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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有谱吗?
张大春
1923年,上海滩。
某种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正式开始征战江湖。文坛扛把子林纾拍板说,这个还没有江湖名号的新秀就叫“武侠小说”吧。
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创作《江湖奇侠传》的平江不肖生,坚称自己笔下的文字不是什么武侠,而是传记……
让我们透过一个世纪的烟云,看看究竟谁是谁非——
1、谁在为侠立传
1923年1月间出版的《红杂志》第22期上隆重刊出一部由施济群评赞、不肖生撰写的“长篇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第一回)。
在开篇之初,随文附评的施济群有相当多的笔墨分析、介绍甚至可以说吹捧此作。值得注意的是:他不时地提醒读者,不肖生的小说是在为一群侠立传。
“作者欲写许多奇侠,正如一部廿四史。”“写柳迟状貌十分丑陋,而性质又极聪颖;其种种举动,已是一篇奇人小传。”(以上第一回后)
施氏除了强调《江湖奇侠传》隐然是一部可稽、可考的,并不荒诞虚构的史传之外,更是明明指出:书中所述者非一“角色众多的传奇”,而是诸多实有所本的侠的“合传”。
为了让《红杂志》的读者成为《江湖奇侠传》这部武侠小说(传奇)的有效读者,评者的说服方式是费尽唇舌为作品挣一个史传的身份,甚至不惜在评中为过分离奇的情节经营一段“事不孤立而可证”的互文。即令是六十年后的研究者在评不肖生续作的《近代侠义英雄传》时也不得不如此写道:“书中所写的人物如大刀王五、霍元甲、赵玉堂等,都是历史上真有其人的,所载事迹,十之八九也都是武术家们认可的。”
“此书写法与《江湖奇侠传》相同,都是采取《儒林外史》式的结构,由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故事,集短篇而成长篇。”(梁守中《武侠小说话古今》)此话若是说在胡适口里,他想必会把《儒林外史》式的结构形容成“松散的机构”。然而讽刺的是:他那个时代的武侠小说家却也打着史传的旗号,诱导读者相信武侠小说是“史”的一种形式。
2、武侠人物岂能是孤儿
从说话人石玉昆的《三侠五义》到经学家俞曲园的《七侠五义》,旁及文康的《儿女英雄传》乃至众多仿说话人底本所写成的章回说部之公案、侠义糅合体诸作,都没有触及《江湖奇侠传》所从事的一项发明;这项发明又非待“为侠立传”的这个自觉出现而不能成立。那就是:不肖生为侠建立一个系谱。
在《江湖奇侠传》问世之前,身怀绝技的侠客之所以离奇非徒恃其绝技而已,也没有一个可供察考的身世、来历,也就是“辨识坐标”。侠客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绝顶离奇遭遇、一个无从解释的巧合。听说书人演述故事的读者不会追问:展昭的父祖师尊是谁?黄三泰、黄天霸父子的武艺又是出自哪个门派?
也只在《七剑十三侠》中,我们发现了简单的、尚未形成网络的往往是一对一的师承关系。如:主人翁徐鸣皋有个师父叫海鸥子,海鸥子又有六个道友,“皆是剑客侠士,平日各无定处,每年相聚一处,大家痛饮一回,再约后期”。
可是到了不肖生那里,扛起了“此书取材,大率湘湖事实”的“立传”的招牌,作者不得不为数以百计的众多角色之出现、遇合、交往等种种关系找到一个“合传”的架构。他不能只再大量依靠不相识的两人巧遇酒楼、互慕对方“叠暴者英雄精神”、“气宇轩昂”,遂结成异姓兄弟的手段。再者,为一个充斥着魍魉鬼蜮的芸芸众生世界(一个结构原本松散的世界)添加一分写实(大率事实)的要求,则非但巧合不足为功,恐怕连那个假“前”为因,假“后”为果、令叙述结构弥补事件结构的书场惯技都未必足以应付,于是不肖生非另辟蹊径不可。
这一条蹊径是侠客的身世、来历,侠客的辨认坐标:一个系谱。侠不再是凭空从天而下的“机械降神”(deusex machine)装置(这个装置要保留到重大磨难临身之际让侠客绝处逢生之用);侠必须像常人一样有他的血缘、亲族、师承、交友或其他社会关系上的位置。
此一系谱涵摄了几个重要因素:
首先,侠的伦理构成,这个部分又包括侠对(通常是)父系自动承继的种种能力、特质、恩情和仇恨的负债以及使命等等。
其次,侠的教养构成,这个部分又包括侠从师门(或意外的教育和启蒙者)被动承继的特殊训练、义务、身份和尊严的认定以及社会关系和使命等等。以上两个承继关系让身为主人翁的侠比其他次要角色多了一个加速装置,此一加速装置使主人翁的行为能力(武术、内功和知识)得以在其青壮年时代即充盈饱满、超越同侪乃至前辈。
再次,侠的允诺构成。这个部分既容有来自父系和师门的道德教训和正义规范,也包括了侠个人在其冒险经历中所涉入与担负的情感盟约、所发现和追求的理想抱负;而这个构成也往往和前两个构成发生不可预期的冲突,凸显了个人与体制的决裂可能。这是由于允诺是有种种优先性考虑的——如:较早提出的比较晚提出的具优先性,关乎大群体利益的应比关乎私人利害的允诺具优先性,感情道义的应比权益的具优先性等等;但是,质诸侠所面对的现实,这些优先性又常常彼此冲突。于是,侠的允诺构成反而时时对他的伦理构成和教养构成提出挑战、干扰和骚动。
这三个构成固然个别地也点缀性地出现在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之中,起码《小五义》和《续小五义》的主角们其实与《三侠五义》或《七侠五义》有着可以联系的伦理构成;早在《西游记》里,吴承恩也教孙悟空去菩提祖师那里迅速完成了它超凡入圣的法术教养;甚至在《水浒传》中,从“聚义厅”到“忠义堂”之转变即已埋下了一百单八将在誓义和效忠间的允诺冲突原型。但是,只要到一个奠基于“合传”自觉与要求的不肖生手上,这三个构成才绵密地打造了众多侠客的系谱;这系谱也果真让“传主”看起来像活过的人:学经历完整,情事理俱足。
3、武侠谱系的集体共建
然而,系谱这个结构装置毕竟为日后的武侠小说家接收起来,它甚至可以作为武侠小说这个类型之所以有别于中国古典公案、侠义小说的执照。
一套系谱又是不只出现在一部小说之中,它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作家的好几部作品之中。比方说:在郑证因笔下,《天南逸叟》、《子母离魂圈》、《五凤朝阳刀》等多部作品都共有同一套系谱。而一套系谱也不只为一位作家所独占,比方说:金庸就曾经在多部武侠小说中让他的侠客进驻昆仑、崆峒、丐帮等不肖生的系谱。
此外,金庸更扩大这系谱的规模,比方说:在《射雕英雄传》里,他不只接收了金罗汉两肩上的一对大鹰。使之变种成白雕,转手让郭靖、黄蓉饲养,至于《书剑恩仇录》里的乾隆、兆惠,《碧血剑》里的袁崇焕,《射雕英雄传》里的铁木真父子和丘处机,《天龙八部》里的鸠摩智……以迄于《鹿鼎记》中的康熙等等,无一不是扩大这系谱领域的棋子。
这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的系谱再也不像不肖生那里一样,只是让传主看起来仿佛一个个有身世来历的、曾经活过的人;他们反而是在另行建构一个在大叙述、大历史缝隙之间的世界,而想要让大叙述、大历史看起来仿佛是这缝隙间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个轻微的差异其实显示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借辞“立传”、“取材大率事实”以写离奇之人、离奇之事的企图转变成让传奇收编历史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