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开唐⑧
小 椴
前情提要
李浅墨:上一集中,市井五义带走了索尖儿,我尾随而至,看见丑怪盟前来下战书。陈淇将索尖儿托付给了我,几天下来,我与这家伙成了好哥们儿。市井五义与丑怪盟决战千秋岗,五义不敌,我正待出手,谢衣却先我出手,并嘱托我到西南方道观救铁灞姑。在那里,我遇上了畸笏,叟,老怪物竟要与我比美……
本集焦点
七色惶恐涂黑墨,美丑迷离困“色狼”!
姽婳书
佳丽尽关情,
风流最有名。
约黄能效月,
裁金巧作星。
一阵低低的歌声,就响自距那道观还有里许路的一片密林内。
李浅墨潜行至此,耳中听到那娇软的歌声,不由略微怔了怔。
他幼读诗文,听到这几句,觉得很像是齐梁时代的宫体诗。他读书时还在跟随肩胛。肩胛一向为人清简,虽从不因自己的兴趣禁止他看什么书,可李浅墨因为尊重肩胛为人,自然对齐梁体的诗歌就略有排斥。
可这时听到那个女声低低地唱来,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怦然一动……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一时不由觉得,原来,那样的艳体,也自有它的一段风流佳美处。
他听得动心,忍不住就向那林内悄悄潜去。月光滤入林内,透过那些高大的乔木,已变得有些微黄了。可那黄也黄不过林间女子的一袭黄衫。那女子穿了件杏黄色的长衫,腰间系着一条丝绦,那丝绦却是葱绿色,这两样颜色撞在一起,看在眼里只让人觉得舒服。
却见那女子独处林间,自以为不为人知,低声轻轻地唱道:“……粉光胜玉靓,衫薄疑蝉轻。朱颜已半醉,微笑隐香屏……”她这么一边唱着,一边就向林密如屏处走去。只见她步步娇柔,声声莺啭,让人无端地悬想起她的正面该又是怎样的玉靥朱唇。
李浅墨这时也好有十六七岁了,这些日子以来,正是情怀萌动之际,没来由地,不由对那女子添了分好奇。
却见那女子方要走入密林深处,那边却有人鼓掌道:“阿妃,你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好听了。”
那女子闻声笑道:“啊,南子,你也来了……你不也越长越漂亮了?”
李浅墨听到她两个女子低声笑语,宛如情话,心中不由暗道:不知这可是那庵中的人?自己却要看看她们到底是何行径,为何要掳走铁灞姑。
却见说话的那个女子这时并没有现出身形,只在树影遮挡间露出一角石榴色的红裙。远远观之,但见一人长衫杏黄,一人裙展榴红,两人同立在苍松翠柏间,那情景当真如诗如画。
李浅墨趁机靠近,适才他只见到那黄衫女子的一个背影,这时靠近了,又换了个角度,却才看清了她两个人的脸。
可他一见之下,几乎忍不住失惊得要脱口叫出声来!
却见那杏黄衫子的女子,身材娉婷,声音娇软,可她那张脸,居然只有半张可看。只见她的半张脸上瑶鼻秀口,意态天然,可另半张上,却奇诡地露出了一根獠牙,那牙还不是一般地长,露出嘴唇的部分,长达数分。且她这半边脸颊上面,还生了好大一颗痣,更可怖的是,那颗痣上,却还长了一丛汗毛。那丛汗毛配上那根獠牙,若生在别的丑怪人物的脸上,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有一半边脸还是那么美,对比之下,更觉可怖。
而另外一个石榴裙的女子,容貌却生得甜美,可怕的是,让李浅墨再想不到,她那甜美的脸下面,脖子上竟生了好大一个瘿子,这还不说,她的腰本就细,可胯部却出奇地宽大,肥肿得惊人,足有寻常女子两三个那么大。
他本道要见到的是月明林下,美人相对,哪承想却是这般榴红杏黄,诡艳之至!一时只觉得,造化弄人,当真是造化弄人!
却听那个穿石榴裙的南子的笑道:“阿妃,我真羡慕你这身材,越看越觉得娉婷得可怜。”
说着,她一伸手,就向那阿妃脸上摸去,口中微笑道:“只是这撮毛,怎么看怎么像越长越密了?”
那黄衫女子轻轻一闪,口里轻笑道:“南子,你这臀,不也越长越大了?反衬得这张脸越是可怜见的。真让人一见之下,就不忍心再挪开眼,再往别处去看。”
她两人虽还是言笑晏晏,李浅墨却从她们的笑语里,听出一股寒气来。
却听那南子笑道:“多年不见,不知那本《姽婳书》你修习得怎么样了?想来是功力日进,单看你这身娉婷的身材,也就可想而知。”
那边阿妃却叹了口气道:“彼此彼此,你想来何尝不是如此?”
她略作沉吟,接着道:“只是如今照我想来,那本书,咱们却是修习错了。咱们那死鬼师父生前一直不肯传给咱们,最终却肯把它传承下来,留给咱们三个,未尝不是安了极坏的心眼。”
她对面南子就眼中一笑。
她一笑时,双眼弯弯,如不看她身上别处,单那眼中之笑倒也娇媚得妩媚天然。
只听她道:“什么坏心眼,你倒说来听听。”说着,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要知道,我从来就没有你聪明,这些年来,为了练那三分之一本《姽婳经》,练得越来越不爱动脑子了,怕一想起来就头疼。头若疼起来,那可是要长皱纹的。要知,我可比不得你。如今,就只剩下这张脸了。”说着,她轻轻一叹,伸手抚摸向自己的脸,竟似自己对之也爱惜至极般。
她这叹息的神情并没停留多久,一时,却又痴痴地笑了起来,说道:“告诉你不得,我最近有个好玩的事,倒是碰上一点艳遇了。这些年,那书我练得极为辛苦,别说,还真有些门道,你看我这张脸,可是比你上次见到我时还好看了些吧?前几个月,我练功完毕,出关后,一直住在余杭。我租住了一个白墙黑瓦的小跨院,隔壁却有个年轻小伙儿,人长得还不错,人品也不错。我常常找个由头,夜半三更趴在那墙头,借着桂影扶疏,只露出这张脸,痴痴地看他,最后竟把他迷得个五迷三道儿。”
她笑眯眯地说着,阿妃也就在旁边笑吟吟地在听,听罢笑道:“恭喜恭喜,这么说,咱们门中,终于有人可以破了那死鬼师父立下的规矩,得以嫁人了。那可还是咱们门中数十年来的头一份儿,到时,我可得随个大礼。”
却听南子笑道:“我何尝不想……”说着一叹,拍拍自己脖子上的肿瘿,又拍拍自己的臀,郁郁道,“可我怕等那小伙儿进了洞房,却发现,哪怕他心中的美人容貌如花,可那花下,却结了两个偌大的南瓜,这么一想,心也就灰了。”
她说是心灰,可脸上笑得更欢畅起来。
“可我又不甘心,那小伙子人不错,长得也真不错,难得还迷上了我,总不成这么放过,让他去娶别的女子吧?”
阿妃笑道:“那你作何计较?”
南子叹道:“我……”她低垂下眼,脸上居然划过了一抹娇羞,“当然如了他的意。”
这句话,她说得如此温柔旖旎,连未谙世事的李浅默都听得心中一荡,忍不住暗地里脸上一红。
却见那南子微微抬起脸来,望向天边道:“他既爱我是个美人儿,我当然要让他心中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如此,这世上,多少还有个人把我当作个十足的美人看待了。哪怕我不能嫁他,哪怕彼此就此孤独一世,那我这心里,却也心甘了。”
李浅墨一时听着,不由想着造物不公,平白让她身罹怪疾,却也替她难过起来。
没想她接着说道:“所以,最后,我想来想去,一天半夜,悄悄潜入他房中,用针把他眼睛给刺瞎了。这样,终他一生一世,我都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古人不是说:不识南子之美者,盲也;可识了我南子之美的,也终于只有盲也。”
说罢,她一抬头:“你说,我这个法子可好?”
李浅墨断料不到她说到如此情迷意软处,居然下手还是如此狠辣,心中不由一惊,后脊梁都炸出一片冷汗来。
却听那阿妃道:“很好很好啊!这才是我们南子的作为!难怪咱们那死鬼师父说什么你天性狠毒,一直不肯把那本《姽婳书》全本传与你。我以前只道,你虽狠毒,只为恨着那些让你狠毒的人,所以狠毒下他们也是应该的。断没想你的狠毒,竟狠毒到爱着你的人身上。光说这一点,咱们那死鬼师父倒真还有点先见之明。”
那边南子听着,不以为忤,反似颇为受用一般。
可接着,阿妃忽脸色一变,微微冷笑道:“可咱们,再怎么狠毒,又哪里狠毒得过她?”
对面的南子一抬眼:“这话怎么说?”
她一边问一边伸手绕着自己的发梢,看着杏黄衫的女子微笑道:“我记得,当年咱们三个,东施、南施、北施,名冠‘异色门’门下诸女的三个妍媸级护法中,可是数你最乖,最会孝顺师父,也最听她的话的。没想今日,却是从你口中,听到这么多对她的怨言。”
那边阿妃已切齿道:“你少来。当日,如果你我不是自伤貌丑身残,怎么会投入这该死的异色门,给那死老太婆当了徒弟?她以为她‘西王母’的名头好大吗?如不是听说她手里有那么本《姽婳书》,认真修炼下来,可以变丑为美,谁耐烦顺着她那古怪之极的性子,一忍就是十好几年?”
她越说越气,说到后来,都听得到她的切齿之声。
“可谁想,到头来,这死老太婆还算计咱们!她定也知道,当年她虽靠着咱们三个撑起了门户,在大荒山一脉中,无论是‘万壑流’,还是‘地狱变’,无论是‘疯魔岩’,还是‘虎狼种’,甚至包括那老而荒唐的‘畸笏叟’,都不再敢小觑于她,可她依旧全不信任咱们,知道等她死后,那该死的异色门,终究还是留我们不住的。”
“她也知道咱们觊觎那本该死的《姽婳书》,也知道她心爱的弟子必然留它不住,所以才想起这么个恶毒主意,竟把那本书一分为三,叫咱们三个分别拿回去各自参详。学好了,再互相教授,可以有帮有助的。她只管装作个好人,仿佛全然不知,只当咱们三个真跟好姐妹一般,肯互谅互让,再不自珍自秘,把手里的宝贝拿出来给别人分享的。”
“可笑我们当时,还满怀高兴。以为多年苦熬,终成正果。谁能想到,那本《姽婳书》,如不修习全本,虽依旧能让人功力日进,可对于身材容貌,却不过让自己身上美处越美,丑处越丑。我练了这些年,直到前些日子,如不是遭人点破,还只道自己修习得不得法,或是没有修习到最高境界,才让这颗牙和这颗痣,越长越变得不堪的。”
李浅墨听到这儿,方才明白,原来她们就是大荒山一脉,异色门下三大妍媸级护法:号称东施、南施、北施中的两个。那个南子,想来即是所谓南施,而这个阿妃,想来即是所谓北施。
大荒山一脉的源流,他从肩胛口中,也约略听过一二。知道当年异色门中的掌门,人称“西王母”,为人乖僻,生性决断。可再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师徒,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暗算,竟一至于此。
想到这儿,他忽忍不住为身陷其间的铁灞姑捏上了一把汗。
却听那边南子笑道:“阿妃,没想你今日终于明白了,那《姽婳书》是断不能分开来修习的。可当日,咱们还没跟异色门闹翻,你我同在门下时,我也曾好言好语地对你说,让你把你的那份书拿出来,我也把我的那份书拿出来,再加上东施的,咱们三个共同修习。可无论好说歹说,你那时为何不干?反偷偷地一跑就跑了老远,叫我们再都找不到你。”
她说起当年旧事,分明提及的是两人当年的杯葛处,可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似已全不在意般。
阿妃脸上也全是笑:“好姐姐,咱们何苦再提那些陈年旧账?当日,你已有心仪之人,好像还是博陵崔家的子弟。我还偷偷地去看过,那小子,长得清皎如月,风仪出群。你我姐妹多年,难道彼此还不清楚,哪一个肯平白让对方得成好事,得偿所愿的?何况我那时孤独一人,正是情况不堪。别说我明知你们虽劝我把书拿出来分享,说你也会把自己那份拿出来的,可我不说,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那份就算拿出来也多半要涂抹掉一些以用来藏私的。说不好,为了我手里那一份《姽婳书》,最后为你们谋夺,不明不白死在这上面也有可能,我如何敢不逃?何况,就算我猜不透这些,只当你真心实意要与我共享你那份,三人凑在一起以得全璧。我又如何肯孤伶伶的一个人,看着你和东施,个个得嫁与好夫君,个个如愿?”
她们两人之间,哪怕是说到这儿,依旧语气未变,各自是温颜笑语,仿佛回忆起当年彼此的手帕之交如何亲密无间一般。
只听南子笑吟吟地道:“真真是我的好姐妹,我想什么,这世上,没一个男人知道,只有你,最能懂我。怪不得咱们门中古语道是‘姊妹如手足,男子如衣服’,还是你最懂我。”
说着,她微微一顿,语气若有怅慨:“唯一可惜的是,那时我既嫁不了那个姓崔的,又不想罢手,最后不管他再怎么形容清俊,只好亲自动手把他杀了。不过不嫁也好。否则就算嫁了他,就算我真能修习得全身上下,都秀美如花,谁又保得住他一世对我就不变心?”
说着,她声音软了下来,对着阿妃软语呢喃道:“这一世,说到底,我只信你。男人那些山盟海誓,这世上什么手帕交那些金兰结义,谁知道哪一天会变得天翻地覆?但我相信你,相信你是唯一一个会对我永世不变,一直不愿看到我好的那个人。我相信,只有这样的感情,才真经得起地老天荒、云垂海立。”
她说得颇为动容。两姊妹间,一时推心置腹。可这一席话,却让李浅墨在旁边直听得个目瞪口呆。
却听阿妃笑道:“咱们只顾说,也没看看时辰。这时,只怕东施也就到了,咱们还是先去候着她吧。”
说着,她伸手携起南子,然后只见,一袭榴裙与一件杏衫飘然远去,空留着空中那还未消散的话语让李浅墨在暗中惊得都回不过神来。
好半晌,李浅墨才终于缓过神来。
一想起自己要去救铁灞姑,即将面对的竟是这样三个女人,忍不住就心中打鼓。那个东施虽还未曾露面,但只阿妃南子两个,已足以吓得他心惊胆战了。
他定了定神,闪身出来,就待暗中向那道观摸去。他心底暗自打定主意,最好能悄悄寻到铁灞姑,寻到后,挟起她转身就走,能不与异色门的人朝面最好就不要朝面。
可他才走出几步,耳中却隐隐听到了一两声喘气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低微,如不是李浅墨修习过羽门的“天息”之术,只怕也都听它不到。
可那声音虽小,却颇为急切,似是在努力唤起别人的注意一般。
李浅墨心中警觉,却佯佯然只作不知,依旧向前行了好几步,然后猛地一转身,闪身回来,疾落向林间一片腐叶边上。
他低头一看,却见那层腐叶颇厚,而叶子中间,滴溜溜地正转着一对眼珠。
李浅墨不由一呆,万没想到居然有个人被埋在这片腐叶之下。
他或恐是个埋伏,观察了下,才从落叶丛中把那人刨了出来。
刨这人却也省力,被埋的原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那小丫头生得真所谓“狼头八相”,一张黑黑的小脸儿上面沾泥带土的,五官很小,可脸更小,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拥挤狼狈。好在今晚李浅墨怪人见得多了,竟觉得,这鬼头鬼脑的小丫头倒还是今晚见过的长相最周详端正的。只是她一双小眼珠不停地滴溜溜地转,转得李浅墨都有点担心起来。
李浅墨已看出她是被人封住了穴道,伸手帮她推拿了几下,解开了穴道。那小姑娘一得活动,就急问道:“她们走了?”
李浅墨点点头。
那小姑娘神情一松,可接着又转为紧张:“可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她指的正是南子与阿妃消失的方向。
李浅墨又点了点头。
却见那小姑娘猛地急切起来,惊慌道:“不好,我家小姐只怕现在都还不知道。”说着,她望向李浅墨,“你还等什么等,快跟我走呀。”
李浅墨见她没头没脑地就叫自己跟她走,不由觉得好笑。想了想,他开口问道:“你可也是异色门的人?”
那小姑娘点点头。
李浅墨一闻之下,抬步即走。刚才那南子和阿妃的一段对话,早让他对异色门下的人充满了戒心。这时打定主意,惹不起他躲得起,坚决不想再跟她们有什么纠缠。
可他走得虽快,才抬步间,身后那小姑娘哇地一声,已哭了出来。
李浅墨就觉得自己脑子嗡地一声大了。他天生心软,最见不得别人伤心,还没及想,脚步不由就已放慢。
却听那小姑娘边哭边念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啊……”
见李浅墨犹未止步,她忽跺了跺脚,怒道:“畸笏叟那个老王八蛋!骗我说一会儿有个长相好看的小帅哥儿会出现,我拦下他,他就一定会帮我的。哪承想他纯粹就是在骗我。这世上的男人,果然从老到小,就如同门里婆婆姐姐们的话,没一个可信的!”
别看她年纪小,骂起男人来,仿佛久经磨难一般。
李浅墨本来已在犹豫,猛地听到她说出“畸笏叟”三个字,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来。回头问道:“你适才见过他?”
“可不是。那个怪老头儿,我刚才碰见时,还担心地跟他说,我们异色门今晚只怕要发生大事。没想他正在兴奋头上,全不肯听我说话,乐颠颠的,不知捡了什么狗不识,一副开心得要疯了的样子。说他这会儿没空,如果有事,一会儿会有个小兄弟下来,叫我等他,他一定会帮我的。”
“如果我不是全副精神都在留意着等你下来,南子与阿妃两个触到了我的蛛丝网,我怎么会全无发觉?稀里糊涂地就被南子点倒在这里。”
说着。她恨恨地啐了一口:“现在,我恨死他了!白枉了门里的人跟我说,我们大荒山一脉,哪怕同出一源,但无论是万壑流,还是地狱变,无论是虎狼种,还是疯魔岩,这些人统统不可信任。只有畸笏叟那个怪老头儿还是可以依靠的,对我们也有着份好心。呸,原来他就是这么好心来着!”
李浅墨与畸笏叟虽只匆匆一面,可这一面之下,已觉得自己跟此老颇为投缘。这时听说他分明将那小姑娘的事托付给自己,对自己分明异常信任,当然不愿违了畸笏叟那老头子的意愿。他躇踌了下,问道:“你要我帮忙做什么?”
那小姑娘见他口气松动,神色忍不住大喜,看了他一会儿,忽开口道:“我想让你装成一个女的。”
她这话一出口,李浅墨后悔得一时肠子都青了——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答应帮异色门下任何人的任何忙。这一门中人,当真从老到少,个个都千奇百怪。你断料不到她们下面一句话会如何惊天动地,把你蒙得缓都缓不过神来。
那小丫头急着要赶去道观,李浅墨因为畸笏叟的关系,答应了她,只好也跟着她去。
一路之上,因为那小姑娘只是嫌慢,李浅墨只有携了她的手,带她飞奔。
那小丫头一时兴奋异常。李浅墨只没想到,这一段本不算远的路,她居然能开口说出那么多的话。
李浅墨先听着风声在自己耳边疾疾扫过,风声中,就听到那小姑娘蹦豆子似的一连串地往外倒话:“你还没说,你到底答不答应我装成个女的呢……你放心,你就是装成个女的,我也不会把你画得太难看……否则,我们异色庵中,是从不许男人进去的……要把你这么带了进去,回头我可是真的要受罚的……好少爷,你就答应了我吧……好亲亲的小少爷,我的本家小少爷,我的好心小少爷,你就答应了我吧,来世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三生三世……”
李浅墨本就不是什么伶牙俐齿的人,被她一连串话闹得头疼,也不知说什么好。
没想那小姑娘忽然哎哟一声,李浅墨急忙低头看她,却听她喜道:“你点头了。你答应我了!”
李浅墨怒道:“我什么时候点头了?”
那小姑娘肯定地道:“刚刚,难道你不是点头了?”
李浅墨已知跟她是纠缠不清的,只有闭口。没想接下来又听到那小姑娘一连串的话:“为什么你就不能扮作女的?好多女人行走江湖,不都扮成男的?你们男的就不能一时半刻地扮作女的?我只当你是好人,不会瞧不起女人的。哪承想,你面相虽善,原来依旧是瞧不起女人的。否则,怎么就这么顾忌把自己扮成女的?你要是真男人,真汉子,就不会介意扮不扮。你介意,就说明你不是真男人真汉子。所以,你还是听我说的,一会儿让我把你扮成女的吧。”
如不是为了要救铁灞姑,另外还有畸笏叟相托之情,李浅墨这时真恨不得放开那小姑娘的手,有多远立刻就躲到多远。
好在,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了一声云板之声。
一抬眼,那座道观,却已经到了。
云板之声一响,就见那小丫头面色陡变。
她已顾不得再去纠缠李浅墨,一张荒唐的小脸儿上神情猛地严肃起来,低声喃喃自语道:“果然,躲不过的就是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李浅墨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么半夜三更的敲响云板,定然有些不对。
他静静打量着这所道观,却见那道观并不大,前后仅两进,建筑朴素,装饰简拙。难道,这就是异色门在长安城附近的驻地?
他这么想着,忽然,他惊诧地发现,飘飘悠悠地,在那道观的上空,忽然升起了几盏孔明灯来。
那些孔明灯色作七彩、只是颜色略淡,仿佛水洗过一般。
一时只见那七色灯升入空中,然后就听得云板紧跟着一连串疾响。道观里立时传出了些忙乱的声息,似乎观中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事,竟祭起了门中最最隆重的观礼仪式。
却听那小姑娘低声道:“跟我来。”
说着,她低下身形,带着李浅墨,悄悄地从一个侧门溜入了道观。直到进入了观中正堂,她与李浅墨就潜身于一幅帷幔后面。
异色门中的正堂果然色彩迥异。
只见这所正堂内,开间并不大,只有几丈方圆,而无论地砖梁木,都淡淡地上了色彩。
那色彩上得颇为为奇异,只见地砖淡绿,梁木浅黄,薄帷乳白,地茵轻紫,而桌椅案榻,都是浅绯色的。
那么多淡淡的颜色凑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十分奇怪。仿佛触目的一切,都轻轻软软的。更奇怪的是那上首供奉的,竟只是一张图卷。图上似乎什么也没画,只淡淡地涂了几笔。就是那几笔,也淡得古怪,几乎看不出颜色来,与素白泛黄的绢底几乎区分不开来。可就只是那么浅淡的几抹色彩,却足以让人看得出神起来。
李浅墨一时盯着上首壁上那幅图,竟怔怔地发起呆来。
这时观中已忙乱起来。三三两两的,只见不少身穿道服的女子拥入正堂来。她们年纪有长有幼,无一例外的,却是个个长相奇怪。 李浅墨看到她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异色门中自己所见的那两个护法会如此生具异相,而从那小丫头口中听来,她们门中女子似乎个个痛恨男人了。
却见奔进来的人哪怕匆忙之间,一个个穿着的还是礼服。还有人急慌慌的,携了净瓶、拂尘等诸般礼器。她们一入堂来,个个敛眉垂首,意态端严。看这架势,仿佛是打算举行什么门中大典一般。
本来李浅墨对异色门中的奇人奇事也颇为好奇。可这时,牵动他注意力的竟不是这些人和事,他的精神仿佛被那张奇特的画吸引住了,只略微四周扫了一眼,就又凝神端详起那幅画来。哪怕身边堂内纷纷扰扰,先后来了不下二三十个人,且个个都是女子,又个个生具异相,也分不了他的心。
这么过了有一刻,才听厅上首忽然响起了一个倦淡的声音:“是何人敲响了裁云板?又所为何事?这么妄用九畹令,召集同门中宵聚集,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大些了吧。”
那声音居然发自图后。
李浅墨这时才知道,那图后居然隐着一道暗门。说话的人听声音年纪不大,还是一个少女的口音。可那声音听来有一分轻微的厌倦。似乎她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只能装作不知道,还不得不发言相问。而那件事,她既不想管,又不能不管。
却听这时堂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笑应道:“门主,敢敲响裁云板,发出九畹令,自是为了门中大事。你经年闭关,这些事,我不细细告诉你,只怕你也不会知道的。”
只听得那人口气爽利,言辞之间,却似颇为不恭。李浅墨不由好奇,画后面的,即是门主,异色门中,却是何人敢对她如此不恭?
却见自己身边那小丫头一撇嘴,满脸不屑地,几乎是在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毛嫱!”
——难道,这就是门口发难的那个女子的名字?
异色门
李浅墨一时不由向堂下望去。
只见这所道观的正堂内,两侧各肃立着一排或老或少的异色门弟子,她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意态端严。他仔细打量之下,只觉得这些异色门子弟个个神凝气定,俱都说得上是把好手。
想来这些得以登堂入室的都是异色门中身份较重要的弟子,而门外的空场内,另还聚集着五六十名弟子。只见她们一个个垂手低眉,满脸恭敬之色。
此时,哪怕观内人数众多,但堂里堂外,一派鸦雀无声。
而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却斜立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着银红,一只脚蹬在门槛上,身子斜倚着门柱,仿佛有意要站得没个规矩。她微微向上仰着脸,眼睛故意不去看上首那幅画卷,而是盯着房顶上的梁木。可哪怕她故意不看,还是让人觉得她此时心中脑中,只怕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画后面的密室与密室里的人。
那女子举动出格,更出格的是,她手里还拿着一根牙签,此时正在用那牙签剔着牙齿。
不知怎么,李浅墨看到她这个动作,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只觉得异色门中人物果然大是有趣。这种摆明了挑衅的姿势,除了当年在长安城中见过的小地痞,真是好久未曾看到了。
接着,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子的脸。
一望之下,他忍不住怔了怔。只见那女子柳眉弯弯,樱唇小小。五官中,无论哪个部位,单看起来,都让人觉得不错,可让它们长在同一张脸上,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你若单提起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甚至包括牙齿,只怕都会说无一不好,可让它们凑在一起,却居然……如此地不妙。
李浅墨愣了下,想起身边小丫头刚才唤那女子为“毛嫱”。他把这名字在心里过了过,一时竟会出些深意来——这名字也许是个绰号,估计出自汉宫故事。当年汉宫中的那个画师毛延寿画王昭君图时,可能也就是这样:有意把人画得五官也挑不出什么差错。但凑在一起却怎么看怎么都不对。
这时却听那女子笑道:“我之所以半夜里敲响裁云板,祭起九畹令,是因为。十七年光阴已届。不数月,大荒山一脉,就又要重开瑶池会了。”
正堂之上,一时寂静无比。看堂中众人的脸色,想来毛嫱所谓的“瑶池会”,对大荒山一脉中人关系重大。
李浅墨不由低声向身畔那小丫头请教道:“什么是瑶池会?”
却见那小丫头眼一翻,很不高兴地,狠狠白了李浅墨一眼。哪怕不敢大声,还是恶声恶气地道:“你觉得,我有那么老吗?”
李浅墨被她这白眼翻得个云里雾里,一时不知她是何意思。
却听那小丫头气哼哼道:“你没听她说,十七年才一届,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你真觉得我会有那么老?”
这都哪儿跟哪儿?李浅墨一时被那小丫头弄得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心下却已明白,这异色门中的女子,看来无论大小,人人都有两样禁忌,一是你不能说她丑,二是不能让她疑心你觉得她老。当下只有苦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老。在场人中,还要数你最年轻呢。但这儿不是有一大堆老婆婆老姐姐们吗?老婆婆老姐姐们不是最喜欢给年少的人讲故事?我是问你有没有从她们口中听到过这些故事。”
他生平还从未如此唠叨过,说完后就有些后悔,怎么碰上这么个小姑娘,自己也变成这样了?
却见那小丫头转怒为喜,笑道:“我当然听过,那可是我们门中最热闹的故事了。”
她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附在李浅墨耳侧细如蚊鸣地道:“据说,当年,我们大荒山一脉本来是没有女人的。可不知哪一年,却多出了一个女子,那该是我们小姐的师父的师父的祖师婆那一辈了,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那一年。为了这个祖师婆艺成,大荒山门下,还特意开了一届瑶池会,要为她庆祝。没想,这一下,却惹恼了一个人。”
她伸手指了指门口的毛嫱。
“……被惹恼了的就是她的祖上,好像是她外婆的奶奶的祖师奶的师父那一辈,至于具体哪一辈,我太小,也说不好。反正当时大荒山其实还另有一个女弟子,只因为大荒山一脉一直未收过女徒,所以她是女扮男装投入大荒山门下的。她这么做,当然可能也因为……她生得有些太奇怪了。”说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该也知道,凡我们大荒山门下,是个个都生得有些奇怪的。”这一句话,她说得不免黯然神伤。看来她年纪虽小,却也为容貌丑陋屡屡自伤过。
李浅墨不由替她感到难过,轻轻拍了拍这小丫头的手。
却见她振作起来,继续说道:“当时那女扮男装的人,就大闹了那一届的瑶池会。她就是这毛嫱的祖辈。其实她与我们的开派师祖本来师出同一脉。当时,瑶池会上,她就给我家小姐的那位女师祖敬了一杯茶,我家小姐的女师祖喝了茶后,登时脸色发绿,据说脸上立时就长出一大堆水泡来,个个还都是绿的。而毛嫱的师祖就在那时,脱去了男装,现出了女儿身来,嘻嘻笑道:‘现在,看看,到底是你丑,还是我丑?’然后冲她们师父怒道。‘我只道你决不收女弟子,才委屈了自己这么久。早知今日,凭什么我要把大荒山首位女弟子的名分让给她?还眼看着你为她开山立派,专建一个异色门!’”
“她两人论起辈分来本该是师姐妹。可她们两个,似乎都跟她们的师父有些纠缠不清。具体怎么样的不清,我却也闹不清,反正都是男男女女的那些事了,说起来也没意思。”说着,那小、r头撇了撇嘴,意似不屑。
“可我家小姐的祖师奶据说在大荒山一脉,也算得上花容月貌,可喝了那杯茶后,就此毁容。而她的师父却不肯为她出气,不肯为此处罚另一个下毒的女弟子。他为了安慰被毁容的这一个,专为这祖师奶写出一本《姽婳书》来。据说,这本书,只要潜心修炼。最终可让容貌与功力俱长。那本书,也就成了我们异色门此后的镇门之宝。”
“而我们那们太祖师爷,一心想调停自己两个女弟子的矛盾,让她们同创了异色门。可据说,从此门开创之日起,她们两人,就再未曾说过一句话。我家小姐的祖师奶出于负气,那本书根本从来就没练过。可她不练,也断不肯让毛嫱的祖辈碰上一碰。两边的恩怨就此结下……”
“……这些话说来话长,我也扯不清楚,反正从此以后,我家小姐这一脉与毛嫱这一脉,号称异色门‘妍、媸’二脉。从此师师徒徒,为了那本书。争斗就从来没消停过。”
这小丫头说话本来就有些理路不清,事情本身又复杂,李浅墨只觉自己听得越加糊里糊涂。只能暗暗感慨,怎么这异色门中,尽出这等稀奇古怪的事?
他一边在听那小丫头说,一边听毛嫱笑道:“我记得前任门主曾经答应过,只要‘妍脉’在位,就决不会让异色门在瑶池会上失了面子。现在,她已经过世,传位于你,这一届瑶池会,我们‘媸脉’却未免有些不放心了。所以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这位现任‘妍脉’掌门,闭关已久,是否已准备好了大荒山这届的瑶池会?如果你力有未逮,说不得,我只有辛苦辛苦自己,赶来帮上些忙。所以,我才击起裁云板,祭起九畹令,要当着所有门下子弟的面,考量考量你如今的本事。如真不济,说不得……”
她一口咬断了牙签,哼声道:“我看借着今日之机,那掌门之位与那本《姽婳》之书,也该换个担当得起它的人了。”
李浅墨至此才明白,自己今日,是赶上了异色门的内讧。
却听堂内左首一名女弟子已开口叱道:“大胆!你如何敢如此藐视门主,觊觎掌门之位?”
下面的毛嫱却哈哈大笑道:“我如何不敢?咱们异色门门主,历来挑选甚严,要在德、容、言、工四字上压倒群侪,方才担当得起这个大任。可她,却凭什么?”
她一时戟指向上首画后指去:“论德,现任门主私吞《娩姬书》,自珍自秘,再不肯让别人看上一眼。妍脉的这种行径,我早看不过眼了。”
“至于论起容,咱们异色门中,人人俱可称为‘异色’。要是掌门论容色异得过在座诸位,倒也还罢了。祖上规矩,原有最丑的接任掌门的先例。可她,又何尝最丑?”
她这句话,说得愤愤不平。李浅墨听说她们异色门居然有此等规矩,不由一时惊诧得合不拢嘴来。他望向毛嫱脸上的神色,却觉得,毛嫱这一句话中,其愤愤不平之意,竟较《姽婳书》的归属还来得重。
却听毛嫱又道:“再说到言,自她继位以来,这么些年,她一共开口说过几句话?又何尝有一句狠话?想想她师父西王母在日,别的倒罢了,论起口舌之恶毒,那就是我也不得不服的。”
“这前三者既然她都毫无长处,为了印证她确实堪领掌门之职,那我是不得不要考较考较她的功夫了。”说着,她环顾四周,微微一笑,“若我得胜,承众位厚爱,即此出任门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开《姽婳书》,任凭各位同门参悟。至于参悟到何等程度,就各凭资质。如此方显公平,各位以为如何?”
她这一句话,似乎说中了所有门中子弟的心思。一时只见,满厅默然。
李浅墨的目光扫在厅中站立的诸位异色门弟子,心道:只怕生相“奇怪”却是异色门中所有女子的心头隐痛,那毛嫱借此示好,自然人人心动。
可身边那小丫头却听得一边切齿,一边不由着急起来。
却听那幅画后面的女子终于倦倦地开口:“嫱姊此言差矣。《姽婳书》一书,决不可轻传。我穷数年之力,参悟此书,已察觉其间风险极大。肆意修炼,只恐未受其惠,反遭其害。”
毛嫱冷笑道:“那你是已得其惠,还是已遭其害?”
画面后面的女子就轻轻叹了口气,似不欲再说。一时只听得一声茶盏声响,她低低地说了声:“送客。”
堂中弟子面面相觑,情知毛嫱必是有备而来,这客只怕没那么好送的。
果然,空中这时传来一声笑语。那笑声颇为甜美,只听那人笑道:“送客?客还没来呢,怎么就送?真真奇怪了,我离开异色门有几年了,今日好容易回来,怎么还没进家门,就听到有人送客?”
却见李浅墨身边的小丫头面色陡变。李浅墨也已听出,这说话的分明是适才见过的那个南子。
他虽还不了解这位南子,可听到空中农袂破风之声,却也忍不住心头一震,对异色门那妍媸三女更多了分顾忌。
却听另有一人笑吟吟道:“南子,你弄错了。我们今日回家,不正是为了送客?现任掌门小师妹操劳师门之务日久,想来也倦极思归了,你没见她声音都透着疲惫?她说得不错,我们就是专程来送她这个客的。”
这两人的声音一出,满堂弟子,人人相顾色变——要知当日异色门中,西王母座下,东施、南施、北施,号称“妍媸三女”,可谓异色门中的绝顶高手。在场之人,人人自思,只觉自己远及不上她们。连如今的掌门论起来,还是她们的小师妹。如不是西王母临死之际,将《姽婳书》一分为三,分别传给她们三位,令她们心有所系,又彼此猜忌,她们断不会轻易离开异色门。若非如此,连现任门主继不继得了位都难说了。
却听毛嫱笑道:“来了?”
夜色里,只见一袭杏黄与一裙榴红翩然而入,她们斜斜落入院内,微笑答道:“嫱师妹,别来可好?”
毛嫱笑道:“很好很好,见着南姐,妃姐,又怎会不好?只是,怎么只见你们两个?东施姐呢?”
——妍媸三女中,要数东施为冠。
南子与阿妃笑答道:“我们也没见着她,你确定你托人传话,她答应来了吗?”
毛嫱尚未及回答,却听院墙外忽传来了一阵呻吟之声。
那呻吟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话语:“是谁在背后说我?作为大师姐,难道我就没资格晚到一会儿吗?有谁敢废话,我的心正疼,说不好要挖她的心做药了。”
那人声音极为乖戾。此时,正值深夜,观门紧闭,南子与阿妃俱是越墙而入。而那声音就响自门外,却听她道:“怎么,大师姐回家,原来连正门都不开的吗?”
在场之人,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位大师姐的脾气,生怕惹她发怒,但又顾忌着堂上的门主,都不知这门开好还是不开好。
还没等她们想好,却见那紧闭的大门忽轻微颤了颤,然后只见木屑簌簌而落,仿佛突然间遭了腐蚀一般,不一刻,就露出了好大一个洞。
那个洞有如人形,人形的洞外边,正立着一个人。那人穿了件石青色的衣衫,脸色焦黄,身罹重病一般,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之声,她双手捧在胸前,宛如心痛难奈,弱不胜疾。
及至她走进来,众人才见她捧在胸口的双手里,居然捧了一颗人心!
那颗心似还在一伸一缩地跳动着。
她一现身,血腥之味立现。不只异色门下诸弟子脸色一变,就连南子与阿妃都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微露怯意。
却听毛嫱笑道:“东施姐,这又是哪儿找来的点心。”
那东施对她也无甚好脸色,只冷言冷语地道:“自然是从负心人那里。”
毛嫱并不介意,依旧笑道;“这负心人却又是谁?东施姐的心疾,本来灵药难求。好在天下负心人这么多,姐姐就再不愁找不着药了。”
却听东施哼了一声:“一个叫司楠的。这厮身手却还过得去,难怪敢这般无耻地负心。我追了他好些日,今日,才算把他的心给挖出来了。”
她此语一出,李浅墨就被吓了一大跳。
他本来不忍去看东施手里捧着的那颗心,这时闻言不由注目望去,这本是下意识的举动,光凭一颗心怎么能分清究竟是谁的?他一时不由又疑又惧,难不成那颗人心果然是楠夫人丈夫的?
他想起当日西州募之会上,自己与罗卷两剑联手,也算曾与司楠一战。那人的武功自己见过,就是在罗卷手下,也差堪敌手,怎么会就这么被眼前这女子掏了心?
这么想着,一时他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如果今晚自己最后被迫出手,不知能不能敌住此等大敌?
却听那幅画卷后传来出一声低咳,只听那画后女子道:“柴婆婆,米婆婆,严婆婆……”她遭此大敌,想来是在呼唤自己最为得力的属下。
还未有人答言,却听毛嫱已先笑道:“你别叫了。柴米油盐,西王母的四大随侍,你以为凭她们你就可以逃得过今日?实话告诉你,你那几个倚仗,这时只怕已个个醉得不省人事。为了灌倒她们,我可是牺牲了我娘传下的最后一瓶‘杏花醪’,现在只怕你叫再大声也没用了。”
李浅墨身边的小丫头先前在她小姐叫出“柴婆婆……”几字时,还神色一喜,可这时,只见她身子一抖。想来,那毛嫱口中的“柴米油盐”四大近侍果然是异色门主最后的倚仗。
那边,毛嫱却冲妍媸三女伸手笑言道:“三位姐姐,咱们都算多年未曾回来了。现在,一同上堂如何?”
只听南子咯咯一笑,阿妃抿嘴而乐,东施还是一脸不满意的样子,可她们三人互望一眼,还是应邀缓步而上。
眼见她们就要上堂逼迫,却有异色门门主的亲信弟子隋知事已危急,急道:“你们不都各有一部分《姽婳书》在手?为什么又来这里要?”说着,她转向毛嫱质问道,“你想要《姽婳书》,为什么不寻她们三个人要,而向这里要?那本《姽婳书》,王母她老人家岂不是早传与她们三个了?此事人人知晓!”
却听毛嫱笑道:“我还不知道西王母的诡计?三位姐姐手里的,是各有一份,可加在一起,也不是全本。真正的全本……”她冷笑着望向堂上画卷后面,“还在她最疼爱的小徒弟手里。”
李浅墨眼见场中局势一触即发,也忍不住关切。却觉身旁那小丫头瑟瑟发抖,他才待发言安慰,那小丫头却冲他背上狠捏了一把,这一下捏得够重,只听她急怒道:“你怎么还不出手?”
李浅墨怔道:“你们门主都没露面,叫我外人怎么出手?”
那小丫头看来确是急了,脱口道:“她练那书练得现在武功尽废,如何又能露面。这里反正没人认识你,好少爷,你快帮帮忙吧。”
李浅墨犹自犹豫中——他也受畸笏叟之托,让他救人他当然不会推托,但此时擅自插手他人门中事务,还是异色门这样稀奇古怪的门户,他也不免略有顾忌。
却听那小丫头忽叹了口气:“你若还不愿出手,不妨先看看堂上挂的那幅画儿。”
李浅墨闻言看去。可他这一眼望去,不由一怔,只觉得那画上色彩,似为逼近堂上的妍媸三女所激,已有变化。
他心神一刹那间就被那幅画吸引住了,未提防间,只觉得身边那小丫头拿着什么往自己身上就是一套,然后,又用什么往自己脸上猛地一戴。
他本来反应极快,身手灵动。可这时心神为那画卷所迷,竟来不及反应。
就在他不及反应间,只觉身子被那小丫头猛地一推,不由自主地就向场中跃去。他眼睛一离开那画,即能自控,于空中调整身形,一落地,才发现自己正拦在妍媸三女的去路上!
他这一下猛然出现,却把堂内诸人吓了一跳。
李浅墨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是戴了张面具。他也不知那面具是何等模样,这时也不方便取下。
可接着,他眼神往自己身上一扫,却奇窘无比地发觉,自己身上竟被那小丫头套上了一件大红牡丹图样的女式外袍。那小丫头一早就说要把自己扮成个女的,没想这时竟果然如她的愿了。
他方自怔忡间,却见堂中所有人等一时都把目光聚集在自己脸上。他先还只觉得尴尬,接着才发现,几乎人人眼都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反应了下,他才想起自己此时脸上罩着面具。却听毛嫱颤声道:“怎么是你?色鬼,你竟还没有死?”
李浅墨从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做“色鬼”,一时不由又羞又怒。看来那张面具暗示着什么人,只是自己不知道她们门中的故事而己。
让他没想到的是,毛嫱身子竟有些发抖,连东施、南施、北施三个,脸色都一下变得极为难看,看来这面具所代表的“色鬼”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却听毛嫱颤声向上首道:“无颜女!你好卑鄙!为了保住自己的掌门之位,竟不惜勾结咱们门中的大敌。”
她怒叫一声。戟指指向李浅墨,冲那画后发话道:“难道你不知道,当年有多少门中子弟,都被……强迫失身在这色鬼手里?你那死鬼师父一辈子未见得做过什么好事,可得她出手,终于逐走了这个淫贼,这是她唯一千过的一件让人记挂的好事。哪承想,今日,你却又把他给勾引了过来。”
李浅墨一时大感诧异,什么“色鬼”,又什么“淫贼”?听她话中之意,这张面具所代表之人,当日竟曾……非礼过很多异色门中的女子。
他一时不由把眼向四周望去,却见那些异色门弟子人人色变,有的急急地捂住脸,有的情不自禁地在用手整理衣服,仿佛想把自己领口露出的那点皮肤都尽力遮掩住似的。
看着她们急急慌慌的样子,李浅墨不由又是发窘又觉好笑,同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毛嫱所言都是真的,那当初那位“色鬼”……这老兄他的品味果然……大异常人。
却听画卷后面那少女也自诧声道:“他不是我找来的。”
毛嫱冷笑道:“你敢做,还不敢认!我们异色门掌门,从来代代守身如玉。你不守清白也还罢了,怎么……还勾搭上这样的人。”
她口中说得凶,脚下却忍不住向后略退了退。
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哭笑不得。他长这么大,所受过的冤屈也不少,可还是头一次遭的冤屈这么大,目光忍不住就恨恨地看向帷幕后面那小丫头的藏身之处。
却见帷幕缝隙里,那小丫头冲自己一眨眼,还吐了吐舌头,也似有些不好意思般,一藏就藏了起来。
却是东施最为冷静,只听她冷笑道:“今日不比当年,随她请出谁,我也要把他给料理了。难不成,他孤身一人,就吓坏了我们妍媸三女?”
说着,她一挺身,望向李浅墨,冷喝道:“登徒子,原来当日你没死在那死老太婆手里!”
随着她手一挥,只见杏黄、榴红各自一展,阿妃与南子两人已飞身而起。她们并没攻向李浅墨,而是成个品字形先把他围在了当心。
接着,只见暗腥的血味一涌,东施竟把手里适才捧着的那颗心,就向李浅墨掷去。
李浅墨侧身一躲,却见东施、南子与阿妃三人齐齐展动身形,她们一时并未攻向自己,而是绕着自己在四周疾转。
三个女子,一个身着榴红,一个浑身杏黄,一个遍体石青,如三道虹彩,就把自己圈在了当心。只见她们越奔越快,如三个飞天仙女般,衣袂飘飘。异色门下,哪怕资深弟子,只怕也从未见过三大护法如此联袂出手过。
李浅墨心中不由得叫了一声“苦”,大荒山门下弟子,岂同寻常?何况还是异色门下三大护法同时出手!
双方还未对上招,李浅墨就已觉出,对方身上所着的颜色,于飞转间如同旋出了一道道虹彩,她们还未出手,就已让自己觉得眼晕。
更苦的是,他们羽门所出自的“扪天阁”其实与“大荒山”一脉颇有关联,并称为大野三大绝地。今日,自己即扮作了他人,还是那个名声极坏的“色狼”登徒子,那就断不能让她们看出了自己的出身与来历,否则。这个误会可就闹得大了。
情急之间,只听他喝了声:“且慢!”
妍媸三女于飞驰间戛然止住。
李浅墨不由一愣,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听话。
却见她们于适才飞驰之后,一个个已变得神凝气定起来。原来,方才她们那如阵图般的疾走并不是为了马上出手,而是三人要调动起自己相互间的协调感应之力。
只听李浅墨道:“你们就这么急不可耐?”
却见对方三人脸色一沉。
李浅墨既戴了面具,不能露出自己身份,口气里只有装出一副油滑的调子,只听他故作滑稽地道:“要玩,咱们慢慢玩有多好。时间多着呢,一个一个来,不急。”
对他来说,是虽知今日情势凶险,但戴着个面具,却也勾起了他的好玩之心。没想到对面三人脸上杀气忽盛,只道他是出言调戏。
只见碧光一闪,杏黄衫子的阿妃猛然出手,她从腰间一抽,只见她那条葱绿色的丝绦已解了下来。此时李浅墨才惊觉,她那根丝绦里竟还夹杂有金丝,且里面金丝分量颇重,一挥之下,伸展如意。李浅墨不防之下,只能向后猛地一折腰。他羽门弟子首要修习的就是身法,这下他腰向后面一折,随风摆柳般,这等身法本足以自傲。可李浅墨扫眼之下,只见自己衣摆上一大团一大团的牡丹花盛开着,当下心中不由一阵恶寒。
可眼前忽然黄影一罩。却是那阿妃扯下丝绦后,竟将整个杏黄色的衫子脱了下来,随手一甩,兜头就向李浅墨面门上罩下。
李浅墨身子一蹿。他尚未及直腰,只有掠地而飞。可他闪得快,阿妃出手更快。她本来身段娉婷,纤纤瘦瘦。李浅墨于飞掠之际,一眼扫去,只见她外面罩的一件杏黄衫子脱下,里面竟还有一件颜色略浅的黄衫。这时她伸手一解,竟又将那件黄衫褪下,褪下后,里面居然还有一件。她手中褪下的这件却又向李浅墨身上罩来。
李浅墨情知“异色门”下,色即是毒,毒即是色。颜色越浅,只怕毒气越重。当下屏息闭气,疾疾地又是一闪。
也不知阿妃身上怎么穿了那么多件一件比一件颜色要浅的衫子,也一件比一件更是轻薄。不一下工夫,她在身上已脱下了三件,从杏黄、鹅黄到淡月黄,满天飘动的都是黄影。李浅墨畏她衫上的巨毒,只得闪避。
可阿妃并不出手直接攻击于他。她飞身而起,左手执绦,右手在空中抓住了一面面黄衫,全封住了李浅墨向上的去路,让他不得再飞身而起。
而左右黄影茫茫间,南子已然出手!
南子一出手就是裙里腿,她鞋上还镶着有铁莲花。李浅墨已被阿妃手中的三面黄衫晃花了眼,只见衫影中间,南子犀利的腿法极其无情地攻了上来。李浅墨左遮右拦,左闪右避,只觉四周无论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黄色的影子。
阿妃手中的黄衫飘如帷幕,已整个把李浅墨罩了起来。稍有不虞,只恐就要沾上。更可怕的是南子,只见一大朵一大朵石榴红的花开在那深黄浅黄的帷幕之间。那朵硕大的石榴花内,南子足尖上的铁莲花寒光闪闪。
李浅墨左支右绌,已极其狼狈。如不是对方顾及他的“凶名”,下手还留有余地自保,只怕此刻他要落尽下风了。
此时,他只有全依仗小巧身法四处闪避。
可就在他又一次闪躲之际,先是避开了拂面而来的一片黄影,猛地就见一片榴红在眼前炸了开来。他勉强避过,就在这时,一道石青色的影子破红而入,一只枯瘦的爪一抓,就抓向自己胸口。
东施终于出手了!
李浅墨一惊之下,伸手就向她腕上叼去。他羽门之中,本不缺少这样的短小功夫。只见东施的手爪枯硬如石,李浅墨五指一聚,攒如鹤喙,就向东施脉门点去。
东施的出手却全不似一个女子,哪怕她看来病体弱弱,但就是男子也没有她这般出手泼悍。
李浅墨与她对拆了几招,只见她爪爪俱都抓向自己心口。他虽也曾与覃千河、许灞、袁天罡这等绝顶高手对战过,甚至还曾与虬髯客放手一搏,但其间凶险狠恶处,似都还比不上这一次。
东施的功力当然不及虬髯客与覃千河等,但其出手狠辣,不留余地处,犹有过之。
数招一过,李浅墨无奈之下,连退几步。可身后,一大片榴红与无数黄影就在那儿等着。
李浅墨为躲避东施,无奈之下,一钻,竟主动钻进了阿妃那片杏花衫影里。他要借此举以自避。
一时只见,无数杏花衫影把他遮得个兜天兜地。
趁此时无人可见,李浅墨一咬牙,拔出了袖中所藏的吟者剑。只听得裂帛一声,他提起全身锐气,竟把那漫天黄影削了个粉碎!
然后他哗然大笑,一耸身,已跃向自己适才藏身的那片帷幕,伸手一捞,就在那片帷幕后面捉到了那个害得自己藏头露脸的小丫头,口里狞笑道:“这里居然还藏得有一个!”
——他这下狞笑倒也并非全是假装,他实在恼煞了这个害自己戴上个面具的小丫头。
何况经历了适才之险,他本也要稍喘上一口气。情知东施、阿妃、南子怎会容他略有喘息之机?只有借着那小丫头,略缓一缓局势,也顺势掩饰自己适才出剑之举,让她们无暇辨出肩胛那名驰一时的兵刃。
那小丫头被他一把逮住,先是一惊。却见李浅墨恶狠狠地一手控着她,直把脸凑到她的脸前面,口里丝丝冷笑。冷笑之下,却掩饰着低如蚊鸣样的声音,只听他恨恨道:“你给我戴的是什么?”
小丫头此时已察觉出李浅墨动作虽凶,其实手底并未用力,不由放下心来。她功力不足,无法如李浅墨般低声吐字,还只让自己听道不让别人听道,只见她鼻子眼睛耸到了一起,诡诡地一笑,忽大叫了一声:“淫贼啊!”
李浅墨一怔,不知她这算是回答自己还是借机奚落自己,心里一时也不由得大恨:自己帮她的忙,反要受此羞辱!
可他非要好好调息下刚才倾力而出后紊乱的真气。眼见东施三个为他这突然之举止住攻势,正远远监视着,只能作势继续凶那个小丫头。
可妍媸三女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忍不住口里低声冲那小丫头道:“我打不过她们!”
他确是情急,哪怕他现在已功力小成,但既不能露吟者剑,又要他面对异色门三大护法的围攻,实在让他无计可施。
却见那小丫头冲自己眨了眨眼,忽中了邪般,身形在自己手里扭麻花似的乱动起来,一边动一边还乱叫道:“你干什么?”
“啊、啊、啊!好痒、好痒!求求你,别折磨我一个可怜的小丫头了!”
李浅墨不由一愣,他全未用力,一时不明白这小鬼丫头又在弄什么鬼。
却听那小丫头不住声地哀求道:“大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知道你精擅内媚之术,可别拿它来对付我这样一个小姑娘啊!何况我还是个丑姑娘。不,我知道你喜欢丑姑娘,可我不是这里最丑的那个啊,你干什么要找上我。”一边说。她还一边呻吟,“热,热死我了。”
说着,她把脸扭了过去,望向东施几个,几近哭声地道:“大爷,论长相,她们该才更合你的胃口,为什么要折磨我?”说着,她还伸手向自己身上只管挠去。
她边挠还边冲着东施几人哭叫:“师姑师姐们,这人好可怕!你们千万别要落入这人手里,否则一世英名不保。我完了,你们不用管我,反正我不过是个没紧要的小丫头。你们快逃,你们快快逃吧!”
如不是戴着面具,李浅墨此时脸上只怕要羞得跟块红布也似。
他此时才隐隐约约明白了那小丫头在做什么,可那其间暗示却让他受不了。却听那小鬼丫头呻吟道:“别,别……师姑师姐们,你们快跑吧!”
李浅墨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要借这个小丫头稍作喘息完全是个馊主意!天知道她那小脑袋里都会想出什么招数!自己堂堂正正的一个男人,虽说年纪不大,却怎可为此?
眼见沾上这小鬼丫头,居然连这等下三烂的招术都被她用了出来,而自己还像是同谋。他不由越想越气,一怒之下,一把把那小丫头扔出老远。却听“砰”的一声,那小丫头被摔得“哎哟”一叫。
这声叫唤,可不是假的。
李浅墨长吸了口气,凝神注目,冲着东施三人冷冷道:“你们要动手,那就来吧。”说着,他当先出手,竟用起当日肩胛教过他的一套“古拙手”,出手向东施三人攻去。
这套“古拙手”却非羽门自有的功夫。是那日李浅墨随肩胛游览六朝古寺时,见到古寺中有一套石刻貌似拳脚功夫,他一见喜欢,向肩胛请教,肩胛就传了他这套碑刻流传的“古拙手”。
适才,他一剑破了阿妃的“杏花衫影”,却已让东施三人个个大惊,所以他方才借机调息,东施三个也要借此空当稳定心情,所以一时未再对他追击。
这时,双方重接上手,彼此动用的再无花巧手段。妍媸三女见“杏花衫影”已破,却更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李浅墨此时与她们交上手,全然是硬碰硬了。他眼见妍媸三女人人生相奇异,可斗至紧要处,只觉得,她们一着石青,一着榴红,一穿淡黄,这时身影俱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让人全记不得她们的丑,反倒让人深切的想起一句话:丑怪惊人能妩媚!
铁姻缘
李浅墨艺成以来,还从未陷入过如此苦斗。他以一敌三,本当以快打慢。可他若想快,妍媸三女只怕更快。到时斗得个光飞电转,稍一疏失,只怕就会落败当场。
所以他此时已不求快。一招一式,俱都古拙之极。正所谓拙如僵蚓,而曲似蝰蛇。只见他头戴面具,身着古怪的大红女式牡丹红袍,面具惨白,宽袍血红,配上这套源远流长的“古拙手”,当真是诡异已极,也丑怪已极。
可丑是丑到了极点,偏偏“丑怪惊人能妩媚”,这其间心法,竟似暗合了异色门功夫的要旨。
东施几人与他对拆几招后,不由都面露讶色。只觉他这套拳法,直如老树虬枝,经霜蟠曲,古怪至极,却也虬媚至极。
双方俱是高手,斗至此际,彼此都已收起了愤恨之心、速决之念,忍不住打点起精神,各逞修为,不得不拿出彼此压箱底的功夫来。
高手相争,争的本就是一个节奏。适才双方第一次交手时,是阿妃抢先出手。她一出手,李浅墨就失了先机,然后只见异色门妍媸三女的功夫幻化无方,奇招异式层出不穷,自己不免落尽下风。
如今第二次交手,他学了乖,抢先出手,为的就是要控制住这比斗的节奏,以古拙生硬的招路克制住对方的诡异灵动。
现在他慢了下来,对方也不得不慢了下来。直至此时,李浅墨方才见识了妍媸三女深厚的修为。
只见这时,不只他自己打得难看,妍媸三女也一改头一次出手时的幻化无穷,奇妙万方。东施的一招一式,都看似板滞,其实凶悍;而阿妃出手,却居然凝重高古;至于南子,此时竟已不忌显露自己的身材之丑——她臀胯部本就较常人宽大,这时一出手,下盘更是重如磐石。大荒山一脉传承千余载,论起功夫的高古实用,一旦洗尽铅华,委实沉潜至极。
他们这一战,看似较先前一战慢了好多,可其间的内气运转与劲力的凶狠毒辣处,远胜适才。
这时,只要稍一失手,怕就要重伤当场!
李浅墨斗至此境,已打出了兴味。他越打越是敬佩起对面的三个女子来,只觉得她们虽先天不足,却能把功力修习到如此程度,实属不易。
这一套“古拙手”,他当年从肩胛手中学来时,就极为喜爱。可他参悟了这么些年,始终觉得自己似犹隔了一层,一直未能悟透。
今日情急之下,怕露出羽门功夫,偏巧脸上又带着那“色狼”的面具,只怕平自给羽门蒙羞,不得已下,才把这套功夫翻了出来。没想一招一招打下来。却越来越有酣畅淋漓之感。
他想起当日每每练罢这套功夫,自己总觉多多少少还隔了一层,也曾为这个苦恼过,专门请教过肩胛。肩胛当时细细看他演练了一遍,只微笑着说了一句:“别的不差,只是你还太过年轻爱好罢了。”
当日,他还曾为肩胛这句评语百思莫解,今日,算才体会出了那句话中的深意。
这么一想,他把适才对那小丫头的怒气也平息下来,心道:没错,原来,自己毕竟还是太年轻爱好了些,没有参透这套“古拙手”中的深意。
他们羽门的功夫一向峭拔挺秀,所以招收弟子也往往选择峭拔挺秀一路。李浅墨幼年时屡屡自伤身世,可今日想来,跟对面的三个女子相比,自己的那些坎坷往事又算得了什么?自己确实还是太过爱好了,哪怕自己一向都不承认,可自己其实多少还是仗着先天资质,得了些倚仗,当然体会不出“古拙手”这套拳法中那面临生命的穷山恶水、险僻极处所生发出的茁壮生意。
今日,如不是套上了这件古怪已极的红袍,再加上戴了脸上这劳什子面具,他只怕犹抛不开自己那暗藏的“爱好”之心,再也参悟不到这套“古拙手”中的深趣。
他一念及此,忍不住手下加力,要把那套“古拙手”中的古拙之味发挥到极致。
可他才攻出两招,就已觉出不对。只觉招路之间,略显板滞。他转念之间,知是犯了“刻意”的毛病。不由心中一警,猛然悟到:若勉强自己。狃了性子,去一味追求“古拙”,那岂非又是另外一种“爱好”?
此时旁人难见,可他自觉面具下的额上冷汗已滴滴而落——他于险争恶斗间猛然发觉自己一向修为的硬伤,当然会凛然暗惊。
可对面的妍媸三女又是何等人物?眼见得李浅墨手下的“古拙”之意猛盛,可细一看,却不过好看,招路之间,反增板滞,失了其古拙天然之味,略显不畅,个个也就寻隙而入。
李浅墨顿时由攻势立时变成了守势。
他以一人之力,对抗妍媸三女,本就力有未逮。如不是对方误认为他就是门中大敌,对他颇有顾忌,只怕还撑不到这个时候,早已落尽下风了。
这时他略一刻意,拙劲已泄,手中那套“古拙手”,立时就有些抗不住妍媸三女那平、准、稳、狠,老辣之极的进攻了。
李浅墨额上之汗滴滴而落:败他本不怕,可惜的是,今日,他终于于对战之中突破一境,眼见得自己只要再回头反思之下,只怕修为就可更进一层……但,只怕他已没有以后了。
他情知以东施三个的性子,再加上她们误认自己就是她门中宿敌,一旦落败,定然无幸。那……今日好容易参悟到的修为之境岂非可惜?
生命或许无足留恋,可堪恋的,却正是它的好玩。如今,自己明明发觉了一个大是好玩之境,却无暇去玩,如此死去,却未免让人怅憾了。
此时他如要祭出吟者剑,反败为胜就算不可能,但脱围而出还是办得到的。可一转眼间,他望到那个被他扔到堂外的小丫头,却见她这时脸上狡黠滑稽之色已尽褪去,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分明关切万分。
——只为这份关切,李浅墨就觉得自己不能弃她而去。 何况,今日之事,还是出于那个古怪老儿畸笏叟所托。他既对自己如此信任,自己怎好将他轻易辜负?
李浅墨一时不由进退两难:斗又斗不过,逃又不能逃,实不知该要怎么收场才好。可就在这时,他突发觉,那个一直盯着他看的小姑娘眼珠儿上上下下地一阵乱转。
他实不知她这么不停地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想来她要告诉自己什么,却又不能开口,只能手舞足蹈地来向自己示意了。
可一侧目间,他无意中望到了堂中上首的那幅画。却见那幅画轻微地动了动。今日,他一入堂上,就被那幅画吸引住了心神,只觉那画上笔墨若有深意,却一直猜它不透,只隐隐觉得,那画上的笔墨,只怕跟异色门功夫的要旨有关,所以曾呆呆地看了半天。
这时见到那幅画略微动了动,他先还以为异色门主终于要出场了,心头忍不住略微一松。
却见那画动了动后又平静如恒,他心头不由略添恼怒,暗道:我为你苦战半日,你倒真沉得住气,声都不吭一声!
可那画上的笔墨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适才,他还未见识到异色门的功夫,对那幅画,虽有触动,却难明其中深意。可这时,对战之下,他已深深领略到异色门功夫的诡异荒僻处,再看那画,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他错就错在,先以为那幅画是画,可其实那幅画是字!
可那淡淡的水墨间,究竟写的是什么字,却让他看不懂。
——数年以来,李浅墨跟随肩胛,别无所好,对自己修为却一向极是专注。先始是因为别无可恋,后来是为了,它弥足可恋。这时,虽面临身败命丧的险境,他猛然觉出那画的深意,竟不由忘了眼前的对战,随手拆挡,忍不住将那画细看起来,且将画中的图旨与跟自己对战的妍媸三女的招路对照起来,越看,越觉出兴味。
只见那幅图上,分明是以字入画,笔意都缘自于书法。而那淡淡的墨迹,细看下来,其墨意温润处,竟另成色彩。
他一边拆着妍媸三女的招路,一边随眼看去,只觉得那笔迹之中,一时墨色翠意警人,一时墨彩妩媚如粉,一时银毫乍现、恍如锋刃,一时含沉凝高华、暗含紫韵……赤、橙、黄、绿、青、蓝、紫,那画中,分明墨呈七彩。而此时,与自己对战的阿妃,招路之间,既有画中墨黄笔意的娇媚,又有其高古堂皇处;至于南子,榴红墨黑,相互掺杂,沉厚流艳;东施却专意于青,那墨迹含青处,似都点出了她招路顿挫之所在。
李浅墨精神陡长!他以一敌三,本来身在险境。照说这时分心二用,没两下不免就要落败身亡。可他一边看着那幅图,一边自然地对妍媸三女的攻势多了分体会,手中也自然带了那图中笔意。
一时只见,他的“古拙手”中,突增“墨艳”之色。
他自己本未发觉,但占得上风的东施三女却已惊觉。
她们情知此人正是门中大敌,误以为他就是当年迫得西王母不得不倾尽全力,身负数创才逐走的登徒子,本就对他顾忌有加。这时,发觉他“古拙手”中,竟似掺杂了本门功夫的密旨,不由陡然大惊。暗道:这“色狼”,今日前来,定是准备已久,否则不能对本门功夫要旨精研至此。
她们心惊之下,气势略弱,越打越是不畅。
其实李浅墨此时不过初识异色门功夫的密趣,依着那图中感觉,不过是略略封挡住了她们进攻时那古色斑斓的浸润之意,毕竟分心二用,她们此时如全力出手,只怕李浅墨再就无暇去看那图,也定然速败当场。
可她们分明高估了李浅墨,越打之下,越是心惊,越图自保。阿妃忽然“咦”了一声,南子嘴快,讶异道:“他……怎么会这式‘墨兰笔’?”
异色门中秘传的功夫:墨艳之术,却是已失传好久。就连西王母毕生精研,试图恢复,也不过略得一二。
其实李浅墨观图得趣,随兴出手,不过略具其意。如以这等招路劲力对付别人只怕全不管用,但用于异色门弟子身上,却陡起生克之效。
阿妃也忍不住喃喃道:“墨竹、墨梅……”
墨兰笔意苍中带翠,墨竹笔意陡直青峻,墨梅笔意攒聚凝彩…一这些传说中失传的功夫,其间意趣,妍媸三女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时惊觉李浅墨出手路数中,竟带有这样的味道,不由得不失惊。
却听东施冷哼道:“色狼,你哪里学来的‘墨艳’之术!”
场外边,毛嫱忽泼口大骂道:“无颜女,你好无耻,勾引汉子不说,还将本门秘术,私授于人。你们两个狗男女,当真无耻!”
李浅墨今日被人“色狼”、“淫贼”的骂,诸般平日想都想不到的话,都已被人恶毒地骂了个遍。这时听毛嫱开口再度乱骂,不由心中腾腾一怒。眼见得妍媸三女对自己攻势略松,意图自保,他得隙之下,突出三女之围,猛地一巴掌就向毛嫱掴去。
毛嫱断没料到他在妍媸三女包围之下,犹得脱困。这下出其不意,虽闪躲得快,脸颊竟为李浅墨指尖扫到,却也火辣辣地疼。
那边,那小丫头见李浅墨已转危为安,不由大喜。又见毛嫱遭辱,这下欢喜之意可更大了。只听她一拍手,拍出一声脆晌。李浅墨不过指尖带到毛嫱脸颊,就有声音,不过是轻微一响。她却虚拟出好大一个巴掌声,自己在旁边叫好道:“哎哟,这巴掌打得好响!”
毛嫱急怒之下,无暇理她,出手就向李浅墨反攻过去。
她人本偏激,岂堪受辱,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打法。
无奈李浅墨得图之助,对她们路数已略知一二,加上东施、南子、阿妃与毛嫱对他太过顾忌,一时却让他反被动为主动,突出几人合围,东一招,西一式,“古拙手”加上“墨艳”心法,竟把异色门几个高徒当作了拆招的好搭档。
照说强弱之势本非如此。但李浅墨领悟了些“墨艳”心法,妍媸三女与毛嫱被他引得忍不住招路就按照他的意图使去。她们四个,越打越是心虚。毛嫱心虚之下,口中忍不住大骂。她越是害怕时,往往就会越骂得凶。只听她泼口大骂道:“奸夫淫妇!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天知道怎么幕天席地的不堪入目。难不成是他的话儿大,就浪得你个小蹄子这般倒贴于他,连本门心法,我们都不得传承的也告知于他?”
李浅墨见她骂得不堪,心中大怒,出手专向她招呼去。
一时毛嫱所受压力最重。可她受压越重,越要大骂减压。李浅墨毕竟年少,不了解毛嫱的心理。只道自己逼得她紧了,就不会听到她这些难以入耳的恶言恶语。其实他越留给毛嫱退避抽身之机,她口中骂人的话才越会轻些。
可东施、南子与阿妃三人岂是好欺的。她们久历战阵,经验极丰。适才心惊之下,不免大乱阵脚。此时渐渐凝神定气,已稳住阵中局势。那图中所见的“墨艳”心法,李浅墨初学乍练,一鸣惊人固可,以之取胜,还火候过浅。
眼见场中越见胶着,李浅墨急怒之下,却又多添了个对手。毛嫱功力虽较妍媸三女犹差着一段火候,可她们“媸脉”心诀,与“妍脉”往往互补。李浅墨一时不由大悔,后悔不该轻易伸手掴了这女子一掌。
就在场间势转,他即将落入下风之际,却听那图后传来一叹:“何曾是我私传。图就挂在那里,他自己看着得来的,又与我何关?我只是断没想到,他天资如此灵悟罢了。可笑你们一心一意惦记着《姽婳书》,得手部分,秘藏之极,再不肯共同研修。可那《姽婳书》外的心诀,墨艳之术,其实就悬挂在你们面前,且挂了这么久,从你们一入师门就可看到,却一直视若无睹。”
李浅墨凛然一惊,心中不由怒道:我帮你打了这么半天,好容易借着那图扳回了一点局面,你居然一开口就来拆穿。此时,人人看图,她们还是门中修为已久的弟子,自然参悟得比自己快,这架,还怎么打?
他吃惊不说,妍媸三女与毛嫱比他吃惊更甚。那幅图,确是异色门的镇门之宝,凡掌门之人,必得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就挂在哪里。可她们一向只把它当作一个供奉的信物,再想不到它就是“墨艳”心法。也是,谁能想到,异色门中最重要隐秘的心法,居然会堂而皇之地整天就挂在所有弟子当面。
她们还只道那小师妹说的是假话,可这时偷眼望去,个个脸色大变,没错、那就是“墨艳”心法,是《姽婳书》的另脉心诀。得之参照,修炼《姽婳书》必然事半功倍。
妍媸三女这十余年来,可都是在精修着自己手里那部分《姽婳书》,练得废寝忘食,殚精竭虑。这时一经小师妹点破,人人都忍不住偷看那图。
那图中旨意,如若平时,以她们三人的灵悟之力,只怕还看不通。
但这时对战之下,双方都已调出自己最大潜力。此时一见,不由恍然大悟,只觉心中有若雷击。
她们与李浅墨不同,各自那份《姽婳书》在自己心里早已倒背如流。这时对照之下,更觉深切。一时,只见阿妃的手忽慢了下来,忍不住喃喃道:“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我起先都想错了的……”
东施与南子两个本要较她沉稳。情知,哪怕那就是心法,现在也不该看,起码也要等到解决了敌人后再看。
可阿妃既在看,且若有所悟,她们三人之间彼此嫉妒之意早已深种,生怕阿妃独自先得了什么,怎忍得住自己不看。
她们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见人人手里慢了下来。到了最后,出手之间,竟慢悠悠的,根本不成攻势,而是她们看图有悟,全身心陷了进去,自顾自比划起自己的所得来。
连毛嫱也忍不住向那图看去。为那墨艳图所吸引,最终,这场对战,居然不了了之。妍媸三女与毛嫱一时都深陷图中,不能自拔。只见她们一个个,已全忘了李浅墨,看着那图,或喃喃自语,或轻轻比划,至于说的什么,比划的什么,别人难知,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此时,李浅墨如要出手,只需轻轻一掌,就可将她们一个个废倒当地。
可他当然不屑为此。他眼见东施、南子、阿妃与毛嫱几个忽然陷入如此境况。初觉诧异,可看着看着,竟忍不住黯然神伤起来。
人之痴迷,一至于此。他一时不由想起了很多,那些经历过的,听说过的……大虎伥痴迷于财,畸笏叟痴迷于貌;罗卷痴迷于自肆,虬髯客痴迷于壮怀;楠夫人痴迷于相守,邓远公痴迷于传承;就连自己,适才临死之际,死都不怕,怕的却是无暇再去领悟新得之境。肩胛他痴迷于什么?可是……自由?
接着,他又想起了谢衣。
想到谢衣,他不由想起今晚千秋岗上的局势不知如何了?谢衣乌衣竹剑,为人判然两分,他像是能自解的。可他痴迷于情,却又倦于情。可倦过之后,终究是犹有痴迷吧?
他这么想着,只觉各人痴迷之处不一,境界有大有小,有坦然有局促,可其情则一。因为那份痴迷想来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各人都同样的拥有,自己的生命。
——如若不执,或存或灭;可如若过执,只怕崖崩岸陷!
耳边,忽听到阿妃的一声惨号。李浅墨急忙望去,却见阿妃似受不了那图深意,参悟过力,面色惨白,人已似要陷入疯狂。
他扫目一望,只见东施双手捧心,似乎心疾欲发,面色铁青;而南子身子也摇摇欲坠,哪怕她就坐在地上,哪怕她的臀较常人来得宽大许多;而毛嫱,功力最浅的她,都似受不住了。
却听那画后传来了喟然一叹,只听那画后女子道:“我说过,这《姽婳书》,确是不可轻传的。否则未得其益,反遭其损。”
李浅墨这一回不由真对那画后女子动了怒意。只觉,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一至于此。他不忍见妍媸三女就此走火入魔,功力尽废。抢上前去,先是一指点倒了阿妃,又挡身在东施与南子面前。
东施瞪大了一双眼,茫茫地看着他。不知怎么,这神色让李浅墨忍不住心伤起来。可他只能忍着心挡住她经年苦盼的东西。可东施还好,却听南子喉中发出一吼,人已失了意识,似恼于李浅墨遮挡住她,伸手就向李浅墨打来。
李浅墨知她功力,忍不住一惊,生怕她迷乱之下,只怕更难对付。
可那一掌,却打得有些虚飘无力。
李浅墨一边应付着南子,一边见到东施满脸苦涩,借着李浅墨挡住那画面之机,艰涩的、费了好大力才闭住了眼。而她片刻之间,已觉眼窝深陷,一脸凄凉。她颧骨极高,骨架生硬,本来生得极丑,可这时她那线条分明的脸上,脱力之后,只觉线条更生硬了起来,也更……丑了。
可那丑中,却似关切到人的生命中最本质的一些东西,比如渴望,比如思慕,还比如……李浅墨一眼之下,只觉那丑也发出光芒来。
他怔了怔,随手按倒南子,却见毛嫱为他惊动。她本来在四人中功力最浅,又未曾修炼过《姽婳书》,所以入迷也最浅。
可这时,她也似脱力已甚。就是这样,她的眼珠犹自犹疑不定,如藏恶毒,挣扎了下,吐出了两个字:“你狠……”蹒跚着向门外闪去。
足过了好半时,东施、南子、与阿妃三个才苏醒过来,人人汗透衣衫,往堂上惨然一望,不敢再看,更不多说一人,起身黯然而去。
一时正堂之中,只剩下异色门诸弟子与李浅墨了。
惊变连连,人人似乎都觉疲惫。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时都想不清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所为何事,只觉得生命中兜头向东施、阿妃与南子三个罩下的冷灰,虽只旁观,也把自己灰死在那里。
有好一会儿,堂内堂外,都无一声响动。
突然,“夺、夺、夺”,传来了一阵拐杖声。只听一个年老的声音道:“小姐,怎么满门弟子,半夜三更,都不睡觉,聚在这里干什么?”
满屋之中,只有那小丫头还有活气。她正在发呆,不知大敌已去,怎么全屋里人都死悄悄的,一点没高兴的意思。这时得了这空儿,不由欢叫道:“柴婆婆,你还知道醒啊!”
却见一个年老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睡眼惺松地走进堂内,一边走。一边还喃喃道:“晚上厨房给我端来的什么酒?我这从来不醉的,怎么也会醉了!”
那小丫头冲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手,边摇边怨道:“你还说,刚才,你们一个不来,小姐差点没被人给逼死!”
那柴婆婆猛一睁眼,听到“小姐”两字,似乎一下就醒了。她一眼就望见李浅墨,失惊大怒道:“色狼!”拐杖一顿,就长呼道,“小米、小尤、小严……你们还挺尸!给我出来,色狼来了,在威逼小姐!”
她这一叫,贯注了内力,只听得声音苍老厚郁。
却听得后院有三个声音被她一叫惊醒,应声惶急道:“哪儿,在哪儿,在哪儿呢?”“老姐姐,你先盯着,我们马上就到!”
那小丫头已知是误会,开口急急辩说:“不是,不是,你搞错了!”
可她那小声音在柴婆婆那内力贯注的声音下,怎么听得到。
兼之那柴婆婆本来就耳背,醉酒醒来,猛觅门中大仇,一顿拐杖,就已向李浅墨疾扑过去。
李浅墨被她叫得也醒过神来。
他适才稀里糊涂,被套上这一身行头,已莫明其妙被骂了半天,还糊里糊涂打了一场好架,几乎在生死关头转了一转。这时猛然醒悟过来,想来自己是来救铁灞姑的,跟她们纠缠些什么!
这时听那老太婆的中气,功力端的惊人。要是再被这异色门所谓“柴、米、尤、严”,当年西王母随身的四大近侍缠住,今晚可怎么了局?
他急切之下,身子向前猛地一扑。
以他今日之身手,单论轻功身法,其迅疾孤逸处,除了罗卷,只怕连虬髯客、李靖、覃千河、许灞、袁天罡等,都要让他一筹。那柴婆婆扑得如何有他快?
只见李浅墨一闪,疾扑向那幅画。
他飞扑之间,动作犹还自如,未到画前,先伸掌一拂,劲力已带动那幅画飘起,接着衣袖一摆,袖风起处,那画立时上卷。
接着,他一扑就扑入了画后的密室,伸手一扣,已扣住了一个人。当即将其挟起,一抱抱了出来,立在堂内,喝了声:“谁都不许靠前!”
只见他怀里的,却是个墨绿衣裙的女子。她一头长发委落,遮得也看不清她的脸,此人不正是异色门的门主?
李浅墨无暇看她,急声道:“把铁灞姑给我交出来!”
满堂异色门弟子好容易熬过了门中内讧,没想此时,门中大仇却挟持了门主,一时不由人人耸动,挺身就要相救。
李浅墨知道此时不好解释得,说不好只有用强了。
他哼了一声,一只手就扣住了异色门主的喉头,冲四周冷冰冰一望,人人不由都戛然止步。
柴婆婆已经大惊停身,一头白发无风自动。这时,只听得衣袂声响,另有三个老婆婆飞奔进堂里来。她们跃进时还在问:“色狼在哪儿?门主安否?”
此时一见场中局势,人人硬生生顿住身形,齐声急道:“放手,有话好商量!”
李浅墨眼见那跃进来的三个老太婆的身手矫健,已知必然棘手。这时只求速速了事,冷冰着声音道:“把你们掳来的铁灞姑交出来!”
柴婆婆拐杖重重地一顿地,只有喝道:“带铁灞姑!”
旁边,立时有异色门弟子应声而去。
一时,只听得步声笃笃,李浅墨一听即知,那是铁塔似的铁灞姑特有的沉重脚步声。
他抬眼一望,不由略感诧异。他只道铁灞姑既是遭掳,定然受缚,没想她面色红润,全无羁束,是自己走了进来,身上分明也未被人做过手脚遭受禁制。
李浅墨一时也无暇细问,只冷哼了声:“你们退后,我要带她走。”说着,他手下略一加紧,扼紧了那异色门主的喉咙,“我还要你们门主送上一程。”
柴婆婆脸上已气得红涨,一时却不敢随意开口说“不”。
堂中之人,现在要以她为首。她未发话,别人也不敢发话。
没想,李浅墨却听到那被自己挟制的异色门主低声道:“铁灞姑是本门弟子,你要带她走做什么?我就算受你挟制,也不要以为就可让门中弟子,随你摆布!”
她喉咙被扼,声音低弱,但里面自有一种凝重之意,让人肃然起敬。
李浅墨忍不住怔了怔,他万没想到铁灞姑居然是异色门的子弟,怪不得、她多少也算生具异相。
略微一想,他便明白了:异色门与地狱变同属大荒山一脉,世人称之为丑怪盟。如今看来,他们虽各行其事,但想来,犹有消息相通。她们知道今晚地狱变一脉要对市井五义不利,所以才会掳回自己门下的弟子铁灞姑,禁锢于此,不许她参与今晚千秋岗之事,以保全她的性命。
他心中想着,手下不由略松。
却听异色门主已自吩咐道:“各位弟子听好了。本门大仇当前,我身为门主,无力相抗,已实堪辱,决不肯为了自己性命,把门中弟子交与门中大敌。特下此令,勿以我为念,遭其胁迫,不得有违!”
李浅墨一时不由怔在当地。
此时,他已知异色门掳走铁灞姑看来并非出自恶意,这架,还怎么打?何况,就算要打,对面柴、米、尤、严那四个老婆婆,分明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自己虚声恫吓也就罢了,终不成真的拿异色门主来折磨折磨,好逼迫她们的。
这么想着,他已觉头疼。念头一转,心里怒道:罢、罢、罢!你们今晚既都把我当那个“色狼”,平白担了这么个恶名,还不如以此胁迫。
他一怒之下,俯首向那异色门主望去,嘿嘿冷笑道:“这么说,你是舍不得让我走了。”
李浅墨故意语带油滑,想吓住这个异色门主。这时,才吃惊地见到了异色门主那张脸。他脑中只觉“嗡”的一声,心里一个声音却在道:不行,现在不行,我决不能现在去想她这张脸,要想,也要留待以后……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长成这样?
他只觉异色门主一双明明之目望着自己,心中似勾起了一点回忆。
可就在这时,那个异色门主忽然一张口,一咬,就咬住了他的面具,把他的面具从脸上扯了下来。
李浅墨情迷之下,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不由惊“啊”了一声。
不只是他,堂下诸人,也不由同时惊“啊”一声。
却听铁灞姑急道:“是你!谢谢了……我那几个哥哥,现在却是如何?”
堂中之人只见人人闻之色变的“色狼”面具被门主一口咬下后,底下露出的却是这样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不由人人大奇。
柴婆婆一奇之后,忍不住就是一笑。
她这一笑,并非全是因为发现对方并非“色狼”后,心情放松,而是别有会意。
只见她一会儿把眼望望李浅墨,一会儿又把眼望望铁灞姑。想着这少年勇闯异色门,不惜扮作“色狼”,那定然是……看上了自己门中这个弟子。
她们异色门中,代代弟子,几乎个个孤独终老。柴婆婆虽然年老,只怕远较年轻的小姑娘对男女情事更觉热心些,因为她此生缺憾。这时见一个清俊小哥儿不惜以身犯险,来抢她的一个门下弟子,这份挚爱,当然让她动容,马上就对李浅墨印象好了起来。
只听她嘻嘻笑道:“原来是个小帅哥儿,好端端地,你什么不扮,扮作色狼他做什么,险险让婆婆我打你一杖。”
李浅墨脸上不由一红。却听自己怀里的异色门主低声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不是。”
李浅墨不由一愣。
却听那个异色门主又道:“如果不是这样,适才,你动手之际,我为何助你?”
李浅墨此时才明白,原来那幅画无风自动,并非无因的。
他还在发呆,却听那异色门主叹了口气:“你不像个会胁迫人的……难道,你要这么抱着我,就一直抱下去?”
李浅墨顿时羞了个满面通红,这时又没面具遮着,想来众人都看到自己脸红了,忍不住就更是红上加红,连忙把那异色门主放下来。
再一抬头,他却发现,几乎满堂人等齐齐盯着自己。那盯的眼神,竟比适才露面戴着面具时还来得关注。
他一时尴尬之极,却哪里知道,这道观中所有弟子,怕是一生都没机会见男子几面。这时见他这样一个清俊小哥,细白的皮肤上晕红遍脸,年轻的脖子上窘得青筋直露,还有那勾得利落的下腭,标标挺挺的腰板……人人自都要好好看看。何况这小哥儿,年纪不大,让人可以同时满怀女人味又满怀母性地想起她们生命中本应最关键的几个词:男人、孩子……弱弟。
可柴婆婆却眯起了眼,忍不住摇摇头。
她把李浅墨看看,又把铁灞姑看看,忍不住喃喃地冲身边的米婆婆道:“那个,好像不大配啊。”
米婆婆连连颔首。
李浅墨哪儿受得了这么多女人,老的看女婿、少的看男人、长的看小弟、中年的看儿子似的目光。正是躲避不得,无地自容之际,却是严婆婆最是语快心直,快声对米婆婆道:“什么配不配……”
她抓住柴婆婆的拐杖,在地上猛顿了顿,大声道:“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在异色门中,从跟西王母起,也有这么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少年子弟为本门弟子不惜犯险闯入,来求婚的。咱们那规矩怎么说的?现在一道一道排上来吧。”
李浅墨此时方知她们误会,惶急地看了铁灞姑一眼,目光中大有歉意,又似辩解:这些可不是我说的!口里急忙否认道:“婆婆,你误会了,我不是来什么……迎娶铁、姐姐的。”
堂中声息一寂。
只见人人脸上神情就严厉了些。
却见柴婆婆仔细端详了李浅墨一会儿,哧声笑道:“小哥儿,还不好意思。不过‘铁姐姐’三个字,也叫得忒亲热。”
李浅墨一时觉得,这满堂孤女,一世未嫁,自己只怕全身长满了口也分辩不清。不由急道:“你误会了。”
严婆婆却抓着柴婆婆的拐杖又向地上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那我问,你说。”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
只听严婆婆道:“你认识本门弟子铁灞姑可是?”
李浅墨望向铁灞姑,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接着猛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铁灞姑,正是在牯佬酒馆儿,珀奴向自己下跪时,她当时劈头盖脸就把自己骂了一顿,说自己是个浮薄子弟;今日为了她,自己又被冤作“色狼”,“淫贼、奸夫”地被骂了半天;现在,居然又是这个……他头一时都大了起来,觉得,还是没认识过铁灞姑最好。
却听严婆婆道:“你要带走她可是?”
李浅墨忍不住一点头。却又想:不对,自己先开始来救她,是以为她遇险。即然她现在是在自己师门中,又何必定要带她走?
他望了眼铁灞姑,却见铁灞姑面色惨然,神色间,似有意求他带走自己。
只听严婆婆嘎嘎笑道:“却又来,你既认识本门弟子,又想带走她,那你一定早听说过,一入异色庵,不嫁不出关。如果想要从本门中带走哪个弟子,是一定要娶她的。”
李浅墨不由猛地回想起畸笏叟临别前说的那一句话:“我不拦你去那‘嫫母观’了。不过你要小心,最好别去。她们可远比我这老鬼难缠。那里,你要救人,是非要娶一个回来才救得出的……”
当时他也没留意,没想,这话,竟然是真的。
他情急之下,腰板一挺,怒道:“我没说要娶她!”
只见柴、米、尤、严四个老婆婆面色陡变,只听严婆婆冷声道:“你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事已至此,李浅墨只能硬声道:“真的!”
却听那四个老婆婆齐声嘎嘎大笑,厉如枭鸣。笑罢,只听严婆婆道:“那你是要戏我们异色门来着!”说着,冲手下一摆手,“把铁灞姑给我带下去!”
严婆婆接着冷笑道:“我们异色门,对门下弟子的终身,可没那么不管不顾。你就是想娶她,也要过三关六试。既然不想娶她……”
她声音一厉:“那从此你终生不许和她再见一面。我们自会留她在门中,照应一世,哪怕一生不嫁,又怎么了,门中姊妹不是个个过得都很好,强过交给那些不可靠的男人好!”说着,望向李浅墨,“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们四个老太婆赶你走?”
李浅墨此时已听出不对,急忙问道:“你是说,只要,那个……我不娶她……”说到后面几字,他紧张的喉咙都有些干了起来,“……你们就要把她在门中生生关上一世?”
只听严婆婆道:“没错,我们异色门从来都是这样。她的师父怪嫫嫫临终之前,还在念叨这个弟子,说她流落世上,无人照应,如不是当年隋末大乱,收她为徒后不想最后失散,断不会让她独自流离在外。她一直担心她这徒弟在外面受你们这些臭男人的欺负,上当受骗。我们如今好容易找到她了,自然一辈子要让她在门里过上舒心的日子。”
李浅墨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刚强如铁灞姑,刚才眼神中都如有哀求之意,想求自己带走她。
他一时不由急道:“那不行!”接着他大声道,“我要带走她。”
严婆婆的声音略微软了下来,严厉的脸上都像露出点微笑:“这么说,你想通了?”李浅墨点点头,点过头才觉不对。
就见柴婆婆冲米婆婆笑道:“我就说嘛,他不过少年人脸嫩,不好意思,最终还是要娶她的。”
她因为耳背,自以为是对米婆婆低语,可这低语声也忒大了。
李浅墨不由一急,叫道:“我说要带走她,可没说要娶她。”
却见那四个老婆婆脸上一呆,一呆后,却听一直没开口的尤婆婆怒道:“原来你不是扮作‘色狼’,你其实就是个色狼!”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脑门子里头都“嗡嗡”作响,这些异色门的人,怎么从老到小,没一个说得分明的。可今日,为了索尖儿,哪怕不惜一战,他也断不能让铁灞姑就此留在这里,永世禁锢。否则,日后再寻不到,他却怎么对索尖儿交代。
这时,却听门外一个少年粗壮的嗓门叫道:“他不娶,我娶!”
——“我要娶她!”
(责任编辑:柯家生)
《开唐》下期预告
关键之时,是谁挺身而出迎娶铁灞姑?奇功《姽婳书》以及异色门内讧,又将是如何了局?关联到大荒山与柳叶军的乱局,千秋岗死斗又是如何收场?李浅墨在长安之局中,又将收获如何的人生颖悟?《开唐》连载半月之后更精彩,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