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蝶恋花
扶 兰
前情提要:《地狱变》中,巫山县药王庙和巫女祠为了春节大祭的主持之位年年械斗,械斗之后却隐藏着松峦峰和起云峰两大弟子罗山和韩起云的一般陈年情怨。得知这个秘密的姬瑶花在小温侯等人的借力下,成功地化解了两方的械斗和一对怨偶的心结,眼看姬瑶花就要为此再制两峰。伏旧升决定采取行动,与他起的还有一心要得松峦峰驻颜之术的净坛峰弟子甘净儿……
01 是药三分毒
夜色深沉,北风呼啸,巫山县城的大街小巷,寂无行人,只听得更鼓声声,间或有一两声拖长了的发枭啼叫之声,在这寒气刺骨的冬夜之中,听来倍觉凄消
姬瑶花翩然掠过长街。前方便是药王庙所在的松峦街。
沉沉暗夜中,街道尽头悄然出现一个人影。
姬瑶花停住了脚步。冷月如钩,月色投在那人的宝蓝长衫之上。
姬瑶花轻声笑道:“伏师兄深夜不眠,不知有何见教呢?”
伏日升含笑拱于答道:“不敢言见教。姬师妹行色匆匆,这是要去见韩师姐收收你的酬劳么?”
姬瑶花道:“我这么辛苦才逼得罗师兄屈膝下跪,满足韩师姐十几年的心愿,让他们夫妻团圆,和和美美地过一个新年,取一点儿酬劳,应当不为过吧?伏师兄向来怜香惜玉,韩师姐十几年的孤单辛酸,就不能动你怜意?我今日也算是替伏师兄你做了一桩好事吧?”
她笑盈盈地直认不讳,伏日升只好叹息:“姬师妹,若论口舌之伶俐,我自叹不如。请问师妹要取的是什么酬劳?”
姬瑶花道:“伏师兄可以透一点儿消息给净儿师妹。韩师姐许给我的,就是起云峰的驻颜之术。阎罗王说,韩师姐的驻颜之术是净儿师妹练不成的。我偏不信这个邪。净儿师妹若有兴趣,不妨一道来参详参详。”
伏日升注视她许久,说道:“你倒是猜到了净儿师妹住在我那儿养伤。只是这番话你说得还太早了一点。你未必就能拿得到起云峰的驻颜之术!”他的言语神情,已不再是白日里那个风流儒雅、对世间好女子极尽温柔怜惜的伏日升,相反却带着一股冷厉肃杀之气。
姬瑶花微微一笑:“伏师兄,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我只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伏日升静静答道:“我也不明白,你口口声声说不想称霸于巫山门中,为什么又要做这些事情?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和巫山门其他弟子对你俯首听命之时!”一语未完,他已挟着一股冷风飞扑过来,铁血箫破空呼啸,刺向姬瑶花面门。
姬瑶花旋身飞起,一边嗔怪地道:“伏师兄,你说打就打,也太唐突了吧!”
伏日升右腕一转,带得他整个人都回飞过来,铁血箫仍是指向姬瑶花面门,劲风扑面,逼得她向后疾仰,让过劲风。伏日升口中说道:“姬师妹,先过了我这关,你才见得到韩师姐!”
姬瑶花右手一扬,缚仙索蜿蜒而出。冷月森森,势如惊雷的铁血箫,在狭长的街道上卷起阵阵寒风。而缚仙索缠绵盘旋,姿态曼妙,仿佛翩然起舞的佳人,任是神仙也不能逃脱她丝丝柔情的缠缚。
伏日升长叹一声:“姬师妹,十丈软红缚仙索,果然是名不虚传!只可惜我这个多情浪子,早已见惯世间女子的万般柔情,你缠得住别人,可缠不住我——”铁血箫自绯红索影中破阵而人,箫头直指姬瑶花右肩。姬瑶花右肩一扭,铁血箫错了准头,被她肩头一摇一推,贴着她后背荡了开去。伏日升忽地一松手,铁血箫几乎脱手飞出之际,他已握住了箫尾银链,手上一加力,铁血箫又荡了回来,拍中了姬瑶花前些日子才刚被甘净儿划过一刀的后背。
姬瑶花痛呼一声翻飞出去的同时,右脚飞起,踢中了伏日升的左胯。细密如丝的气劲自足尖直透入伏日升的身体内。伏日升疾退。
他们隔了两丈有余对峙着。姬瑶花固然是新伤带旧伤,很不好受;伏日升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苦笑道:“我一向只知道神女峰的‘蹑云步’踏雪无痕,如蹑云气,原以为只不过是一种轻功罢了,却不料伤人能如此之重,这应该是经你和姬瑶光改进之后的‘蹑云步’吧?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
姬瑶花深吸了一口气,定一定心神,方才说道:“方才伏师兄若不是一心想击倒我,又怎么会中我这一踢?只不知伏师兄是否还要再打下去?我却不想再奉陪了——”
她身形方起,却又停了下来。
伏日升身后,甘净儿的娇小身姿悄然出现。
伏日升虽然拦不住一心要走的姬瑶花,有了轻功妙绝的甘净儿帮忙,那又大不一样了。
姬瑶花微微皱起了眉头:“净儿师妹,你这又是何苦?我若得到起云峰的驻颜之术,定会与你一道参详。”
甘净儿咯咯笑了起来:“姬师姐,我相信你是要与我一道参详,只不过一定要我拿我们净坛峰的武功心法来换就是了。何况阎罗王早就说过,起云峰的驻颜之术,是我练不成的,你说我会相信你许的这个愿吗?”
姬瑶花看看伏日升:“就算净儿师妹你不相信,也没有必要与伏师兄联手来与我作对吧?”
甘净儿摇头:“怎么没有必要?我的箭伤,现在还在痛呢,而且以后多半还会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
姬瑶花“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这可奇了,净儿师妹,射你一箭的是凤师姐又不是我!”甘净儿道:“我和凤师姐无冤无仇,她会射我一箭,说到底还是你挑拨的,我不找你又找谁?”
这一回轮到姬瑶花苦笑了:“其实你是不敢去招惹凤师姐,所以只敢将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来是不是?”甘净儿绷紧了脸:“随你怎么说,今晚你都别想走!”
姬瑶花略一思索,微笑道:“净儿师妹,有一件事情,我本是不想说的,但是保命要紧,只好说出来了,日后罗师兄面前,还请伏师兄与净儿师妹多多美言。”
伏日升与甘净儿都是一怔,姬瑶花又想玩什么花招?
姬瑶花的声音低得仅可勉强听见:“净儿师妹,罗师兄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了,有些事情又怎么能看得清楚断得明白?”
甘净儿听得糊涂,皱着眉道:“你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
姬瑶花一笑:“罗师兄的师祖,是仁宗朝的翰林医官王惟一。”
伏日升一边暗暗运气疗伤,一边答道:“这件事情似乎用不着你来解说吧?”姬瑶花也许是在拖延时间疗养伤势,不过他也需要时间,不妨陪着她闲话。
姬瑶花接着说道:“王惟一以精通经络穴脉而闻名,仁宗天圣年间,曾奉旨考订针灸经络,著成《铜人腧穴针灸图经》三卷,颁布全国,以为天下郎中的范本。”
伏日升道:“这也是天下皆知之事。为了便于长久保存,这三卷图经还刻成了石碑,立在太医院中。”
姬瑶花话锋一转:“伏师兄可知道王惟一是怎么死的?”
伏日升还当真不知,只想当然地道:“人皆有一死,这又有何可怪之处?”
姬瑶花笑道:“历代名医,若无意外之祸,每多长寿之人。譬如唐时孙思邈寿至一百零三岁,无疾而终,世人传言是羽化而去。但是我和瑶光遍查典籍,发现松峦峰的历代人间药王,竟十有八九是盛年而逝!”
伏日升心神剧震,听姬瑶花又道:“远的不说,就拿王惟一来说吧。太医院对他的死因讳莫如深,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查出个端倪来。”
这一下即使是听得糊里糊涂的甘净儿也大感兴趣,睁大了眼,屏息静气等着她说下去。
姬瑶花道:“王惟一认为,人体穴道经络,变化无穷,功效也是无穷,他一心要穷尽其中精要,却苦于在病人身上下针,终如隔靴搔痒,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下定决心,在自己身上试针,甚至于一些上古以来无人敢碰的死穴,也要放手一试。给他下针的,便是他的弟子、罗师兄的师父。王惟一最终是死在自己的弟子手中,正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弟子终生不敢言医,只传了一个徒弟来接承松峦峰的香火。”
伏日升与甘净儿都听得怔住了。他们明白姬瑶花这番话决不是无稽之谈。
姬瑶花望向长街尽头隐约可见的药王庙的大殿:“罗师兄与他师祖不同,最擅长的是炼丹。每一炉丹药炼成,罗师兄必定要亲自尝药,不如此则不能尽知其中变化。自他入松峦峰之门以来,这尝药可也尝了二三十年了吧。药之功用,原本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放在本无此病的罗师兄身上,只怕反而变成了损不足而补有余。二三十年下来,这药毒日积月累,便是神农再世,可也救不了他了。阎罗王制的药膳那么难吃,只怕就因为他的舌头已经死了,所以才食不知味。”
说到此处她又是一笑:“更何况神农氏本人也是中毒而死。”甘净儿“咦”了一声:“奇怪了;天帝不是赐给神农一条能辨毒物的神鞭吗?怎么世人还传说神农氏是中毒而死?难道是因为那毒物连天帝的神鞭也辨认不出?”
姬瑶花轻叹道:“是药三分毒。倘若将有毒之物尽皆摒弃在外,这世上可就差不多没有药了。再说了,药王不亲身试药,还能算药王么?净儿师妹,你现在可否明白我的话?罗师兄他连自己的这道生死关都勘不破,又怎么能断定起云峰凭借毒物练成的驻颜之术是你练不成的!”
联想到阎罗王那张比他本来年纪苍老得多的脸孔,甘净儿意动神摇、踌躇不决地看看姬瑶花,又看看伏日升。
姬瑶花继续道:“我言尽于此,希望净儿师妹你好好想想。今晚我不去见韩师姐了,免得净儿师妹你为难。我先走一步,两位请自便——”
缚仙索飞起,缠向她身后的一幢小楼,带着她的身形飘然飞向楼顶。
甘净儿没有出手阻拦。伏日升目送她离去,长叹一声。功败垂成。
02 楚阳台的枯叶
姬氏老宅中,还亮着灯。
房中赫然坐着小温侯、梁氏兄弟、朱逢春和凤凰诸人。陪在旁边的姬瑶光,神色不太好。想来这些客人都不是他欢迎的。
姬瑶花一踏入房中,小温侯诸人都面带惊讶地站了起来,连带姬瑶光的脸色都是一变。
权嬷嬷已惊叫起来:“小姐,你的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说话间她已看见了姬瑶花后背上渗出的血迹。灯光之下,白衣上的血迹煞是刺目。权嬷嬷才待叫起来,姬瑶花示意她安静,低声说道:“去备好药物绷带和衣服,等我小半个时辰就好。”
权嬷嬷答应着去了,临走时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小姐你可别硬撑着!”不待其他人发问,姬瑶花已说道:“朱大人想必是陪小侯爷和凤姐姐诸位前来辞行的吧?”
年关在即,小温侯一行若是尽快动身,顺江而下,流急船快,出三峡不过一天时间,再飞马赶回汴京,也还能够赶得上除夕。
小温侯注视着她:“不错。不过临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姬瑶花微微一笑:“是小侯爷那些不知所踪的朋友吧?虽然他们都是来找我麻烦的,我可并没有亏待他们,都好好儿安顿在一个地方。小侯爷什么时候要人,我这里一封飞鸽传书过去,那边就将人送到前头等着了。现在是否要人呢?”
小温侯答道:“我想我应该亲自去接他们。”
虽然其中不少人根本连小温侯的面都没有见过,顶多只算得上慕名神交的朋友,好歹都是为了替他打抱不平,才来巫山找姬瑶花算账、结果失陷在这儿的。他不能丢下不管,同样也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地将人要回来便算数。
凤凰和梁氏兄弟对此都视为理所当然,姬瑶花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与姬瑶光投过来的目光撞在一处,心中已明白彼此的感受。小温侯知交遍天下的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
姬瑶花停了一停才接着说道:“论理本该如此。我也应该亲自去释放他们的。只是那个地方离巫山县城还有一天多的路程呢。我现在的情形,又不方便赶路。”
她提到自己的伤势,小温侯的脸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紧张起来,倒是让一旁的姬瑶光看得直皱眉,说道:“瑶花,你今晚都遇到些什么人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先进去——”
小温侯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我就再等几天也无妨。总要带上他们一起走才行。”
梁氏兄弟相视而笑。想必小温侯心中本来就是想多留几天吧。
姬瑶花的神情之间透着不自觉的疲倦。她恍惚了一瞬,才说道:“韩师姐正在药王庙等我,我今晚却不能去见她了。若是明天动身去接小侯爷的那些朋友,一来一回,至少得三四天时间。怕只怕夜长梦多,人心易变,三四天之后,韩师姐若是变了主意,我可就白辛苦这一场了。”她说得隐晦,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要去见韩起云,决不只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
凤凰忍不住抢先说道:“我们这就陪你去见韩师姐。”
小温侯摆摆手示意她且慢。姬瑶花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不太妙。
姬瑶花又是一笑:“凤姐姐快人快语,说得倒也不算错。只不过不是陪我,而是陪瑶光去。我才刚答应了伏日升和甘净儿,今晚不去见韩师姐的,可不能才说过就不算。”
房中众人都哑然而笑。姬瑶光和姬瑶花,很多时候,根本就是一个人,谁去见韩起云又有什么区别?
姬瑶光一行临走之前,小温侯略一踌躇,对朱逢春说道:“朱五,你不如就在这儿等等我们吧,回来后好一起走。”
朱逢春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敢情是小温侯眼见得姬氏老宅中兵力空虚,要留下他这个县太爷来给养伤的姬瑶花当一个挡箭牌。
就算伏日升和甘净儿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伤他这个县太爷是不是?
朱逢春叹了口气,只能在心里暗骂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夜空中冷月已行至中天。
姬瑶光一行人在松峦街入口处停了下来,因为伏日升拦在前方。
伏日升倒背着手,望着这浩浩荡荡一行人,朗声笑道:“我猜着姬师妹就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小侯爷,这是我们巫山门的事情,还请小侯爷不要插手,否则黑夜之中误伤了小侯爷,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伏日升孤身挡道,口气却似是有恃无恐。
小温侯凝神搜索着暗夜中的伏兵,一边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请恕在下不能罢手。”
伏日升长笑道:“好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如此,小侯爷就请不要见怪!”他向后一退,隐入了黑暗之中。
姬瑶光的轮椅重又匝匝前行。但是暗夜之中数十点银光闪烁而来。
小温侯轻喝一声:“四象阵!”他与凤凰及梁氏兄弟四人瞬时分开,各占一角,将姬瑶光和守在他身边的石头以及孙小香护在中间。梁氏兄弟舞动双枪,将正前方与左手一边挡得密不透风。
小温侯低喝道:“石头换我,孙姑娘换凤凰!”四人移形换位,石头与孙小香格挡暗器,小温侯退至姬瑶光身边,左手推车,右手长戟护定了众人头顶,凤凰则张弓搭箭,向着银光来处射出一箭。
梅花针如雨落纷纷。暗中再无人声,凤凰那一箭,很显然是射空了,但也逼得暗中那人一时不敢再出手,以免暴露身形。
轮椅再度前行。
暗中那人换了一个方位,这一回飞来的是十余道细梭,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银色弧线,被短枪长棍一格,并不落下,拐个弯又飞了回来,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只织女之手在牵引着这道道银梭。
银梭飞行的速度并不快,难对付的是它们飞行的线路。
紧接着又是一阵细密迅疾的梅花针,夹杂在银梭之中。轻与重,快与慢,直线与弧形,错杂纷飞,但也只不过逼得轮椅的速度慢了一慢。
不论暗器如何乱飞,小温侯一行人,只是护定周身,缓缓前行。凤凰的穿云箭,对暗中的人,是一个极大威胁,逼得她不能尽情施展。
他们终于停在了药王庙的大门前,暗器也停了下来。
就算要打,也不能在阎罗王家门口打。谁知道阎罗王会站在哪边?
凤凰扫视着暗处。石头和孙小香上前拍门,梁氏兄弟仍然守在两角。
小温侯看看安然靠在椅中的姬瑶光:“方才发暗器阻挡我们的,是哪一峰弟子?”
姬瑶光叹息道:“自然是朝云峰的苏朝云喽。瑶花也太贪心,这个时候,去招惹苏朝云做什么?就不能等手头这件事忙完了再说嘛!这下可好,将苏朝云给逼到伏日升那边去了。”
小温侯诧异地道:“苏朝云不是药王庙的女巫吗?阎罗王与你们是友非敌,她又为什么要和你们作对?”
姬瑶光一笑:“阎罗王被瑶花算计得当着那么多人下跪,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就算他自己不好来找我们算账,苏朝云出手,只怕他也是乐见其成的。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大门已经打开,药王庙的道士出来迎接他们了。
小温侯心中暗自忖度:姬瑶光接下来想说什么呢?是不是想说,苏朝云出手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伏日升?
他在汴京时也曾见过伏日升这个有名的风流才子。汴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而神魂颠倒。苏朝云纵是女巫,也仍旧是一个妙龄女子。伏日升若想要说服苏朝云与他联手,只怕并非难事吧?
眼看药王庙的大门关上,隐身在暗处的伏日升走了出来,向房顶招招手。苏朝云怀抱琵琶,翩翩落下。才待说话,街道对面,甘净儿的身姿已然出现,小鸟儿般飞落在他们面前。
伏日升探询地看着她,甘净儿撅着嘴道:“我刚才到姬氏老宅,却碰上朱逢春坐在那儿替姬瑶花守关。”
差得动朱逢春这位县太爷的,只有小温侯。
伏日升皱眉不语。不打发掉小温侯,只怕是无法制服姬瑶花的。
甘净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亭亭玉立的苏朝云,脸上的神色不觉便带上了三分酸意。
苏朝云淡然一笑,向伏日升说道:“我先走一步。”
甘净儿立刻答道:“苏师姐走好,我们不送了。”
苏朝云又是一笑,翩然离去。
这样寒冷的冬夜,被人从温柔乡中叫起来,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姬瑶光捧着暖手小铜炉,笑眯眯地看着阎罗王说道:“罗先生和夫人见到来的是我而非瑶花,想必很意外吧。”
韩起云哼了一声,答道:“与我有约的是姬瑶花,不是你。”言外之意是,她不会将姬瑶花要的东西交给他。
姬瑶光笑道:“就算是瑶花亲自来取,回去之后还是得送到我手上,才能参详得透。交给我与交给瑶花,又有什么区别?”说着他摊开左手。
小温侯离他近,已然看清,他手中是一片桔叶,除了颜色极为暗绿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出奇之处。
韩起云的脸色却是大变。她立刻想到一件事情:“白天里在楚阳台,姬瑶花给罗师兄看的,就是这片桔叶?”
姬瑶光一笑默认,接着说道:“瑶花将那个地方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了之后,我推敲许久,大略有了一些结论。罗先生和夫人是否想听一听?”
阎罗王与韩起云互相看看,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们站起身来。姬瑶光也站了起来,跟着他们转入后堂之内。
他们进去足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出来。姬瑶光满面春风,阎罗王与韩起云的脸色却不好看。
韩起云召来两名苗装女侍,说道:“姬公子,这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一个叫金环,一个叫银环。你就带她们去吧。”
金环银环,本是至毒之蛇的名字。不过这两名女侍,却身形苗条,容貌甜美,决无阴森可怖之气。所不同的是,那金环个子稍高,英气略重;银环则显得稚气一些。她们躬身向姬瑶光施礼。
韩起云又道:“你们两个能去的地方,姬公子也能去;你们两个能知道的事情,姬公子也可以知道。姬公子的安危,都在你们两人身上。明白吗?”
韩起云前倨后恭,对姬瑶光变得如此客气,口口声声“姬公子”,又借出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如此变出突然,别人倒还罢了,凤凰早已忍耐不住,几次想问个究竟,只苦于不得机会。
金环与银环挎着小小竹篮,先行一步,为他们开路。
月已西斜,伏日升等人再未出来阻拦。想必也知道,在暗夜之中,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巫女祠和起云峰的人。
03 善泳者溺于水
冬阳初生,竹影摇曳的庭院之中,仍是寒意沁骨。
凤凰一大早便拖着小温侯和梁氏兄弟来见姬瑶花。说是来看看她的伤势如何,其实心中一大半是要问个清楚,否则今晚又不得安眠。
姬瑶花裹着一领白狐皮裘,斜倚在窗下的长椅中。她微笑道:“凤姐姐不去问瑶光,却来问我?毕竟和阎罗王、韩师姐躲起来密谈的人又不是我。”
凤凰一指西院:“你要我去问瑶光?我才不想去招惹那两条蛇。”
大家只一怔便明白她说的是韩起云借给姬瑶光的那两名侍女。有她们两人守在一边,也难怪得凤凰不愿意踏入西院。
姬瑶花低头一笑,右手翻起,掌心托着一片暗绿得异常的桔叶:“凤姐姐是要问这个吧?”
不待凤凰回答,她又说道:“这片桔叶,是我前几天从起云峰历代弟子的墓地前摘下来的。泡在各色毒物中长出来的桔树,叶色的确是不同寻常对吧?摘这片树叶的时候,我顺便查看了几个墓室,瞻仰了一下几位前辈的遗容。唉,这几位前辈,去世也有几十年上百年了吧,遗容却还宛如生人,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年轻,如在睡梦之中。”
她说得轻轻巧巧,凤凰四人却是听得悚然心惊。难怪得前几天不见姬瑶花的踪影,也难怪得姬瑶花看起来总有些疲倦。起云峰可是人去的地方么?
梁世佑侧身附在小温侯耳边低声笑道:“小温,你若不送她辟毒蟾蜍,她怎么有胆子上起云峰、做出这么吓人的事情来!要是问起私人墓室的罪来,你可是祸首!”
梁世佐也深有同感地低声说道:“小温,以后你可要千万小心,别再将你们府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拿出来了!”
这位姬大小姐,已经够千奇百怪的了,再要拿到那些玩意儿,可怎么得了?
小温侯只笑了一笑。任由梁氏兄弟在他背后大作苦脸。
凤凰疑惑地道:“我就不懂了,你冒这个风险又是为什么?就算你带着辟毒蟾蜍,那也只能防范毒虫,起云峰配制的毒水毒香之类的,件件都要人命,真要出点儿什么事——”
她没有说下去,目光却溜向了小温侯。小温侯日日被凤凰兄妹和梁氏兄弟拿着这件事情旁敲侧击地取笑,早已练得恍若不见、听而不闻。
姬瑶花只不理会她的暧昧暗示,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其实这件事情说出来,我们大家脸上都不见得光彩。你们听听也就罢了,可不能在外面乱说,免得阎罗王和韩起云恼羞成怒找我算账。实话说吧,我冒险上起云峰,不过是为了验证瑶光的一个猜想,那就是:起云峰历代弟子,都是中毒而死!”
最擅驭毒的起云峰弟子,居然是中毒而死——说起来的确整个巫山门都脸上无光。只是,这件事情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姬瑶花仿佛能看出他们心中的疑惑,接着说道:“善泳者溺于水,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瑶光一直猜测,起云峰历代弟子都盛年而逝,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但直到我亲眼见到他们的遗体,才验证了这个猜测。他们生前容颜不老,死后虫蚁不侵、百年不腐,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早已毒入腑脏、全身冷僵。”
想到韩起云宛若少女的冰冷容颜,凤凰心中不觉一寒。
姬瑶花又道:“阎罗王精通医理药理,对起云峰弟子的死因,以及韩起云现在的情形,早有怀疑。所以昨日在楚阳台前,我给他看了这片桔叶,告诉他我去过哪里,之后对他说了一句话:韩师姐已经来日无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阎罗王深知我不是在虚言恫吓,要不然又怎么会下跪?昨晚瑶光不过是将这件事情对他们讲得更清楚一些罢了。”
姬瑶光想必还曾许诺,帮助起云峰寻找到解决这个生死难关的方法。所以韩起云才会那样前倨后恭。
说到此处,姬瑶花轻叹道:“更何况不但是韩起云,就是阎罗王自己,也是问题多多、自身难保。”
听她款款谈论起云峰与松峦峰的生死难关,小温侯默然许久,忽然问道:“你和瑶光费尽苦心、几年筹谋,甚至不惜冒生死之险,探查巫山各家弟子的弱点,搜求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为的究竟是什么?”
姬瑶花目光流转,嫣然笑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只不过想找点儿事情做做罢了。也没什么不好啊。你看阎罗王和韩起云,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来日无多,我这番费心撮合,算不算功德无量呢?取一点儿小小酬劳,也不为过吧?”说着又看向凤凰,“再说凤姐姐吧,若非有我们,只怕凤姐姐到现在还不知道钱夫子是何方人氏呢!”
小温侯一笑:“若非有你,我也不会结识石清泉。”
姬瑶花说的是“我们”,小温侯却说的是“你”。谁都听得出这其中的区别。而小温侯看起来完全是无意中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
这才是最要命的。
姬瑶花脸上的流动光采不由得微微一僵。
凤凰和梁氏兄弟相视而笑。
待到他们走后,姬瑶光来看姐姐时,只见姬瑶花用一方薄丝巾蒙在脸上,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长椅中。
姬瑶光拖了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揭掉了她脸上的丝巾。
姬瑶花的神色有些疲倦,也有些沮丧。
姬瑶光皱起了眉:“难道应付小温侯这几个人,有这么累吗?”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尽快将他们送走。”
可是小温侯他们真的是很有用的帮手。
姬瑶花心中矛盾得很,还有她一直贴身带着的那尊辟毒蟾蜍,她要不要痛下决心还给小温侯呢?
姬瑶光的眉头则皱得更紧。静了片刻,姬瑶光问道:“不是说今天去接那些被我们扣起来的人吗?怎么还没有动身?”
姬瑶花无奈地道:“小温侯说等我伤势好了之后再动身。”
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太受小温侯的影响了。
姬瑶光的神色阴郁:“瑶花,你要当心。”
姬瑶花仰望着窗外的摇曳竹影,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心中不觉一阵茫然。为什么她在面对小温侯时,会觉得缚手缚脚,无尽的计谋,似乎都派不上用场呢?是因为小温侯身上隐含的那种明亮坚定的气息吗?在不知不觉之中,让她觉得煦暖而安心,就仿佛久处密林瘴雾之中的行人,蓦然望见阳光与火焰一般,整个身心都会放松下来,不由自主便要靠向那光源与热焰。
飞蛾扑火。姬瑶花心中,忽地又冒出这句话来。
然而,她决不是神女峰以往那些弟子,决不会重蹈覆辙。
姬瑶花默然良久,转而微微笑道:“巫山云雨任飘摇。我有那么容易失脚么?”
也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院外传来的箫声。
姬氏老宅的大门打开,石头和孙小香跃至门前石阶之下,打量着面前的伏日升。伏日升放下箫,微笑道:“石师弟好,孙姑娘好。姬师妹可在?伏某昨晚多有得罪,今天特地上门赔礼来了。”说着向后挥一挥手,四名女侍各捧着一匹锦缎走上前来。伏日升道:“一匹雨过天青蜀锦,一匹雪青冰纹缭绫,一匹月白水清苏罗,一匹流云蝙蝠鲁纨。说起来也不值什么,聊表伏某这一番歉意而已。姬师妹只怕伤势未愈,伏某也就不求见了,这一点小小礼物,还烦石师弟和孙姑娘代为转交。”
跟着出来的两名姬家仆妇,还来不及说话,四名女侍已经将锦缎抛了过来。那样美丽的锦缎,若是跌落尘埃,多么可惜。两名仆妇不由自主便接了下来。
伏日升带着女侍扬长而去。远远地传来他的箫声,缠绵飘摇如空中游丝,却又带着浓烈灼人的热情。四名女侍伴了箫声,齐声吟唱:
“巫山千寻啊,
山高高;
浊浪寒烟啊,
水滔滔:
仙桃抽花啊,
香渺渺;
海风碧月啊,
帆飘飘。
山高高,
水滔滔,
香渺渺,
帆飘飘……”
街道之中,一片寂静,只听得箫声与歌声在飘摇。
直到箫声消失,姬瑶光才道:“伏日升这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莞尔一笑:“这首歌名为《巫山高》,是巫女祠的送神曲,原来的歌词不是这样的,这个词想必是伏日升现编出来给我听的。说起来这首曲子我每年春节大祭时都要听一遍,只不过没有一个乐工能够吹出伏日升这种意韵来罢了。”
巫女祠的祭神曲,其实都是情深意长的思恋之曲。这一首《巫山高》,虽无你依我侬的旖旎之词,曲中的缠绵之意,却是不容错认的。
姬瑶光“哼”了一声:“伏日升大约是见硬来不成,便打算试试怀柔手段吧。”
姬瑶花懒懒地道:“他既然有心暂且休战,我们也不必去招惹他。等过了春节大祭再说。”
姬瑶光回头看着她:“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了?”
姬瑶花一笑:“昨天在楚阳台时,你也该看清楚季延年那个人了吧?难道你不觉得,季延年舞到酣处时那种令无数女子脸红心跳的灼热眼神,还有那种魅惑人心的特质,都和伏日升非常相像?我敢打赌,季延年必定与上升峰大有关系,说不定便是上升峰的传功长老、护法长老这一类的人物。等过了春节大祭,巫女祠暂且用不着这个人了,我再动手也不迟。”
姬瑶光伏在椅背上:“还有苏朝云呢。她的暗器着实不好应付。昨晚若不是我们去的人多,小温侯又指挥得当,只怕我就回不来了。”
姬瑶花沉吟着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我们会找到苏朝云的弱点的。只是,提到苏朝云,我倒是想到,我们必须得在苏朝云被春节大祭拖住不得分身的时候,去接小温侯的朋友,否则,这一路上,山高林密,敌暗我明,很难防范苏朝云的暗器。”
沉默一会,姬瑶光突然笑了起来:“瑶花,现在整个巫山门,除了凤凰和石头,只怕个个都在心里恨上我们了。”
这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睡得安稳的事情。但是他们两个只是相对一笑。
掌灯时分,巫山县城白天里的喧闹渐次沉静下来。
姬氏老宅的大门被轻轻叩响。站在门外的,是紧裹着斗篷、一脸乖乖相的甘净儿。望着开门的仆妇,她小声说道:“大娘,我来见姬师姐。”
那仆妇面无表情地答:“小姐吩咐过,你若来了,直接带你去见她。”
但是甘净儿听得到她心底里的啐骂声。
甘净儿吐吐舌头,跟在她身后进了大门。
姬瑶花好笑地看着甘净儿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对面坐下。宅中有了金环银环这两个起云峰的女侍,甘净儿来来去去的时候可乖巧多了。 姬瑶花道:“净儿师妹,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你若不愿用净坛峰的心法来换起云峰的驻颜之术,我倒有一个折衷的法子。”
甘净儿欣喜地道:“真的?”姬瑶花微笑着看着她:“你用你的新月宝刀,去将苏朝云身边的琵琶全都毁了!”
甘净儿张口结舌。
姬瑶花又道:“我分不清哪面琵琶才是苏朝云那藏满暗器的琵琶,所以只好全都毁了。料想她要再造一面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说着她又是一笑:“你可要当心哦,净儿师妹,明天我就要暂时离开巫山县城,等我回来的时候,若是苏朝云手中还有琵琶,我就要另外找人去做这件事情了。”她一点也不担心甘净儿不咬这个饵。
甘净儿回到街道之上时。还有些怔忡恍惚。
转过街头,她“呀”地惊叫了一声,抚着胸口说道:“原来是苏师姐呀,可真是吓着我了。咦,伏师兄你也来了?”
苏朝云淡然笑笑,什么也没说。倒是伏日升含笑道:“净儿师妹,你这么悄悄地去见姬瑶花,可不太好啊!”
长街对面投过来的昏黄灯光,在伏日升脸上摇曳不定,令得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幻不清。
甘净儿嘟着嘴道:“你们跟踪我!”
伏日升柔声说道:“净儿师妹,你和姬瑶花去谈条件,只怕是与虎谋皮。你是相信她,还是相信我?你先说来听听,她要你做什么?”
甘净儿偏着头看着他:“我说出来你别怪我?”
伏日升“哈”地一笑:“她总不会是要我的人头吧?”
甘净儿咬着唇笑道:“人头她是不要的,她只要一面琵琶。”
苏朝云脸色微微一变。伏日升转过头来看着她:虽然在寒冬季节,苏朝云仍旧穿得极为苗条,不过一件薄薄的银红挑绣牡丹窄袖深衫,一条松绿洒暗花重锦长裙,薄薄的暗绿小靴隐在裙底。
站在昏暗的街道上,她看起来就如一支水灵灵的出水荷箭。
要苏朝云穿得像街道上寻常女子那般厚实,只怕就像要伏日升打扮成乞儿一般难办吧。正因如此,她能随身携带的暗器,无论数量还是种类,都十分有限。那面特制的琵琶,既是她的利器,也是她的弱点。
伏日升笑道:“苏师妹,这可怎么好?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师妹,我不能厚此薄彼啊。”
苏朝云淡淡道:“姬瑶花又何尝不是你的好师妹?伏师兄意下如何呢?”
甘净儿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他:“伏师兄,今天早上你在姬瑶花门前吹的那首箫曲,可是全城人都听见了。”
伏日升扬头一笑:“是吗?小温侯想必也听见了吧?”停一停,他又说道:“我们若能衷诚合作,姬瑶花又岂有胜算?我唯一的要求是,你们不能单独与姬瑶花言和,让她有机可乘、各个击破。不过净儿师妹,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让你得到起云峰的驻颜之术。”
苏朝云抿着嘴微微一笑,临走之时,又回头来对甘净儿说道:“净儿师妹,我在朝云街苏氏老宅中随时恭候你芳驾光临。”
她翩然飞起之际,小指一勾,轻轻一声弦响。
伏日升和甘净儿都立刻飘飞开去。
苏朝云一笑而去。却只不过是虚弹一指而已。
伏日升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对甘净儿说道:“净儿,姬瑶花那边,你可以先敷衍着,可千万别真的将苏朝云的琵琶送去给她。要知道她现在最忌惮的,大概就是苏朝云这面琵琶了。”
甘净儿听话地点着头:“我明白。”
但是伏日升心中却在苦笑。
天知道这头看似娇憨的小野猫,脑瓜里在转些什么念头?
04 一抱定乾坤
山路狭窄得仅可容身,崎岖难行,两侧藤牵蔓挂,许多地方,已经无从下足。大宁河就在山脚,隔了密林,湍急的水流声清晰可辨。
最前方是两名挥舞长刀开路的土人,八名开路人,一个时辰一换。姬瑶花坐着竹滑竿走在前面,八名抬竿人,也是一个时辰一换。后面跟着步行的小温侯、梁氏兄弟以及凤凰。另有八名土人,背着水囊食袋和油布帐篷皮褥殿后。小温侯的四名家将以及梁氏兄弟的伴当,都被留在县衙中。虽然说伏日升那些人不见得会去招惹朱逢春这位县太爷,留些人手给他,有备无患总没有错。
天黑之后,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寻了块平地,扎营歇息。
这一天山路赶下来,大家都很疲累,早早便歇了下来。
凤凰与姬瑶花同帐,临睡之前,她忍不住问道:“昨天早上,伏日升跑到你家门前吹箫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笑笑:“什么意思?让你们都在这儿疑神疑鬼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原以为那只不过是伏日升的缓兵之计,现在看来,可还是一条管用的疑兵之计呢。”
凤凰停了一会,却又说道:“姬师妹,你又不是苏朝云这种不能谈论人间婚嫁的女巫,难道你当真从未对小温动过心?”
姬瑶花心中跳了一跳,面上却仍是若无其事,笑而不答,指风弹出,熄灭了帐中烛火。留下凤凰在那儿发怔,不知道姬瑶花究竟是什么意思。
凤凰是被凄厉的狼嗥声惊醒的。帐中烛光燃起,姬瑶花早已装束停当,神色间很是不安。凤凰才想说,不过一群野狼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也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另一种嗥叫。非虎非猿,是她从未听过的。
姬瑶花皱着眉道:“真该死,竟会遇上人熊!”
凤凰“呀”了一声,快手快脚地穿衣着靴。
她在巫山三年,自然也听说过人熊。故老相传,都说这人熊是上古时神农氏调教豢养的异兽,力可裂牛撕熊,又颇有机智,随它出行采药,不惧虎狼。神农殁后,人熊流落在神农山中,栖息繁衍,每年隆冬时节,都会南下觅食避寒,所过之处,虎熊绝迹,即使是敢斗猛虎的野狼群,也望风而逃。行人遇上,更是例无生还。难怪得狼群嗥叫得如此凄惨。
那些蛮勇的土人,此时已吓得面无人色。姬瑶花令他们都聚拢在营地中央,紧靠火堆,握紧长刀。小温侯本想让凤凰、梁氏兄弟和他自己各守一角,姬瑶花摇头道:“遇上人熊,绝对不要单打独斗,更不能让它贴身近战。我听那嗥叫之声,应该只有两头人熊,许是一雌一雄。两位梁公子联手可以敌住一头,我与小侯爷联手敌住另一头,凤姐姐要隐在暗处。人熊全身硬如金石,只有颌下一撮白毛处是它致命之处,但也非宝刀不能刺入。不过,凤姐姐的穿云箭,自是也可以做到。”
说完之后,她又正言厉色地补充道:“凤姐姐,这一战的关键,全在于你。我们四个人中,无论是谁遇险,你都不能擅自出来!还有,人熊狡猾多智,所以我们四个人绝对不能攻击它那个致命之处,以免它有了警觉、风姐姐再无机会!”
梁世佑附在小温侯耳边嘀咕:“小温,姬划、姐这架势,真和你有得一拼!”
小温侯低声道:“少废话,这不是玩笑的时候!”姬瑶花很少有这么紧张郑重的神情。他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背靠着背,静静注视着树影幢幢的密林。小温侯感到姬瑶花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她的心中,一定紧张得很。这实在不像平时那个胆大如天的姬瑶花。
小温侯忽然想起一件事,侧过头道:“姬姑娘,这一次你不能再空手对敌。”他取出佩在腰间的雕玉小刀递了过去。姬瑶花迟疑了一瞬。她本不惯用这些兵器,但还是接了过来,佩在腰间。
山林中狼群的惨嗥渐渐低了下去,林中栖息的鸟儿突然间纷纷惊飞,两个巨大的黑影自山林中扑了出来。火光之中,只见那野物果然壮硕有如黑熊,只是毛发丛生的黑脸上那种不无狡黠的神气,大不似野熊的笨拙,一扑一转之间,更是敏捷得有如猎豹。那两头人熊甚是精乖,仿佛知道避强就弱的道理,竟想躲开小温侯四人,径自扑向火堆旁战战兢兢的那群土人。
小温侯叱喝一声,长戟挑出,斜地里刺向那头更为高大、似是雄性的人熊的右耳。劲风贯耳,那人熊嗥叫着转身扑了过来。缚仙索挥出,缠住了那人熊的双足足踝,迫得它身形一滞之时,长戟呼啸着刺向它双眼。人熊怒吼一声,探出左臂抓住了缚仙索,用力一拖一挥,姬瑶花被带得飞撞向刺来的双戟。小温侯一惊,正待硬生生收回长戟,姬瑶花已翻飞到人熊背后,缚仙索绕着那人熊的双腿又缠了一道。
长戟经此一挫,气势已弱,击在那人熊脸上,果然声如金石,不能刺入。小温侯当即撤戟,躲过人熊挥来的一抓,旋身以腰力带动长戟,横扫在那人熊的腰间。
那边梁氏兄弟已是险象环生。那人熊虽然已中了无数枪,但只不过划伤些皮毛,更激起它野性。所以反倒是梁氏兄弟,各各被那人熊拍中一掌,已是剧痛难当。
与小温侯两人相斗的这头人熊,双腿已被缚仙索牢牢缠住,跌坐在地上,嗥嗥狂叫着,乱舞双臂抵挡长戟。小温侯突然间将身一伏,长戟刺入它两腿间的缚仙索中,将它挑得飞上了夜空。三支穿云箭破空而来,那人熊的长臂捞住了其中两支,第三支却射入它颌下白毛之处。那人熊重重地跌落在地,挣扎了好一会,才不再动弹。
小温侯立刻转身去援助梁氏兄弟。
岂料另一头人熊见同伴倒地不起,已撇下梁氏兄弟扑了过来。小温侯疾向侧旁退开,在人熊扑过身边之际,自背后扫出一戟,正中那人熊后颈,虽不能伤它,却令得它的头颅因这一击而向后一仰。
这一刹那对凤凰来说已经足够。穿云箭再次射出,那人熊惨嗥一声扑倒在同伴的身上。梁氏兄弟也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凤凰从暗处走了出来。姬瑶花也走过来想要取下缚仙索。
但是山林中又传来一声惨嗥,一团黑影挟着冷风扑了出来。竟还有一头小人熊!正当其锋的姬瑶花已经来不及躲开。
小人熊扑到了姬瑶花头顶。
小温侯脸色大变,凤凰已张弓搭箭,心知位置不对,射不中颌下白毛,只希望连珠三箭能射得那小人熊略缓一缓。
姬瑶花顺了那小人熊的来势扑倒在地的瞬间,迅疾扭转身躯,变成了正面迎敌。她不想受伤的后背再被这人熊拍上一掌。
凤凰的连珠三箭,射中的是那小人熊的头顶。以穿云箭的力量,竟然还射不入头骨,箭支撞落在地。不过那小人熊吃这一击,痛嗥一声,眼看就要重重跌落在姬瑶花身上。
姬瑶花双臂上举,似是要用力挡住那小人熊的下跌之势。
但只怕那人熊身躯笨重,力大如虎,反会压断姬瑶花的双臂。
幸得小温侯已抢至近旁,长戟挑出,将它挑得飞了出去。那小人熊仰面摔在地上,惨嗥声渐渐低了下去,不再动弹。颌下白毛处,正插着小温侯先前交给姬瑶花的那柄雕玉小刀。
姬瑶花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来。她只觉得手足酸软,一颗心兀自怦怦乱跳。生与死,真的只有一线之差。她以前玩的那些看起来惊险之极的把戏,现在想来,都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她的身子突然一轻,已经被小温侯半扶半抱着拖了起来,拖入了他的怀中。
梁氏兄弟和凤凰都瞪着眼睛吓呆在那儿。
姬瑶花也吓呆在那儿。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小温侯很仔细地没有触动她背上的伤,但又抱得如此之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温侯急促的心跳声,感觉到小温侯在她头顶呼出的热气。
她应该立刻推开小温侯,然后给他一个耳光的。
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刚刚握刀的手还在不自禁地颤抖。那头该死的人熊……瑶光若是看到,一定会掐死我或是掐死小温侯……
姬瑶花不由得在心中悲鸣了一声。
凤凰与梁氏兄弟终于回过神来,凤凰率先跳了过来:“小温,你抱那么紧,可别将人家给扼死了!”
小温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这才发觉姬瑶花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
梁世佑啧啧叹道:“想不到姬大小姐平日里看起来胆子比天还大,却会被我们小温这一抱吓晕过去。”他抬起头,同情地看着小温侯:“小温,你说她醒来之后会不会拿着刀砍人?”
凤凰和梁世佐也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小温侯。
小温侯没有理会。直到现在,他心中还在后怕。
看着小温侯将姬瑶花送回帐中去,梁世佑忽然说道:“大哥,凤凰,我突然觉得有些拿不准。你们说姬大小姐是真晕还是假晕?”不等他们回答,他又叹道,“换了是我,这么尴尬的场面,也还是先晕过去再说。”
却不知姬瑶花此时正万分痛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假装晕过去。
毫无准备地被小温侯腾空抱起时,姬瑶花脑中轰然一响,随之一片空白,等到她清醒过来,已经身在帐中。
小小帐篷内,黑暗静寂,不过借着帐帘外透入的一点火光,还是能够看清平铺在地上的虎皮褥子。小温侯本应将姬瑶花放在那虎皮褥子上去的,他也很想让凤凰进来看看姬瑶花背上伤口有无裂开,但是一时之间,又犹豫着放不开手。姬瑶花身躯僵硬,伏在他臂弯里的面孔,滚烫滚烫,呼吸虽极力压低,也已变得急促,很显然并未昏迷。小温侯还从没见到过姬瑶花这样紧张失措的样子,不免大为意动,很想当面问一问姬瑶花的心意。只是他这一踌躇,姬瑶花可就万分难过了。如果她方才不装晕,此时便可理直气壮地推开小温侯;又或者干脆真的晕过去,倒也罢了;偏生这么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姬瑶花努力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冷静,总是可以想出办法来摆脱眼前这般尴尬的局面的。只不过,她到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不免有些咬牙切齿。此时小温侯却又俯下头来,张口欲问,姬瑶花感觉到他此刻不同寻常的靠近,以为他别有所图,脑中“轰”地一响,想也不想地一偏头便狠狠咬在小温侯的手臂上。
姬瑶花咬得毫不留情,小温侯猝不及防,臂上的疼痛让他本能地“唔”了
一声,不过并未松手,以免姬瑶花掉到地上去,只是,嘴角不觉露出了微笑。姬瑶花这一口咬下去,立刻意识到
大事不妙,这么亲密暧味的事,她怎么就不假思索做了出来?恼羞之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小温侯怕她挣裂了伤口,放她下去的同时,又扬声叫凤凰进来。
小温侯方才那声低唔,凤凰和梁氏兄弟,听得分明,正在纳闷怎么回事,心痒难耐,又不敢捋他们两个的虎须来偷看,听得小温侯有召,凤凰大是振奋,应声冲了进去,一边叫道:“怎么了?怎么了?要我帮什么忙?”一边燃起火折,点上蜡烛。
姬瑶花已被妥妥当当地安置在虎皮褥子上,侧头向里,一动不动。不过凤凰何等眼力?早已看见姬瑶花连耳根都通红了,虽然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大略猜到几分,不由“哈”地一声几乎大笑起来,幸亏反应够快,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还不想被恼羞成怒的姬瑶花记恨,更不想看到姬瑶花因此而迁怒小温侯。
不过被她这么一笑,小温侯脸上也是微微一红,本待叮嘱几句的,此时也说不上来了,转身便出了帐篷,留下凤凰在他身后偷笑。
05 一入情障便归于癫狂
天亮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启程之前,姬瑶花令土人将三头人熊深埋入地下,压上巨石,再移来几棵小树栽在上面,覆上草皮,看起来真是天衣无缝。
传说熊毛焚烧之际能驱虎狼,有土人想割下一点熊毛来,但是姬瑶花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能驱虎狼固然不错,怕只怕这气味也会召来其他的人熊。”她之所以要深埋人熊尸体,也是这个缘故。
这一番话,唬得那些土人不敢再动手。凤凰则笑道:“姬师妹,原来你对人熊知道得如此之多。”
姬瑶花淡淡答道:“神女峰有两人弟子都是死在人熊手中,你说我对人熊能不知都是死在人熊手中,你说我对熊能不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她回头望望葬着人熊的那处所在:“不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害怕它们了。”
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相视一笑,随即靠向小温侯,梁世佑低声说道:“我说姬大小姐怎么会乖乖地让小温你抱个正着,原来是被人熊吓的。小温,将来可千万记得到这儿来谢媒啊!”
小温侯笑一笑,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绷紧了脸,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地跨上滑竿。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她一直在回避小温侯的目光,自己也知道颇有做贼心虚之嫌,但是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理直气壮、若无其事地迎面相见。
午间他们在大宁河畔的北井县城歇息。北井虽然僻处深山,但是县北三十里便是盐池密布的宝源山,有此财源,北井县城的繁华,竟与中原之地的中等县相去不远。姬瑶花在此地居然也有一座古树遮天、庭院深深的老宅,让小温侯他们不免暗自猜测姬瑶花究竟是何出身了。
午后他们到了宝源山下。宝源山山势雄峻,姬瑶花凝望着山峰,叹息般说道:“我们来的季节不巧。若是春夏时节,满山都是牡丹、芍药、兰蕙,风物最佳。”她的神情,似乎是回到了家乡一般温柔亲切。
盐池就在山脚。冬阳之下,盐池畔雾气腾腾,架着数十口煮盐大灶,火光熊熊,足有数百名赤膊盐丁来往忙碌。盐池外围,依着山脚建了十数排石屋,想是盐丁和看守盐池的武士的住处。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望楼,楼上有卫士把守。望见姬瑶花一行,望楼上卫士吹响号角。
盐丁与武士出来迎接的郑重派势,令小温侯诸人都大出意外。
姬瑶花明白他们心中的震撼与疑惑,说道:“宝源山盐池,是姬家祖产。”
梁世佐思索着道:“我听说巫山一带,除宝源山盐池之外,还有清江盐水和彭水盐井。不知那两处——”
姬瑶花微微一笑:“那两处,也是姬家祖产。”
小温侯不觉一怔:“盐泉不但利重,而且关系重大,神宗朝时推行新政,就已经下令将天下盐茶尽归官营,姬家如何还能保有三处盐泉?”
姬瑶花轻轻答道:“这三处盐泉,地处巫山,瘴气弥漫,所出之盐,含有瘴毒,非土生土长的巴人不能煮出可供食用之盐,而这些土生巴人,又非本族长老不能驾驭,所以历朝历代,官府向来只收盐税,不便直接管理。多年以来,巫山一带的各部巴人,为争夺盐泉,彼此争斗不休,死伤惨重。我姬家祖先,再加上神女峰历代弟子,费时近百年,才得以慑服各部巴人,将三处盐泉归为一统,共享盐泉之利,消弭刀兵之祸。”
小温侯心中生出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姬瑶花为什么这样详细地向他们解说这件事情?她究竟想传达给他一种什么样的隐晦心思?
姬瑶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你可明白我的话?
小温侯并不明白她的话,但是他却迎着姬瑶花的目光一笑,说道:“这么说来,你这一支的姬姓,该是一个根深叶茂的大家族了,什么时候可以让我拜见一下姬家的诸位长辈?”
姬瑶花怔了一怔,脸上蓦地飞红,别过头去不答。
她这自觉曼妙的一招,冷不防劈在空处,那种无从着力之感,真是叫人怄气。梁氏兄弟和凤凰脸上的那种笑,更是可恶。
小温侯不想她太难堪,转过话题说道:“人在哪儿?”
那些来找姬瑶花麻烦的各地豪杰,都被她上了脚镣手铐,派人看押着在背运盐包。这就是她说的“好好儿安顿”?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说道:“凤姐姐,我记得你们钱夫子曾经说过,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受过这一番锉磨之后,这些人必定会加倍珍惜他们今后的快活日子,不会再像这样莽莽撞撞地拿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她又转过头向小温侯道,“孟夫子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我这可也是为了他们好。”
小温侯诸人还能说什么?
梁氏兄弟只能在背地里嘀咕:“姬大小姐这种爱把别人揉来搓去的习惯,委实不是件好事情。小温,你今后可千万盯着她一点儿,别让她将手伸到我们兄弟身上来。”
小温侯也只能暗自苦笑,随即向那些对姬瑶花怒目而视的各地豪杰拱手说道:“温某不才,倒连累得各位朋友受累了。温某在这里向各位赔礼,也替姬姑娘向各位道歉。”
他深深一揖,慌得众人连忙还礼。
他那种理所当然地将姬瑶花做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来的口气,令得梁氏兄弟和凤凰又瞧着姬瑶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姬瑶花狠狠地将他们的笑容瞪了回去。那些人脱去捆缚之后,其中一人环顾左右:忽而有所迟疑,看看姬瑶花,再看看小温侯,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姬姑娘,请问还有一位兄弟……”
姬瑶花眉梢轻扬:“那个人与各位并非一路,不须足下关照。”
小温侯瞧着那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不免转头看向姬瑶花,姬瑶花踌躇了一下,才颇不情愿地低声说道:“是泰安关家的一个子弟,名叫关玉涛。”
众目睽睽,她不愿细说原由,小温侯一时也猜不出来,但想到必定与关玉峰有关,不由得微一皱眉,低声说道:“扣住关玉涛,可能会将关玉峰引来吧?”关玉峰与关玉涛同为泰安关家的年轻辈的弟子,曾被姬瑶花以关家失传上百年的心法秘笈为交换,假扮为石清泉,帮她得到青苗玉、收服石头。(详见2008年4月下《溅玉录》)
不过有传言说关玉峰经此事后实则对姬瑶花已暗自倾心。
姬瑶花知道自己这样做,必定会让小温侯产生这样的联想。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解释的必要,但是凤凰和梁家兄弟虽然并不清楚姬瑶花怎么会和泰安关家的后起之秀关玉峰扯上关系,却都用那种捉住她红杏出墙一般的眼神看着她,还真是让她觉得气噎,心念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悻悻地道:“好吧,算那厮走运好了。”
冬日短促,时已近暮,一行人需要在北井县城休息一晚,明日天亮后再动身回巫山。关玉涛在天黑时分被送到北井城的姬氏老宅,看他的模样,很明显比其他人要被折磨得厉害,不知道姬瑶花究竟将他安排去做什么苦工了,姬瑶花瞧着凤凰几人颇不赞同的目光,淡然说道:“这个人夜闯姬宅,打伤了我五名家仆;被擒后又劫持了一个小丫头试图逃走,害得我家那个丫头断了三根手指。这等凶顽之徒,只让他做三个月苦工,可算是够宽大为怀了。”
巫山弟子,可都有些睚眦必报的小人习性;凤凰听她这么一说,也很是理解地连连点头。一边想着,换了是自己,想必早就一刀下去了,也就姬瑶花,喜欢这么零零碎碎地折腾人。
关玉涛已经去掉捆缚,在一旁坐下,听得姬瑶花这么说,当即站了起来,向小温侯拱手施礼,彬彬有礼地解释道,他是为了取回神女峰当初偷走的关家秘笈,不得已才夜闯姬宅的。
对于姬瑶花能够找回关家丢失多年的心法秘笈一事,小温侯心中本来也有些疑惑。不过此时让他更为不悦的是,关玉峰居然会被关家其他人知道秘笈找回与姬瑶花有关,以至于关玉涛找上门来索要其他丢失的秘笈。这样看来,关玉峰这个人,办事未免太不可靠,姬瑶花当初怎么挑的帮手?
姬瑶花懒洋洋地倚在靠椅中,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关家那几本失传的秘笈,当年都被烧掉了,我给关玉峰的那一本总录,还是神女峰的一位前辈凭记忆笔录下来的,费了不少心血,疏经通脉,去芜存精,远非当年那些所谓‘秘笈’可比。说起来关家得回这一本总录,应该感谢那位前辈才是。”
关玉涛呆了一呆。他虽然十分痛恨姬瑶花,心中却也明白,姬瑶花恐怕是不屑于对他费心编造这样一番谎言的。联想到家中长辈们隐约的传言,更是觉得姬瑶花这番话决非捏造。这样想着,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凤凰忍不住道:“究竟怎么回事?”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百年前的前尘往事,谁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目光转向关玉涛,“看起来这位关兄倒是知道一二。”她倒想听听,关家又是怎样对后辈说起当年旧事的。
家丑不可外扬,关玉涛本意是不想提这件事的,但是眼前情势由不得他,由他来说,总比由姬瑶花说,好上那么一点吧?这样一想,也就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传闻都说了出来。
据说当年关家的某位青年才俊,与那一代的神女峰弟子曾经有过嫁娶之约,大江南北,携手同游,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却不知因何原因,两人突然决裂,那关家子弟另娶他人,成婚当日,那名神女峰弟子纵火烧了关家的藏书楼,关家的那几本秘笈,也就是这一次被烧了个干净。
今年春天,关玉峰得到姬瑶花送他的那本总录之后,功力大有长进,别人都当是他在外游历这两年的功劳,只有关玉涛不这么想,多方打探,居然让他发现了其中奥妙,以为当年那神女峰弟子纵火烧毁关家藏书楼,使的是障眼法,楼中秘笈,应该早就到了她手中,于是瞒着其他人找到了巫山。
关玉涛倒也挺识时务,老老实实地将前因后果交待了一番,自然。这其中不少内情,还需要姬瑶花来解释补充。面对小温侯诸人的目光,姬瑶花似笑非笑地道:“关家那些秘笈,都是神女峰那位前辈与那名关家子弟共同批注修订过的。誓言既已成灰,这些秘笈,自然也要灰飞烟灭才是。”
关玉涛觉得那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与自己何干?但是此时此刻,不由得便有几分心虚,呐呐地道:“原来如此——只是,那本总录——”
姬瑶花淡然说道:“我不知道那位前辈为什么还会留下这样一本总录。也许是因为,她还希望有朝一日某个人会幡然悔悟,前来求她原谅,到时她便可以将这本总录取出来,证明自己始终未变的心意;也或许,她只不过是技痒而已。”
谁又说得清,当年那个绝然离去的女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将记忆里的秘笈一一整理出来?
厅中气氛,一时之间,不觉沉寂下来。
姬瑶花吩咐家仆将关玉涛领去休息,临走之际,小温侯忽地说道:“关兄且慢,还有一件事情,关兄似乎说得不太清楚。姬姑娘究竟留下了什么破绽,能够让关兄发现?”
这也是凤凰三人十分关心的问题。以姬瑶花的手段,如果当真不想让人找上门来,应该不至于留下这样的破绽;除非她本来就想将关家拖进来……一想到此处,凤凰几个,不免要担忧姬瑶花了,她应该不会真的想惹怒小温吧?还是她设局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小温会追到巫山来?
厅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关玉涛心思玲珑,自是觉察到了,略一犹豫,便决定坦然相告:“我和五哥住一间房,有天晚上他在睡梦中不小心说出了姬姑娘的名字。”
这一点小小失误,对于关玉涛这样的有心人来说,已经足够。
关玉涛的回答,让凤凰三个一齐同情地看向姬瑶花;觉得这个时候她最好自求多福。姬瑶花眨眨眼,心中暗自嘀咕着,她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一直只当关玉峰是盟友而已,事情一了结,就赶紧撇得干干净净来着,关玉峰自寻苦恼,可不能怪她。但是小温侯的灼灼注视,还是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外加不自觉的心虚,总算平日里做惯了门面工夫,还能够强自镇定下来,摆出若无其事的无辜模样,请大家都去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山间的冬夜寒凉,姬瑶花裹了一领狐裘,闲闲坐在廊下,看凤凰在庭中练刀。
走完一趟刀法一趟拳法,凤凰这才收了势,一边擦拭着额上细细的汗珠,一边走过来说道:“等你伤好了,咱们好好切磋切磋如何?”
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姬瑶花痛痛快快地斗一场,是以听了梁氏兄弟转述的那一场拼斗之后,很是手痒。
姬瑶花笑而不语。
隔壁的庭院便是小温侯和梁氏兄弟的住处,此时安静下来,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对练之际的呼喝之声。凤凰看看姬瑶花,忽而笑道:“你老实说,那天晚上,小温到底干了什么?”
姬瑶花心中“突”地一跳,斜了凤凰一眼:“不关你事。”
凤凰瞧着姬瑶花脸上不可自抑地漾开来的一层薄薄红晕,知道自己命中了她的要害,大感得意,凑得更近了,紧盯着姬瑶花道:“怎么不关我事?小温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喂,你就不能说句实话吗?老是这么闪闪躲躲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姬瑶花抿一抿嘴,凤凰倒是想对她玩激将法呢。她本待不予理会、起身回房的,但是凤凰将刀一横,便将她逼得靠在了廊柱上动弹不得。凤凰目光灼灼,神色郑重:“姬师妹,今天晚上咱们一定要将事情说个清楚明白!”
兄弟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要在关键时候两肋插刀、帮忙到底的吗?要帮小温侯捉住姬瑶花这么个七窍玲珑心的女子,不靠他们这帮兄弟,尤其是凤凰,还能靠谁?凤凰自感责任重大,是以无论如何也要逼着姬瑶花当面给个答案——她倒半点也不觉得有趁人之危之嫌,若是姬瑶花未曾受伤,哪里还捉得住她?
隔壁庭院中忽地安静下来。
凤凰猜到小温侯三人想必也正在侧耳倾听,更不肯放过她了。
姬瑶花自然也猜得到这一点,脸上的红晕更深。然而心念流转之际,却蓦地生出隐隐的苍凉感。凤凰虽说不是那种细致体贴的女子,但是看着她面上红晕渐渐褪去,也本能地察觉到了她心绪的微妙变化,诧异地道:“你怎么啦?”
凤凰的探问让墙那边的小温侯的呼吸不觉停顿了一下。
姬瑶花静静地转过目光,望着那冷月,轻声说道:“凤姐姐,你可知道,神女峰弟子,情障一生,便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到头来,十之八九,都归于癫狂?”
就如同飞凤峰弟子,十之八九,都生于烈火,死于飞焰一般。
凤凰一怔,立刻想到关玉涛所说的那个故事,曾经的神仙眷属,到头来也仍旧是誓言成灰,即便将整个关家烧成灰烬,又如何能够挽回?最终也只能在神女峰上孤独终老罢了。
她不免要努力为小温辩解:“你可别将小温当成那些人来看!”
在凤凰看来,那些朝三暮四、优柔寡断、有始无终的家伙,怎么能够与小温相提并论?从小到大,小温什么时候让他们这帮兄弟失望过?
姬瑶花轻轻一笑:“只可惜,很多时候,这癫狂其实都是因为自己而非他人的缘故。”
所以,无论她们遇上的是什么样的人,到头来都逃不过同样的命运。
不待震惊的凤凰回过神来,她又紧接着说道:“若是只有我一个人,便由它癫狂也罢。可是我还有瑶光。我若真个疯魔,最痛苦的人,便是瑶光了。”
其实她和姬瑶光,骨子里都有着蹈火的冲动。所以,姬瑶光明明知道甘净儿是什么样的女子,也忍不住要放纵自己去接近去喜欢。然而他们都不是独自一人。他们并不害怕让自己受伤,可是,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受伤。
姬瑶花让甘净儿划在自己背上的那一刀,终于成功地阻止了姬瑶光与她的接近,也阻止了那熊熊火焰将会给姬瑶光带来的伤害。
姬瑶花确信,自己做过的事情,姬瑶光为了同样的目的,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若独自癫狂也罢,那饮鸩止渴、飞蛾扑火的痛苦,有谁知又是不是无上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她不能让瑶光因此而痛苦受伤。
姬瑶花轻轻推开凤凰的刀,翩然离去,留着凤凰大受打击地呆在那儿,而隔壁的梁氏兄弟则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脸色很不对劲的小温侯。
姬瑶花的这番话,摆明了也是说给小温侯听的。
这个时候,梁世佑不免极其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想个法子,将姬瑶光那个碍眼的臭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灭了?
当然,他也只敢想一想而已。
若在丰水季节,顺大宁河而下,到巫山县城不过大半天的路程。但是隆冬水枯,船行不便,一行人只能循原路赶回。
清早启程,午后经过前晚遇上人熊的地方,山林寂寂,鸟兽绝迹。
大宁河对岸,蓦地传来一声悲鸣。抬滑竿的土人惊惶失措,滑竿几乎翻倒。紧跟在一旁的小温侯伸手稳住了滑竿,姬瑶花却已在这同时翻身落到了地上,叹口气说道:“那是猿啼啊。”
那些土人面有愧色,低头不语。
人熊的传说委实太过可怕,前晚亲眼见到的场景更印证了这种可怕,也不怪他们视之为魔鬼,草木皆兵。
姬瑶花暗自皱眉。她该如何去除他们心中的恐惧呢?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三头人熊的葬地。
小温侯心念一动,说道:“你是不是打算掘出来、强迫这些土人习惯面对?”姬瑶花转过头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办法?”
小温侯微笑:“这就像军中训练新兵,要将他们拉到战场上、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之后,才能真正成为可用之材。不过,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胆量的。逼得太过,只怕他们反而会落荒而逃,信心与勇气彻底被摧毁。”姬瑶花默然片刻,莞尔一笑:“这么说,就暂且饶过他们吧。”
看着他们谈笑自如,后面的梁世佐和凤凰都大觉开心。只有梁世佑皱着眉头嘀咕:“不对头,很不对头。”以姬大小姐的脾气,越是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怕越是麻烦大大;而姬瑶花这样挥洒自如,仿佛昨夜被凤凰逼问时说出来的话,只是一缕轻烟,偏偏小温还恍若未觉一般与她有说有笑,这就更让他觉得大大不妥了。小温侯自是也感觉到了这个中蹊跷,不过他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姬瑶花既然摆出一副前嫌尽释、言笑晏晏的模样,他又何必一定要为了追寻一个答案而将姬瑶花逼到反面去呢?回到巫山县城,已是第二天日斜时分。一行人先将姬瑶花送回姬氏老宅,之后才回到县衙。忙乱到掌灯时分,才安顿妥当。
在书房中坐下,说起这一路的情形,朱逢春听得拍案大笑:“好,小温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实在是高!就是不能陪着姬大小姐掉花枪,一抱定乾坤,多么痛快!姬家既然是巴中大族,这时候想必长辈都在家中过年,等春节大祭忙完,我立刻亲自登门替小温提亲去!”
凤凰暗自嘀咕,不知道小温在帐篷中还做了些什么,想来决不止抱一下这么简单。只是她从姬瑶花那儿问不出来,又不敢惹小温翻脸,心中揣着这个疑问,当真不太好受。
梁世佑则凉凉地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总觉得姬大小姐还有厉害招数在后面等着,还有那个姬瑶光,只怕也是个刺头儿。”
他们这几个人,出身相同,又自小一处长大,看人看事,往往有志一同。姬瑶花虽然提到神女峰弟子一人情障便归于癫狂的命运,在他们听来,却是很不以为然的,以为姬瑶花的这一顾虑无非是纸上谈兵、杞人忧天、因噎废食。就如他们这些军中子弟,一代代前辈,多有战死沙场者,但是几时又能让他们这一辈人裹足不前了?事在人为,哪怕天命注定,也决不能束手待毙!
不过,姬瑶花虽然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害怕命运而退缩不前的女子,可加上一个姬瑶光就大大不同了。梁世佑不免又一次认真考虑,怎么样才能将姬瑶光那小子摆平了?
梁世佐则道:“我听姬大小姐谈论姬家与巴人各部的关系时,倒是想起一种可能:姬家子女,是不是嫁娶都得是巴人各部首领的子女?”
凤凰反问:“姬瑶花自己要是不想嫁过去,你们说姬家长辈能有什么法子?”
姬瑶花的确不是会听从长辈摆布的那种人。她不去摆布他们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小温侯追想姬瑶花谈及姬家如何将三大盐泉收为一统时的情形,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让他脱口说道:“她难道是想一统巫山门?”
凤凰突然喝道:“什么人!”随即一支甩手箭打了出去。窗外那人咯咯一笑。他们推开窗,只见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是甘净儿,甘净儿的箭伤想必已经痊愈,行动之际,轻若微风,他们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听了多久。若非小温侯方才那句话将她吓了一跳,弄出了一点儿声响,即使是凤凰也不能发现她吧。
掩上窗,凤凰疑惑地道:“但是姬瑶花一直说她没有称霸于巫山门中的野心。”小温侯说道:“她没有,不等于姬瑶光没有。”停一停,他又道,“也许她想一统巫山门,只不过是想消弭巫山弟子代代相承的自相残杀而已。”就像姬家祖先与神女峰历代弟子将巴人各部和三大盐泉收归一统、从而消弭为争夺盐泉而生的残杀一样。
姬瑶花说,姬家祖先和神女峰费时近百年,才得以成功。
她若真想循着这条路走下去,即使巫山只有十二弟子,也将要耗费多少心血与年月?更何况,姬瑶花似乎还想做更多的事情。她搜罗十二峰的武功,屡次提到各峰弟子的命运,又岂是想一统巫山门这么简单?
众人都是默然。
良久,朱逢春拍拍小温侯的肩头,无限同情地说道:“小温,你怎么会惹上这么麻烦的女子?”
06 绚烂之极必归于寂灭
今天便是大年三十。巫山县的城内城外,香雾鼓乐歌吟,缭绕不绝,遍地都是药王庙与巫女祠的信徒。
奉旨前来视察的观察使黄大人,是蜀中人氏,当年也是见识过春节大祭时死伤遍地的械斗的,今日在城中转了一圈下来,大感满意,出城去楚阳台的路上,笑眯眯地说要好好地为朱逢春保一本,有功人员,皆可保奏。朱逢春看看小温侯,笑道:“若说最大的功臣,当是小侯爷。”
小温侯一笑不答。
他今日有些沉默。梁氏兄弟和凤凰也都有些沉默。他们与小温侯一起长大,如何看不出他心中的郁结?
西都山人头攒攒,楚阳台的松木平台上,歌舞正酣。此时演唱的,正是祭巫山神女的《巫山高》一曲。台上一男一女两名舞者,正在摹仿巫山神女助大禹王劈山治水的故事。
姬瑶花端坐在松木台后方铺满鲜花的高案上,代替巫山神女受祭。
这还是小温侯他们第一次见到姬瑶花盛妆的模样。
空中已是阴云密布,料来不久便有一场雨雪。山风寒凉,大有萧瑟之意。然而远远望去,遍体璎珞、锦衣玉带的姬瑶花,却似笼着淡淡的明媚春光,即使是千人万人之中,第一眼也只能看到她。 小温侯不觉怔了一怔。
朱逢春叹了口气:“也难怪……”随即说道,“这件事情,论起来姬家姐弟居功至伟,也该问一问他们想要什么奖赏才是。”
“朱大人真有此意?”姬瑶光在他们身后接了一句。
韩起云送他的两名女侍金环和银环,远远地站在一边,想来是忌惮小温侯身上的辟毒蟾蜍,跟在姬瑶光身边的,除了石头和孙小香,就是几名姬家仆妇。
姬瑶光长揖到地,微笑道:“朱大人若真有此意,瑶光想要一件赏赐。听说当今官家广收天下道经,御苑之内,号称有道藏十万部,若朱大人能够举荐瑶光入宫读书,瑶光当感激不尽!”
小温侯心中讶异:“你要放下这边的事情入宫读书?”
姬瑶光抬起眼看着他,眼中带着挑衅似的笑声:“要不要放下什么事情,我似乎用不着向小侯爷解释吧?”
他的神情口吻之中,含着隐隐的敌意。站在他身后的石头和孙小香,瞧着小温侯时,神情之间颇为异样。姬家的几名家仆,瞧着小温侯的眼神,就更古怪了。
小温侯与朱逢春对视一眼。以姬瑶花的性情手段,必定会勒令那些随行的土人不得透露一丝半点那天晚上的事情。但现在看起来,姬瑶光和住在姬家的其他人都已知道,所以才会这么怪怪地看着小温侯。
倘若有人跟踪,只怕早已被人熊吞掉。
难道是姬瑶光在那些土人中安排了只听命于他的耳目?他竟然要安排耳目来监视姬瑶花?只因为与姬瑶花同行的人中有个小温侯?
但是,即使姬瑶光知道此事之后要和他姐姐算账,也不至于吵得整个姬家老宅都知道吧?这其间必定还有些其他变故。
他们都想到了昨晚偷听的甘净儿。
能够搅得姬氏姐弟反目的事情,甘净儿一定很乐意去做。
想到此处小温侯心中反倒轻松下来。他只怕姬瑶花悄没声息地将这件事情湮灭掉。
此时祭神之曲已经结束,送神曲中,姬瑶花翩然飞起。西都山上的人群,大多无法看清横过空中缠向树林、带得她身形飞下楚阳台的缚仙索,远远望去,姬瑶花就如御风而行的神女,飘落向林中。众多信徒忘情地高呼,更有无数男女望空叩拜。
轰轰人声中,什么话也听不清楚,小温侯诸人只得闭口等待。
直到下一曲响起,季延年登上高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姬瑶花方才飘然而出,向他们飞掠过来。
但是甘净儿也自林中飞掠而出,手中抱着一件用锦被牢牢裹住的物事。
姬瑶花停了下来。甘净儿站在丈许开外,带着怯意,小心地说道:“姬师姐,趁着药王庙的祭神大典尚未结束,苏师姐还在跳舞,我将苏师姐的琵琶偷来了,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我怕这琵琶中的机关厉害,不敢用刀去砍,只敢用被子裹了交给你。我就放在这儿好不好?”
姬瑶花注视着她。甘净儿抱着那物事的样子,有些吃力,想必那面装满暗器的琵琶颇有些分量。
她示意甘净儿放下,略一沉吟,缚仙索挥出。锦被拉开的一瞬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锦被中裹的竟不是一面琵琶,而是蜷曲着身子的苏朝云!
能够将修长的身子蜷曲成那般模样,想来也只有柔若无骨的苏朝云能够做到了。
苏朝云双手扬起处,数十枚梅花针有如天女散花般罩住了姬瑶花。
姬瑶花身形急旋,长袖飞卷。甘净儿拔刀自她身侧攻了过来。
离得近的巫女祠信徒,个个伏倒在地,不敢仰望相斗的三人。想必巫山弟子这种争斗,在他们看来并非罕事。至要紧的是千万及时躲开。免得受池鱼之殃。
凤凰连珠三箭射出。甘净儿与苏朝云倏忽间已互换了方位,两箭走空,另一支箭被甘净儿横里一刀削成两半,射中的只是两株大树。
姬瑶花双臂一张,长袖裹住的梅花针反射向苏朝云两人。
如此细小的梅花针,苏朝云却连接连发,竟逼得姬瑶花只能闪避无从还击。
小温侯已经举步,姬瑶光轻喝道:“不要动!现在除了凤姑娘,谁去都只会越帮越忙!”苏朝云的暗器,不是每个人都能躲得过的。
凤凰又是三箭射出。甘净儿贴着草地滑了出去,苏朝云的身躯忽地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形,箭支自她腰后射了过去。
甘净儿左手撑地,右手一刀递出。姬瑶花避过刀锋,向林中急退。密林之中,藤蔓遍生,苏朝云的暗器要瞄准她,必然大是不易。
苏朝云右手扬起,三支银梭划向她身前。她若再退,正好将自己送上去。
姬瑶花忽地探出左手,如花枝乱颤,转眼间在三枚银梭上都轻轻一拂一拨,银梭飞行的方向立时一变,变成了飞向追击的甘净儿。
姬瑶光身后的孙小香脱口叫了起来:“这不是我们峨眉派的‘探花手’嘛!呀,不太像——”
姬瑶光眼中闪亮:“应该叫做‘拂云探花手’才对。瑶花竟然已经练成功了,却不告诉我!”“拂云手”是神女峰的武功,听姬瑶光的口气,竟似乎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姐弟二人一直致力于借鉴峨眉武功来完善神女峰的诸项绝技。他随即转向孙小香,“小香,我们不会藏私,待到真正完善之后,自会转授与你。”
姬瑶花已没人了密林之中。小温侯诸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尖利的箫声之中,姬瑶花突然倒飞出来,伏日升紧迫在后。凤凰反手摸箭,脸色却是一变:她的箭壶已空。带到巫山的三十六支穿云箭,虽然不少都反复使用,仍有用完之时。
姬瑶光叱喝一声,石头与孙小香纵身攻向苏朝云与甘净儿。苏朝云随身所带的暗器,想必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石头与孙小香应当可以应付得来。
派出石头与孙小香的同时,姬瑶光没忘了回头来盯了小温侯一眼,低声警告道:“别插手,瑶花对付得了!”
缚仙索飞起,缠向苏朝云的双臂,迫得她无暇发出暗器。与此同时,姬瑶花左足飞踢,点在铁血箫上。一线绵劲之力借了箫身迅疾传入伏日升体内,伏日升不由得僵滞了一瞬。
姬瑶花全力对付伏日升与苏朝云,石头与孙小香又尚未赶到,甘净儿的新月刀已趁此良机呼啸着划了下来。
凤凰惊呼一声。小温侯诸人都脸色大变。
新月刀划中了姬瑶花的腰身。铿然一声响,她腰间玉带裂成两半,被她腰力一带,重重地击在新月刀上,劲气竟是霸道得很,大不似神女峰的绵劲风格,倒有几分像圣泉峰那种坚石般硬朗的劲力。
甘净儿意识到此,心中惊乱,手臂也是一阵酸软,总算没有被姬瑶花将刀打落。
姬瑶花将头一摇,左鬓边插着的三支玉钗径直飞射向甘净儿面门。甘净儿惊叫着倒飞出去。石头与孙小香恰恰赶到,石头一棍当头劈下,甘净儿仓促间旋身横刀抵挡,却哪里挡得住石头的神力,新月刀再也把持不住,铿然落地,孙小香的长剑已点在了她的咽喉之上,左手探出,连点她后心三处大穴。
姬瑶花的外袍被山风一吹,鼓胀起来,如蝴蝶般飞起,伏日升与苏朝云的攻击,全落在这件灌满山风的锦袍之上,锦袍片片碎裂,璎珞乱飞,令人目眩神迷。只这一乱之间,姬瑶花已自他们的夹击之中滑了出去,翩然翻飞到一株古松旁,一脸春风,笑盈盈地望着伏日升和苏朝云。
伏日升苦笑道:“想不到你连集仙峰的游仙步也学会了。恭喜你啊姬师妹,你又赢了一局。这一回你想要什么?”
苏朝云忽然拦住了他:“伏师兄且慢认输!”她料定方才甘净儿劈在姬瑶花腰间的那一刀,即使隔了玉带,也已击伤姬瑶花的筋脉。只是因为姬瑶花今日脸上的妆上得较浓,所以才看不出她脸色的苍白罢了。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苏朝云已掠了出去。伏日升立刻也明白过来:他们必得擒下姬瑶花,才能换回甘净儿。但是甘净儿在他们身后尖叫起来。孙小香的剑尖正在她脸上轻轻地比来画去,这比剑尖抵着她咽喉还要恐怖。
伏日升迟疑了一瞬,心中不由得苦笑。自从他遇上姬瑶花以来,好像总是在苦笑。孙小香这个本就伶牙俐齿、心思灵动的丫头,被姬家姐弟调教得更是让人头痛了。
苏朝云单独迎上了姬瑶花。缚仙索蓦地飞起,目标仍是她的双臂。苏朝云向侧旁一闪,弹指飞针,姬瑶花却已退入了林中。转瞬之间,姬瑶花又自数丈开外掠出。苏朝云贴身带着的暗器都比较轻巧细小,不能及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姬瑶花飞掠到姬瑶光一行人身边。
石头与孙小香已挟着甘净儿也退了回去。
他们精心布的这一局,竟是一败涂地。
看得目瞪口呆的黄大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看朱逢春,无限感喟地道:“朱贤侄,这个巫山县令,看来的确不好当啊。”
朱逢春治下,都是些什么子民啊。
苏朝云一见大势已去,立刻后退数步,说道:“伏师兄,这件事情,本是你主持的,现在就由你来收拾局面吧。我还得赶回去完成祭神大典。”
她竟是说走便走,她倒是走得干脆利落,留下伏日升一个人来面对姬瑶花这么一大群人。
远远的楚阳台上,鼓乐正急,季延年的舞姿正酣。
俯伏在地的信徒,小心地爬起,慢慢退往一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卸下锦袍的姬瑶花只着了一件细白斜纹竹布紧身长裙,缚仙索缠在右臂之上,鬓发微乱,钗环零落。细碎的雪花已开始飘落下来,丝丝点点地沾在她鬓发之上。
甘净儿眼泪汪汪地望着伏日升。
伏日升则望着姬瑶花:“姬师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你要做的事情,在你之前很久,就已经有人做过。要不然,你以为世世为敌的巫山十二峰,为什么会被合称为‘巫山门’?但我们这些人,即使同为一门弟子又如何?”
姬瑶花一笑:“前人有前人的做法,我有我的做法。前人做的,只不过将十二峰的身子合在一处,内囊里却还是老样子,自然不能扭转乾坤;我要做的,却是要让十二峰意同心合!”
一语既出,当真是四座皆惊。她要做的,竟是要锉磨人心!
伏日升凝思片刻,说道:“人心匪石,无形无质,你又有何德何能,能够捏合人心?”
姬瑶花与姬瑶光相视一笑,姬瑶花说道:“瑶光以为,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则以为,凡有所学,皆成命运。十二峰弟子,世世为敌,便因为他们所学的武功,彼此克制,势成水火,譬如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本是从巴人猎鱼射蛇之术演变而来,见到宛若鱼龙的集仙峰弟子,由不得她不射这一箭。倘若我们能够弥补这一缺陷,循此路径而修正心性、扭转命运,十二峰弟子,又何尝不能和睦相处?”
伏日升注视着她,良久,自失般地摇头一笑:“姬师妹,接下来你是想要净坛峰与上升峰的心法了?好让你和姬瑶光能够寻找出其中缺陷来加以完善,继而修正我与净儿师妹的心性,让净儿师妹不再汲汲于美貌永驻这个缥缈梦想,以至于生出无穷事端;让我不再沉迷于花枝,以至于浪荡终生、碎裂了自己也碎裂了身边佳人的芳心?”
姬瑶花含笑道:“伏师兄言重了。不过,上升峰历代弟子,虽然一生绚烂多姿,最终却都在盛年便归于寂灭,这可是我所熟知的。”
伏日升大笑道:“绚烂之极必归于寂灭,此乃自然之道,我又有何惧哉?我知道姬师妹你其实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非得要不停地追逐各色女子,是不是?唉,世间有种种美好之物,但最美好者,莫过于那些百媚千红的好女子。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她独特的可爱之处。就拿巫山门中的女子来说,苏师妹之曼妙多姿,凤师妹之俏丽爽朗,净儿之明媚娇憨,小鱼之静默低徊,甚至韩师姐之冷面热心,无一不有系人心魂处。至于姬师妹你,你可愿听一听我的评语?”
伏日升这番放诞无状的评语,听得向来行为端方的黄大人尴尬之极,即便小温侯诸人,也是暗自皱眉。姬瑶花则抿着嘴微笑不语。他们本是剑拔弩张的对头,此时却又言笑晏晏,恍若故友。
伏日升说道:“姬师妹你啊,聪明秀逸为天下人所不及,翻云覆雨、变化无常亦为天下人所不及!”
朱逢春和梁氏兄弟忍不住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我们大家都深有同感!”
伏日升向他们点头而笑,继续说道:“人世间有如许众多的好女子,就如那天地间有如许众多的好花枝。你能让花儿不开放?你能让蝶儿不恋花?百媚千红。小温侯愿意只取一种,我却不是小温侯。所以,你不可束缚我,也不可改变我!”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仍是温文柔和,但是内中风骨铮铮,大有睥睨众生、傲视万物之势,让在场诸人,一时间无以为对。
姬瑶花沉默良久,举手轻轻拂去鬓边碎雪,微笑着道:“难怪得上升峰的心法名为‘蝶恋花’,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只不知这样风流放诞的心法又如何能够配合铁血箫那势如奔雷的招数呢?”
伏日升没有料到姬瑶花会往这上面猜测,暗自懊恼不该说得太多。
姬瑶光已接了下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铁血箫与蝶恋花,应当就是这个意思。”
伏日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确说得太多了。言多必失。
姬瑶花的目光已转了过来:“伏师兄,上升峰的心法要诀,是不是这两句话?你既是惜花之人,不知肯不肯用上升峰已经很难保住的心法来换取净儿师妹的自由身呢?”
甘净儿睁大了眼望着伏日升,等着他的回答。
伏日升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面丝帛。小温侯诸人只当他要屈服了,姬瑶花姐弟见到这面丝帛却是神色陡变,姬家诸人的神情也是极为古怪。
姬瑶花张口欲言,伏日升却已抢先说道:“姬师妹,我记得神女峰的心法要诀,至要紧是一句话吧?巫山云雨任飘摇,我有没有记错?唉,姬师妹,最了解神女峰的,始终还是上升峰。”
姬瑶花一笑:“所以你才会成为我的对手。”
伏日升也是一笑:“我何曾想与你作对?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你若这么在意这面丝帛,又如何能心无挂碍、有如巫山云雨任飘摇?”
姬瑶花脸上的神情飘忽不定。伏日升已将丝帛递到了小温侯手中。
那并非上升峰的心法,而只是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伏在小温侯怀中的姬瑶花。虽然只是半面,却决不会让人错认。地上躺着一头人熊,人熊的颌下还插着小温侯那柄雕玉小刀。
寥寥数笔,简约却又传神。
小温侯不由得看了看姬瑶花。他右臂上被姬瑶花咬出的齿痕,尚未消褪,此时更异样地灼热起来。姬瑶花自是不肯转过头来看他,但是那神情在凤凰诸人看来无疑是做贼心虚的明证。
黄大人虽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到姬瑶花与小温侯不无窘迫的神色,已明白了一大半,拈着须微笑不语,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玉成此事。
伏日升道:“小侯爷,净儿偷听到你们的谈话,转告与我,我便画了三幅帛画,一幅昨晚就送给了姬师妹与姬兄弟,这一幅送给你如何?看在我如此劳心劳力的份上,小侯爷是否可以代我求一个人情?”
朱逢春叹道:“我也觉得奇怪,净儿姑娘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机、知道将这件事情揭开来好搅乱人心,却原来是受了你的指点。”
伏日升笑笑:“好在姬师妹这个人,做了什么事情,是决不屑于抵赖的,要不然我还真拿她没有办法。”说着瞧瞧面上隐隐涨红的小温侯,转而低声道,“小侯爷,老实说我很希望你能尽快带走我这位师妹。”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答道:“这是我的事情。”
不需要伏日升拿这件事情来与他谈条件。
凤凰则轻“哼”了一声:“伏师兄,倘若小温不走反留,你可就麻烦更大了。”
伏日升叹了一声:“小侯爷是决不可能留在巫山的,对不对?”
即使是为了姬瑶花。
但是姬瑶花又是否会放下这一切、离开巫山?他们都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此时已经镇定下来,与姬瑶光并肩而立,迎着他们的目光。那种神气,令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真切地明白到,姬家姐弟,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子。同样秀美文弱的外表下,潜藏着同样坚韧有如缚仙索的信念。
姬瑶花姐弟不会放弃。一如伏日升不会低头。小温侯无法放手。
伏日升叹息着自怀中取出了第三幅帛画:“姬师妹,这一幅,我打算送到圣女祠中,交给方师弟看一看,你意下如何?”
姬瑶花皱起了眉:“这与方师弟又有何关系?”
伏日升道:“姬师妹既然认为并无关系,就是不反对我送给方师弟看一看了?”他们对视着,各自度量着对方会有的反应。
凤凰不由得想到,当初姬瑶花自峨眉派中以偷天换日之计救走姬瑶光,凭恃的可不正是登龙峰的师弟方攀龙挖出的地道?
这半年来,不曾听得方攀龙的消息,原来是躲在巫山神女的正祠圣女祠中。那座高踞巫山绝顶的祠庙,其实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不知道方攀龙躲在那儿是要为姬家姐弟做些什么事情。
听伏日升的口气,似乎其中颇有内情。方攀龙为什么不宜见到这幅画?难道说是因为……凤凰霍然惊悟,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踌躇未决。她自信并未对方攀龙如何,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说这位年轻的师弟站到她这一边,仅仅是因为,姬瑶光能帮他完善登龙峰的机关之学。
登龙峰的机关之学,要的是一颗永远冷静的心和一双永远镇定的手。伏日升这幅画,却如此传神,必定会乱了方攀龙的心。
姬瑶光的目光扫过小温侯,是不是可以借方攀龙来打发掉小温侯?不待姬瑶椭所决定,他已率先说道:“伏兄不去多事,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净儿姑娘。”
伏日升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言为定!”他双手一合,帛画在掌中化为碎片,扬手之际,夹在雪花中片片飞下了江面。
姬瑶光示意孙小香放了甘净儿。
甘净儿惊魂初定,几乎是倚在伏日升身上了。临走之前,甘净儿回过头来看了姬瑶光一眼,眼中泪光盈盈,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感激。
姬瑶花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姬瑶光说道:“我放她走,并没有错。伏日升自己不肯改变,也不肯让我们改变甘净儿。那么甘净儿终究还是要回来求我们的,又何必将他们逼得太紧?”
姬瑶花沉默一会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临近巫山县城时,已是大雪纷飞。
巫女祠的信徒不许入城,这样的风雪之中,宿于城外山野,多有不便。朱逢春早几日已安排衙役与里正,调派人手,再由钱汝珍代表川江帮出面,会合各家客栈,在城外搭建棚屋。老弱畏寒之人,则由地保安排住进民家。
黄大人一路行来,看得分明,暗自点头赞许。
入城之后,姬家一行人本待与他们分路而行,但是朱逢春说道:“我已在县衙设下宴席,为黄大人接风洗尘,同时也答谢姬姑娘与令弟此次襄助之功。令弟不是提出想入宫读书吗?朱某官位太低,还不足以上这样一道保本,不过黄大人定会乐见其成。”
黄大人微笑不语。于是他们都坐到了设在县衙正堂的宴席之上,同席的除了他们这一群人,另有巫山县二十余位有名望的士绅,朱逢春还安排了一班女乐在堂下歌舞劝酒。
黄大人酒量甚豪,在座诸人,被他一杯接一杯地敬,别的人也还罢了,姬瑶光脸上先泛了红。朱逢春又站起身来,大谈此次春节大祭能够平安无事,姬家姐弟居功莫大,不过男女授受不便,提议巫山县的士绅都要敬姬瑶光两杯,一杯敬他,一杯敬姬瑶花的,由他代饮。
姬瑶花姐弟明知朱逢春是有意在灌他们的酒,但此时此地,有求于人,无论如何也不便一味推辞。姬瑶花暗地里瞪了朱逢春一眼,伸手接过递到姬瑶光面前的酒杯,微笑道:“舍弟生性不善饮酒,还是我来代劳吧。”杯到酒干,竟是连饮了二十杯,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潮红。
凤凰忍不住伸过筷子敲敲朱逢春的酒杯:“五哥,我知道你是想替小温出气,不过你再这么灌下去,当心灌坏了人家小温找你算账!”
朱逢春一笑:“姬大小姐哪有这么容易被整倒的?顶多能怄她一下子罢了。”
梁世佑在一旁障悻地道:“朱五只管灌酒,这样铁石心肠的女子,当真灌倒了,小温也不能说什么!”
梁世佐则道:“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传出去让人说巫山县令强行劝酒灌倒一个女子,这名声很好听么?”
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一心想引小温侯别喝闷酒,说笑几句。
小温侯终于注意到梁氏兄弟的浑话,转过头来,看看他们,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无论如何,姬姑娘也还是值得敬重的吧?”
朱逢春打量着姬家姐弟:“依姬瑶光的本意,大约是希望离小温你越远越好,为什么又要这样委曲求全地来请我向黄大人说项、保本让他进宫读道藏呢?姬瑶光若真的进了宫,姬瑶花自然也会跟着去汴京,到了汴京,就是我们的天下,再由不得他们像现在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却还要这样做——你说他们姐弟这一回又在弄什么玄虚?”
沉吟不解之际,一名门子上来禀报道;衙役在巡视码头时遇上两名阻于风雪的蜀中名妓,便召她们来县衙中献艺陪酒,现在已到了门外。
看那两名笼着昭君套、披着猩猩红斗篷的蜀中名妓姗姗而来,梁氏兄弟突然间面色大变。小温侯讶异地看着他们,再转过头去看看那两位名妓,只觉得颇有些面熟,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正在寻思,梁世佑俯身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小温,这两个是前年春天我们在郑大人府上认识的映雪和映月,不知道原来和她们一起的映真现在到哪儿去了。”
小温侯脸色也是一变。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她们到此?
那映雪与映月已经盈盈拜了下去:“见过各位大人,见过小侯爷。”
她们站起身,热切地望着小温侯:“原来小侯爷当真在此,映雪映月还以为只是传闻呢。多日不见,小侯爷贵人事忙,只怕早已经忘了我们吧。”小温侯笑一笑,略略寒暄了几句。
梁氏兄弟在他背后叹气:“小温,亏你还笑得出来。”
当时年少轻狂,又身处汴京那样一个烟柳繁华地,风气所染,他们从来不觉得结识一两位风雅名妓有什么关系。但是此时此地,情势只怕大大不妙。早听凤凰说过,巫山门的女弟子,无不善妒,不只甘净儿如此,姬瑶花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像那种宽宏大量、不会计较这种陈年往事的女子。
对面席上的姬瑶花,已经看了过来。
小温侯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不无歉疚,但却不是要否认或是掩饰。
姬瑶花默然不语。然而场中诸人,忽地都觉得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缕缕寒意,不知从何而来,让几位年老的乡绅,不禁打了个哆嗦。
寂静之中,姬瑶光已接过了姬瑶花的酒杯,站起身来道:“各位好意,在下心领了,以此杯酒,还敬各位。此杯过后,在下便要尽早赶回去安排除夕家宴与祭祖之事,所以不能奉陪,还请黄大人、朱大人、小侯爷与各位父老见谅。” 朱逢春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见眼前情形,也已明白了几分,小温侯不便出面挽留,正是该他出面挽回局势的时候,当下笑道:“天色尚早,酒兴正浓,不必如此匆忙。来,朱某再敬你一杯!”
姬瑶光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朱大人,酒若强饮,便无意味了。”
梁世佐已转到黄大人身边低声说道:“黄大人,请你出面留下他们。”
姬瑶光的去意如此坚决,只怕是因为看上去镇定自若的姬瑶花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样平静,才令得姬瑶光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留下来。这正是逼宫的大好时机,如何能够轻轻放走他们?
黄大人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辞,姬瑶花已回头低声向姬瑶光说道:“我们留下,这出戏无论是谁安排的,我都要看完。”
姬瑶光瞥了小温侯一眼:“我们又不是非要求着朱逢春这帮人上这道保本的,何必留在这儿让人带着那种眼光来打量你?”
姬瑶花皱起了眉:“你难道想去找于观鹤?于观鹤手眼通天,这条路倒是不错。不过我们都知道于观鹤是什么样的人,若非万不得已,我决不会让他再见到你。我们留下,这些人就能吃了我们不成?”随即转向朱逢春,微笑道,“舍弟是因为不胜酒力,故有逃席之意。”
朱逢春松了口气,立刻说道:“好,好,接下来的酒,就请自便吧。”
只要他们肯留下来就好。
映雪与映月久在风月场中,如何领会不到眼前情势的微妙。献上歌舞之际,特地舞到姬瑶花面前,曲意奉迎。梁世佑在小温侯耳边叫苦:“真个不好,这两人只以为自己是在奉迎姬大小姐,姬大小姐只怕不是这么想,弄不好还会以为她们两个是有意要让她难堪的。”
他们与姬瑶花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是看得出姬瑶花脸上那藏在浅浅微笑后的怒意。
小温侯却举杯而笑。梁世佑疑惑地拍拍他:“小温,你当真还笑得出来?”
朱逢春也在笑,低声说道:“梁二,你看凤凰对这件事情生不生气?”
梁世佑白他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凤凰有什么好气的?除非发现结交名妓的是钱夫子——”
他蓦地明白过来,也笑眯眯地望向姬瑶花。
姬大小姐的心中,原来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样若无其事、将小温侯看得天高云淡,所以才会醋意大发吧。若不是这两个名妓,他们还当真被她瞒了过去。
也许连她自己也会被自己骗过去。
布局的人,真是高手,一针见血,叫姬瑶花再不能自欺欺人。
小温侯望向县衙的高墙:“设下这个局的,必定是伏日升。”
除了他没有人会这样了解姬瑶花发现此事之后必定会有的反应,也没有人会这样熟悉这些名妓的交游、安排好她们的行程。
小温侯举杯向高墙外虚敬了一敬。伏日升想必会藏在哪个地方亲眼看看他设的局妙用如何。
高墙外的古樟之上,伏日升微微一笑,低下头拍拍身边的甘净儿:“我们走吧,小温侯已经领会我的意思,也明白了姬瑶花心中究竟对他如何,必定会想方设法带走姬瑶花,还巫山一个清静,咱们又可以逍遥自在——”
一语未完,甘净儿突然叫了起来:“什么人?”
一条艳红如血的罗带已经呼啸着卷了过来。
甘净儿迅疾缠着树枝攀上了树梢,躲过红罗带的袭击;伏日升向侧旁闪开的同时,铁血箫点在罗带梢头,罗带巨蟒般卷了回去。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白树下传了上来:“原来是上升峰的伏师兄啊,我还以为有歹人藏在树上呢。翠屏峰明春水,这厢有礼了——”
甘净儿飘回伏日升身边,愕然道:“翠屏峰弟子已经出师了吗?”
伏日升沉吟不语。论起武功路数来,翠屏峰的天罗带,倒正是与缚仙索相生相克的对手。
树下那少女已笑着飞过了高墙,他们只望见她的翠色罗裙,映着墙头白雪,一闪即没。
堂上正酒酣歌浓。飞落在庭前的少女,令得大家都静了下来。
那少女本就生得明丽,肤色又极白,映衬得更是眉目如画,翠色罗裙上笼着一条艳红如血的披帛,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眼珠转了几转,停在姬瑶花身上,脆生生地说道:“翠屏峰明春水,见过姬师姐。”
姬瑶花打量着她。明春水人如其名,真有一种开朗明丽有如春水的气质。
她究竟有何来意?
明春水的目光却转向姬瑶光,姬瑶光忽然间有一种大不妙的感觉。
明春水好奇地注视他片刻,方才说道:“姬公子,我的本名叫碧黛儿,是白虎巴人酋长的女儿。”
姬瑶光和姬瑶花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大是异样,姬瑶光的神色甚至有些尴尬,想必已经知道这少女将要说些什么。不待他想出办法来阻止,明春水已接着说道:“白虎部酋长的女儿,一生下来就指配给了姬家子弟,我从小就知道,我是指给了你。只是我从六岁就被师父带到翠屏峰去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现在我已经出师了,爹爹说我也该出嫁了。不过我要先见一见你这个人,才能决定嫁不嫁呢。”
白虎部竟然从来没有提起过酋长的女儿被收为了翠屏峰弟子。他们究竟有何用意?姬瑶花姐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事大不简单。若非已知道明春水本是巴人而非寻常汉人女子,这样大胆的言行,只怕早已将不少人骇倒。
朱逢春轻咳了一声:“明姑娘现在是否做出了决定?”
明春水看看他又看看他身边一脸期待的梁氏兄弟,笑得眉眼弯弯:“你们好像都很希望我嫁给姬公子呢!不过嘛……”她有意拖长了声音,仿佛有意要将他们的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戏弄,良久方才接下去说道,“我的确愿意嫁给他。”说着转向姬瑶光,“姬公子,我要回去告诉爹爹我的决定了,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嫣然一笑,转身飞掠过高墙。姬瑶花看看姬瑶光,再转过目光看看笑眯眯的朱逢春一干人,小温侯含笑看着她,一扫方才的窘迫与不安。
姬瑶花胸中忽地腾起一股不可自抑的怒气,右手扬起,那尊辟毒蟾蜍向着小温侯劈面飞来。小温侯略偏一偏头,抄在手中,愕然望着她。
缚仙索缠向墙外那株古樟,姬瑶花已带着姬瑶光飞掠过高墙,竟是不辞而别。
但是树上一片刀光飞起,将姬瑶花又逼了回来,落在庭中雪地上。
伏日升与甘净儿跃落在墙头。
伏日升向小温侯拱一拱手,小温侯一笑,拱手虚敬一敬,随即大步走了过去,将辟毒蟾蜍又递到了姬瑶花面前:“算我借给你的,如何?”
县衙中一片静寂,都在等着姬瑶花的回答。
姬瑶花看看墙头的伏日升与甘净儿,再看看被凤凰和梁氏兄弟逼住不得过来援手的石头和孙小香。金环银环两名女侍,畏惧辟毒蟾蜍,只敢远远地站在一边观望。
看样子她若不接过来,今天是休想离开了。什么时候事情变成了这样?她吸一口气,定住心神,抬起头说道:“小侯爷,功成之日,我定会完璧归赵。”
小温侯轻吁了一口气,进一步说道:“既然令弟想进宫读书,不如一起启程如何?入京之后,进宫的机会多得很,总好过在这儿等着表章来回、空耗时日。”
姬瑶光警告地瞪了姬瑶花一眼。但是小温侯立刻转过来对他说道:“你即将娶妻,令姐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要陪你一生的自有他人。”
姬瑶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忘记,明春水是翠屏峰弟子。他也许逃得过与白虎部酋长女儿的婚约,可是只怕绝对逃不过与翠屏峰弟子的婚约。
姬瑶花反腕握住了姬瑶光的左手,轻声说道:“我和瑶光另有打算,多谢了。”
小温侯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瑶光为什么想要入宫读书,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帮你早日完成心愿。你就这么介意与我一同入京?”
姬瑶花默然无以为答。她若承认,岂不是不打自招?她若否认,便应当理直气壮地同路入京。因为小温侯的确是最快最好的人宫路径。
姬瑶光感觉到她心中的矛盾,狠狠地握紧了她的手。姬瑶花默然许久,勉强答道:“这样安排也好。”无论如何,她决不能让瑶光去找于观鹤。
话才出口,她便感到了小温侯身上刹那间洋溢开来的欣喜与快慰,如冬日炉火般扑面而来,熏得她脸上微微发烫。
伏日升远远地看着姬瑶花脸上漫染开来的淡淡红晕和姬瑶光阴沉的脸色,已经明白,向小温侯又拱一拱手,拉着甘净儿,长笑而去。
堂上乐舞又起,朱逢春诸人在乐舞之中向小温侯举杯而笑。
07 洁净如青莲的巫女
除夕之夜,巫山县城中,爆竹声声,酒香飘溢,正是万家团圆时。
积雪低低地压在庭中的老桔树上,苏朝云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挑弦轻弹,细碎不成曲调的乐音,时不时震落一两片积雪。
侍女在火盆中添了几块细炭,剪掉长长的烛芯,房中立时明亮许多。
另一侍女悄然进来,轻声说道:“小姐,伏日升送来帖子,请小姐到他家中一聚,共度除夕。”
苏朝云答道:“回掉他。就说我有客人。”
那侍女四顾无人,不免怔了一怔,但还是答应着退了下去。
院外有人笑道:“原来苏师妹早知道有客来访啊!”
于观鹤越墙而入,踏着庭中积雪,袍袖飘飘,径直走了进来,在苏朝云对面坐下:“苏师妹推掉伏师弟的邀请,是不是因为他邀请的并不只有苏师妹你啊?”
苏朝云放下支着长窗的竹竿,吩咐添火的侍儿上茶,淡然说道:“我自然知道伏日升还请了甘净儿。这与我又有何相干?寒夜客来茶当酒。于师兄还请勿嫌简陋。”一边示意那侍儿退下,起身移近火盆,靠在煦暖的虎皮长椅中,注视着于观鹤,静静等着他说明来意。
于观鹤打量着苏朝云,好一会才说道:“苏师妹是否知道,姬瑶花姐弟已经决定,风雪一停,便随小温侯入京?”
苏朝云淡淡一笑:“我还知道姬瑶光突然有了一个来自翠屏峰的未婚妻。看起来他们姐弟二人,很快便会各自嫁娶。侯门一人深如海,姬瑶花哪还有机会再像现在这样四处招摇?没有了姬瑶花,姬瑶光自是不足为虑,我们总算可以清静下来。”她看着于观鹤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气,“于师兄不这么认为?”
于观鹤喟叹道:“当今官家崇信道教,宫中收罗有道藏十万。姬瑶光入京,为的就是想寻找机会人宫,从从容容地读这十万道藏。我想苏师妹你也知道,巫山十二峰,无不与道家渊源深厚,只怕十二峰的来龙去脉,道藏中必有记载。甚至于十二峰的武功心法、强弱长短,也会从中透露消息。姬瑶光究竟是想从道藏之中寻找到一些什么东西?想来也不用我多说了吧?所以我决不相信他姐弟二人真的打算就此罢手。”
苏朝云默然片刻,说道:“于师兄意下如何呢?”
于观鹤拈须微笑:“我倒想先听听苏师妹的意见。毕竟苏师妹你已经和他们交过几次手,对他们了解更多一些。”
苏朝云低头沉吟着,手指轻挑,勾出一串串若有若无的细微乐音,于观鹤的心中不觉升起一股隐隐的烦躁,正待不耐烦地出言探问时,蓦地惊悟,摄定了心神。苏朝云已抬起头来说道:“于师兄,你心中究竟急切想得到什么,所以才会这样沉不住气、以至于听不得我的琵琶呢?”
于观鹤审视着苏朝云淡定的面容。这样波光潋滟、摄人心魂的一双眼睛,仔细看来,眼底深处,竟是荡漾着凛凛寒意,冷静得有如水晶。这样一双眼睛,似是能够看透一切,只不过不屑于说破、更不屑于伸手干涉而已。无论,世间如何风云变幻,她只想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云端下的厮杀,琵琶轻弹,打发掉偶尔冲近她身边的麻烦。
于观鹤抚摸着手中拂尘,心念数转,最终只是慢慢说道:“我只想独善其身罢了。不过,苏师妹,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我虽然只想独善其身,无奈有人不肯让你我清静。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
苏朝云嘴角微微一挑,哂然一笑:“说了半天,于师兄还是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你的来意。是不是因为,于师兄的来意不便启齿呢?”
于观鹤伸手拿过铁箸,将盆中的炭火拨旺一些,拍拍手上其实没有的灰尘,这才说道:“苏师妹,姬瑶花已经盯上了你,你也和她斗了几次,不过胜负还很难说。姬瑶花现在又多了一个小温侯撑腰,只怕你更无胜算。不过她幸好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姬瑶光。”
苏朝云望着他脸上映照的闪闪火光:“于师兄,姬瑶光身边,侍卫众多,现在又有了一个翠屏峰的未婚妻,你想要对付他,只怕比我对付姬瑶花还要吃力。更何况么,于师兄,你当真是要除掉姬瑶光?你不怕姬瑶花找你拼命?”
于观鹤一笑:“瑶光骨秀神清,见识超卓,大有六朝遗风,又岂是姬瑶花这样的凡脂俗粉能够相提并论的?没有了姬瑶光,姬瑶花还能有什么作为?”
苏朝云沉吟了一会才道:“于师兄究竟想怎么做呢?”于观鹤倾身向前:“困住姬瑶花,带走姬瑶光。”苏朝云看着他道:“于师兄自然是希望我来困住姬瑶花,好让于师兄从容带走姬瑶光了?”于观鹤微笑:“我要做的并不比苏师妹你容易。”
姬瑶光身后不但牵绊着翠屏峰,阎罗王、韩起云以及孙小香背后的峨眉派,更看重、更着紧的恐怕也是姬瑶光的头脑而非姬瑶花的手段。
于观鹤又道:“明年春节的祭神赛舞,苏师妹想必不希望看到我替季延年调香吧?”苏朝云瞥了他一眼:“于师兄这是在威胁我?”
于观鹤摇手道:“岂敢岂敢。我不过是提醒苏师妹,不要逼我去找别的人合作罢了。愿意与我合作的,大有人在。即使是伏日升,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肯定小温侯会将姬瑶花真正变成侯府的少夫人,而不是姬瑶花将小温侯变成自己最得力的帮手。他其实是在豪赌一场,要么完胜,要么全败。倘若我能给他更好的选择,伏日升只怕也不见得愿意见到姬瑶花嫁入温侯府。”
琵琶轻响,仿佛苏朝云的心意一般沉吟不决,良久,苏朝云方才说道:“既然如此,于师兄希望我如何困住姬瑶花呢?”
于观鹤站起身来:“以苏师妹的聪明,如何会想不出法子?老实说,我们这些人中,除了伏日升,说起来也只有你能有这样的智谋手段与姬瑶花周旋到底。但是伏日升这个人,风流成性,对姬瑶花未免有些下不了手,我们的希望,究其实还是在苏师妹你的身上。”
苏朝云淡淡笑了一下:“于师兄过奖了,请走好,恕我不送了。”
雪落无声,苏朝云怀抱琵琶,悄然穿行在巫山县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望霞街尽头的姬氏老宅外,望着白雪绿竹掩映的庭院,拨响了琵琶。
清泠如檐下滴水的乐音,穿透庭院中的笑语,传入院中人的耳里。
苏朝云一边拨弦一边曼声吟唱:
白马饰金羁,连翩巫山驰。借问名与姓,天下谁不识?
瑶台花似锦,蜀草碧如丝。花红动人怜,草碧惹人惜。
宁不知白马与碧草,缠绵终有时!
歌声之中,街道左右的人家纷纷打开门来看个究竟。及至见到在飞雪中起舞弹唱的,竟是药王庙的巫女,既惊且惧,不知道巫女突然来到姬氏老宅前、高歌这样一首曲子有何用意,都赶紧又将门关上,生怕惹火烧身。
姬氏老宅中的笑语开始错乱,苏朝云的嘴角则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嗓音优美如丝绸,在夜空中轻轻划过,飘落在庭院之中,将这首曲子又唱了一遍,一字三摇,拖长了的尾音,带着美酒般蛊惑人心的旖旎缠绵。
庭院中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冲了出来,不耐烦去开门的那个少年,越墙而出,姬瑶花紧跟在后面。
苏朝云停了歌舞,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这少年想必便是登龙峰的小师弟方攀龙,看上去的确还很年轻,额头宽阔,目光明亮,长手长脚,布衣洁净,几乎像个单纯爽朗的大男孩。
姬瑶花看着苏朝云,微微皱起了眉头:“除夕之夜,苏师姐冒雪来访,不知有何要紧事情呢?”
苏朝云淡然答道:“不过是想请方师弟听一听我新编的这首《蜀草碧》罢了。伏师兄能够请姬师妹听《巫山高》,我请方师弟听《蜀草碧》,想必也不为过吧?方师弟既然已经听过,我也就不必久留了,先走一步,两位尽可再回去用团年饭。”她看了看神色古怪的方攀龙,微微一笑,裙裾旋转,身形飞起,没入雪夜之中,远远地传来她一唱三叠的歌声:
宁不知白马与碧草,缠绵终有时!
歌声渐行渐远渐不闻。方攀龙转过头来,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原来巫山城中的传言真有其事,姬师姐,等到你与小温侯成婚之时,一定不要忘了我这一杯喜酒啊。”不待姬瑶花回答,方攀龙又道:“今晚这顿团年饭,就算我借花献佛,为师姐和姬兄饯行吧。”
姬瑶花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方师弟,传言终究只是传言。我与小温侯同路入京,一是为了护送瑶光,二是为了面对困扰我的问题。我若一味逃避,终究还是解决不了。你心中若有困扰,务必也要勇敢面对,否则你永远也不能摆脱或是解决它。”
方攀龙怔了一怔,喃喃说道:“我心中若有困扰……”
初入人世的少年,心中最大的困扰,也许无过于面前这位变幻莫测的女郎。
苏朝云已经在方攀龙心中成功地种下了一根毒刺,但要拔除却只能靠他自己。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到第四天的黎明时分,风雪终于停止。渐渐儿冬阳初生,江面上水雾腾腾。
小温侯一行坐的是川江帮的大船,鱼龙百变的大旗,在江风中猎猎飘拂。
虽然在枯水季节,巫峡之中,仍旧是滩多水急,航道险窄。巫峡入口处,停泊着数十艘船只,驻守渡口的川江帮帮众,挥舞小红旗,挨次放行船只,后一艘船必得等到前一艘船驶出半里开外,方能启航,以免船只太密、顺流而下时容易碰撞。即使是川江帮的大船,在这样湍急的江面上,也只能挨次等候,不便抢道。
小温侯的座船最先放行,紧接着是梁氏兄弟、姬瑶花姐弟一行、回巴东县处事政务的朱逢春,凤凰的座船殿后。
巫峡之中,幽暗无光,头顶天空白雾茫茫。
白雾之中,蓦地里一个淡紫人影自北岸山峰横过天空,在半空中停了一停。竟仿佛悬空而下,迎上了走在最前面的小温侯的座船。船夫纷纷仰头观望这空中出现的人影时,她的左手连扬数扬,六名船夫惨叫着捂着双目倒了下去,坐在舱中休息的另外四名船夫还来不及接手,船只已经失去了控制,沿了急流,向着正当航道的一块巨礁撞了过去。
小温侯立刻翻滚至船头,大喝一声,长戟递出,刺在巨礁之上,船头偏了开去,客船擦着礁石滑向下游。
这时他们才看清,自白雾中凌空而下的,是一个蒙着面巾、体态修长的紫衣女子。无疑这是苏朝云,蒙面想来只不过是不想背上一个明火执仗袭击小温侯的名目罢了。
苏朝云凌空飞舞的身姿,是如此曼妙,却又潜藏着如此凶险的杀机。
一击之后,苏朝云的身形凌空荡起,扑向第二艘船。船夫来不及躲入舱中,急忙伏倒在甲板上,双手抱头护住自己的面目。但是这一回苏朝云打出的金钱镖取的正是他们的双手。总算梁氏兄弟见到前一艘船出事,及时冲至舱门,舞起双枪,打飞了十余枚金钱镖,护住了离舱门最近的两名船夫,忙乱之中,船只险险儿自巨礁一侧擦过。
苏朝云已经自他们头顶掠过,迎上了姬瑶花的座船。
姬瑶花站在船头,缚仙索飞起,卷向苏朝云头顶之处。
临近江面,雾气稀薄,苏朝云身上缚的那根银白钓丝,已经逃不过姬瑶花的眼睛。只要缠住这根钓丝,苏朝云便将如鱼儿落网。
苏朝云在半空中提气轻身,攀着那根悬在空中的钓丝倒翻上去,让过缚仙索,左手扬起,数十枚梅花针杂着金钱镖打了出去,趁着姬瑶花忙于挥袖卷落暗器、凤凰的船只尚在一里开外的良机,向半空中荡了上去,攀上自两岸山峰之间横过江面的另一根钓丝,没人白雾之中。
姬瑶花仰望着空中的茫茫白雾,高声说道:“苏师姐,你我之间的事情,尽可在你我之间解决,为何要拿峡江中这么多船夫和行人的性命来斗气?”
白雾之中,南岸山峰上传来苏朝云的朗朗回答:“姬师妹,不要将这件事情栽到我的头上来。祝你平安通过巫峡,也希望你能够平安通过西陵峡!”
琵琶声响起,半入江风半入云,伴随着苏朝云穿透浓雾的歌声: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姬瑶光也走到了船头,打量着江上白雾:“能在两岸山峰之间拉起这么两条钓丝的,恐怕只有于观鹤驱使的鹤群了。不过这个主意必定是苏朝云想出来的。西陵峡比巫峡更为险要,有他们两人守在岸上,可能会更加凶险。”
姬瑶花看他一眼:“难道我就该听从苏朝云的暗示,折转回去?”
然后再让苏朝云从从容容地对付姬瑶光。
姬瑶光一笑:“你有那么笨吗?我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说,你不应该将于观鹤赶到苏朝云那边去的。我自信要对付他还是有把握的。”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你可明白,一个人若是太想得到一样东西时,就会不择手段?”
姬瑶光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转过话题说道:“瑶花,方才小温侯的船出事时,你的脸色都变了。”
姬瑶花一旺:“是吗?”姬瑶光道:“有些问题,不是面对就可以解决的。你若真无把握,我宁可你暂时躲避。”
姬瑶花默然一会才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送你入京再说。”
当晚小温侯一行宿在巴东县城。来往船只,都停泊在官船渡。此处江面较为开阔,可以望见头顶的大片星空,映着船上与巴东县城中的点点灯光,一眼望去,恍然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水。
一艘小船却没有泊岸,慢慢地划向下游。行至江心时,一缕箫声飘摇而出,在江涛夜风中远远地传向峡江两头和两岸山峰。良久,自南岸临江的一个小村落中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即便江涛洪亮,夜风呼啸,也掩盖不了这异常清晰的琵琶声。
小船划向那临江小村。伏日升自船中掠出,纵身上岸,循着那琵琶声找到了隐在小村东头一间简陋小屋中的苏朝云。
一灯荧然,苏朝云怀抱琵琶,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菖蒲席上,淡然打量着在她对面盘膝坐下的伏日升,等着他说明来意。
伏日升叹口气道:“苏师妹,你今日在巫峡之上弄的玄虚,也太玄了一点,不但小温侯那些人险险葬身江中,就连你自己,稍有不慎,也会葬身江中。我原来只以为姬瑶花胆大如天,现在才知道,你若行起险来,比姬瑶花还要吓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朝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伏师兄这是要来劝我吗?”伏日升正色道:“不错,我是要来劝你,不要阻拦姬瑶花入京。”苏朝云静静等着他说明理由。
伏日升道:“苏师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女峰。一直以来,上升峰与神女峰的历代弟子,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也就是因为,我们所习练的武功心法,委实太过相像,讲求的是识尽人间情滋味。只不过,识尽之后又如何,便大相径庭了。上升峰中历来有一句口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去心。’”
苏朝云不觉嘴角挑出一抹浅笑:“片叶不去心——伏师兄,你的心究竟有多大呢?”伏日升一笑:“大得足够装入全天下的好女子。”停一停,他继续说道,“至于神女峰的心法要诀,至重要的一句便是‘巫山云雨任飘摇’,讲求的是识尽人间情滋味后却能够不阻不滞、无挂无碍;一旦心有所滞,便会前功尽弃。”
苏朝云沉吟不语。伏日升又道:“你可知道,关于神女峰上的神女石像,还有另一个传说、另一个名字?”
苏朝云如何不知?神女石像,又被峡江乡民称为“望夫石”,相传是一个苦望夫君不归的女子所化。只是她觉得这个传闻太过捕风捉影,所以一直都视为笑谈罢了。但是听伏日升的口气,似乎决不认为这只是一个无根无据的传说。
伏日升道:“当真说起来,论家世、人品、性情、才干,姬瑶光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希望有小温侯这么一个姐夫。可为什么他一直坚决反对、一直想方设法地阻挠他姐姐和小温侯的接近?为的也就是这个缘故。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便会变成无怨无悔的望夫石!唉,有几个女子,当真能够做到识尽看破人间情滋味?当然了,苏师妹也许是一个例外。”
他不能不注意到,苏朝云的眼神,冷静得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也许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眼神,苏朝云才能够置生死于度外,在惊涛骇浪的峡江之上,凌空飞舞,阻拦小温侯一行的船只。
苏朝云没有说话。侍奉神灵的巫女,原不许有人间情爱。她爱恋的只能是虚空中的神灵。朝云峰的心法,由此而致力于培养一颗冷静出尘的心,好在浊世之中保全洁净如青莲的巫女。有朝一日,不能再以这样一颗心俯瞰人世、淡视风云,也就是巫女退任、泯然于众生之时。
但是在楚阳台上,姬瑶花对她说:“神灵若有知,只怕宁受愚夫村妇全心全意的一支香,也不受你这冷冰冰的一支舞。”
想到季延年那浓情如酒的舞姿和眼神,苏朝云心中蓦地掠过一阵不安。
伏日升轻叹道:“我最初是想大家联手制服姬瑶花,可惜都未能成功。不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苏师妹,你那一曲《蜀草碧》,固然可以乱了方攀龙的心,却还不足以乱姬瑶花的心。现在苏师妹可否明白,我为什么要劝你放姬瑶花入京?”
苏朝云迅疾摄定了心神:“自然明白。与其我们冒险出手,不如让小温侯出手来困住姬瑶花。”
不但困住她的人,也将困住她的心。这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伏日升站起身来:“苏师妹,既然话已说明,你是否要与我同船回巫山县?”苏朝云微笑:“那就多谢伏师兄了。”
在小船之上,苏朝云轻拨琵琶,弹了一曲《归去来》,和着伏日升的箫声,远远地传入两岸山峰。
北岸山峰上蓦地传来于观鹤的长啸与鹤唳,苏朝云微微一笑:“于师兄似乎很生气呢。但愿他能够暂且忍耐一时,不要急于去找姬瑶光。”
伏日升也微笑着,一边在心中忖度着苏朝云脸上的笑容,终于明白舞台之下的苏朝云,为什么不能像舞台之上的苏朝云那样,让他生出如赏名花、熏然欲醉的感觉。
因为苏朝云微笑的时候,波光盈盈的一双眼睛,其实是没有笑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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