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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⒇
小 椴
前情提要
耿鹿儿:我终于对他说了那句话:我想跟你在一起。于是,他……他吻了我……这一切就发生在李泽底用灯油烫伤我之后,突如其来,却又是那么合情合理。后来的事,我记不大清了,似乎是异色门的那个叫吴盐儿的门主将我掳了去,给我治了伤,等浅墨找来的时候,吴盐儿好像对他说:要救走我,就得三刀六洞……三刀六洞?好像还说:李泽底在灯油里下了毒……
运筹手
——那灯油中居然有毒!
一念及此,李浅墨胸中就忍不住怒火一沸。他眼前似一直晃着耿鹿儿那小鹿似的长腿。可那条腿上,现在却已经伤痕累累。看异色门主一脸郑重的样子,这毒伤必然难治。
所以离开异色庵之后,李浅墨只草草在郊外休息了一下,醒过来时,他终于忍不住要去寻找李泽底。只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要代耿鹿儿出出这口恶气。
可他也不知道李泽底究竟落脚在哪里。
想来想去,只有先到金城坊看看。不为别的,只为李泽底是五姓族人,而子姬姐姐,现在就住在金城坊里。
金城坊在皇城之西,借御沟之水流经之利,整个坊内,滋润得草木葱茏。站在宫墙之上向西边望,但觉得这里锦绣成堆,家家都在绿树成阴的锦绣堆里。
这里也正是长安城富贵人家的聚居之所。所谓画栋雕梁,玉宇琼阁,以此形容,也不为过。
“汲镂王”府邸,就坐落在这里。它在所有的朱楼玉户之间,显出一种不一样的、低调的华丽。
汲镂王府的建筑式样颇为古旧,其间甚或看得出汉魏遗韵。所有的色彩都似经过了岁月的淘洗,略显暗淡:比如它那铺路的阴绿色的青石板,比如那一面面暗淡的泥金照壁,再比如那些略褪了色的糊窗的细纱,上面满是折枝连锦的图样……
但就是这份守拙的暗色,反更衬出其细节雕饰之密丽。也正是那些暗旧的色彩,映衬得来往其间的世家子弟个个眉目清朗,意态舒徐。
整个金城坊,无疑是以“汲镂王府”坐落于此感到自豪的。
——这里,现如今也正是王子婳的居所。自她来后,屋舍廊庑,亭台楼阁,都修缮得更加细丽。她甚至不惮亲自动手,来装点自己的居所。
这时,她正在自己的后花园里莳花。
侍弄方罢,她抬袖拭了拭额角的汗。一直腰,容色间显出一种极欢愉的神情,可那欢愉中也有落寞。
旁边的卜老姬默默地看着,伸手接过了她脱下的罩裙,却忍不住怀想起枇杷来了。
枇杷若在,这时多半会怀想起罗卷,会说若是罗卷在此,和小姐该是如何一对璧人。
卜老姬一向对男人没什么好感,只情愿小姐可以如自己一样孤独终老,可这时也觉得,没有罗卷,王子婳毕竟还是孤独的。
只见王子婳直了直身,随手在旁边候着的小厮手里接过今日来访的客人名刺。她自人长安以来,交游颇广。那些名刺盛放在一个雕花的漆盘内,却也有厚厚的一摞。
她随翻随拣,最后挑出三张来,微笑道:“这些客,却是不能不见的了。”
说着,她把名刺递给小厮,自己就去更衣——自有小厮去迎候那些客人去他们该去的花厅或客厅,见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见,他早已谙熟在胸,不需另外吩咐的。
今天要见的头一个客,却是长安县的主簿。
长安县的主簿姓陈,名博。
——长安城皇城之外,俱属外廓城。外廓城以朱雀大道划分,分为东、西两县。东为万年县,西为长安县。而所谓金城坊,就归长安县管辖。
时值盛夏,蝉声阵阵,整个汲镂王府显得说不出的宁静。
陈博也是第一次来。他出身庶门,自没见过如汲镂王府这般贵传数代的世家风范。一进门时,就觉得目不暇接。这时候坐在偏厅里,只觉得王府的装饰,却与别处不同。细说起来,不过是极讲究物料的肌质纹理,对颜色与款式倒不是那么在意。但那些铺地的石纹,壁间的木纹与所有织物上的织纹,凑在一起,交相映衬,实有种文质相辉之美。
他候了有一时,才听得环佩叮咚,却见一个丽人一身淡色罗衣,裙裾长垂地走了出来。
只见她冲陈博微微一笑:“陈大人今日得空?惠临寒舍,却不知有何赐教?”
陈博忙起身答礼,笑道:“王女史乔居于此,下官本该前来拜候,无奈官小事多,身陷冗务。今日前来,勿以疏慢见责。”说着他咳了两声,“下官此来,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王子婳坐下,吩咐仆人看茶,一时掀着茶杯盖问了声:“噢?”
只听陈博笑道:“下官来意,却是为昨日香油街失火一事,不知王女史可曾听说?”
王子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博。
在她一双美目的明明相视之下,怕甚少有男子抵敌得住的,大多人都会随即转眼他顾。
可陈博却静静地盯着她的眼,一动不动。
王子婳不由心下一奇,这时方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长安县的主簿来。只见他相貌平常,不过是个四十许的中年男子,身材也不见魁梧高大,整个人却有种定定的神气。
只听陈博定定地道:“失火的人家姓方,是本地久营灯烛营生的人家。昨夜,他院里近百口大缸的灯油一时为人点燃,火耀坊里。不只他家损失严重。因风势所及,还祸延了左右几栋房舍。虽抢救及时,却也有几户被烧得惨重……这事王女史不知道吗?”
王子婳淡淡笑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却听陈博笑道:“下官只是听说,昨日似有五姓中人在场,虽缺乏人证,但似乎起火之事与他有关。”
王子婳笑道:“也许是吧。不过,难道只有他在场?我倒隐约听闻,说魏王府中人似乎也在场。陈主簿怎么不去他们府里问问,却先问到我这儿来了?”她口气里已隐有责备之意。
要知,天下五姓在当今朝廷虽还未获高官贵爵,但当朝权贵,无不以与五姓攀亲为荣。所以王子婳虽只一个太原王氏的娇女,长安县主簿也不敢对她不敬。
只听陈博笑道:“职责所在,下官自当一一查问。王女史既说有魏王府中人在场,在下一会儿只有登门叩问了。下官只是听闻,在场的那位似乎名叫李泽底,这位李兄似与王女史家门渊缘,彼此甚熟,甚或有人传说,他有时就客居在王女史府邸。不知王女史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长安县主簿,在冠盖京华中,也不过是一个区区正六品的小官。王子婳听了他这番话,不由略微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她分明话中已提及了魏王府,这陈主簿还是这么不通情面,对那纵火一事还是要一查到底。
只见她皱眉想了想,含笑道:“我怎么像还听闻,当时大内的三大高手也在,如覃、许、袁三位前辈。他们供奉大内,统领骁骑,若是在场,必知其详,陈主簿怎么不去他们那儿问问。”
陈博笑道:“骁骑若在,缉查不轨之事自是他们的分内之务。但下官既是一方父母官,这辖区内居民受损之事,却是我不得不管的琐事了。”
只见他言辞虽然客气,对纵火之事依旧不肯松口,王子婳再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陈主簿好风骨!”
陈博笑应道:“哪里哪里!倒是一向听闻,王女史慷慨不让须眉。五姓中人,同气连枝。王女史想来也不愿看到一干小民为了上面大人物之间恩怨的余波所及,有倾家荡产之虞吧?”
王子婳笑着点点头,垂头想了想,一挥手,笑道:“其实我早备下了。今日一早,我就叫人去看了受灾人家的损失。也预估了一个数,大致够了……”说着,她侧目一顾,她手下早有人端了一个盘子上来,盘上只见一个黄包袱皮,下面盖着的自是金银之物。
只听王子婳笑道:“要不这就劳烦陈主簿先带这些回去,对那些受损人家酌情赔偿,如若真是五姓中人一时大意所致,改日我再专遣人一一登门致歉如何?”
陈主簿笑道:“下官岂敢私接财物!回头叫县里的孔目来王女史府上账房处交接吧。他们自然会当面点清,签名收下。若有余数,也自当退还。”说着,他起身一拱手,笑道,“王女史事忙,下官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那陈博想来也知似这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宫廷争斗,他要想认真提走人犯,也断无可能。但职责所在,他却也不惮冒犯权贵,与民作主。
王子婳望着他的背影,半天没吭声,眼见他快走出门,口里才叹道:“朝廷果有人材。”
她有意让陈博听到,因为她已有意要结交这个人。
眼看陈博出了门,王子婳方冲卜老姬一笑:“下面就是魏王府的人了,我懒得动,你叫他们带过来吧。”
魏王府今日来的人却是瞿玉。
他是瞿长史的侄子。自从五姓中人与魏王府订交以来,两边的人也就走动得密切起来。
他一进门,行了个礼,随即笑道:“果不出王女史所料。”
说着一拍手,只听他叹道:“昨日,自动用了那么大的阵仗,终究还是无功而返。且这一番行动只怕还惹怒了覃千河、许灞,也招来袁天罡的疑虑,真真有害无益。”
王子婳笑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说着,她嘬了一口茶,望了一眼瞿玉,笑道:“可这麻烦也惹得大,居然惹得长安县的人来我这儿问东问西。说昨夜那一把火烧了好几栋民宅,逼得我不得不拿出点金银之物以为赔偿。”
那瞿玉忍不住就面色一怒,冷声道:“是长安县主簿陈博那小子?这小子果然不上道!等回头,魏王怒起,随意找个由头,看不削了他的官才是。”
王子婳淡淡道:“那又何必。依我看,他却是个好官,倒是该留意招纳才是——若是无这等能员,那这个朝廷,你家魏王又争它何益?”
瞿玉忍不住愣了愣,只觉得王子婳虽是一女子,但胸中识见,果然异于常人。他笑道:“可为了魏王的事,叫王女史费心已然惭愧,哪有更叫王女史贴补的理。等在下回去,禀告魏王,那点钱,该是魏王府出才是。”
说着,他叹了口气:“只是,近来形势实在不好,魏王他也是老大不开心。圣上居然心中还眷顾着太子,哪怕他不争气,为安太子之心,前日还放出话来,说若太子实在不争气,他宁可立皇太孙,也不做其他打算。这话魏王听到后就很不开心,何况昨日之事又功败垂成,魏王此时,正自苦恼,实在无计可施。所以今日,专遣在下前来,问问王女史可有甚主意。”
王子婳微微一笑道:“我一个女子,又能有何主意。”
瞿玉方待插话,却见王子婳摆了摆手,笑道:“不过,却有些平常的计较在此。以我看来,太子身边,也尽多人材。何况太子本身不笨,寻常争斗,纵可让他立于下风,恐怕也难撼动他的根底。何况似这等储君废立的大事,如没有重大的悖逆情节,只怕圣上也不好轻易施为的,毕竟事关天下之本。”
说着,她沉吟了下,似在斟酌着剩下的话该怎么说。
默然了会儿,才听她又说道:“不过李承乾的弱点,怕就在于他的脾气暴躁。不过他暴躁固然暴躁,却极为聪明,行事又不依常规,喜怒难测。我想,除非、毁了他最心爱的东西,惹他失常,他也不致于做出大为悖逆之举,魏王自然也就无机可趁了。”
只听瞿玉笑道:“那太子性如流水,喜好不一,斗鸡走马,无一不爱,哪说得准什么是他最心爱的。”
王子婳沉吟了下,似乎心里也颇犹豫,可终究还是说道:“那称心呢?”她说完,两眼笑吟吟地看着瞿玉。耳中却似听到窗外隐有声响传来。
她面色不动,瞿玉也未察觉。想了想,他忽一拍大腿,冲王子婳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笑道:“高!极高!”
王子婳低头饮茶,淡淡道:“当今圣上,身负弑兄杀弟之名,怕是最不想在自己的诸子之间再造成这等局面。所以废立之事,一直不愿提起。魏王如有心,略施小计,或可令圣上与太子之间,永生隔膜之意。太子受激,必有不测之举,那样的局面,该是最好的了。”
她不愿再多说,貌似无意地扫了窗外一眼,脸色倦怠,已有了送客之意。
瞿玉何等乖觉之人,喜滋滋地站起,笑道:“王女史,领教领教,在下这就回去复命。王女史果不愧是女中萧何,难怪家叔私下提起时每每都佩服不已。”
一时,瞿玉已去。
王子婳用指敲着椅子的扶手,半晌,忽然冲窗外道:“小墨儿,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只听窗棂一响,一个人影一翻,已翻了进来。
王子婳微微一笑:“怎么,头一次上姐姐的门,就要这样翻窗子进来吗?”
她口里还是笑言。可一抬头,面对的,却是李浅墨涨得通红的脸。
看来他全听到了。王子婳心中不由一声低叹。
却见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半天才在口里挣出了一句:“为什么要害称心?”
却见王子婳神容不改,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什么?”
她用手指抵着额头,装作认真思考,一边笑道:“我想想,可能不为别的,只为,不想让你有一天必需要跳到称心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害你子姬姐姐。这等难为人的事,我情愿你还是问我好了。”
李浅墨听着不由一呆。
却听王子婳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又何需问?要问,你该问称心,好端端为什么要卷入长安城这个局。”
说着,她直视李浅墨的双眼,轻声道:“你要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可如你师父,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得了他那份自由,也不是所有人都耐得了他那份寂寞。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像一个提线木偶,没有那么多进退余地的。而如果不甘于做那个木偶,就只有费心当那个提偶的人了。”
“或者,你问过你叔叔为什么一定要杀你父亲吗?他不杀他的话,你父亲为什么又容不下他的弟弟?这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玄武门?甚或,为什么又会有长安城?如果,有这个长安城不可避免,那其他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说到这儿,她看到了李浅墨手中提的剑。
——李浅墨此来,本是要找李泽底寻仇,所以手一直握在剑上。这时翻窗进来,也还未及收之人袖。
却见王子婳微微一笑:“怎么,为了那称心,你可是要杀你这个姐姐吗?”
李浅墨不由尴尬,方待开口解释。
却听王子婳笑道:“不用解释。要杀我的人正多,你就算为称心不忿,也不必出手,姐姐不会让你陷入这两难之地的。不信,你躲到屏风后面,看看下一个我要见的客人就好了。”
“他,说不定现在远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要杀我。”
说着,她冲下边拍了拍手:“有请十九弟。”
不一时,仆从就引上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青罗长衫,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却是与王子婳同出五姓的崔姓子弟。
他本名崔缇,行十九,所以王子婳叫他十九弟。
王子婳见他进来,随口让了座,笑吟吟地招呼道:“十九弟。”
崔缇也回了声:“婳姐。”
却听王子婳笑道:“害你等了半天。我刚被长安县与魏王府闹得头疼。好容易算见到了自家人。怎么,你是刚从太原过来?”
崔缇笑应道:“正是。”
王子婳扫了他一眼,笑问道:“那、娉婷可好?”
崔缇略低了头,腼腆道:“在她家只匆匆见了一面,她挺好的,还问候了子婳姐姐。现在,她出落得更加……”
说到这儿,他忽顿住了,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王子婳望着他的脸色,一脸关切地道:“前两日我快马传书回家,商量娉婷小妹的婚事,个中情由想来十九弟都知道了。这事儿,十九弟你觉得如何?”
说着,她又解释道:“自入长安以来,局势纷扰,说起来,好多事我一时也没看清楚。如不是那晚,听江南谢衣提起,我怕是到现在都还回不过味儿来。”
她细细地品着茶,缓缓道:“那晚,我们在嗟来堂喝酒。席散后,索尖儿高叫着要押宝,他那一群混混小兄弟都跟着凑趣,说是要押这将来的天下终究归谁。有人押太子,有人押魏王,只谢衣淡淡地说了句:‘就没有人押晋王吗?那我押晋王如何?”’
“就是这一句点醒了我!长孙皇后嫡子中,只有晋王年纪尚小。他脾气仁儒,所以,天下之人一直很少想到他。可依我看,这满朝的龙虎之臣,在强势如秦王之后,能接受的天子,怕不只有晋王?对他们这些积功老臣,无论是太子,或者魏王继位,难保不有冲突。那时,权贵如长孙无忌、李世绩之辈,只怕不免要日日担心了。”
说着她微微一笑:“可笑咱们五姓中人一向只知道惦记着太子与魏王,甚至为了选谁,李家与卢家还争得个面红耳赤,却无一人把注意力放在晋王身上。也是直到那天,我才想起这个关节。我想,娉婷今年也快好有及笄之龄了,正是待字闺中。若能把她许配给晋王,岂非好事?”
“这也算是为了娉婷好。那晋王,哪怕他继不成位,以他的脾气,这个晋王之位总可以坐得安稳吧。”
崔缇在一旁一时垂头不语。
王子婳望着他,轻声地一笑:“你还在想着她,可是?”
屏风后的李浅墨闻之一怔,他先只觉得崔缇提及娉婷时神色扭捏,似有什么不对。可其后听到王子婳细言细语跟他商量娉婷的婚嫁之事,只道自己想错了,万没想到王子婳会突然问出此语。
崔缇却一点头。
王子婳笑道:“你总算敢于承认。”说着,她轻轻一叹,“五姓中人,凡是年轻子弟,只怕惦记娉婷的人不少。但却甚少有人上门提亲,都道我王家会把这个小妹奇货自居。可我知道,一直以来,最惦记娉婷的应该就是你。”
崔缇的面色一时红涨。
却见王子婳笑望向崔缇道:“所以,一听了信儿,你即刻飞马赶来,可是?”
“是不是想问我这事可不可以就此作罢?”
她望向崔缇的眼,崔缇的眼中果有问询之意。
王子婳摇了摇头:“不,我们太原王氏心意已决。”然后,她定定地望向崔缇的左手,“你很失望吧?我想你事先既已猜到了这个答案,所以,不惜连你一向不肯轻易显露的左手剑也带来了。既带了来,为什么不出剑,趁现在就杀了我,以泄一时之愤?”
屏风后的李浅墨先听到王子婳居然跟幻少师一样,也把主意打到了晋王身上,忍不住吃了一惊。这时,猛地听到这一句,不由更是惊异。
却见崔缇笑了笑:“连这也被子婳姐看出来了,果然五姓族中,最懂我的人就数你。”
说话间,只见他言笑晏晏,行若无事。可他左边的衣衫猛然破裂,衣衫一破,一把雪白的长剑就破衣而出,一击,就已击向王子婳的脖颈。
李浅墨直至此时,才知道:子姬姐姐说有人要杀她,原来并不是虚的!
可奇的是,王子婳并没有动。
李浅墨方待出手相救,却见王子婳垂在椅子扶手旁边的手指却对自己做了个手势,意似阻止自己出手。
李浅墨略犹疑问,崔缇的左手剑已直指到王子婳的颈侧。
这一剑,让李浅墨也不由悚然心动:好快的剑!
五姓好手他见过多矣,万没想到崔缇年纪轻轻,这出手一剑,不只超过一般年纪的五姓中人远甚,甚至比起号称五姓第一高手的李泽底,也不遑多让。
却见王子婳静静地笑道:“好快的剑!我早猜测,十九弟的这一手剑法,可谓独步五姓,看来果然没有猜错。”
却见崔缇一脸怅然:“剑法再好,却难得娉婷,说起来,于我又有何用?”
只听王子婳道:“可是娉婷再好,娶回家中,空惹一干族人之嫉,于你在崔姓一族中称雄之心又有何用?”
她这话似说到了崔缇心里,只见崔缇默然不语。
却听王子婳笑道:“你凝势不发,不过两个选择。其一,既然你出身崔氏旁支,久久不得重用,那今日你盛怒之下,索性杀了我,再回太原掳走娉婷,远遁江海,以你一身功力,也不为难。如此,也算你泄了多年之忿,也可遂你成名之愿。如何?”
崔缇手中的剑尖微颤。
却听王子婳笑道:“其二,你已跟我显示了你真正的实力。何况此事,算是我欠你的。从此,你放下娉婷,你我二人联手,我会助你别开一番事业。到时,岂只崔氏一门,鹏举天下,也非无可能。这个选择却又如何?若是晋王果然日后登基,大出卢、李、郑三氏之意外,你挟重振崔氏一门之威,何求不得?这是你考虑过的第二个选择吧?”
却见崔缇剑尖晃动,似是心意难决。
王子婳一闭眼,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个决定,别婆婆妈妈的。”
却听崔缇一声长吟:“妻子事小,家门事大。”
王子婳一睁眼,崔缇已收回长剑。
却见他望向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李泽底不好控制,子姬姐只怕尾大不掉,所以引我来以为牵制?”
王子婳淡淡笑道:“可是娉婷有妹,名为袅儿,姿容略逊,却更堪内助。假以时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未为不可?”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王子婳淡淡道:“娉婷嫁晋王之事,我有意托鸿胪寺少卿左青然代为参详。至于与长孙无忌交接之事,就拜托十九弟了。”
只听崔缇低声一笑:“等我亲手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嫁了出去,子姬姐是否就不会再嫌我稚嫩,觉得可以与谋大事?”说着,他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李浅墨在屏风后一时听得已经呆住,只觉得匪夷所思。
眼见崔缇已去,他走出屏风来,望着王子婳,只觉得都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只听王子婳笑道:“不认得子婳姐姐了吧?”
李浅墨一点头。
却听王子婳笑道:“难道你不相信,有的人身体里流着两种血液?在我,一种是让我想跟罗卷在一起,视天下人腹诽为无物,鸥游江湖,尽畅平生之意;一种,却也让我依恋我这百年阀阅之门,觉得这场人世的游戏,大为有趣。”
李浅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赞同眼前的这个子姬姐姐,可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阅世经验,如何辩得赢她?
只听他道:“可是,原来你要跟罗大哥在一起,别的五姓中人阻拦,你却依旧执意。今日,那崔缇不过如你一样,想跟那个娉婷在一起,你怎么好阻拦他?”
王子婳微微一笑:“娉婷是我族妹,你以为我会让她吃亏?”说着,她微微扬首向天,“如果刚才十九弟果然肯为了娉婷,仗剑逼我改变主意,那说不定我真的会改变主意的。”
“但这世上,男人可信吗?我隐隐听闻,索尖儿暗恋异色门弟子铁灞姑,还要过三关六试,三刀六洞那一关。娉婷是我族妹,也算王氏一门的掌上明珠,十九弟如想娶她,不过过我这道关,我凭什么许他轻易去娶。”说着,她冲李浅墨明艳一笑。
“事实证明,男人果然大半靠不住的。”
“旁人常跟我说罗卷那样的男人靠不住……”她微微一笑,“……其实,恰是那些看似靠不住的男人,在关键时刻,恰恰是靠得住的。”
她似回想起当日在虬髯客威逼之下,罗卷突然而至时那一刻的幸福感。只见她轻轻笑着,冲李浅墨道:
“耿鹿儿碰到你,也是她的运气。”
人都走了。
无论是陈博、瞿玉、崔缇,还是李浅墨。
王子婳独自坐在花厅中,黄昏的阳光熏着花厅外的栀子花,浓郁的香让人有些头晕。她享受着这一刻,又怅然又欣然地感受着自己此刻的孤独。
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可以独自面对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最终最终,还是缠进这些无聊又有趣,有趣又无聊的家门之事?为什么自己终究会陷入这些世事纷争里?果然就只为除了这个,自己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吗?
她知道眼前的长安是个乱局:人人都不知道未来,人人都如盲人摸象一样地理解着未来,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每个下了赌注的人,其实脚下的危局也不外如是。
可她终究还是乐意缠绕其中,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知道:如果终于有一日,她把这出戏玩到无以复加,玩到终于赔上了所有的赌本,最终不得不面对最坏的结局时——她也并不会惶恐与疑虑。
也许只为,她知道,即使到了那一天,她终究有一个人可以倚仗。
那是一罗卷。
也许,如果有一天自己真正玩过了火,那火最后烧毁了一切,也就可烧毁掉自己所有的羁绊,烧毁掉所有的缠绕与自尊,也就可以让自己终于无所挂碍地离开……
也就、终于、可以全无牵挂地和她心头的那个男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想到这儿,王子婳不由一笑,暗道:我终究是那个自许聪明的女子啊,哪怕赌上最大的,可无论如何,总是自信,我总会赢。
甚或,自己最期待的,也许正是那场先输后赢的结局?
刑天盟
李浅墨心中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警告称心?
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卷入得太深了。皇权储位对于他来讲本来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场争斗里面关联的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们并不彼此在乎,奈何?
他望着夕阳下的长安城,灰色的宫城上,朱红色的城楼栏杆之间,金粉辉煌,檐牙高耸。那落日的余金透过飞檐一角,照在城墙上,把金光与灰色奇异地掺和在一起。
……那是……金灰色。
李浅墨终于明白,长安城在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了,灰尘百坊,金粉九衢,那真是一种奇异的组合。他心里忽又升起那种又荒凉又堂皇的感觉。这一次,却是为了称心。
——难道所有人的生命,到头来都是这样又荒凉又堂皇着?
肩上忽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李浅墨一回头,却看到了谢衣。
只听谢衣淡然笑道:“我正在找你。”
说着,他望向李浅墨适才望过的宫城,微笑道:“很堂皇是吧?”
“也很荒唐。”
李浅墨低声地说。
谢衣诧异地看了李浅墨一眼,望着宫城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钦佩你住在里面的那个叔叔的。”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不像那个出身于江南王谢之族的乌衣子弟说的话。
却听谢衣道:“自从晋末八王之乱以来,五胡乱华,汉人自秦汉以来的盛世就此终结。永嘉南渡之后,汉人更是元气已失。其后历经梁陈,我本以为,汉人的气数也就要终结于此了。没想到……却是你家那些血统不纯的长辈重开了汉族这一脉的生气。”
他笑了笑:“别怪我说你们李姓皇族都是杂种。想想你祖辈的名字,李初古拔,那确实不是汉人的名字,怎么听怎么脱不了鲜卑的干系。但血统算什么,我在意的,是那点儿……文明。那才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生民胼手胝足,好容易积累下来的一点爝火。”说着,他笑望向宫城,“如不是这样掺杂的血统,料来也无这等海纳百川的魄力。百王孙之宴你也算参加过了,不过,你真的以为,他们尊你叔父为天可汗,就都已甘心臣服于他?”
李浅墨猛地想起前几日在玄武门城楼,有人要刺杀李世民之事,不由摇了摇头。
却听谢衣道:“不错,那夜玄武门之事,就是他们干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在这个长安,却有一个隐秘的结盟,盟中都是天下高手,个个都是真正的一流好手,他们联合为‘刑天盟’,欲加天子以刑。那日玄武门城楼刺杀之事,就是他们的杰作。其盟中好手,据说出身颇杂,有柔然、月氏、吐蕃、薛延陀乃至高丽的顶尖高手,他们虽各不相服,但都以扰乱李唐天下为共同目的。五胡时代的盛事在他们记忆里终究犹未磨灭。”
然后,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就在昨晚,他们杀了许灞。”
虽说谢农的口气那么淡定,李浅墨心中却似炸响了一个雷。
杀了许灞——那个天子身边三大护卫顶尖高手之一?
怎么可能,就是在昨晚,自己还见过了许灞。
只听谢衣淡淡道:“是在许灞回家的路上。现场我去看了,向许灞出手的,最少有四个人。四个人的功力,较之于我,只怕都只高不低。何况,那算计极为精密,无论是四人出手的次序,还是地点。死在这样的陷阱中,许灞也可谓不冤了。”
“今早,有人发现了许灞的尸首——这么说其实不确切,因为,他的头已不见了。”
许灞的头居然会为人割走!
李浅墨心中猛然气血一涌:铁血长安,没错,这个长安城,果然是铁血的。
只听谢衣淡淡道:“所以,我找你是想要你帮一个忙。”
他垂下了眼。
“说起来,许灞其实还算是我的一个朋友。虽然多年不见,相见也无余言,但当年镇江之畔,金山之上,我们一起喝过酒,还论过剑。那还是在我年少轻狂的年纪。‘赠秀才从军行’那套剑法就是在那场酒中悟出来的。虽仅只樽酒相逢。却让我此生难忘。”
说着。他忽望向李浅墨的眼,眼中笑笑地道:“怎么,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陪我去抢回许灞的头?”
“若要他们要以许灞的人头做酒杯,那这杯酒,除了我,还没谁配饮!”
“若我死了,你把我的头带回来。也免他泉下长叹,枉与我相交一场。”
长安城外萧何寨。
——萧何寨上,一所破殿。
——破殿之内,一个人头。
那人头豹眼环睁,须眉如戟,可以想见其生时之威武雄壮,可这时、却这样地被置于一个破烂的案头。
李浅墨没看到这人头时,还难以相信谢衣的话。
许灞死了?
——他怎么会死,在长安人看来,自秦王登基,如覃千河、袁天罡、许灞者辈,都已一步登天,都已如不朽的传说。
可他真的死了。
李浅墨不由偷眼去看谢衣。
谢衣的眼神总是淡然的,可淡然中,却掩藏着那么多无人能解的深情。
他看着许灞人头的神情很专注,像是都没有看到那殿中其他的人,像在多年之后,重又回想起了当日金山之上夜饮狂歌时的情景。在这种时空的交叠中,以一种他独有的深情,望向一个故人的头颅。
他们这时隐身树梢,只听他低声道:“灞兄,黄泉滋味,果真如那一夜我们痛饮通宵时所做的猜测?那日所言不错,果然是你先死!你生平未负然诺,死后,如果有灵,也该依约回来对我随便做一个什么暗示,告诉我——生而为雄,死而有灵,这样的事,果然有吗?”
想来是那夜他与许灞订交时两人说过的话。
李浅墨在旁边听得怦然心动。原来,谢衣与许灞之间竟有如此生死之约。当年他们也曾话及生死,约好要验证一下是否当真“生而为雄。死而有灵”,如一人先死,如若有灵,那无论如何要回来知会下另一个。
这么想着,李浅墨一时不由悠然神往。
他和索尖儿却从不曾说起这些。较诸当年的大野龙蛇,日日刀尖上趟过的日子里,他们直接地对生死的叩问,自己与索尖儿这样的少年,是否较诸他们,终究与自己的生命还是隔了一层?
可案头上许灞之头仍然只是豹眼环睁,须眉如戟。
只听谢衣一笑道:“若果有灵,魂兮归来。若我不死,那、今夜、三更……”
李浅墨不能不注意殿中其他的人。
那殿,本是汉代残存的萧何祠。长安曾是西汉国都,萧何有功于汉,在长安之侧,专有个地名叫萧何寨也就理所当然。
但如今,这座萧何祠早已残破。
破殿的正中,正生着一大蓬火,那火周围砌着齐整的火砖,宛如神台一般,那似乎是火袄教的习俗。否则,无论是谁,也不会在这大夏天里生火。
火边,却有个年老的巫祝。此时,他正直直地看着那蓬火焰,口中喃喃有词着。
除了他之外,殿中,还有那巫祝手下的十余名弟子。而在殿外,李浅墨望向残墙废垒间;以他的眼力,自看得出,埋伏着的,怕也有不下七八个。
谢衣忽然开口道:“贵霜!”
他言辞简短,是对李浅墨解释。
李浅墨立时明白,这殿中之巫祝,原来身属贵霜。
贵霜是碎叶城以西数百里外吐火罗人在数百年前建的一代王朝,当年也曾煊赫一时,其后却为大月氏所灭。
原来他们不只卷入那日百王孙之宴中对魏王的刺杀,与刑天盟居然也有关联。长安城中,果然潜流暗涌。
这些年来,虽说朝廷管制得紧,但仍不时有李世民遇刺的消息传出。比如,不上一年前,翠华宫中,李世民就曾受到已臣服的突厥王子一脉的刺杀。
这个所谓“天可汗”,果然不是好当的。
今日这殿中的巫祝,就是吐火罗人,也是贵霜组织的人。
刑天盟刺杀许灞事毕,竟将这人头,交给了贵霜组织的吐火罗巫师。
李浅墨知道谢衣很少会开口求谁。他要自己帮他,那自己自然要倾力以助。
想了想,李浅墨轻声道:“等我先出手,造造声势。待我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大哥你再出手抢头。”
谢衣一点头。
李浅墨于是轻身弹起,一转眼间,已经不见。
那破殿之中,那个年老的巫祝正面对着那堆火上架着的一只巨大铁镬。
那铁镬中正乌泱泱地煮着一大镬的药水,那药水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凑在一起熬的,只见那火苗伸着舌头不停地舔着那只铁镬。可镬中的药水,似乎再怎么煮也不会沸似的。
至于那巫祝老人,坐在火堆边,却穿了一件皮袄。那皮袄上绽着洞,露出里面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绒毛来。可他似乎还觉得冷,冻得浑身紧缩,缩得一身骨头直似要往下面塌陷下去。
猛地听到那老者咕噜了几声。
火堆边他那十几个弟子,忽然伏下身来,以脸贴地,鼓着腮帮子,撮起唇来猛吹,直吹得那火苗舔在铁镬之上时,火焰都变成了蓝色。
却听那巫祝老者猛然念了几句巫语,一转身,从身后那破烂的案上就拿起了许灞的人头,口中念念有词,浑身颤抖,立身在那火焰之前,一松手,那人头就落入铁镬之中。
那人头才人镬中,殿内殿外,立时就飘起了一股古怪的异味。却见那人头似不甘入镬,在乌泱乌泱的药水里,往上涌了几涌。
恰在这时,只听得殿外传来好几声短促的低鸣。
—那是李浅墨,他已经出手。
一出手,他分明就用上了他羽门极为霸道的错筋手,否则制倒敌人之余,敌手不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呜呜声。
他有意要引开敌人的注意力,好给谢衣出手之机。
果然,那废殿中的贵霜门人猛然一惊,相互间打量了下,就有五六个人,分不同方向,悄悄掠出那废殿,去查探情形。
就在他们分神之际,谢衣猛然长身而起,扑向殿内。
他身着乌衣,手执竹剑,凭空飞渡,一划而至。殿中众贵霜子弟惊觉时,顺手抄起火堆中燃着的木柴,齐齐向他攻至。
可谢衣一剑判然,立时敌手两分,围攻的十余人,竟被他竹剑生生劈出一条去路。
他身形一跃,已落至那铁镬之前。
他也没料到,当年隋末之乱,许灞未身丧于乱世,却会丧身于煌煌大唐已建立之后。
却见他立身铁镬之畔,以手抚镬,不顾那铁镬上面滚烫的温度,仰首大笑道:“老灞啊老灞,当年,李唐即立,秦王登基,你还常说由此只怕负了你马革裹尸、命丧沙场之志。我还曾笑对你道:‘伴君如伴虎,你怎知自己日后没有身陷鼎镬之虞?’你当时还笑道:‘以秦王之明,以我们君臣之义,当不至此。’”
“……可如今,一语成谶,时也、命也、运也,果然都是料不到的!”
李浅墨于殿外抬头一望,他还从没见谢衣如此激动过。
分明是谢衣也自知自己此时心情震荡,所以才任性地以手去抚那铁镬,不惜烫伤手掌,也要借那热度,熨平自己的焦思,镇定自己的心情。
却见那年老巫祝已回过神来,望着谢衣用生硬的汉语道:“你却是何人?”
“江南、谢衣。”
“又为何而至?”
“见我故友……”谢衣望着那乌沉沉的铁镬道,“以我们汉人规矩,送他一程。”
说着,他一卷袖,竟卷起那铁镬,就势抱入怀中。
他这么爱洁的人,这时也不顾其脏,更不顾其烫,直是揽之入怀,口里定定道:“身为灞兄故人,我自要带其归去,岂可令他遗骨落人异族之手?”
那老年巫祝忽露齿一笑:“你带不走的。”
他这一露齿,哪怕李浅墨远在殿外,也看得到,他的牙齿上,碧茸茸的,如生青苔,竟是极恶心的绿色。
却见火边那些这个老巫师的弟子,一个一个,都口里念念有词的,倒退向后,把整个废殿都封了起来。
然后,那老巫祝继续露着他恶心的牙,从豁口的嘴唇里笑道:“你道我不是袭击许灞的人就是好欺的?刑天盟那几个人,得手之后,既把人头交到我手里,我就不会允许外人带走。”
说着,他望着谢衣的颈子,歪头向他手下弟子问道:“江南谢衣,很有名吗?”
他弟子的汉话却顺溜得多,应声道:“‘乌衣巷中判然剑,金粉东南别有情’,这谢衣是很有名的。”
那老巫祝就更认真地盯着谢衣的颈子,喜不自胜地喃喃道:“那好,又一个了!”
谢衣淡然笑道:“又一个什么?”
“又一个大好人头!”
谢衣不由纵声大笑,引着颈,伸指划向自己颈间的颈纹:“好!莫卧儿老头儿,若你得手,就从这里切好了。”
那老巫祝喃喃道:“我发愿要集齐李唐天下九个名人的头颅,你算第二个了。放心。割下头颅后,不只有助于我的九颅大法,却也可以让你这颗头颅就此永生。”
殿外埋伏的那些贵霜弟子眼见得老巫祝就要出手,一时不由大为兴奋,都放弃寻找隐于暗处的李浅墨,退入殿中来,似是都极想见识见识他们的巫师莫卧儿的功夫。
李浅墨要与谢衣掠阵,耸身而起,显露身形,也走人殿中。
莫卧儿望着他,哼声道:“你又是谁?”
李浅墨笑应道:“第三个。”
莫卧儿斜睇了他一眼,哼声道:“看你年纪轻轻,恐还无资格列入我九颅大法那九颗人头。”
“那谁有资格?”
“覃千河,袁天罡,李淳风,罗卷,药师……外带,还加上那个东海虬。”
李浅墨放声一笑:“你数来数去,连上许灞,也才只七个。原来你老了,糊涂得都不会数数儿!”
那老巫祝一皱眉。
李浅墨本来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却见他猛地闭了嘴,再不开口。可殿中,却响起了奇怪的语声。
李浅墨分辨了下,只觉得那声音仿佛咒语,难道,是腹语术?他知道异族的巫师、萨满之类常借腹语术迷惑愚民,好让他们以为自己真有神通。眼见得那老巫祝当着自己居然如此装神弄鬼,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好笑。
可接着,他却见到谢衣的脸色变了。
谢衣的脸色在变,只见他左半边脸上,一时须眉皆碧,似乎挂上了霜,而右半边脸上,却猛然于黄,如遭火烤。
李浅墨不由大吃一惊,这老巫祝,用的却是什么邪门功夫?
他未及细想,已觉得身上一寒,似乎满殿秋霜。
而殿中的那团火焰,最外面一层,全是白晃晃的光晕,仿佛那火烧出了霜。这感觉极为奇特。李浅墨忍不住着急,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谢大哥,出手啊!”
谢衣的判然剑果就倏然而出。
他一柄竹剑,一划,就已直划至那老巫师莫卧儿胸前。
这一剑,判然两分,依旧是他独家的心法。哪怕那老巫师在巫术施为之下,已经通体皆绿,绿得浑浊得像一摊软泥。可这判然一剑之下,似乎犹可剔骨抽筋,剔得那老巫师骨是骨,筋是筋。
那老巫师身子这时竟似软的,活似一坨绿色的泥,可以随意捏塑。
这等古怪的身法,李浅墨简直闻所未闻。一时也不知他怎样扭动的,就避开了谢衣那一剑,只听他终于重又开口嘎嘎笑道:“果然有点本事!”
他说话时,腹中腹语声犹不断绝,只听得两种声音一齐从他身上发出,李浅墨一时觉得浑身发麻,接着,却不由想到:该与这老巫师决斗的,不是谢衣,而是幻少师!
如若他们两个这等诡异功夫在身的人物相遇,其间争斗,正不知该当如何好看!
谢衣的判然剑岂是轻易可以躲得?
他一击不中,就那一划之势,斜斜上挑。
那老巫祝身形当真奇软如泥,让李浅墨感觉,就算谢衣挑中了他,那他那泥一样的身子,出了一道裂痕后,是否会立即粘合复原?
而如果谢衣果然挑中了他,不知是谢衣的判然诀令那老巫祝从此判然两分,还是那老巫祝泥一样的身子,就此胶住了谢衣的竹剑,令其混沌莫辨,就此颓然?
那老巫师的身子一转。
他移动之间,全不似任何门派的身法,只觉得他的身子像一摊稀稀的泥,在地上流动。
谢衣一声轻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他的剑势也如五弦齐挥,却丝丝不乱,每一道弦,都缠缚向那个老巫祝莫卧儿。
只见那老巫祝口里吐出一条生着绿苔的舌头,咋舌道:“果然厉害!”
然后,最让李浅墨吃惊的是:他身子如软泥一样的,贴地而流,一流,居然流入了那堆火焰中!
连谢衣也为他的奇术一惊。
如此大火,他就不怕烧焦了自己?
可那老巫祝动作如常,隐身烈焰之中。只见那蓬火焰陡然大盛。绿色的火苗猛然一爆,直接拂上了谢衣的脸。
谢衣左眉已焦,判然剑激起一道疾风,逼得扑身的火苗向两边闪去,手中竹剑依旧直追那个老巫祝。
老巫祝双袖一卷,卷起了两道火舌。
此时,老巫祝身形到哪儿,哪儿就冒起火焰,果不愧贵霜一脉的吐火罗好手!那火焰竟成了他的武器,绿焰之间,不时地,抽冷子还冒出一条白气,那白气冰寒凛人,直如霜刃。这等冰火交袭之下,谢衣只觉得忽冷忽热,正是他平生未曾经历过的险斗。
却听得殿中四角,忽响起一片跺脚声。
那跺脚声应合着老巫祝的腹语,在废殿间混成一种奇怪的声浪。
然后,就见满殿贵霜子弟,人人踏脚,脚下已明明地各燃起了一团阴火。
他们个个手执霜刃,那刃上挂着冰冷的霜,直把这萧何废祠,熏得冰火九重,炎毒无算,变成一座传说中的地狱。
谢衣那一身乌衣竟似可以避火。
眼见他遭到围攻,李浅墨方要出手相援,只觉得背后风声一激,他伸手回身一捞,竟捞到了一支大羽箭。
这大羽箭他却认得——正是那日玄武门城楼,曾射向楼头,与许灞对决的大羽箭!
可直至今日,李浅墨亲自接之在手,才感到那羽箭来势之疾之重。可叹的是,当日曾与射出这大羽箭之人一在城头一在城底对决的许灞,却已命归泉下。李浅墨喉巾低吼了一声:“薛矮马!”
——他当然记得那日城楼之上,曾被另一名刺客叫出的这引弓射箭客的名字。他抬眼望去。只见昏暗的殿外,那座已经废弃的祠堂牌坊之下,正立着一旺矮脚马。
而那矮马身边,正有个身子短小,却手臂奇长的人在冲自己弯弓射箭。
那薛矮马但凡出手,箭就不是一只,而是如一条长河般地直冲向敌人。李浅墨论起臂力,原就逊许灞许多。这时当然无法如许灞一般,全靠赤手相接。
伸手一拔,他已拔出了自己的吟者剑,倚仗身形,满殿跳跃,时避敌人锋镝之所向,时以手接箭,反射敌手,时而又以吟者剑,四两拨千斤,引歪那箭路,令其向贵霜子弟射去。
他虽未落下风,心下却不免忧急。因为,谢衣此时已陷入贵霜一门的重重围困中。自己若要援手,惜为薛矮马力阻,一时竟也插不上手。而那贵霜门下,分明是练好的阵势。这批贵霜子弟,不只手中兵刃锋利,出手毒辣,仗着一身秘术,结成阵法,端的令人难斗。
谢衣手中依旧抱着那个大铁镬。许灞的人头,此时还在那镬中。李浅墨平日见到谢衣,一向都是风雅清淡,可今日,却头一次见识了谢衣的虎威。只见谢衣一身乌衣,一柄竹剑,身移衫动间,如行云流水,了无痕迹。但今日他的剑底,却大见烟火气,也大见怒气。
李浅墨虽自己也身陷与大羽箭的激斗之中,扫眼之间,还是不由为谢衣大为倾倒。
只见谢衣今日,才真显出了他一个男人的脾气。越中子弟,远在春秋时,脾气就以坚韧悍厉著名。谢衣久居江南,既染有江南的烟水气,却也同样沾染有古越剑客的不死不休的执意。
他自淡然,但他也自强悍。只见他一手抱着那大铁镬,不时用手在上面敲着。那铁镬简直被他敲成了一面战鼓。他借那战鼓之声扰乱贵霜一门巫师与他子弟间以腹语术及跺脚声达成的响应,手中竹剑,直至此时,已斗得丝丝欲裂。那一手判然剑,在那鼓声激励下,何只判然,直是叛然。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谢衣斗到这般头发散乱。只见他乌袍之上,为火星所燎,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而裾间袖角,却也同时结上了冷凝之霜。他的判然剑在冰与火之间击出,剑每一出,必判然两分。世事纷扰无限,但这些,干扰不了他江南谢衣。但有他在,对即对,错即错,他所行,他承担。
只听他拍着铁镬笑道:“许灞,黄泉路上,可否寂寞?如若寂寞,听我战鼓,肆汝破喉,何妨一歌!就唱唱你最拿手的那曲‘瓦罐难离井上破’即可!”
说笑间,他似与亡者同场对敌,身上已着了一招。那贵霜子弟手中兵刃甚奇,但为击中,不是呈为火所伤的焦痕,就是显现为为冰所冻的冻痕。
可谢衣一支竹剑,却也击在一名贵霜子弟额上。
那名贵霜子弟眼见无幸,双目一闭。可竹剑刺额后,抽丝般一痛,却惊觉自己未死。然后,只觉得自己百会穴上,内气丝丝外泄。
那贵霜子弟连忙运功阻挡,欲止住这内气外泄之虞。可他居然阻拦不住,不由大惊,痛哼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似这般练门被破,对于习武者来说,实在生不如死。
却听谢衣笑道:“杀你做何?道是我跟莫卧儿老头儿一样吗?他要头颅,我不要。既然你们贵霜邪术大爱人头,我偏偏让你们个个变成有头无脑之人,岂不比割人头颅,来得有趣!”
只听得那名贵霜子弟声音渐弱,牙齿打颤,似已挡不住那内气泄出之力,身子越来越软,眼看就要倒人自己脚下的火光中。
双方对阵,众寡悬殊,本来贵霜一门全占上风。可这时眼见得同伴功力被废之惨状,一众贵霜子弟惊恐之下,攻击之力,未免大打折扣。因为人人知道,就算拿得下谢衣,自己一方,必也伤损惨重。人人都不想成为那被迫付出的代价,所以人人也就都有了私心。
老巫祝莫卧儿眼见得子弟们各存私心,暗自退缩,不由大怒。
只见他腹语之声越来越是洪亮,那声音越响越大,直如怒声斥责。随着他腹语声的加大,只见殿中火焰,越燃越旺,不一时,那火焰已连通了所有贵霜子弟身上的火,满殿都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他这吐火罗之阵,分明已不只针对谢衣,而是把所有子弟都圈入其中。敌若不死,所有门下子弟怕不尽数伤残?
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大惊。
这巫老儿,居然如此横暴!
他只见谢衣一身乌衫褴褛,乌衣破处露出的肌肤上面,或是焦痕,或是冻痕。可狼狈之间,居然更见其潇洒挺秀。手中竹剑,或拍或刺,或击或劈,辗转腾挪间,分明已使到怕是他自己平日也料不到的佳处!
李浅墨只觉得殿中火势,虽无那日与李泽底对战时的熊熊,但其间毒辣处,远胜于彼。一念之下,他但接着薛矮马射来的大羽箭,就借贵霜一门的毒火点燃,反掷出去。这一招,果然大为奏效。
一时间,只见薛矮马倚马弯己处,四周草木,已为那毒火点燃。那火光围住了薛矮马,令他一时都出不了那个圈子。
薛矮马果然对那毒火大有敬畏,情急之下,十数箭连珠而出,竟比适才射出的快了一倍,口里怒骂道:“莫卧儿,你是不是老得都吃不动饭了,一门围攻一个,还拿不下,反倒弄出这屁火来给我添乱!”
那十数支大羽箭齐来,李浅墨忽然收了吟者剑,将之藏在袖中。身形翩跹而起,至此,方见出他羽门身法施为到极致时的佳处。
只见他弹跃空中,或以指夹住,或以口叼住,或以长发卷住那纷射来的大羽箭,双足连蹬,发脚横甩,指间发力,竟将那连发而至的数十箭,几乎脚跟脚地,全部转射向火焰中,那些贵霜门下的子弟。
但见贵霜门下,人人遇袭。
他们一时无暇攻向谢衣,人人忙着对付那突然而至的薛矮马的大羽箭。
可那箭上,既挟有薛矮马的劲力,又附带上李浅墨的羽门真气,岂是寻常容易对付得了的?莫卧儿老头怒喝一声:“你还有脸说我!”
谢衣却压力陡轻,冲李浅墨喝了声:“好兄弟!”
说着,连人带剑,裹挟着一身破烂的乌衣,不顾烫伤,生生荡开了莫卧儿护身之火,一剑就点在莫卧儿腹下的气海处。只听得殿中一声闷响。
似是那个隐于莫卧儿腹中发声的器官骤遇重击,陡然卡住。
谢衣分明对战之间,已窥准了莫卧儿的练门。那腹语声陡然止住,莫卧儿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周遭之火,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自己与四周子弟身上反噬而去。只听谢衣大笑道:“你不爱头颅吗?好好爱惜你此后与门下那些有头无脑的头吧!”
李浅墨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可一字之后,他更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却是他为助谢衣,倾尽全力之下,不防薛矮马射来了一支极为阴毒的箭。
那箭贴地而飞,满殿烟熏火燎,难见其踪影。李浅墨发觉时,那箭忽斜刺而上,一下就贯穿了他的大腿。
李浅墨负痛之下,不由大怒。一怒之下,他竟仅仗着未受伤的左腿,贴地穿出。就在薛矮马震惊于贵霜一门,怕是满门遭火反噬,莫卧儿老巫师,恐怕更是被废了毕生功力时,一剑强渡,竟迎面劈断了薛矮马的强弓。
薛矮马一声怒吼,断了的弓直掷向李浅墨。自己却见机翻身上马,仗着他的好马,抽身即走。
一场生死之战,战到此时,终究平静了下来。
那些贵霜子弟,眼见不敌,此时早已扶着莫卧儿,悄悄地退走。场中,一时只剩下谢衣、李浅墨与铁镬中许灞的人头。
谢衣与李浅墨一在殿内一在殿外,望着到处的余火残烟,也终于平静下来。一战之后,两人都各有感慨,却一时说不出来。
良久,只听谢衣喃喃道:“确是好战,不是吗?”他回过头来,望向李浅墨。
痛战之后,两人一时相视无言。
忽然间,李浅墨指着谢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衣方一愣,低头自顾,才发现自己此时,简直衣衫破碎,狼狈不已,身上脸上,到处黑一块,红一块,想来与自己一向的形貌全不一样,怪不得李浅墨大笑。他不由朗声一笑,指着李浅墨腿上那支颤巍巍的大羽箭,也大笑起来。
他们彼此嘲笑。嘲笑过后,谢衣拍了拍犹抱在怀里的铁镬,朗声道:“老许老许,如许好战,以此送你,黄泉路上,当不至再说谢某有负于你吧!”
说完,他伸手一举,然后一摔,竟把那只大铁镬直摔到地上。
只听得铁镬破碎声中,药水四溅,铁镬中,却滚出一个头骨来。那头骨上,皮肉尽消,奇的是,为贵霜巫祝秘术炼后,那头骨,竟然缩得已只剩拳头大小。
谢衣低头一望,不由满面怆然。他弯下腰,去捡那头骨。却见那头骨下面的下腭骨已脱落下来。谢衣惨笑一声:“老许老许,可是见我们大笑,你也忍不住笑,把下巴都笑脱了下来?”
他捧起那头骨在面前端详,口里忽破喉学着许灞的声音粗声唱了起来:“瓦罐儿难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上亡!”
“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平生!”
(责任编辑:廖翼颖)
廖翼颖·下期预告
江南、谢衣,他实在是个很妙的人啊!不过说起妙来,李浅墨还真是个幸运的小子:他有一身很妙的武功,有一群很妙的朋友,有一堆很妙的际遇,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有了一个很妙的女朋友……接下来……接下来会有什么妙事?半月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