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踏歌行
1 阿蛮
每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照耀在药店招牌上时,罗仁都会停下手头捣药的动作,起身望向城外最高的山坡。
罗仁今年只有十六岁,却已在这条街上住了整整十一个年头。这条街道在整个邺城都很有名,因为这里是邺城当中最晚被太阳照耀到的角落,因此也被称作“暗角”。
药店掌柜据说很有来头,就算是在这条街上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看见掌柜时都会弯下腰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老爹”。十一年前,罗仁出现在老爹面前时,手里正抓着一根偷来的老山参,不管药店里的伙计怎么揍他,他都不肯撒手。要不是老爹说了句“放开他”,只怕他小命不保。
一晃眼,十一年过去了。罗仁想起今天要去给娘上坟,于是他慢条斯理地收好手边的东西,不慌不忙走到柜台后面,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香烛纸钱和几碟精致的吃食。
罗仁的娘是个美人,虽荆钗布裙却难掩天姿国色,只是她带着小罗仁来到邺城时,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她过世那天,邺城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暴雨,道路一片泥泞。罗仁不许任何人碰他娘,自己披着蓑衣,一步一滑地背着她爬上邺城西边最高的山头,选了一个朝西的方向,亲手做了一个坟。下山时,罗仁的指头全部稀烂。老爹收留了他。老爹说,肯把自己的娘背上山的小子决不会混蛋到哪里去。
罗仁出门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发觉老爹已经起来了。他手里托着那杆万年不离手的烟枪,塑像似地坐在柜台后面,仿佛已和暗红色的药柜融为一体。罗仁举起手里的提篮,老爹挥了挥手。
他们之间总是有种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罗仁悟性高,成百上千种药草,别人花上几十年的工夫也未必能够分得清楚,他却只要用鼻子嗅一嗅,便能立即分辨出柜里的药草还有几分药性。因此他入门虽晚,却已经成了老爹最得力的帮手。
上完坟回来已是中午,罗仁刚推开药铺的门,立刻感到了不对劲。从柜台边的余烬判断,老爹没有在他平常的位置上抽完两袋烟。每天早起抽两袋烟,是老爹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就像檐上的滴水一定会砸进同一个坑里一样自然。
天井里传来一声咳嗽。罗仁慢慢放下手里的提篮,猫一样朝天井贴了过去。天井里的光线很好,照得院子明晃晃的。罗仁眯了眯眼,以适应突然变得强烈起来的光线,可是就在他这一眯眼的工夫,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罗仁下意识往前蹿了一步,同时往身后斜劈出一掌,却落了空。罗仁知道自己和对方功力相差甚远,倒也并不如何惊慌。比起自己,他更担心老爹是否安全。不料此时老爹的声音却从天井边传了过来:“放开他吧,他就是我的小徒弟罗仁。”
罗仁听见背后那人用沉闷的声音道了句“得罪”,便觉身后压力尽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觉得脚下有些发软。他有几分惭愧地走到天井里,暗忖老爹会不会教训自己丢了他的面子。
在罗仁的印象当中,老爹一直是桀骜不驯的。可是眼下他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顶轿子前,见罗仁过来,还将手指竖起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罗仁抬眼朝轿子望去,只见那轿子以紫竹作骨,白锦作围,轿身上的雕花镂刻栩栩如生,顶上镶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轿围上都装饰着数颗亮闪闪的明珠,让人目眩神迷。罗仁自幼在京城出入,也曾见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座驾,但是如此富丽堂皇的还是头一次见,不禁暗自猜测这是哪位贵人上门来了。
这时轿子里的人发话了:“老师举荐的人就是他?”虽只是普通一句话,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只是说话的人中气不足,似乎有伤在身。
老爹捻须颔首道:“正是。”罗仁感觉到轿子里一道视线落在身上,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过了一会儿,轿中人斩钉截铁地道:“他不成!”
罗仁看向老爹,老爹却似乎没瞧见他,只淡淡道:“他在我这里长大,为人胆大心细。况且,那边的人不认识他。”罗仁听得一头雾水,但他知道不该问的事决不能主动开口,便低头候在一旁。
轿子里的人又打量了罗仁一阵,才勉为其难地道:“既然老师如此力荐,那就让他试试吧。不过,他得先与伊娄比过,若能走过三十招,我才能将阿蛮托付给他。”
罗仁满以为老爹会拒绝这无礼的要求,没想到老爹竟点头道:“也好。但需点到即止,勿伤和气。”
罗仁见推脱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站到院子中央。对方人群中走出一个长脸汉子。虽然样貌普通,太阳穴亦未凸起,但一双眼睛神光内敛,随随便便往罗仁对面一站,便教他觉得无处下手,显然是个高手。
轿中人又道:“伊娄,以武会友,不可伤人。”伊娄应一声,未等罗仁反应过来,已一拳打向他面门。这一拳并不快,只是势大力沉,罗仁顺势往后退一步,正要运气格挡,眼前的手臂却突然平长出来一截——原来他的手臂竟比寻常人要长出几寸。
罗仁大吃一惊,伊娄的手已到眼前,一股劲风直扑面门。他的手掌隐现紫金色,硬碰硬的话,必要吃个大亏。罗仁急中生智,摸出身上平日用来救人的银针,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将一枚银针插在伊娄的手臂上。
伊娄只觉胳膊微微一麻,略一犹豫,又步步紧逼上来。罗仁连滚带爬地避开了他的猛攻,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衫早已沾满了泥浆。伊娄眼中现出得意之色,正要上前一步结束这场实力悬殊的比斗时,轿子里的人却道:“伊娄,你已输了。”
伊娄皱皱眉:“属下正要取胜,主人何出此言?”轿子里的人一跺脚,震得轿子微微颤了颤,道:“蠢材!你身上插了那么些银针都尚未察觉,还等着别人来取你性命么?”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爹这才走上前来,示意伊娄不要乱动,把罗仁方才悄悄插在他身上的几十处银针一根根拔了下来,一面对罗仁道:“我不是说了点到即止,勿伤和气吗?”
罗仁撇撇嘴,自顾自地拍打着身上的泥沙。这时轿帘却在他眼前一动,踏下地来的竟是一双绣花鞋。罗仁,不禁怔了怔。
他一抬头,见对面站着一个娇柔的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来岁,生得甚是细白匀称,身上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衫子,一头青丝用一根碧玉簪绾着,耳垂上一副玳瑁耳环,看衣饰不过寻常小家碧玉的妆扮,只是眉宇间有股难掩的贵气。小姑娘正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打量着他。
罗仁觉得很是奇怪,不由多看了几眼。没想到那小姑娘却指着他说道:“我就要他了。”轿子里方才说话的人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你会选他。也好,他也算是个大夫,跟着你,我正可少操几分心。”
阿蛮笑嘻嘻地道:“我身子好得很,倒是你前些日子受的伤还没好,就先在这里休养吧。等你好了我们一道上路。”轿子里的人咳嗽两声:“此处不宜久留。你稍后便与这位罗仁兄弟先走,我过后会追上你们的。”
阿蛮扁扁嘴,露出万分不舍的样子来。罗仁正好奇地猜测轿子里的人与她的关系,老爹从后面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收拾包裹!”
马车在黎明时分驶出了邺城。阿蛮蜷缩在罗仁对面,睡得香甜。罗仁在清晨稀薄的晨光里看着她的睡脸,听着马车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脑子里不期然浮现出母亲的身影。
从罗仁有记忆的时候起,母亲就带着他四处投奔亲友,尝尽了世间冷暖。至于他爹,他自己也没见过。但他知道自己本姓“独孤”,单名一个罗字,罗仁原是他的字。只是自从魏分东西,那位名满天下的独孤郎追随孝武帝西入关中之后,“独孤”这个鲜卑大姓在高氏掌权的东魏就成了禁忌。每每听见母亲一脸骄傲地提起“侧帽风流”的掌故,他都会暗自揣想那位教整座秦州城都歪戴了帽子的独孤郎,是否与自己有一丝半缕的关系。
毫无预兆地,阿蛮突然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罗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避开了她踢过来的腿。阿蛮迷迷糊糊地张口叫道:“奶娘,这床好硬,硌得我睡不着。”说完翻个身,又嘟嘟囔囔地睡着了。罗仁哑然失笑。老爹没有告诉他阿蛮的来历,但从阿蛮的行止来看,她必定生活在一个极为优越的环境。
罗仁正出着神,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罗仁道:“你一直看着我干吗?”罗仁一愣,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谁看你了?”
阿蛮“哧”地笑了一声,随即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缩回来时满脸失望,自言自语道:“他真的没有赶上来。”
罗仁正觉旅途无聊,便随口道:“轿子里的那个人?我听他说话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没三两个月是好不了的。”阿蛮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若是交给你,自然三两个月好不了,但让老爹来治就不一样了。”
罗仁怔了怔,又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是。”阿蛮转怒为喜道:“那是自然。本……啊,我什么时候胡言乱语过。”罗仁见她目光游移,似乎在遮掩着什么,不由留上了心。
他们一路西行,倒也平安。没想到在将要经过黄河时,遇上了麻烦。
那原是一个极为荒僻的渡口,登船的栈桥都快被荒草湮没,当地人也不会来这儿。可偏偏他们刚到河边上,就被一群东魏士兵围住了。
罗仁心里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畏畏缩缩地钻出马车。下车时还一脚绊在车轮上,险些摔了个嘴啃泥。周围的士兵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
罗仁点头哈腰地走到那群士兵的小头目面前,做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道:“官爷,我丈母娘病倒了,我和我婆娘要过河给她瞧病,还请您老通融通融。”
小头目上下打量了罗仁两眼,拖长了声音道:“上头有令,这两天通缉流匪,这渡口谁也不许过。你们从哪儿来的,就给老子回哪儿去!”
罗仁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时做出一副苦相道:“官爷您行行好,我丈母娘病得就剩一口气了,您就当是积德,放我们过去吧!”
那小头目抬起腿一脚,踹得罗仁翻了一个跟头:“叽叽歪歪什么?再不走就抓你们进大牢,滚!”
罗仁硬接了他这一脚,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那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已掀开马车的车帘,看见阿蛮后,立刻炸开了锅。“这里还藏着一个漂亮小娘子!”“想不到乡下还有这种货色……”各种淫声浪语不绝于耳。
有个心急的士兵跳上马车,伸手去拉阿蛮。罗仁听见阿蛮尖叫“滚开”,脸色立刻一沉,正要上去救她,却见那个士兵被人横着从马车里扔了出来,正好落在罗仁面前。他低头一看,便知此人心脉已被震断。罗仁暗自心惊,不知车上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内家高手。
现场一阵寂静。罗仁暗暗朝拉车的马射出一枚银针。马儿吃痛,一声长嘶,撒开四蹄朝人群冲去。
那些东魏士兵没料马儿突然受惊,纷纷闪避不迭。罗仁趁乱飞身上了马背,转身朝马车里喊道:“阿蛮,上来!”阿蛮从帘子里探出脑袋,毫不犹豫地把手交给罗仁。
罗仁只觉她小手冰凉,心中不禁怜惜,一使力将她拉上马背,又朝马车里的人抱拳道:“多谢!”不等回答,一刀斩断缰绳,催马疾驰而去。
那匹马驮着罗仁和阿蛮一阵狂奔,最后终于脱力停下。罗仁跳下马背,朝阿蛮招手道:“下来吧。”阿蛮惊魂未定,见罗仁叫她下马,便傻愣愣地往下跳。罗仁叫了声“当心”,扑过去正好当了阿蛮的人肉垫子。
阿蛮坐在罗仁后背上发了一会呆,听见罗仁在下面“哎哟”叫唤才回过神来,慌忙站起来道:“抱歉抱歉,坐着你了。”罗仁爬起来苦笑道:“是我不好,忘记你手无缚鸡之力了。”
阿蛮不乐意了,撅着嘴道:“谁说我手无缚鸡之力?我也是练过武的。”罗仁观察着四周的情形,漫不经心地问:“你学过武功?师父又是谁?”阿蛮骄傲地挺胸道:“我师父是梁国第一高手!”
罗仁心下一惊,反问:“你师父是鹤云侯萧凤岐?萧凤岐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你说自己是他的徒弟,如何让我相信?”
阿蛮哼了一声,站到罗仁对面,伸出两只又白又嫩的手掌。罗仁看她满脸憋得通红,过了一会,手掌竟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色来,不由大吃一惊,他先前与伊娄交手的时候,见他手掌现紫金色,断定是江湖传闻中的“紫金摩云手”。想不到阿蛮看起来娇娇弱弱,竟也练过这门功夫,而创造“紫金摩云手”这门绝学的,正是梁国第一高手萧凤岐。
说起鹤云侯萧凤岐,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虽出身公侯,贵为梁国宗室,却是一位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便已经跻身江湖顶级高手之列,甚至有人将他奉为新一代宗师泰斗,也因此颇受梁帝信重。只是前些日子因侯景之乱,梁帝被侯景软禁,萧凤岐刺杀侯景失败,随后便不知去向。
阿蛮见罗仁吃惊的模样,收回手开心地笑道:“这下子你总相信我的话了吧?”罗仁沉思片刻,问道:“那日在轿子里的人,是不是你师父?”阿蛮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罗仁凝神道:“我听那人声音,虽然身受重伤,却仍能给人极大压力,教人不敢轻视。这样的修为遍数天下,也不会超过十人。既然你与鹤云侯有师徒之谊,那自然就是他了。”
阿蛮点点头道:“没想到你看起来呆呆的,倒是聪明得紧。”罗仁诧异道:“你觉得我呆,还选我当你的保镖?”阿蛮嘟囔道:“我才不要跟那个驴脸的伊娄上路呢。他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还是你看着有趣些。”
罗仁差点一脚绊在石头上。他本以为阿蛮是认为自己是个英俊非凡深藏不露的少年英雄,才中意他做保镖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他一阵气闷,甩开阿蛮拽着自己衣角的手,阴沉着脸独自往前走。
阿蛮连忙追上去,她有些跟不上越走越快的罗仁,便停下来跺脚喊道:“你给我站住!”罗仁果然听话地停下脚步,还转过身朝她走来。阿蛮正要骂他几句小气,冷不防罗仁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往草丛滚去。
只听得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中间还夹杂着愤怒的呼喝。阿蛮脸色不由发白。罗仁低下头来,用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阿蛮慢慢冷静下来,到最后居然有些犯困,索性就睡着了。
罗仁竖起耳朵倾听着地表传来的声音,直到确定追兵已经远去,又在草丛里多呆了一会,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他正要叫阿蛮起来,低头一看却不禁哑然失笑:睡着的阿蛮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臂弯。
罗仁左看右看,越发觉得阿蛮就像一只小野猫,平日里喜欢张牙舞爪,疲累下来的时候却着实温顺可人。他想着想着,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都把弦绷得太紧,或许是因为阿蛮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竟也情不自禁地睡着了。
2 圈套
“哗!”一桶透心凉的水全浇在脑袋上,瞬间让罗仁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被捆得像只待宰的螃蟹,从四肢麻痹和饥饿的感觉来看,只怕已经过去一天了。
一盏灯突然在罗仁眼前亮起,让他忍不住闭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伊娄的大长脸。罗仁皱了皱眉头,却没有问任何的问题,只是用眼睛搜寻着阿蛮的踪迹。
伊娄等了一会,不耐烦地说道:“你在找阿蛮吧?不用找了,很快你就会在黄泉路上见到她了。”罗仁不动声色地道:“你不是鹤云侯的手下吗?动他的徒弟,不怕他找你算账?”
伊娄狞笑一声:“萧凤岐现在自身都难保,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也让你做个明白鬼。阿蛮是梁帝最小的女儿明月公主,当日侯景作乱时,梁帝将一张藏宝图交给她带走,以资日后复国之用。萧凤岐护着她杀出重围,受了重伤,不得已留在邺城,所以才让你做了替死鬼。”
罗仁看着伊娄,问道:“你是侯景的人?”伊娄摇头:“我是江湖人,只为钱卖命。萧凤岐和侯景给我再多,也比不上梁帝宝藏吧?我趁萧凤岐闭关,一路追踪你们到此。要不是我,你们早被东魏的人抓去了。”
罗仁笑了笑道:“既然你把秘密都告诉我了,那你怎么还不动手?莫非还在等我给你拍掌叫好?”伊娄愣了愣,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罗仁却似乎犹嫌命长一样继续说道:“你既然已经得了藏宝图,自然应该将阿蛮与我都杀了灭口,为什么还在这里跟我废话呢?”
伊娄忍了几忍,咬牙切齿道:“算你聪明!我搜遍那小妮子全身上下,也没找到那张藏宝图。那丫头脾气倔得很,不管我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松口。你要是能哄得她把藏宝图交给你,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还可以将财宝的十分之一分给你。”
罗仁眼睛都不眨地说道:“五五分。”伊娄露出像要活吃了他的表情,恶狠狠地说道:“三七开!”罗仁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伊娄的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白,最后从齿缝蹦出来几个字:“六四开,我六你四!”
“成交!”罗仁霍地睁开眼睛。他的眸子在黑暗中像野兽一样闪闪发亮,令伊娄莫名有些心悸,他定了定神,上前割断了罗仁身上的绳索。
罗仁慢慢扶着墙站起来,问道:“你把阿蛮关在哪里?”伊娄咧开嘴阴森森地一笑,领着罗仁走出黑屋,指着一间地窖道:“在这下面。”
罗仁刚揭开地窖的石板,就被伊娄一脚踹了下去。他越往下走越是心惊。这一路走来,阿蛮不是嫌饭粗水凉,就是嫌枕头太硬。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她那样娇贵的人如何受得了?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可也有些恼她一路上都瞒着自己,可等他真见到阿蛮时,却不禁吃了一惊。
伊娄竟用一条儿臂粗的铁链锁将阿蛮锁在墙上,她抱膝蜷缩在角落,脸上一片煞白,下半截身子都浸在水里,也不知道还有气没有。罗仁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石阶来到她身边,喊道:“阿蛮!”
阿蛮瘦小的身躯猛地颤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一看见罗仁就大叫道:“你怎么才来?我恨死你了!”罗仁上前去,见她衣衫整齐,暗自松了口气。拉起锁住她的那条铁索,从衣袖里取出一根银针,去开铁链上的锁。
锁一解开,阿蛮就扑进罗仁怀中,罗仁顺势把了把她的脉,觉得并无大碍,才放了心。他见阿蛮已经走不了路,便背朝着她蹲下来说道:“上来吧。”阿蛮犹豫了一下,还是费劲地爬到了罗仁背上,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罗仁胡诌道:“我一醒发现被人关在黑屋里,自己挣脱绳索跑了出来找你,见到地窖,就下来了。你呢?”
阿蛮静默了一会,细声细气地答道:“我也同你一样,一醒来就被人关在这里了。”罗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却也不揭破她,只求快快扔掉这个烫手山芋,好回邺城做他平安生财的药铺生意去。
两人出了地窖后,罗仁往周遭一看,并未看见伊娄,心下略安。阿蛮正要说话,却打了个大喷嚏。罗仁见她衣衫几乎湿透,便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阿蛮两手抓住他的外衣,感激地道:“你待我真好。”
罗仁心里一动,反问道:“那你对我呢?”阿蛮怔了怔,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后方才答道:“我对你自然也是极好的。”罗仁故意扭头看着她问道:“既然这样,那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不许瞒着我。”
阿蛮垂下眼去,两排纤长的睫毛恰似两只蝶停在她眼睛上,轻轻颤动。罗仁听见她慢慢地、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说道:“一定会告诉你的。”
几天后,阿蛮和罗仁面对面坐在马车上,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先说话。他们三天前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闹翻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自从上次出事后,阿蛮就再也不肯离开罗仁半步,就连睡觉都要揪着他的衣袖。罗仁一开始只当她受惊吓过度,但日子一久,阿蛮还是不分黑夜白昼地跟着他,他有些吃不消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难道我上茅房你也要跟着吗?”阿蛮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跟!”罗仁一时气结,甩开阿蛮拉着自己衣袖的手,自顾自地跳进河里去洗澡。他故意当着阿蛮的面脱下上衣,露出精瘦结实的上半身,等了半天没听见阿蛮的尖叫,便又将手伸向了裤腰带。阿蛮初时还笑嘻嘻地看着罗仁,一见罗仁果真将裤子脱了下来,立刻尖叫一声,转身飞快地跑进马车。罗仁正觉得意,没想到阿蛮却又转了回来,手里居然多了一样东西——搓澡巾。
罗仁目瞪口呆地看着阿蛮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好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要做什么?”阿蛮朝他翻个白眼,面不改色道:“沐浴。”说完竟动手去解自己的衫裙。罗仁被她的举动吓呆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拿起自己的衣服,跑得比兔子还快,身后传来阿蛮响亮的笑声。
有了这过节,罗仁再也不肯主动与阿蛮说话。阿蛮也天生一副倔脾气,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在空间狭小的马车里简直度日如年。最后罗仁索性辞了车夫,自己扬鞭上路。
再长的旅途都会有终点。当函谷关遥遥在望的时候,罗仁的心一沉。老爹交代他,只要过了函谷关,自然会有人来接应阿蛮,他便可打道回邺城了。只不过罗仁心里想的却是:那个侧帽风流的独孤郎,可也在函谷关的另一侧等着他和他娘?
函谷关西踞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始建于春秋战国,乃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之路。罗仁刚到函谷关,抬眼望去,只见关在峡中,深险如函,忍不住跳下马车赞叹道:“好一处雄关!”
阿蛮紧跟着跳下车来,却比罗仁还要急切地跑到函谷关前去张望。罗仁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自己,顿觉兴味索然,沉了脸说道:“乱跑什么?仔细教官兵拿了去。”阿蛮回过身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罗仁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去捡柴生火。阿蛮在大路上望了半天,也没见半个人过来,不禁有些失望,这时罗仁烤兔肉的香气顺风飘了过来。
阿蛮偷偷咽了一口口水,期期艾艾地走到罗仁面前。阿蛮知道他的手艺极好,却怎么也拉不下脸来讨一块肉吃,便赌气站到一旁。罗仁故意把烤肉叉子从火上拿起来,放到鼻子前面嗅了嗅,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一旁阿蛮的口水已经快要淌到地上去了,虽然还硬撑着,两条腿却无意识地往罗仁这边站了站。罗仁觑了她半晌,终于撕下一条大腿,朝阿蛮扔了过去。
阿蛮正要伸手去接,那兔腿呼一声擦过她脸颊,径直落到她身后去。阿蛮勃然大怒:“你敢耍我!”
罗仁摇摇头,放下烤肉站起来,淡淡道:“尊驾既然来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阿蛮回过头去,只见她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挺拔颀长,身穿一件普通白色长衫,却仍是气度不凡。他半张脸都被一块白布遮住,只露出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上下打量阿蛮。
只是过了一会儿,那人的目光从阿蛮身上挪开了,放在罗仁身上,似乎对罗仁的兴趣更胜一筹。他径自绕过阿蛮,问道:“你一个人将她护送到此地?”罗仁简单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其他的表示。
这让阿蛮很不服气。她“喂”了一声,成功地令对方把视线落回到自己身上,道:“你是来迎接我的人吧?快带我去见你家皇帝。”
白衣人眼中精光一闪,喝道:“大胆!”他这一喝中气十足,恰似平地里响了一声惊雷。阿蛮惊得脸色煞白,待醒过神来,忍不住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大呼小叫?”
白衣人冷哼一声:“要想活命就不要多话,跟我来。”阿蛮一咬牙道:“我偏不去!”白衣人一拂袖道:“随你。只怕你没命走出这函谷关。”
罗仁这才走上前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尊驾亮明身份,否则请恕我们无礼。”白衣人听罢,从腰间解下一块金牌,朝罗仁和阿蛮一展道:“此乃我大魏皇帝钦赐金牌,特命我在此处迎候梁国明月公主。”
阿蛮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白衣人道:“你既然明知本宫身份贵重,为何还敢如此无礼?”白衣人冷冷道:“这里是魏境,不是梁国。梁国已亡,公主殿下若是自矜身份,大可转投他国去。”
阿蛮被白衣人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滚落下来。罗仁却在一旁慢吞吞地道:“既是这样,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也跟着你们去见见世面。”
白衣人眼睛一亮,竟似激动万分,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你要是肯跟来,我决不会亏待你。”罗仁怔了怔道:“此话当真?”白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下一刻语调已经转为平静:“我大魏广揽人才,阁下少年英雄,若是肯效忠,他日必有所作为。我自然是该厚待于你。”
罗仁笑嘻嘻地道:“我不是少年英雄,只是一只少年狗熊,天生好吃懒做,莫要与我提作为的事。有好酒好肉和银子才是正经。”白衣人目光一暗,随即点头道:“没有野心倒也可保一世平安。罢了,你们都随我来吧。”罗仁一拽阿蛮,也不管她还在闹别扭,紧跟白衣人身后而去。
三人一道来到函谷关下。守城的人似乎对着白衣人颇为敬畏,一见他亮出金牌,立刻潮水般往两边退去。罗仁偷眼瞧了一下白衣人的金牌,见上面依稀刻着“柱国”二字,心下意识地紧了一下。
众所周知,西魏的最高官职不是丞相,而是柱国大将军。柱国大将军举国上下不过寥寥数人。这白衣人尚是一头乌发,竟能有这块令牌,再加上他苍劲如松的风姿气度,放眼天下,几大柱国里唯有……
罗仁正自心潮澎湃,原本走在他们前面的白衣人却突然喝道:“关城门!”罗仁心里一惊,方才的热情立刻消退,只觉耳边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回身望去,却从即将关闭的城门缝隙里觑见函谷关外来了一支人马,一律黑马黑甲黑色披风,转眼间已如一片黑云来到函谷关下。
领头的一人丰神俊朗,衣袂翻飞,当先一骑犹如战神下凡,将城楼上虎视眈眈的守军视若无物,单人独骑冲到函谷关下,待坐骑快要撞上城墙时,右手猛地往坐骑后背上一拍。那马长嘶一声倒地不起,人却纵身而起,在城墙上凌空几个起落,眨眼间已落在罗仁他们面前。
函谷关的守军这才如梦方醒,一拥而上。有些性急的弓箭手迫不及待地开始放箭。那人脱下身上披风随手一旋,便将弓箭尽数卷入其中,又一抖手将弓箭都撒了回去,去势竟比开弓之箭还急,顿时将守军射翻一片。有几个守军自恃武功不错,想从那人身后偷袭,一刀砍下之后却反被震得飞出甚远。
尽管深陷重围之中,那人也只以一支铁笛漠然相对。他那万夫不敌的气势,几令这千年雄关都失了颜色。其他的守军都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不敢造次,只将那人团团地包围了起来。
阿蛮一见那人,立刻激动地大喊:“师父!”罗仁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那日坐在轿子里的人,传说中的梁国第一高手鹤云侯萧凤岐。白衣人也是眼睛一亮,抱拳道:“原来是鹤云侯大驾光临,本座有失远迎。”说完挥手让四周的守军退下。
萧凤岐一转手中雕刻着仙鹤与祥云图案的铁笛,躬身还了一礼道:“独孤大将军乃天下英雄之首,萧某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
白衣人闻言一僵,默然半晌方道:“独孤信今日乃奉密旨出行,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失礼之处,还望鹤云侯海涵。”他说完似乎刻意瞟了罗仁一眼,却见罗仁一副毫不介意的模样,不禁皱了皱眉。
萧凤岐挺直了身躯,沉声道:“此乃我大梁明月公主,以千乘之礼待之,方显魏国礼仪。如今大将军微服相迎,莫非欺我大梁无人?”
独孤信怔了怔,随即摘下蒙面的白布,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然英俊非凡的脸孔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张脸居然跟罗仁颇有几分相似,连阿蛮都看出来了。唯独罗仁对此视而不见,反倒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你们聊完了没有?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独孤信转头看了罗仁一眼,一哂道:“既然如此,就请明月公主与鹤云侯随我一道去面圣吧。”罗仁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那我呢?”
萧凤岐没有理会罗仁,却低头注视着阿蛮,柔声问道:“殿下愿去吗?”阿蛮高傲地一仰头道:“不愿去!”独孤信脸色一变,冷笑道:“这只怕就由不得殿下你了。”阿蛮立刻躲到萧凤岐身后。
萧凤岐轻轻抚摸着手上的铁笛,那动作与神情都像是在抚摸自己最心爱的恋人,但身上的杀气却陡然暴涨,他的声音也如同金铁一般掷地有声:“谁若是想对明月公主无礼,就得先踏过萧某的尸体!”
罗仁见阿蛮一脸信任和崇拜地看着萧凤岐,心里只觉得又酸又苦,转身便走。独孤信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叹息一声。转头对萧凤岐道:“既然二位不愿入我大魏,本座也不勉强。只是就这样让你们离开,本座在皇上面前也无法交代,就请公主留下身上的藏宝图吧!”
阿蛮惊讶道:“什么藏宝图?”罗仁脚步一停,耳朵也情不自禁地竖了起来,却听见独孤信道:“公主殿下不必演戏。本座听说梁帝为防侯景叛乱,将宫中宝物分作几份藏于各处,侯景事发后,皇子公主各带一份藏宝图从密道逃离宫中。如今其他几位殿下都下落不明,恐怕已遭人毒手。公主身怀宝图也不安全,不如交由我们大魏来保管吧。”
阿蛮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萧凤岐一把抓住后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马背。独孤信刚说了一声“追”,萧凤岐已冲开人群飞驰出去。独孤信投鼠忌器,唯恐误伤阿蛮,只能命令士兵们紧紧跟上。
罗仁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处境不妙,正想开溜时,却听见独孤信喝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3 蜘蛛的网
罗仁呆呆地躺在地上,看着墙角的一只蜘蛛在拼命地修补它的破网,觉得自己都快要发霉了。他在这里被关押了快一个月,虽然吃得好住得好,可是期间除了送饭的牢头,谁都没有见过。偏偏在这时,他心里又想起了阿蛮。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想念和阿蛮斗嘴的日子。
牢门突然推开了。罗仁依然躺着不动,眼皮也懒得抬,直到一双干净的牛皮靴落在他面前,罗仁才问:“今天吃鸡还是吃鱼?”
“今天不吃鸡也不吃鱼。”进来的人竟然是独孤信。罗仁却一点也不惊讶似的说道:“我还以为你准备把我喂肥以后,好宰了我呢。”
独孤信欲言又止道:“我是你……”罗仁立刻截住他的话:“我爹娘早已去世了。”独孤信怔了怔,过了好一会才涩声问道:“你恨我吗?”
罗仁摇摇头道:“我为什么要去恨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再说,你也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事罢了。”独孤信反问道:“你真这么想?”罗仁却岔开话题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独孤信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留在这里不好吗?有我在,至少可以保你一世的荣华富贵,你再也不需要像从前那样吃苦。你的弟弟妹妹也都很想见你。你是我的嫡长子,我甚至可以把柱国之位传给你。”
罗仁仰起头看着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孔,笑了笑说道:“不是留在这里不好,而是我也有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事。”
独孤信皱眉道:“为了那个刁蛮公主?还是她身上的那张藏宝图?”罗仁一脸严肃地说道:“为了打败梁国第一高手鹤云侯。”独孤信微现诧异:“可是从我收到的消息来看,你并非痴迷于武功的人啊?”
罗仁从地上站起来,潇洒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道:“跑江湖的人难免会有这样的痴心妄想,你不会懂的。”独孤信惊讶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说道:“你真的不愿意留下?”罗仁眼睛也不眨地说道:“不愿意。”
独孤信叹息一声道:“也罢,人各有志,我不强留你。只是那萧凤岐武功高绝,于万军之中尚可轻松脱去,恐怕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再说人海茫茫,你又去哪里找他?”
罗仁笑嘻嘻地道:“这就不劳大将军费心了。”说罢朝独孤信摆了摆手,径直朝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他忽然转过头说道:“我娘她老人家临终之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我想她从来都没有怨过你。”
独孤信的眼睛湿润了。只可惜罗仁没能看见。他走出将军府时,只心情无比畅快,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凯旋的大将军。直到走了很久,罗仁忽然听见肚子“咕”地叫了一声,才发觉自己身上没带一点钱,不由大叫倒霉,索性就在路边坐了下来。
在被囚禁的那些日子,罗仁并没有真正发霉。他每天看着那只蜘蛛的网不停地被风吹破,蜘蛛仍然一刻不停地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从小在药铺长大,对各种药材的味道熟悉无比,天底下能放倒他的迷药绝对不超过五种,而伊娄使用的正是其中之一——“无痕”。
春梦了无痕。这种名叫“无痕”的迷药也像春天的梦境一样无影无踪,但是只要吸入一点,就连大象都会倒下。而罗仁的鼻子比一般人灵敏,所以无痕无疑是最合适放倒他的迷药。只是如今世间掌握着无痕配方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老爹。
想到这里,罗仁忘了腹中的饥饿,猛地站了起来。他感到一阵晕眩,可是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他下定决心要找老爹问个明白,他不想做蜘蛛网上任人玩弄的飞虫。
一路舟车劳顿,罗仁赶回暗角时已是夜凉如水。暗角一到这种时候,正开始热闹。罗仁拖着疲乏的双腿踏上这条熟悉的街道,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走近药铺。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掉头就走,不再追问这件事。只是阿蛮那双饱含希望与信任的眼睛始终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又拉回了药铺的方向。
终于,罗仁推开了那扇久违的大门,老爹还是坐在柜台里抽着他的水烟。罗仁鼓了鼓劲,朝老爹走过去。他的步态和往常一样悠闲,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有多紧张。他知道自己在老爹面前恐怕连千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为什么是你?”
老爹一直等罗仁走到自己面前才道:“你要找的人不是我。他在后院。”罗仁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朝老爹拱了拱手。
老爹在缭绕的烟雾后面语气苦涩地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他是我最有天分的弟子,我能教的都教给他了。他不是坏人,只是发誓此生都效忠于梁室,连我也阻止不了他。你同他对上,只有死路一条。我实在不希望看你们自相残杀。”罗仁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飞快地往后院跑去。
清冷的月色下,一大片美丽的兰花正在月光下静静地绽放,气味芬芳而悠远。这世间的生命如此美好,却又总是难免遭人践踏。
萧凤岐一身蓝衣,站在兰花前面,背影挺拔而孤峭。罗仁拔出腰间薄刀,一字一句地道:“阿蛮呢?”
萧凤岐转过身来,看见罗仁的时候竟然叹了一声,道:“你不该来。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老爹的爱徒,独孤信的长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你偏偏要来找我呢?”
罗仁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连握住刀的指关节都在微微发白。他又重复了一句:“阿蛮呢?”萧凤岐却又叹息一声,抽出腰间镂刻着鹤云图案的铁笛道:“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罗仁只觉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再睁眼时,四周的一切景致都像虚浮了一般。偏偏这时,萧凤岐又用一种惋惜的语气说道:“我其实真的很疼爱阿蛮。可是不管我用什么法子,她都不愿把藏宝图交给我,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话音未落,罗仁的刀锋已经到了他的咽喉前。
萧凤岐的喉头被罗仁露骨的杀气生生地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这才发现,这个看似懒散滑头的年轻人,武功竟然比他想象的高得多。
然而萧凤岐乃一代武学奇葩,虽然心中震惊,手下招式却一点也不慢。他的铁笛就像是早已等在那里一般,轻轻一点就将罗仁必杀一击化解。罗仁虎口一震,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雄浑内力顺着刀锋绵延过来,心中暗惊,薄刀却顺势一弹,又刺向另一个方向。他这一下变招极快,简直像与空气的流动融为一体,悄然无声地滑向萧凤岐的左胁,仿佛早已计算好了萧凤岐的反击。
萧凤岐心里赞叹一声,出手却益发狠辣,手上铁笛往下一格,与罗仁的薄刀相撞,发出“叮”的一声,罗仁的薄刀应声而断。他毫不犹豫地掷出半截断刀,自己飞快往后退去,颇有几分壮士断腕的气魄。萧凤岐心里暗赞一声,如影随形般跟了上去,顺势一掌拍在罗仁胸口。
罗仁一张口,猛地喷出一股鲜血,箭一般射向萧凤岐。萧凤岐素有洁癖,下意识一躲,却踩中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捣药杵,立刻拔地而起,但还是慢了些,终究被鲜血喷在了脖子上。
萧凤岐有些懊恼地挽起衣袖,用力擦了擦脖子,望向罗仁时,眼中满是杀气,手中的铁笛铮铮作响,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痛饮仇敌血。
罗仁慢慢爬起来,肋骨已断了大半,忍痛说道:“我来之前,已经服下剧毒。你身上沾了我的血,也是必死无疑。”萧凤岐一听之下,果真觉得方才被血喷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脖子本是人体极为脆弱的地方,就算他剜肉去毒也要冒极大的风险,不禁苦笑:“你这又是何苦?你与阿蛮不过萍水相逢,为了她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值得吗?”
罗仁淡淡道:“你为了财宝不惜杀死自己心爱的弟子,值得吗?”萧凤岐面如死灰,呆怔了一会,惨笑道:“罢了罢了,这都是天意。”说罢抬手将铁笛朝罗仁射去。罗仁一动不动,铁笛堪堪擦着他的脖子飞过,没入他身后的石墙之中。
就在这时,院子的门砰地被人撞开。罗仁转头一看,顿时愣住:“阿蛮,你……”阿蛮死死地盯着他,颤声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和我师父,真的要……”
罗仁顿时忘记了胸中的疼痛,怔怔看着阿蛮:“你没有死……”阿蛮扑过来,对着他一通乱捶,哭喊道:“你这个傻瓜!我怎会死在师父手里?”说完扭头怒视着萧凤岐:“师父为何骗他?”萧凤岐咳嗽一声:“阿蛮,我也是为了你好。”罗仁回过神来,一把拉开快要将自己已经断了的肋骨捶出胸腔的阿蛮,憋着一口气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凤岐正色道:“我行刺侯景受伤,阿蛮为了替我引开追兵,才假称有藏宝图要献给魏帝,换取魏国援兵,与你一路西去,我也因此能够留在邺城养伤。只是没想到伊娄是个为财卖命的杀手,险些害了你们。我伤势一好,急忙调遣兵马前去追赶你们,终于在函谷关前赶上了。”
罗仁恍然大悟道:“这么说,你之前的种种举动都是在试探我了?只是你为何要试探我?”
萧凤岐充满爱怜地看了阿蛮一眼,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我萧家世受皇恩,圣上待我更是恩重如山。如今侯景逼宫祸国,囚禁圣上。萧某只要一息尚存,必与侯贼不共戴天。我本打算伤愈之后再度谋划刺侯之举,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只是阿蛮。我见你虽出身市井,却能做到威武不屈、富贵不移,人又机警,本想将阿蛮托付于你,却没想到你为了阿蛮竟不惜与我同归于尽。莫非真是天要亡我大梁吗?”
罗仁听得面上一红,见阿蛮脸上的表情哀戚欲绝,终究忍不住道:“其实,其实……我方才也是骗你的。”
“什么?”萧凤岐和阿蛮脸色俱是一变,脸上的表情从悲哀到惊愕,然后转为愤怒,真是精彩万分。罗仁想起自己差点就被他们合伙骗了,忍不住摸摸鼻子道:“我那一口血饱含真力,被喷中之后自然是会疼的。”
一见阿蛮简直像是要过来撕了自己,罗仁正想转身就逃,却发觉萧凤岐早已将他的去路堵死,不禁苦笑道:“你们师徒倒真是默契得很。看来我是插翅难飞了。”萧凤岐微笑道:“你要想飞出去倒也容易,只需答应我一件事。”罗仁抚着胸口一脸愁容地道:“我能不能不答应?”萧凤岐指了指他身后怒发冲冠的阿蛮,眼中的笑意越发深刻:“不能。”
一个月后。梁国第一高手萧凤岐再度出手行刺侯景,惜乎侯景戒备森严,功败垂成,萧凤岐去向不明。有人说他已被侯景擒下,剁成肉酱,也有人说他全身而退,仍在联合天下忠于梁室的人,准备起兵讨贼。
罗仁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药铺的后院捣药,阿蛮缠在老爹的身边问东问西,对那些草药的兴趣倒大过了对罗仁的兴趣。
罗仁抬起头看了看那丛曾令萧凤岐驻足观赏的兰花,心里知道:终有一天,江湖上还会再流传起这个男子的传说。因为在这世间,只要梦在,希望就在!
行走江湖,你骑啥?
某日清晨,你躺在床上,刚睁开惺忪的双眼,天边传来一声巨响:“少侠,江湖正等着你拯救,快出发吧!”
你猛地起身,抄起手边的宝刃,怀揣绝世秘笈,背起包裹,正要出发……等等,坐骑呢?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少侠,坐骑就在前方,快去迎接你命定的伙伴吧。”
此时你的眼前浮现出三条路,左边云雾缭绕,似真似幻;中间人声鼎沸,似是市井小镇;右边青山绿水,一派大好河山。你将选择哪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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