角一抽,说:“不逃了,就在这里等,两个打一个,把那黑衣服小婊子干掉。”
夜婴吃了几口饼干,拧开水壶在嘴里滴了最后一缕湿润,小心放回腿边的军用袋。为了避免后背那两位数的军械吓到市民,她尽量减少走进便利店补充食物和水的次数。二十个各种型号的弹夹基本打空,她对于自己这场辗转六百多公里的追杀,非常不满。前面那个家伙除了奔跑的耐力永不见底,逃生的欲望无比强烈之外,根本没有优点可言。沿途留下的痕迹,面对杀机的应变,他的每项选择都出乎夜婴的意料,业余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夜婴的十支忠烈箭只剩五支。那张扒皮弓在洛阳射杀过共进会的高手,在长白山将东北大豪孟昶钉死百年古树上,但在徐州的小旅社只留住条破烂陈旧的棉被,一个四分五裂的微波炉。
眉角那朵黑玫瑰蒙满灰尘,她一抬头就能够望见不远处“镇江站”三个大字,夜婴紧了紧胸前的绳扣,确定背后军械不会因为动作过大而掉落,摸摸从肩膀斜挎到小腹的弹央带,里面每格都空空如也。她弯腰随手一抹,手中多了柄锯齿口的匕首,大踏步走向铁轨。
刘十三和铜锤在铁轨边等着她。
第四章如遇少女欺之有方
先贤之所以喜欢看山、看水,是因为山不穷水不尽,不停歇的云卷云舒,转身就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在这座江南小城、历史古镇的荒地,刘十三深刻明白了何谓不如意。
刘十三眼角余光瞥着夜婴,对铜锤大骂:“冲啊,揍她,狠狠揍她……”
呆如木鸡的铜锤鼻孔喘着粗气,面色潮红,同样汗出如浆。
刘十三狗急跳墙,暴怒道:“你要不敢揍她,那好歹骂几句啊!”
在刘十三充满希冀的目光中,铜锤擦擦汗,结结巴巴地喊:“你……你……封建余孽!这么凶干什么,做好朋友不行吗?”
刘十三一跳半丈高,清脆地掮了他一个耳光:“孽畜!”铜锤委屈地扁扁嘴,恶狠狠地注视夜婴,暴喝一声,双目鼓突,脚底石子一阵密集的碎裂声。他弓步直腰,巨大的拳头平平搁在耳边,对准夜婴,周身的空气略微恍惚,也不知道是身体挥发的热量还是突然扬起的灰尘,整个人竟然有些模糊。
刘十三介绍说:“姑娘您看,这叫松迎雷,崩拳极具威力的一招,天下能够使到如此地步的人不会超过十个。”然后用力踹踹铜锤腰间,铜锤铁塔般的身子纹丝不动,得意地继续介绍,“松迎雷,讲究雷打不动,一击成功。姑娘,您要中上那么一拳,别说您个子那么瘦弱,就算再胖一倍,也是当场吐血昏迷不醒。到时候我们兽性大发,大家都很伤身体,何必呢?”
夜婴清冷的眼光一直盯着铜锤的拳头。他的拳头里仿佛握着一股强大的能量,这股力量过于爆裂,导致他的拳头慢慢无法控制,开始有急促细微的位移。那股力量仿佛拥有自我意识一般,急迫地意图冲出去,铜锤所有的力气,似乎已经全部放在克制拳头的位移上。
夜婴定定看着铜锤气势惊人的拳头,说:“我确定打不过大个子。”
刘十三长嘘一口气,偷偷庆幸:“死丫头没看出来铜锤只能发一拳。”夜婴却丝毫没有放下匕首的念头,只是说:“师父没有让我杀掉你。”
刘十三和铜锤的下巴齐齐掉到地上。刘十三愕然嘶声喊:“那你那你……”
夜婴认真地说:“师父说,我具备学徒的实力,只是叫我想办法,让你带我进重阳镇去参加大考。”
刘十三涕泪横流:“昆贝这个奸诈的老不死啊,耍得老子团团转!你也跟着起哄,没事开枪射箭搞个不停,这么忙能当劳模吗?你就不能换个方式,比如哪怕赌骰子,老子要是认输一样会满足你。”
夜婴说:“好。”立刻手往背后一摸,摸出一副骰盅和骰子。
刘十三和铜锤呆呆看着赌具,无言以对。夜婴保持匀速地说:“师父教我枪械,赌博,还有兵刃。所以我身上还带了很多兵器,你要不要看看?”
刘十三和铜锤齐齐摇头,心乱如麻。
夜婴瞪大眼睛,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神,衬着盛开的黑玫瑰,说:“我们要赌哪样?”
刘十三深呼吸,平复心情,挣扎、犹豫、扭捏、彷徨地说:“最简单的,押大小。”
夜婴说:“好。”她将三颗骰子依次六点向上,平摊在地,然后轻轻地把骰盅倒扣,也不晃动骰盅,站起身直接问:“你先选。”
刘十三咽口口水,试探地问:“就这样,不摇了?”
夜婴摇摇头,说:“就这样。”
刘十三沉默良久,旁边的铜锤急不可耐,连声催促:“十三爷,人家都没摇骰盅,都是六,一共十八点,快押大啊!”
刘十三蹲下,盯着骰盅,一副把骰盅看穿的样子,傲然说:“我押大。”
夜婴冷冷地说:“你自己掀开看。”
刘十三和铜锤面如死灰。
夜婴收拾好东西,说:“走吧,十三爷,带我去重阳镇。对了,我叫夜婴,婴儿的婴。”
刘十三一把一把揪着头发,想象如果带着生人进镇,那些博士、院长、阁老疯狂咆哮的面孔,不寒而栗。
赌棍昆贝曾经跟他说,要告诉他身世的秘密。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叫做刘猎,每个重阳镇人都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刘猎,史上最优秀的门徒、实力最彪悍的门徒、身份最隐秘的门徒,违背第一原则让救世主计划几乎瘫痪。据说重阳镇司库房那扇终日不开启的小木门里,就存着一张全镇唯一的S级任务申请单,追捕刘猎。
由于自己那不为人知的身世,站在牛哄哄的老爹影子内,即便带着陌生姑娘潜回重阳镇.大人物不至于杀掉自己,但让她参加大考,这就太过难办。难道要先申请镇外联姻,和这个小婊子结婚,帮她搞到正式徽章,再去司学房同那群老妖怪打上一架,获得推荐权?坚决不行,为今之计,只能先稳住她。
他试探地问:“夜婴,我先想办法把你安排进镇里,至于大考,我们慢慢商量。”
夜婴点头:“好。但我一定要参加。”
刘十三愣愣盯着夜婴放着各种赌具的包裹,脑中闪过念头:如果当真想办法将她搞进重阳镇,倒有个好处。给她点钱去赌场每天赌两把,日积月累进军重阳镇财富榜也并非遥不可及。
刘十三猛然想通,一拍大腿,说:“好!你的事情我想办法,但是有个事情你要听我的,以后每天帮我到赌场赢钱,我们十零分成,我十你零。”
夜婴沉默一会,摇摇头说:“不好。”
刘十三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大叫:“哪里不好?”铜锤暗道:“你十她零,哪里好了?”
夜婴平静地说:“你打不过我,所以不好。”
刘十三暴跳如雷:“我打不过你,你也没打过我啊!”
夜婴凝神说道:“你在开封中我一枪,断肋骨。在徐州中我一箭,断肋骨。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三枪擦到你皮肤。按照我的计算,抵达上海之前,你一定还会中两到三枪。”
铜锤浑身一颤,心想:她这是想把十三爷打成簸箕。
肋骨断裂的痛苦折磨刘十三的肉体,失去银元的痛苦燃烧刘十三的灵魂.他脸色越来越白,死死望着平和的夜婴,半晌说:“我要是打得过你,你就帮我去赌钱?”
夜婴偏偏脑袋,说:“好。”
刘十三无名火升腾,强自压制,轻喊:“夜婴。”
未等夜婴回答,刘十三晴明穴一跳,皮肤下有肉眼可见的气流游走。铜锤发现不对,扑前一步要抱住他,大喊:“十三爷,你不要玩命……”
铜锤抱了个空。
刘十三整个身体没有经过任何下压的过程,直接平地弹起,虚虚的轮廓尚留在原地,几米距离拉开一连串残影,双臂向夜婴环抱过去。从没动过声色的夜婴,刹那脸色青气一闪,漆黑的瘦小身子不退反进,手里的匕首寒光四射,静静地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画出棋盘一般的格子。
心神俱裂的铜锤暴退。十三爷既然做出决定,那么他在这场战局中,只能暂时退避。
他惊骇地发现,刘十三已经动用了全部实力。
让他略感震惊的是,夜婴居然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状况下反击。
刘十三那件处处破损的军大衣,完全没有影响他的行动,在他身后的残影像有惯性一般,居然以最前方那个残影为圆心,呼啦啦甩出去,头尾相衔,团团包围住夜婴。然后无数只手,插过她匕首刀锋组成的虚拟棋盘,每一格都穿入一双手。
夜婴的肩膀剧烈震动,维持刀网消耗的真气远远超越她的负荷,眼角那朵镂空的黑玫瑰暗淡无光,瞬息渗满汗水。
这只是极其短暂的两三秒钟,也是整场搏击的全部过程。因为刘十三调用的真气,属于以前的自己,是第四份真气。
在夜婴嘴角隐隐溢出鲜血,所有的残影和刀光全部碎裂消失。像镜子从正对阳光的一面,迅速翻转到反面,刺目的光芒杳然无踪。
但刘十三消失的只是残影,刀光碎裂的同时,那把曾经削铁皮易如反掌的匕首,也寸寸碎裂。而刘十三笔直站立,右手掐住夜婴细小的脖子。夜婴面色由青转紫,手臂下垂,虎口滴滴答答血流如注。
刘十三凝神看着夜婴的脸,轻轻说:“其实要不是我选择赌博,你也不可能赢我。老子之所以逃了三天三夜不动手,是因为很久前中了一个无耻败类的毒,这辈子一旦发力过度,就会晕倒。”
浅浅的苦味从舌根泛起,这并不算多大的后果,严重的在后头,刘十三已经感觉到眼角晴明穴仿佛被烧红的铁杵插入。他涌动的真气四下绕着经脉内的毒素盘旋,像抱着一根锋利的尖刺。接着那根尖刺哗啦啦粉碎,自晴明穴四下激射,掺杂进真气迅猛地游荡,全身经脉仿佛被无数破碎的瓦片刮着,疼得他全身打战。
他松开手,苦笑说:“快看,我要晕了。”接着往后就倒,被铜锤一把扶住。一向没心没肺的铜锤此刻脸色惨白,死死盯着刘十三皮肤下划结凸起的气流,用袖子捂住口鼻。
刘十三蜷缩着身子,拍拍铜锤肩膀,虚弱地颤声说:“你这么怕干什么,我又不会死,才破开第一根红羊针而已。”他扭头对同样摇摇欲坠的夜婴说:“其实现在你有求于我,所以咱们压根不怕你再来打打杀杀的。既然被你看到了,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中的毒实在过于厉害,只能靠红羊针封着。红羊针霸道无比,它封住的是经脉,不是毒,所以连带我的真气也被封住了。我破一根红羊针,用一分真气,毒就会跑出来一分。今天要不是老子想给点颜色你看看,也不会搞到这种田地。”
他看着强撑着站立的夜婴,吐了口黑血,万分得意,说:“这毒很厉害,铜锤智商这么低,还知道捂着鼻子,因为毒发的这段时间,我呼吸都带着一些毒素,跟我一块儿倒吧……”说完身子一瘫,刚要昏迷,挣扎着又直起身子,“以后你就要老老实实去替我赌钱了,赢来的钱十零分成,我十你零,哈哈哈哈……”
夜婴勉强吐出一句话:“师父在重阳镇没埋什么银元,他说如果你问我要钱的话,我就去赌场帮你赢一万银元。”说完倒头昏厥。
刘十三尖叫一声:“我操!”叫完倒头昏厥。。第五章镇外镇里
镇外。
刘十三呼吸携带的毒素毕竟轻微,不久夜婴悠悠醒来,睁眼一望,自己躺在入秋仍然翠绿的草坪上。长期的艰苦训练使她并没有立刻有所举动,而是暗暗调息,让肌肉恢复弹性。夜婴悄无声息地睁开双眼,清晨明亮的空气夹杂着草叶芳香,掠过她的身体、脸、刘海儿,和虚弱的呼吸。
夜婴暗暗从靴筒里摸出备用军刺。背对她的铜锤突然说:“醒了别乱动,你们两人是我从镇江一路背到紫金山。差不多一百里路,十三爷才一百二十斤,你他妈的全身枪械连人加起来快两百斤了。现在我又饿又困,如果你还有残存的良心,就帮我们把把风,我想尽情地睡会。”
夜婴没有收军刺,依旧冷漠地看着他宽厚的后背,脸上青气渐渐升起。
充满倾诉欲望的铜锤在那唠叨不休:“就因为怕你那二十几把刀枪棍棒吓唬到老百姓,我还只能挑小路走,一会翻山一会穿田,三轮摩托都不敢坐。话说回来,老子身上也没钱坐。你还有精神跟老子打架,老子放屁的力气都没有了。”
夜婴从未露过一丝表情的脸,微微迟疑,机器人一般坐直,反手摸摸枪械,发现把把都在。她缓缓递出军刺,一点一点向铜锤的后背接近。那个沉迷于倾诉的大个子话语不断:“你说你想进镇,进镇也就算了,还想参加大考。我个人意见,这事特别不靠谱。你没有徽章,又没有阁老特批手令,进去就一个结果,死翘翘啊。当然在我看来,最大的可能是死在门口。你以为重阳镇人人都是只能使用三分真气的十三爷?司刑房天天守门的那几位大哥,可是名副其实的门徒,你那几刷子人家压根看不上眼。以前十三爷是我的靠山,自从中毒后我们只能靠屁。我偶尔想改善生活接个任务,还不小心坐牢,坐到刑满释放,想想也悲愤欲绝。我说这么多,你还是先留点力气,给十三爷按摩按摩,让他早点醒来帮你出出主意。”
刘十三其实比夜婴更早苏醒。早的还不是一点半点。铜锤胁下夹着夜婴,整个后背让他独自霸占,在上面起起伏伏,晃晃悠悠,特别像坐铺了棉花垫的轿子。他控制住自己放声唱山歌的欲望,享受星光下骑着座驾夜奔的感受,一会摸摸夜婴屁股,一会手指凭空临摹《丧乱帖》,喜不自禁。
百会穴的第一根红羊针已然消失,刚开始毒素汹涌翻滚,直抵脑门,比狗啃还痛苦万分。昏迷中刘十三的肢体出于本能保护,猛烈抽搐。这种状态持续不到几分钟,毒素和那解放出来的第四分真气纠缠交汇,然后真气如同被猛禽叼着的小土鸡,乖乖遭到吞噬,一并隐匿到晴明穴以下。刘十三心中有些隐约的悲伤,仿佛通往地狱的道路上挂着七把锁,有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终于腐蚀坠落。那第一把锁的碎片凌乱不堪,坠落到晴明穴以下,心也沉到黑暗的不可觉察之处。
他清晰的记得,在高铁轨道下方,胡博士的那个电话。铜锤的身世有问题,问题能大到让他亲自下手去杀人?胡博士说他不动手,便让跳蚤来杀,又为什么是跳蚤?他们三人同在一间宿舍数年,互相连几天洗一次澡都清清楚楚,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宿舍里的人动手?
刘十三的心沉沦于黑暗的不可觉察之处,但很快在自娱自乐中喜不自禁,趴在铜锤后背睡得死去活来。
听着铜锤喋喋不休,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闭嘴。”指着草坪对面隔着条山路的树林,对夜婴说:“看见树林中的那个门洞没?”
夜婴凝神看去,那片密不透风的秃杉、香樟群里,当真有个一人高的黑洞。刘十三嘿嘿笑道:“那便是重阳镇的人口。你再看,树林前莫名其妙有块菜地,旁边是不是有几个农民伯伯在浇水?”
那片菜地不到一百平米,乱七八糟种着些萝卜、大蒜、白菜,也当真有两名只穿单衣,裤管卷得老高的中年汉子低头浇水。夜婴定神看着,等待刘十三解释。他得意洋洋地说:“这两位大叔是司刑房的门徒,负责重阳镇出入检查。老子偷偷跟他们打过几架,结果不告诉你。”
两名中年汉子浑如未觉对面几人在观察他们,各自劳作,一人索性敞开衬衫,拎起水壶猛灌几口,随手一丢抽起烟来。他边抽边小心翼翼整理泥土,毫无高手风范。
刘十三突然下定决心,恶狠狠地问夜婴:“你真的能帮我赢钱?”
夜婴点点头,刘十三一拍铜锤肩膀,奋然跃起,低声吼道:“硬闯进去!走一步算一步!”
铜锤着急地跺脚:“不可以啊!”
刘十三咬牙切齿:“分你一千银元。”
铜锤快活地拍手:“很可以啊!”
三人检查了下身上装备,夜婴借了把军刺给刘十三,铜锤满脸通红地扎紧腰带,心跳加速。他的实力虽然在万千学徒中排中上游,可面对门徒基本没有几分胜算,挑战门徒不管有没有超越极限,但一千银元已经让他忘记极限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一人为了九千银元,一人为了一千银元,带着一位浑身军火的黑衣小姑娘,被金钱冲昏头脑,义无反顾地杀向重阳镇食物链的上层门徒。
镇里。
重阳镇一共才三间电影院。原本唱京剧的丽都戏院,近日也改作放电影,正对街道另一边的庆春堂。庆春堂的早茶生意火爆,一楼价格便宜,坐满贩夫走卒,二楼设有各式雅座,各院门徒和镇上绅士文人,都喜欢在此喝喝茶、吃吃早点。至于三楼,要么是大阁楼的门徒,或者是雄霸一方的豪客,起码也得博士才有脸面推开楼梯口的门帘。
清早卯时刚过,辰时恰至,庆春堂人头济济。黄包车哐啷哐啷颠过街道中心的电车轨道,衣着精致的女人在车上有条不紊地擦着粉饼。头戴鸭舌帽的一群小孩叫卖报纸,对来往的人流挤出笑脸,有的嘴里还叼着烧饼。
丽都戏院大影壁架着木梯子,工人拎着浆糊刷墙,挂一副巨大的电影海报。好奇的人群在底下围拢,想看看今晚有何消遣。
庆春堂二楼牡丹江雅座的阳台面向街道,一个面目清秀,偏偏鼻子生了许多雀斑的少年撑着木栏,穿身米白色的灯芯绒西服,内里是规整的背带裤,很是烦恼地自言自语:“重阳镇最近对娱乐控制得越来越宽松,连好莱坞大片都能放映。在这样下去,发展得愈加迅速,就怕赶上外边时代了。”
他旁边是个短发姑娘,对雀斑少年翻翻白眼,嘻皮笑脸地说:“高振远,我还就希望重阳镇里什么都有,酒吧、网吧、茶吧全部都来吧。哪像现在,想看本《瑞丽》,还得接个任务出镇,跟做贼似的带回来,不能给博士发现。”
高振远苦恼地拍木栏,说:“这是重阳镇,不是重阳市!先贤动用巨大资源,才把空间时间独立出来,建立这么个传承,莫不要毁在我们这一代手中。”
短发姑娘高晓晓撇撇嘴,可怜兮兮地说:“平时除了旗袍就是学生装,好不容易等到天冷了能换大衣穿穿,看看样式都落后外边多少年了!哥,你说我能不能出去偷偷买条Burberry的围巾?那黑格子黄底色,和我平时用的手绢也差不离,博士老眼昏花的应该看不出来吧?”
高振远眉头大皱:“你敢!”
雅座内一阵喧哗,兄妹两人齐齐走进包厢,里头三台十人座的圆桌,二十多人全部围拢一张桌子,议论纷纷。
站在首席位置的是个长衫马褂的富贵少年,十指套满首饰,手中还握着极为稀少的古月轩铜胎画珐琅鼻烟壶。他拿鼻烟壶嘴点点桌上铺着的纸卷,声音低沉地说:“这是年底大考各家院子的对阵图。”
他嗅嗅壶内数十银元一两的龙涎香鼻烟,悠悠地说:“本次大考,阁老的教务处放出风声,说不同往日,以前大家伙不分院落,一门门考量,看各自总分。据说今年规则改动颇大,所有院子一一对上,捉对比试文、武、杂学三项,胜者晋级。得胜那几组去司库房的大礼堂,院子里派几个德高望重的前辈监考,甄选二十八个门徒名额。”
高振远在他后边叹气,说:“若院子整体实力偏弱,里头几个强横的,岂非被连累第一轮就淘汰?”
富贵少年微微一笑:“阁老大概也考虑到这点,两院之间的比试,各推选三人组队,代表自家院子出战。咱们风雨暗故院,第一轮对上的就是虎跑演音院。”
旁边光头的胖胖少年笑嘻嘻地说:“咱们风雨暗故院,米大少自然是不二的人选。”
富贵少年米大少用贵气逼人的手掂掂鼻烟壶,斜眼看看他,嘿嘿一笑:“也不尽然,高振远拳法、书法在咱们院子数一数二,比起我这三脚猫好得太多。至于你钟光头,这几月苦练苦练刺绣,说不定无人能跟你比这冷门的项目,异军突起也算光荣。”
钟胖子摸摸光头,讪讪地说:“米大少不要嘲笑我,虎跑演音院有什么高手?我怎么没啥印象?”
米大少冷哼一声:“打架你打得过铜锤?轻功你比得过跳蚤?单单一门博大精深的风水易学,人家虎跑演音院的罗瞎子就硬正得很,他掐指一算你明日丑时得肺痨,你不敢今夜三更生痔疮。”
钟胖子眼珠一转,说:“那我跟他们比军火,我的炸药玩得很好。”
米大少拍拍他的光头,说:“铜锤每天随身带着几包奥古托今,今年他闹个笑话,出去做任务居然当街点炸药包放烟火,结果被警察抓起来坐了半年牢。虽然人蠢了些,搞炸药的水平你敢小觑他?他们院的胡博士恨不得派他去干拆迁的活了都。”
这时候没心没肺的高晓晓紧盯桌上对阵图,冒出来一句:“看对阵图,怎么有十二家院子?那四个没写名字的,难道是朱雀、白虎、玄武、青龙四家?他们都是单传弟子,一个个跟妖怪一样,谁能跟他们比啊?这么算的话,十二个院子一共六个决赛名额,不就给他们占了三分之二?”
包厢里原本喧哗的议论声音立刻消失,鸦雀无声,人人脸上挂满惊愕。
米大少沉默半晌,说:“我刚拿到对阵图,就发现这个问题。可以仔细想想,那四象院子的学徒虽然厉害得可怕,但每家院子单传弟子只有一个,咱们三人对一人,总该有点胜算。”
钟胖子吐吐舌头,拍拍胸口说:“不过这事情跟咱们没有关系,咱们对上的是虎跑演音院,总比对上四象院子的运气好。”
沉稳的高振远和跳脱的高晓晓两兄妹对望一眼,不同性格的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担忧,因为他们心中浮现出一个其他人已经忘记的身影。那个中了满脸满身的暗器,却满不在乎地掐住朱雀院单传弟子的喉咙的少年。
在庆春堂三楼,有个青袍少年胸口别着青龙徽章,怔怔对窗户外出神。桌上铺着同样的对阵图,他的手按在风雨暗故院连线的另一头,那边写着虎跑演音院。
王灭,青龙院单传弟子,脑海中和高家兄妹同时浮起一个身影。他正在想,那个被阁老不经意扼腕叹息,说天赋尤超自己的人,两年前身中剧毒,真气被七根红羊针封锁,是不是会闯破第一关?
第六章七分之一
刘十三被人惦记,总有一个彪悍的理由。
在铜锤没有坐牢前,在刘十三没有中毒前,更早一点,在重阳镇有了第一家电影院的时候,镇里每个居民和学徒,都要对他喊声十三爷。
重阳镇这个人间的恐怖存在,和现代世界完全隔绝。它的历史盘根错节,无数磅礴的能量堆积成一座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村落。刘十三虽然是镇里唯一一个就算考试不及格,也能获得机会参加甄选门徒大考的人,但他避免不了每天遭遇那些年轻人争先恐后的挑战。
慢慢地,刘十三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比他们都苍老很多。因为他打架的次数,达到了一个非常庞大的可怕数字。
重阳镇有天才,有蠢货,有妖怪,有完全琢磨不透套路的神秘分子,无一例外在入镇之后,纷纷向刘十三发起挑战。他悲伤而无奈地承担起了磨刀石的担子,谁叫他考试一路零分还能不被逐出师门呢,谁叫每个博士都禁止人们询问他的来历呢,谁叫他一出生就是天赋门徒呢?
在那漫长而痛苦的打架生涯中,刘十三确立了自己的赫赫声名,学徒尊称他为十三爷。
刘十三一场也没有赢过。学徒们挑战的方式千奇百怪,下战书的,堵在门口的,半夜爬窗进来偷袭的,方式不同,结果都一样。
平局,无论对方采取什么方式,高雅的、激烈的、平和的、猥亵的,最终的结果都以互相掐着对方喉咙结束。
等这样的结局累计到了一定程度,人们骇然地察觉背后的含义,也就是说.刘十三打架.不管对手的水平如何,只留给了对方一个破绽,而且无论对方破绽是什么,他都能抓到喉咙。
于是人们同样也察觉到,和刘十三打架,没有危险。于是,挑战还是日复一日地进行。导师们从来不阻止,乐得看自己的学徒去拿刘十三当磨刀石,因为,没有危险。
由于跳蚤外出接任务,因此就只有和他住同一间屋子的铜锤知道,宿舍窗户都用胳膊粗的铁杆焊死,从不管白天黑夜,刘十三都在门后挂了十几把锁就可以看出来,他是多么深恶痛绝这个现象。
在铜锤的记忆中,其实刘十三的打架生涯,至少有两场不是平局。
第一场,那天刘十三连续打了七八架,饭都顾不上吃,从早上出门去买油条包子被人拦下来开始,一直打到天黑。然后偷空吃碗面,面碗被一个丫头砸碎,继续开打,铜锤清楚地记得,那丫头指甲锋利,全身暗器,关键时刻还放毒雾,毒雾里头飞镖、梨花针密密麻麻。
刘十三怪叫一声,直接冲了进去。
灰蒙蒙的一片,加上路灯不够明亮,围观群众完全看不见毒雾里头发生的情节。就听到刘十三猖狂的笑声,丫头的尖叫声,和拳拳到肉的打斗声。然后,清脆响亮的衣服撕裂声,噼里啪啦的巴掌声。
众人面面相觑,等毒雾散开,只见丫头的花棉袄被扯成好几片,露出肚兜和白花花的肩膀,喉咙掐在刘十三左手里,他空出来的右手在不停抚摸丫头光溜溜的肩膀。众人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扭头看向刘十三,脸上扎满了毒针,印堂上插着一根巨大的飞梭,滴滴答答淌着黑血,众人不由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众人纷纷上去劝架,刘十三狂笑不止,丫头狂哭不止,被大家拉开,安慰丫头许久,说就算是你赢了吧。刘十三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拖着沉重的脚步到雷允上大药房抓了几味草药,也没力气熬,直接丢嘴巴嚼了嚼,努力咽下肚子,回房间睡觉去了。刘十三事后才知道,那个丫头是重阳镇四大内院之一,朱雀院的单传弟子。
第二场,发生于同一夜。铜锤是被杀气惊醒的。他猛地掀被子,弹下床,赫然看见刘十三杀人的尾声。
窗户上断成两截的铁杆耷拉下来,断口还在发红,发出高温炙烤木头的吱吱声。
刘十三的胳膊死死压住一个学徒,右手掌锋缓缓切过学徒的咽喉,像一把钝刀锯着薄薄的木板。刘十三看着挣扎的学徒停止动作,月光从破烂的窗户铺进来,他面无表情,扯住学徒的头发,轻轻往后一扳,整颗脑袋像一个熟透的椰子,咔啦,挂在了学徒背后。
碗大的脖子断口,喷出一腔滚烫的血。
刘十三瞬间撕下半截军大衣,捂住学徒用脖子张开的血盆大口。
一滴血也没有洒落在地。
颤抖的铜锤,跟随背着大麻袋的刘十三,走了半个小时到乱坟岗。刘十三将装着尸体的麻袋随手往坑里一丢,拍拍手,皱眉说:“大家都有起床气,我也有的。”
铜锤哆嗦着问:“是不是打搅你睡觉的,统统都要杀掉?”
刘十三沉默一会,说:“他用银老虎,违背第一准则,遇之则杀。”
重阳镇铁打的规矩,重阳老祖宗明明白白刻在祠堂的戒条,银老虎决不私用,滥用者杀,流出者杀。
铜锤说:“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银老虎。”
刘十三坐在坟头上,抬头瞧瞧渐白的天色,把身上剩余的半件大衣努力拉拉平整,说:“他尸体上有,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翻开来瞧瞧,不过估计被我一脚踩得四分五裂了。”
铜锤想到白天那片夹杂暗器的毒雾,看看刘十三满脸的针孔,不由打了个寒战。他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十三爷,你究竟杀过多少人?”
刘十三没有回答。
良久,他说:“比我在镇里打架打的平局少一点。”
铜锤缩缩脖子,说:“下次可不可以带上我?”
刘十三瞄他一眼,说:“很快的。”
说很快的,刘十三消失数月,中了剧毒,历经千辛万苦,爬回镇里宿舍倒头不醒。接着他连发几天高烧,日夜说胡话,汗毛孔不停渗着乌黑血液。此事惊动阁老,几个白胡子老头蹙紧眉头,站在他的床边默不作声,却束手无策。
那一年的场景,铜锤历历在目。
重阳镇修习中医科目的大佬,曾经站在刘十三的床边,拿着银针手足无措。那段时间铜锤免费做劳工,几乎把每家院里的医药用具都搬回宿舍,各种形状、各种品质的药壶、药罐摆满不大的空间,每个底下都架着火炉,咕噜咕噜煮个不停。
刘十三体内的毒素,像一条狡猾而多变的蛇,在经脉内穿行不息。一针下去,封住它的路线,它就立刻如无性繁殖一般,分裂成两截,各自拥有生命似的往两头逃窜。再扎一根银针,它便再次分裂,永无止境。最后刘十三全身主要穴道全部被扎满银针,那条毒蛇也化整为零,变成无数条细小的蚯蚓,照样阴冷坚决地游荡,并且一副还能继续分裂的嘴脸。
手中掌握重阳镇十二座院子、至为尊崇的阁老叹口气,这么一个几近无所不能的人物,也只是静静站着,一天来探望两次,直到七天后,终于深深叹口气说:“听天由命。”
阁老费尽力气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铜锤在几十个正在煎药的小火炉中间穿梭,汗流浃背地用小蒲扇鼓风。他忍不住想问,据传重阳镇里有粒起死回生的灵药听惊丸,虽然珍贵无比,但要紧关头就不能宽容下么?阁老看着他鼓出来的眼睛,还没等他开头,低声说,听惊丸只能救命,不能驱毒,就算给他吃了,多活几天,等药效过去,毒素照样在体内,到时候依旧是这副光景。
旁边最具威信的一帖道长从头到尾不发一声,终于补充一句:“有两条路。一是丢进司礼房的肝胆大鼎,我负责将他经脉全数毁掉,和毒素一并烧个干净。从此毫无真气,不能修习武道,但没有性命危机。”
一帖道长并不是隶属中医科目的博士,平素住在小镇后山脚下,偶尔采药,日日救人。所有中医科目的博士和学徒,见着他都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道长好。传言他祖祖辈辈从没换过名字,人人都叫一帖,大家私下聊天,最大的笑话便是说一帖道长的家谱倒是好写,从扉页到后记,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相同的名字:一帖。然后执笔者署名:一帖。修订者署名:一帖。
一帖道长救人只需一帖。虽然有些夸张,然而没有人怀疑过。但他最有名的故事却是和杀人有关。传闻很多很多年前,大鳄汪四哥杀了当时学院阁老篡权,后身患沉疴,秘请一帖道长治病。汪四哥的太太陈有瑕亲自送了十万银元的银票,同一帖道长换了张膏药。汪四哥贴在腰间,次日暴毙。陈有瑕撕开膏药,发现印了几行字在汪四哥皮肤:厚礼不该收,既收也不愁。平生一帖药,宜人不宜狗。
重阳镇暗杀大王自号樵夫,派尽高手,也伤不到汪四哥性命。一帖道长光明正大只一帖,破绝世高手护体真气,断其周身生机,还赚他十万银元。
这样人人敬畏的大宗师、大医药学家,却也只能指明一条让人心神俱伤的道路。
听完一帖道长说的第一条路,铜锤停住手里动作,面无表情,愣愣看着面如枯木,发髻散乱,青衫灰带的道长。
他不由出神:一路打架打大的十三爷,不管对手有多彪悍难搞,总能想办法打成平局的十三爷,号称以后要带他去杀人放火的十三爷,突然要重新做人,变得手无缚鸡之力。
铜锤一手还捻着药壶盖子,却也忘记放手,仿佛感觉不到那滚烫的温度。他瞪大的眼睛直勾勾掉下一颗眼泪,然后止不住地往下滚落,一颗接一颗,沿着粗重喘息的鼻子两边,画出脏不拉几的河流。
一帖道长沉默许久,旁边的阁老也不打扰,等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约半指的细长盒子。道长静静看着自己视如性命的盒子,说:“第二条路,我用七根红羊针,封住他七个穴道。但红羊极其霸道,能困住毒素,也一样困住真气。”
铜锤绝望地说:“那还不是没啥区别。”
一帖道长轻轻掀开盒子,说:“不同。七根红羊针下去,身体残余三分内力可以使用。”
铜锤掐指一算,苦苦思索,说:“三分内力,欺男霸女倒也够了。”
一帖道长凝神看着刘十三肿胀泛黑的身躯,幽幽地说:“七根红羊针,分别封他百会、晴明、风池、人迎、膻中、肺俞、三阴交七个穴位。经脉之间毒素不通,真气也不相通。大概能使以往的三分,以后如果他每多使一分真气,就会破开一层红羊针设下的禁锢。破开一个禁锢,毒性便爆发一次。等到七根红羊尽数破开,那时候的毒性蕴蓄太久,全然发作的话,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命。哪怕阁老的听惊丸,一口气吃个两三斤,也见不得能活到明日。”
铜锤完全没有听懂,只是死命记住一帖道长说的每一句话。他想着的是等十三爷醒来,自己要完整转述这番话。
他毫不怀疑,假如十三爷是清醒的,也一定会选择第二条路。好歹还保留三分内力,以后坐过山车还是能比别人多撑几圈,偷溜到人间世界泡泡酒吧还是能多喝两杯,杀杀小混混活闹鬼的威风已经足够。
一帖道长从小盒子里捻出红羊针,那七根针近乎透明。铜锤看着一帖道长扎针,觉得他似乎是在做无实物表演,拇指中指捻着看不见的针往十三爷身上扎去。那针一触及皮肤,立刻吱啦吱啦响起来。道长手指和十三爷皮肤之间,空气微微模糊了一下,穴道所在的肉体迅速往外一鼓,接着深凹,随即恢复平常。
一帖道长下针如风,转瞬完成。他将盒子扔进角落,说:“红羊针全部化进他体内经脉,这盒子也再也用不着了。”他重重抽了刘十三几个耳光,说:“好了,黄昏前就会苏醒。”转身飘然离去。
铜锤磕磕巴巴地问阁老:“阁老,针灸到了最高境界,结束的时候还得抽别人耳光?”
阁老默不作声,半天才苦涩地回答:“普天之下,红羊针只有七根。单论价值,比重阳镇的听惊丸更加贵重。一帖那几个耳光,是因为太心疼宝贝全浪费在刘十三身上,打几下聊以慰藉吧。”
铜锤愣了一会,说:“十三爷黄昏前就会好?”阁老点点头,一胖一壮两人互相看看,同时默契地伸手抽了昏迷中的刘十三几个耳光。
刘十三准时苏醒,完全不管床铺上淌满几日渗出来的黑血,也不管周身经脉通畅与否,直接屁颠屁颠冲进厕所,对着镜子发呆。
心虚的铜锤轻轻带上门,喊:“我去买点包子当晚饭。”临走前,他听到厕所里的刘十三自言自语:“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被很多人抽耳光,明明是梦,为什么醒过来老子脸上全是红彤彤的掌印?”
中毒解毒是两年前,刘十三年方十六。铜锤十九岁,被选进重阳镇第二年。
从此十三爷的打架生涯终结,再也不会出现平局,因为他拒绝打架。他的所有经脉被毒素缠绕,真气运行到一个水平线,立刻昏厥,决不含糊。这是大宗师叮嘱的内容,刘十三绝对不敢轻易拿小命尝试。
铜锤从没有问过他怎么中的毒,以后怎么办。朱雀院单传弟子放毒雾,撒毒针,扔毒镖,刘十三能当炒蚕豆嘎嘣嘎嘣吃掉。那这次的剧毒,无论是来历或者原因,都应该是刘十三内心深处的秘密。
他能做的就是阻拦一切对刘十三的挑战,让兴致勃勃的学徒们,在自己一往无前的崩拳前,纷纷退却。
重阳镇的梧桐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就枯,枯了随风飘洒。人们逐渐忘记少年那漫长的平局生涯,却保留着喊他十三爷的习惯。
两年来,刘十三凭借三分真气,逛街、赌钱、调戏小姑娘,和铜锤兢兢业业混日子。两人做梦也没想到,第一根红羊针破开,竟然贡献给了莫名其妙的对手夜婴。
第七章碧水青山有门户
刘十三带着夜婴,要闯一闯重阳镇山门,这里几乎没有人成功自由进出过。他偷渡只为带个赌博的好手,去发财致富、日进斗金。目的简单明了,却缓缓拨动了命运深处的一颗齿轮。
紫金山即钟山,内藏头陀岭、中山陵、明孝陵、灵谷寺。名将埋骨,名士身陨,方圆六十里环抱龙气,俯首紫霞洞,转身梅花山,郁郁葱葱在历史地图上辗转千百年。
重阳镇隐匿在这地图的空白一角,驻守人口的门徒名叫张三、李四。
张三和李四两人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考上的门徒,只是记得有一年阁老把他们带到门口,通红的斜阳挂在隔壁山顶,阁老指着一片杂草众生的废地说,帮我种点蔬菜。
张三、李四身属暮云春树院,刚考上门徒,连大阁楼都没进去过。二人性格迥异,平素时时刻刻厮混在一起。这天被阁老吩咐去种田,兄弟两人互相看看,还没说些什么,阁老转身离开,轻飘飘地丢了一句:替我们重阳镇看好大门。
废地边有个茅草屋子,屋前搁置了几张梨木板凳。兄弟两人望见板凳上的那本破旧的小册子,欣喜若狂,对着阁老的背影重重磕头。
《太极全义》,七篇十九章两千余字,首章的页眉有细小的一行小楷:至圆无力,而无力不达,杨露禅光绪初年拜王祖手书于榻。
张三、李四痴迷太极,在重阳镇什么任务都不接,一天到晚只晓得画圆圈。阁老索性把明朝万历年间的大宗师王宗岳密卷《太极全义》送给他们,顺带让这武力值吓人,完全没有社交能力的师兄弟给重阳镇守门。
刘十三和铜锤带着夜婴,昂首挺胸杀气腾腾,冲向很少人去惹的著名武痴。
张三愁眉苦脸,弯着腰浇水,水线从壶口浇落,细细窄窄的一条。张三嘴里也不知叨咕些什么,空着的左手不时捶捶后背。壶口倾倒出来的水线,距离地面大概十公分居然停止,壶里的水不停浇下来,于是在地面十公分的地方,水凭空堆积,像一张透明的煎饼,面积越来越大。水滴摊成的煎饼哗啦一声,平平覆盖住坑坑洼洼的泥土。他手中的水壶,也恢复正常。
李四的长相同张三恰好相反,喜庆地像天天吃一麻袋开心果,他看到三人火急火燎冲过来,张开双臂要拥抱刘十三,兴高采烈地喊:“十三爷,打牌斗地主啊?”
等到两人之间距离只剩几步,刘十三清楚地发现他张开的怀抱内空气折射率明显不对,仿佛抱了块非常透明的凸透镜。
刘十三怪叫一声:“我靠!”强行连续一串后空翻,和李四拉开长长一段距离。
铜锤虽然没有对危险敏锐的嗅觉,但坚决贯彻追随十三爷的宗旨,跟着大叫,连滚带爬往后逃窜。
夜婴停住脚步,仔细盯着李四胸口,凝重地说:“太极练到可以借气化实,我听都没听说过。如果我把手伸进去,是不是整条胳膊都会被绞得粉碎?”她手中军刺剧烈地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如同随时发射的火箭,一寸寸地向前递。
李四笑嘻嘻地说:“我劝你不要试。”
刘十三火烧屁股般跑来一把拽住她,拉到身后,大声说:“李老四啊,开玩笑你也当真,快回去干活。”
李四嘟起嘴巴,委屈地说:“我要吃肉包。”
刘十三怒火攻心,叫:“滚!”
李四揪着自己衬衫,悬泪欲滴。
夜婴被刘十三拽着走回草坪,三人齐齐席地而坐。
铜锤不解地问:“十三爷,说好硬闯的,你怎么退缩了?”
刘十三抓起他的袖子擦擦血迹,怏怏地说:“我退步了十分之七,他们进步了九分之四,基本没得打。”
铜锤痛苦地抓头发,嘶吼:“你的十分之七和他们的九分之四,到底哪个数字大啊,要不要用四则混合运算啊?”
重阳镇看门的两名太极狂人,张三似乎对刚刚电光石火般的一幕置身事外,至于李四,眼中有深深的渴望,很想跟着他们一起围坐草坪、共同野餐的样子。
刘十三对他招招手,李四惊喜地指指自己,张大嘴巴说:“我可以吗?”得到刘十三断然肯定的回复,他蹦蹦跳跳过来,擦擦手上泥土,圆滚滚的身子硬挤进刘十三和铜锤间的空隙,盘腿坐下。
刘十三说道:“李四我问你,这个姑娘一没徽章,二没手令,我想带她进去,有什么办法?”
李四认真思考,说:“一般来说,有两种情况可以实现。要么她是重阳镇院子里的家属,有结婚证那种,可以带进去。”
刘十三和夜婴互相看看,两双空洞的眼神撞击一下,他摇摇头说:“我们之间没有爱情的,不行。”
李四想得太过用力,下意识吮吸自己的大拇指,说:“要么,她写一封战书,挑战院长。她要是能过我们师兄弟这关,我这边有枚炯花,只要一拉,烟火砰地爆炸,有哪个院长看到了,自然派人接你们进去,至于接到哪里,会不会真的跟哪个院长单挑,我就管不着了。十三爷我很喜欢你,可以直接帮你拉烟花。”说完他直接从怀里摸出个穿天箭。
刘十三惊慌地一把按住他的手,叫:“住手!院长全是怪物,老子爆光剩下六根红羊针,也只能被他们随手屠杀啊!”
在一边从未停止思考的李四一拍掌,说:“有了!”
大家双手撑地,急迫地盯着他,说:“啥?”
李四得意地说:“阁老曾经有过吩咐,只有一帖道长和他孙女两个人,带什么人进去,都不需要手令。”
一帖道长隐居重阳镇后山,据说还是阁老千方百计从其他神奇的地方硬拽过来的。他和孙女两人没有徽章,也从不参与重阳镇任何活动,但一帖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刘十三至今只在数年前身中剧毒时和他有过接触,而且当时昏迷不醒,连一帖道长什么模样也没见着。至于他的孙女耐小梅,虽然时时在重阳镇出没,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和帝秦尚武院的黄戴节并称“重阳双妖”。
“刘十三”和铜锤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两张面孔。
一张刚烈绝艳,每天身着戎装,是帝秦尚武院学徒领袖黄戴节,成立女子敢死队,听说一群五大三粗的娘们儿,每天往司库房跑,去接些一去不复返的高难度任务。
另一张妖艳风治,烟视媚行,冷眼春寒料峭,一笑风月无边。经常旗袍披肩丝巾,手臂挂着珠光宝气的坤包,从镇里的街道迤逦走过,行人们纷纷让路,胆小的全部窜到二楼。
一帖那个老东西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治病救人,传给孙女的全是毒经。朱雀院单传弟子虽然也好个毒药,和她一比完全小巫见大巫。据说重阳镇后山脚下,一座小茅屋,一栋小洋楼。垂死挣扎的人进小茅屋,出来的时候活蹦乱跳。活蹦乱跳的人进小洋楼,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
当然长得好看的女子,不管多么可怕,总有些狂热追求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们捧着鲜花扛着银元,义无反顾冲向街道中摇曳生姿的女人。一批批热血青年吐着黑血、紫血、蓝血,被家人朋友抬着回来,一帖道长刚开始还送药给他们医治,后来也懒得管。再后来,阁老放出话,招惹耐小梅被毒死的人,公家一律不管埋。全镇还抱着绮丽念头的人,统统回家浇一桶冷水,死心了事。
李四得意洋洋地说:“一帖道长找不着,要不你们去求他孙女?”
刘十三打个冷战,体内剩余六根红羊针还锁着龇牙咧嘴的毒蛇,他急速摇头:“不好!不行!不可!不能!不许!不准!”
铜锤原本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突然见了鬼一样,手指山路尽头,结结巴巴地说:“十三爷快看……看……看那边……”
刘十三伸长脖子,远远眺望,山路那头有个摇曳生姿的身影,在晨光朝日掩映中,在绿阴碧树扶摇中,步步风华绝代,向这头走来。
第八章孩子包子银子和弃子
庆春堂所在的街道叫南浦路,是数十条街道中最为繁华的一段。最大的电影院,最大的赌场,最大的舞厅,最大的茶楼,最大的商铺,和最大的酒肆,都汇聚在这条长不过八百多米的核心区域。
庆春堂三楼洗砚厢,青龙院上下视若瑰宝的单传弟子王灭,坐在酸枝扶手椅上,满腹心事。他穿着青袍黑褂,顺服中微微泛着紫光的长发垂至腰间,轻轻转了转耳垂上那颗泊来碎钻耳钉。
王灭面前放了一盘素包,一碟蜜汁卤干,一壶香茶,听窗外声音鼎沸中传来凄厉锋利的尖叫,和众人哗然一片的惊呼。
他叹口气,默想:“木落山空院的那位脾气暴躁,这时分确实该到了,既然到了,确实也不会按捺住。”
二楼牡丹江雅座不设厢门,只挂珠帘,里头风雨暗故院众人为了首轮对手如何排阵,正争执不休,突然门帘哗啦啦被扯得支离破碎。
米大少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位,眼睛不由眯了一眯。钟光头拍案而起,呵斥道:“谁这么混蛋,打扰爷爷们清谈?”
门口的汉子穿着脏兮兮的棉褂,掉色的布裤,脚蹬草鞋,头戴草帽,一副苦力打扮。他手里还攥着一把珠子,皱皱眉头说:“这帘子经不起拉。你们是哪个院的?怎么看不见王灭?”
米大少放下鼻烟壶,拍拍双手,洒然起身,笑道:“原来是木落山空院的大师兄,听口风是想找王灭,这里是风雨暗故院的早茶会,兄台应该去三楼找找,青龙院单传弟子这么大的牌子,二楼是坐不下的。”
钟光头一听米大少的话语,心下打个激灵,大叫:“木落山空院很了不起吗?大师兄很了不起吗?黄大山,别人怕你,我们风雨暗故院可没一个人怕你!”他喊着自己却有些心虚,回头跟脸色转青的米大少,补了句:“对吧,米大少。”
黄大山丢开手里抓下来的珠子,偏头一想,说:“风雨暗故院?好像没什么厉害人物,米大少又是哪位?”
钟光头眼见米大少的脸色很不好看,心下飞速盘算,说:“黄大山,别小瞧人。先不说米大少的剑法天下无双,就单单高振远高师兄的太极拳,也不会比你差多少。”
黄大山轻“咦”一声,说:“高振远?这名字熟悉,好像听谁说过。”
高振远看他毫无礼貌可言,心里实在不喜欢。他勉强微笑,说:“我就是高振远,听说木落山空院的大师兄硬功夫厉害,果然不错。”
黄大山一边打量他,发现高振远两脚的站位,眼睛一亮,饶有兴致地说:“你的太极拳,和暮云春树院的张三、李四两位师兄比起来,差多少?”
高振远表情凝重,缓缓摇头:“张三、李四负责看护重阳镇大门,又是大阁楼门徒,博士们都说他们的太极拳得窥天道,我不如。”
黄大山轻咦道:“你人很老实啊,那你练到什么地步?”
妹妹高晓晓踮起脚,去拍黄大山的肩膀,说:“试试就知道了……”
高振远脱口而出:“不可以!”但他阻止的不是比试,而是妹妹去拍人家肩膀的举动。
晚了。
高晓晓掌心刚拍到那不算十分厚实的肩膀,一股巨大无比的反震力量排山倒海地传过来。高晓晓一声尖叫,整个人被弹得射出去,头前脚后,“咔啦”撞碎窗户木棂,手舞足蹈地掉下楼去。
高振远反应不及,出手去拉,拉了个空。
黄大山愕然看着这一场景,遗憾地摊摊手:“我练的铁布衫,一直停留在浑体境,好久没突破,控制不住劲道,一般人都不敢碰我。”
从窗口传进凄厉的叫喊:“哥哥,死人啦!”
高振远和黄大山齐齐面色大变,抢到窗前,探头一看,高晓晓面无人色扶着一个口吐鲜血的孕妇,孕妇倒地,头枕在高晓晓怀中,身下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正缓缓变大。
王灭在三楼等候黄大山,听见窗外惊恐的呼喊,端一盏茶,吹了吹茶面悠悠打转的茶叶,心如止水,连走到窗口俯视的念头也欠奉。
行人尖叫不绝,胆大的捂住嘴巴,纷纷围了上来。高晓晓看着窗户中两颗脑袋,泪珠滚滚,嘴巴无声动着,可声音无法冲出嘴唇,她只是想喊:“是我掉下来压到她的……”
高晓晓掉下去的地点,有个孕妇正在候电车。
平常和丈夫一起蒸包子的刘婶,生活一贯节俭,以前习惯大清早等包子出笼,老公推着车出去叫卖,自己守在学院宿舍东门小小的店面做生意。直到过年前,丈夫通过了庆春堂大掌柜的考校,进了庆春堂厨房,一家人的生计才比较稳定。她和丈夫商量了下,银庄存着十几个银元,加上丈夫工资比以前利润高了几分,暂时不怕生活困顿,就安然怀了孩子,这是第五个月。
她发现丈夫把刚升级到庆春堂二级早点师父,堂里发的臂章拉在家里,于是啐了几声粗心的丈夫,幸福地挺着大肚子,坐电车来到南浦路庆春堂站,把臂章交给丈夫,叮咛了几句,施施然走出庆春堂,站在路边等车。
今儿天气真好。她心想。这是她生前想到的倒数第二件事情。
然后高晓晓的身子凭空砸下来,砸中她的头部,两人一起摔倒。刘婶肚子下面是坚硬而平滑的青石砖道,上面是高晓晓夹带重力的身躯,以及黄大山肩膀残留的一份霸道真气。瞬间,全身撕裂般的痛楚从肚子蔓延开,如同一块巨石直接砸进自己身体,碎裂的石子炙热尖锐咆哮着奔涌到身体每个角落。
人群杂乱,从庆春堂得到消息,闻讯跌跌撞撞跑到门口的刘叔,看着血淋淋的场景,两腿一软,跪倒在横躺着的刘婶身边。他的膝盖下,已经有深红的血安静流淌。
刘叔全身发抖,他还系着围裙,两手沾染面粉,就这么张开着,不敢去碰自己的妻子。
刘婶眼睛有点突出,嘴角鲜血不停咕噜咕噜涌出来,她艰难地扭了扭头,幅度极小,只能非常勉强看到自己最熟悉的脸。
她笑了笑,心想:“老公什么时候能再升到一级厨子呢?”
这是她生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
高振远和黄大山,还有一群风雨暗故院的学徒,纷纷从窗户跃下。黄大山沉默着,试图去扶高晓晓,又怕自己控制不住真气伤到她,满是老茧的手僵在空中,只能闷闷地说:“不关你事……我来负责她的后事。”
高晓晓神情麻木,高振远的手远远谈不上沉稳,颤抖着摸摸她脑袋,说:“这是意外,师弟们去找大夫了……”
高晓晓泪水糊住眼睛,呆呆地看着哥哥,说:“她已经死了。”
在学院宿舍东门卖了多年包子的刘婶死了,带着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死了,一尸两命。
学院宿舍东门,主要住着两个院子的学徒,虎跑演音院和遮颜载酒院。所以高振远、黄大山、米大少都不认得刘婶。
虎跑演音院的学徒认识刘婶,但和她也没多大交情。
和她谈得上亲近的人,大概只有一个嘻皮笑脸的学徒,成日把钱扔进赌场,每当身无分文,便涎着脸到刘家包子铺赊几个肉包。他来赊包子的时候,身后总跟着一名大个子,一名小个子,两人满脸不好意思,因为敢无耻到日复一日开口赊包子的,只有十三爷独一份。
刘婶曾经问他叫什么,他说刘十三,刘婶笑嘻嘻地说,既然你是本家,那就赊一个给你,记得还两个。刘十三大概欠了她六百多个包子。欠成了习惯,赊成了习惯。
重阳镇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之间,却有一丝充满烟火气的温暖。就连刘叔看见他,都会逗趣地喊:“十三爷,啥时候还我们家包子啊?”刘十三摸摸下巴,赔笑地说:“等我中一把豹子,或者压一铺通杀,再或者等我考上门徒。”
刘婶倒在血泊里的时候,刘十三正端坐重阳镇门口的草坪,和同样欠着包子的铜锤,为了夜婴的入籍铤而走险。
第九章我以我血荐银元
耐小梅远远瞧见这三人,微微一笑,心情不错。
最会用毒的耐小梅,抬手绾绾耳边被山风吹乱的碎发,腕间各式银饰环佩叮当作响。她蹙眉扫了眼拦在面前的赔笑少年,恍然大悟,这不是最会中毒的刘十三么?
刘十三口沫横飞地讲解他的麻烦,表达强烈需要她帮助的想法。
耐小梅频频点头,流露深深思索的眼神,却偷偷看藏在腰间的怀表。她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听说中午酉时离亭归人院的文同先生,会在庆春堂为章太爷写一封贺联,诸多书法名家闻讯都已经往庆春堂赶去。
文同先生是个称呼,二十七八岁,诗画双绝,年纪轻轻被盖上“先生”的名头,比十三爷的“爷”字,要正式许多。
文同先生在重阳镇的离亭归人院,修读书法、国画两门文科,因此基本已经失去大考的机会。传闻单单一门书法,执笔的手形。他从七岁开始练了三年,一字未写,日日握笔发呆。院里执教书法的博士按捺不住,一拍他后脑,呵斥:“痴儿!”那年十岁的文同先生,受此惊吓,蘸满墨水的毛笔哗啦啦连续几勾几划几横几竖,仿佛再也停止不住,一连将整段《仲尼梦奠帖》写完。博士呆呆看着那张墨意淋漓的宣纸,表情忽喜忽悲,转身离开,留了一句:“我未曾教你一堂课,已经教不了你。”
至于文同先生的画技,有更玄乎的说法。重阳镇十大剑客之一,从大阁楼以门徒身份出阁,如今在离亭归人院做副院长的叶卯疏,可入三甲。他的剑法以奇峭闻名,十二年前闭关失败借酒浇愁,在一条巷子的小酒馆发现一副壁立西峰万仞图。叶卯疏用握剑的手,虚按画纸,手指沿着那些线条临摹起来,把那副壁立西峰万仞图画了一遍又一遍,画到如痴如狂,剑意挥洒。直到他从顿悟的境界中苏醒,整个小酒馆被他手指逼出的剑意拆成一片废墟。当年大考,叶卯疏凭借一套震惊学院的陡峭剑法,一路杀进大阁楼。该年叶卯疏四十有余,却因一副十二岁小子的画,大破瓶颈。
而这第一声文同先生,就是从离亭归人院的副院长叶卯疏口中传出。至今身为副院长,碰着学院的小小学徒,也作揖称呼一声先生。
文同先生的名声,是不归属于天才那一类的,而是让大家清楚地认识到,无论早晚,他一定会成为宗师。他拒绝学院的好意,不肯舍弃学徒身份,说通不过大考,自然要当学徒,不能破坏千百年的规矩。然而全镇上下,谁敢把他当学徒看待?文同先生要赏脸到庆春堂,给章太爷写贺联,庆春堂今日申时将封闭三楼,只发放了几十个上三楼的名额。
耐小梅有一个名额,是磨爷爷豁出去老脸皮问阁老要的。
她克制摸手绢擦脸上被刘十三喷到口水的冲动,耳边尽是他嗡嗡嗡的声音,也听不进内容,反复就是请帮我带个姑娘进去,请帮我带个姑娘进去。
刘十三指天画地说了一刻钟,见她虽然点头,神情隐约不耐烦,觉得自己完全对牛弹琴,怒气勃发,耐小梅斜瞭他一眼,不紧不慢反手搭住他脉搏,面有讶异地说:“七根红羊针,怎么破了一根?”
刘十三脑子轰的一声响,跳脚大骂:“破什么破?老子破一根红羊怎地了?老子还要破你的红丸!”
耐小梅左袖藏着几十包毒粉,右胳膊还缠绕着一条竹叶青,差点忍耐不住全部丢出去。她长吸一口气,辛苦挤个微笑,说:“让我带这位姑娘进重阳镇,不算难事,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身上的毒我很感兴趣,但之前被红羊针全部封住。现在你自己破了一根,会有部分毒素在血液里头。你放一瓶血给我,我带回去研究研究。”
刘十三张大嘴巴,愣住当场:“放……放一瓶血?”
耐小梅从包包里掏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光存水,递给刘十三,犹豫地说:“一瓶比较勉强……”她左右看看,目光落在对面张三、李四的水壶上,若有所思地刚要说话,被惊慌失措的刘十三一把抢走矿泉水瓶,叫道:“一瓶就一瓶,不许抵赖!”
从头到尾一声没吭的夜婴,静悄悄地送把三棱军刺,铜锤将军刺直接塞进刘十三手心,悲天悯人地劝说:“十三爷,你想想清楚,别太冲动,这么多血,得吃多少红枣才能补回来……”
刘十三心如刀绞,抖如筛糠的刀尖在胳膊上来回比划,喃喃自语:“为了一万银元……为了一万银元……”
五个人都没发现,一直淡淡的阳光消失了一段时间,晦暗的云层不知何时起,从地平线开始扯出帷幕,深深浅浅向天空中心发展。大概不需半个时辰,就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刘十三眼睛猛地亮起来,抬起胳膊嗅了嗅,困惑地说:“怎么会有血腥味?”
怎么会有血腥味?因为重阳镇南浦路庆春堂前,死了一人。
耐小梅终于失去好脾气,挪挪腿脚,说:“你没动手,怎么会有血腥味?快点,我急着去镇里看文同先生写字,平时哪里能见着?”刘十三猛地垂下手,惊喜地说:“你想看文同先生写字?我带你去啊,你要多少字,老子让他写多少字给你!”
耐小梅一脸狐疑:“你和文同先生认识?”
刘十三放声大笑:“他擅楷隶,我擅行革,我们各擅胜场彼此交心,跟对方都佩服得很。他是十足十的大富翁,老子一直惦记去他那蹭酒喝。文同在哪里写字?我带你去要!”
耐小梅看着他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子,将信将疑。很快,对文同先生华彩墨宝的渴望,迅速超过对刘十三脏血的需求,回答道:“庆春堂。”
险些割腕断脉、我以我血荐银元的刘十三,张牙舞爪地和张三、李四挥手告别,在李四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踌躇满志地领着夜婴、铜锤、耐小梅,欢天喜地走进入口,向庆春堂奔去。
大学府的宿舍整体是个十字小巷,逼仄狭窄悠长,沿巷子林立于把间四合院。东边巷子属于虎跑演音院和遮颜载酒院,两家院子各占一边。至于四象院的宿舍,不在这片残破陈旧的弄堂里。
说到破败荒芜,谁都比不上东巷212号,因为这间四合院属于刘十三和他的同伙们。
由于朝西的厢房彻底垮塌,只留了一面光秃秃的后墙,所以刘十三、铜锤住一间,跳蚤住一间。并不是说刘十三和铜锤感情比较好,而是他们谁也不愿意和跳蚤同屋。
跳蚤身高一米六,体重三十六公斤,用刘十三的话说,像童年版本的时迁。这单纯从体格出发,因为跳蚤的轻身功夫和时迁比,究竟谁更强悍一些,谁也不会有正确的结论。两人不肯和跳蚤同屋的理由很简单,太可怕,容易得心脏病。
你在吃饭的时候,打个喷嚏,发现饭碗已经不见了。你出门的时候,似乎有黑影一闪,回过头屋子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你不小心睡着,哪怕打个瞌睡,闭眼假寐,醒过来脸上后背一定写满了字。让刘十三、铜锤两人肝肠寸断的在于,跳蚤基本属于文盲,那些字一半是错别字。
有次刘十三费尽脑汁,花了几银元买好一本夺秋娉婷坊的原版油墨爱情小说,把对面遮颜载酒院的院花骗回宿舍共同翻阅。两人坐在一张板凳上,刘十三刚翻开封面,伸手想悄悄去握院花的小手,发现摸了半天摸了个空。扭头一看,院花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梁上,嘴里塞了块三人共同洗脸的毛巾。
从此以后,刘十三和铜锤在房间门口划了条深沟,只要跳蚤胆敢越线,两人就抄起劈刀斧头冲进跳蚤的房间一顿猛砸。
然而跳蚤除了轻功赤裸裸地拉风,胆子赤裸裸地庞大之外,记性差到让人抓狂。数字记不住,这个能够理解,大家数学都不太好。文字记不住,这个还是能理解,大家语文也都不太好。相貌记不住,就让刘十三和铜锤相对无言泪千行。
如果路上碰到同学,跳蚤会直愣愣盯着人家,嘴里叨咕着:“小赵?小钱?小孙?小李……”依次朗诵完百家姓。
铜锤对此偶尔比较欢喜,因为至少有人在智商上,明显低于自己。
这半年铜锤坐牢,刘十三近日又出去执行任务,跳蚤只好靠睡觉度日,颇有怨气。这天清早起床,翻箱倒柜,找到刘十三藏在脚盆夹层的最后一把铜板。他踢开院门,踩着阳光,兴高采烈地跑到巷子口,发现包子铺依旧没有人。以前刘十三经常领着他们来这里赊包子吃,今天好不容易带钱光明正大地来买包子,却碰不着老板,跳蚤有些扫兴。
吃不到熟悉的包子,跳蚤抛抛铜板,觉得反正不太饿,不如去南浦路找点乐子。他走到丽都大戏院不久,就听见身后传来尖叫声,哭喊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爱看热闹的跳蚤轻轻跃起,跳到比梯子上伙计更高的戏院二楼阳台,伸长脖子,努力看清人群围拢住的景象。但只看到一摊鲜艳的血色。
偶然瞧见血泊里的中年孕妇,那张沾满血迹的面孔,虽然不太清楚,跳蚤还是觉得有些眼熟。
尖锐的口哨声,噼里啪啦的靴钉击打青砖声,人人背着火铳的巡捕房一队灰狗跑来,领队的是分队长马猴。
马猴两指一招,警员给他点了根香烟,他苦恼地吸口,让群众们说明情况。失魂落魄的刘叔跪着挪过去抱住马猴的大腿,一个劲地喊,严惩凶手。
高晓晓始终没有松开抱着刘婶的手,一直跪着,眼神空白。不管高振远如何拉她,她只是在想:“我杀了两个人。”
黄大山叹口气,走到马猴身前,说:“马队长,这是我的无心过失,和风雨暗故院的小妹妹没有关系。我这就跟你走一趟吧……”他转头看看四周迟疑着不敢动手的警员,无奈笑笑,抬手在身上几处穴道点落,拍拍棉袄,说:“我的铁布衫劲道,全部散开了,你们不用害怕,若是还要绑起来,那便绑起来吧!”
正当众人想扼腕叹息,顺带赞叹一下黄大山敢作敢当的时候,庆春堂里急冲冲跑了几个人过来。领头的是大掌柜,他先对黄大山使个眼色,立刻有伙计上去拉住黄大山。大掌柜赔笑着对马猴作揖,弯腰瞬间轻声说了句:“黄老爷必有厚报。”
马猴心中如电闪般的念头掠过,这庆春堂连同重阳镇几十家酒肆饭馆的金主,不就是黄宾黄老爷吗?黄宾,商铺大王,和暗杀大王高樵,赌场大王杜生,并称重阳镇三个惹不起的大豪。据说他十几个子女里,最小的一个自幼被收进学院成为学徒,莫非便是黄大山?
他暗暗微抬下颌,示意了下,大掌柜心神领会,点点头。
马猴立刻有了计较,对黄大山呵斥:“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听你一面之词?自首当然是好,如果只为了掩盖其他人犯下的大罪,那可不算英雄好汉。”高晓晓泪眼婆娑,说:“我先动手拍黄师兄的肩膀,是我压死的大婶……”
马猴一丢香烟,用脚踩踩,说:“既然是你,那带回去吧……”话没说完,眼睛又瞥到一直搭在高晓晓肩膀上的手,手没什么奇特,属于高振远,偏偏手腕有个小小的刺青,一把斧头穿过铜钱。
马猴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心里忙不迭地叫苦,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莫非这兄妹两人是暗杀大王高樵的子女?这比起黄宾,更加惹不起。他两手发抖,在身上摸来摸去,识趣的警员赶紧又给他点上一支烟。
这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人心惶惶,马猴猛抽几口炯,炯潮湿得灭了,啥也没抽着。他心烦意乱地一丢整根烟,控制自己不去看高振远兄妹和黄大山,转身对围观群众说:“看来这案情相当复杂,大家都跟我回巡捕房说说吧?”
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风雨暗故院的几名学徒,跳蚤的视线立刻清晰。他狐疑地望望刘婶的尸体,偏移目光又瞧瞧背对他跪着的刘叔,心内有点烦躁。
他心里估算了马路宽度,索性平平射出,悄无声息落在人群最后一排。忽觉身侧人影一闪,跳蚤警惕地侧身避开半步,一名全身短打的干瘪汉子笑呵呵站在他身旁,举起中指,放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跳蚤发现他的中指老茧又厚又黄。
干瘪汉子贼头贼脑地左右环顾,压低声音和跳蚤说:“刚来?”
跳蚤点点头。干瘪汉子挤个满是皱纹的笑容,像橘子皮,对他招招手,跳蚤附耳过去,听他原原本本讲述经过。跳蚤边听,边摇头轻声叹息,暗想:“飞来横祸,还真怪不到谁头上。”
干瘪汉子咂咂嘴,小声说:“这儿都是惹不起的人物,看热闹也不安全,我看兄弟还是早点走。”
跳蚤眼睛一翻,小声说:“看热闹最讲究职业精神,看不到结局那还吃得下饭。哎对了,你知道这对夫妻是哪儿的吗?”
干瘪汉子没有回答,贴着墙根蹑手蹑脚离开,沿庆春堂墙角一转,不见人影。
跳蚤呸了一声,低骂:“鬼鬼祟祟!”然后自己鬼鬼祟祟地往前挤进伙计中,脖子越伸越长。
这边马猴看人都走光,压力稍微轻松些,见机极快的钟光头去拽高振远,和马猴寒暄:“马队长,还是赶紧把真正的犯罪分子逮捕吧!”
已经明白大概原委的跳蚤,不由自主摸摸下巴,心想:“虽然是黄大山和高晓晓的无心之过,但真正的犯罪分子是谁呢?”
大掌柜低头哈腰笑呵呵地说:“说到真正的犯罪分子,小人倒有些线索可以提供。”他一招手,伙计递上来一个包裹,他也不接,用手打开包裹,里头哗啦啦掉下来无数银元,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一直抱着马猴大腿的刘叔,双目无神,木然地说:“大掌柜,你拿我的包裹做什么?我的包裹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银元……”
跳蚤脑袋嗡地一声,莫名兴奋,热血直冲头顶,心想:“难道我要亲眼目睹一场冤案发生的完整过程?”
米大少咳嗽一下,努努嘴巴,风雨暗故院的学徒一起走上前,有的往后拉高振远,有的强行拖起高晓晓?米大少对马猴点点头,笑嘻嘻地说:“马队长,认得我么?”
马猴先前并没注意,这时定睛一看,两腿一软,暗暗叫苦:“以后出警一定先看皇历,顶头上司家的大少爷也在,这情况搞不好,先别说分队长能不能当下去,人头保住也是件难事。”
他刚要行礼,米大少摆摆手,使个眼色,说:“不打扰马队长办案,没有我们的事情,我们风雨暗故院的学徒便先走一步?”
马猴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叔,突然爆发出布帛撕裂般的吼叫,仿佛满腔鲜血都要随这声吼叫喷出去。他脸上还沾着面粉,被雨水泪水糊成白色的小沟,瞳孔放大的眼睛让人不忍卒睹。黄大山踏前一步,想要扶他,被一手推开,刘叔扑到妻子尸体上,左手抱住妻子的头,开始重重地给马猴磕响头。
“砰。”磕在刘婶的血泊里,血花四溅。
当他抬起头,前额也不知道是沾染刘婶的血液,还是磕破的痕迹。这时候才是刘叔第一次正面面对跳蚤,狰狞的脸让跳蚤心跳剧烈起来。
大掌柜不动声色,眯成一条缝的眼内叫人瞧不清楚内容。他缓缓地说:“金福啊,你招进庆春堂没几天,这个包裹是你的么?里面的银元是你的么?那几位学徒在二楼牡丹江雅座,吃的素包子是你做的么?这些便是我给马队长的线索了。”
马猴挠挠后脑勺,帽子都被顶得偏在一旁,认真思索地说:“照如此说来,是厨子偷了牡丹江雅座各位的钱财,又想杀人灭口,便在包子里下毒?结果各位学徒老爷功力深厚,只有这位姑娘中毒较深,一个跟斗倒栽下来,砸死了老刘的老婆?”
他一边挠头,一边说得连自己也很难相信,声音越来越低。
大掌柜却点头说:“我猜是这样,马队长明察秋毫。”
马猴心里痛骂:“这老畜生,挖坑给老子跳啊!”
雨大得铺天盖地,站在庆春堂的所有人淋个通透,说话的声音不用喊的就没法听见,而众人突然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只听见刘叔一声一声重重磕头的声音。
身为忠实观众的跳蚤,看着刘婶身下的血泊被雨水冲得淡了,面上的血迹也逐渐洗尽,他使劲拍脑门,暗想:“这女人长得像谁来着?”这时候,磕得头破血流的刘叔做了件事情,说了句话,如同上天炸裂的霹雳,一下轰亮了他的记忆。
第十章跳蚤的愤怒
雨一直下,很多人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总有一场那么大的雨,像千千万万根笔直而透明的标枪,铺天盖地,在地面开花,在身上捶打,将世界淋个通透。
无论马褂、长袍,还是棉袄,统统被雨水敲平,紧贴肌肤。庆春堂前的每个人都隔着压抑咆哮的帘子看人,眼神藏着无数心事。
高晓晓缩在高振远怀里,用很大的力气让自己缓过神来。她只想看看洋片,吃吃蜜饯,偶尔兴致大发复习复习功课。这样的生活说不上精彩,可现在暴雨中的高晓晓,却十分怀念风平浪静的日子,
黄大山浓密的眉毛越皱越紧,他克制不住心头的烦闷。他愿意对此承担后果,拘审、赔偿,都可以。但他明白这一切不代表公平,他更无法给予刘叔公平,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故意要做任何伤害刘家的事情。
所以他铁青着脸,缓缓蹲下,任凭后背被雨水敲击得噼啪作响,把银元一块一块捡起来,放进大掌柜手里的包裹,打个死结,交给马猴:“马队长,我带的钱不多,先借大掌柜的银元,麻烦你交给这位大哥。他要觉得不够,我明日再亲自去送一百银元。”
马猴歪着嘴用牙齿切切下唇,推开黄大山的手,勉强笑笑:“哪有被害者送钱给凶手的道理。”他晃晃脑袋,喊:“这个厨子是疑犯,带走。”
米大少在一边用手盖住鼻烟壶,觉得不妥,还是怕被水淋坏,揣进袖子。钟光头看他的小动作,心神领会,大声说:“大掌柜的,你们庆春堂居然有厨子下毒,也该给我们个说法。”
大掌柜满脸笑容,作揖道:“这个内贼,盗窃也就算了,居然如此歹毒。当真苍天有眼,各位没有损伤,却让他罪有应得,砸死自己老婆。马队长,还请您明辨是非,秉公执法。”
马队长下定决心,随意应承,喊:“带走!”
一直盯着妻子从未闭上的眼睛,刘叔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忽然抬起煞白的脸,惨淡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的面孔一格一格扫过。他忽然冲众人咧嘴笑了笑,笑得大家心头一冷,随即双膝着地,往道边挪了挪,顺手抄起一块平时小贩摆放家伙的石砖,重重砸向自己的右手。
这一砸,是极其沉闷的一声“砰”。
刘叔仿佛不觉疼痛,再举起石砖,露出血肉模糊、惨白骨节凸起的手掌。他咧嘴又一笑,狠狠砸了第二下,血花四溅。
众人在雨中目瞪口呆,耳边传来刘叔的叫喊:“死厨子,叫你偷人家的钱!我砸断你偷钱的手!”然后是一声又一声的砰砰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只右手已几乎变成一摊肉泥。
高晓晓已来不及惨叫,直接昏厥,被高振远一把接住。
刘叔扔掉血迹斑斑的石砖,砖面上还粘着几块皮肉,他全身抖得雨花蒙起水雾,雨水、血水顺着模糊的右掌指尖往下滴。
马猴后退一步,说不出话来,挺着火铳要上前的警员,不由自主跟着退了一步。刘叔举起右手,两根扁扁的手指从中断开,只留层肉皮,另外三根皱成一团,扎出几节骨茬,血水喷涌落地,在雨里像一支血红的拐杖。
他嘴巴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自己虽然仿佛觉察不到疼痛,而身体神经无法压制地萎缩。然后大家听到他不成音调的i兑话声:“这是我偷钱的手,我不要了。你们把我老婆的命还给我。”
大掌柜的目光下垂,轻轻地说:“那你下毒的手呢?”
黄大山大喊一声:“够了!”猛推大掌柜,三缕白须的大掌柜踉跄退了几步,左脚尖顶着石阶,苍老的身体晃晃,没有摔倒。
跳蚤眉毛一挑,别人不注意,但他却看见这个老人踉跄的那几步,脚底虚浮,脚尖接地,说明黄大山那一掌的力道,在他上身就被抵消。
刘叔咧开嘴,牙龈全是被自己咬破嘴唇流淌的鲜血,他哆嗦着说:“我的手不是用来下毒的,我的手是用来做包子的。咱们大学府里的学徒老爷,多多少少都吃过我做的包子,我为什么要下毒只害一个人?”跳蚤的眼睛赫然瞪大。
“咱们大学府里的学徒老爷,多多少少都吃过我做的包子……”这句话夹带着满地鲜血,尖利如刀,寒光四射血气四涌,插进跳蚤大脑。
他抬起手,指着地上的刘婶,自己对自己说:“这是那个赊包子给咱们宿舍的什么什么婶?”他又平平指向跪着的刘叔,自己对自己说:“这是那个赊包子给咱们宿舍的什么什么叔?”
庆春堂三楼洗砚厢,王灭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名身材高大,灰白长发披肩,身着道袍的老者。
王灭沉默良久,喊了声章太爷,便被老者打断。
昔日重阳镇学院的阁老,章太爷剥颗花生,细嚼慢咽地说:“不要动。重阳镇是重阳镇,学院是学院。学院内一切人等不得插手重阳镇事务,老祖宗定这个规矩自然有道理。”
王灭正襟危坐,双手搁在大腿上,平和地说:“我知道。今天学徒可以去救人,明天学徒就可以去杀人。重阳镇只是重阳镇,它有规矩和法律,不能让凌驾普通世界的力量,插入到凡间来干扰秩序。”
章太爷吹吹桌面的花生壳,说:“重阳镇的大人物安稳了太长时间,不知道还能有多久的平衡。动一动,说不定有人就可以走到上头去。”
王灭眼神闪了一下,说:“他们想动?”
章太爷漫不经心地说:“刘猎走了十七年,他们安稳了十七年。外面已经动了,他们怎么能不动。”他抖抖长袍,继续说,“本来过几天是我的八十寿宴,我以为他们那天会动。”
王灭长长吸口气,端起茶盏,问:“今天是个局,还是意外?”
章太爷长身起立,走到窗前。王灭立刻随之起身,肃立在他身后。章太爷望望大雨覆盖的重阳镇,说:“意外,都是意外。但一场意外的命案,牵扯那几家的子女,就要从意外变成一个局。”
王灭静静聆听,尽管站在太爷身后,仍然微微欠身。
章太爷拍拍窗栏,低声说:“这个时候倾盆大雨,街道上看不见行人。其实你不知道,有无数的人,在这个镇里你看不见的小巷子、小胡同,用最快的速度传送消息。楼下发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对话,都会在最快的时间送到那些大人物的案头。还有无数的人,正在迅速地计算、分析,把各种可能性和措施,也送到那些大人物的案头。”
他定神凝望灰蒙蒙的云层,似乎可以看穿雨帘,随那些降临大地的雨丝一路看上去,一直看到天空尽头:“他们现在需要一个变数。”
他转身微笑,说:“如果你问我这个变数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楼倒了,房塌了,人死了,都会的。”
王灭喃喃说:“还要死人?”
章太爷坐回椅子,说:“王灭,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言?”
王灭弯腰:“师尊教诲。”
章太爷呵呵一笑:“他们说,我看中你的天资,但碍于学院规矩,阁老不能收徒,就索性辞去阁老职务,跑到青龙院来做院长,才能收了你这个徒弟。”王灭眼睛无比明亮,一声不吭,跪在章太爷的椅子前。
章太爷摸摸他头顶,叹气说:“这个传言是真的。”他一抬王灭的胳膊,示意他起来,说,“所以你不要让我失望。”
王灭迎上章太爷的目光,师徒同时微笑:“弟子不会让师父失望”
刘十i走到重阳镇大门,按规矩自己搜身,将手机之类现代化用品扔进竹篓。他看见犹豫的夜婴,笑着说:“枪啊,刀啊不用扔,学院有军火这门课程。”他转头对铜锤说:“你记不记得在高铁镇江站,我接了一个电话?”
铜锤点头:“记得。”
刘十三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说:“跳蚤太久没见着你,可能思念过度,一见面就狠狠揍你。”铜锤吐口痰,说:“老子怕他。”
刘十三轻轻说:“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还手。还有,如果我说跑,你就跑,用吃奶的力气跑,跑出重阳镇,找个小地方躲起来。”
铜锤站定,呆呆看着他。
刘十三却只是望远处建筑挤密的街道,说:“别问为什么,跑出去后也别找我,我会去找你。千万不要留记号,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铜锤偏偏巨大的脑袋,重重点头:“好。”
刘十三一直记得,那个电话里,胡博士说,完成任务之前,先杀铜锤,你不杀,跳蚤来杀。这句话如同遮天蔽日的阴霾,始终盖在心头。
他吩咐完,伸手接捧门外哗啦啦的雨水,喝了一口,说:“直娘贼啊,下这么大雨,铜锤去找几把伞。”
铜锤左右看看,跑进大雨中,在草丛里拖出一辆废弃的黄包车,用力一锤,把车子捶散架,然后认真地用黄包车的遮阳棚做伞盖,骨架做伞柄,硬生生凑一把巨伞出来。
在众人震惊的表情里,铜锤很快完成了任务。他撑着把快有一百斤的铁伞,跑回原地说:“大家挤挤,足够用。”
四人站进去,发现果然宽阔又实用,夜婴依旧不作声,耐小梅咯咯咯咯地笑:“走吧,大家出发。”
刘十三兴高采烈地指指前方,跟耐小梅说:“你想要文同先生帮你写什么字?要不抄一套《红楼梦》给你吧?你要嫌字少,可以换成《永乐大典》。”
耐小梅敲他脑门,说:“死小孩,别骗人,快走,申时了。”
刘叔的血和刘婶的血混在一起,和雨水一起顺着街道的斜势,淌到路边,在顺着墙跟往更加遥远的地方而去。
暴雨突至,又消失。真的停了。
瘦弱矮小的跳蚤真气不受控制地疯狂运转,逼得他头发一根根飘起。他攥紧拳头,膝盖微弯,突然清晰地听到耳边有个声音在说:“不要动,大学府第二原则,不可以插手镇内一切事务。”
跳蚤猛然抬头,高高的庆春堂伫立,二楼三楼窗户大开,却没有一个脑袋探出来。这句话像一桶冷水,活生生浇熄了跳蚤的愤怒。他迷惘地继续抬着头,努力想寻找那个提示他的人。
刘叔跪在地上,跪在重新凝聚的血泊里,用他不能称之为手的肉掌,抚摸着自己老婆的小腹。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下,他的肉掌艰苦地从老婆额头抹到嘴唇,替老婆合上眼睛。刘婶的脸上立刻有了一片殷红血迹。
跳蚤抖得更加厉害。他默默颠来倒去地默念:“学徒不可以插手重阳镇事务。学徒不可以插手重阳镇事务……”
刘叔举起那只完好的左手,用尽全身力气拍在街道青砖地面。不绝于耳的啪啪啪水花四溅声,七八下之后,举起的手掌肿得有之前两倍厚。他开始毁灭自己第二只手,那不停飞溅的水花扑上众人裤管的时候,刘叔哭了。
跳蚤停止了抖动,因为眼眶炙热,就要有液体喷薄而出。他心脏生生要炸出胸腔,忽然想到:“黄大山,高振远兄妹的事情,算不算重阳镇事务?他们明明也是学徒。”
手忙脚乱的马猴刚要指挥警员去拖走刘叔,刘叔猛地站直,哆嗦地说:“既然你们说我的包子有毒,那从肚子里拿出来给我看看。’
刘叔的颤抖的话语,在跳蚤的脑海如同轰然雷鸣,心里疯狂地喊:“第二原则你个奶妈!”
黄大山脸色异常沉重,高振远轻叹一声,抱着昏厥的妹妹转过身去,打算离开。而米大少鼻子里哼了一哼,钟光头立刻要说话。
钟光头嘴巴一开,话没出口,人群中传来声音:“既然他要看+你们就从肚子里掏出来给他看看。”
众人向话语传来的地方望去,一个矮小的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空气中拉开长条的灰色带子,“砰”地一声,一块沾着刘叔血肉的石砖拍中黄大山额头。
黄大山在马猴抵达现场的时分,点了自己穴道封住铁布衫,这一石砖反应不及,立刻拍个正着。血很快地从他额头流下,转眼染红脸颊。以内功浑厚无匹著称的黄大山,积压许久的莫名怒火疯狂燃烧,在口鼻耳目之间寻找出口。他暴喝一声,拳头带风夹雨直奔跳蚤面门。
跳蚤什么都一般般,就是速度快,跳蚤奋力蹬腿,整个人像一支穿天箭,顺着残余的零碎雨丝垂直拔起。
黄大山拳头击中他几分之一秒前脸部所在的空气。跳蚤甚至有闲暇用脚尖在他的拳背上一点,留下黑漆漆的鞋印,瞬间腾到空中。
众人仰起头,发现他跳得和三楼窗台齐平。
这是一次超越跳蚤基本能力的跳跃,他在半空很后悔用脚去点黄大山的拳头,尽管借到了一点点力,但整只脚已经麻了。如果说铜锤的崩拳是雷,那黄大山的劈空手就是标标准准带着闪电的雷。
从没拥有过理智这个玩意儿的跳蚤决定玩把大的。他做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他要一招解决黄大山,才有机会和余力去面对高振远以及米大少。
很多人以为练轻功的人偷偷摸摸,大部分一定很胆小。强盗彪悍,蟊贼猥琐,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跳蚤同样猥琐,但他的行为准则是,偷偷摸摸干胆大包天的事情。
跳到最高的跳蚤有个轻微而明显的滞空,他调整下姿势,头下脚上,抓紧石砖拍碎后棱角分明的一块,将突出的尖角夹在食指中指间,然后瞄准黄大山恶狠狠地下冲。
跳蚤缺乏力量,他要借助这接近十米高的重力加速度。你从二楼砸死刘婶,我来试试三楼能不能砸死你。
冲到一半,跳蚤所有的情绪变成兴奋,他舔舔嘴唇,他忘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黄大山也许能接住这一击,但他自己的胳膊不一定能承受相应狂暴的冲力。
黄大山一步不动,事实上也很难躲避,跳蚤的速度实在太快,在大家刚领悟他意图的时候,他的拳头距离黄大山头顶只剩不到一米。
黄大山微扎马步,吐气开声,往头顶举出他的第二拳。
跳蚤全身衣服被空气压得紧贴,裤管划破气流,有音量很低音频很高的呼啸声。紧握的石块一接触黄大山的拳头,剧烈地发生战栗,在这股波动延续到跳蚤的胳膊后,他的肩膀到手腕之间的骨头,每隔十公分就急促而坚决地错开。
在所有人眼里,气势凌厉的跳蚤的那一条胳膊,好像被戳破的棍状气球,干瘪枯萎,软绵绵地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体重方过三十六公斤,身高不到一米六的跳蚤完成无比壮烈的一击。他彻底化身一柄一往无前的匕首,以牺牲刀尖的代价,难以置信地成功戳穿铜墙铁壁。他自己不记得,可黄大山心内雪亮一片,铁布衫的主要穴道还封闭着,无法帮助他卸除任何力道。
划个弧线弹开的跳蚤,喷出一条夹杂内脏碎片的血线。那血线在空中纷纷下坠,正好落在刘叔的脸庞。
不了解搏击体术的刘叔,看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双手无法忍耐的疼痛烧灼这心,他两眼瞳孔失去焦点,无力地晕倒在自己老婆尸体边。
拳力完胜跳蚤的黄大山,在没有铁布衫抵抗冲力的情况下,眼眶开始渗起细小的血丝,凝聚为一滴淤黑的水珠,挂在眼角。他包在土布蓝裤里的身子,皮肤表面的毛细血管一片接一片爆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袖子裤管滴答滴答流淌。
无论跳蚤的伤势有多严重,他都可以骄傲这一击的成果。他用自己的弱项,硬生生撞碎了黄大山的强项。
跳蚤没有落地,他的余光瞥到,大掌柜的左脚向外扭了九十度,假设他会简单的腿脚功夫,按脚尖所指方向踢出去,就能准确命中跳蚤的大椎穴,一击毙命。
跳蚤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一幕,大掌柜被黄大山一推,伪装的那几步踉跄。而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只是大掌柜将刘叔一步步逼上死路。
跳蚤确定大掌柜不但会腿脚功夫,一定还好得很。可胳膊报销,内脏伤重的跳蚤,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来凭空做一次躲闪。
刘十三带着铜锤、夜婴和耐小梅刚刚拐进南浦路西段,转个弯才能看见一百米开外的跳蚤。
第十一章试试就试试(上)
南浦路东头到西头走一遍,大概二十分钟。庆春堂、丽都大戏院和琅琊玉行三家大铺子,夹着个十字路口。在戏院后背那片低矮的平民楼里,突兀地树立一座钟楼,半边斑驳不堪,半边对着繁华街道,缀满爬山虎。
胡癞痢顶着锈迹斑斑的脑壳,万分不情愿地从巷子深处破庙的石阶醒来,脸边一摊自己的呕吐物。他晃晃脑袋,盘旋赌场的喧嚣在耳边挥之不去,嗡嗡作响。胡癞痢蹬蹬脚,水珠四洒,他恼怒地骂声娘,仰天重新躺倒。
他看见斜对自己的钟楼顶层,一扇黑黝黝的窗户默默被推开,一个人一张弓一支箭探出来。胡癞痢紧张地坐直,仰着脖子仔细研究,似乎这样可以距离钟楼顶层更进一步,看得更加清楚一些。苦练目力用来赌博的胡癞痢,竟然看清那干瘪汉子的脸,布满橘子皮般的皱纹。
一道霹雳般的黑光,呼啸着连系钟楼顶层那面幽暗的窗户,以及胡癞痢的胸膛。胡癞痢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见两尺多长的黑色箭身露在胸口外,泛着乌黑的光泽。他努力想挪动自己,却无法动弹分毫,那支金属的长箭,已然将他死死钉在石阶。
箭长三尺,一尺多在石阶内,
云层比往常晦暗很多。胡癞痢,从此在重阳镇彻底被抹去痕迹,只因为看见钟楼顶层那个弓箭手。
笫二支呼啸着的长箭,穿过鸽子群,穿过霓虹招牌间的铁丝骨架,穿过十字路口上空,精准地在风雨暗故院诸人间找到空隙,不可辟易地插进黄大山肩井穴。
散去铁布衫和跳蚤硬拼一招的黄大山,经脉严重损伤,只要有人推他一把,就会轰然倒下。他看着整条右臂被震成麻花的跳蚤在空中翻滚,自己强行提一口真气,才不至于跪倒,血腥味从舌根泛起。
跳蚤还没落地,黄大山已经被一支凄厉的乌黑长箭钉在街道。
箭长三尺,两尺露出黄大山肩井穴外,一尺插入街道青砖内。
庆春堂三楼的洗砚厢,章太爷静静望着窗口,似乎那道犀利锋锐的黑光还没退散,楼下传来黄大山沉沉的闷哼。
章太爷也轻轻哼了一声。
王灭秀气的眉毛一颤,目光垂了下来。章太爷一直默不作声,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要提示跳蚤?怕他上了一些人的当,成为变数?”
王灭面色一白,又恢复正常。
章太爷不看他,悠悠地说:“既然有些人按捺不住,你就阻止不了。大学府不得插手镇内事务,你也知道这是第二原则。”
听到这句自己传音到跳蚤耳边的话,王灭知道章太爷这时候说来,一语双关。这位前任阁老口中的人要动手,大学府自然也动不得。
章太爷沉默一会儿,说:“跳蚤出不出手,都不算变数,这支箭才是。”他呷口茶水,指尖点点桌面,说,“看来他们也知道,今天会有个最大的变数。”
王灭轻轻问:“师父是说,今天刘十三回镇?”
章太爷闭目不语,沉默一会儿,说:“有消息到司库房,和刘十三一起回镇的女子,随身带着一张强弓。”
王灭低声说:“莫非,有人想利用这个变数。”他俊俏的脸上,比女子更细腻的皮肤微有青气,“这一箭看起来想要黄大山的命,其实是想把变数推出台面吧!”
这一箭要了黄大山半条命,救了跳蚤一条命。
重阳镇大豪黄宾的儿子,即使从未修习过体术,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就不会死。这座传承绵延的小镇里,除了听惊丸和红羊针,还有数不胜数的珍贵药物,夺天地之造化,每个人都相信如果黄宾打开家里的保险箱,那些灵丹妙药的三分之一都会在里头。
但电光石火间,谁也阻止不了黑箭将黄大山钉在街道。大掌柜也不行。
他只来得及扑过去,急速地连续几指,封住黄大山肩膀四周穴道,防止失血过多。永远一副赔笑面孔的大掌柜,脸色终于凝重而洋溢杀意。
他小心翼翼把手探进黄大山身下,全身一震,众人听见清脆的一声“叮”,也不知道大掌柜用什么手法,硬生生扭断箭身。
街道两边一些不明显的门洞内,跃出几道人影,衣服打扮各不相同,但一律的脸色铁青。他们站在大掌柜身前,认真地鞠躬,在大掌柜微微点头的示意下,十分谨慎地抬起黄大山尤插四尺断箭的身躯,很快消失在南浦路某个不为人注意的弄堂口。
大掌柜冲马猴一拱手,说:“马队长,你是不是看到一支箭?”
马猴打个冷战,措手不及地说:“那我到底能不能看到?”
大掌柜伸出两根手指,捻住断箭,像拔草一般,将一尺箭身抽出石面。他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支箭,马队长没有看到。”
马猴全身被雨淋得湿漉漉,还是清晰感觉自己后背汗水开始一滴滴挂下来。他慌忙点头:“对对对,哪里来的什么箭,黄家少爷自己滑了一跤,被人抬着……哦不对,自个走路去医院看医生了,压根没有什么箭……”大掌柜捻着箭的手一甩,冷哼:“怎么可能没有箭,马队长看到的是这一支。”
断箭插进昏倒在妻子尸体上的刘叔后脑,又插入刘婶尸体小腹。转眼,断箭不见踪影,只在刘叔后脑留下小孔,小孔里汩汩冒出血液和脑浆。
马猴头晕目眩,倒退一步,不忘保护自家性命,忙不迭地说:“有箭,有箭,这箭有个什么说法,还要请大掌柜提供线索。”
大掌柜干枯的手缩回袖子,赔笑着说:“马队长明察秋毫,破案如神,既然看到凶手从钟楼射了一箭,杀死刘家夫妻,肯定会赶紧将尸体连同证物一起带回巡捕房,顺藤摸瓜找出凶犯。”
马猴恍然大悟,他抹把脸,心想大人物们正在下棋,千万不能让自己变成其中的一着臭棋。大掌柜背后站着的是重阳镇商铺大豪黄宾,他说的话大概也代表黄家的意思,而且这老头明显不好惹,马猴忙不迭招呼警员搬弄刘叔夫妻的尸体。
在一边陪淋一场大雨的米家少爷,从头看到尾已经分不太清楚形势,这支箭让他嗅到非常危险的信号。
黄大山是黄宾的儿子,那么敢动手的人已经不多,除开自己父亲代表的巡捕房势力,也就仅剩下几家只手遮天的人物。他斜斜瞄了眼高振远,暗暗怀疑是否高家下的手。
如果分不清形势,就立刻抽身离开。他父亲在很多不同的情况下,认真地和他说过。
于是米大少打算离开,大掌柜也迅速给他台阶:“各位院子里的学徒少爷,今天让大家担惊受怕,改日我们庆春堂一定开桌上好的宴席。到时候老头子敬酒,大家一位不少地赏脸喝上一杯。”
这句话藏着提醒众人不要胡说八道的涵义,原本区区庆春堂一名掌柜,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教训风雨暗故院的学徒。可大掌柜折箭、甩箭的手法,在众人脑海引发的震荡尚未消退,大家并非傻子,就算不害怕他,也要掂量大老板黄宾的份量。
于是米大少一拱手,也不寒暄,直接领着风雨暗故院的学徒散去、
高振远抱着妹妹,犹豫地望了眼躺倒街边的跳蚤,沉默半晌,向十字路口另外的方向走去。
原本日日纷繁喧嚣的南浦路,在大雨过后,突然安静地让人惊惧。中间有辆电车“哐啷哐啷”开到街口,有人拦下司机,上车几分钟,车上乘客包括司机一哄而散,半步不肯踏入南浦路。至于沿街商铺,一家家关门打烊,甚至没有人企图留条门缝偷看。
大掌柜双手拢进袖子,踱近抽搐的跳蚤,沉寂一会,抬起一只脚往他膝盖踩去。
这时候,刘十三四人刚拐进南浦路。
假如做一张表格,列满人体器官,让跳蚤按照重要程度依次做选择,他会毫不打顿地首先在“腿”、“脚”两个选项后面打勾。哪怕独臂、失明、聋哑、哮喘、肾衰竭,他都不允许自己变成瘸子。
一双脚,能够让身体跃到十米的高度,即便体重只有三十六公斤,也具备超过常人数倍的力量。跳蚤略略侧身,奋力连踢,每一击全部瞄准那个可怕的老头子腰胯。
大掌柜不躲不闪,“砰砰砰”响声不绝,任凭跳蚤在自己身上留下鞋印。
若无其事的大掌柜,踩下去的脚画个半圆,踩中跳蚤那条七扭八拐的右胳膊。跳蚤疯狂地惨嚎起来。被大掌柜踩中的部位,深深凹陷下去,令大掌柜的鞋底几乎和青砖齐平。粉碎的骨头,凌乱的血肉,大概都被那一脚的力道统统挤到胳膊的两截。
大掌柜半闭着眼睛,脚底扭了几扭。跳蚤眼珠凸出,张大嘴巴,两脚依旧无力地踹着大掌柜,只是命中的部位越来越下,逐渐到了小腿。
大掌柜踩住他的胳膊,俯下身子,从袖子里弹出一根曾经切断金属长箭的指甲。他一手擦擦跳蚤的脚踝,好似要外科手术前的消毒工作,然后指甲缓缓点到他的脚脖,似乎没有受到丝毫阻力,生生切进去。
跳蚤停止挣扎,身体微微抽动,彻底失去知觉。
大掌柜就这么在他的脚脖子那,像拉拉链一样,轻松地拉开二十公分。翻开肉,鲜血瀑布似的从伤口倾泄,白色的骨关节清晰暴露在空气中。
大掌柜用两根指头探入伤口,夹住跳蚤脚踝的骨关节,一剪一振一抽。
那两根手指,不久前夹住插进青砖一尺的断箭,然后一抽,举重若轻地将断箭整个抽出地面。
跳蚤的半截腿骨,连带半块骨关节,被大掌柜用两根手指夹到面前,丝丝肉筋血脉挂在骨头上。
大掌柜将骨头扔到一边,指甲再次对准跳蚤另一条腿的脚脖,缓慢而坚决地下伸。
他骤然听见身后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喝:“叫你小时候欺负我!”
大掌柜脸色剧变,背后那呼喝携带着拳头和空气摩擦到极限的风声,还有细密不绝的连片小小炸裂声。
这是崩拳到最大发力地步,独特的风雷劲。
铜锤从十米外发拳,身体被自己拳头直冲的劲道带着,在街道上瞬间暴滑过去,脚底蹭着青砖,粉尘四溅。
大掌柜转身,吐气,伸掌去接。掌到中途,他脸色再变,脚尖一点,轻飘飘后撤。铜锤拳风太烈,离他还有半米,却刚猛如涛逼他撤步。他接不住。
这是铜锤的崩拳。一往无前,不留余地。
倘若全力发拳,他一定会大喊:“狗日的叫你小时候欺负我啊!”
这句话来自刘十三。
几年前,铜锤被分入某个宿舍,从此和刘十三、跳蚤共同居住在残旧四合院。有天凌晨,睡眼惺忪的刘十三拎着塑料桶去打豆浆,刚踏入四合院的场心,边角那棵需要双臂合抱的梧桐下,发出沉闷的嘭一声。沉闷而短促,却拉扯开细密的尾音,像是土坷垃砸在墙上,然后窸窸窣窣掉落。
刘十三瞪大了眼睛,赫然看见正练拳的铜锤,浑身颤抖,腮帮子鼓得像蟾蜍,马步扎稳,长长吐一口气,又一拳击出,缓慢沉寂。他递出去的拳头仿佛要花光一辈子积蓄。
这拳击中整棵树干的中心,不偏不倚。
刘十三面无表情,盯着树上的拳印,问铜锤:“你几点起来练的?”铜锤摸摸后脑勺,嘿嘿傻笑:“本来七八点才要求晨练,我发现别人进步太快,我都要打不过跳蚤了,所以决定从今天开始,早起床两小时。”
刘十三依旧面无表情:“我记得你练的是崩拳?”
铜锤正色严肃:“不错,胡博士说我天生刚烈,给我选择了崩拳。开天辟地,一往无前。”
刘十三直起身子,掂了掂手里的塑料壶,摇摇头说:“崩拳确实厉害,但你练错了。”
铜锤猛退一步,嘶声说:“不可能!我按胡博士给我的拳谱练的。”
刘十三还是摇头:“天生刚烈,是气势。一往无前,是气势。气势到了,才能开天辟地。崩拳崩拳,你听听这个崩字,有没有一种天崩地裂,山石倒塌,江水滔天的意味?”
铜锤点点头。刘十三把塑料壶交到左手,右手伸直,以肩窝为圆心,转了几圈,放松肢体:“我只示范一次,你能不能学会,就看悟性了。”
铜锤赶紧睁圆了眼睛,一副要把接下来的场景刻入脑海的模样。
刘十三悠悠地吸口气,五官超越极限地皱在一起,以鼻子为中心,眼睛、嘴巴、耳朵全部挤到一处。然后,整张脸像一只压扁的蛤蟆,义无反顾地自爆!他的嘴巴瞬间张到手掌大小,鼻子眼睛全部被抬进了前额,从清晰可见的小舌头轰出一声无比凄惨的“啊”——
接着他用更加剧烈的分贝,声嘶力竭地嚎叫:“狗日的,叫你小时候欺负我啊!”然后击出一拳。
铜锤看得目眩神迷,口水滴到胸口。然后,整座墙壁倒塌了。
刘十三没好气地对发呆的铜锤吐了口口水:“你负责修墙。”说完自觉元气大伤,回屋子睡觉。
铜锤脑子满是刘十三大吼的那句话。
呆了许久的铜锤去问胡博士:“我是不是练错了?”胡博士听他描述刘十三使出崩拳的场景,沉默良久,说:“你可以学,但不要过。”
从那天开始,重阳镇的校场上,每个夜晚,都传来一声声惨烈的嚎叫:“狗日的,叫你小时候欺负我啊!”
直到有一天,刘十三站在袁公馆前,那里倒着一堆铜块。原本三米多高的铜像,已经被外力敲击成了无数小块。他呆呆站了一会儿,付给袁家总管一百多个银元,算是赔偿。然后走到医院,对着右腕骨折刚上夹板的铜锤说:“以后存点钱再练吧!王八蛋。”
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铜锤摇着头:“我还要继续。”
刘十三沉默一会儿,说:“那有两个条件。第一,你自己存够钱再练,这半年我替你赔了快两百个银元。第二,你下次能不能换个话喊喊,高雅一点的,不要再喊‘狗日的,叫你小时候欺负我了’。”
铜锤满脸迷惘:“这不足气势的口诀?”
刘十三头疼地拍拍脑门,说:“我只是临时觉得这句话比较有气势。”
铜锤坚定地说:“我也觉得。”
在重阳镇另一-头的公寓里,胡博士端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一本厚厚的册子,册子封面写着《二零零五学徒名册》。他翻至一页,在铜锤的名字下用规整的小楷写道:
虽入歧途,却得正果。若进大阁楼,三分机会为崩拳古往今来第一人、
从那天开始,铜锤的名字叫做铜锤。
在有三分机会成为崩拳古往今来最强的一击面前,大掌柜选择后退。他连退两步,但铜锤身边幽灵似闪出一道人影,用比大掌柜后退快得多的速度,划道弧线,和大掌柜并肩。
惊骇之极的大掌柜要出手去推,他那根凌厉的指甲直戳人影颈脖。
刘十三张嘴,咬住那枚削铁如泥的指甲,双臂猛地上举,和大掌柜胳膊纠缠一起,立刻将自己和大掌柜固定住。
他眼睛猛然如刀锋一闪,绽开光芒,头奋然后仰,咬住大掌柜指甲的嘴中发出刺耳的声音,牙齿同指甲激烈摩擦,几乎有火花迸出。
大掌柜嘶声大叫,指尖污血飞溅,刘十三呸地一声,吐出一片锋利的指甲,“叮”地射入路面青砖。大掌柜痛极发力,蹬腿后撤。
然而刘十三并没有结束动作,他脚掌一跺地面,狠狠下蹲,牢牢将大掌柜像一颗钉子般,敲死在街道青石砖。
半吊子千斤坠,定不住撞上公交车的奥拓,定得住大掌柜。
大掌柜惊恐地望着一只呼啸声尖利到撕裂耳膜的拳头,笔直轰向自己面门。
铜锤的拳头击中大掌柜鼻尖。
他的拳头一往无前,不留余地。于是大掌柜的鼻子砸平、凹陷,整颗脑袋像装满水的气球鼓动,表面急促地起伏不定。
铜锤暴喝一声,巨大的身躯旋转,拳头夹着余力,带动身子做了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圆周运动,按照前一拳的路线,再次轰中大掌柜深凹的鼻梁。
整颗脑袋哗啦啦像西瓜裂开,红白飞射,湿嗒嗒喷了刘十三一脸。
刘十三擦也不擦,甩脱大掌柜的无头尸体,扑向昏迷不醒的跳蚤,丢了句给气喘吁吁的耐小梅:“有没有麻药?”
耐小梅和夜婴两位姑娘,一位见惯生死腐肉,一位情感从无波动,都面色平静。耐小梅只是拍拍胸口,平息狂奔的劳累,略作思考,扔给刘十三一小包药粉。
刘十三一边把药粉抖进跳蚤嘴巴,一边问:“我要弄醒他,醒来他肯定吃不消疼痛,你这麻药管不管用?”耐小梅蹙紧眉头,说:“这是七尾蝎子粉。你给他喂多了,一指甲盖就能让他全身神经麻痹,什么知觉都没有。”
刘十三惊奇地说:“这么好的麻药?怎么名字听起来毒性很厉害。”
耐小梅说:“是啊,吃这个药,一般一个时辰就死了。”
刘十三和铜锤齐声喊:“我操!”
耐小梅不屑地哼了一声:“只要有解药,毒药还不是跟零食一样。等他说完话,抬到后山,我给他解毒,顺带喂一颗麻沸龟息丸,保证一个月都不会醒。”
刘十三撕下衬衫,紧紧裹住跳蚤小腿伤口,深吸口气,掐住跳蚤人中,缓缓输送真气过去。
跳蚤睁开眼睛,连连咳嗽,发现是刘十三,嚎啕大哭:“十三爷,老子被打得残废了啊!”
刘十三摸摸下巴,看看街道上浓重血迹,狐疑地说:“就凭你一个人,也流不出那么多血呀?”
跳蚤仰天长叹:“卖包子的刘婶死了。刘叔也被杀了。我难得见义勇为,好人太难做,被大家杀得头破血流,生死未卜啊……”
刘十三蓦然回头,紧紧盯着地面被染成人形的血泊,说:“刘婶?她不都大肚子了吗?”
跳蚤叹气说:“是啊,这算不算满门抄斩?”他突然瞧见自己的小腿,目瞪口呆,指着旁边那根连带关节的白骨,结巴地说:“这……这玩意儿不会是我的吧?”
刘十三沉默一会儿,轻轻说:“从伤口判断,说不定还真是你的。”
跳蚤呆滞地看看自己小腿,又看看白骨,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就少了只胳膊……”他完好的左手揪住刘十三胸口衣领,面无表情地盯着刘十三,一字一句地说:“十三爷,给我报仇。要有空,把刘叔刘婶的仇也报了……”
刘十三点点头,说:“好。”
跳蚤眼睛亮起来,说:“仇人有黄家、高家、米家、巡捕房……”
刘十三眼皮连跳,说:“你说说清楚,仇人有黄家?哪个黄家?商铺大王黄宾?”跳蚤点头。
刘十三说:“哪个高家?暗杀大王高樵?”跳蚤点头。
刘十三说:“巡捕房米局长?”跳蚤点头。
刘十三失神地说:“你这到底是见义勇为,还是起义造反?老子顶不住。”
跳蚤说:“十三爷,你没法把包子还给刘婶了。我也吃过几个,至少今天还清了。”他豁然抬头,目不转睛,抓着刘十三衣领的手越来越紧,说,“十三爷,你就不能试试?”
刘十三垂下目光,正好落在那根带着关节的森森腿骨上,安静很久,轻轻说:“试试就试试。”
第十二章试试就试试(下)
黑瓦灰墙檐飞角,一扇扇木门上的纹理渐行渐远。有些人家门前吊一盏破损的走马灯,摇来晃去。粗黑漫长的电线顺着二楼墙根,上头站着乌鸦,不时呱呱叫两声。丽都大戏院门匾一串灯泡,其中几个走电,扑闪扑闪,发出吱啦吱啦的火花。
文同先生着一身白色马蹄袖长袍,天气人秋寒冷,他披了件浅蓝色的毡子,后边跟了诚惶诚恐的崇拜者们,心惊肉跳地打量着隔壁那血流满地的街道,慌慌张张地意图劝说文同先生不要过去。
文同先生抿了抿细而薄的嘴唇,皱紧纤巧的眉毛,突然眼前一亮,快步走向刘十三,对他身后那顺着污水一起流淌的鲜血视若无睹。
刘十三大喜过望,吭哧吭哧将跳蚤抬上铜锤的后背,热情地迎接文同先生。两人中问还有两三步,同时摊开手掌:“还钱。”
刘十三暴跳道:“酸秀才,老玻璃,你那天号称到我宿舍喝茶,手脚很不干净,偷了老子珍藏百年的《自叙帖》原件拓本,当老子瞎了眼没看见么?只是碍于情面,不想痛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而已。”
文同先生和女孩差不多俊俏的面孔涨得通红。刘十三感觉一根尖锐的针在戳自己脖子,麻麻痒痒,他悄悄扭头九十度,发现身子侧后方的耐小梅右手正在自己后背做小动作。
刘十三小声问:“你拿什么扎我?”
耐小梅小声答:“绣花针,抹了点蚀骨水。”
刘十三小声问:“有没有解药?”
耐小梅小声答:“有,拿文同先生的字帖来换。”
刘十三小声说:“好。”
刘十三摸摸脖子上的大包,认真地说:“爷爷,孙子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手抄一份《红楼梦》送给孙子当传家之宝,以后娶媳妇的时候也算有拿得出手的彩礼。”
文同先生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困惑地说:“我几年前练习隶书,花一个月时间,手抄过一份《红楼梦》,不是送给你了吗?”
刘十三一拍脑门,转身对耐小梅说:“我让铜锤把跳蚤背到后山,你和一帖道长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将骨头接回去。你方便的话,到重阳学府虎跑演音院宿舍,在东巷212号四合院,你进去后找饭桌,一条半截的桌子腿垫着四大本书,是文同这个死人妖手抄《红楼梦》。无论行不行,那四册手抄《红楼梦》都归你。”
耐小梅目光转向在铜锤脊背上睡着的跳蚤,右胳膊和左腿都像面条般荡着,伤口尽管被刘十三的衬衫裹住,鲜血仍然时不时滴落。她并没点头,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小巧的下巴,说:“骨头断了可以接,被人硬生生拽出来一节,那我不能保证。就算接好,他的轻功只怕剩余不到半成:”
刘十三静静看着她:“你就不能试试吗?”
耐小梅静静回看着他:“试试就试试。”
刘十三认真地说:“耐小梅,你是整个重阳镇最好看的女人。如果过几天我还活着,就来找你消遣消遣。”
耐小梅、铜锤、文同先生和昏迷中的跳蚤齐齐喊:“滚。”
刘十三弯腰揪起大掌柜血淋淋的无头尸体,那脖子还连着小半个下颌,像倒过来的暖水瓶,鲜血喷个不停。他无视脏污,将尸体夹在胳膊弯,一步一步踱到铜锤面前,抬头看着一张眼眶突然泛红的面孔。
铜锤说:“十三爷,我陪你去。”
刘十三笑嘻嘻地说:“陪我去哪里?你要去的地方连我都不知道。你记住一件事,十三爷不说第二遍,所以你要每个字都记住。”
铜锤两只拳头握得嘎巴作响,闷声说:“好。”
刘十三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院子里说你的身世有问题。我不管什么问题,但你一定要跑。把跳蚤送到耐小梅那,有他们爷孙在,暂时没人动你。天一黑就跑。跑得越远越好,相信我,我会去找你,而且一定能找到你。”
铜锤浑身发抖,沉默很久,点头说:“好。”
刘十三挥挥手,对耐小梅等人说:“走吧。”
耐小梅目光亮了一亮,长长的睫毛留下细细的影子,眉心有颗妖艳的痣,倒映在每个人瞳孔。她晃晃手腕,玉镯和纯银手链撞击出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散落在整条萧瑟的街道。
她用手指虚虚点了点刘十三,说:“我不喜欢你,但你这次活下来的话,我陪你消遣消遣。”
刘十三急迫地问:“哪方面的消遣?”
耐小梅翻翻白眼,努嘴对铜锤说:“我们走,你们的兄弟快挺不住了。”铜锤应了一声,直直看着前方,往日纷繁安逸、繁杂而充满烟火气的街道,此时此刻孤寂无比,雨后把青石砖路面浅浅铺上一层晶莹的光。他迈开大步,没有再看刘十三,背负血洒一地的跳蚤,向东而行。
耐小梅对文同先生微微一笑,行个礼,有意无意扫了刘十三一眼,纤细的手指点点自己乌黑长发下的太阳穴,做个无声的口型:小心。
他夹着大掌柜的尸体,呆呆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突然大吼了一声:“铜锤,把兄弟的身子背稳。”
铜锤顿住脚步,瞪大眼睛,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滚落。他也大吼一声:“十三爷,把仇人的身子踩烂。”
刘十三点头,轻声说:“好。”他转身对着不明所以的文同先生说:“章太爷在庆春堂三楼?”
文同先生如梦初醒,苦恼地说:“是啊,老头子非要我给他写一副贺寿长联,我都琢磨一晚上了,还没想好。”
刘十三拍拍他肩膀,说:“上月我不是送你一张唱片吗?你就按那个抄抄算了。”
文同先生偏头一想,认真地说:“也好。”
刘十三哈哈大笑,说:“酉时了,你上楼吧。”文同先生回了声好,走了几步,认真说:“十三,要不要帮忙?”
刘十三困惑地说:“我干吗要帮忙?”
文同先生哈哈一笑,撩撩马蹄袖,洒然踏入庆春堂。
刘十三松开大掌柜的尸体,觉得太累赘,想了想索性抓住他的脚踝,任凭大半个尸体拖在地面,就这么拖着走,留下血线和零碎的肉块。
他的第一步,踏中大掌柜的眼珠,“噗”的一声。他的第二步,踩中大掌柜散开的牙齿,“咔啦咔啦”连串的动静。身后大掌柜的脖子宛如一支蘸满红墨的毛笔,画下略带扭曲的一个不见尽头的“一”字,旁边有渐渐变浅的红色脚印。
刘十三仿佛已经完全忘记,身后还跟着一位眉角绣着镂空黑玫瑰的瘦小女子,她身背十几把长长短短的枪械,腰腿深藏数之不尽的匕首军刺,默默缀着刘十三,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酉时,天光大亮,太阳在云层中轮廓清晰,直射万千里。
这世界本已有光,但依然要从心中寻找。黑夜白天日日轮回,心中要有光,才看得见自己。
刘十三并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一场风波中的变数,一个酝酿十七年的风波爆发必需的变数。即使他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先把面前这段路走完再说。因此他决定,试试就试试!
“第七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第三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无邪、古小兮;邮箱:sjqxlitian@hotmail_com;读者QQ群号:192432303)
【下卷预告】
转动命运齿轮的事件,是偶然还是巧合?面对重阳镇中强大的高家、黄家和巡捕房,决定试试的少年刘十三该如何复仇?夜婴如何才能参加重阳大考?铜锤将要去向何方?跳蚤又该如何面对未来?无数谜团,看十三爷继续浴血前行!近期隆重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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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遮(岁羽寒)
乱花飞,钢铁绕,
风卷黄沙,残云逐年少。
轻狂不知桑梓好,负枪佩刀,江湖相争傲。
饮狂歌,戏容貌,佳人曼舞,长亭调酒笑,
斜阳明月又换了,纵是多情,十年再来道。
七绝(黯然神伤)
秋风瑟瑟冷日寒,墨衣索索寂月凉。
由来只闻新颜笑,谁人能见旧容丧。
子夜歌(牧绵一白马)
平秋走西凉,凉风穿白墙,
墙瓯锁衣声,声声入仓惶。
惶心藏悉言,言深甚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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