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开唐⒂
小 椴
前情提要
喷火侏儒我是谁?这是个秘密。我只能告诉你们,宴无好宴,更何况是百王孙宴。有很多人要搅这一场魏王李泰设下的局。比如那些大食人,他们真猴急啊,朝那弹琴的幻少师扑上就是一刀,若不是旁边的绝色胡姬为他躺下,他怕是要是要到天国去弹琴了。那胡姬生挨了一刀,不知是生是死。我无心管这些了,我有我的使命——
吐火罗
整个世界于一瞬间似乎都停顿了。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慢很慢。
满座之中,诸国王子的惊呼声遥远而细微,李浅墨只见到一张又一张缓缓张大的嘴,阳光迟滞得像这个世界将要走到尽头时那样的荒诞而凝重,所有欲死的阳光正在被大口地吞进那些张大的嘴巴里。李浅墨只觉得那些阳光像一整块透明而密实的琉璃,因为缓慢,所以坚硬,让人吞不下,咽不进。
李浅墨忽然想到:有没有人想过,阳光其实也会死的。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随时都有旧的阳光死去,而新的阳光在诞生,却从没有人为那些死去的阳光伤心过。他们只是在……依旧衣履华丽,享受着、贪恋着,那些他们以为无生无死的阳光。
近百王子个个衣衫华贵,他们的服饰上,那些华丽的珠宝迟滞地反射着瞬息生死的阳光与所有瘫软的人生。而这身外的世界,一如既往堂皇,却又如此荒唐着。李浅墨一时只觉得不可理喻,其实这一切只为了……珀奴那瞬息将逝的生命。
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沙漏一时间都阻滞了,所有日晷上那狭窄的刀锋样的影子都变得迟钝了。李浅墨低头看向珀奴,哪怕相处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他一向只觉得她美,但从没有这样。在她皮肤上每个毛孔里看到那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悠长的呼吸……那呼吸是美的,因为那就是生命。
羽门的心法直至此时才显现出它强大的力量——李浅墨记得自己曾问过肩胛:羽门心法的主旨究竟是什么?肩胛想了想才回答他:“你有没有想过,在有些鸟看来,这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发生得极其缓慢。这整个世界,对于它们来说都像一场放慢了的动作。在它的一扑翅间,整个世界慢得仿佛它身上掉落的羽毛,在空气中缓缓地坠落。所以,它们才常有机会在那些强大的网罗之间逃逸。”
李浅墨当时还小,看着身遭这个世界,只觉得一切无异。一时无法理解,喃喃道:“可我……”
肩胛按了下他的肩膀:“可能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羽门心法中,有一些‘障’,不经历那些重大的变化,你是完成不了那层突破的。直到有一天,你看到了一场你真正在意的死亡。那时,或许,你会感到,整个世界仿佛都停顿了,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像鸟儿一样,你能在一朵花开的时间里,看到整个季节层次繁复的、一瓣又一瓣的,那绚烂已极的凋零与绽放。那时你将发现,死亡其实很长、极其漫长,而痛苦也随之同样的漫长。”
哪怕李浅墨那时还小,却听得心里也痛苦得迟滞了。
可肩胛忽然笑着说:“那时,你也才会发现,原来你,还来得及做很多事的。”
李浅墨怔怔地盯着此时自己怀中的珀奴。没错,这个世界,其实很慢。
——而他,也来得及做很多事!
他仿佛看到了那大食人挥击而下的马刀割切出来的伤口是如何缓慢地在毁坏着珀奴的生命,仿佛看到了那些将要瘀滞的血块将如何拥堵住珀奴那本该欢快至极的生命。
他忽然伸手一击,一掌就击在珀奴胸口。珀奴身子猛地一震,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以唇度气,将自己苦修多年的“片羽真气”缓缓地度入了珀奴的口里。然后,他猛然起身,一探手,在身边不远处,一个呆立的铁勒王子随从的背上就摘下了一把犀把雕弓。然后,他张弓引箭——
做这些时,他心里只觉得很平静。
他只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比如,阻止这场杀戮。
——杀戮是这个世界里最激烈的游戏,有时,甚至连飞鸟也无法逃脱。但那是、他们的、游戏。李浅墨在心里静静地对自己说:但那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当然也不是珀奴的!
他将要尽自己的全力,带着她,在那场游戏里逃脱。
一切其实又发生得极快。
——承平盛世,朗朗乾坤,一场百王孙之宴,谁料到会闹到如此刺杀迭起的地步?
那边大食人派来的白马刺客方才绝尘而去,这边,居然又发动了一场针对魏王的刺杀。
魏王李泰身边的卫士防护本极严密,但适才为那白马刺客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几乎人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李浅墨与那刺客的对击。
如此高手对搏本甚罕见。连瞿长史这等老成持重之人为了那兔起鹘落的一击都不免牵去了大半的心思:只见李浅墨急怒之下,吟者剑凌厉千古,偏那名白马大食刺客也剽悍至极,手中弯刀悍勇激烈。一为中原剑法,一为大食刀术,两人往返对搏,虽交接仅只三招,但其惊心动魄处,却令在场人等个个看得心动神移,再没想到会变生肘腋间,那适才还滑稽可笑的侏儒小儿竟会趁此机会发难,且矛头直指魏王。
只见得那侏儒口中喷火,双手连挥,袖中竟发出一连串的火弹,那火弹遇风即燃,势头暴涨,为他秘术所摧,登时向李泰卷去。
这一手,分明像是西域袄教中的拜火之术。
那火光色作阴绿,一看即知内含巨毒,只要稍沾上一星半点,怕不立时就会毒发毙命?
李泰身边护卫惊觉过来时,已然不及。空气里只闻到一股焦臭的味道,却是立在远处的瞿长史情急之下,竟抓起身前的一名侍从,挥手就向那火光来处投去。
但他相距过远,这时相阻,也不过略尽人事而已。
瞿长史出手虽快,却已来不及。如若来袭的是别的什么兵刃暗器,他原本可以就此挡下。可那火光却非人身可以阻挡,只听得一声惨叫,空气之中焦臭之味顿出,那名侍从哀叫一声,立时惨死。
身边护卫相距过远,施救不及,李泰情急之下,竟亲自动手一把掀翻了自己面前的食案,那案子陡然立起,遮向那熊熊而至的火光。
可那火光一遇到木头,陡然一盛,燃着了整个木案不说,火舌还是直扑向案后的李泰。
——事已至此,只怕魏王再怎么闪避,也已不及。
就在这时,却见得一箭凭空而至。那箭直取那侏儒小儿。那侏儒再没想到,李浅墨在激战之后,身边珀奴还有重伤,犹有余暇射他一箭。
这一箭,他不得不躲。只见他身子向后一仰,险险避过了那一箭,口中喷火,火焰立时把那飞来的一箭烧成飞灰。可那道由他操控,直取魏王的火束,却也不由就此一滞。
恰在这时,却听得曲江池边传来一高一低两声轻叱。随后,一大片水珠耀着日光在魏王头顶当头罩下,仿佛千颗万颗珍珠随着那叱声一齐绽破。魏王身边,一时仿佛罩上了一层水幕。那水幕晶莹剔透,而那水珠之中,折射的居然还有虹彩。
那虹彩却是为:随着那水珠出现的,竟然还有两根七色彩带。那彩带浸了水濡湿了,本该沉甸甸的,这时却轻软如虹,斜飞似霓,轻巧巧地护住了魏王周身,几乎把他整个人包缚如茧,其中一根一带就带他脱离了险地。而另一根,透着湿淋淋的水气,反迎向那束火光。
手持两根彩带现身的却是两个侍儿。两个侍儿俱都体态纤纤,身姿俏丽,一望即知是大户人家出身,看装扮却不似魏王身边的侍从。只见她们挥舞着两根浸透了水的彩带,一个护住了魏王,一个陡然反击。
空中一时只见毒火如舌,而彩带似练,水火相激,但闻得一阵噼噼啪啪的暴响,一时只见火光弱了下去。
突袭的侏儒眼见火力受阻,并不就退,反尖叫了一声,拼尽全力,身子猛地一抖,就见他全身上下,火苗直蹿,他矮小的身子猛地一蹦,全身竟燃满了阴阴的绿火,合身扑起,直向魏王抱去。
那阻拦而至的彩带空中一卷,反迎向那侏儒。沾水的彩带一遇到他身上的阴火,登时一阵蜷缩。
先护住魏王后退的侍儿一见之下,急忙援手,一时只见两带交舞,两个突然而出的侍儿,竟与那疾扑而至的侏儒,斗到了一处。
场中鱼龙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瞿长史与李泰身边的一干侍从这时已人人反应过来,个个行动,有的疾扑向魏王,有的却包抄向那名侏儒刺客。不过转眼之间,合围之势已成。
恰在这时,却听得一阵哈哈大笑:“今儿这儿倒是热闹,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百王孙之会,岂能不算上我一份!偏巧让我赶上了,且让我也来凑个热闹如何?”
话声间,只听得一阵马蹄疾响,却有二三十骑快马从曲江池北一路疾驰而来。那些快马匹匹骁骏,贵极天下,当世只怕少有人家养得起这么多的好马。外围的魏王府卫士方待阻挡,却见当先一匹马上,骑者金冠束发,美玉饰鞭,穿了一件窄袖金花的明黄蟒衣,却正是当今的东宫太子!
他突然出现,自然无人敢加以拦阻。一时只见外围的魏王府卫士人人屏手后退。李承乾并不略收马蹄,卷蓬一样的,率着手下随从,呼啦啦的,竟直扑向当中筵席。
瞿长史不由脸色一变,他伸手一挥,魏王府中侍卫一时人人紧张,竟把魏王护得团团紧密。
——人人一见到魏王遇刺,脑中想到的第一个主使者,就是东宫太子。哪承想他居然如此不避嫌疑,径自纵马而来。魏王李泰惊吓之下,心下只觉:刺客援手已到!李承乾今天光天化日,居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屠弟了。
连李浅墨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马上低眼看向怀中的珀奴。只觉得,长安城中,这些储位相争之事,一时竟像离他很远很远。他重又抱住了珀奴,这时正全心全意地与她度气疗伤,全力在挽救着她的生命。
李承乾却像还不知道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遥遥只见到魏王府中人人脸上带有异色,座中诸王孙也个个面现惊诧,而一个侏儒小儿,被包围在侍卫的包围圈里,浑身带火,正自与两个手执彩带的侍儿对拼。
他一时只道那不过是魏王新找来的乐子,如同教坊俳优的百戏,不由放声笑道:“今日来着了,居然有如此好戏!”
这本是无心之言,但在魏王府中人听来,只怕字字都像讥讽。
那侏儒此时已经身陷重围,想来他自己也知道,今日刺杀魏王之举已功败垂成。如今在众护卫环护之下,别说刺杀魏王,就是他自己只怕再也逃不出命去。
他脸上的神色忽现诡谲,手下忽然慢了下来,仗着那毒火护身,竟不再理会与自己对攻的两个女侍,一转身,望向飞马而至的李承乾,口里含混地喃喃了句什么,面上神色若愧若恨,居然在袖中抽出一把刀,一抬手,竟然举刀自尽!
众人再想不到他会在这时自裁。眼见得他身上火苗失了管束,转眼之间,竟将他自身烧成了一截焦炭。李承乾一惊之下,猛然勒马,神色一时不由惶惑不已,望着魏王,日里迟疑笑道:“这算什么?难不成是那些俳优们新排的一出小戏?”
魏王李泰本来惊魂未定,这时见了李承乾,反定下神来,排众而出,开口笑道:“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错,这正是新排的一出好戏。讲的是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太子自感家国大业已去,派出一个死士去刺杀秦王,惜哉剑术疏,适才最后一幕,演的便是那死士眼看得功败垂成,自惭不已,所以自裁以谢主人的。”
他言笑晏晏,神色如常,明眼人都听得出,他不过是借燕太子丹与荆轲刺秦的典故来当面讥讽李承乾,分明已认定了这刺客就是东宫主使。
李承乾面色微微一变,也自哈哈笑道:“枉父皇还常夸你博通经史,怎么一个小戏就搅得你神智昏乱,想不起是什么太子了?不知后面的戏可曾排出,后面原还有个更倒霉的太子扶苏,被赵高指使奸人,杀得冤枉无比,平白扶持起了一个全不中用的秦二世?”
他提及赵高时,目光直视瞿长史,分明是在用扶苏自比,而讽瞿长史险诈如赵高,而李泰昏聩如胡亥。
两兄弟之间,一时出言各带讥讽。因为这一场刺杀,几乎已忍不住当场撕破脸来。
场间一时火药味极浓。无论魏王府,还是东宫中人,这时猛然朝面,却不免心中个个狐疑。魏王府认定今日刺杀的主使者就是东宫太子,他这时猛然现身,却让人不得不防。
而李承乾也不由心下大怒,暗道:今日这个莫名其妙的场面,料定是李泰背后布置的阴谋,好用来日后告状冤污自己的。
一时人人都不再开口说话。却听一个清悦的声音笑道:“太子,你忘了咱们今日为何而来的了?今日是万国王孙之会,还是魏王专为太子最心许的兄弟李浅墨王子开的,怎么兴之所至,全忘了前来的主旨,只顾谈戏?”
那说话的人正是称心。
他今日箭衣窄袖,打扮得猿臂蜂腰,朱唇玉面,倒大是矫健伶俐。人人一向只闻其名,少见其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见李承乾也当真听他的,在称心扶侍下下了马,游目场间,却在寻找李浅墨。
各国王孙这时见到大唐太子现身,一时不由得个个立起身来,鱼贯向前,与太子相见行礼,场面一时热闹已极。
魏王与瞿长史却不免脸色阴沉。要知,今日百王孙之会,本是魏王精心操办,可太子一来,因其身份地位,自然全抢了他的风头。一时只见李承乾面带微笑,一一会见诸国之王孙公子,李泰在一旁却不便靠前,面上神色装着略不在意,隐身护卫丛中,眼角冷冷地看着李承乾那边的风光热闹,目光中,只见得冰冷下去。
就在这时,李浅墨只觉得怀中动了一动。
他心中不由一阵惊喜,一低头,却见珀奴躺在一片血污中,皱着眉,身体痛苦地扭动了两下,低声道:“他,怎么样了?”
李浅墨心中不由暗谢了一声苍天,脱口道:“你可醒了!刚才真要吓死我了!”
珀奴神志分明还有些模糊,全没听清李浅墨的话,只是低声喃喃着:“他一……可还好?”
李浅墨心头不由一阵茫然,口里也茫然应道:
“他?”
——他又是谁?
只听珀奴低声道:“小王子。”
李浅墨这时才想起身边原来还有别人。
一回头,却见幻少师终于从自己的琴曲里醒过神来,这时已由木姊与魍儿扶到了一边去。而魉魉,这时也不知是生是死,为木姊与魍儿挟扶着,似已全无力气。李浅墨这时一眼望去,只觉得他们几人身边,似正有无边落木萧萧而落,不由觉得心里荒荒的,口里机械地道:“他没事儿。”
珀奴似乎精神一振,终于睁开眼来,勉强地侧过脖子,要去看幻少师在哪儿。
李浅墨不忍她如此费力,用手托着她的颈子,叫她看到了幻少师。
然后,才听珀奴松了一口气,似终于心安下来,闭上眼,低声道:“我就知道,他会没事。而你,终究会救我的,你也一定能救到我的。”
李浅墨心中一叹。早已凑过来却不敢靠前的龚小三本一直哭丧个脸,细心观察着李浅墨的神色,只要他神色一变,怕不当场就要哭出来。这时见到珀奴醒来,本自快活已极,听到她这句话,却不由愤愤地啐了口唾沫。
李浅墨一手扶着珀奴的后心,与她度气疗伤,一边认真地看着珀奴的脸色。他羽门一脉,本重医术,李浅墨于此道虽修习不久,但内外伤损却也认真学过。适才那白马大食刺客劈向幻少师的一刀,几乎全由珀奴挡住了。好在自己总算赶得及时,一剑击中刀身,刺开了那一刀。珀奴眼下看来,外伤却是不重,适才几乎丧命,却是为那白马刺客刀上的锐气造成的内伤太过严重,几乎阻断气血所致。
他一边与珀奴疗伤,一边只觉脑中一时一片空白,像只来得及想得起两个名字:“珀奴、幻少师?幻少师、珀奴?”
可他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再去想它,还要全力去救治珀奴的伤势。
珀奴又歇息了一小会儿,似觉好多了,一张眼,却见到李浅墨正直盯在自己脸上,那目光古怪茫然。
她还从没见李浅墨这么心神不定过。先怔了一怔,然后,勉强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只觉得手上湿湿的,全都是血,不由颜色一变,疾问道:“那人……那人可是划花了我的脸?公子,不行,你一定要替我报仇!他划花了我的脸,你也要在他脸上这么划上一刀,不、划上很多刀……不、还是别了,就算划花他也救不回我的脸了。”
说着,只见她眼角泪珠滚滚而下。
眼见她这时居然还有心思操心自己的脸,也依旧不改善良,李浅墨一时只觉得自己熟悉的那个珀奴重又回来了。
不知怎么,他重又开心起来,伸出衣袖轻轻拭着珀奴溅在脸上的血迹,低声道:“不,他没有。让我看看你伤在哪儿。刚才我只见到他一刀斩下,只以为自己发觉晚了,再也来不及了,以后怕再都看不到你了。现在你别担心,你伤在后背,脸上光溜溜的,他没有划到你的脸。”
说着,他轻轻扳侧了珀奴的身子,却见她肩上好大一片血污。
李浅墨暗自咬了咬嘴唇,伸指一划,已划开了她肩上的衣服,露出里面酥脂般的肌肤来。
他伸指疾点珀奴肩背上的穴道给她止血。却见那道伤口还不算深,细细的一条缝,却极长,长得让李浅墨不得不把珀奴背上的衣服划出了好长一条口子,让大半个肩背都露出来。
他情急之下,又无趁手的干净细布处理,只能用衣袖轻轻拭去了伤口周边的血迹,却伸舌沿着伤口长长地一舔,清理干净了上面的血污,方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来,匀匀地涂在珀奴的伤口上。
羽门医道本极高明,李浅墨师从肩胛,随身带的都有上好的金创药物。珀奴适才还觉十分痛苦,药一上身,只觉得伤口微麻,像不太觉得痛了,却有一股清凉,护住了自己的创口。她脸上忽微微一笑:
“你舔我?”
李浅墨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如此。做时只觉得急切,也没想什么,这时听说,却不由脸上一红。
只听珀奴低声笑道:“啊,你舔了我了。”
口气里全是一派小儿女调笑的口气。
李浅墨一时脸上不由涨得绯红。那边太子身边的诸人遥遥望来,只见得他一身鹅黄长衫,坐在草茵之上,鹅黄浅绿,极为相衬。整个人翩翩如浊世佳公子,吟者剑那简净古拙的剑身已隐入他的袖口,再看不出他适才曾那么张扬凌厉地与人对决过。这时只见他软玉温香抱满怀,那被抱着的还是个绝色胡姬。偏那胡姬背脊半露,酥白如羊脂玉。背上一线伤口这时已止住了血,九死一生之余,更显得温柔旖旎。
人人一望之间,不由都惹动艳羡。却见称心也正朝这边看来,脸上神情似怅惘,似茫然。他紧随太子而立,李承乾一望之下,不由冲他一笑:“那个,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珀奴了。”
称心低声一笑:“果然相配。只是,她像没在看他。”
果然,珀奴稍觉轻爽之后,又忍不住向幻少师的方向望去。
却见幻少师正自长身而立,他身边立着木姊与魍儿二女,他自己一身寒素,连他身边的二女装扮也少有胡人的鲜丽。只见他的身影里透着一派悲伤,怀里正抱着一个女子,那却是为救他不惜牺牲殒命的魉魉。
他一手按在魉魉背心,似正在用他本门秘术与魉魉疗伤。阳光太足,照不进他那深凹下去的眼,也不知他眼中是何神色。
可魉魉分明已快不行了,她伸手颤巍巍地抚向幻少师鬓边的头发,低声道:“竟已开始有白发了。小王子,你没事吧?别管我,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咱们底诃离一门,你们幻门之中,最忌伤心。若是伤心,必添白发。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可接着,她动低微地笑了笑。
“可我也当真自私,你多了白发,我却觉开心。若是能换得你一鬓发白,我就算撒手去了,却也甘心。”
她声音轻轻的,又弱又清晰。
李浅墨也不知道她、木姊、魍儿三女与幻少师之间到底是何关系,脑中依稀浮现起的却是那日麦田战中,大食人铁骑追杀之下,魉魉拼尽分光之术,分身飞叱,只身独挡十数强敌的场面,一时不由只觉得心酸。
却听魉魉低声道:“不过,你也别太难过。我觉得很开心。这辈子,我终于可以不再害怕了,也不用再担心你。我原来一直怕,怕死了,就算进入了那乌何有之乡,我还是仍然会害怕。怕你身边少了一个人护卫,究竟怎么才能完成那些大业,怎么才能躲避别人的加害……”
说着,她轻轻咳了一咳,咳出了一口瘀血。
“可现在我不怕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你胆子从来是最大的。但以后,就算你没做好,就算你最终遇到敌人加害,那时你也别怕,因为……我会预先在那边等着你。”
说完,她似终于了了心愿般,只见她细嫩的脖颈一垂,仿佛一朵百合沉眠入风里,一朵花在自己的茎上沉沉地睡去。
幻少师默默地立在那里,不言不动。他身边的魍儿与木姊控制不住自己肩头的耸动,无声地啜泣起来。
可在她俩吞声暗泣的映衬下,幻少师那不言不动的悲怆却显得更加地震慑人心,仿佛那悲痛山高海深,已非任何语言、任何动作可以将之稍一发泄。
李浅墨也觉心中沉痛,回过头,不忍再看。
却见幻少师低下头来,也低下了他紧抿着的双唇,用唇吻闭了魉魉的双眼。没有人知道,魉魉的睫毛最后触及幻少师的嘴唇时,会给他留下什么样的记忆。
李浅墨一低头,却见珀奴正痴痴地盯着那边,望着幻少师与魉魉的诀别,似乎已全忘了自己身上的伤,面上神色,说不出的伤心,也说不出的神往,更说不出的砰然心动。
猛听得李承乾在那边高声叫道:“砚兄弟,我来了好半天,怎么你都不理我?”
李浅墨抬眼一望,却见适才还混乱的场面这时已重新平静下来。那个侏儒刺客的尸体早已被清理下去,连同那个侍从的尸体。草茵之间,盛筵重开,正所谓褥设芙蓉,筵开玳瑁,仿佛适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座的依旧是东极海上,西极瀚漠的万国王孙,唯一不同的是主人已换。
只见上首主席上,高坐着的却是李承乾,称心伴在他的身边服侍。李泰另设一案,在下首斜斜相陪。李承乾正自意兴豪飞,满面春风,遥遥地冲自己说话。
李浅墨见珀奴已无大碍,内伤已被自己控制住,而外伤不重,只待将养,不由略略放下心来。
他抱着珀奴立起身,就待向席上行去。一低头,却见珀奴眼中全是恳求之意,一回眼,望见幻少师犹自在那边站着,心中已明了珀奴之意。
他略想了想,上前牵住了幻少师的手,依旧横抱着珀奴,直向席上走来。
李承乾见他如此作为,不由嘻嘻而笑。他命人给李浅墨专设一案,就设在自己案边。李浅墨与幻少师相携入座,珀奴却犹让她横卧在自己膝上。他心中坦荡,行事自无避忌。却听得李承乾探身冲他笑道:“小砚儿,我就喜欢看你做事。比如你喜欢这胡姬,大庭广众,依旧揽之在怀,略无避忌。若是我如此行事,怕不惹得满朝物议?”
说时,他回眼看了称心一眼,却又回过头来大笑道:“来来来,这一杯,我先敬你。”
李浅墨被他说得面色一红,也不得不端起酒来,略微示意。
却见李承乾一皱眉,面上略现怒容,冲那边魏王说道:“我来得晚,也没看见,却是什么人伤了我家砚兄弟的侍姬?”
说着,他目视李泰,半笑半讽道:“青鸟,怎么说,你今日须也算作主人。听说今日之宴,还是专为小砚兄弟接风的。却怎么手下人等如此草包,竟让人伤了砚兄弟心头之人?这个护卫不周之罪,不是我拿什么太子的架子,却也不得不责难下你了。”
魏王小名,原唤做青鸟。这名字原也只父兄辈唤得,在他心里,李承乾却不配唤他这个。这时被李承乾当众提及,心下不由恼怒。
只见他微微一笑:“太子责备极是,小王也甚感惭愧。不过小王属下多为草包,适才如不是承砚兄弟援手,一箭相助,小王现在怕不早烧得跟焦炭也似。我这条命还是砚兄弟救的,哪里提得到护卫砚兄弟的宠姬。还请太子殿下派些得力手下,查出真凶,以还砚兄弟一个公道才是。”
说着,他望向瞿长史,哼声道:“查出刺客来历没有?”
瞿长史躬身抱拳,轻轻摇了摇头。
李泰微微一皱眉,叹道:“我这些属下也当真无能,辨别半天,也说不清那个侏儒刺客的出身来历。”
说着,他饶有兴味地看向李承乾,笑吟吟道:“尝闻东宫之中,卧虎藏龙,尽多天下奇才异能之辈。这个喷火小儿,太子可知来历?”
李承乾却只觉得他笑容险诈,心下不由警惕,淡淡道:“青鸟你不常读儒家诗书,说治天下者,不在谋勇犯险,就只在端居垂拱而治。何不用你那垂拱端居之术查一查,那刺客是个什么来历?”
——李泰一向标榜自己雅好文学,思慕儒术,以此邀得皇上恩宠。李承乾对他那套口不应心的大话久存厌恶,这时不由随口讥讽于他。
眼见得两兄弟虽然面色和善,却再一次话不投机,却听幻少师在旁和声笑道:“如果小王所见不错,那喷火自焚侏儒,却是该出自……”
观天下
“吐火罗。”
“吐火罗又是什么意思?”
见魏王动问,幻少师含笑答道:“吐火罗四部本立国于以蓝氏城,在当时号为大夏国。其后在汉时为大月氏所灭,旋即称为贵霜王国,其后又遭波斯萨珊王朝与天竺笈多王朝迭番颠覆,遂与頠哒人杂居,至今种族零落。现其境为西突厥所控。其故国疆界东起帕米尔,西接波斯,南至大雪山,北达铁门。国中原有祆教一脉,其中密修者精擅拜火之术。适才那位侏儒所修,似乎就是吐火罗拜火术中的一种。他们近年出了一个杀手组织,名号就称为‘贵霜’,在西域一带可谓横行无忌。据说,这些密修者与大荒山一脉颇有渊源……”
他想来对西域之人文地理见识广博,随口言来,如数家珍。
李浅墨幼生中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些。原来,天下之大,还有这么多的种族与国家,一时不由大感兴味。
旁边李承乾却不知怎么神色一动,一皱眉,冷淡道:“杂七扯八的,谁耐烦对那个侏儒小矮子的来历感什么兴趣。”
说着,他笑看向李浅墨:“方才我听说了,兄弟适才经历过一场好战!可惜我没见着。现在最好奇的倒是那个伤了我们小珀奴的大食人是个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刺杀小珀奴?近来常听西胡提起波斯、大食,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只听说那里的人贱视女子,可难道连这么美丽的胡姬也有人伤害吗?”
险些刺杀了他胞弟的那个侏儒来历他全不关切,却对与李浅墨交手的白马大食刺客大起兴趣,这分明是有意贱视魏王性命了。
李浅墨夹在他两兄弟之间,也觉得颇为尴尬,只能含笑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与他们交手两次,其所用刀法,大异中原。具体怎么样,只怕还要请教毕王子了。”
他也对大食人的来历出处颇为好奇,一时转头望向幻少师。却见幻少师微微一笑,闻言道:“说起大食人,他们的崛起却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了。”
说着,他向西北方向望去:“自长安出发,西出玉门关,便入西域之地。如伊吾、高昌、鄯善、龟兹诸国,都在此境。而由西域诸国再向西,过了葱岭,却就是小王的故乡、中土所谓的东西粟特了,昭武九姓就居住于此。粟特再向西,却是波斯的萨珊王朝所控之境,在波斯萨珊王朝与大秦拜占庭帝国的中间,却有一块半岛之地,那里多是沙漠,偶见绿洲,其间有块肥沃的土地状如新月,是为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所以大食人多以新月作为自己的标识。那里便是大食人的家乡了。”
“说起大食人,倒不得不提起他们族中数十年前才出现的一个大豪杰:穆罕默德。他被大食人尊为圣人。在他出现之前,大食人本分裂为两部,靠东的一部‘希拉部’依附于波斯萨珊王朝,靠西的一部‘哈珊部’则向大秦帝国称臣,两部之间争杀不断。穆罕默德本出自麦加古城的‘古来什部’,成年之后,他自称与神相遇,其后就自开一教。自从其创立的伊斯兰教出现,大食人变得空前团结。他亲率兵马,统一了大食诸部。此后西与大秦交战,东则连败波斯,近来只怕已快要荡平整个波斯帝国了……”
他侃侃而谈,一时让李浅墨听得入了迷。原来天下之大,并非仅有中国。而西方万里之外,竟还别有一番天地。
而李承乾酷爱突厥习俗之名早已盛传朝野,这时也不由听得兴致勃然,笑着说道:“原来这么有趣。只是光这么口说,却也听不出什么。你何不画个图出来,与我们开开眼界。”
幻少师闻言,当即站起身来。他行到筵席中间的草地上,一时,只见他折了一枝柳枝,以柳枝代笔,就在那草地上画起图来。
他先标明了长安的所在,然后画出西向路线,经酒泉、敦煌,直至标出了玉门关,然后,高昌、伊吾……西域诸城,都一一注明,直至东西粟特的康、石诸国……再到波斯、大食……乃至拜占庭一带。
他于西方风物,见识广博,这时侃侃而谈,极是引人入胜。一时,不只是李浅墨与李承乾,连同在座诸多王子,也都起了兴味。
那幻少师所画的地图,常涉及在座诸位王子的家乡。那些王子不由兴动,不少人就开口询问,与幻少师对答。如铁勒十五部之王子、西域各国诸王子,连同昭武九姓之王子……一时口音驳杂,各操本族语言,口音清浊各异,问声雀起,此时方显出百王孙之会的热闹。
难得的是,这么多语言交错而来,幻少师却像大部分都能懂得。不只懂得,且还会说。只听他口里不停地变换着语言,与诸多王子一一对答,穷解疑难,辨析山脉河流的走向与各城之间的路途距离。一时听得满座兴动,人人只管争相开口。
李浅墨望着那些王子,又看着幻少师所画出的地图,只觉得随着他的讲解,那些地方的民俗、地理、风土、人物,一时似在自己的眼前活了过来。
他一时忍不住悠然神往。原来一路西去,玉门关外,竟还有如此广阔的一个天地。
一时只听李承乾笑道:“这么说来,玉门关西去,竟还有数个中国大小?”
幻少师含笑点头。
李浅墨问道:“不知大秦再向西去,却是什么所在?是否还有这许多王国,更不知其间又是何等的风土人物。”
幻少师微笑答道:“那却非我所能知的了,在下自惭浅陋,砚王子只怕还要另请高明之人予以解答。”
却听李承乾豪笑道:“若能率队一路西向,横绝大漠,直追日之落处,怕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砚兄弟,他年你我若有此机缘,必向西北一行,开疆拓土,岂不快哉!”
李浅墨也被他说动了兴致,心头却想起了那日虬髯客所提的条件:此老心愿,岂不也是想在创立扶余国之后,不甘于此生困顿于东海七十二岛,犹望能亲率一军,横绝大漠?
没想李承乾此言一出,幻少师忽抛了手中柳枝,一整神色,极为郑重地躬身就向李承乾行了一礼。
李承乾不由一怔,讶然道:“毕王子,何来如此大礼?”
却听幻少师道:“太子如若真能率军亲征,横绝西域,实为小王之幸,更是昭武九姓之幸。”
李浅墨一向知道幻少师幼年即入长安为质,但胸怀故国,所谋也大。这时见他神情颇为激动,眼中似乎都隐含泪水,知道如今日般,可以在唐太子面前进言,实是他解救故国的大好机会。
只听李承乾疑惑道:“又怎么说是昭武九姓之幸?”
幻少师一叹道:“自大食人兴起,如今其部于荡平波斯之余,锋芒已直指向粟特之境。西粟特连年遭遇大食人掠夺,加之受西突厥侵扰之苦久矣,如今已是民不聊生。大食人锋芒甚锐,铁骑强横,长此以往,我们国亡不日!仅去年间,大食人就连屠石国与米国,毁佛伽蓝,掠得妇女金宝无数。安国沛肯城佛寺大佛重四千迪勒木,全身银制,饰以金宝,也为大食人所毁;佛眼之中,鸽蛋大小的明珠一对均遭其掠去。九姓之国,渴盼唐军解民于倒悬,如久旱之望甘露。大唐若全我九国,我九国必生生世世,为唐藩属。虽远居化外,亦必弘唐之盛德,为唐之犬马,生生世世,无违此誓。”
李承乾一时不由怔在那里。他生性好玩,且极为坦率,本不过随口一番好玩的言语,没想惹出幻少师这些话来。可这时也为幻少师诚意所动,方待开口,腿上却被称心重重地踢了一脚。
他方一怔,却见称心俯身过来与他斟酒,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慎言。交结外藩,轻许然诺,恐犯天子之忌,也恐正中魏王之计。”
李承乾这时方才醒觉,抬眼望向魏王,却见魏王在那里似乎听得不耐烦。正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他只觉得李泰神色颇为虚伪,当即哈哈一笑,缩口不言,再也不接幻少师的腔了。
幻少师至此也唯有一叹,他讲解已罢,黯然返回到座上。
珀奴此时躺卧在李浅墨怀中。她一直不言不语,从头到尾,悄悄地盯着幻少师的举动。先见他博闻广识,侃侃而谈,心中只觉羡慕。这时见到他黯然的神态,一双大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幻少师,似乎想用那眼中的理解来安慰他一般。
幻少师闷闷地自斟了一杯酒。垂首饮了一口,轻轻叹了口气,神情甚是寥落。
李浅墨也不知怎么为他开解,想来他故国在大食人铁骑之下,正自垂死挣扎。沉吟了下,向他谢道:“多承毕兄教谊。却不知……玉门关以西,大食以东,现在却为谁所控?”
那毕国王子应声答道:“西域之地,连同东、西粟特,尽多城邦小国。如今玉门关以西,大食以东,却是为西突厥所控。有唐以来,当今可汗英姿神武,已北破东突厥。可东突厥破后,西突厥却由此复盛,只恐此后足为大唐之患。大唐如能遣一骑骠骑,远结东西粟特,于昭武九姓之地开府,驻一旅人马,必令西突厥腹背受敌,此亦是大唐长治久安之策。”
说着,他叹了口气:“不过、大唐自恃广博,如今恐无心西向。近日,听说朝廷又多关注的是高丽、新罗、百济之间的纷争,欲动兵东海。岂不知,东海小国,何足为虑?为大唐心腹之患的,怕正在西路。无论吐蕃、吐谷浑,或是西突厥、大食,皆足为虑。若能尽收西路小国之心,镇之以威,抚之以仁,稳定西去商路,直达大秦,其时,大唐之声势,又何止大唐而已!”
李浅墨听得不由也怦然心动。他毕竟年少,胸多热血,他幼时也曾从肩胛读过《汉书》,这时不由想到:若能远慕班超,建功异域,纵一骑之所如,凌万古之茫然,到那时,却又会是何等的风概?
他这里正想着,却听魏王在那边笑道:“太子,砚兄弟,小王却要为两位引介一位客人了。”
——李泰今日召集百王孙相会,说起来,大半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风光体面,兼之可以拉拢李浅墨,其实并不关心那些逐水草而居或贩商货以存的化外之族。
整个中国已足够大,足以放得下他所有的野心志向。面对着万国衣冠,他所想的也不过是它日若能真的在长安城高居九天阖闾,位极九五之尊,到时可以受其参拜的荣光。
谁承想这眼前风头又全为李承乾抢去,心中本已大是不耐。这时好容易熬到幻少师讲完西域之事,登时岔开话题。
偏李承乾不肯给他面子,听他说要引介一个人,只在喉中含混地“哦”了一声,并不答话。
李浅墨只有笑道:“好啊,却不知是何方人物?”
李泰叹道:“适才吐火罗刺客行刺小王,若不是砚兄弟出手,加之两位女使相助,小王只怕已命归黄泉矣。适才,我派瞿长史过去,难得邀得那两位女使的主人前来一会。说起来,这位主人,论及其家世,却也是我们太原李姓的旧识了。”
说着,他见到瞿长史远远地向他挥手示意,当即推案而起,肃手让道:“有请!”
李浅墨情知,魏王虽号称谦恭有礼,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以他的身份地位,实早已养成了自矜自傲的性子。这时见他推案而起,肃手延客,且面色诚恳,不由也略吃了一惊,正不知他要为自己介绍的却是何等人物。但想起适才出手之人,仅是两个女侍就已有如此功力,足可见出其人的不凡了。
今日的筵席本就设在水岸边上。
李浅墨一时望向瞿长史所站的地方。只见曲江池边,不知何时却停了一艘彩饰轻舟。那船儿小小,轻巧如蚱蜢,李浅墨一见即回想起,适才那两个出手的侍儿正是从那舟上而来。
而那艘轻舟的不远处,却还有一艘画舫。那画舫上雕梁画栋,一扇兰窗之上,碧纱掩映,隐隐的,露出里面一个云鬓高髻的身影。
这时只见瞿长史正立在岸边迎客,那艘画舫也正轻轻驶来,只见得水面上两道波纹在船两侧漾开,波起无声,更衬得那船行轻巧。
眼见得那来客气派如此优雅,座船又如此娴丽,犹未近岸,已惹得人人注目。
一时,只见那船靠了岸,帘子一掀,却从船上行出了两个罗衣侍女。
这两名女侍肩罩轻纱,腰悬彩带,却正是适才出手的两个女侍。
她们两人当先行到岸上,袅袅婷婷,衣带风飘。而她们身后,却又见到帘子一掀,走出一捧炉、一抱琴的两个女子来。
这两个女子依旧是侍女装扮,衣服颜色,却与先前两个女侍不同。
如此一递一递,前前后后共走出了四对侍女,或捧琴,或抱剑,或执拂尘,或怀如意……八个女侍,当真个个眉目如画。连先前听说魏王要为自己介绍,却对之轻忽已极的李承乾都忍不住看得有些呆住。
李浅墨怀中的珀奴更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人,真真好大的气派。”
只见那八个侍女两人一对,逶迤行来,个个身腰袅袅,映得身后的柳岸池水一时都如诗如画,直把座中王子一时都看了个呆。
座中人人忍不住瞪着眼,直朝那八名侍女望去。却又生怕错开眼,不能第一眼看到舟中的主人。这些王子可说人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时却只觉得仅这一双眼竟不够忙了,看了女侍,又忙忙盯向那船舱口的珠帘,盯了这个,却舍不得那个。在座共有近百王孙,这时竟人人屏息静气,满座之中,难得安静下来。
然后只见珠帘一挑,却先露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上,五指修长,风姿娴丽,无名指上,戴着个孔雀石的扳指。不少人只觉得呼吸一滞:原来那所谓主人,竟是一个女子!且仅出一手,就让人感觉其绝丽如神仙。
然后珠帘一启,先见到一条石青色的裙,再见到上面银红色的纱衣。那石青色泽温润,端凝如砚,而其上的银红,便似那砚中磨出来的一句好诗。
只见一个端丽仕女走了出来。她一身宫装,眉不点而翠,唇不施而红,云鬓高髻,薄裳广带,一手轻挥,似就如画栋朝飞,一手低垂,恰正似夕帘暮卷。她凝目淡望向筵席间,哪怕席间坐的都是东西万里境内的各国尊华王子,她也目无下尘般,淡定自若,泛水凌波,恍如仙子。
只听得有人狠狠地一口气吸了进去,半天却吐不出来。连李承乾都惊得倒吸了一口长气,就是魏王李泰,虽知道自己要请出来的是谁,这时面上神色,也若惊若喜,全无识得其人的镇定。
李浅墨已忍不住轻“呀”了一声,低低叫道:“子婳姐姐!”
——那来人可不正是名传天下,号称有“汲金镂玉”之美的太原“汲镂”王家的女公子,王子婳?
王子婳也看到了李浅墨,冲他微微一笑。
李浅墨再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难道适才,就是她的侍女救了魏王一命?
他心里隐隐地感到了不安,直觉地想道:难道,天下五姓已与魏王结盟?而王子婳姐姐,也已卷入了长安城这险恶的储位之争?
在长安城的这些时日里,他从索尖儿口里已听到了不少关于王子婳的传说。索尖儿玩笑时常自称长安城的消息总管,也难怪,他手下有那么多包打听的小兄弟,他的消息想要不多也难。
李浅墨隐约听说王子婳现就住在长安城的德容坊,那想来是她们太原王家在长安城的私邸。据说,近来她已重与天下五姓中人修好。如今在长安城的权贵之间,她可谓鼎鼎大名。长安城中仕女无数,但若论出身、容貌、才情,那怕是鲜少有人能胜过她的。何况论起门第阀阅,哪怕就算上当今的皇族李氏,在世人心目中,只怕也远不及五姓门弟数百年传承的清望。据索尖儿说如今在王子婳长安府第门前的车马之客,可谓荟萃一时英豪,从兰台令使,到阀阅王孙,从名僧高士,到阵中勇将,可谓无所不包。只是再没想到,今日她会现身在这里。
李泰朗笑连声,直迎出席去,口中连声道:“王女史玉趾惠临,小王可谓三生有幸矣!”
李浅墨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转眼间,王子婳已经行近,她风姿天然,意态亲和。她只向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略微施了一礼,马上转向李浅墨,拉着李浅墨的手,笑吟吟地看着。
李浅墨被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王子婳笑道:“像是又长高了。怎么,跟枇杷相处得好不好?看这身衣服,她总算还没太偷懒。”
李浅墨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谢过子婳姐姐派枇杷前来帮助自己料理家务之事。
那王子婳目光流转,一扫眼间已看到珀奴,笑吟吟道:“这位想来就是珀奴了?果然闻名胜似见面。我没想到今日得见,也没准备什么好礼,这么着,这个小妹妹先拿去玩吧。”
说着,她随手在自己头上取下一只翠钿来,插在珀奴发上。
——可她虽语笑嫣然,李浅墨却直觉,今日她的现身断非无因,分明是魏王李泰遭遇刺杀之后,专门请出她来,以壮声势,同时也是向东宫示威的。
五姓族人自入本朝以来,在朝廷中的势力就已远不如前代。可他们的势力在民间根深蒂固,于山左一带,更是名望极重。若得五姓族人相助,魏王李泰谋求储君之位可谓平添了几分胜算。
何况五姓中人,每多技击好手,就算是在大野之中,也是享名极盛。想来今日魏王李泰因怀疑东宫对自己发动刺杀,惊怒之下,不得不亮出自己的底牌,以期对东宫多少产生一点震慑的效果。
当下王子婳也入席同座。魏王李泰似对她极为重视,呵呵地冲李承乾笑道:“太子一向以善于品鉴天下之名马、快刀、美人见称,不知可曾见过还有美人可将名马、快刀集于一身?非怪小弟不恭,单论子婳女史身边的这几位女侍,个个可谓天然佳丽,不说小弟府中那些蒲柳之姿,怕是太子宫中也少有这等佳人吧?难能的是,她们还各怀绝技。说句不怕唐突的话,只怕太子身边的侍卫高手若动起手来,无论刀马,只怕都比她们不过的。”
李浅墨听了不由一怔,这算什么,简直是在高声搦战了。
李承乾先见到王子婳身边侍儿时,本颇为之目动神移。但他自己暗自艳羡犹可,由魏王口中听来就不是个滋味。何况人家分明还说自己府中这些侍卫们还打不过那些女的!
只见他呵呵一笑,冲身边一众侍卫道:“你们都听到了?”
他身边侍卫个个都骄纵惯了,何况一直与魏王府之人彼此看不顺眼,这时呵呵而笑,目光斜睇向王子婳身后的八名侍女。只见她们听了这话,一派眼高于顶的样子,全无谦让姿态,仿佛默认了一般,不由就刺痛了东宫一干侍卫们那男性的自尊心。
其中有人忍了忍,终究忍不下去,开口笑道:“魏王真会说笑话。咱们就算生性粗鲁。但总不至于跟女娃娃家们打架。”
说着斜睇了瞿长史与魏王府护卫们一眼:“倒是魏王府供职的这些兄弟们真该好好练练了。否则,再有刺客来袭,总靠些女娃娃们帮忙,实在有损我们大唐声名,也未免有些太不像话。”
魏王府中侍卫们一时人人脸上泛起怒容。但他们不好与东宫卫士正面起冲突,其中有人就笑道:“光说不练,自可贱视天下巾帼英雄为女娃娃。不知当年平阳公主在各位老兄看来是不是也就是一女娃娃?”
——平阳公主为高祖之女,也是李世民长姊。当年高祖兴师,平阳公主正在长安,举兵响应,勒兵七万,攻城拔寨,后来与秦王各提一师,相会于渭水北岸,当时天下号称为“娘子军”,其英风爽气,响振一世。所以魏王府卫士会以此反讥。
东宫侍卫也知魏王此时分明有意借王子嫡之女侍们来羞辱自己诸人。其中一人当即笑道:“练练又如何?如承诸位小娘子不弃,今天万国王孙相会,咱们也算助兴,给诸王子凑个乐子,不妨在场中耍耍。”
他语涉调笑,只见王子婳身边的侍女,有人脸上不由就多了分怒色。
今日百王孙之会,诸位王子来之前,以为不过是彼此要斗斗气派场面,再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多的热闹。先是冒出了个大食刺客,后又出了个吐火罗的侏儒,而眼下,竟还会看到男女相斗,一时人人有趣,大声鼓噪了起来。
魏王分明有意要挑拨起这场冲突,冲王子婳身边女使们笑道:“诸位姑娘,小王适才唐突,把话给说满了,现在别人大声搦战,不知诸位姑娘怕也不怕?”
却听一个捧炉的侍女笑道:“我们这些小女娃娃,给别人一口大气也吹倒了,如何不怕?”
她身边一个女伴一拉她衣袖,指向天上,叫道:“看!”
旁人都只道天上有什么,人人顺她所指向天上望去。却听那使女笑道:“我看到好多头公牛母牛,正在那天上飞呢。”
斗起嘴来,东宫卫士们如何斗得过这班牙尖嘴利的女子?一个性急的已一怒之下跳入场中,冲王子婳身边侍女搦战道:“哪位姑娘有兴,即请下来玩玩,以为诸王子助兴。小的不敢唐突芳驾,只用一只手吧,到时,看看天上飞着的牛会不会一个个平安地落下来!”
只见那个捧炉的侍女柳眉一剔,问道:“一只手?左手?还是右手?”
、说着,她人不动,衣袖一挥,卷起案上银箸,两只筷子应袖而起,疾如星火般,就向那名东宫侍卫两只手臂上叮去。这一招出手,当真静如处子,而矫如脱兔,分明就是土门崔家的“河汉匕”那名驰天下的暗器之术。
那名东宫卫士吓了一跳,再没想到那侍儿说出手就出手。这时避已不及,狼狈已极地一扭腰,他躲得虽快,却终究没躲利索。只见一只银筷竟穿透了他的箭袖,在袖子上留下了一个窟窿。
却听那名侍女笑道:“原来是左手!这位护卫大哥旋得好快,当真给诸位王子助兴了。这可是西域传来的杂耍技艺胡旋舞?依我说,还要转得快些才好,否则,在座多有西域王子,怕他们笑咱们堂堂大唐的东官护卫高手,学起他们的胡旋舞来,犹有未为精到之处。”
她口中说得笑吟吟的,手下并不略慢,只见她衣袖轻卷,为袖所掩,也看不到她手头的动作。只见案上一盘桃酥就被她一个一个飞掷出来。那桃酥并非利器,打在人身上,却也伤不了人的。但若为它打中,衣服上立时会留下一大块油迹。东官侍卫哪丢得起这个脸?偏她打得促狭,那桃酥一个个疾如风雨地掷来,竟逼得那名侍卫当真如跳胡旋舞般,原地里团团乱转。四周一千王子眼见得一个佳人巧笑倩兮,随手调笑东宫护卫高手,忍不住抚掌叫起好来。
论起来,那名东宫侍卫却也身手不错。饶是如此,因出于不备,失了先机,还是被逼得个手忙脚乱,这一轮桃酥打下来,却也在身上那簇新的衣上留下了好几大块污迹。
好容易熬到这轮桃酥打完,只见那名侍儿拿起空盘,面色含笑,抬眼望向天上,笑吟吟地冲她姊妹们道:“啊,那群牛还自在天上飞着呢!”
不只那名东宫侍卫,连他同侪之人,一时个个都羞得满面通红,更哪堪魏王府之人一个个半笑不笑地看着他们,虽一句话不说,但那份羞辱却比被他们说什么都来得更甚。
那名东宫侍卫站在当地,一时尴尬已极。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想走开是因为觉得这一战输得实在冤枉,可留在那里,却平白与众人取笑。却听那名侍儿得了便宜还卖乖,轻巧一笑,揶揄道:“那位大哥,一盘桃酥可是还吃不饱,要不,再来一盘胡饼如何?”
那名侍卫正不知该如何答话,羞惭得恨不得引刀自尽,却听一个冷淡的声音道:“这盘胡饼,姑娘如不嫌碍事儿,就赏老身吃了吧。”
王子婳身边侍女不由一愣。只听得那声音十分苍老,却是个老妪的语气。她拿眼一望,却见柳岸边上,正行来一个老妪。那老妪长相奇特,两只眼睛分得极开,显得她的一张宽脸更加宽阔。她如今老了,这副异相只让她显得古怪,若在年轻时,必然看来极丑。
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吃了一惊。更让他吃惊的是,却听李承乾见到那老妪,似大为欢喜,高叫了一声:“柴婆婆!”
本来筵边魏王府的侍卫们还待阻拦那老妪,一见太子识得她,也就由她上前。却见那老妪望着李承乾时,却满脸是笑,她一笑起来,只觉得两只眼睛分得更开,似都要脱脸而去。只听她冲李承乾道:“难得太子还记得我这个老妇。”
李承乾笑道:“自家乳娘,如何不认得?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来了庵里的同伴儿?我也想见米婆婆、尤婆婆、严婆婆。”
却听那老妪笑道:“太子看那边,可不是都来了?今日天气好,连我们门主都偶然兴动,说出来耍耍。既遇着太子,可要讨太子一杯酒喝。”
李浅墨顺她所指望去,却见沿着曲江池边的柳岸,可不是有一列女子正自缓缓行来?这行女子一共好有二十余个,大多都是步行,唯有两个健妇抬着一乘软兜。那两个健妇也当真健壮,抬着个软兜,仿佛轻如无物。
座中人一时也抬头望去,只见那群女子已经越走越近,当先是三个年老的婆婆,个个花白头发,拄着拐杖,其余共十余个女子,年纪不一,身材各异。就是这群女子们,让在座之人,忍不住人人大吃一惊,只觉得苍天造物,竟真的无奇不有!人人都见过女人,却再没想到会有这么丑的女人!更想不到这么多这么丑的女人会聚在一路!
李浅墨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他再没想到,今天不只遇到了王子婳,竟还会碰见“异色门”中的人。不知那软兜上坐的,可恰是异色门主?
眼见那群女子已经近前,李承乾居然难得地站起身,冲着那软兜上的女子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那软兜上的女子本罩了层面纱,这时见李承乾与自己打招呼,伸手一掀面纱,露出一张脸来,淡淡然回礼。
她这一掀面纱,在座诸人,更是惊倒一片。
人人先只见到这拨女子一个个生相丑陋,简直是个个都长得稀奇古怪,本道她们抬着的,该更是个丑中极品,说不上什么样的怪物。可那女子一掀面纱,露出一张脸来,竟让人一望之下,忍不住屏住呼吸,直盼那面纱再都不要垂下,可以望她望到个水止云停。
那张脸全是素面,略无妆粉,可当真晓露芙蓉,清新脱俗。
李浅墨一见之下,再度怔在了那里,心中只道:当日,原来自己并不曾看错。这张脸,怎么看,竟怎么有些像自己的生母……云韶。
在座王孙几乎人人都知道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彼此间的心结,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两人如此当面暗斗。先是一个吐火罗侏儒刺杀魏王不成,人人私底下都暗自怀疑其是由东宫主使。然后,就见魏王请出了五姓中的第一仕女王子婳,眼见得东宫一贯趾高气扬的侍卫气焰一时竟为王子婳身边的几个侍女给生生压倒,本以为再没了什么热闹,太子这边,却又猛地多出了个异色门主。
偏那异色门主长相还如此美丽,与先前让诸人惊艳的王子婳竟难分高下。一时满座王子,几乎人人都忍不住,一时望望王子婳,一时又望望那个异色门主,各自在心中评判着。偏这两人手下人马,竟也呈娇媸两分,各呈一极。一边丽极,一边丑极。
李浅墨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索尖儿来了,却见珀奴也正摆动着脑袋,一时望向王子婳,一时望向异色门主。
他不觉心里好笑,暗道:若是索尖儿在此,只怕已大叫了起来:“喂喂喂,各位、开赌了!两个女子打架,到底谁输谁赢,谁美谁丑,咱们来押个宝,也投个票,一注五十两,买定离手!”
——如今看来,魏王已与五姓之人结盟,而太子却得大荒山之暗助。两边人马,不好冲突过甚,所以都是女子出面。看似娴丽,但其间暗中交火处,恐怕比男子尤甚。
王子婳适才悠然容与,淡定自若。自己手下侍儿戏弄东宫侍卫时,她也只作未见,真真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可这时异色门主出现,她表面上也未显露,只略微回了一下头,与异色门主彼此淡然对望了一眼,然后,仿佛就彼此全不感兴趣般,各自扭头。
可仅此一眼,却让人众人觉出就是男子间各率一旅、两军对垒也比不上的剑拔弩张的气势。
她两人互望一眼后,就再没看向对方。可让李浅墨觉得,她们看人原来并不需要用眼。当一个女子要看另一个女子,仿佛彼此身上每个毛孔都可以化作为眼,用一种更深切更尖利的目光打量对方,扬己之长,显敌之短。那一场无声的拼杀,却更加刀刀见血。
眼见得柴婆婆已走到李承乾案边,端起李承乾案上的一杯酒,饮了一口,笑道:“老婆子就讨太子一口酒解渴。”
方饮罢一口,她一甩衣袖,那酒杯带着余酒却冲适才还在戏弄东宫卫士的王子姬身边的侍儿袭去,口里笑道:“那位姑娘适才好意,要请老婆子吃胡饼。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姑娘不妨先喝下老婆子敬的这杯酒。”
那酒杯去势极快,却见王子婳身边侍儿见到她出手如此迅捷,忍不住脸上微微变色。柴婆婆毕竟年老,功力深厚,她只恐自己无法行若无事地接下这杯酒。
好在她身边犹有姐妹。眼见那杯酒飞来,离得最近的一名侍女貌似无意,举手搔头,衣袖却就在这无意间往那酒杯上略微带了带,那杯酒一时速度略慢。
她身边的女伴也更不含糊,伸出手来,以指在掠过自己面前的酒杯上轻轻一弹,笑吟吟地道:“可惜不是给我的。”
那酒杯去势被她两人接连化解,已大不如先前凌厉。旁边抱琴的女子却伸出一只手来,在去势略慢的酒杯下伸手就虚虚一托,如托着它送向那名羞辱过东宫卫士的侍女唇前,暗中使劲,又化解掉了些那杯中所挟的内劲。
至此,那名侍女终究可以轻巧巧地接过那杯酒,举杯冲柴婆婆一笑:“婆婆好意,小女子心领。”
柴婆婆眼见得对方居然如此机巧,这一杯酒,竟为她们联手化解,未占得丝毫便宜,与太子李承乾争回些面子,岂肯就此甘休?
她手下也快,拿起案上之壶,一连就斟出了六杯酒。斟好一杯,就弹出一杯,其间衔接之快,仿佛六杯同时斟完。只见六杯酒嗖嗖地就向王子婳身边那几名侍女飞去,口里犹笑道:“人人有份,老婆子岂会如此不公,诸位姑娘们请了!”
就在她那六杯酒击出之际,不知怎么,却听得李浅墨忽然大喝一声!
众人正全神看着几个女子之间的争斗,猛地听到李浅墨一声断喝,忍不住人人吃了一惊。正自惊异,怎么异色门与王子婳之间的暗斗,他还要插手?却见李浅墨于座上忽然腾空而起,然后众人才听得空中响起一片锐利的破空之声,竟有三柄投枪,于众人不察之际,已投向场中,直击李浅墨座上。
那三柄投枪都长不过尺半,却来势悍猛,远胜柴婆婆掷出的酒杯,这可是真正夺命的!
在座中人,还少有人见过这等兵器。只见三柄投枪,一取珀奴,一取李浅墨,最后一柄,却是直取幻少师。
李浅墨空中拔剑,从上击下,于空中斩断了那两柄投枪。
他首要保护的就是珀奴。只见击向珀奴的那柄投枪,被他一剑击下,势头猛沉,换了方向,竟直没入土中,踪影不见。
而击向幻少师那柄,在李浅墨一击之下,犹势头强劲,如不是幻少师向后一避,怕也余势未尽,可以将其刺中。
只见那柄投检正扎在幻少师身侧,枪尖入地,枪柄犹自一阵乱颤。
至于击向李浅墨那柄,为李浅墨一跃之时,已经避开。可他身后二十许步还立着一个魏王府卫士。那卫士身手也自了得,眼见得那杆投抢直飞向自己身边,拔出配刀,全力向之一击,只听铿然一声,那投枪虽被他一劈落地,他手中虎口却当场震裂,手中佩刀竟控制不住,脱手而飞,“夺”的一声,直插在一名铁勒王子面前案上,把那王子都吓得悚然色变。
然后,只听得柳岸边的一株高柳之上,白衣一闪,也自响起一声怒喝。
众人循声望去,吃惊地发现:竟是先前那名白马大食刺客,为适才刺杀幻少师一击不中,竟敢再次前来,意图偷袭得手。这时见两番刺杀皆为李浅墨破坏,心下大怒,不惜现身怒喝。
李浅墨闻得怒喝,眼见他竟再一次对珀奴下手——第一次倒也罢了。珀奴为救幻少师,是自己卷入战场;这一次,他却是分明恼于珀奴。有意杀她!
李浅墨怎能容此,身影一腾,直扑那株高柳。
那棵柳树极为高大,绿条遍垂,甚是浓密。眼见李浅墨挟愤击来,树上之人,却也猛地拔出刀来,冲着击来的李浅墨。挥刀就是一劈。
他所用的大食马刀状如新月,这一刀劈下,只见到一条凌厉的月芒一闪,诸国王子中,尽多弓马健者,眼见这一刀来势,却也不由心下暗自一惊:心中转念,若是这一刀是劈向自己,自己却避不避得它过?
李浅墨也自全力出手,吟者剑在空中发出一阵轻吟,眼见得一束吟者剑光气,一道新月刀光就要交碰于那株高柳之上!
(责任编辑:廖翼颖)
廖翼颖·下集预告
王子婳来了,异色门的人也来了。百王孙宴像一股乱流将各路人马深卷其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直觉告诉我,这场局绝对不简单!半个月之后。《开唐》继续!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