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绝句·刺客行
幽斋悠哉
01 申诛令
“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闇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
韦庄的这首《乞彩笺歌》说的便是薛校书凭水撷花,制“桃花笺”的典故,这般去芜存菁的妙手虽略着相,却叫一令的芳华隽永于纸上。便也从这时起,时人开始崇尚斯色斯制,无论远交近和,亦或儿女情长,若是少了这一张小笺,便似乎缺了几分颜色。
此刻秦横云的手上,便平铺着一张浣花笺。这张小笺只一看去便知道绝非俗制,非但质腻色匀且纸间的花纹鲜丽无极。点点纷纷的花瓣像极了水间落英,只怕一抖手便要跃然而出。
这般上好的活色生香,可惜对着它的秦横云却是拧眉瞪眼似同嚼蜡。尺笺无字,他的心中也无花。他的豹子眼在笺上扔下不屑二字,终是向规规矩矩坐在他案前的韩香瞪了过去,锵声道:“绝句?”
韩香仍旧规规矩矩地坐着,只管盯着自己的手指,道:“是。”
秦横云放下小笺,凝眼在他身上瞧了半晌,那眉头却拧得更沉了些,道:“座次?”
“末座……三十九。”韩香秀气的脸竟有些红了,头又埋得更低了些。
秦横云听见这话不由得将大手往案上一拍,向左右啐道:“格老子!某一万两的金锞锞,便只来个小老幺?”他的左右并没有人,自然也无人应和,倒是韩香把头抬了起来,秀气的鼻子仍旧有些泛红,道:“世道不好,生意难做,秦公花都花了,便快些签了才好。”
秦横云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在转眼,他又拿起那张小笺,指着韩香嘿嘿笑道:“你要某签了这副‘虽远必诛令’?”他的手臂极长,几要将笺纸戳到韩香的鼻子上。
韩香却摇了摇头,道:“秦公此时签的,还不过是‘申诛令’,非得人死句截、再无任何首尾时按了花押,方是一副完整的‘虽远必诛令’。”他一面说,一面就起身,径自去了秦横云的案前研起墨来,然后捉起笔,挽袖递给秦横云,又道:“签了吧,秦公。”
秦横云,豪州三鼎甲的榜眼。他做大豪这般久了,向来没有人敢近他三尺之内。而这个丫头般的黄毛小子却浑若不知地跑到他身侧,竟然还给他……递笔。即便秦横云腰间那九花十八响的“崩月日”铮铮怒吟,这个无礼的竖子也只浑若不闻。
他这对“崩月日”,皆是九朵莲瓣的烂银锤。大锤连柄重四十六斤,小者也在三十斤上下,便是中间系连双柄的环链,一环也有脚镯粗细。近攻远搏,无往不利,当年会稽山十二飞首,经他一式“朝天拆二”便改了名目为“群龙无首”。自此再没哪个不睁眼的东西敢撩他的虎须。
然而韩香,毕竟是“绝句”的人。便是三十九郎,终究还是“绝句”的人。是以秦横云按捺住腰间的环链,也按捺下腾腾的肝火,看了眼他递过来的笔,仍旧嘿嘿笑道:“不急,不急——府上近日有大丧,终须完了丧事,才好办正事。”
看他不肯接,韩香只好放下,似乎也觉得不可太急。他想起封九哥的话:便是天大的买卖也须绷足了架子,方显得奇货可居。于是他又坐了回去,微蹙双眉,琢磨着这单生意当真麻烦得紧。这时他却听秦横云唏嘘道:“幼子死得凄惨,终须把那仇家的头拿来祭酒……某方能安心。”说着,秦横云那狮鼻阔口的豪面竟滚下泪来。
韩香张张嘴,刚要道声节哀,心里却想起一事,不由恍然道:“如此,秦公要签的必是仇家,不知是什么人,也可挑明了吧?”
“那便是你要做的事。”秦横云登时止住了眼泪,“找出那人,提他的头来见我——这桩买卖便成交!”
韩香怔了好一会,才懂了他竟是要自己去杀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人”。他提起袖管擦擦鼻梁,道;“绝句只有刺客,没有捕快,秦公若想寻凶,何不去六扇门……”
秦横云早把大手向案上一拍,怒道:“格老子!当初可没这个话,恁地金子落了荷包便推三阻四?这单生意你既接了,某便吃定了你!”
韩香被他这一通抢白又搞得水沁鼻峰,方要说话,秦横云却又转了面色,笑道:“某看你后生有为,就无须自谦了吧。况且,那人也出不了豪州地面儿。”也不待韩香开口,他便又道,“来人,送贵客!”于是空厅里便就多了一人,韩香稀里糊涂地被这人牵着手儿引出了厅去。待他在园子里挣扎着回头,空厅已真成了空厅,早不见了秦横云的踪影。
“绝句”。天下最负盛名的结社。他的子弟不是贤,不是侠,而是刺客。绝句很有名,子弟门生却名不见经传。然而正是这种无名方成就了绝句的惊艳,你只须付够了价儿,不管是杀一只猫还是取皇帝的首级,绝句都会把生意做得圆圆满满,因此他们红红火火,管他五代还是十国依旧活得很有尊严。
花刺邪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她手里的这个男人。他不过穿着普通的直裾,不新也不旧,身子也很瘦弱,头顶更是不合时宜地绾了个道髻。她想不出这个扭扭捏捏的小子和久负盛名的绝句有什么干系。因此她探出一只莲足,悄悄搁在了他的脚前——韩香默契地跌飞了出去,像一副农裳架儿扑在了花圃里。她的眉梢挑起一分冷哂,心想“这便是扮猪吃老虎了”,款款上前,伸出一只素手,道:“好大的风,竟然吹倒了人。”
韩香揉着鼻子坐起来,此时他方看清了这个引他出厅的女子。夕照还暖,微波满衣,她看上去美艳得有些刺目。甚至她身上带着种妖气,或者是邪气,反正那双琉璃飞彩的媚眼骇得他不敢去握她的素手。他径自爬起,掸掸长衫,道:“风不大,是人瘦,说不得哪天我便去见了老君。”
“怎么说?”花刺邪有些惊讶。
“被风吹去的呗。”韩香瞄了她一眼,“正好问太上讨些驱邪灵咒,省得那些狐媚儿、鬼魅儿整日价刮风。”说完,他心里得意地一笑,以为这女子必要退避三舍了。
谁知冷不丁地一阵香风入怀,花刺邪几乎把香腮贴到了他的鼻尖,在他耳边轻声道:“狐媚儿不单会刮风,还会吹气儿。”
韩香觉得耳垂似要被“气儿”吹掉了,少经阡陌的他不由心痒得好像小猫抓挠。他登时想起三夫子的名言:欲拒粉贼,礼刀以擘!于是他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姑娘须自重才……”——啪!一记重重的耳刮子在他眼前绽出了金星儿来,那个“好”字也就顺势成了喝彩。
韩香摸着脸,刚要光火,花刺邪却幽幽地道:“非礼勿动,你、你怎地对人家动手动脚。”她那股子妖气仍盛,媚眼却凄凄楚楚,仿佛真被人非礼了一般。韩香这才想起自己推了她的肩膀,那温软的香肩似还在他手上留有余香。他不由紧皱了鼻子,心道擘就擘吧,你怎地还画蛇添足呢?无怪三夫子总说粉贼难拒,不若俯就成全……
花刺邪心里好不得意。她平生最恼这般明明不是老虎还要扮成猪的人,以为这样便是高手了?时下不是兴装孙子么,那只管装到底好了。于是她拍拍手,拧转腰肢,带着风啊气儿地去了园门,回首道:“走吧。”韩香正不知她是要逐客还是怎地,她又道,“秦公请你来办事,可不好耽搁了。”说完便似一朵豁然离茎的花,拧身出了角门。
韩香偷偷嗅了嗅手掌,那点子蚀心化骨的软香令他不由一个喷嚏!他急忙甩开手,大步追了出去。
秦雷,秦横云少子。他也是豪州三鼎甲之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他并未继承秦横云的衣钵,反是自成一门泼风开山的钺法,威名虽不及其父,也是如日中天。
此时他的大日轮钺便卧在他的身侧,钺锋和他的主子一道暗淡了光芒。一处要命的伤口赫然绽放在他胸前,那些裂口推开皮肉向四周回旋延展,创面齐整,几乎不见血痕,犹若巧手镂刻的一幅展菊开香图。
韩香本来想捏住鼻子,却又想起三夫子说的死者为大,只好屏住呼吸老老实实站在花刺邪身后。他发现她的背影原也这般动人,且不说衣领上一抹时隐时现的月色冰肌,只那自香肩渐削渐细的素雅纤腰,便已然叫他提不起眼睛了。韩香不禁在袖内伸平了手,琢磨着这或许便是盈盈一握?
“看清楚了么?”花刺邪蓦地转过身道。
韩香骇了一跳,忙不迭地用手揉眼睛,道:“自是清楚、清楚。”
不知怎地花刺邪觉得腰身有些刺刺的,于是一手叉了腰肢,皱眉道:“那便好,你可看出少公子的死因?”
韩香揉完了眼,又揉揉脸,然后嘴里蹦出两个字:“晚菊。”
花刺邪心底冷笑着,只要是有些阅历的江湖人都看得出这是晚菊,是蓝观雪的晚菊。
02 笑靥金
马不前的好马,秦横云的神力,以及蓝观雪的晚菊。豪州三鼎甲各有打人的玩意,方能在这云谲波诡的乱世成就霸业。倘若有人说没听过蓝观雪的晚菊或者马不前的头马,那简直没法在豪州的街面儿上混。
蓝观雪嗜菊,便如同马不前嗜马。不过马不前嗜的是可以为他泼血断头、打天下定江山的“人马”,而蓝观雪视如己命、一日不见便生三秋之思的却是真正的菊,是冷香晚艳、金蕊黄花的晚菊。
晚菊不单是他的命,亦是他的画、他的刀。蓝观雪非但以笔画菊,更以刀作笔,他最得意的一式刀法便叫做“晚菊”。据说见过这一式的人死得都很惊艳,因为这一式施展时有如晚香怒放,绚烂无极。能在重瓣迭飞之时葬魂送花,何尝不是一种惊艳的死法呢?
可惜近几年很少再有人见到这一式“晚菊”了,这位三甲的探花早已收敛锋芒,更多的时候是用他的笔来展菊开香,而非用刀。
于是每值秋令,马不前循惯例进行闭关三月的修炼时,蓝观雪却放下他的刀,入菊苑提毛锥,摄菊之影、挽菊之香。他自知不是青帝,不可将菊花报与桃花一处开,唯有泼墨留彩,用绢帛永绽芳清。
今年的秋来得格外地晚,却冷得格外地早。是以他今年的菊苑,花开得也格外地急,似要抢过霜天一令,延香不已。他的菊苑便在东城的根儿下,每年这个时候,几乎半个东城的人都变得素雅了起来,便是胡麻饼铺里的饼子,也都沾上些花瓣应景,薰薰犹香。
菊花虽冷艳,香却雅淡,便是簇簇成丛,也绝腻不了鼻子。可偏生到了韩香这里似乎就改了味。花刺邪听他不住地喷嚏,心道不懂怜香也罢了,可若在行刺中来这么几鼻子,不但煞了风景,恐怕连小命儿也要给“煞”了。
若非秦横云早有关照,要花刺邪从旁监察这小子的行举,她才不会在这临近黄昏的时候,还陪着他站在荒冷无人的街角上挨冻。终于她没好气地指着远处菊苑,道:“那便是他每日必在之地,你若不放心,不妨去探探路。”她话里其实带着揶揄,她倒未当过刺客,不过在她想来刺客不是应该事前做尽功课,以求事毕全身而退的吗?且她也想知道,绝句的三十九郎究竟要怎生把这单难做的生意,来一个开门红。
韩香终于打完最后一个喷嚏,揉揉鼻子,几乎想也没想便道:“去探探也好。”说着他便踢踢踏踏走向了菊苑,远远向站在苑口擎着竹帚、清扫落英的老伯嚷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秦横云秦二爷派人来见蓝先生。”
花刺邪的冷哂便就僵在唇角。她着实没想到韩香竟像个乡里的泥腿串门子一般,随随便便就跑去叫门,还大模大样地扛出秦横云的旗号来。当看见那个老伯停住竹帚、上下打量起韩香时,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露面,那可真要僵场了。于是她把咬痛的牙磨了磨,走上前去道:“髯公,好久不见了。”
那老伯听见这话,登时那一嘴皓如银针的长髯,几乎根根直立了起来。他拧着眉须把脸皱巴在一处,转头看了花刺邪许久。竟然砰地一声将手中的竹帚捏了个爆竹开花,然后见鬼也似回头冲进了菊苑,一面飞奔,一面直嚷:“了不得了老爷!她……她今年又来了!”
老伯露的这一手气功可是把韩香骇了一跳!不过他更纳闷那老伯怎么见了花刺邪跟见了凶神一般,难道她还能把这园子里的花都揪了么?便这时,花刺邪在一旁冷笑道:“死老头一点也不念旧,我还能把花都揪了不成?”说着,她倒是撇下韩香,自己先进了菊苑。
韩香急忙跟了上去,一路花丛幽静,竟无人阻挡,便是撞见几个僮仆花工,他们也不过是变了脸色,四下里招呼:“快些儿把园里的花花草草都看好喽,再多浇几遍水,不然一会儿就没得浇了……”
两人走了许久肠径,这园子竟似花海一般,绵绵延延不见尽处。终于在一个拐口,那位髯公又露了头,一夫当关似的往径中一立,冷颜道:“老爷今日不在,我看姑娘还是回去的好。”看着他那无风自动的银髯,韩香几乎便要打退堂鼓了。花刺邪反是冷笑几声,道:“髯公,你不拦我我还真未必肯进,可你若这般不念旧,我倒非要走上一遭不可了。”
听了这话,髯公登时胡子都要飞了。只听得他周身噼噼啪啪,竟是响起一串爆竹声,也冷笑道:“老夫偏不念旧,怎样?”这般气功唤作“气骸百响鞭”,原也不稀奇,只是寻常人施展这门功夫皆须沉腰扎马,作势运气,若像他这样说发便发那必得登峰造极不可。韩香倒也识货,不由得把脚往后挪了挪,心道可别冷不丁被炮仗崩到了眼睛,那可是大大不妙。
他正想着,园中就蓦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道:“髯公,便叫她进来吧。”这声音平得如水,淡得无味,却一下子释去了小径中的剑拔之气。那髯公的气似也随之而泄,便是银髯也垂将下来。竟是再未多看花刺邪一眼,扭身而去。
见空出了路来,韩香琢磨着还要不要进去,花刺邪忽把脸颊贴上他的耳垂,低语道:“你须记好了地形才是。”那种无隙不入的香风,沿着耳径直钻进心房,撩拨得他又鹿撞了半晌,方才拾动了步子。
未几,便在花海中现出一幢秀阁,似是接风引香一般,四面大敞。韩香二人循风而入,内中便只一几,一案,两人。
小几上架着一柄无鞘的刀,色作暗金,形如半月,淡静凝华,锋芒不见。虽长不过尺余,然而卧在那里却如眠龙潜底,直叫人不敢挪眼,似乎它会眨眼间破屋飞去,划断天梁,斩落了云头。
案上平展着一幅长宣,砚墨笔洗陈于左右。宣上当是一簇未开满的绽菊,虽尚在纸,却似有花香枝影欲浮于案。这跃然的墨色登时便冲淡了小几上刺睫伤眉的刀气,便是那案旁捉笔宁思的男子,似也成了花间衬底,再也作不得色。
那男子清眉淡眼,衣衫亦清淡如水,他看去不年轻,却也不老,似是连岁月在他身上也淡去无痕。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如同褪了色的直裾、失了音的旧琴般的男子,便是那个惊才绝艳的三甲探花蓝观雪?
他身后还有一人。青眉,丽目,与他一样宁思着,静视着案上的长宣。清象栩栩,活脱得似乎已然出离了依身的藩篱。这一刻蓝观雪便也入了画,宁如止水,仿佛他本站在身后的挂卷之中。一进一出交错之际,便是宣上的花影、几上的刀影亦凝滞了。
花刺邪初以为,阁中真的是两人。然而不过一弹指的眼花,她又觉得阁中无人,有的只是画。她的眸子直要累出泪来,韩香却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话,道破了她的真幻——“好大的画,挂在这里好不怕人!”
好大。花刺邪还是初次听见有人这般赞赏探花郎的画。她不由白了韩香一眼,尚未回口,那厢的蓝观雪似也一语惊醒,登时出离了画卷,叹出一口气来。蓝观雪搁下笔,似乎有些惋惜案上这幅未及全放的芳华。这时花刺邪才留意到,原来那并非蓝观雪珍爱的晚菊,却是几株叶姿隽雅的寒兰。她不由又去看挂在蓝观雪身后的长卷——果真好大,长可及人。
画中,是个清幽顾盼的男子。姿形修长,俊逸得有些出尘,仿似承着他的不是长卷而是一片高远超脱的云。花刺邪看着他,他却在云中悠远地瞰着蓝观雪,眉含浅笑,似在轻哂依旧耽于凡尘的那一朵晚菊。
花刺邪兀自觉得眼熟,蓝观雪已是走过来道:“我这便要走,你既然非要见我,也只这一面便好。”若说他有唯一夺人之处,便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肃杀,如晚秋一样清冷,又比晚秋还要孤寒。花刺邪竟是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在心底埋怨起韩香来,无端地令她来受这份苦寒。
蓝观雪这才留意到韩香,目中不禁露出些许疑惑。花刺邪赶忙道:“他是我的小厮,随我一道来的。”
蓝观雪看她一眼,淡笑道:“秦爷请你来,不知有何要紧的事。”花刺邪听了竟是舌头打了结,一时没想出如何应对。她心里正打鼓,韩香忽道:“秦爷说了,要姑娘问蓝先生讨一幅展菊开香图,好挂在自家厅里添些光彩。”他竟是一点也不怯场,话头流利得紧,然而听了这话,蓝观雪与花刺邪皆是面色一变。看他那得意的样子,花刺邪几乎便要去封他的嘴。在这个风雨之时,他便要编谎儿,也决不该提什么展菊开香图!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段风雨,皆要从两宗命案说起。蓝观雪除了晚菊,平生最得意的奠过于他门中的“岁寒三友”——“不老银松”怒髯公、“修篁妙管”竹夫人以及“空谷幽兰”于云知。蓝观雪平生最恨的花就是梅。唯有梅,才敢晚过菊,才敢在百花杀罢菊也杀之后仍旧不败。于是他的岁寒三友里多了一兰,却少了一梅。
三友中的“修篁妙管”在他打天下时便已经殒去,他顾念旧情一直空留其号。而今便是兰也离他而去了——十余天前于云知凋谢在一场霜降后的路边沟里。走得很凄凉,也很凄惨,因为他几乎是被腰斩而死,那个要命的伤口看过的人大都猜得出几分端倪。
于是就在前几天,秦横云的少子秦雷也死了,甚至连他泼风开山的大日轮钺都未来得及拔出便也倒在路边沟里。随即这三足鼎立的豪州城,便开始风起云涌,蓝观雪与秦横云的府上几乎便是枕戈待旦,而马不前虽仍闭关未出,手下的快马良犬也是紧足了神儿,静待那一场早晚要来的山雨。
蓝观雪蓦然寒了下来。他本就够冷,此刻面色竟有些透明,宛若凝水成冰。目光更是凄清得凌澌涌动,直冲韩香的脸。韩香脸上的得意便就冻结了,可是又有些无辜,似还不知失言。他眨了几眼,却是不敢再迎视蓝观雪眼中的冰流。
蓝观雪就这般看着韩香,似要看出这个小老幺的深浅。花刺邪本还想打个圆场,然而就是说不出话来。她便站在小几前,背后那柄无鞘的刀似乎已是杀入了她的颈子,割断了她的话头。最冷不过无声寒。阁中的“四人”似乎就在刹那间,冻死其二。
终于,蓝观雪目中的冷,渐渐化成一分冷哂,然后便琉璃入水般淡去无痕。他默默转身,去看身后的画,阁中寒意亦就冰消。花剌邪的眸光发了个抖,终于又活络起来,她已想起这画中人是谁了,便是那朵已然凋谢的空谷幽兰——于云知。
铮——小几上的刀,没地喝了一声彩,不知是为穿阁而过的风,还是为依墙而立的画。蓝观雪似听见了和鸣,终于不再看画,转身叹了口气,向花刺邪淡淡地道:“秦爷既有雅兴,又肯青睐,我也不敢藏拙,画一幅承过去好了。”他面色已平复如常,话虽淡,目色中却有几分无奈。好在韩香没再多嘴,花刺邪客套了几句便就告辞。
直至出了菊苑的门口,她的背仍旧有些潮,似乎那柄无鞘的刀一直指着她的后颈。她尚未敢松口气,韩香回暖得倒是极快,没出几步,便在她身旁嘻嘻地偷笑起来,道:“好怕人的探花郎,不过也难怪,整日对着那样的画,不怕人才怪呢。”花刺邪只白了他一眼,却未接茬。她知道韩香是不会懂得探花郎的心思的——便是豪州,也没有几人能懂。追思,追思,走便走了,还要把人留在画上,拓在心上,这追回来的不但是缱绻的愁,更是缱绻的仇。
她暗叹着气,闷闷地走,韩香却只管啰唣不停,又嘿嘿笑道:“我看这园子里的人,都与你熟得很,难不成你偷摘过这园子里的花么?”他只管说,花刺邪却只管闷头前行,浑若未闻。
韩香不识趣地又道:“你该不会真做过‘采花贼’吧……”他正把头凑过去,花刺邪冷不防回转了身来,冷笑道:“我与你很熟么?什么都要告诉你?”韩香登时骇了一跳,几乎没咬了舌头。终于不再言语,亦学起花刺邪的样儿,闷着头走起路来。
当下两个人便似刚出拔舌地狱一般,默默走出了几条街去,正走着,蓦地花刺邪却站住了脚,蹙眉道:“什么声音?叽里咕噜个没完!”
韩香也站下脚,鼻子尖却不由得有些泛红,望了四处渐起的灯火半晌,方道:“你猜平常这个时候,我在绝句都做什么?”
“做什么?”花刺邪怔了怔。
韩香深吸了口气,馋腥的猫儿那般笑道:“吃鱼,封九哥的罗粉鱼头。”
03 杀夜
北城,豪州城最繁盛的去处。
傍晚时分的北街依旧繁闹,申不直像惯常那样沿着石板道遛弯。他的腿很直,也很长。他身高八尺,在北街最高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看见城边,月下泛波的秋江。正是这般高瞻远瞩,所以他十五年来一直仍是马不前的头马。而最叫他得意的是,他足下的铁屐近年已不再铿锵。他腿上的功力将这双十九斤重的铁屐操控得犹若一双轻履。因此他不但高瞻,根基也日渐稳固,已有人在私下里说,马老爷子会把基业传给这位“八骏十犬”之首——“绝地骅骝”申不直。
申不直与以往一样进了“思鳙居”,却没有和以往一样去自己的雅座。他甫一进门便瞥见角落里,闷头大嚼鱼头的韩香。豪州往来的豪客如同过江之鲫,能让他的眼皮子眨也不眨的却是少有。申不直倒没觉得这小子有何过人之处,只觉他那贪相像极了久未见腥的猫,关键是他竟然和“她”坐在了一处。
有人说她是秦横云的宠姬,也有人说她是秦横云的暗室,更有人说她是驻颜有术的女魔头,躲在秦横云羽翼下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总之这个叫花刺邪的女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惹来一堆香艳的是非。
申不直十五岁跟了马不前,今年刚好而立。他还没修炼到不近女色,但平素见到她仍会远远地绕着走。因为她终归是秦横云的人,与秦横云日不离身的崩月日相比,他知道自己的铁屐还不够分量。不过今晚,不知为何他推开酒保的手,径自去了距她不远的一张酒案。当烧鳙唇与桃花酒上来的时候,他仍在想:这个面生的小子不知是何来头,竟能劳动她的芳驾。
花刺邪的杯箸仍在原处,甚至根本就没动过。她着实负气自己为何要陪他来这里。看着他那贪相她就已暗暗发誓,今生决不再吃鱼。因此韩香又捉起个鱼头时,她终是忍不住道:“据说鱼头用得多了,便会中毒。”
韩香的鼻子不由有些泛红,吮吮手指,笑道:“我在绝句这般久了,还真不知鱼头也是毒物。”他随随便便就把绝句二字溜达出口。花刺邪登时变了脸色。且不说那厢自斟自饮的申不直,这客如流水的酒楼里不知还有多少三鼎甲的耳目。亏他还是刺客,竟连“藏行”这种事都不懂么?
韩香可不知对面的佳人满腹含嗔,他已然唤来小二讨了个手巾板,擦完了手又净面,果真就像偷完腥的猫儿一样在那里舔起了爪子。花刺邪狠狠地瞪他一眼,起身道:“你只管磨蹭,我可是要走了。”看她那刀片似的眸光在自己脸上刮来刮去,韩香本来还要讨一盏茶水漱口,竟是生生憋了回去。他忙不迭地捉起根牙杖,道:“走,这便走,劳烦姑娘会账。”说完他便叼着牙杖走出了酒楼。
花刺邪狠狠地撇了几把刀片在他后背,这才转过眸光招呼小二。待会完了账,她故意绕过几张酒案,带着风儿从申不直的座旁经过。申不直本自提着酒盅,经那香风一熏,盅子就僵在了唇前,便是酒水绽了他满襟的桃花,竟也朱觉。
思鳙居的所在,可是豪州城一大盛景。且不说旁边那几家银楼,便是街对面的“乔香斋”也是雕梁画栋,如同它经营的漆器一般雅致光鲜。据说乔香斋的掌柜应有意,乃是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结义的金兰,是和这豪州城一同风生水起的两个老侩。
韩香便站在乔香斋的柱子前,眼巴巴地看着头顶的那块匾。尽管此时漆器行早就关门上板,他却津津有味得紧,好像那块戗金描边的匾额上开出了花儿来。直至花刺邪过来身旁,他才垂下头,依旧叼着牙杖道:“不知这豪州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花刺邪方要戗他几句,韩香已然转过身,踢踢踏踏地踱了开去,像刚见世面的土包子般啧啧地道:“走,逛逛夜景也是好的。”刚说完这话他便被脚下的一块青石绊了个趔趄。
花刺邪气得直磨牙,可又不得不跟着他。于是她一拧腰身到了他肩侧,耐着性子道:“你倒是想去哪里?”
韩香自顾自地走,嘟囔着道:“没想好,走到哪算哪。”
听了这话,花刺邪的眸子登时有脱眶的冲动。然而转了几转,她竟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也好,夜行凭月眼,没准便撞见了宝。”说着,她便将香肩向韩香靠近了些,呵气如兰地道:“我听说绝句的子弟,每人都有自己的绝句,你的句子是什么?必定清俊得很。”
韩香不由打了个喷嚏,暗暗把肩膀挪开一尺,红着鼻子道:“我入行晚,还刚出道,哪来什么句子。”“这般说,”花刺邪却又贴了过来,几要依在他的肩上,“此行还是你的第一桩差事?”
韩香挪开身子,讪讪地道:“是……”“呵,”花刺邪似是不信,又凑过脸来道,“你该不会连人都没杀过吧。”韩香的牙杖几乎都要滴下汗来,不由得又挪开一尺,然后他便“啊”地一声栽进路旁的沟里。
花刺邪站在石板道上,冷冷看着他在沟里抓挠,道:“我可还听说,绝句的人个个都是身怀绝学的高手。”说完她便拧转腰肢,又带着风啊气儿地走了。韩香急急忙忙爬上石板道,拐了几个弯才追上她。还未开口,花刺邪便又蓦然转过了身,冷笑道:“云再大也盖不过天去,雨再小那也是水。这单生意你若只当儿戏,未免小瞧了豪州。”
看着她那双比月色还冷的媚眼,韩香揉着鼻子只觉委屈。心道我怎地儿戏了,不就是吃了你几条鱼么,何来那许多云啊雨的……他这般想着,忽然便觉得头顶上,果真竟落下了雨来。
更还未深,北街的深巷里已是无人了。韩香抹下一点雨水,那点子在指尖凝滞的猩猩之色登时令他恍然这是什么雨。花刺邪似也嗅到了雨气,两人仰首,这才看到身侧一幢阁楼上,斗大的血花在轩窗上绽放开来。
血雨刚破窗,花刺邪已是翩鸿般上了栏杆。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方才乔香斋的后巷。若非她负气回头,还真赶不上这一场雨。她俏生生地立在栏柱上,犹豫着该不该管这等闲事,这时韩香慢慢“飞”了上来。
他的确是一点一点飞上来的,便似有无形巨手擎着他一般,慢慢落在楼板上。花刺邪的眸子当真要脱眶了,各门各派的轻身功夫她都知道一点,却从未见过这般登仙飞升样的身法。即便江湖中最精妙的腾身术,陷空岛的“踏空阶”或者翠屏峰的“梯云纵”,也只可快而不可慢,若像这般悠然升空,恐怕早跌碎了牙齿。她还未来得及刮目相看,韩香已是一抖手,那轩窗竟然整扇裂了开来。然后他便低声道:“你进去瞧瞧,我给你把风。”
花刺邪本还惊叹他露的这一手掌力,听见这话不由挑了蛾眉,心道:哪有你这样的高人,畏首畏尾也就罢了,还让个女子做你的探路石!当下又把那气儿催发了起来,竟是不管不顾,飞身便进了窗子。
阁中无人,只有几具尸首。双老一幼,稳稳地团坐在一只炭炉前,他们的头颅便都跌在他们膝下,腔子里的血仍旧汩汩而出,尚未流尽。花刺邪略一打眼,已知是乔香斋的老板应有意和他的发妻独子,只不知得罪了谁,竟然一夕之间被灭门。两个老夫妻的头虽然瞠目难暝,尚还完整。唯独那幼子,头颅竟如被啃过的烂梨,残缺不全地连带着一颗眼珠横陈地上。花刺邪蹙眉看了几眼破碎不堪的头颅,只觉触目惊心。
她尚未从这份惊愕中醒过神来,便听见窗外韩香呼道:“不好!是火硝!”然后一团烈焰便自地板下轰然而起!花刺邪惊骇之下腾身纵向窗外,登时只觉一片热浪,摧枯拉朽般将自己推上了半空!
04 失蹄
花刺邪一向认为自己的轻功还不错,比翠屏峰的梯云纵不遑多让,然而直至此时她方知什么是真正的轻身功夫。
就在她被吹飞的时候,另一人也飞了上来,当空挟住这个落鸢也似的娇躯。花刺邪只觉自己的纤腰被这条单薄的臂膀紧拥着,腾云一般高高飞去。然后落下,随即一个颠簸,又再高高飞起,就这般起起落落在豪州城的秀宇曼阁之间。她不由紧紧搂住韩香,惊愕地瞠视着脚下时远时近的屋顶。韩香几乎一步便能越过一幢阁楼,这般骇人的轻功闻所未闻。直过了良久,她才恼道:“便是要私奔,也须问过人家同不同意才好!”
韩香却未停步,仍旧紧紧拥着她,道:“你且看看前面。”便在一个起落之间,花刺邪借着月光才看到前方巷子里,一条时隐时现,犹若黑犬般的影子。只听韩香又道:“世道当真是乱了,狗也学会了放火。”他只管嘟囔着,脚下却是不慢,但似乎未尽全力,只是远远地逐着那只黑犬。未几,远方的狗影在一条巷子里拐个弯,竟是不见了。他这才缓下身形落在那条巷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许久,方嘟囔道:“莫非是钻了狗洞了?”
此时城中已是有些乱了,想必方才那把大火惊起了人来。然而眼前这条巷子却是静寂如眠,非但未听见“走水”的声音,便是夜影也似凝滞在月光之中。
韩香兀自张望,忽听见耳侧一个温软的声音道:“你当那真的是狗?”他这才发觉佳人依旧在怀,花刺邪小鸟依人样地在自己臂弯里逸散着香风。他急忙松开手,揉了半晌鼻子方道:“若不是狗,那又是什么?”
花刺邪歪着头看他一会子,眸子里忽然飞出了流彩来,低声道:“你想知道,须答应我一件事。”韩香看着她的媚眼,怔怔地道:“什……什么事儿。”花刺邪款款笑道:“你若肯教我方才的轻身功夫,我便把那狗连同狗主的去处都告诉……”她话还未讲完,韩香忽然转过了头去,浑若不闻地进了巷子。他一面走,一面还自言自语道:“说不得,那狗主的家便在这里。”花刺邪一掠到了他身旁,媚眼撩了他几眼,却也自言自语道:“现在不教,日后也必得教,总之是吃定了的买卖。”
韩香心头一跳,心道这“吃定了”今日已是第二次听见,果然是秦横云的人,连话都一样。想归想,却是不敢接那话茬,只当没听见一般踢踢踏踏前行。夜深巷浅,他尚未走完,那足下的影中便传来喀地一声轻响。
夜影如同活了一般,刷地连着地皮儿翻起了身来!韩香只听花刺邪在身后唤了声“小心”,然后他便眼前一黑,被蹿起的黑影裹挟着挑上半空。
花刺邪疾掠而退,忽听旁边的墙头上,有人嘿嘿笑道:“二哥快瞧,套子里可是落了活物!”倏然一条白影,水银泻地般落在巷子里。花刺邪还未看清,这人足尖一踮,那裹着韩香的黑囊跃空而飞,犹若一团老大的鞠球,骨碌碌落到了墙顶。这人适才转过头来,对花刺邪嘿嘿笑道:“深更夜半,可不该走这夜路。”这人笑得贝齿粲然,却是个面若桃花的男子。着一袭白衫,足下无根般在地上幢幢而晃,仿似一不留神,便要飘升了去。
花刺邪蛾眉方挑,那墙上便又有一人道:“七弟可是眼拙,寻芳不知觅处,须知那朝思暮想的奇葩,便在眼前。”只见那墙后的飞檐上,一朱衣男子倒剪着手,俊鹘一般立于挑角,装着韩香的黑囊便挂在檐角的嘲凤上。花刺邪瞄了他几眼,方才冷笑道:“原来是北郊的次马,怎么你那主子没喂夜草么,竟跑出来打野食?”
这男子还未说话,方才那白衫男子雪鸿也似上了飞檐,立在他身侧,道:“二哥,她敢骂你!”
花刺邪咯咯笑道:“我怎地骂他了?‘奔霄赤骥’崔不去排行八骏之二,难道不是次马?”她话音刚落,那挂在檐角下的黑囊已传来韩香的声音,直嚷:“既是熟人!还不快救我下来!”花刺邪不由皱了眉头,她方才已然见识了韩香的身手,便是那个黑囊有何古怪,以他的身手也不该这般轻易被捉了去。媚眼眨了几眨,以为他又在弄什么玄虚,于是顺着那话茬,向崔不去二人道:“马又不吃荤,几时也下起套来?还不快放了我的小厮。”
崔不去依旧倒剪双手,俯瞰着花刺邪道:“呵,秦府的人果真有排场,夜行还不忘带着小厮,在下倒是想请教花姑娘,何故夜半在此地徘徊?”
花刺邪却未作声,扫了几眼崔不去立身的飞檐,月光照下,那高墙后还隐隐可见藏顶,她不由得想起方才的犬影来,已是暗暗有些恍然。还未开腔儿,忽听那厢的白衫男子惊道:“二哥,难道她便是那个女魔头么!”
“七弟久不在家,”崔不去的目中泛起几分狎色,哂笑道,“自是不认得。不过你却错了,人家哪里是魔头,乃是艳绝豪州的花魁…”…他话还未落音儿,便只觉地上的那朵奇葩霍然夺目,挟着冷香艳影扑面而来!崔不去二人大骇,不过皆反应如电,霎时退了开去,白虹赤电般滑出丈远,落到了飞檐下。两人足落实地方才惊心略定,皆不由想这女子的身手恁地骇人,竟然动无先兆,快若反掌。
然而花刺邪动得快,静也戛然。她便俏生生地止于崔不去方才站的挑角上,反过来俯瞰着地上的两人,媚笑道:“奔霄赤骥、越影白羲,果然是两匹快马,我这鞭子还未开响儿,已是去地绝尘了。”白衫男子听了这话秀眉登时一立,然而却被崔不去扯住了袖管。崔不去仰视花刺邪,强笑道:“不愧是秦府天娇,当真了得。但是姑娘可知你这一脚,已然插进了人家的园子?”
花刺邪立身之地乃是一幢暖阁,而周围更是深院藏顶,她只转了转眸子,便道:“这般大的排场,难不成是马不前的外邸?”说着,探足踢了踢嘲凤,向挂在下面的黑囊道,“还能喘气儿不?”待听见里面的韩香嗯嗯个不停,莲足一磕,那檐下的黑囊便就打了个筋斗翻上了挑角。这时她才看清那黑囊乌油泛亮,似皮似帛,不由心道:看这形制,不是黑鲛皮也是乌金丝,倒是难为他受困了。环视大宅,她又想:无怪墙外机关重重,原来无心之间,竟撞进了马不前的一处藏邸。心中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去解那黑囊。然而黑囊竟是囫囵无隙,一时不得解法。她又不愿去求那两匹“快马”,于是皱了眉儿,打算先出去再作计较。
这时,崔不去忽然冷笑道:“莫非姑娘想走了?须知此地可不比秦府,不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一面说,蓦地望空打了个呼哨。登时院中的夜色里,嗖嗖纵出几条黑影来,灵猱般从四面上了暖阁,花刺邪登时被这几个黑漆麻乌的东西逼在了檐角。她眸光扫去,原是几个肌肱虬健的“昆仑奴”,都只着一条牛鼻短裤,肌肤比她足旁的黑囊还要乌亮。睨了几眼,花刺邪冷笑道:“马不前的看门狗不是十条么,怎就这几只放出来咬人?”
崔不去也不理她,只打了个呼哨,唤道:“下手轻些,只捉活的便好!”那几个昆仑奴闻声而动,齐齐伏腰弓背,龇张爪牙,竟如黑犬一般飞扑花刺邪!月光照下,这几人的牙齿寒光闪闪,仿似精钢所铸,且钩牙倒错,竟是一口狼犬也似的獠牙!便是指甲也皆寸许来长,精光夺目,仿似镶了一手铦利森寒的短匕。
花刺邪探足在琉璃瓦面上一拨,滴溜滑了开去,于众犬飞扑的圈子里溜冰也似,穿梭游翔。几个昆仑奴起伏如龙,蹑地如风,攻守进退俨然一派章法,然而钢牙铁爪锐可裂风,却是一分也近不得她的身。未几,便在身影交错之际,只听花刺邪一声冷嗔:“都与我滚下去!”但见夜幕中掠起一线狭芒,冷电划云般天矫几闪,霎时几个昆仑奴滚地猴儿也似,惨号着坠下飞檐!花刺邪顺势掠起,蜻蜓点水般落于挑角的嘲凤上。一抖掌中,莹莹一抹的狭光,斜指崔不去道:“看来这几条狗,已是看不得门了。”她右手上,握着一柄颀长的兵刃,色作紫铜,狭不及指宽,愈末愈尖,在她手中迎风而抖,向外逸散着淡淡的瑰红之色,便好似刚折下来的一支三尺来长的花刺。
崔不去尚还好,他一旁的白衫男子见了这物,竟是骇然惊呼:“紫……紫电钏?!”崔不去一敛朱衣,纵去那几个昆仑奴的身前。只见滚在地上的几人,皆是在足踝处的脚筋位置,被穿透一洞。绕是他纵横多时,也不由得落下一点冷汗,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处挑角,沉声道:“好毒的手段,想不到秦府的花魁,竟是‘屠龙仙子’的传人!”
05 收缰
屠龙仙子屠的不是水中龙,而是人中之龙。据说她睥睨江湖时,不知多少当红的豪杰葬在她这柄紫电钏之下。然而流光逝水,那早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却不想在今朝又见戾器。崔不去心间正打滚,却听得花刺邪在那厢道:“你只管猜去,我可是要走了。”他尚未开口,白衫男子已是白虹一般上了飞檐,呼道:“招予都还没过熟,便想走了么!”话落刀起,倏然从袖中划出两蓬刀光,一曲如银蛇,一弯若银钩,竟是银汞般一泄而去!
见他出手,崔不去反是惊心略定。须知马不前的八骏弟子,皆用奇门兵刃,而他七弟“越影白羲”原不知的这双短刀,更是奇中之奇,名曰“蛇月”,专门克制各种兵刃,说不得便可胜花刺邪的紫电钏。
然而原不知双刀划起的银辉,方才流畅酣然,便就迟滞凝阻。花刺邪仍立于嘲凤之上,单手而舞,紫电钏犹若电针迭射,“叮叮叮叮”一阵疾响,竟是轻轻巧巧把刀光破碎成支离的银蝶。然后那柄紫电钏便骤然改势,在原不知眉前,画出一道逸散着瑰红的“一”字来。这看去不过是无由的一画,却似巨灵推掌一般,竟然将原不知逼退了丈远。但听哧地一声轻响,原不知的前襟如过剑锋,裂开一条罅隙。他尚不知就里,崔不去反是在地上惊呼起来:“七弟当心——是无双剑!”
原不知听了大骇,急急又飞退了丈远,抚胸半晌,方知只是白衫裂损,未伤及皮肉。所幸花刺邪并未追击,仍旧仙子凌波样地立于挑角。原不知哪还敢怠慢,小心翼翼将双刃交于胸前,却向崔不去呼道:“二哥!我可未闻屠龙仙子,会使太白峰的剑法!”据传当年太白峰,有位一等一的剑豪,破规沉矩,自创了一门剑法。这剑法便只有一式,然而却犹如破竹之斧点睛之笔,至简亦至精微、至短亦至宏深,据说练至化境,可以剑气伤人无坚不摧,于是被武林中人敬称为无双剑。没想到花刺邪竟能用紫电钏使出这等剑法来,当下崔不去与原不知一下一上,皆有些呆滞。崔不去眉峰跳跃,袖中双拳更是锵锵有声,似乎便要奋袂而上,放手一搏!
却忽闻深院之内,有人道:“都与我住手。”声音很淡,淡得如水。
花刺邪骤然听见此声,素手没地一抖,掌中紫电钏便在夜色中荡出一簇花团。她透过夜色依稀望去,却只见远处花丛旁的角亭里,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在夜中隐现不定。登时,她竟是忘了脚下的韩香和那两匹快马,身子如檐间巧燕般掠起,直朝着那处角亭纵去。落地,抬眸——呆住了。
就在亭中,一个衣清如水,人也清冷如水的男子漫然立着。他站在那里。竟然一下子夺去了寒亭秋夜那总总的肃杀,便好似他才是此间的节气,直叫这不合的霜天亦要淡去几分清寒。他身后,还有一人。虽近在咫尺,却悠远地在他身后憧憧飘漾,如同一抹早该去了的幽魂。花刺邪今日已是第二次见到这朵已作浮云仍流连的幽兰。他的长卷依依地挂在亭槛上,任凭风销,却在蓝观雪身后默默含笑,不离不弃。
花刺邪眸子里的流彩就为这寒亭中的两人而凝结了。她没想到他会在此间,这里不是马不前的藏邸么?豪州三鼎甲的探花,逸秀菊清的蓝观雪怎会和马不前的两匹快马,一同在这座深宅里出现?
这时崔不去与原不知二人已是追了上来,一东一西立在了亭前。崔不去心思转得极快,登时冷哼了一声,道:“原来花姑娘,果真是有的放矢。”
花刺邪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蓝观雪,亦冷笑道:“有的无的,反正是来了,怎样?”嘴上这般说,心中却是念转如电——韩香犹受困,不想探花郎又在此,想要全身而退,可是难了……
崔不去却未还口,目中精光闪烁个不住,似也在盘算眼前情势。蓝观雪却仍淡定自若,似乎方才那一场打斗全与他无关。他静静地看了会子花刺邪,道:“今晚是云知的好日子,不便待客,你若没什么事,便请吧——恕我不能远送。”花刺邪一怔,她眸子一转,已是记起今日乃是那空谷幽兰烧祭之日。她尚未说话,原不知却呸地一声,啐道:“你说送客便送客么?墨玉螭,睒星狼,苍水虬……十犬被她伤了一半,要走,我们兄弟可没答应!”说着话,他的蛇月短刀滴溜溜地在手上转了几个刀花,似还咽不下适才那口气。花刺邪并未恼,只是奇怪,即便是马不前也未必敢在探花郎面前出语不逊,原不知这匹驽马竟敢出言无状,未免有些不知死活。
不过蓝观雪依旧如泥打的菩萨,虽然目色冷了几分,却未再言语。他默默瞥了原不知二人几眼,无由地叹了口气,径自转身去看陪在他身后的“于云知”。良久,他适才淡淡地道:“承马爵爷厚爱,派子弟来护院,不过我不想多生是非,更不想脏了云知的府邸。”
花刺邪听了这话可是大愕。她看看身处的大宅,这才明白原来这并非马不前的藏邸。不过,探花郎的话又叫她有些糊涂,马不前竟然会派子弟来给探花郎“护院”,这里头可是透着股邪劲。
蓝观雪再未回身,似乎懒得面对园子里的几人。不知怎地,他的背影有些强直,身上那股子寒杀之气便销立了几分,且有些酸,恰似冬头秋尾,花零叶落时的离枝独怆。
这时,久不见动静的韩香忽远远传来声音,只听他嚷道:“没事了么?没事我可便出来了!”声犹未落,那厢暖阁上的黑囊陡地从当中裂将开来,韩香蹭地脱囊而出!他这一冒头,登时便冲淡了园里弥漫着的酸怅之气。庭中诸人不由得各自惊愕,连蓝观雪也忍不住回转了身来。
原不知二人惊的是,那黑囊乃是鲛筋混杂金丝编就,便是铦利的刀剑也难破其分毫,却被他开桃儿也似破成两片,他与崔不去自是又惊又痛。
花刺邪却是又把那气儿攒涌上来,心道你既出得来便早一会子,何故弄得鸡飞狗跳才扮这降世的哪吒?于是远远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不早不晚,你当真会挑时候!”
暖阁上的韩香小心着瞄了眼檐下,嘿嘿笑道:“我听你们斗得正欢,只怕刀剑无眼,哪还敢出来。这下好了,无风无雨,赶紧回家关门困觉才是。”花刺邪虽气,却还没忘了眼前情势,她借势向暖阁走去,道:“正是正是,这般无趣之地,趁早别了才是。”说着她便向韩香丢了个眼色,轻鸿一般倚着清月花影掠起,只一晃,便径直滑过了墙头。韩香可没想到她说走便走,不由嚷道:“等……等我!”这一急脚下的劲儿便使得大了些,竟是咔嚓踏碎了几块琉璃瓦,不过,人却旗火流星也似,嗖地拔空而起!
崔不去与原不知本还想阻拦,然而却被他这一蹿,“蹿”了个果若木鸡。两人惊大了眼,拧歪了脸,傻眉愣眼地看着韩香直蹿了七八丈高。他们马蹄子上的功夫也自不弱,却从没见过这般骇人的轻功——直至韩香妈呀一声跌向墙外不见了踪迹,这两人仍旧拧着脖子望天发呆。
夜更深了,便是无风也寒透了几层衣服。韩香坐在冷硬的石板道边,拿着个小葫芦鼓捣足踝,似乎在抹跌打酒。花刺邪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可用我帮忙?”韩香已是站起身,蹬蹬腿,道:“好了,走吧。”
两人便在这冷夜里顺着月光前行,竟是谁也再未说话。直拐了几条街,韩香才低声道:“我方才听他们紫电钏、无双剑地嚷嚷,当真好玩得紧。”几乎与此同时,花刺邪也自低语道:“想不到马不前、蓝观雪竟然打起了连环,可是有点意思。”这异曲且不同工的话茬儿,叫两人都是一愣。
花刺邪拥紧了自己的双臂,看了他一会子,道:“你这单生意还不知怎么开张,你便不打打算盘?”韩香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嘿嘿地傻笑,然后道:“主顾肯不肯买还不一定,打什么算盘。”
“怎么讲?”花刺邪蹙了眉道。韩香揉揉鼻子,正色道:“绝句自有绝句的规矩,无令不成单,秦公一日不签申诛令,便不算是生意。”
“呵,”花刺邪轻笑一声,道,“这倒也简单,秦横云若知道了状元公与探花郎一同做起了文章,你就是不叫他签他也非签不可,不过……”她本待问问韩香,可有把握敌得过蓝观雪的晚菊。虽然他今夜已是惊艳地露了一小手,然而蓝观雪毕竟是蓝观雪,那柄想想就能叫人发寒的刀可不像纸上的展菊,说破就能扯破了的。
不过她终究没出口,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天下没有绝句杀不了的人。这般响当当的口碑便是三十九郎,也承担得起吧。这般想着她忽然灵机一动——说不定韩香只是个幌子,没准真正的高手譬如二十九郎十九郎的,便隐藏在这夜里,只待秦横云签了申诛令便拨云露面,来上那么点睛一笔。如此,她不由在心里暗笑,韩香在酒楼里说漏嘴或许也是故意的,没准便是为他的二十九哥十九哥遮风挡雨铺云布雾。是啊,这才像是绝句的手笔,淡墨铺陈之后方画上那一点重彩,多么惊艳、多么神来……
花刺邪就这样一直在心里偷笑着,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聪明绝顶,直到路边的小巷子里蓦地迸射出弧光来,她才凛然醒觉原来这夜里不单藏着十九郎,尚且隐伏着杀机。
06 破狙
一蓬蓬雪片也似的弧光,在两面的夜巷里怒放开来,如同渔师巧手,铺起一张替云遮月的网,笼向韩香二人。
随风激荡的弧光又细又狭,便似那风长了手指,剪下来的一堆凌锐的指甲,麇集着割断了夜影。花刺邪竟是反应如电,紫电钏霎时到了掌中,只一抖,便蛰落了一蓬弧光,同时呼道:“小心!”话方出口,韩香已是贴在她的背后,大袖飞挥,登时袖管里铮铮飞出几团鸡卵大小的光来。这些光团五彩斑斓,弹丸也似在他身前跳跃不定,竟如同明灯照野一般,令风中暗器纷纷改了轨迹,叮叮叮叮,群蛾投火般地撞在弹丸之上。
韩香一袖遮面,一袖挥舞,那些个弹丸犹若受他操控的活物,竟将大半暗器接了下来。便是有漏网之鱼射在他衣上,却也是铿铿作响钉而不入。花刺邪将紫电钏舞得如天女散花般,虽也将暗器尽皆拨落,然而却被韩香这般手笔唬得够呛。她惊了又惊,心道:难道这便是银字画本儿里写的那些凝剑成丸、飞剑如蝶的仙术么!
未几弧光尽碎,冷夜又寂。韩香身前的弹丸骤然宁静了下来,原不过鸡卵大小的弹丸此刻却个个披起了鳞衣,恍如几只刺猬爬在他的脚下。韩香一抖手,登时哗啦啦落了一地的暗器,那些个脱了衣衫的五彩弹丸竟是跳蝗也似,嗖嗖纵回他的袖管。韩香小心翼翼地以袖裹手,将挂衣的暗器摘了下来,见那些弧刃好似狞鬼遗落的指甲片,犹自闪光,不由咂舌道:“真邪门,不知是什么暗器。”
花刺邪冷笑了一声,道:“你难道便没听过‘飞毫走爪’么?这还不过是其一。”韩香怔了怔,便要问问她什么是飞毫走爪,花刺邪已是一挥紫电钏,向夜巷中道:“难道马不前的马腿子狗腿子们,只敢暗箭伤人,却连面也不敢露么?”话音落了许久,两面的巷子里适才闪出几个人来。
但见一人白晃晃地在夜色中没地扎眼,哼声道:“你说谁是狗腿子!”
听声花刺邪已知是方才的“越影白羲”原不知,登时吃吃笑道:“我就说你那主子没喂夜草,果不其然,野食没打着便跑出来打劫。”
“你——”原不知不由在夜影中露出脸来,那张桃花面恰似扑了层秋霜,寒森森地道,“我本怜香,怎奈花不解语,便叫我几位兄弟教教你怎生说话。”说着,一千人嗖嗖纵了开去,在街面上围了个圈子。除了几个昆仑奴立在外围,原不知与另三人分四方之势,互成犄角将花刺邪与韩香团在当间。东面之人看去年纪最轻,青眉嫩面,便是倒擎于掌的两柄烂银短戟,也是如初生之犊般锋芒逼人。西面之人年纪最长,貌不惊人,唯肩后露出两抹尖芒,不知何物。北面那人却是空着手,身上也不见长物,只是一双瞳子睥睨之间偶有精光慑人。
花刺邪看了一圈,冷笑道:“翻羽山子、超光绿耳、腾雾渠黄,再加上个越影白羲。八骏竟然来了一半,马不前当真要和秦府磕上了么!”
原不知嘿嘿笑道:“姑娘说错了,今夜你若死在这里,秦横云便是要磕,也找不上我师父。”花刺邪方才一怔,那年纪最长之人已是皱了眉头道:“七弟恁多的废话,还不快些完了事回去交差?”说着话,竟是斯斯文文地向花刺邪合袖作揖道,“不才翻羽山子莫不开,向姑娘讨教几招。”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人动得可是不慢,不过动的却不是他,而是北面那空手之人。只听这街面上猝然响起一声刺耳欲穿的尖啸!北面那人游鱼一般贴着地皮飞了出来,手上已多了两柄前尖后阔的利刃,双蛇吐信也似,直戳花刺邪的后背!
他这双利器唤作“手镡”,也称“手刺”。上镂音孔,非但搏击时声可摄人心魄,且毒若蛇蝎,出其不意,多年来不知多少豪杰倒在他这袖底乾坤之下。然而花刺邪似早料到这声东击西的伎俩,莲灯开盏般地一转,身子已是纵起在半空,紫电钏随势而下,反是毒蛇吐信一般疾刺他的耳后!
这人一击不中,泥鳅般地弹了开去,饶是这般快,仍被紫电钏啄在耳廓之上。他不由抚耳狂呼,惊痛之下却忘了自己手上的利器,几乎又将耳朵自削了去。原不知登时扑了出去,呼道:“六哥伤得怎样?”他冲上前去,只见他六哥的耳轮当间,几有指头粗细的一个血洞,不由吸了口凉气!适才他已尝过花刺邪的苦头,不想反掌之间,连一个照面还没过,他六哥竟也马失前蹄。他这口气尚且惊寒未止,却听花刺邪哂笑道:“超光绿耳商不破,今日不但破了,绿耳也要改个颜色。可惜我把耳朵眼扎大了点,日后便只好挂个牛环充数了。”这一鞭子可是痛了双马的腰身,原不知与商不破哪还挂得住脸,撒开蹄子便扑将上去!原不知的蛇月短刀雪片子似的铺将开来,与商不破的手镡一上一下,登时封住了花刺邪的上下三路!
便在这时,本就躲得远远的韩香忽道了声:“你们好好打,我给你们腾地方。”只听他足下咚地一顿,就蹿上了空中,竟是升龙也似脱出了圈子,飘摇着不见了踪影。没想他这般“义气”,花刺邪几乎也要被气儿顶飞了起来,手下一狠,紫电钏仿佛雨打芭蕉,霎时将原不知二人逼得招招皆碎,蛇月手镡便再也递不出去,只龟缩身前,如雨下破笠一般苦苦支撑。
看他俩险象环生,年纪最长的翻羽山子莫不开蓦地吐气开声,怒马也似突入了战圈!他双臂一交,已是自肩后掣出一双短矛来,这双矛皆是扁锋,两侧开刃,乌油油地浸在夜色中几乎不见锋芒。
莫不开这对标枪也似的奇门唤做“影铤”,他自幼浸习枪术,天下一百三十七套枪法他号称“半通”,在马不前门下虽只行四,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匹“上驷”。他这双枪陡一出手,便是天下枪法中排名第九的“双猛龙飞枪”,左枪如蛟龙起蛰,直挑花刺邪下颌,右枪却若共工摆尾,枪尖横挞她的胸肋。这般奔雷也似的双枪斗将进来,登时一改原不知二人虽奇诡却失刚猛的弱势。花刺邪的紫电钏本快若疾雨,反不由欲速难达,竟是雷大雨小般渐点渐慢。原不知与商不破的蛇月手镡也就活了过来,在枪隙中屡吐毒舌,从龙助云,恰似一片阴霾将花刺邪罩在当中。
这时,花刺邪的紫电钏蓦地在枪丛刀影中横飞一画,轻描淡写的一笔,却如怒电破雷云,登时将三人的兵刃皆拨了开去。原不知竟是知道厉害,连人也退了开去,呼道:“四哥六哥,小心她的无双剑!”然而花刺邪的无双剑果真是无双,便只昙花一现,再无下文。倒是她原本空着的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物,青棱棱的一尺来长,比紫电钏还要狭细,好似一把青锥。
原不知三人还未看清那是何物,花刺邪已是欺了上来,咯咯地笑道:“久未斗得这般过瘾,便驯驯你们这几匹驽马也好。”说话间,双手之中便就青红大绽,霍然破出了惊风!她竟一改方才的轻灵掣电,掌中的短青长红浑若一双沉矛,叮叮当当,登时将莫不开的双猛龙飞枪迫得低下头去。莫不开影鋋开阖,却是越打越惊,瞧着那青锥红刺一若青鸬刺水,一若红花点头,蓦地脱口道:“绿沉枪!一丈缨!”
他说的这两宗,皆是枪术中的顶尖绝学,便是他号称半通也只闻其名而已。哪知花刺邪非但会用这般枪法,且能一心二用,青红并进!他这一惊,影铤不由得垂颓失势,便再也飞不起来。勉强对了几招,方要提起精神改换枪法,花刺邪却先他一步,已是骤然改势!
原不知与商不破各擎兵刃,与莫不开夹击花刺邪,陡地眼前红芒一暗,一片青芒盛起,纷纷点点好似群星落坠一般在眼前绽开来。两人还道是花刺邪施的暗器,各将兵刃舞于面前,然而只觉脸上一阵刺寒,那青芒便似要锥面而人!两人犹自惊呼,蓦然一片罡风掠起,叮地一声扫却青芒。却是那一直未出手的少年,危急之时飞身横戟,这才解了原不知二人之危。当下马不前的四匹良骏都下了场,然而这打斗却骤然停了下来。
只见原不知二人的面颊上,皆被刺出几点血痕,看去错落有致,恍如星斗罗列。他俩互视对方面颊,不知为何目中都似哭似笑,未几,双双回头,指着花刺邪嘶声道:“你……你好歹毒!竟然用‘羞天黥’!”
花刺邪提起左手的青锥,指尖在上铮地一弹,笑道:“不烙上花名儿,怎知是谁家的马?”这时莫不开几人都已恍然这是何物,原不知最爱惜容颜,当下抚着桃花面几未哭了出来,道:“北……北斗子是你什么人?”说完这话他却又想起花刺邪的紫电钏,须知北斗子与屠龙仙子各在两代江湖,她怎会同时承袭了这两位世外高人的衣钵呢?
原来这北斗子,乃是晚唐的一个秀才,因不第而弃笔习武。他半生潦倒,心胸也就狭窄,便是所修的武功亦是促狭。他以天外奇金冶制了一柄锥子,为此锥所伤便是伤口愈合也会留有青痕,剥皮难消。北斗子虽不像屠龙仙子,平生甚少杀人,然而却不知给多少豪杰刺上这“北斗羞天黥”,一旦中了他这阴招,便似面上黥了刺青,一辈子也离不得这个印记,可谓是生不如死。因此他这柄青锥便叫做“铭心锥”,是比紫电钏还要令人畏若蛇蝎的武器。不过这歹毒的短青长红此刻拿在花刺邪的手上,却与她的邪气和妖气两相投合,可谓浑然天成,果然是通身带刺的一朵奇葩。
07 武蠹
莫不开等四骏,此刻都不由踟蹰下来,他们素闻这“女魔头”的名声,今日方才知道厉害。且不论她这双“花刺”,便是她驳杂的武功已是高深莫测。然而马已开缰,便想猝停也是不能。四人几乎同时掠起,枪戟刃刀风卷残云一般,在这夜色之中进出团团杀气。
四马夹击之下,花刺邪的铭心锥和紫电钏更是变幻莫测,她忽而使出一套飘逸绝伦的“怡红快绿剑”,忽而又是挂角无痕的“暗香疏影刀”。恰似她便是一本包罗万象的武林秘笈,竟是绵延不绝、奇香不断。
不过一时之间,四马倒还难败,全沾了最后一匹良骏的光。这年纪最轻的少年双戟并无惊人之处,却是沉稳有加,每每花刺邪令莫不开三人招架不住,他这双戟便崭露头角,遇快则快遇慢而慢有惊无险地将危势化解。
花刺邪知道他便是八骏最尾的那一匹——“腾雾渠黄”方不觉。据说这小子进得马不前门中没有几年,不过这般身手可是惊艳得很。她不由得想起韩香来,心道莫非小老幺儿都是这样拔萃么?然而一想到韩香适才弃己而去,她又恨得咬牙,不由怨妇般地将铭心锥紫电钏皆向那末马招呼,这一发狠,方不觉登时便招架不住。
她这恨意仿佛拘人的咒儿一般灵验,蓦地从外围几个昆仑奴的头顶,真传来韩香的声音,只听他老远地嚷道:“来了!来了!我可搬了救兵来!”
莫不开几人听了都是一惊!不由心头暗颤,以为他把秦横云请了来。须知对付花刺邪已是前途未卜,若是那气贯山河的秦榜眼也降世,可当真要埋骨无地了。莫不开心思急转,蓦地道了声:“飞毫走爪!”这四人竟似排演好了一般,同声而退。外围几个昆仑奴霎时从背后掣出一乌溜溜的圆筒,齐齐指向花刺邪。只听“喀喀喀喀”机簧之声响个不停,然而无风无雨,别说什么飞毫走爪,便是一丝沙尘也未惊起。一千昆仑奴皆不由低头去看手中的圆筒,竟是“呀”地一声,乒乒乓乓,将那些个筒子坠了一地。
只见这些圆筒皆乌光闪烁,当是精金打造。然而在筒子上都爬伏一物,看去五彩斑斓,且全须全尾,鞘翅长腿,原来竟是几只螽斯。
花刺邪见了这些东西,只觉匪夷所思,心道天下哪来这般大的蝈蝈,竟然还是五颜六色的。便有这般彩色大虫,那它们蹲在机筒上又干吗呢?正想着,那些五彩的蝈蝈铮铮跃起,纵向街侧的一幢房顶去。这般横空跳跃,花刺邪才猛然醒悟,原来便是韩香抵挡暗器的五彩弹丸,她那时还以为是剑丸,却不料是几只螽斯。
韩香便立在那房顶上,大袖一挥,袖管便仿佛养蝈蝈的葫芦,将那些五彩螽斯皆笼了进去。他身边并不见什么救兵,却有个四四方方的竹箧负在他背后,上面还撑着一块遮阳幕布,便好似一个书箱。
他来秦府的时候便背着这个行头,花刺邪自是认得,心道他竟是跑回去收拾行李,莫非见势不妙便要打道回府?房上的韩香却向莫不开几人道:“你们那些破铜烂铁,已被我的小草白、铁山青几个毁了机簧,现如今我把二十八兄也请了来,这宗生意我看你们赔定了,还是不做也罢。”
花刺邪的心尖儿扑通一跳,赶紧看看周围的夜色,不由暗暗得意自己当真聪明绝顶,这夜里虽未藏着十九郎,然而却有个二十八兄。莫不开的心也跳了一下,他并不知韩香的来路,更不知秦府何时又出了位“二十八兄”。看看那一地的钢筒,他愈发吸了口凉气,须知昆仑奴的飞毫走爪乃是巧匠所制的机筒,两面皆有射孔,既可发射细如牛毫的精钢针,亦可射锐若爪片的铁鳞砂,这般极巧至精的暗器,却叫韩香举手投足给毁了去。当下他的马蹄子更加踟蹰,咬了几次牙,蓦地一声呼哨——收枪而退!
霎时间四骏几犬皆向夜影中散了开去,不过花刺邪哪肯任他们这般走了,飞身欺去,手上青锥如同巧女飞针,只听一声惨号,将一个去得慢的昆仑奴绣成了瞎子。她莲足一拨,这个昆仑奴便跌了出去,直撞在商不破的背上,紫电钏射电也似的一闪,竟然将两人贯了个对穿!而铭心锥反手一推,已是没入另一个昆仑奴的胸口,这几下电光石火,竟是眨眼之间,连杀了三人!花刺邪眸子里的杀机犹未退散,借势又向原不知掠去!然而身子刚刚腾空,便被一双臂膀紧紧抱住,她还未及挣扎,便觉得身子腾云一般高高飞起,然后落下,随即一个颠簸,又再高高飞起。
这般熟悉的感觉令她恍然背后之人是谁,反手刺向那人的铭心锥便生生停了下来,于是她不再挣扎,流萍随水一般,且飘且远。
月凉如水,月下的秋江却是清冷如月。花刺邪便这样被韩香紧拥着翻过城头,直落江边,甚至她又开始怀疑韩香是否要夜渡登舟,挟她私奔。然而野渡无人,更无舟。于是韩香便在江边松开了手,盈目的银波沁透了心脾,他深吸了口江风,道:“封九哥说,秋水清心,可以消解杀气。”
他背后的书箱便在江前抖着幕布,花刺邪歪着头看他一眼,忽然觉得他哪里是个刺客,分明是矫情的穷酸。于是哼了声,道:“装什么蒜?清了心你便不杀人了么?”说着,她俯下身,将铭心锥紫电钏浸在江水里涤了涤,仿似这样便洗去了杀意。
韩香看着她的皓腕,似有些痴,道:“封九哥说人杀得多了,不单手麻,心也会麻,那样生意就不值钱了,须不可擅动杀机。”
花刺邪拧转颈子,冷笑道:“何必非要找个名目,刺客若这般做法,比那些个不杀生的和尚还要卑鄙。”韩香一怔,他似乎没太听懂,其实便是封九哥的话他也不是很懂。然而他想,有个名目总比无由要来得好吧,古人不是说名正言顺么,自是有道理的。于是他便站在花刺邪身后,对着江水挥起袖来,宛若在帮她驱散那些盘旋头顶的杀气。
花刺邪涤完了短青长红,皓腕一探,那右手中的紫电钏便灵蛇一样缠上她的小臂,果然如一抹臂钏在月下熠熠闪光。然后她又把铭心锥斜插在头顶的盘髻上,那股子歹毒便也顺势化作了藏鬓的妩媚。她起身的时候,韩香也把袖子藏了起来,呵呵地笑道:“原来你的武功这般驳杂,不过你才多大,怎就会那么多的武功呢?”花刺邪撩了他一眼,板着脸道:“我是狐媚儿,自然驻颜有术,其实我已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家了。”一面说,她的媚眼就泛起丝来,牵魂系魄的,果真就像个成了精的狐妖。
韩香不由得叹口气,心道要是她说的是真的该有多好,于是道:“很老很老的老人家,拜过的师父岂不是数都数不清么,真要把头都磕碎了。”
花刺邪拈了把江风,在手里捻了捻,却道:“我可没有师父,我的武功都是偷来的。”韩香不由奇道:“偷?怎么偷?”花刺邪甩掉手里的风,拧身离开了江边,吃吃地笑道:“就像书蠹那样偷呗,想不给偷都不成。”
韩香呆了呆,追到她身侧道:“我可不信,天下诸门诸派,谁家不是壁垒森严?哪有那般好偷。”花刺邪白他一眼,道:“笨,一次偷不到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总之一点点地磨,必定偷得到就是了。”说着,她便把头偎上韩香的肩去,在他耳边吹着气儿道,“这些事我都告诉你了,可你答应教我的轻身功夫,到底几时才教呢?”韩香只觉耳垂儿又要被吹掉了,心道我几时答应教你了?然而一时之间却又舍不得把肩挪开,于是任凭她依着,反诘道:“那你跟着秦横云,也是要偷他的武功?”
这个“跟”字,花刺邪听得别是刺耳,登时便冷了脸,挪开了头道:“是那个老粗请我我才肯留下的!”说着便甩开韩香,自顾往城边走去,又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他么?那般打夯槌桩的蛮劲,我可瞧不上眼。”
看着她纤纤的倩影,韩香心道自己端地笨,竟说些煞风月的话,于是托了托书箱追了上去,嘿嘿笑道:“是,是,便是要偷,也轮不到那般大锤,只是像你这样的女子留在秦府里,当真可惜得紧。”
花刺邪适才转了颜色,回头道:“我在豪州,自有留下的道理,不过我这点子耐性也磨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再过一阵,我便要走了……”说着,她的眸光落在韩香的面上,久久不去,便好似韩香的脸上画着精奥的武功心法。韩香被她看得鼻子都红了,扭捏着方要说话,花刺邪忽道:“不如做完这单生意,我和你一同回去好了。”韩香听了这话差点没跌个筋斗,怔怔地看着她道:“回……回哪里去?”
花刺邪的媚眼竟是飞出了流彩来,道:“回绝句呀,那里人气高,又有十九郎二十八兄的,若能偷得一两样,岂不是赚翻了。”她说得兴起,不由挽起韩香的手臂,好似已是绝句的人一样,咯咯笑道,“回头我便和秦横云说清楚,叫他赶快签了申诛令,也省得咱们的二十八兄等得着急。”
韩香的鼻尖一劲儿地冒汗,却是说不出话来。他就这样被她牵扯着跌跌撞撞地前行,直至进了城,回到秦府,在当夜的梦中他还梦见有人要抢他小老幺儿的位置。
08 残菊
花刺邪并没有真和秦横云说清楚,因为秦横云根本就没在府里。他就像猝然消失了一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他去了哪里。
豪州城的阴霾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变得晴朗些,不过,也没有因马不前的八骏变成七骏而更加阴翳。这口鼎仍旧不滚不沸,温吞吞地鼎立着。
花刺邪知道府里的人肯定瞒着她些什么,秦横云的长子次子那两个废柴都对她闪烁其词。然而她才不在乎,反正她从来也没把自己真正当成秦府的人,如同那两个废柴一直也没把她视为自己人一样。
于是花刺邪径自去找韩香,心道不行便真的与他“私奔”了吧,反正秦横云这么避而不签申诛令。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直至日上三竿韩香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客房。并且,她还没来得及嗔怒他便拉着她,竟然要她再带他去吃鱼。花刺邪本来想问问他,难道他是猫儿托生的么?但还是忍了下来,因为韩香现在已不单是三十九郎,说不定还是一本武林秘笈的楔子。欲求所需,须有所予,这个道理她自然还是懂得的。
思鳙居所在的街面儿,今日有些凋敝。昨夜的那场火终究还是殃及了池鱼,非但旁边的几家银楼面目全非,便是对面的思鳙居也没有开张,它的老板章江边正忙着给结义的金兰应有意收拾尸骨,然而从火场里收拾出来的,除了没烧完的小半块匾,便只有烧不化的破铜烂铁,之外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哪里还分得清哪是谁的灰?
花刺邪和韩香便在人堆里远远看着这犹有余烟的惨象。昨夜所见,那幼子残缺不全的头颅花刺邪还记忆犹新,这种事唯有马不前的“狼犬”才做得出来,但她却想不出应有意是怎生得罪了马不前,非但被灭门,甚至连尸骨也没能留下。
管地面儿的保长,六扇门的捕快,以及瞧热闹的闲人几乎塞满了小半趟街。愈发多的人不由叫花刺邪皱了眉头,她素不喜这般无端的熙攘,于是扯了扯韩香的袖子,道:“城里还有吃鱼的馆子,不妨去别家好了。”韩香还未说话,围观的人丛里蓦地闯出一个人来,砰地一声将他撞了个趔趄,竟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那人从头到脚裹着一身大氅,也不知是何样人物,不过走得几步却又慢了下来,似在等韩香过来理论。然而等两人真的上前去,那人便又大步流星走了开去。韩香与花刺邪相顾而视,忽然都觉得这身影有几分眼熟。
于是两人便远远缀着这人离了北街,急徐不定地走了许久,直至秋风递送来菊香时,花刺邪才发现竟是到了城东。只见那人依旧闷头前行,未几,倏忽一闪便不见了身影。
那人消失之地,便是东城根下的菊苑。花刺邪不由皱了眉头,心道:果然是他……她尚且狐疑不定,韩香忽低声道:“既然来了,便去讨杯茶吃也好。”说着,便拉着花刺邪走向菊苑。
今日的菊苑也冷清得紧,非但门前不见了扫地的老伯,便是敞开的门内也不见有人。花刺邪纳闷着和韩香进了菊苑,心道自己竟然陪着他一同发疯,昨夜刚被马不前的人设伏,明知蓝观雪和马不前不清不楚还自投罗网。然而她又想,韩香尚且不怕,她又何尝怕了?况且冥冥中还有那二十八兄保驾护航,于是这一分担忧也便抛之脑后。
曲径通幽,那日的秀阁依旧接风引香地伫在花海当间。阁中几案也是依旧,然而几上却少了那柄无鞘的刀,案旁却是多了一位老伯。
蓝观雪低垂着眉,即便韩香与花刺邪进了阁来,他的目光也未离开他眼前的画案。几上不见了他的刀,他的空谷幽兰竟也未在身旁。尽管髯公在侧,他却似缺了魂魄,恹恹地只若一朵离枝的冷芳,艳色尚存,然而已是无根,了无生气。
案上,是一卷已经裱好了的展菊开香图。直看了良久,蓝观雪方抬起头来,似是早料到两人会来一样,道:“今日没有备茶,怕是要怠慢了。”
花刺邪看看案旁的髯公,这老伯不知何时脱去了大氅,挺拔地立在蓝观雪身后,便仿佛一直扎根在那的孤松。她正揣摩着蓝观雪的用意,蓝观雪转过头,蓦然向韩香道了句:“你是绝句的人?”花刺邪和韩香均骇了一跳,两人还没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蓝观雪便又淡淡地道:“听说只要付够了价儿,便是要皇帝的首级,绝句也会把生意做得圆圆满满——对么?”他的声音平如流水,仿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儿。然而却叫韩香的鼻尖几乎也流下水来,一时不知该不该接他这个话茬儿。蓝观雪似乎很满意他的无声,就势转过话头,指着案上的卷轴,向花刺邪道:“上次你不是来讨画么,恰好我这幅刚刚裱好,便请你带去转呈给秦爷。”说着,他便将平铺在案上的长卷慢慢卷了起来,他卷得很慢,竟然有些依依,甚至那扶轴的右手也微微地抖,似是不忍叫纸上绽芳卷进樊篱。他身后的髯公忍不住伸出手来,替他卷好图轴。蓝观雪凝眼看了良久,适才挥了挥手,髯公便小心托着画卷,走过案前。
便在这时,那阁外蓦然风风火火地走来一人,人未至,声音先至——“蓝先生几时来了菊苑?竟也不知会一声!”声犹在耳,那人已是大步入阁。这人很高,差不多要顶到门楣,腿也很长,几乎齐腰可平门的一半。这是韩香第二次见到申不直。申不直进阁的时候,所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包括他自己。他似没料到会在此地见到花刺邪,花刺邪也决未料到会在此地遇见马不前的头马。
这位“绝地骅骝”的出现不由令花刺邪想起昨夜的伏击来,她暗暗将臂上的紫电钏往下抹了抹。然而申不直只睨了她一眼,便如同丝毫不知昨夜之事一般,把头转了过去,向髯公道:“髯公,你拿的是什么?”髯公却不答,只把画卷捧到花刺邪面前。
孰料申不直身高臂长,只一伸手便抓向卷轴,冷笑道:“是蓝先生的画么?何不叫在下也开开眼。”他的手指方搭将上来,髯公的臂膀里便噼啪一阵爆响,那轴上似是迸出了爆竹,竟将申不直的手指震得一跳!不过只是一跳,他的手便稳稳地把上图轴,笑道:“髯公累了,何不去歇歇。”他这话绵而无劲,髯公却似着了沉锤,挺拔的身子扑簌一晃,非但一嘴长髯飘飞了起来,便是老脸也筋络凸进,霎时涨得酱爆猪肝也似!便这时,蓝观雪蓦地道了声:“髯公,便叫他看看也无妨。”
这话可是及时雨,申不直手虽未松,髯公身上却似去了一座大山,面色登时和缓下来。尽管双目中几要射出火来,也只得任凭申不直将画拿了去。申不直展开卷轴,只见果真是一幅丹青,横竖看了几眼,却没看出什么门道。他自幼习武,对这般纸飞墨香终是不解风情。他尚且狐疑着,花刺邪忽然冷笑道:“马儿不吃草却跑来叼香,便是要叼,也须问问这香是谁家的才好。”
申不直眼皮子一跳,从画上转过眼来,看看花刺邪与韩香,竟是将画卷了回去,呈给髯公,喑喑地笑道:“蓝先生好手笔、好手笔。”说着,他踱了开去,便立在蓝观雪的身后,负手垂眉,不再言语。蓝观雪任其旗杆也似的插着,却也低眉垂目默默无语,非但没再看花刺邪一眼,便似连“送客”二字也懒得出口。这时,髯公把卷轴递给花刺邪,道:“老爷累了,姑娘请吧,改日再来赏花。”
花刺邪接过画轴,也未吭声,与韩香丢了个眼色便拧身而去。直待出了菊苑许久,两人仍觉肚子里像是个没开嘴的葫芦,浑阴阴地满腹疑团。
纸是稠白坚洁的泾宣,衬的是姣好匀腻的缭绫,便是地杆轴头,也是滑如凝脂的象牙。然而画心纸上,那一簇落落的菊丛却是皮欹骨夭、郁郁寡欢,幽幽的一股樊篱之气直要酸了人的眼帘。
阳光透过窗格子,落在平铺的画卷上。花刺邪和韩香凑首看着纸上一条条的淡影,恍如隔栅观香,只是猜不透蓝观雪给了花刺邪这画,究竟是何深意。两人参详半晌,却在卷尾看见几句款题——
“霜枝一夜短,落纸再无神。罔替生花笔,床头捉刀人。”
花刺邪觉得这句子欲语还休的,一时有些懵懂,不由喃喃地道:“捉刀人,捉刀人……探花郎这是做的什么文章?”韩香忽然嘿嘿笑了声,道:“我知道了,最后这句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我听三夫子讲过这个故事。”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甚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世说新语·容止》
花刺邪扑哧一笑,道:“这可糟了,你我竟然参透了探花郎的句子,恐怕脑袋也要不保。”说着,便将画卷擎起,道,“保不齐他这纸里头也夹着玄机。”她对着阳光瞧了良久,却未看出有何不妥。韩香也把头凑了过来,细细看了几眼卷轴,忽然拈住画卷的象牙轴头,道:“果然藏着玄机……”他轻轻一拧,竟把那轴头螺栓也似一旋而下,只见画卷的地杆内,扑簌滑出一卷纸帛。
花刺邪拾起一看,眉峰不由蹙得远山叠岫也似,竟半晌未曾作声。看她一脸的凝重,韩香不由奇道:“是什么?难道是武功秘笈么?”花刺邪这才缓过神来,捻捻指间的纸帛,冷笑道:“是豪州,三分之一的豪州。”
原来这些纸帛里面,有的是地契,有的是房契,更有十几处银楼票号的文书,蓝观雪的菊苑赫然也在其内。韩香不由也傻了眼,良久方才揉了揉鼻子,道:“他、他竟然把身家性命全都交给了你?!”
“这般大的基业,我怎消化得起。”花刺邪冷笑一声,道,“自然是秦榜眼。才有这般好的肠胃。”说着,她的眉儿又蹙得更深了些,心道:原来蓝观雪竟是要将半生的江山,双手奉给秦横云!这已不仅仅是示好,而是示弱!然而堂堂的豪州三甲探花郎为何要这般做?那堂皇的大厦,难道将倾了么?若非穷途末路,蓝观雪怎会做这般拱手称臣之事?
她心头犹自风起云涌,韩香却不由拿过画卷,当当敲了几声杆轴,道:“好家伙,这般贵的画儿,只怕皇帝老子那里也没得几幅!”说着,又狠狠地摇了摇,生怕会有几寸江山,还遗落在这轴内。便在抖手之间,那轴子里果然无声无息地落出一幅薄绢,飘飘漾漾地扑在他的脚面上。韩香小心翼翼地拈起,只见绢上画着图,写着字,却并非契约文书。他看了几眼,竟不由呀地一声,呆住了。
09 剪刀 石头 布
图是工笔描摹的图,字是蝇头小楷的字。尺绢虽素,图间字里却似有一片绚烂的刀光,跃然于眼前。直至花刺邪一把抢过薄绢,带着颤音儿说出那两个字时,韩香才敢相信,原来绢上的图文并茂,当真是晚香怒放、令无数豪杰尽折腰的那一式晚菊。
花刺邪的手很抖,抖得连媚眼里的光也跟着如水潺潺。她的脸还很红,那种不自禁的绯红酡得有如终于偷到苹果的邻家小儿。韩香按捺下惊愕,道:“秦公这回当真发达了,竟连人家压箱底儿的玩意也到了手,不过……”他本待说不过你也不必替他高兴成这样吧,然而花刺邪已像个护蛋的芦鸡样把眼瞪了起来,嗔道:“谁说这是给他的?这分明是给我的!”韩香怔了怔,忽然想起她是个“武蠹”,不由心道:你便是私吞了,那也不稀奇。
花刺邪竟似听见了他心头的话,冷笑道:“你可知我为了什么留在豪州?又为了什么肯在蓝观雪的菊苑做了一年的花工?”韩香登时张大了嘴,便是绢上的刀谱,也没有她这话叫他吃惊。只听花刺邪恨恨地道:“我辛苦做了一年,便是为了这一式晚菊。可那探花郎却分毫不给面子,竟是露也不肯露一眼。我气不过,便叫他的菊苑一夜变成了和尚庙!”
韩香奇道:“那是怎么变的?”花刺邪冷笑道:“和尚落发,菊花无头,就是这般变的!”说着,她伸出二指,对着虚空一剪!那两根柔葱也似的手指,恍如我佛的拈花妙手,直将韩香看得在心头连道了几声善哉。韩香忽然恍然,菊苑的人怎么见了她都和见了杀神也似。这般摧花的辣手,即便是蓝观雪的晚菊怕亦要退避三舍吧。只见花刺邪甩甩手,仿似拂落了一地残英,仍恨恨地道:“我只道惹恼了他,他必会出手了吧,哪知他非但不吃敬酒,罚酒也不吃,依旧死端着架儿不肯出手。我索性便投到秦府做了他的对头,总之见不到他出刀,我是决不肯走的!”
不想她与豪州竟是这样一段渊源。她面颊的红晕犹未退散,不知怎地,韩香忽然觉得有几分刺眼,宛如那张俏脸红出了血色。他竟是打了个寒噤,心道:见到了又有什么好,倘若真遂了心愿,只怕又走不了了……他不由想起三夫子曾说后世必定阴盛阳衰,衰便衰在丈夫之气拔高不过薄了云天,而女儿家的气却是可焚了玉石的。从前他不太懂,此刻倒似有些懂了。
这时,花刺邪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将那幅刀谱紧搂在怀,道:“上天还是有眼的,今日终于让他双手奉上,没叫我白费工夫。”看着几乎要被揉碎了的薄绢,韩香不由抚抚头皮,心道反正还没过秦横云的手,你说是给你的就是吧……待她笑够了,他也嘿嘿地笑了声,道:“可喜可贺,不过那蓝探花连裤子都送人了,难道他也要学无头之菊,落发去做和尚?”
花刺邪将刀谱收入怀内,目光又落到画上。她虽喜不自胜,却还未糊涂,蓝观雪这般做,当然不是要立地成佛。况且在这当口儿,他便是要将家业拱手送人也该送给马不前,而不该送给对头秦横云。她不由得又去细品那几句款题,然而一时之间,眼前却似弥了层薄雾,只是摸不着头绪。
她与韩香看画之地,乃一处酒楼的雅间,韩香爱吃的鱼头早在案上冷了,便是酒也凉如寒露,可花刺邪怔怔地拈起酒盅一饮而尽,竟未觉冰心。
这时,韩香忽然哧地笑了一声,花刺邪不由有些恼,瞪了他一眼,只见韩香望着雅间的雕梁吃吃地笑,便似那上面骤然开出了花来。然后他捉起个凉了的鱼头,咯吱咯吱,眨眼便嚼了个干净,一抹嘴,道:“回府吧,须知这三分之一的豪州沉得很,还是让那位力拔山兮的秦老爷担着才好。”
花刺邪挑挑眉梢,哂笑道:“你急什么,秦横云又不在府里。”韩香却站起身,径自将他的书箱背在了身后,道:“那可没准,你不妨回去瞧瞧,方才不在,此刻便在了也说不定。”
花刺邪一怔,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回去难道你不回去么?”韩香托托书箱,低声道:“回、回,不过我要去行个方便,怎好叫你跟着?你先回府也罢。”说着,他竟是推开雅间的门,踢踢踏踏地去了。花刺邪赶忙收拾好那幅图轴,然而待她追出雅间,却是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时方过午,晚秋的日头已是有些发白了。韩香背着书箱又来到北街,街上很是冷清,几乎没什么人。那场株连四邻的火只叫这街面热了一阵,便就彻底冷了余烬,成了一场过了时的热闹。
思鳙居依旧没开张,门窗紧阖。韩香拐个弯进了这间名楼的侧巷,四下无人,他在墙下信手一挥,一条油黑纤细的长索带着锵音儿,如同一条墨线自他袖管弹射而出,夺地一声钉进了思鳙居的屋檐。随即他整个人便升了起来,恰似有手擎之,悠然越过高墙,落在思鳙居的后院。甫一落地,那条墨线已是乖乖地奔回了袖子里。
思鳙居院内依然静寂空冷,死气沉沉恍如一座荒宅。韩香小心着逛了几圈,便是伙房也屋空灶冷,想必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正忙着给结义的金兰张罗后事,这倒省了他许多手脚。当下韩香信步闲庭也似,然而转悠渐久,他渐渐把眉头皱了起来,心道倘若所料有误,那可是白忙一场。
这时,忽有几分咸香之气撞进鼻子,韩香循着味道到了柴房,在那矮檐之下的,是一间四面透风、壁如栅栏的小屋。小屋门半敞着,咸香便自门内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于是他托托背后的书箱,半弯着腰进了门去。
这屋子煞是奇特,竟然大半空间没在地下,周遭低矮透风的外壁倒仿似地下室的天窗。韩香顺着斜梯而下,只见室内宽敞,四处皆是一条条的风鸡腊肉、鱼脯菜干,想来便是思鳙居用以贮存食料的地窟。
韩香仿佛嗅香的猫儿,吞了吞口水,忽然看见一截斫肉的木桩子上,搁着一堆黑黢黢的东西。他眼睛一亮,登时不由一阵狂喜,然后他便看见在那木桩子边上,还有一只手,一只娇柔白皙、婉约横陈的手。
手是断的,齐腕而断,仿似刚刚在木桩上新鲜被斫的一样。而这时韩香方才看到在木桩子下面、案子的旁边、地窟的角落里,都躺着人,死人。
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便仰面躺在死人堆里,他的印堂上赫然一个二指宽的血窟窿,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脑仁。而那只手的主人,一个不知是他妻子还是女儿的女子,却是胸膛塌陷,如被巨石所砸。还有几个,便似那只断手一般被齐齐割下头颅,颈腔里仍有暗红的血汩汩流出。
韩香还是第一次在一间房子里看见这么多死人。他终于明白思鳙居怎么会是空的了。他掩住鼻子看着那些犹未流尽的鲜血,忽然听见死人堆里,传出一声极细的呻吟。韩香一步迈了去,只见一通身血污之人,正挣扎着爬出死人堆来,他急忙俯下身,道:“你……你撑着点,切莫乱动。”他方说了个“动”字,那人便真的动了,双臂一环,只听呛啷一声脆响,两条碧油油的物事已紧紧绞住韩香的小腿!与此同时,地窟的死人堆里又扑出一条人影,带着风雷之声,飞扑他的顶门!
这两人一上一下、一远一近,却是配合得默契无间。于是韩香也动了,他动得并不快,然而只一挥袖,便当地一声弹飞了上面的扑击之人,再一抬腿,便将地上那人踢飞了出去,噼啪、扑通,几乎撞断了地窟的斜梯。
两人反应极快,甫一沾地便双双弹起,似是未料到韩香举手投足便将两人击飞,皆是一脸的惊骇。只见其中一人掌擎双盾,方形圆角浑若两扇铁牌,铁牌上下各有一条碧油油的长钩,这般兵刃叫做“钩镶”,推挡钩割,攻守皆备,乃是极难运用的一种奇门。这人小心翼翼地将钩镶交互胸前。道:“三哥,这小子的腿古怪得紧。”
另一人左手一把扁钻,右手一柄四棱方头槌,这东西原也不稀奇,唤作“雷公轰”,可他这一双却是袖珍的,便与小儿的拨浪鼓一般。不过正因短小,反而出其不意迅若电闪,因此被叫做“掌心雷”。这人冷笑一声,道:“岂止是腿,他手上也有古怪——”这人尾音一拖,旁边那人竟是心领神会,钩镶先声夺人,扯开两条碧油油的光芒剪向韩香的腰间。他这一击乃是虚招,料定韩香必要躲闪,须知钩镶乃是上下双钩,只须一转手腕,后手钩便会从旁封住韩香去路,便是韩香可躲得过这一式“双锁连环截”,必也乱了身法,万万躲不过他三哥那无隙不入的掌心雷。
然而韩香却没有躲,他直不楞登地挥起袖子迎将上去,哧喇一声被钩镶割裂了袖管,绞在长钩之上!这般反是叫那人吃了一惊,连绵的后招便截然无续。他三哥倒跃马横空,掌心雷长驱直入,照准韩香当头钉将下来!
韩香却是稳如磐石,大袖望空一撩,袖管裹缠着钩镶,竟是连钩带人一道卷了起来,如同一面肉盾,迎向当空的掌心雷。另一人大骇!好在他身手不弱,电光石火之际生生将掌心雷撤了回去。饶是如此,仍旧一头撞在他兄弟身上,只听铿锵两响,他俩便又如方才那般双双跌飞了出去。
两人直撞在食料堆里,只见那钩镶的长钩已是四少其二,须知钩镶乃是百炼精钢打造,便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也难斩断,竟然说折便折了。他俩面面相觑,皆不由心惊这个瘦弱的小子竟有如此怪力,这般擎人为盾劈手折钩的打法可是闻所未闻。
韩香的袖子也断了,残袖内露出一截闪烁的精光,那看去似钳非钳、似剪非剪,刃齿森森地好似一支奇金锻制的蟹螯。那两人适才恍然,钩镶必是被此物折损,他俩均是个中高手,然而却从未听说过有这般似剪又钳的奇门兵刃。当下两人的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皆瞪着韩香发呆。
韩香被他们瞪得鼻子又红了,还有些冒汗,不由得伸手去揉鼻子。他一动,那两人便也动了,不过这次都学得乖了,不再近韩香的身,更不肯将兵刃去碰那“蟹螯”,只如鬼魅也似在韩香左右游斗。
韩香的剪钳虽然利可断金,却只能夹剪,他又不肯动步,只如木桩子似的死守原地,那两人沾边即走,一时间竟是拿捏不着。他手把剪刀空裁了半晌浮云,终于有些不耐,蓦地往回一撤,道了声:“剪刀,石头,布!”这话仿似灵咒儿,那剪钳在他袖里一伸一缩,喀嗒两声,果真改了模样,只见尖首如刀,弧刃如斧,适才还似剪又钳,眨眼间就变得如刀似斧。他这布一出,犹如斩马刀一般横扫而去,那两人哪料得他说变就变,百忙中各擎兵刃格挡,铿铿锵锵,一人的钩镶霎时又断了一钩,另一人的掌心雷也被刀斧削去了钻头。
当下韩香时剪时布,将那拳划得有声有色,石头尚且未出,已是将两人逼得方寸大乱招架不住,只恨没长着那般妙手,不能随机应变。
眼见这“罚酒”已吃不起了,其中一人竟然撒起泼来,蓦地将一面无钩之镶掷向韩香的面门!韩香霎时又出了个剪刀,当空去夹那铁牌。便在举手之间,这斗室内陡然响起一声惊雷也似的大喝!只见那死人堆里弹起一条人影,声如雷、快亦如雷,飞起一拳,结结实实击在韩香的胸腹之上!
10 二十八兄
这势如沉雷的一拳,登时将韩香击飞了出去,仿似断了线的风筝,直撞在地窟的墙壁上。
那人如影随形,一拳方落,一拳又起,韩香退无可退,竟然转了个身,将后背迎向那人的拳头,足下一磕便向窟上蹿去。那人一拳击碎了他背后书箱,便这一阻之瞬,韩香已是跳上了贮物室的横梁,然而还未稳住身躯,便噗地喷出一口血来,险些儿又一头栽下房梁。
先前两人见状,不由都喜形于色,跃跃欲试。最后这人却将手一摆,嘿嘿笑道:“不必了,他着了我两记‘石破天惊’,已是碎了脏腑,断活不成了。”说着,提起双拳,在衣上一揩,只见他双手之上,皆套着一个五环指套,又厚又宽几乎横盖指面,精光闪闪如同两块铁砣套在他的手上。
指间伏虎,虎踞指尖,这般物事便名曰“指虎”。韩香虽不认得此物,然而他却认得这人,马不前八骏之二——“奔霄赤骥”崔不去。
在豪州三鼎甲之下,能叫人睹物知名的武器,除了申不直的铁屐,秦横云少子秦雷的大日轮钺,便是这双崔不去的指虎。他的指虎很强,曾经一拳夯死过一头牛,也曾一拳击碎过石鼓,然而他最强的却还是他的沉稳,犹如藏刃的宝刀,不该出鞘时绝不出鞘,该出鞘时却必见血。因此他往往能一击即中,眨眼要了对手的命。就比如方才,他便一直沉稳地躺在死人堆里,直至等到了机会,方石破惊天,夺鞘而出。看着窝在梁上的韩香,崔不去已有些替他可怜,这个撞破了他们好事的小子手底下似乎还有些斤两,可惜此刻,他已经是一头死了的牛、一面裂了的石鼓。
不过韩香却无所谓般地提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把一个很短的竹管放进嘴里,呜嗡一声,吹响起一串啸音。这声音如同箭梢的鸣镝,又似鸽尾的呼哨,然而却是穿云裂帛,几要叫人掩耳。
崔不去登时变了脸色,他驰骋江湖也算久了,自是知道旗火响箭之类的传讯手段,不由心道难道这小子还有同伴在左近不成?然后他便听见身侧,扑棱棱地绽开一堆锵音儿,与韩香的啸音呼应和鸣,便好似地窟中猝然飞起了一群铁鸽子。这时他才留意到那个书箱,那个被他击碎落地、七零八落的书箱。碎木头里扑棱棱地滚出一大坨金灿灿、明晃晃的东西。那仿似一大坨狗头金,然而随着咔嗒一阵奇响,那东西便蜷躯舒展,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立起了身来。
原来那是一个高不及四尺,五体俱全,脑瓜溜圆的铜人。虽只是个铜人,却有模有样,披着一身金叶子袈裟,而且五官分明,容颜清奇,恰似一座宝相庄严的降世金尊。崔不去三人何尝见过这般奇事,不由瞠目结舌,忘记了喘气儿,只见铜人身子里咔嗒咔嗒响了半晌,胳膊腿似是上好了劲儿,竟然活动起来,仿佛在那书箱里关得有些久,又是探臂又是蹬腿地舒展筋骨。而那双铜眼皮子也啪嗒啪嗒地眨动,好似他能视物一般。
崔不去的气犹自屏着,铜人已是屈身作势,咚地一声!在地上踏出一个虎蹲步来,将那双铜臂一曲若龙颈,一沉如鲸尾,竟然摆出一个擘天破海的姿形。他刚刚看出点门道,只觉这铜人摆的乃是一门拳法的起手式,便听见身后锵地一声,却是他师弟惊愕之下将钩镶跌落在地。
铜人仿似听见了这坠地之响,竟然如闻号令,蓦地一个进步冲拳,那钵盂大小的铜拳便击将过来。崔不去可是骇了一跳!向后疾退,然而方闪过一拳,铜人第二拳又至,他平生也未和这般铜疙瘩过过招,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猝然之间竟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只见铜人的身姿如同熊行象伏,虽不甚快,却是大开大阖,每出一拳便虎虎生风。崔不去乃是个中高手,但觉铜人施展的拳法气度非凡,且至刚至威,竟然毫不逊于自己的指虎。他不禁有些羞恼,心道我还怕了你这死物不成?指虎锵地一声迎将上去。然而一交手,他却是别扭至极,须知铜人高不及四尺,他的拳法多为上三路,却只得改弦易辙,弃上就下。这也罢了,常人过招皆是攻守兼备,铜人却只攻无守,即便崔不去捏个破绽击中其身,铜人也只当搔痒,但它一拳打来,却必定叫崔不去腾挪躲闪,简直就是对着个既打不死又通身带刺的铁桩子白费工夫。
见他拿不下,他那两个师弟也各操兵刃直取铜人,纵然多了两人,也是无济于事,只如几个铁匠敲打顽铁,叮叮当当却是锻而不化。且铜人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三人的兵刃递将过来,他定迎将上去,竟是斗得不亦乐乎。崔不去虽沉稳有加,但这般打来打去,也不由渐渐焦躁起来。
便这时,忽听梁上的韩香喃喃有声,道:“十二,十三……”竟不急不徐地数起数来。崔不去更是惊骇,须知便是顶尖高手,着了他这“石破天惊”不死也必只剩半口气,他竟还能说话,怎不叫人心惊肉跳?只听韩香一声一声如唱慢板,已是数至十六,蓦地铜人身上呛啷一声如敲金锣!只见铜人双臂一长,铜拳竟然平展成蒲扇大小的手掌,带着金灿灿的掌影掴了出去,好似长臂罗汉一般飞击崔不去三人面门。三人大骇!各自退散,半晌方才看清,原是铜人腕中飞出两条铁链,挥动铜掌搏击。一时间只觉那掌势沉如山岳,却快若惊鸿,花蝶也似上下翻飞,便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也没他这般“灵活”的手腕。
崔不去好不容易闪了几掌,见那掌影时而环如抱月,时而绽如莲花,登时想起铜人方才施展的拳法来,两相结合,蓦地一个激灵,脱口道:“十二合掌四法拳?!”霎时他退了开去,又大声道,“三弟五弟速退!是那西域妖僧的‘大佛印’!”然而他这话终究慢了一步,他那五弟正擎着钩镶去挑铜人的铁链,钩链刚一交撞,那链末的铜掌便就拐了个弯,五指合并,咚地一声印在他五弟的胸口!
这一掌没地沉重,竟是连人带钩拍飞了出去,人方飞起,另一掌又至,开碑裂石般砸在他的胸口!两只铜掌如同迭浪击舟,一掌紧似一掌,连环叠撞,咚咚咚咚!不多不少在那胸膛上连击了八掌!掌下之人风尖败叶似的飞去,尚未落地,一口鲜血已是夺腔而出,扑哧在半空中绽了无数桃花!
崔不去与另一人大惊!便要纵去,然而伸长了胳膊的铜人双掌一分,便将二人挡下。只见铜人两只铜掌越舞越急,金灿灿的残影片片成簇,便似在地窟内开了几扇金光绚丽的雀屏。崔不去勉强拆了几掌,却是越打越寒,那手上的猛虎便再也从不得风,渐渐弱了威势。
这时,却听梁上的韩香低声道:“住手吧,只要罢手便无妨了……”这话竟仿佛泼雪浇顶,崔不去登时在心头骂了声“笨”!他们只顾与铜人缠斗,却忘了正主儿,即便这铜人百般机巧,也必是那小子操控的傀儡,何故舍易求难,弃王而拒贼?他这心思转得快,步子也不慢,佯作不支,退至那梁下,蓦地一个纵身,直取韩香!崔不去左拳击出,霎时如虎破栏,轰然一声大震,竟是将横梁擂成两截!他劲力最沉的右拳却是引而不发,待看见韩香自断梁飞起、避无可避之瞬,怒马脱缰也似奋尽全力击出!
只闻空中哐地一声撞响!韩香便飞了出去,他直冲断了两根房梁,方才跌落在一堆腊肉鱼干之间,噼啪扑通,然后没了声音。
崔不去也跌飞了出去,他砰地一声撞在地窟的斜梯下,随即挺身纵起。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又搏中了,方才那威力无俦的一拳非但石破天惊,便是鬼神也俱灭了。他轻舒口气,这时方发觉自己脸上一点一滴,皆是汗珠,于是提起袖子便要拭汗。
然而当他看见自己的右手,脸上的汗蓦地冷成了霜、寒成了露!原来他雄踞指间,曾夯死过牛、击裂过石鼓的指虎,竟然龟裂了。他瞠目瞪着自己的指虎,似还不信眼前所见,这时,那种万针刺髓的痛楚才自他的指骨、掌骨、腕骨传了上来。细碎密集的攒痛霎时叫崔不去知道,他的指骨掌骨腕骨,已经连同指虎一道,龟裂粉碎了。他不由一声怪叫!他骇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伤,他更骇然的是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样受的伤!
这般突如其来的打击叫他通身的骨节都仿佛也碎了一般,岌岌而颤。虽然韩香已没了声音,尽管那铜人也渐渐慢下动作,崔不去却是泄了胆气,利器已折,人何凭焉?于是他捧着这只珍贵的右手便跃上了梯子,直到了门口,方才回身对他的师弟道:“风紧,扯……”他还未说完,便骤然看见自己胸前。一抹绯红的狭芒扯着血花透体而出!崔不去晃了晃,蓦然觉得跟前黑漆漆地欺上了一抹夜色,这才听见身后,一人冷冷地道:“这是过命的买卖,非得光了本钱,才好扯呼。”
11 高手的三脚猫
花刺邪抽出紫电钏的时候,地窟里的铜人似是走完了发条,胳膊腿喀喀地渐动渐慢,须臾,便如泄了气的鞠球委顿于地。而崔不去也无声地倒在门口,直至滚落斜梯,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捧着自己的右臂,而那双招子更是紧紧地瞪着,眦目欲裂,怕是今生也阖不上了。
花刺邪却连眼皮也未眨一下,只当滚落的是块木头,倏然走下斜梯。她甫一迈步,窟中仅存的一匹快马——“掌心雷”便腾身纵起,竟抛下同伴冲向窟顶的栅栏,似欲破壁而逃。然而他甫一腾空,花刺邪的身子便也到了空中,数点青光如同射雨穿星,刹那间在他背后刺了几刺,这人便疾矢落雁一般坠下地来。他五体皆僵,如被判官笔点了穴道,木桩子般横在地上。
花刺邪也落了地,轻抬素手将铭心锥归于发髻。她蹙着眉看了看四下里的死人,然后走至一角,紫电钏拨了拨散落开来的咸鱼腊肉,道:“收尸了!收尸了!若是有没死透的赶紧言语,不然送给无常一并带走,可是赔大了!”她这一嚷,韩香便从那食料堆里伸出了头来,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边的铜人,见没什么动静,适才轻声道:“你嚷什么?小心惊了二十八兄,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闻说“二十八兄”,花刺邪有些惊愕,睬光在窟内打了一转,紫电钏不由指向那个铜人,道:“哪个是你的二十八兄?那个铜疙瘩么?”韩香却嘿嘿地笑而不答,他嘴角犹带着血痕,却径自爬起来,着了那几下“石破天惊”却还恍若无事。他抹抹口角,却是狐疑道:“你怎会在此?”
花刺邪冷笑一声,道:“豪州处处有耳,便是地面儿上也长着几只眼睛,你即便钻进洞里,须知也有过路的老鼠通风报信——想甩了我,可没那般容易。”她其实早来了半晌,只是一直未肯露面,本想看看这三十九郎究竟有何真章,然而方才所见却叫她大跌眼镜,终是忍不住出手,伺机杀了崔不去。当下她扫了几眼被铜人掌毙的那匹快马,不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然而又不知从何问起,沉吟着直将眉尖蹙成了迷雾。
忽听哧啦一声,韩香身上那一袭直裾忽然裂掉了半边。原来方才的打斗早叫他衣衫破烂不堪,起身时又被那挂肉的钩子顺势一扯,终于彻底残了这块遮羞布。韩香登时大窘!两只手左遮右挡的,一时也不知该往哪放才好。
花刺邪不由松了眉头,然而媚眼却瞪得如两颗硕大的玛瑙,直勾勾地盯着韩香的身子,宛若那布下当真露出了“羞”来。
韩香果然很瘦,瘦得纤纤细细、楚楚可怜。不过,再瘦的秋蟹骨头里也是肉,再肥的青虾肉外也包着骨头,韩香自然不是蟹,当然也不是虾,因此他的肉外面还有小衣,但小衣外面却横披竖挂着一根根奇形异状的骨头,精光闪闪地,有的若板,有的似肋,有的干脆便是绷簧的“钢筋铁骨”。
这身铮铮的铁骨虽然形状特异,然而每一块都是贴服合衬,便似生在他身上一般丝毫不显多余,更不觉累赘。便是他腿股膝胫上,那几条有粗有细的钢簧也仿佛是天生的肌腱筋络,甚至看多几眼,竟叫人觉得上面的纹路亦如肌理般匀密。他左臂的钢筋铁骨中镶着一面小小的滑轮,轮上密密实实地缠着乌油细索,轮后有机簧牵制,轮前压着一支带倒钩的钢尖,看去便似上好了匣的袖箭,又仿佛木匠的吊线墨斗。而他右臂手腕处却又有方有圆、有尖有扁,相互勾连擒纵,虽都是静物,然而合在他腕上却是精光闪闪跃跃欲出,仿似他一抖手这些零件儿便会夭矫腾跃,化作利器。
花刺邪直看得眼睫都酸了,眸子也花了,方才将屏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她眨眨眼,却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要去摸韩香几比自己纤细的“蛮腰”。韩香本来就被她看得鼻红耳赤的,登时闪了开去,嗫嚅道:“你……你做什么?”
原来他的腰间,横缀着数只异彩缤纷的玩意,便是花刺邪曾见过的五色螽斯,此时仿佛腰带上镶嵌的彩玉般乖乖地趴在那里,不由叫花刺邪觉得好玩,是以想要摸摸看究竟这些个五彩大虫是活的还是死的。韩香这一说,她反是也红了脸,讪讪地抽回素腕,哼了声道:“了不起么?挂着些破铜烂铁你也不嫌沉!”话虽这般说,她心里仍是惊愕不已,她自是明白韩香“穿着”这般匪夷所思的物事,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她便沉着脸,将头拧过一边,心道我偏不问,就不信你不老实交代。果然,韩香从腰间摘下一只螽斯,递过来道:“你想看,就给你看看也无妨,这是我用磁石所制、专破天下暗器的‘五彩蝗’。”
花刺邪忍不住转回了头,只见他掌间的螽斯精巧至极,若不细看绝不知是死物。韩香一抖手,那螽斯竟然振翅飞了出去,铮铮盘旋一圈又自回他的腰间。韩香嘿嘿笑道:“你别看他小,翅膀可是无坚不破的钢锯,牙齿也是钻头,便是机簧暗器也逃不过他的铁翅钢牙。”
花刺邪登时想起昨夜的事来,心中更是惊愕,原来世间竟有这般巧手,能制出如此精妙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眼红,撇撇嘴道:“那又怎样,还不就是三脚猫的玩意儿?真正的高手才不屑用这些个偏门。”
韩香听了,也是撇撇嘴,道:“三脚猫有什么不好了?我偏生就喜欢这些偏门,偏要以偏胜正,偏偏不信那些自居中正之辈便没有偏心偏眼偏手偏脚的时候……”他嘟嘟嚷嚷地“偏”了半晌,最后方淡淡地道了句,“况且,我本来也不是高手,顶多只是个‘偏手’。”
花刺邪不由想起他的轻功来,心道那般骇人的功夫还不是高手?难道你也偏心眼。只偏向轻功么?却听韩香道:“我自幼习武,然而师父们都说我资质不佳,骨骼太差成不了器。我偏不信,先天之功我说了不算,后天总可自己作主吧,因此我苦心精研,终是在这偏门中找到门径,以各种奇金锻制了这一副‘后来居上人定胜天洗筋髓’。”
花刺邪不由得有些迷糊,韩香已是当当地敲着胸膛,又道:“我自从用了这偏方,腰不痛腿不酸,便是练武也有劲了,常人苦修十年,还及不上我一载之功——”他一抬手,那左臂便锵地射出一条墨线,直钉进房顶,他倏然升了起来,吊在半空悠悠地道,“你说这是偏门,然而又有什么不好了?你看我这‘升龙辇’,便是吊在这里三五日也不会累,寻常高手做得到么?”
看他吊死鬼似的悬着,花刺邪鼻尖都要冒汗了,心道:那是做不到,可是常人若像你这般将自己吊个三五日,那不是有毛病么……正想着,韩香又倏然落地,微一屈膝,腿上的绷簧便让他高高弹起,竟是一纵数丈,几要破壁而去,他嗖嗖纵了几个来回,道:“你再看我这‘登蟾步’,只须发些力便可跳过一幢楼去,可惜天上没有踏脚之处,否则必跳得到月宫里,叫嫦娥也惊上一惊。”
花刺邪终于抬起素手摸了摸鼻子,汗颜地想原来这便是他的“梯云纵踏空阶”,自己竟还想着要偷,可即便偷得来这些铁骨头,却还不知合不合身。她也算阅历颇丰,然而走遍江湖也未见过这般奇巧加身、以后天胜先天的“武功”,心中惊愕良久,却蓦地灵光一现,登时纵到铜人旁边,伸手拍拍那脑门,道:“莫装蒜了,我知道你也是披着身铜骨头,还不快些儿起身说话?”
话音方落,韩香却妈呀一声自半空跌坠,原来他一时忘形,差点撞在那断梁之上,当下爬起身也纵过来道:“你须不可乱讲,他此时听不见,若是听见了可叫你好看。”花刺邪本以为铜人亦如韩香那般“秀外慧中”,此时离近了一看又觉得不像,只听韩香又道:“你不是说三脚猫么?这个铜人便是我的三脚猫之一,是我依照二十八兄的武功路子造的……”
花刺邪听了,蓦地想起方才崔不去嚷的“大佛印”来,她武学驳杂,自是知道这般武功,不由脱口道:“难道那个西域的老妖怪,竟是你的二十八兄?!”她说的这“老妖怪”,乃是吐蕃的一个梵僧,这和尚生性奇特,敬他者尊为高僧,畏者却避如蛇蝎。他佛学通达,号称“日照西刹百年间”,武学也自通达,以密教的手印创了一套“十二合掌四法拳”,又称“大佛印”,非但纵横西域,便是在中土名声也响亮得紧。不过,这高僧最有名的却还非他的武学与佛学,而是他一朝彻悟佛法,一夕之间连烧了西域一百二十四间庙刹,从此自改法号唤作“我杀佛”,然后便在人间消踪匿迹。世人还道他真的“西去杀佛”了,不想竟然隐去了绝句。
韩香嘻嘻笑道:“是便是了,不过二十八兄大慧如海,可不是什么妖怪,我这铜人便叫做‘二十八铜人’,见人如见兄,须不可僭越了。”
花刺邪惊了半晌,忽抚掌笑道:“好,不杀生的和尚才是妖怪,做了刺客反成高僧了。”不禁又拍了拍铜人脑门,仿似这“二十八兄”与她投了脾气。然而她没轻没重的,那委顿的铜人竟然噌地一声,弹开了眼皮,只见铜人的眼眶却是空的,里面隐隐可见两根细若毫发的金针,花刺邪端详几眼,不由奇道:“这眼仁儿可真奇怪,难道铜疙瘩也生‘针眼’么?”
韩香只管摇头:“那可不是眼睛,乃是铜人的耳朵,金针便若琴弦,我只须将特制的竹哨一吹,金针感声而颤,便会驱动体内的机关,非得打完了那二十八招大佛印才肯罢休,这也是他听声辨位、循音对敌的法宝,是以我方才叫你小声些,万一他体内的机簧没松完劲儿,必得六亲不认一掌打来不可。”说着,他不由揉揉肩膀,似吃过这“二十八兄”的苦头。
花刺邪登时想起方才铜人斗三马的情景来,不由暗叹果然是巧夺天工,只这般鬼斧神工的妙手已当得起三十九郎了。然而又心思一动,心道韩香这样的奇才都还只是末座,而那“日照西刹百年间”的我杀佛也才不过名列廿八,可见绝句是何等的藏龙卧虎!她惊一阵、喜一阵,良久方道:“好厉害的三脚猫,不过你身上这许多金银铜铁,便不嫌重吗?换作是我,累也累死了。”
韩香又摇头道:“怎么会,这些重量都是由‘洗筋髓’承担着,我借其力而受其用,不但跳得高,力气也大得多了。”说着,将右手一抖,他手腕上那些有方有圆有尖有扁的零件儿便腾跃而出,咔嚓合并成剪钳,再一抖手又作了刀斧。只见他手间精光吞吐,蓦地一声铿锵又拼成一只八棱十六面的钢锤来,如有绷簧推动般哐当弹椎而去,竟是将旁边的一块铁砧击了个粉碎!
花刺邪骇了一跳!这“剪刀石头布”她适才已经窥见了两宗,没想到最后一宗却有这般威力!只见那锤一击得手便缩了回去,眨眼又是一堆零件合在他的腕下。她并不知道,便是这东西碎了崔不去的指虎,毁了他的右手。不过她倒是懂了,韩香怎能受得了崔不去的拳头,自然是他这身藏了无数法宝的“什么什么洗筋髓”的功劳。她惊讶了半晌,心道:无怪他那么爱吃鱼。果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只“三脚猫”,不过,他这一只可比天下所有的猫都值钱多了……他一身偏门,而她素来邪气逼人,这一偏一邪不禁叫她生出相得益彰之感,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扼腕叹知音,忽然听见窟内,一声低低的呻吟。
12 捉刀人
在横陈的死人堆里,果有一人低吟不已,正是适才被花刺邪刺穴坠地的那匹快马。花刺邪只顾着韩香的“三脚猫”,却是忘了他,这时听见声音不由纵了过去,眸子一转,道:“事已至此,我看还是别留活口的好。”
韩香尚未说话,那匹快马已是吭吭地呻吟起来,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也可看出他的惊骇。花刺邪将紫电钏在他面前一比,咯咯地笑道:“素闻马不前手底下有一匹驽马,唤作‘逾晖盗骊’常不展,莫非便是你?”
那人见紫电钏在眼皮子前凌光毕现,魂魄几要飞出壳去,欲要点头却又动弹不得,只好将眼皮眨个不停,忽觉身上一寒,登时那憋在嗓子眼里的话便破口而出:“是!便是!奠杀我——”原来花刺邪一抖手解了他的哑穴,看他杀猪也似的惨叫,她冷笑道:“不杀也成,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便不杀。”谁知这般一说,常不展反而不叫了,面如死灰地把眼一阖,仿佛引颈待割。然而花刺邪只将紫电钏一抖,他便又惨号起来,花刺邪悠然道:“若是不答,可比死还难过——我问你,马不前究竟为了什么,要将乔香斋与思鳙居灭门?他与蓝观雪暗地里勾结,又有什么图谋?”
然而常不展只是杀猪般地惨号,终是不肯说话,花刺邪不禁皱了眉头,心道须得想个法子套出他的话才好,否则他这般大呼小叫,引来了人更是麻烦。于是她松了紫电钏,道:“你不肯说也无妨,不过,恐怕马不前还不知道那蓝探花如今又勾上了秦府,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
常不展听了这话,果然面色一变,时青时白变幻了半晌,竟然咯咯尖笑起来,道:“那你何必再来问我,自去问那个废人罢了!”说完,蓦地喷出一口血团,竟是自己咬断了舌头。花刺邪哪里想到他竟咬舌自尽,正懊悔不该解了他的哑穴,好端端浪费一条活口。忽听韩香在旁和尚般地叹道:“善哉、善哉,何必多份性命,你我且回府,我给你个交代就是了。”
花刺邪回过头去,只见他不知何时已找来个背篓,将二十八铜人负在背后。她哼声道:“又不是我杀的,你装什么慈悲?莫忘了适才是谁想要杀你!”‘上下瞪他几眼,又道,“便是要走,也须寻件衣衫,难道你便这般上街么?”
韩香这才想起自己“筋骨”还露在外面,鼻子一红,急忙上了斜梯,道:“我……我先去借一件来穿穿。”他出了地窟,去那空房内胡乱寻了件遮羞的长衫,待回到院子里,花刺邪已在院内。韩香方要道声“走吧”,却见花刺邪那双琉璃飞彩的媚眼,分外异样地瞪着自己,好似自己脸上画上了武功心法。
韩香被她盯得有些心虚,花刺邪欺了上来,神秘兮兮地笑道:“你急急忙忙的,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宝贝可别落了一两样才好。”韩香被那抹俏生生的笑靥晃得有些睁不开眼,鼻尖似也要被香风融化掉了。他想退,然而又舍不得,愣愣地将双手在身上一通摸,然后便哎哟一声,仿佛真丢了零件一般。
花刺邪这才伸出手来,道:“不知这东西,是哪个给你的定情物?”在她指间的,是一个银鎏金錾、形若菱花的金盒。盒子很小也很精致,看去就像个弄粉调朱柔素手的脂粉盒,然而却一点也不觉香艳,花容月貌之间寒气森森,便是蓝观雪那柄无鞘之刀,似也无这金盒冷艳逼人。
韩香的脸色寒了下来,仿佛当真被人夺去了定情物,他一把捉住花刺邪的皓腕,冷冷地道:“若不想死,便别动。”自见过韩香,他还未这般甩过脸色,花刺邪登时一恼,然而见他满面寒霜,她不知怎地反是有些气馁,于是便任凭他握着自己的素手,将这个金盒慢慢拿了回去。直待他松开手,花刺邪的嗔意方才攒涌上来,恼道:“了不起么?我又不稀罕!”
韩香也不知将那个“了不起”的宝贝揣哪里去了,这才暖了面色,讪讪地道:“你不稀罕,我稀罕,成了吧。”他蹭地一纵,跃上高墙,道,“收工了收工了。赶紧回府才是。”
花刺邪直抛了无数个白眼,适才恨恨地跃起,待追至韩香背后,犹自忿忿地道:“鬼鬼祟祟故弄玄虚,难道那盒里装着你的命根子吗!”
韩香也未敢回头,只是嘿嘿地傻笑,拐出了巷子方道:“是,便是我的命根子,因为那里装的——是我的句子。”
直至回到秦府,花刺邪也没想明白金盒里怎会装着他的句子,难道里面藏着笔墨纸砚吗?不过她没再盘问,绝句的人不都有自己的句子么,便是当真藏在盒子里也不过是敝帚自珍,没什么大惊小怪。
况且,眼下有另一件事,更叫她惊大了双眸。便是再有几个金盒子银盒子玉盒子摆在她眼前,也不及这件事更叫她惊愕。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秦雷,这个迟迟没出殡的秦横云少子依旧铁青着脸,与他的大日轮钺一道卧在灵床之上。四周摆满了两个时辰一换的冰盆。和她初次见他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韩香却在那灵床上摆了一堆黑黢黢的东西——有的是焦黑的木头,有的是破铜烂铁。她尚自奇怪韩香究竟从哪里寻来这些东西,韩香已经像个仵作那样挑开秦雷的衣襟,露出他胸膛上那朵要命的“花”来。
那些创口依旧齐整,向四外回旋延展,如同一幅青底白颜、素面朝天的菊图。这幅要命的晚菊花刺邪已是看了三次,每一次,她都会打个寒噤。便是此刻,那绽花的刀谱已在怀中,她仍旧有些冷,仿佛那创口中会蓦然迸射出刀光,直刺眉健。
韩香以袖裹手,在那堆黑黢黢的东西里拈起一支狭长的铁条来。花刺邪瞧了几眼,虽不敢断定,却也认得是一把没烧烂的雕锛,或者凿刀。这般匠人的家什纵然焦黑了些,也不稀奇,然而她瞧了半晌,眸子愈发瞪大了起来,蓦地也在那堆东西里拈起一物,惊道:“乔香斋!”
那好似一片焦黑残损的匾角,上面的戕金描边尚且依稀可辨。豪州繁盛的去处多矣,匾额更是不计其数,然而像这般木胎髹漆、金钿镂花的漆匾却不多见。便是已经浴火残身,那完好时的资质依旧可见一斑。在豪州,唯有久负盛名雕漆如画的乔香斋,方有这般的手艺。
韩香手拈雕刀,在那朵要命的“花”前皱着鼻子,好似这幅展菊开香图不入眼,要捉刀代笔加以改过。可他比划了几下,却叹道:“刀是好刀,图亦好图,只怕那妙笔生花的蓝探花,也画不出这般杀人不见血的晚菊。”花刺邪已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见他指着那幅“菊图”道:“创口这般齐整,且不见血痕,便是蓝探花刀法通神,兵不血刃,难道还能叫伤口也不流血么?”说着,他将那支雕锛合在创面上,又道,“倘若人死了几个时辰,肌僵体硬血液凝结,再以雕刀镂刻,别说杀人不见血的晚菊,便是不见血的放梅绽兰,那也是画得出来的。”
只见那雕刀的刃口,与创面契合严紧,仿佛这花当真出自它的手笔。花刺邪犹如冰雪浇顶,登时脱口道:“这伤口,是他死后才刻上去的!”
她怔怔地看着雕刀半晌,却还有些不敢相信,便是这雕刀真能画出“晚菊”,仍觉匪夷所思。于是她狐疑地道:“即便伤无血痕,可你又怎知不是秦府的人洗去的呢?你又不是仵作,就敢说没走了眼?”
韩香摇了摇头,道:“莫忘了我是哪里出来的,这种手脚或可瞒得过仵作,却还瞒不了绝句的人。况且,”他扔下雕锛,又道,“若非如此,乔香斋与思鳙居又怎会被灭门?”
花刺邪她的媚眼渐渐放出了光,已是参透了其间玄机——乔香斋捉刀代笔画了这幅晚菊,因此才有了那晚的大火。而思鳙居老板章江边不识时务地从火场收拾出这些露了马脚的遗物,自然也就难逃一死。
人死句截,不留首尾,这般狠绝利落的手段,在豪州,只一人使得出来。夜袭榜眼少子,嫁祸三甲探花,做这等事的人当然不是蓝观雪与秦横云。唯有那只手遮天的状元公马不前,才会这般处心积虑、坐享渔利!
锁住她前额多时的迷雾,即告破灭。良久,花刺邪方才看看韩香,心想他去思鳙居竟是为了这些东西,叹道:“原来你早就看出其中奥妙了。”
韩香也叹口气,道:“我若早看出来了,哪还会有这些事,不过事有凑巧,叫我昨夜在吃鱼的时候先看到这块匾,那时我也只是隐隐怀疑,真正揭开这葫芦嘴的,却是那蕙质兰心的蓝探花。”
花刺邪登时想起那幅内藏玄机的画来。她取出卷轴平铺在秦雷脚下。此时再看那几句款题,不由喃喃地道:“罔替生花笔,床头捉刀人……探花郎果然是妙手兰心。”良久,又道,“秦雷既然不是蓝观雪所杀,那于云知应当也非秦雷所杀,想来,也是马不前‘代笔’之功……”说着,心头却是一动,“蓝观雪既然早知道端倪,为何还肯与马不前勾结?难道他有苦衷,又或是被捏住了把柄么?”韩香摇头道:“把柄未必有,苦衷却是一定的了。”
听他说得意味深长,花刺邪不由有些奇怪:“蓝观雪素来孤芳自赏,无儿无女亦无牵绊,能有什么苦衷?”
韩香笑而不答,拈着画卷的轴头摩挲了半晌,方才对着画上款题叹道:“妙手兰心、妙手兰心——兰心是一定的,妙手……只怕未必。若无他人代笔捉刀,你以为如今的探花郎还画得出那般惊才绝艳的晚菊来么?”
花刺邪犹自发着怔,半晌,她蓦地打了个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香嘿嘿笑了几声,却反诘道:“你在豪州这般久了,可见他施展过刀法么?”花刺邪的眸子活络了几下,摇头道:“没见过,便是去年我毁了他的菊苑,也不见他出手,蓝探花修养是越发地好……”说到这,她却没了声音,忽然觉得韩香问的话透着古怪,她也是冰雪之人,不由在心底打起了滚来。
韩香指着菊图道:“我不懂画,然而跟着三夫子久了,却也会品个皮毛,他这手笔看去逸秀清朗,可是却无画骨,无神无气空有其表,你想以蓝观雪的功力,怎会画出这般败笔来?”花刺邪听了,又看看图中皮欹骨夭的菊丛,果然觉得落落无神。
韩香又道:“你可还记得今日在菊苑,他卷画时右手可是抖得厉害?那便是气血不畅、筋络松软之相,他若还是当年的探花郎,又怎会连握刀之手也自控不能?”花刺邪细细回忆菊苑时的情景,不由吸口凉气,登时脑中电光石火一闪,已是想起在思鳙居常不展死前所说的话来,惊道:“难道蓝观雪,果真已成了废人么!”
韩香指着画上的款题,叹道:“霜枝一夜短,落纸再无神,虽不知蓝观雪的枝子是怎生‘短了’,但这晚菊,恐怕已成绝唱。”
花刺邪的双眸几乎也要跳脱了。仿佛那座堂皇的大厦,便生生,真真地倾坍在她眼前。良久,她方蹙眉道:“无怪申不直在他面前那般嚣张,他也不肯作声,原来已是……已是……”话到此,那“徒有其表”四字却哽在了喉头,怎地也拔不出来了。
探花郎,蓝探花,豪州的鼎足竟这般悄无声息,折了其一。她忽然想起自己怀中的刀谱,蓝观雪将晚菊的刀谱交给她,分明是授她衣钵,不想叫刀法绝传。她痴痴地想着,陡地觉得心中空落得紧,便是晚菊在怀,也填不了这份空落。她曾经的仰止便凋败在她眼前,即便是那点子惊艳亦遮掩不住败后的凄凉。
画上的菊丛在她眼前吐露着幽香,那般落落的神情没地令她想起另一幅画。那个不离不弃伴着蓝观雪的人,从前亦曾鲜活过,如今却也寥落成了槛中囚芳。纸上的鲜活实则只是无生的墨,貌似永存,然而,再亦无神。
她心里打了个抖,忽然酸恻莫名,竟有些可怜起蓝观雪来。寒兰销残菊亦残。两样残芳,境遇亦是两样。寒兰虽困在槛中,然而那不过是随时可撕零的纸,他的精魂却超脱在云;而菊却还残存着,还须生生地领会着枝零叶落的凄寒,无法超脱、不可自拔。于云知、于云知,他于云中可还知探花郎的苦楚?花刺邪似有几分懂了,蓝观雪为何要对着那样的画。这是煎熬中唯一的翘盼,眉含浅笑,分明是等待着秋尽后,菊的精魂也超脱藩篱的那一分喜色。画中人,人如画,终有一日这份情谊是要入画登云的。
她怅然着,却又想起申不直崔不去,良久,有些悸悸地道:“两次见他,他身边都有马不前的人,难道马不前已经知晓探花郎的‘苦衷’了吗?”略一沉吟,她蓦地拍掌道,“是了!若非被逼无奈,蓝观雪怎会交付基业这般示弱与人!只是,状元公暗里做了这么多手脚,却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你忘了他派子弟‘护院’的事么?”韩香笃笃地敲了敲画卷轴头,“实则他是‘护人’。马不前呕心沥血,暗里朝榜眼下手,却把个废了的探花郎挟作挡箭牌,一石二鸟,自是要把这鼎里的汤一锅端了方肯罢休。”
花刺邪凝思了许久,双眸才回复了几分光彩。然而只一瞬,眼前的画卷与卷侧的死人却又叫她觉得有几分烫眼。似乎豪州这口鼎已是有些滚沸了,倘若再泡下去,只怕她亦要烫脱了几层皮。
良久,花刺邪勉强打起精神,看了韩香几眼,适才轻笑道:“马不前呕不呕心我却不知,不过,你这般玲珑的心机,却真要叫人刮目相看了。”
“我这点心思算什么,”韩香只是嘿嘿地傻笑,待她不笑了,他才指着她身后,道,“真正运筹帷幄的,是秦公。”
13 大丧
所有人都不知去了哪里的秦横云,竟然与他的“崩月日”一道,出现在灵堂的门口。然而花刺邪却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便是那听惯了的九花十八响,今日竟也悄无声息,便似气贯山河的秦榜眼骤然转了性子。
只两步,秦横云便到了灵床前。他少子的尸身丝毫未叫他动容,他伸出大手,拨了拨那卷轴,再看看那堆黑黢黢的东西,适才从狮鼻中哼出一声冷哂。然后他转过身,就这般瞪起虎目紧紧盯着韩香,道了声:“很好。”韩香的鼻子又冒汗了,秦横云却咧开阔口,大笑起来,道,“绝句的人硬是要得!只来了两日便查出真凶,这单买卖果然没有找错人!”他儿子犹在灵床上铁青着脸,他却全不见成色,好似这单生意当真赚到家了一样。
花刺邪到这时,才真正懂得了秦横云迟迟不签申诛令的原因。那幅足以乱真的晚菊或者骗过了她,然而终是没有瞒过这位三甲榜眼的虎目。他必是早起了疑心,是以才不肯发丧,一直躲在幕后,如今拨云见日,他方随着日头一起露面。花刺邪的鼻尖也有点冒汗了,她适才觉得,这位巨灵也似的秦榜眼,原来并不只有那一身“打夯槌桩的蛮劲”,他能稳居豪州三甲这般久,果然是有道理的。
秦横云腰间的崩月日,此刻方随着它主子的笑声,将那脚镯粗细的环链铮铮作响起来。他一挥手,外面已是进来一个端着案盘的小厮,盘中承着一笔、一砚、一张小笺。秦横云捉起笔,挥毫而就,然后笑容一敛,黑黟黟地道了句:“明日,发丧。”
说完,秦横云便大步流星,出了灵堂。韩香与花刺邪向那案盘中看过去,只见便是绝句的浣花笺,上面笔走龙蛇,赫然三字——“马不前”。
翌日,秦横云的府里忽然雅淡了起来。白麻纸的幡子,七尺绫的挽幛,以及各式样的扎糊,便一夜间素裹了府邸、银妆了街面,将三分之一的豪州都笼上了一层皑皑的鬼气。
此时的灵堂终于像个灵堂的样子,秦雷的棺椁也终于摆上了灵床。这口六寸厚、雕花挡板镶嵌牙条的梓木匣椟,其实是逾了规制的。然而这是豪州,即便再怎般厚葬,也没人敢质疑秦横云的章程。
花刺邪的手心有些潮,愈发深沉的秋寒叫她冷。虽然她冷眼旁观着,但是挂在堂口、猎猎翻动的幡却如团团的白焰,撩得她心间也腾起了火苗。
秦横云签了那张“虽远必诛”的浣花笺,也发了一道丧柬,唯一的一道。灵堂空寂,秦横云的长子、次子——那两个废柴低眉垂目,乖乖地候着,然而却不见秦横云的身影,似乎他与这贵客一样矜持,竟是不肯露面。
花刺邪收回望穿的双眸,不由得几分失望。倘若贵宾不至,那这出好戏就没了唱角儿,便开不了锣。她着实是想看看绝句的三十九郎,要怎生上演这出“大劈棺”,叫豪州的状元公折戟沉沙、血溅当堂。
秦雷的棺材里,承的其实是韩香。秦横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须贵宾一至,那藏匣之剑势必脱鞘。届时倾镬覆鼎、釜底抽薪,任是谁也阻止不了豪州这场惊变。
不过。花刺邪却也知道马不前未必肯挪动尊驾,他暗中操持了许久,怎会轻易浮出水面,来做个贸然的唁客?再说马不前的八骏已是折损了一半,于情于理也不该在这风雨之时以身涉险。
她已经开始担忧韩香了,心想他一身的钢筋铁骨禁锢在棺材里,只怕此时已是五体皆僵,马不前不来才好,倘若来了也不知他的石头剪刀布以及二十八铜人还灵不灵光,可不要偷鸡不成连小命也给搭上才好……她心里忐忑不安着,转了无数个念头。便在一阵凄寒的风又撩动起幡时,她忽然听见灵堂之外,匆匆有人跑来,远远地传报道:“一等恪靖侯,不前公马爵爷到——”恪靖侯。这是江南小朝廷赐的封号,手眼通天的不前公虽瞧不起这南唐的官,却仍旧受了这敕封。花刺邪不由得一阵心悸,方瞠起眸光去看堂口,那堂外的一行几人已是叫这肃杀的天光骤然一暗。
前行这人,鲜衣如火,灼亮得有些烫眼,叫人不敢直面他的来势。这人并无秦横云那般逼威的霸气,也不似蓝观雪那般苦寒,然而一现身,便似这素淡如雪的院庭间蓦地开出一朵红彤彤的奇葩,登时叫天公也折了几分颜色。
着鲜衣,驭怒马,饮大红袍。豪州再无第二人,敢这般抢眼夺色、锋芒无让。
花刺邪的眸子如遇蜂蛰,惊痛着从那团如火如荼的身影上挪了开去。她本以为马不前未必敢来,然而眼前这般风色却叫她一下子恍然,马不前若不敢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便是他的八骏十犬尽折了,状元公依旧是状元公,豪州的天依旧是豪州的天。
在马不前身后,三人并行,依次便是“绝地骅骝”申不直,“越影白羲”原不知,以及最末的那一匹“腾雾渠黄”方不觉。这几匹快马如花底绿叶,衬着马不前花团锦簇一般进了灵堂。
这一簇猩猩之色,登时冲淡了灵堂的丧气。然而秦横云的长子、次子,却只抬了抬眼皮便又低眉垂目,似乎这格格不入的一行人全与他们无干。
马不前来到堂中,既不作色,亦不作声,竟然学起秦家兄弟的样子,便带着一脸冷哂站在那口厚板雕花的棺椁前,无声无视,也打起了立禅来。
花刺邪手心的汗不由又潮了几分,马不前这般笃定,此行必是倾力而备,要和秦府死磕了。她不由更加担心起韩香来,然而却是不敢去看那口棺椁,只怕眼神稍有疏漏,会断送了这出还未开锣的“大劈棺”。
终于,立在马不前身后的申不直,冷笑了声道:“贵客已至,怎么还不见主人?难道这府里的家长也登仙了么?”
秦家兄弟这时方抬起眉毛,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堂外道:“来了!”
马不前几人皆不由去望堂外,便是花刺邪也忍不住回眸。只见空空的庭院间,飘来几张白麻纸的冥钞,然后便听见身后,那一声彻耳惊天的霹雷!
一团雪亮的银光,伴着哗棱棱棱的撞响,破棺而出!惊雷也似崩碎了六寸厚的棺椁,犹如怒洪决堤银瀑击底,锵一声大震,竟是将棺前回首的马不前椎了个血花四绽!怒马鲜衣的状元公身上喀喀两响,整个人便生生矮了数尺,这时血花方才溅在衣上,猩猩落艳,再也分不出是衣红,还是血红。
残棺内身影一长,纵起一个人来,身子犹在半空,又是一团银光飞泻而下,曳着一道银尾盖向那几匹快马。“腾雾渠黄”方不觉与“越影白羲”原不知首当其冲,方不觉奋起双戟格挡,然而却是螳臂当车,双戟砰地一声断成数截!人亦飞了出去,风卷残云一般几未跌出了灵堂。原不知迅若白虹,纵身欲逃,然而他身子方起在半空,那团银光已是如雷盖顶,碾蝇也似将他一触而飞!这两匹快马便在一瞬之间被椎了个各奔东西。银光势犹未衰,霍然如电,又撞向“绝地骅骝”申不直!
申不直倒是反应奇快,长腿一分已是倒剪而起,提足在银光上一抹,人虽震飞了出去,却是平安落地,饶是如此,仍旧蹬蹬退了数步适才稳住身形。再看那银光已是锵然而坠,却是一柄斗大的九朵莲瓣烂银锤,甫一沾地便又锵地一声跳起,随着尾后环链飞回主人身边去了。这时棺中跃出的那人方才落地,“呵”地吐了口气,开声道:“某今日,便送你等登仙!”
14 绝杀
冷眼旁观的花刺邪终于又瞠大了双眸。这般一式双飞、眨眼击杀数人的锤法,天下间,便只有一人使得出来。
刚刚还花团锦簇的一行人,眨眼之后已是面目全非。其中原不知死得最为惨烈,一张桃花面被椎得稀烂如泥,雪白的前襟纷纷点点,开满了他自己的桃花。而方不觉倒在堂口,面如金纸七孔溢血,眼见也是活不成了。
马不前犹未倒下,他的胸膛坍塌凹陷,双目却是鼓凸进裂,似是还不肯相信眼前之景。最为诡异的是他的双腿绵软弯曲,应是被方才那一击震碎了下盘,然而残躯却仍直挺挺地伫在地上,恰似跪在棺前,果真做了个死不瞑目的唁客。
花刺邪这才敢舒了口气。她绝未料到唱完这出“大劈棺”的角儿竟然不是韩香,更未料到大红大紫只手遮天的状元公马不前,便这般死了,只威风了一眼就死在秦横云的“朝天拆二”之下。
秦横云这一式“朝天拆二”向未失过手,今日亦如此。然而他却似不甚满意,带着一脸的不悦,扯着嗓子向梁上啐道:“收了银子,见真章儿的时候却做了缩头乌龟!格老子,格老子!”原来秦横云终是信不过这个末座的三十九郎,最后关头改弦易辙,暗里将韩香埋伏在梁上,自己却替了幼子的尸身。他们本是约定时机一至双管齐下,不料最后竟是他一人唱了这出独角戏。
他“杀千刀千刀杀”地啐了几句,这才睨了眼硕果仅存的“绝地骅骝”申不直,似有些惊愕这匹头马竟然还活着。不过也只是一眼,秦横云便到了马不前身边,往日在他之上的状元公今日终于矮在了他眼前,他虽未心花怒放,却也是胸臆大抒,不由得咧开阔口,朝着那个不见了韩香的房梁大笑起来。
然而只三声,秦横云便就瞪起了豹子眼,骨碌骨碌在马不前的尸身上打了几转,蓦地一伸手,哧地将那身染血鲜衣扯成两半!衣去器现,只见马不前双臂之下各夹着一柄乌油油的长杆,如枪如矛,而两支枪尖却是深深钉进灵堂的地面,原来他便是被这双东西死撑着不倒的。
花刺邪见了这双短枪,眉梢不由得一跳。豪州人人皆知,铜头铁臂的状元公乃是赤手搏虎,尽管门中的弟子皆是用奇门,他却从不用兵刃。便是廉颇老矣,那也该拄拐,怎会暗藏了一双矛枪在袖子里?
况且,这曾经奔雷从云的双枪,她是认得的。
这时堂间的风陡然凝滞了起来,秦横云大手一抹,已是在马不前瞠且未阖的脸上揭下一张“面皮”。他瞪了底下的那张面孔几眼,蓦地五指一紧,手上那张“面皮”便粉碎如蝶,飞了一地。然后仰首,喀喀地笑道:“好……好一个越俎代庖的状元公!”
花刺邪业已看出,这鲜衣假面之内裹藏的便是那匹“上驷”——“翻羽山子”莫不开。无怪这位“状元公”只威风了一眼便死在秦横云的崩月日之下。气贯山河的秦榜眼哪里想得到一直深藏不露的马不前,居然依旧“深藏不露”。
不过花刺邪却不懂,状元公不肯露面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派子弟来送死?她不由暗自一个寒噤,心道韩香莫非知道来的并非马不前,因此才不肯现身?这般想着她便愈发觉得冷了,状元公与三十九郎皆藏在皑皑的鬼气中,然而却不知要斗的是什么法。
这时,秦横云蓦地转身,到了申不直面前,阴恻恻地道:“马不前究竟在何处?”说着,他腰间的九花十八响陡地震了起来,那股子不寒而栗的威逼,便是身高八尺的申不直似也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由眉间一震,干笑了声,道:“你何不自己去问我师父?”未待秦横云再说话,他便身形一长,那双长腿陡然拔起于空,足下十九斤重的铁屐霎时做了两道青影,飞蹴秦横云的面门!秦横云动亦未动,腰间却是跳起一柄银锤,当当两声便将申不直的飞蹴化解。
申不直落地的同时,长腿便又弹起,左踵一旋,右腿已是一个高鞭扫向秦横云的太阳穴。秦横云仍未动,银锤哗棱一声飞起,只一磕,申不直便横着长腿陀螺也似旋飞了起来,滴溜溜径直朝堂外转了出去。
秦横云双眉跳跃,纵身而起。他方才那破棺一击,椎死三马,唯独申不直安然,足见这匹头马的斤两。此刻斗兴正酣,他又不想废了申不直这个活口,于是连锤也未出,只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朝着申不直横着的腿抓将过去,大笑道:“天冷路滑,须站稳了脚才好!”
说话间已是到了堂口,便在他的大手堪堪触到申不直足踝的时候,门楣外的一抹天光,蓦地在他的豹子眼前一闪。
刹那间,秦横云觉得双目有几分炽痛,然而心底却陡地升起一片寒凉。天凉好个秋。这冷黯的秋意便瞬间寒透重衣,堵在他的胸口,许久,适才上了他的头。
灵堂里忽然暗淡了下来。气贯山河的秦榜眼犹若一扇门板,大剌剌地遮去了天光。花刺邪有些奇怪,因为秦横云就那般直愣愣地站着,好似临门观景,而申不直也没了动静。她眨了眨媚眼,不由得踮起脚,歪过颈子,想要看看秦榜眼,究竟遮住了怎生的一庭好景。
这时。灵堂外面便有个人,淡淡地道了句:“好景易别,还是去吧。”
然后秦横云方倾金山倒玉柱般地。轰然一声!仰倒在他少子的灵堂门口。他的豹子眼犹自瞪着,便仿佛适才越俎代庖的“状元公”。而他的胸膛上,一簇借血为色、浓墨重彩的图画噙着血光透衣而出,渐渐在他的胸前延展开来。
门外无景,只淡然立着一人,一个衣清如水、人也清冷如水的男子。
申不直旗杆似的站在这人身侧,尽管他身高八尺,然而在这人身旁却似冷香之下的闲花,无颜无色、不芳不放。
花刺邪没地一阵心乱,乱如麻。她只觉这世道真是乱了,乱到满月婴孩都可以去私塾当先生,乱得如她这般“很老很老的老人家”都要回襁褓里再补补奶。直至秦家兄弟哭爹喊娘着扑向秦横云时,她依旧带着一丝怔怔的冷笑,似还不肯相信眼前所见。
刚刚一锤毙三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秦横云,竟然死了。
秦家兄弟一面号啕,一面狂呼“来人,来人”!然而庭中空寂,非但没有人来,便是鸟也没一只飞过。这时那个秋水长天般清冷的男子方又道了句:“都已不在了,节哀。”他说得平淡如水,仿佛他只是个看客、过客,便似府中“都已不在了”的人,只不过是闲书里墨去的字、花圃前锄清的草。
秦家兄弟怔了怔,终于领会了他的话意,于是两个人便带着一脸的惨白,双双跳起……竟然抛下秦横云各奔东西做了大限来时的同林鸟。
刹那间,蓝观雪似乎动了一下,于是刚刚撒开腿的秦家兄弟便一东一西、带着一串血花倒了下去。
花刺邪不由得揉揉双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老了”,竟然没看清蓝观雪是怎生出的手。不过这般瞬间夺命的手段却叫她知道了,倘若眼前这位探花郎是个废人,那天下间,便只剩死人了。
她已是恍然,为何整个秦府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花开过百花杀,这般灭门绝户的冷香晚艳叫她心间一阵阵的寒凉。这个大丧之日,竟然成了叱咤豪州的秦横云秦榜眼举家的忌日。
15 残局
申不直再次进了灵堂。不过这一次,走在他前面的不是怒马鲜衣的“马不前”,而是孤冷清寒的蓝观雪。
花刺邪的心从未跳得这般厉害。她紧紧地盯着蓝观雪,他清逸依旧,清逸得仿佛适才那几刀并非出自他的袖子。她能看见他的人,却不见他的刀,总之他身上只有寒凉,却无一分已然见血的杀气。
她几乎要扼腕惊叹,惊叹她曾经的仰止已又拔立于眼前。然而面前内蕴杀机的寒凉又冰得她想要发抖,蓝探花这诡突神异的一笔,她着实还未想好该怎样应对。况且,那厢尚有一匹全然不知风向的头马。
花刺邪滴溜溜地转着眸子,品断着眼前情势,臂上的紫电钏却是一毫一厘地向腕下抹去。便是这无声的举动,蓝观雪似也听见了,陡地在那口残棺前转过身,望着她,忽然淡淡地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很好,多谢。”
这句奇怪的话叫花刺邪一怔,然后便红了脸。她已是恍然这话里的含义。图穷匕首见,若非她替蓝观雪递了那幅“图”,秦横云怎会中了这苦肉计,探花郎这柄匕首又怎会适时脱鞘,一举灭了秦家的门?
她手心又开始冒汗,羞色却化作了恼色,冷笑道:“无须客气,恭喜恭喜。”
蓝观雪一愕,道:“喜什么?”
花刺邪哼了声,道:“如今二一添作五,真是大喜。”她心底的气儿一起,也便不管什么状元公探花郎,只把那尖酸的话一吐为快。
蓝观雪竟然未恼,只静静地望着她,道:“二一添作五么?却也未必。”
花刺邪冷笑道:“是未必,保不齐哪天分赃不均,状元公便要独吞!”
蓝观雪听了,却未再作声,只将双目在花刺邪的脸上打转,良久,忽道:“云知的死,你可知情?”话很淡,目色却是比霜还冷,冰针似的几要刺进花刺邪的心口。
花刺邪狠狠笑了笑,道:“你问我么?却是找错了人,问也该问那个至今还未敢露脸之人。”她这嗔怒,倒是渐渐化去了蓝观雪目中的冰霜。
他看了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知也好,不知也罢,总之过了今日,云知的仇也就报得差不多了……”
花刺邪的眸光便就僵住了。心道你杀了秦府满门,便是为了给那朵幽兰报仇?然而未免徒污宝剑,枉费了你的苦肉计。她沉吟着,冷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只怕你是寻错了门户。”
蓝观雪淡淡地道:“错又如何,我只将豪州可称得上凶手之人尽皆杀了,里面终究是要有一个对的,也便报了仇了。”
花刺邪听了,竟不由脱口道:“偌大豪州,你恁地杀得完!”
蓝观雪却傲岸地笑了,倒剪起手道:“杀不完也要杀,一日杀不完便两日,一月杀不完便两月,该死的人,终归是要死的。”他说这个话时,目中蒙上了一层恹恹的霜气,那种微茫若绝的寒凉扯缠着他的眸光,仿似这朵冷香的晚艳已是至晚,终于到了厌世的时刻。
风又起了,那股子肃杀撞过堂口的幡子,蓦然人室,裹挟起七尺绫猎猎地响。这层皑皑的鬼气终于见了血色。
花刺邪回味着蓝观雪的话,忽然怀疑自己是否也是“该死的人”。她瞪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恐怕你却不知,那个真正该死之人,此刻还在幕后逍遥。”
蓝观雪一点也未惊愕,只是抖了抖眉毛,仿似睫前飞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蚊蚋,道:“恐怕你也不知,‘那个真正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花刺邪呆呆地抹了抹腕上的紫电钏,似乎还未明白蓝观雪的话意。她瞠起眸光,看了看旗杆也似立在蓝观雪身后的申不直,又看了看堂中越俎代庖的“状元公”,许久,才恍然大悟般道:“你……你早便杀了马不前?!”
“你却错了。”蓝观雪摇了摇头,微叹口气,“花开花谢,生老病死,马爵爷即便可胜天下,却也敌不过日月这两丸毒药。他苦心孤诣,挑起豪州这段风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这宏图方只展开一半,自己却在几天前中风仙去了。”
这不啻是惊天之雷!直震得花刺邪耳也昏聩了,眼也昏花了,便是心跳亦要骤停了。即便是刚刚秦横云死在她眼前,也没有这件事叫她惊骇!
怒马鲜衣、敢叫天公无颜色的马不前,竟然死了,竟然真的死了。
良久,只听蓝观雪又道:“他这一死,云知的事便就死无对证,我无奈,只得将那些可疑的人都想法子杀了,才好慰云知的英灵。”
花刺邪心中又是一寒,不由道:“便是马不前死了,手下都还在,怎么死无对证?”
蓝观雪摇头叹道:“若是你所为,你会承认么?自是往死人身上推个一干二净。所以我也不问,只需叫他们一个个去送死便好。”他话说得气定神闲,立在他身后的申不直听得也是气定神闲,仿似这些话全与他无干。
花刺邪却是满腹狐疑,道:“你说叫他们一个个去送死,是何意思?”
蓝观雪淡然道:“送死便是送死——马不前的弟子里,不是有几个死在你手上么?若非是我,你怎会那般凑巧,一次次撞见马不前的人。”
花刺邪又瞪大了媚眼,然而却道:“我不信,马不前的马儿凭恁听你的调遣?”
蓝观雪摇头道:“我自是调遣不了,不过你没听说过马不前军令如山,叫马儿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么?”花刺邪怔怔地瞪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真该去补补奶了。只听蓝观雪接道,“每年秋令,马不前都要闭关修炼,除了大弟子,谁也入不得他闭关的密室,每年这个时候,马不前都是经由大弟子传令达意。”话到此,他目中闪现一分冷哂,“可惜今年年景不好,马不前在闭关时中风而死,不过那往年的惯例,却还照旧。”
花刺邪眸子骨碌打了几转,恍然,倘若申不直隐瞒马不前的死讯不报,可不便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么?她睨了眼申不直,忽然想起他与蓝观雪在菊苑演的那幕苦肉计来,只觉得牙尖都有些发痒,于是冷笑道:“好一匹吃里扒外的头马,想必是得了天大的好处!”
直挺挺立在那里的申不直浑若不闻,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如泥菩萨般不动声色。蓝观雪却是淡淡地道:“倒也没有天大,我只不过给了他半个豪州。”
花刺邪登时愕然,心道原来那二一添作五竟是给了他!如此,他那些同门可不是都死绝了才好么,也省得分人一杯羹。
她不由重新打量起申不直来,这个身高八尺的汉子果然高瞻远瞩,状元公尸骨未寒他便傍上了探花郎。不过也难怪,马不前去矣,扔下的烂摊子绝非八骏十犬收拾得了的,而气贯山河的秦榜眼又如虎狼一般,他便是改换门庭那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这两人一个李代桃僵,一个开门献城,竟是将这一折图穷匕见的好戏拿捏得滴水不露,终于水到渠成,成就了今日的大丧。
花刺邪心里打了无数个滚,方才叹了口气,向蓝观雪道:“马不前这幕后主使已死,你何必还要多杀人呢?天下该死的人多矣,难道便要一个个杀过去?那终究是杀不完的。”
她一面说,忽然一怔,心道这口吻倒像极了韩香,才两日,竟然便耳濡目染,这个至今未肯露面的三十九郎当真可恨得紧!
蓝观雪看了她一眼,却是伸出手来,他的手光洁而稳静,他望着自己的手,摇头道:“我杀的并非是人,而是豪州。”
花刺邪不禁也去望他的手,他手里空空如也,却仿佛有一柄擘断天下的刀,明晃晃地没地刺眼。蓝观雪便这般平展着手掌,目色中却是溢涌出一片悲凉,道:“云知枉死,枉死在这早该翻覆了的鼎中,错只在我,以为收敛锋芒便可隐遁残生,却终于害死了云知。我纵不能扬汤止沸,然而却要‘杀’了这口鼎,放尽汤里的血。”说着,他眼中的悲凉便化作了森寒的刀气,将手掌望堂中一画,仿似斩落了一票仇头,“马府也好,秦家也罢,总之我抽光釜底之薪,叫这口鼎再也热不起来,方真正替云知报了仇!”
花刺邪听得懵懵懂懂,却被他身上骤然掠出的肃杀之气寒了下。便是一直不动声色、旗杆也似无语的申不直,也不禁眉峰颤抖。这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的两人便为蓝观雪当中那无形的一画,皆骇然失起了色来。
16 一箭三雕
便在这时,堂间的房梁上,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响,响动渐渐到了中央,忽见那高粱上,一个纤瘦的身影悠然地落了下来,却是韩香。他已换了件崭新的直裾,不过背后却不见他的“二十八兄”。花刺邪不知怎地,竟然也是心头一宽,几要僵了的心便又活络了起来。
然而也只宽了那么一瞬的心,花刺邪的气儿便又攒将上来,不由将刀片似的眸光在他脸上一通狠刮。韩香却似未觉,默默地走去秦横云的尸身处,弯下腰,窸窣了几声,然后便回到花刺邪身前将一张纸递了过来,道:“人死句截,再无首尾,这张‘虽远必诛令’,你且替主家收了吧。”
只见那张浣花笺上,“马不前”三字犹自龙飞凤舞着,其上却是捺了个猩红的指印,也不知是印泥,还是秦横云的血。
花刺邪盯着这虽远必诛令,心道你这单生意真是妙不可言,无惊无险便已成交,果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她尚且冷笑着,韩香已是将浣花笺塞在她手里,然后踢踢踏踏地踱了开去。他的指间竟还拈着一张纸,他看着这张纸,竟然一脸的为难。他直皱着鼻子看了半晌,方擎着那张纸笺,向申不直道:“这便不好办了,主顾仙去,又不在场,要不你替不前公按了这个花押?”
那小笺便在他手上扑簌地晃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三字——“秦横云”。
这一刻风也静了下来。七尺绫的挽幛,白麻纸的幡子,蓦地凝止了风声,便叫团团的鬼气也滞然无息。花刺邪只觉得眼花,而申不直也是瞪着这幅落英缤纷的小笺,似乎还未决定接还是不接。
良久,花刺邪方渐渐缓过神来,她看看自己手上的浣花笺,再看看韩香手上那张,忽然想笑。然而便是笑痛了肚子笑死了人,只怕她也想不到原来马不前也做了绝句的生意,居然买了秦横云的命!
韩香拈着那张小笺,叹道:“我来的那晚,按着事前之约去了思鳙居,本是要不前公知道绝句的人已到了豪州,委实却不知主顾已然不在了,不过,好在最后没砸了招牌,真是造化啊造化。”他啧啧地慨叹着,便仿佛刚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花刺邪却不由又气上心头,心道原来你在酒楼里口没遮拦自报家门的,是为了通知马不前的人!果然她是老了,睁着眼睛做瞎子,还自觉炯可洞烛。
她渐渐,终于有些恍悟,绝句怎会派个小老幺来做这单生意了。这般百年难遇的好买卖只须坐山观虎斗,待两败俱伤一箭双雕,也便成交。
兵不血刃。韩香这才肯露面,原是出来数银子的。
无怪他不遗余力地替秦横云追查“真凶”。若非如此,秦榜眼怎会签了这敲竹杠都敲不来的好生意?倘若那两位大豪知道他们竟是做了“一担挑”的生意,恐怕也要双双活转过来,拍巴掌叫好。
马不前买了秦横云的命,秦横云却死在蓝观雪手中。
秦横云买了马不前的命,马不前却早已病死了。
花刺邪忽然记起不知哪里听过的一句话——“武功,智慧,外加一点运气,便是刺客。”
申不直这时还在犹豫。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替马不前按了这张虽远必诛令。蓝观雪却忽然淡淡地道了句:“子承父业,父债子偿,何必踟蹰。”
于是申不直终于上了前去,接过了那张浣花笺。他横竖看了几眼,皱起眉头,便要问问韩香究竟要怎生按这花押,是用印泥、还是刺血为记。
然后。一朵斗大的血花,便自他颈侧喷了出去。一点子血痕刚刚好落在浣花笺上,不偏不倚,在这张虽远必诛令上签了花押。
花刺邪依旧没看见蓝观雪的刀。她甚至没看见蓝观雪是怎生动的手。总之连刀光都没闪过,申不直便已倒下,死了。 这堂里的血色并未因申不直的死变得更浓些。今日死的人已是够多,再多一条游魂也不显惨烈。花刺邪甚至都未惊愕,蓝观雪既然要“杀”了这口鼎,又怎会放过汤里的每一滴血。况且,他刚才不已经说了么——“父债子偿”。
即便是申不直,脸上也未露出一丝惊诧。甚至那一息尚存的口角还很安然安详。这个结果或者对他而言再好不过了。高瞻远瞩与好高骛远有时便只一线之隔,他得了不该得的东西,自然要付出该付的代价,那或是高瞻的眼,又或是好高的腿,更或是比纸还薄的命。
花刺邪就这般冷笑着,看着蓝观雪。其实这冷笑是给她自己的。她留在豪州,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的刀么?今日他终于肯在她面前出手了。那柄无鞘的刀,不但近在眼前,而且迫在眉睫。
此刻她知道什么是眼福了。福兮祸所依,那柄看不见的力不知何时就要绽现,下一个死的人,或者便是她。即便她并非真正的秦府人,然而却逃不开这口鼎,更何况,她还拿了他的晚菊。
她忽然想起了于云知。寄系情仇的画中人此刻竟不在蓝观雪身边。不过也无所谓了。画便是烧了,人却化作了游云,必还在他的左右盘旋着。尽管她看不见,蓝观雪却一定看得见。
只是这一种情仇愁情,委实缱绻了些,固结得比冰还冷、比冰还硬。以至于蓝观雪非要杀了这口鼎,放尽该流不该流的血。
她不由得瞥了眼韩香,这个小老幺似乎还没有功成身退的意思,依旧傻傻地站着,丝毫不像个刚刚做了单大生意的老饕。
蓝观雪固然不会动他,他毕竟是绝句的人,便是三十九郎,也还是绝句的人。花刺邪知道自己没那般福分,不过,她也不屑借以荫庇,于是她轻抬素手,将鬓上的铭心锥摘了下来,而紫电钏也带着一抹瑰红跃出了她的袖子。
青锥红刺无双剑,便在今日,或许真要无双了。
蓝观雪依旧从容。他甚至没有去看花刺邪,反而把目光落在了韩香的手上。这时,他的目色方且凌锐了起来,宛若一口名刀,骤然与另一口利器谋面,不由得迸发出相照的杀气。
韩香手上并没有刀,亦无利器,只有一张芳华隽永的小笺。这般活色生香并不夺目,然而上面淡淡写着的三个字,却无端地叫人触目惊心。
“蓝观雪”。蓝观雪似乎很惊愕,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在这张浣花笺上。
17 放梅
花刺邪也看见了这张小笺,与方才她所见的那两张别无二致,除了名字。她从前并不觉得这张纸有什么可怕,不过此时,她却觉得这仿佛便是阎王殿的生死帖,只要请了你,你便非去不可——马不前、秦横云,不都已经去了么?
“八百里加急。”韩香平展着这张小笺,道,“我昨日一早,方收到封九哥的这份飞鸽传书,收到这张申诛令。”
花刺邪登时想起,昨晨她在韩香房外苦等的情形了。原来这小子在房里磨磨蹭蹭,便是为了这份传书。不过,她已是惊不起来了,便是韩香又拿出一张浣花笺,写着她的名字,她也不会吃惊。
只见韩香皱着鼻子,叹道:“封九哥委实是急了些,只顾着传令,再无余字,却叫我办完了差,找谁去签这个花押?”
他的鼻子皱得花儿也似,好似站在他面前的蓝观雪已经死了,而他才是苦主。花刺邪眸子骨碌碌地打了几转,却是瞥了眼申不直的尸身,豪州若还有人想买蓝观雪的命,也便只有他了,她想得到,韩香自然也想得到。
然而她却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拧韩香的耳根子,心道你妄自聪明,却这般大模大样地拿出申诛令来,难道蓝观雪便会乖乖引颈自裁了么?
蹑踪梁上,突如其来地盗了头去,或是化形易容,来个完美的背刺,然后惊鸿而逝,故事里的刺客不都是这样么?花刺邪的气儿又攒涌了,仿佛跌碎了心头的一点完美,几乎真要拧着韩香的耳垂儿,教教他如何做个上品的刺客。
便是蓝观雪,也不禁摇头不迭,淡淡地道了句:“你本不该露面的。”韩香依旧傻傻地站着,一点也不窘,仿佛他不做刺客而改做剑客,要与蓝观雪来一次惊世的决斗。然而,花刺邪却知道,他一定不是蓝观雪的对手。适才探花郎那几次出手,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便是他有一身稀奇古怪的法宝,便是花刺邪的“邪”联手了他的“偏”,也未必有胜算。
况且,蓝观雪还有一式惊艳无伦,至今尚未施展的晚菊。
蓝观雪看着韩香。这个小老幺的笃定叫他有些不敢笃定。他直看了他良久,方道:“生意便是生意,收了银子,便一定要做完,对么?”
韩香点头,却无语。于是蓝观雪又从容起来,傲岸地笑了。他笑的时候目色渐渐变得寒冽,宛若一尺枝头的晚霜,即便天地笼统,却丝毫遮不了这一尺卓拔。这一刻他身前的韩香、花刺邪,或是已死、早死的那些人便通通不在了他的眼中。仿佛他已经杀了这口鼎,干涸了汤里的血。
韩香的心也渐渐寒了下来。此行他兜了一个圈子终于又回到原地,他要刺的人,终究还是蓝观雪。他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还稚嫩了些,也急切了些,或者真的不该现身。尽管他没在袖子里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那个一触即发的杀器,尽管三夫子、封九哥都笑言便是仙佛也要在这杀器下死个几遭,然而这一触即发的时局真来了时,他忽然没了把握。
蓝观雪的傲岸,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样,亦或他根本就想错了?
就在他的手指还在那份冰冷之间犹豫摩挲时,蓝观雪便静静地、轻轻地出手了。那般轻描淡写、漫然信手的色相,几乎叫韩香不敢断定这是否真是蓝观雪的刀。
刹那间绽放出来的芳华,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绚烂,那般惊艳。暗暗淡淡、融融冶冶,没有怒不可遏,没有冲天香阵,便只泼洒出一派黯然的金色,卷扬起一片几要叫人愁碎了眉头、揉碎了心头的幽光。
这无华的刀光,却比她想象的还要凄彻,还要寒凉。冷冷清清,戚戚惨惨,刹那间浸杀了她的眼帘。她的鼻尖一酸,心头一痛,琉璃飞彩的眸子里竟蓦地要落下泪来。于是,她便似被霜寒压折了的枝头,痛惜着,倒了下去,与她的短青长红一道倒在了刀光下。
花刺邪终于看见了蓝观雪的刀。
她倒下的时候,蓝观雪亦看到了一捧绽放的芳华。那一点点的白茫,霏霏如雪,却又冰清玉洁地好似梅花的瓣。如同灵堂里陡然转换了时节,落雪飞花,络绎纵横,只一瞬,便扑了他的面,沾了他的衣,冰了他的心。
那一丝丝的寒气便穿过毛孔透体而入,直沁肺腑。不过他依然傲岸地立着,根本没动、没躲、没再出刀。甚至他还深吸了一口气,便似要抗一抗这非他不可的冰寒,然而他的晚菊固然寒凉,却依旧承受不住这般彻骨的冷意。气只吸了一半,便蓦地化作一口冻雾,倒喷了出去。
韩香背后的汗一下子渗透了他的钢筋铁骨,叫他的脊梁也寒了起来。他不知、也不敢回味适才看到的是否便是晚菊。他更不敢去看花刺邪,甚至,他连转过头的勇气也没有。
他本不该犹豫的。他以为算无遗漏,以为这单生意已经是吃定了的,然而刚刚那个时刻他还是犹豫了。以至于蓝观雪向花刺邪出手时,他想阻止亦没来得及。他蓦地想起封九哥的话——死透了的人方叫死人,画了押的生意才是生意。
蓝观雪依然站着,面上已是布满了一层皑皑的白霜,然而目色却是青了起来,仿佛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已凝固了他的血脉、冰封了他的眸光。他便这般带着满眼的青霜,瞪着韩香的手,道了句:“很……好。”
韩香的手里卧着一个金盒,便是花刺邪曾见过的,他自言装着句子的金盒。天下间的暗器有很多种,最毒的是唐门,最霸道的是霹雳堂,然而最巧的、最冰的,便是他手上的这个金盒。
北冰川的千年冰魄,西天门的地底寒金,再加上韩香巧夺天工的手,便是这个金盒。三夫子甚至还给这盒子取了个养眼的名字——“放梅”。因为金盒触发的时候,比劲矢还急的冰霰会如飞雪般曼妙缤纷,会如万花敢向雪中出的梅一般怒放,然后刹那间将千年的冰寒注体而人,沿着血脉冰封五脏六腑,要了人的命。
菊固然晚,却终究晚不过梅,菊固然傲岸,却终无梅之傲骨,因此,蓝观雪最恨的花,就是梅。
蓝观雪依然是傲岸的,便是放梅已渐渐要了他的命,他依然傲岸。韩香看了他一会,将那张写着他名字的浣花笺递了过去,道:“画押吧。”
蓝观雪很想去接那张浣花笺,然而他的筋络骨血,似乎已然胶结凝冻了,终于没能提起手来。于是他勉强牵动嘴角,吐出一口寒气:“你知道?”
韩香拿着小笺,涩然地牵动嘴角,似亦吐出一口寒气:“是,我知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见过蓝观雪的字迹,自然知道是谁签了这张浣花笺。他以为,他曾了解蓝观雪为何要这般选择,不肯苟存以全节操,这份壮烈是可以击节的。然而此刻他又不懂了,笔仍生花刀仍利,那为何还要在这张浣花笺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为何还要买自己的命。这样的一个时局,不是已经定夺了么?他着实不明白,蓝观雪怎会将大好江山弃之敝屣,甚至弃了自己的命。
蓝观雪的口唇已是布满了冰纹。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死法,无伤、无痕,果真就像一朵晚菊般地、傲然地在冰雪之中冻结了花期,冰清玉洁,死得其所。这般恰好的完美正是他一生所求的,刀也好、画也好、花也好,终于在今日的这一刻无伦了、惊艳了。
绝句果然给了他最好的排场,万两黄金,分明还是便宜了。他真想高声地叫一个“好”字,如同别人看他的画、他看自己的花时一样。不过口舌已僵,喉嗓亦僵,他只得在心中寒凉地道了声好。
他知道自己终于为云知报了仇了。他的血也是这汤里的一份子,他放尽了血,终于“杀光”了这口鼎。云知此刻必也欣慰了、安然了。秋尽矣,那份苦熬的翘盼已是有了眉目。这一点执著别人固然不会懂,他亦不想要人懂,他终于可带着这份私密,无憾地去见他的那一枝替了梅的“空谷幽兰”了,精魂脱拔,登云入画……这时他听见了自己胸膛里那一声细碎之响,宛若心房已是被冻得纹裂了,他知道该去的时候,决不可拖泥带水,于是撑起最后一口气,终于向韩香说出那三个字,然后,目色里的青霜便与心头的寒凉一道,纹裂而逝。
秋江,野渡。韩香站在船头,回望这一座已然无足,却依旧立着的豪州城。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上船,还是下船。那眼前的城池便仿佛他刚来时的样子,在江色中支离破碎得看不清面目。
他以为这便是办完差的癔症,绝句的人大都如此,比如十五姊会突然地厌恶起自己手中的算盘珠子,一定要挖个坑埋上三天不可,而十六哥则一定几天不敢吃肉。便是封九哥,有时也会默默地溜走,钓上几天无钩的鱼。
于是他叹着气不敢再望江里的城、城外的江,拧头进了船舱。人死句截,再无首尾,然而眼下、船内,却有一个让他头痛的首尾还不知该怎生处理。
花刺邪便躺在舱里,依旧昏睡着。晚菊固然没要了她的命,却在她的肩下刻了朵永远开不败的花。韩香看着她,忽然想起蓝观雪死前说的那三个字——“她没死”。探花郎在最后的一瞬还是将刀口挪偏了一寸,韩香并不懂他为何会手软,或者他不想在死前留下太多杀戮,又或者,她毕竟拿了他的晚菊,他终不忍叫这朵惊世的冷香晚艳就此绝传。
韩香不由又想起她曾要抢他小老幺位置的事儿了,他琢磨着要不干脆就着这江水,把她抛尸灭迹了吧。然后轻轻地掖好她的被角,小声地叫艄公将船撑离了渡头。
风又起了,他坐在船里听着风声,抚摩着自己的“放梅”,这菱花样小巧的盒子上,其中的一片花瓣间便纽细镂着他的句子,是三夫子的手笔:
我驾寒冰辇,冲枝破九垓。
迎空千尺雪,尽作我花开。
菊残秋冷,眼见,又将是那寒香四溢的时节了。
(责任编辑:苏 落)
开唐⒃
小 椴
前情提要:
龚小三:天杀的幻少师长得恁丑,那些好端端的女子却一个个为他挡死,先是珀奴,后是魉魉。珀奴没事了,真真是谢天谢地!唉,可惜魉魉姑娘死了。撇开这些不说,这次厞王孙宴我可没来错,真是热门!那边厢逮住了会吐火的侏儒,这边厢大食刺客还在作乱,一群群的大人物们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数你听听东宫太子李承乾、异色门门主、异色门柴米油盐四个婆婆、天下五姓……您猜对了,天下五姓的那个大美女王子婳也来了!
风云会
曲江池边多柳,一排排的,碧色毵毵,仿佛一堵翠屏风也似。
池边筵上,近百王子,衣冠各异。这时眼见得刺杀再起,李浅墨愤然拔剑,一势飞渡,就要与那名大食刺客对决于翠柳堤上,一时不由人人仰望。
只见李浅墨挟怒而发。一剑击来,剑气激得那株高柳上的柳叶一时无风自动。他一身鹅黄,仿佛莺投绿柳,月涨春堤;可他手底的剑式却如流星渡野,长河向日,奔腾而澎湃。
树上那名大食刺客眼见得李浅墨飞击而来,于一丛翠柳叶间猛然祭起他那把新月弯刀,同样是挟愤而出,一刀就向李浅墨劈去。
他手中的新月弯刀本呈弧形,刀路怪异,一刀劈下,让人全测不准刀意之所向。看似劈颈,倏忽向肩。观其刀风之悍烈,刀势之决绝,怕是鲜有中土刀客能比。
众人于他身形一闪间已窥得他的样貌。只见他一身白袍,点尘不染。那身白袍把他从头到脚密实实地罩住,面上更还罩了条白色的纱巾。那一身白衣白巾,映着他那被太阳晒成深蜜色的肌肤,却有一种别样的风尘感,更有一种别样的爽洁感。
座中人还鲜少见到一个少年男子以纱巾蒙面。可这纱巾罩得他全不见文弱,反更增昂扬。
哪怕他全身上下都罩得如此严实,还是可从身形看得出他的年纪并不大,似乎方及弱冠。那罩面的纱巾下面,耸着高挺的鼻,鼻上是一双炽烈的眼,而眼上面,他盼一双眉毛墨蚕也似,又黑又浓,衬得他的五官更加突出,如刀刻斧削般。
这时只见得他的粗黑的眉毛扭得如僵蚕也似,想来李浅墨两度阻止他的刺杀,已让他怒火如灼。
李浅墨自出道以来,还是头一次遭逢此等少年高手。两人一出中土,一出异域,年少相逢,各逞勇锐。
只见一招即出,两人不闪不避,空中只听得“当”的一声,却是两刃相交,于无数柳叶间爆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李浅墨凭空来袭,本处弱势,这时被对方一刀震得翻飞出去,无从借力,便顺手牵住了一根飘拂的柳条,借势上翻,化弱势为强势。从上击下,如鹰击长空,鹤鸣九皋,手中吟者剑化为巨鸟长喙,从上啄击。而那根长长的绿柳条,也被他一把扯断,这时拖在空中,如同一根绿羽摇曳,更增他飞翔之势。
那名大食刺客抬脸望天,一把新月弯刀斜斜上指——两人都正是负气使性的年纪,第一招,未分强弱;第二招。就依旧全无花巧,拼的还是速度与臂力。
只听得“当”的一响,敲金裂玉,那剑刃长鸣、刀身锐颤之声传人众人耳中,直似有一根钢丝,要嗡嗡地钻进各人的耳朵里去。
这一势交接之后,只见两个少年高手各自精神一振。那名大食刺客孤身万里,匹马单刀地远赴大唐,只为不辱使命,孤身行刺敌人于百王孙之会中,想来自恃极高。而李浅墨艺出羽门,出道以来,鲜少遭逢这样同等年纪的高手,一时受激之下,剑气更见昂然。
众人方才听得幻少师的解说,知道那刺客来自大食,这时只觉得他的刀路之间,依稀可见遥远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之侧,两河奔流、荒沙万里,匹骑纵横、弯刀向日的气概。
而李浅墨的一把吟者剑,挟羽门千载传承的古老遗韵,似锐实韧,乍曲还直,自有其奔逸高绝处,也自有其勇锐悍利处。
第二招两兵相接,两人依旧均未能分出高下。
李浅墨一声低吟,再度借对方之力翻飞而起,直冲高柳之巅。而那名大食刀客也低哼了一声,脚下一声裂响,却是他立足的树枝吃不住力,“咔嚓”一声几乎折断。
李浅墨的羽门剑术一向以轻快见称,这时只见他盘旋直上,忽又急转而下,剑势倒挂,如九天银河化为匹练倾泻。座中多有人见过他的出手,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等银河倒挂的剑势。只见空中仿佛挂起了一面银白的瀑布,那是羽门的“河伯”之势。
羽门剑术,本有“九歌”、“九辨”、“九思”……之别,合称“羽九剑术”。李浅墨这时剑取九歌之意,头下脚上,如“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一把吟者剑在他手里,全抛点刺之用,代之以削砍之猛,欲以一道银河,直卷那西来的大食刺客于无边雪浪之下。
那名大食刀客分明也已兴起,他腾身而起,于空中一刀横斩,仿佛一轮新月经天而过,直斩向李浅墨倒劈下来的银河匹练。
这一势交击,再不仅是一声锐响,而是千百声锐响迭次发出,直如爆豆也似。两人兵器,一转眼间,已交磕了不知多少次。直到彼此势尽后,李浅墨翻飞而起,立足树梢之上,胸口猛烈地起伏不定,止不住地一阵喘息。
而那名大食刀客也好不到哪儿去,背倚着高柳树干,面上纱幕已整个汗湿。他呼吸重浊,眼见得那纱一上一下,湿濡濡地贴着他的唇。
一时只见,两个少年高手,各逞意气,怒目对视于高柳之上。一在树巅,一在树腰,各执利器,却一动不动,待机而发。
可他们虽不动,那翠柳之间,却有几滴鲜红的血滴下。
——却是两人执刃的虎口,都遭对方震裂。这时哪怕两人仍旧器宇宁定,可那血,却一滴一滴止不住地滴落。
珀奴怔怔地望向那株高柳之上,忍不住低声道:“好帅!”
李浅墨适才耸身对敌,珀奴一时失了倚靠,龚小三就连忙向前,让她倚在自己肩上。
这时龚小三也正直勾勾地望着那高柳对决,听到珀奴说:“好帅!”忍不住附和道:“我家公子自然极帅!”
可珀奴轻声道:“不,我是说两个都好帅。”
龚小三忍不住一怒,望向珀奴,却见她正直勾勾地望着那名大食刺客,忍不住怒道:“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帅,我看你简直花痴了!他娘儿们似的蒙着个纱巾,你也看得出好帅?”
珀奴回目温和道:“我是觉得他好帅嘛!就像我觉得你也不错啊。前日,我还跟枇杷姐姐说,你生得自有一种汉人小孩儿的乖巧好看处,你偷听到了,怎么那么喜欢?难道我觉得砚公子帅,就不能觉得别的人也帅了?”
龚小三冷笑道:“能,当然能。他刺杀了你两次,砚公子也救了你两次。等他哪天把你杀了,他就帅到家了。”
珀奴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也不错,能死在这么帅气的刺客手下,胜过慢慢地老死。我看到枇杷姐姐那么在意自己的皮肤,那么怕老,不由也跟着怕老起来了。你要说我花痴,就算我花痴好了。”
两人全无心机,却全说不到一路去。珀奴一时侧首望向同席的幻少师,脸上一红,问道:“那刺客却是谁?”
龚小三眼见得她又跟幻少师说话,还是如此羞颜相向,一时气得一闭嘴,打定主意再不理珀奴。
“他叫阿卜。”
幻少师也一直望着那株高柳上面的对决,这时闻声答道。
“据说,他出自大食人中的先知伊马目门下。手中一套‘新月斩’,傲视以刀马自雄的大食人部落。大食人中,就算正当壮年的弓马健者,名驰一方的英雄,也少有人敢与他相争。只为当年他单身孤骑,护持先知伊马目遗物不远千里,历经波斯人、大秦人、亚美尼亚人的层层阻拦,几经喋血,直达麦加城。此后,他就被奉为大食少年刀客中的第一高手。其东来之时,一手新月斩,更是曾连败我昭武九姓中十七高手,尽斩其头颅,悬于马鞍,招摇而过。令东西粟特,无论老小,至今闻之丧胆。”
珀奴忍不住一皱眉:“他这么爱杀人?”
幻少师微微一笑:“大食人生存本来艰难,他们曾一度被夹持在两大帝国之间,无论东方的波斯,还是西方的拜占庭,他们都只能仰其鼻息。他们受欺日久,其新近崛起,也不过十数载——不敢杀人的部族又岂能崛起如此之快?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派出这等少年高手专程来刺杀我,那却是太看得起我了,让我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听说这少年阿卜连同他的先师伊马目在大食人中,也是才高遭忌,不合于群,所以他们才会派给他这等远行万里的苦差吧?”
可珀奴对别的其实并不关心,口里喃喃着:“可惜,他这么爱杀人,真枉了他看起来这么帅。连魉魉姐姐适才也死在他们手下了……可,他确实很有男子气概!”
幻少师不由微微一笑:“大食男人向来贱视女人,他也就自然极有男子气概了。”
珀奴却全听不出他口中的委婉讽意。却听得龚小三忍不住插口道:“那你到底希望那家伙赢,还是咱们砚公子赢?”
珀奴应声道:“还用我希望?砚公子自然不会输,但凡他出手,何曾输过了?”
说着,她忽猛地不由担心起来,回头望向龚小三,紧张道:“你说,砚公子会输吗?那大食人好像真的很厉害,我刚才还全在担心砚公子让他输得太过难看呢!”
两小的交谈突被一人的哈哈大笑打断。
——却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承乾看得兴起,自饮了一大杯酒,举戟指向那株高柳之上,趁兴高叫道:“何方小儿,居然敢擅闯百王孙之会。今日,就给你看看我那浅墨兄弟的厉害。”
却听那株柳树之上,那个大食刺客阿卜冷笑道:“百王孙之会?可笑啊可笑!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不要脸的王孙,浪掷祖先之名,屈服于所谓大唐的淫威之下。我今日就要他们看看,所谓大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汉话说得极为生硬,想来学习未久。
只听李承乾身边人怒骂道:“化外小儿,竟敢冲撞我家太子与诸多王子!”
那名大食刺客一声冷笑:“王子?当人质的还算什么王子?那我算什么?天子?谁又说我就不是王子了?”
珀奴听得此句,不由回首向龚小三一望,激动道:“呀,他也是个王子!”
龚小三气得身子一缩,让珀奴一时失了倚靠。这一下牵动了珀奴背上的伤口,只听她一声低低地痛叫。龚小三登时后悔,连忙把她扶住,口里还是忍不住怒道:“他就算是王子,又与你什么相干,你不过是砚公子赢回来的女奴罢了!”
他与珀奴交好,自相识以来,还从未曾对珀奴如此恶言相向过。
可珀奴不以为忤,反笑嘻嘻道:“那有什么,做女奴有什么不好?做女奴才能随便看长得好看的王子呢!要是做了公主,不说你们这儿,光我们那儿就有好多规矩,不能乱说乱动的。我高兴做女奴,难道这也让你生气吗?”
龚小三恼她没皮没脸,方待反唇相讥,却听得那边高柳之上已响起一片啸叫之声。
他连忙抬眼,却见那名大食刺客稍歇之后,已再度出击。只见他手中一把弯刀左右连劈,直向立身树巅的李浅墨冲去。
幻少师一声低叫道:“新月斩!”
——原来这就是令昭武九姓高手闻之胆寒的新月斩了。
这一击,想来是那名大食刺客蓄势已久的。
只见他刀势本颇简单,看似仅左一刀右一刀,交叉着向李浅墨劈去。可其运刀之快,直令在座王子中的弓马健者也不由观之色变。
李浅墨眼见对方袭来,本待立时反击。不过,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大食刀术的厉害。那“新月斩”一经使出,竟如经天皓月,锐不可当。其势之快,让李浅墨觉得直像一团雪团飞一样冲到自己面前。
一时间,他唯有后退。
从筵席中看去,只见那一片雪亮的刀光,追击着李浅墨,仿佛一个巨大的雪球,追逼着他,若被那团雪球追上,怕不立时会被它裹挟住,丧身殒命。
这雪光直追击了数十棵柳树之距。刀光过处,但见得繁密的柳树上枝叶零落,像一道暴风雪袭来,触物即折,那雪裹挟了万千碧雨,杀得个万柳涂炭。
一时,那欣荣的柳岸长堤上,高柳之巅,绿色中竟荡出了一条雪浪,而浪头直卷李浅墨。
李浅墨倒身后退,座中诸部王子有很多受大唐压抑已久,这时见一个大唐王子被大食刺客逼得连连后退,已有人忍不住开口喝了声:
“好!”
龚小三忧心李浅墨处于劣势,听得有人叫好,哪管得对方是不是王子,怒目回应道:“好你娘的皮!”
他一语叫完,却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腮帮子。
——原来那行柳树距筵席本就不远,这时树巅之间,枝叶纷下,犹如一场绿雨,洒向席间。那柳叶沾了刀势,打在人脸上,竟让人觉得生疼。
王子婳也正注目树上的对决,这时随手拨开面前飞来的柳叶,冲魏王浅浅一笑:“柳叶飞来片片刀……如此对决,却也颇有诗意。没想今日却有此等好战。不过殿下放心,我看这名大食刺客,不是针对殿下来的。”
魏王有她在侧,似也自觉安全,闻声笑道:“有王女史在,就算是针对小王也不妨了。说来惭愧,小王倒巴不得他是针对我的,到时可略见王女史出手的风采。但不知以王女史高见,这一战,却会是谁输谁赢?”
王子婳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她不只关心那高柳之上,这时目光一扫,面上忽现忧色。
魏王望着她,只道李浅墨境况堪忧,细看才见她望的并不是树梢之上,而是望向远远的柳岸边。
那边,正有一个赭黄衣衫的老者坐在那里垂钓,他逆着日光,让人全看不清他的脸。
魏王不由一奇——他隐隐听说,王子婳与李浅墨之间颇有渊源,怎么此时她不看那高柳对决,反望向别处?
却听王子婳低声道:“魏王你看……”
魏王愣了愣,顺她目光望去,疑惑道:“什么?”
王子婳淡淡道:“东海虬髯客。”
魏王不由心里猛地一紧。
——自那日参合庄里见过虬髯客之后,每思及此老,他都不由得背后发凉,几度在噩梦里都梦到与他朝面。
——难道虬髯客那日所说竟是真的?他现在已与太子联手,意图对自己不利?
——那自己可谓危矣!以自己魏王府下那些护卫,就算加上瞿长史,又如何奈何得了他?
一转念间,他却又想道:又或者王子婳只是借此来警醒自己,以图自重?
——他与五姓中人还结盟不久,这场结盟,正是王子婳穿针引线的。这时他不由不怀疑王子婳正是要借虬髯客这等大敌来要挟自己,以图自重的。
只听王子婳道:“我有个不太可靠也不太好的消息一直还未来得及告诉魏王。”
魏王知道王子婳轻易不会开口,开口必事关重大,不由耸耳细听。
却听王子婳道:“我听说,虬髯客最近见过太子一面。不过只是揣测,没人亲眼得见,所以那消息也就不知确不确实了。”
魏王一时不由全忘了李浅墨与那名大食刺客之争,蓦地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来。
却见王子婳望着那边,忽展颜一笑:“没事儿,我们的人来了。现在无论虬髯客来意如何,魏王勿虑,都会有人阻挡的。”
那边水岸边上,垂柳之下,跟筵席不过半里许,正有一个老者在那里低头垂钓。
他穿了件宽大的赭黄衣衫。照说,那衣衫的颜色已经犯禁,可他却满不在乎,就如此正大光明地把它穿了出来。
这老者年约六十许,生得一脸虬髯。他那虬髯在日光照耀下,并非黑色,而是隐隐中透着红。他用的钓竿也奇,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细细一线,却伸得如此之长,足近两丈许。竿头一丝银线垂入水中,本没什么奇怪。但水岸之畔,屡有清风微起,他竿头那一丝钓线,却始终笔直地垂入水中,仿佛全不知风为何物一般。
魏王仔细看去,已知此老正是虬髯客。此时阳光照在他皱纹深刻的脸上,让人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可那莫测高深的表情却让魏王越看越觉得胆寒。
忽听得欸乃之声响起,却是曲江池的水面上,有一艘小船正从日边而来。
那船行直冲着虬髯客,行至距离岸边四五丈许,那船才停了下来。却听船上一人道:“张老,睽违已久,没想今日得见。不知我这艘小船,可惊着了张老的鱼?”
那声音厚厚沉沉,让人听来有些异样,沉厚得都有些浑浊不清,仿佛那声音是从水下面发出来的。
却见那船首上立着一人。哪怕是立身于如此轻的小艇之上,他下盘依旧扎实得仿佛立在厚土高天之间。这样的修为,连瞿长史远远地见着,都不由吃了一惊。
却听虬髯客淡淡道:“是我的鱼的话,谁都惊不了。若惊了,那就不是我的鱼了。”
他没看向来人,只望着水中倒影。可哪怕水中波光潋滟,船上那人的影子投入水中,只管宁定定的,仿佛丝毫不受那波光扰动一般。
只听船上那人笑了笑:“张老说笑了,池中之鱼,何尝有主?怎么说得上姓张姓李。若说东海之鱼,全部姓张,倒也还罢了。”
虬髯客依旧没有抬头,冷冷道:“我不过东海钓腻了,又听说天底下最贵的鱼就在长安,所以特地跑过来钓钓看。听说在长安,有一句话叫做‘冶大国如烹小鲜’——看看,一条小鲜就抵得上一个大国了,所以我好奇,想在这皇家园池里,钓条小鲜上来看看。”
说着。他抬起头,向那边筵席处望了一眼。
“何况,长安城中人似乎个个酷爱烹鱼。岂不见那边筵席上有两个王子,个个都急于一试身手。待老朽钓条小鲜上来,就送过去给他们弄弄,看究竟谁的手艺好,谁能烹小鲜如治大国,烹它个油浇火辣的,岂不很是好玩?”
——当日参合庄一会,他就曾挑动东宫与魏王府之争。船上之人想来出自天下五姓,对此已有耳闻,所以不由对虬髯客的出现深感忌惮。
想来他就是王子婳安排的阻挡虬髯客的人。只听那船上之人沉声道:“以张老看来。何物不是小鲜?万里长鲸,纵横东海固可,到了长安,只怕是错入了旱地,施展不开。”
虬髯客是何等样人,怎甘受人威胁,闻言冷声道:“难不成,这块旱地,就只有你李泽底施展得开?”
船上之人居然是号称天下五姓中第一高手的李泽底!
——当日,阀阅大阵围剿罗卷失利时,他就曾出面与罗卷一战,可惜后来为覃千河帐下的骁骑扰乱。但那一战的紧张,令李浅墨至今思来犹觉胆寒。其后,玄清观中,因为他阻止王子婳出家,谢衣也曾挺身与他一战。这一战,令名盖江南的高手谢衣,也几乎命丧于他的手底。
如今看来,天下五姓确实已与魏王结盟,否则王子婳与李泽底不会先后露面。
却见虬髯客忽然抬头望天道:“今日好热闹,该来的都来了,只是有的怎么还藏着?”
说时,他手中钓竿不动,钓丝却突然上卷,笔直地一根银针似的直向一株老柳上扎去。
却听虬髯客冷笑道:“畸笏老儿,别躲着不露面!难道你自伤老丑竟一至于此,连老相识也不肯相见?还是隔岸观火,专等着看别人的好看?”
却听他身侧一株老柳之上,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怪不得异色门吴盐那小妮子千催万请,一定要我今天跟来,我还道有什么好事,却是有你这小家伙在这里。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你说你是来钓鱼的,那我也算来钓鱼的好了。”
说着,只见那棵茂密的柳树上面,忽垂下一根翠绿的柳咝来。那柳丝直垂入水中,看它来势不急,却搅得一池水晃,连李泽底立身的小艇都忍不住晃了晃。
李泽底一时色变——当今天下,除了大荒山畸笏叟这等耆宿,还有谁敢直呼虬髯客为“小家伙”?他当真也有此资格,因为他出道,怕较虬髯客犹早二三十年。
幻少师冷眼打量,知道今日局势已明:魏王设宴于曲江池,却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邀来天下五姓以求自保。本来以王子婳的识见加上李泽底那“九派黄流”之术,相信天下无论谁来对他不利,也会千难万难。
可东海虬髯客的现身,却令此间局势大变。他名驰海内,于隋末年间,身负草莽第一高手之名,战遍天下,概无敌手。何况其人行事不依常规,实叫人难以猜测,也就更叫人难以防备。此时虽说退隐日久,但他既然出山,怕无论是谁面对其威势,都会不由得手心冒汗。
而东宫太子一脉,今日准备却也万全。他们结大荒山一脉以图翼助。今日之行,在异色门门主亲身随护之下,犹不敢掉以轻心,还搬出她门中大荒山一脉的世交好友畸笏叟暗中相助——畸笏叟于当今天下,只怕算得上资历最老的高手名宿了,等闲都不轻易现世。今日,如不是为虬髯客突然现身,用意不明,不是各自担心东宫与魏王的安危,他与李泽底这等海内驰誉的高手,又怎会出现?
王子婳在那边见到李泽底现身,不由微微一笑。当日,为了罗卷之事,她与整个五姓中人几乎闹翻。但那场“婚礼”过后,她与罗卷之间某种神秘的禁制似乎也就解除了——有些东西,一经得到,你会发现也许它并非生命中最重要的,哪怕你心中依旧存有渴望,而你却已发现:你原来并不是渴望得到而已。何况她已得到了,哪怕她现在与那个天涯浪子天各一方,却终生挡不住彼此的倦眼相看。
从那天起,生命在她面前忽然显现出望也望不到边的广阔。王子婳自觉自己依旧是个女子,她不甘平淡,却也渴望安全。而人生之中,所谓安全,就是让自己的生命有个限制,有所羁绊,不至于流淌无依吧?
所以她选中了长安。
因为长安城、这个权谋之都,尽有许多机会供她驰骋。所以她略施手腕,就重新与天下五姓媾和,就连李泽底这等盛名之辈,也没能逃过她的笼络。
——五姓之人,入唐以来,即受当今圣上排挤。而若她可联结魏王,辅佐魏王登基,那时,她对五姓中人可谓功劳大矣。
而魏王也是自觉自己的在野势力较诸东宫实在有所不及,所以眼见得王子婳有意与己结盟,也是正中下怀。
这时看到畸笏叟出现,王子婳也不由暗自心惊,暗道:东宫班底,端的不可小觑!
她一时用眼角瞥了眼异色门主。只见那异色门主肌肤胜雪,她的属下专门为她张了一顶伞盖以避日光。她半卧于一方软塌之上,素手纤纤,正自摆布着一柄剔甲小刀。
那把小刀在日光下映出些奇异的光泽来。王子婳认得,那该是大荒山一脉中传承有年的“纤手刀”。
望着那柄刀,王子婳忽然雄心陡起。她本非寻常女子,今日,又赶上了风云际会:李浅墨正在树梢与那名大食刺客往返对搏——个大唐王子遭逢了一个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大食王子,这放手一搏的结果,实在令人期待;而柳岸边上,海内极负盛名的三大高手如虬髯客、李泽底与畸笏叟也正自暗中较量。虬髯客自称东海钓鳌者,于天下高手,从来不假以青眼;而李泽底自负五姓门中第一强者,平生也未曾怕过谁来;至于畸笏叟,可谓大野孑遗,平生所历风云变幻只怕说来令人骇然;这一切,都激起了她的雄心。
只见王子婳眼角瞟着异色门主手中的那把纤手刀,心中暗思:若是与此女相搏,自己却有几成胜算?
一时,一种对搏局中的豪情升自她的肺腑间。魏王一直凝目看着她。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这时,忽见她嫣然一笑,自斟了一小杯酒,举之仰尽,颔下露出一截颀长的素颈。魏王望着那段颈子,一时忍不住看了个呆。
而岸柳之上,阿卜王子的“新月斩”已发挥到极致,他与李浅墨一追一避,转眼间,绕着曲江池边岸柳,已整整兜了一圈。
他手中的新月斩连劈之下,依旧未曾泄力,虽一直未能击杀李浅墨,但手上刀锋,始终钉在李浅墨胸前不足半尺之处。
只见两人头顶上的汗水越来越多,远远地但见两个人头顶都冒着一团白汽,于疾奔之间,蒸腾而起。曲江池边颇多游人,这对忍不住个个仰首,去看这罕见一战。
李浅墨还从未如此吃瘪过,被那阿卜迫得又惊又怒。他发力之下,虽是倒退,却越奔越快,哪承想那个大食王子的刀锋始终不离自己胸前半尺处。这时,他蓄力已足,身形依旧倒退,双足却猛地后踹。
他沿曲江池奔行已足有一圈,早探得沿岸柳树哪棵树梢最是柔韧可承重力。只见他退得也急,却双足凭空后举,身子忽横悬一线,寻得一处柔韧的柳树梢猛地踩去,手中吟者剑已应势而出。
哪怕阿卜的新月斩仍钉在他胸口不及半尺处,他借力蕴势,蹬得那棵树梢猛地一荡,然后,借着反弹之力,手中吟者剑由下挑上,倒卷珠帘,一剑拔向追击自己的刀光,剑锋前探,兼向那个阿卜王子胸口削去。
珀奴与龚小三在下面已看得心惊,他们眼见得李浅墨一直倒退,手心里不由都替他捏了把汗。这时见倒退的李浅墨忽面颊朝下,平空横起,脚下是被他用力踹得猛然弯伏的树杪,树杪上的柳叶随枝而动,荡出一个弧形,在那弧形弯曲极处,仿佛盛开的雀屏,而李浅墨已借势反攻,一剑倒挑,欲破新月斩!
李承乾忍了好半天,就等着李浅墨出手,这时猛一拍巴掌,震天地喊:“好!”
一条锦鲤摆着尾巴在水底悠然地游过。水清绿清绿的,那条锦鲤红白相间,被水底碧波映得格外触目。
李泽底伸手入水,口里简断地吐出了这个字。
鹬蚌争
虬髯客一直注目着水中的倒影——树梢上的李浅墨与大食王子阿卜的对决借着水面倒影,分毫不爽地映入了他的眼底:只见李浅墨倒退之势甚急,这时猛地双足倒踹,借着柔韧的树梢突然止步。他身横一线,借着树梢一荡的反弹之力,一剑就向那大食王子阿卜的胸口挑去。
新月刀与吟者剑再度撞击,可这一次,却全无铿然声响,只听得一声“咝”的声音传来,却是李浅墨急切之下,终于窥得那新月斩中的一丝破绽,冒险反击,剑尖直取对手弯刀护腕处,先挑后刺,挑得对方刀势稍偏,即一剑前滑,吟者剑紧贴着新月刀护腕处直袭而前,磨得那刀刃发出一声异响。
那大食王子阿卜惊见李浅墨一剑竟破了自己的新月斩,剑势直袭自己胸口,惊怒之下,猛然上跃。他手中之刀力压吟者剑,人已借势腾空而起。
只见他上半身前压,下半身横起。他这一势,却也让自己横悬于空中。
却见李浅墨连人带剑,已自横悬着的阿卜胸口之下滑过。
他一滑就滑向阿卜身后。阿卜自觉胸口一凉,似已被吟者剑剑锋划破了胸口的衣裳。
两人这一招惊险如双鱼对跃,一方稍有不慎,怕不就要命丧当场?只见半空中李浅墨被刀风划断的散发丝丝而落。
而李浅墨一划而过后,惊觉这一招冒险反击竟未能刺杀敌手于当场,也不由大为佩服那个大食小子的敏捷。
他一跃已到大食王子身后,当即立身止步——棋争一招先,他来不及转身,一剑就向后刺去。这一剑却是从他自己腋下刺出,反刺那大食王子阿卜的背心。
阿卜听得背后剑刃风起,知道攻守之势已变,当即急急前跃,欲要避开李浅墨这一刺,才好旋身还击。
可李浅墨受逼已久,终于得隙,岂肯罢手?
只见他仗着羽门轻功之高妙,并不返身,竟倒身执剑,一路后退,直向那大食王子追击而去。
两人身形所向依旧未变,却已攻守易位。只见李浅墨剑出腋后,竟倒执着剑,以退势进击,剑尖始终离阿卜背心不及三寸之距。
——这兔起鹘落之机一闪即逝,两人都来不及换成个更有利的姿势,这时竟成了背对着背的局面。
一时只见两人背对着背,贴近得如胶似漆,大食王子拼力在向前疾跃,全无余暇返身,而李浅墨却是背向疾退,以剑盯着那大食王子后背心脉,再不肯放松一步,也全无时间反身。
这古怪已极的阵势直让在座中人个个目瞪口呆。却听得筵席那边李承乾一拍巴掌,再度高叫了一声:“好!”
树梢上的两人却电闪星移,再度沿着岸柳之巅,追成一击一避之势。
虬髯客见到李浅墨这一势反击,不由抚髯而笑,呵呵道:“倒真不愧是那块小骨头教出来的徒弟,这一招刺得好!”
——恰在这时,李泽底喝了声:“鱼!”
他一只手探入水底,水面登时为他扰乱,树梢上两人对战的身影登时不见。虬髯客心头一怒,他手中钓竿不动,竿头银丝却在水里忽然一卷,硬挺地刺向李泽底探入水中的手,口里怒道:“我早说过了,这条鱼是姓张的。”
李泽底探入水中之手一翻一避,依旧去抓那条鱼。哼声道:“只怕未必!”
一时只见这曲江池边的水面之下,李泽底一只铁掌五指或屈或弹,在水底弹射出一道道暗流,而虬髯客钓竿上的银丝如同细小的银针,与那些暗流彼此交驳纠缠。两位旷世高手,竟已暗战于水下。
却听得于老柳树上隐身的畸笏叟忽然插口道:“喂,原来你也识得我那个小朋友?”
他指的自是李浅墨。当日,他们两人曾相逢于异色庵外高冈之上,比过一回武,彼此还颇合对方脾胃。
只见他口中说着,手下却不慢,趁着虬髯客竿上银丝于水底偷袭李泽底,两人缠斗之际,自己手中一根绿柳丝条忽垂入水中,就势去圈那条鱼,口中还笑道:“两位别争,待我套上来,看那鱼腹中是否果真有字,写的到底是张还是李,还两位一个公道如何?”
眼见有他加入,其余二人如何肯稍加逊让?
只见李泽底最是气壮,食指连弹,就见两条暗浊的水流一取虬髯客手中钓竿,一取畸笏叟手中的柳条。自己一只手掌却借势下探,往深水中去抓那条锦鲤。
那鱼儿潜游水下三数尺处,哪想得到水面上为了争夺自己竟有海内三大高手斗得这般紧张激烈?
三人相争间,彼此高下之势已判,虬髯客端凝不动,仅以竿头银丝应付两大高手的纠缠。李泽底却已亲自探手入水,以指掌之力全力争夺。
却听虬髯客笑道:“如此难分难解,难不成仅为了一条小鱼儿?各位要不要加点什么彩头?”
畸笏叟在树上哈哈笑道:“加了彩头也就俗了,为一条鱼儿有何不可?这条鱼儿生得煞是好看,老头子我见猎心喜,要捉回去养着玩儿,断不许你们治大国、烹小鲜地胡乱糟践。”
李泽底却闻言色变,冷笑着望着虬髯客道:“你今日到底所为何来?”
却听虬髯客哈哈大笑道:“我所为何来?嘿嘿,多年之后,终于有人敢来盘问我了!……老子今天不为何来。但老子不惯被人逼问,你既问起,那你想着我为什么来的,老子就从了你,为什么来好了!这样算你厉害好吗?”
说着,他嗔目喝道:“别说那么多,你到底赌是不赌?”
李泽底何等样人,岂肯示弱,冷笑道:“赌就赌,看你赌什么了……这样,我若赢了,你给我滚回东海,抓条鲸鱼来献给我赔罪。”
虬髯客哈哈大笑道:“好,这个倒也不俗,我答应你。可我若赢了,你不得阻拦,我就如你之愿,去叫那个什么魏王把这鱼烧熟了来给我吃。到时,长安王子长安鱼,那才两相得宜!”
旁边畸笏叟却打岔道:“你们两个争什么?这鱼儿,我是要带回去放在口袋里养的。人都道什么相濡以沫,又道什么相忘江湖。我孤老头子一辈子孤单,今儿看中了这条鱼,要娶它回家,叫它与我相濡以沫,全忘了什么鬼的江湖。”
虬髯客与李泽底都没兴趣理会他的胡说。只觉东宫太子李承乾本人乱七八糟,找来的帮手却也是这般乱七八糟。
却听李泽底喝了一声:“好!”
他一声“好”字喝罢,手反抽出了水。
可他抽掌出水后,忽又喝了一声,一掌就向那水面上拍去。
一时只见,那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忽炸起了九道水流。
那九道水流俱都有缸口粗细,直腾空中,这正是李泽底的“九派黄流”之术。他平日练功专挑江湖大泽,以水为媒介。这时一掌击下,只见九道水流应声而起,直腾空中,他这一手实已练到了这门功夫的极致处。
那缸口粗细的水流升入空中,直达丈许,忽然交碰,一时只见九派黄流乱注。那水流交碰之后,并不滴滴碎溅,而是聚成一坨坨的,砸出碗口大小的水块,硬实实地满天飞溅,直向岸边的虬髯客与老柳树上的畸笏叟砸去。更有道碗口粗细的水流,挟带着李泽底那沉厚的劲力,袭向二位老者。
虬髯客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手。眼见得那水块飞迸之势平生未见,不由大觉有趣,伸手向当先袭来的水块只管一抓。却见那水块才经入手,却应声破裂,进成了豆大的水珠,四乱飞溅,直袭虬髯客的面颊。
虬髯客忍不住纵声大笑:“看不出你这小子面目阴沉,却还有如此好玩的把戏!”
说着,他聚气凝声,张口就向面前吹去。一时只见到那无数水块,为他吹散。那水块破为水珠,在他撮唇一吹之下,竟化作一束虹雨,映着目光,色绽七彩,似东海蚌中无数颗珍珠散落,颗颗莹润,也颗颗异色。
那些水珠飞溅间,只见虬髯客须发戟张,根根蓬散,直如东海沧神,驾虬龙而怒现。
却有一道水流直击向那株老柳之上。
柳树上的畸笏叟笑叫了声:“我的乖乖!”伸出一双枯瘦的爪,抓着一根柳条,就向那水流缚去,口里还笑叫道:“何人东海观雨?看我曲江缚龙!”说话间,那道水流在他枯爪疾抓之下,竟直如实体,为那根柳条所缚,转了方向。
只见那碗口粗的水流如一条活龙般,顺着畸笏叟枯硬的胳膊,直向他全身爬去。奇的是那些水沾在他身上,他身上却并未湿,也一滴也未曾落向地面。只听他口里大笑道:“老头子平生最不爱洗澡,今日却要洗个痛快!”
他当日与李浅墨一见之下,开口即要与李浅墨“比美”,如今疯魔起来,原要比谁都疯魔得厉害。只见他在树上疾旋起来,那道水流竟缠着他的身子,如一条透明之蟒,又像一条碗口粗的索练,将他自己全身绑缚。
李泽底得此之机,伸手直探。才才入水,冲着那条锦鲤就虚虚一抓。那条锦鲤哪逃得脱他手心中的吸力,竟直落入他的手掌心。
李泽底一时大喜,方待开口说“我赢了”,却听得虬髯客一声豪笑:“人常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今日鱼人熊掌,老朽可要兼得了!”
说着,他手里钓竿一动,竿上渔线飞起,立时缠向李泽底的手臂。
李泽底身边原有数条水柱相护。可那钓线又细又韧,切断了那几根水柱。李泽底忍不住面色一惊,他得手之下,稍嫌大意,避已不及,当即功凝于臂,任那银丝缠上手臂,也不肯放了那鱼。
可那银丝上臂,力道一紧,李泽底全力相抗,终究控制不住,好容易落入手心的鱼就向空中跳去!
那条锦鲤失了水,一时在空中大口喘息。
——曲江池畔,翠波之上,三大高手全力相争,他们的头顶上空,却有一条银红跃鲤,腰身蟠曲,在那空中挣扎着。也不知它这一跃之下,可能化身为龙?
却见柳树上的畸笏叟挥动柳条,一舞如鞭,身子疾旋。李泽底适才向他攻出的那道水流如水蟒一般,张口扑来,直卷向虬髯客。手中柳鞭印抽向了李泽底。
李泽底一时同遭两边袭击,一为虬髯客之钓丝,一为畸笏叟的柳条。他下盘极为扎实,左右两臂,有意地同时一缠,同时缠住那钓丝与柳条,与二老生生耗上。
他仗着自己正当壮年,拼起力量雄浑,自负天下高手无过于他,对二位耆宿全然不惧。
那钓丝本来柔韧,可那柳条其实脆弱,但在两位高手的拉扯之下,竟并不扯断,只见到上面的柳叶如遭劲风,一时向岸上倒伏,一时又向水面垂下。
虬髯客大笑之下,伸出左手,一拳就向那道“水蟒”击去。
空中只见到水花喷溅。畸笏叟身上所缠之“水蟒”汲着曲江池水,源源不绝,浩然而来。而虬髯客左手迎击畸笏叟,右手挥钓丝继续缠斗李泽底,张口一吸,如鲸吞虹霓,吸得那鱼就向自己口边落去!
一见他当此之时,犹有余力,李泽底也不由为之一惊。
他一生自负功力深厚,自许超今迈古,万料不到东海虬髯客一身内力,竟真的海纳渊藏般,如此使之不尽,用之不绝。
一时,畸笏叟与李泽底同时发力,一仗“水蟒”之势,一借那钓丝传力,齐攻向虬髯客,要他得手不了那条锦鲤。
可两大高手夹攻之下,虽李泽底与畸笏叟同时削减了彼此间柳条上的较劲,把大半功力用来攻击虬髯客,犹见得到虬髯客张口猛吸不止,那条锦鲤竟为他撮唇一吸之势,如鲸饮苍波,虹吸东海,缓缓地向他口中落去。
畸笏叟与李泽底互望一眼,当即扯断了那条联结着两人的柳条,竟各执半条柳条,向空中那锦鲤卷去。
恰在这时,空中忽多出了一只手,只见那只手凭空垂下,风中一阵衣袂飘荡之声。那手一把掳了那鱼,然后一个身影就带着鱼跳荡翻飞而去。
却听一个少年欢声道:“呀!卖鱼了卖鱼了,谁出的价高,就卖与谁了……”
那凭空出手之人却是李浅墨。
——他以倒击之势,抢回先机。一把吟者剑,逼住大食王子阿卜的后心,转眼间,已沿着曲江池边长堤追了那大食王子一圈,重又转了回来,算是报了适才之仇。
适才他为阿卜所逼,生死全悬于一线;而这时却是他逼着阿卜,令那阿卜命悬于一线。其紧张急迫处,却是他平生所未经。
这时他一剑倒刺,身形倒跃,迫得阿卜腾不出手来,只能退避。再次经过虬髯客所处水岸时,却在空中惊见了那条挣扎的锦鲤。他生死搏击之下,这时猛见到那锦鲤挣扎于空中的又似扭曲、又似欢悦的姿态,不知怎么,突然有感于心。一时竟无心再与那大食王子作你死我活的互搏,猛然一跃,放开那大食王子,凭空出手,出人不意地就把那条锦鲤掳了过去。
——他早就见到了虬髯客、畸笏叟与李泽底的对拼,只是适才全然无暇细看。这时,能从他们三大高手手底讨得便宜,偷了那鱼,一时不由大为得意。
李浅墨毕竟年少,竟于战阵之中好玩之心大起。他不是什么沙场宿将,为了一条鲤鱼却甘心全抛了适才好容易赢得的胜机。
可这便宜也不是那么好讨的。三大高手惊觉之下,人人动怒,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只见李泽底就一掌翻天,祭起了一个“浑天印”,向李浅墨击去。
而虬髯客手中钓丝,松开李泽底手臂,长线迎空,针一样的扎向李浅墨。
畸笏叟原本攻向虬髯客的“水蟒”,这时也转了方向,直冲李浅墨喷去!
李浅墨于空中惊叫了一声!
那声音中有惊骇也有兴奋,他方才从生死之际打了个转回来,这时只觉得玩弄生死却也大是有趣。眼见得三大高手竟同时向他出手,他心里竟忍不住升起一股孩童似的自豪来。只见他把那锦鲤一抛,张嘴用口衔住,腾出一手,以巧搏重,迎向李泽底那翻天一掌。
李泽底的“浑天印”当真有翻天覆地之势,随着他那一掌,只见小艇四周的池面上,竟有水流绕着小艇激起。那水流飞腾如箭,围成环形,已把李浅墨退路整个封住。
李浅墨情知,若为那水流阻碍,在三大高手合击之下,自己再怎么也逃避不开的。
他一掌下击,斜斜切向李泽底祭起的翻天印,身子仗着羽门的小巧功夫,竟于那“浑天印”上翻飞而起,可胸中却只觉得气血一翻,李泽底之掌力,毕竟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这时虬髯客钓竿上的银丝已至。李浅墨手中吟者剑觑准来势,伸剑就是一点。那根钓线却随着他的身形直向高处追去,此时争的就是李浅墨率先势尽,还是那钓丝率先势尽。
李浅墨轻身功夫再高,却如何能与那钓丝争快?却见他眼疾手快,手中吟者剑顺着那钓丝之侧,斜斜一削,向下滑去。
那直挺挺的钓丝一时如不胜其痒,略显弯曲。可它也趁势横卷李浅墨的腰际。
眼见得那钓线勾成环形,就要把李浅墨整个缚住,李浅墨衔鱼一跃,却从那钓丝所圈的就要收紧的环形里跃出。
眼见得他出其不意,夺得锦鲤,就要逃出虬髯客与李泽底的合击,空中却见一片刀光闪烁,却是那大食王子阿卜终于脱困,愤然已极,还手反击,要立时给李浅墨一个好看!
一时只见,三大高手或在岸上,或在老柳树间,或于舴艋舟上,同时向李浅墨出手击去。而空中,还有一道新月弯刀挟怒升起,横截向李浅墨,直欲腰斩李浅墨于弯刀之下!
李浅墨这时避无可避,只能以吟者剑一劈劈向了那卷袭而至的刀光,可他虽荡开了那道刀光,终于气息不调,身形已经泄力。却见他忽张口一吐,那条锦鲤竟被他直喷出数丈开外,落入水中,李浅墨还微微一笑:“好鱼儿,逃命去吧!”
可这时他身形再也避不开畸笏叟疾袭而至的“水蟒”。
那条“水蟒”在畸笏叟手上施来,长吸着曲江池水,奔腾不息,一旦被他击中,不说是立即受伤,只怕还要立时落入李泽底与虬髯客接踵而至的杀招。到那时,就真的再难幸免了。
却见李浅墨于空中一笑,望向畸笏叟道:“丑老头儿,你当真要杀我?”
畸笏叟见他忽扭头冲自己一笑,清眉爽目,正是自己于异色庵外高冈上曾一见心许的李浅墨。他当初一见,就喜欢上了这个少年,这时只听他哈哈一笑:“却是你这个小顽皮!老头儿我最爱俊俏少年,好!不杀你,给你洗个澡总可以吧。”说着,他牵动水蟒之力稍泄,那道水流在空中炸开,竟直把李浅墨淋了个湿透。
李浅墨冲畸笏叟领情一笑,身形已冲出那道水幕,直返高柳之巅。才才落足,就伸手向后招道:“好玩好玩,端的好玩。大食人,来来来。你我再斗上三百回合。”
说着他转身望向那追袭而至的大食王子,含笑道:“咱们适才可算已历生死,难道非要真的杀得个你死我活?”
那大食人还未作答,却听得“扑通”一声。李浅墨纵目看时,却是虬髯客在岸边一跃,耸身入水,入水前还高笑道:“我看中的鱼,你以为就这么轻易溜得掉吗?”
他一个六十许岁的老者,直如孩童一般认真。眼见得那鱼已被李浅墨抛入水底,竟不惜钻身入水,去追那鱼。
李浅墨哈哈大笑,冲着水中道:“抓不着那鱼,你就算枉负东海钓鳌客之名了!不过也许你钓得起又大又笨的鳌,却追不上那灵巧的锦鲤的。”
他此时浑身淋湿,满头满面都是水。一番激烈对搏后,脸上更显青春朝气,笑吟吟地望着大食人阿卜,露出一口白牙来:“咱们要不也去追那鱼?岂不比打打杀杀来得好玩,到时再看到底是你赢还是我赢。”
他两人本属敌对,但适才对决时,彼此已生敬意。李浅墨只觉得适才险死还生的对决后,忽然平生出些开心来,忍不住地对那阿卜笑了出来。
阿卜却要远较他来得沉稳。可适才沿着曲江池柳岸的两圈追逐,虽惊险至极,回思却也有趣,这生死之搏一时颇消解了他的杀气。
一时只见,他面纱之下,紧抿的嘴唇。沉默半晌,道:“别以为你可以跟我交朋友,我不需要朋友。但今日……”
他停顿了一下——出于超强的自尊心,他不想说李浅墨适才饶了他一招,平白放弃了胜机,但如再与李浅墨交战,他也觉得欠对方一个人情。
“……为了公平,我们下次再战吧。”
说着他双眉一剔:“不过,那个幻少师,我还是杀定了。而且你记着,下次对战,别再跟我来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你一身功夫固然不错。可我只跟男人打仗,不跟小男孩儿闹着玩儿。”
他口气里已隐含训斥之意。
李浅墨笑看着他。他此时只觉高兴,竟觉得那样的话听来也不讨厌。何况这样的话,怕还是那大食少年口中能吐出的最温和的话了。
他闻声一笑道:“下次打就下次打,谁怕谁呢?”
接着他语气一肃:“只是,记着,再别干犯我身边的珀奴!”
他年纪虽轻,可这一句话,却说得肃冷至极,语气里满是要挟与杀气。哪怕适才他本性流露,还露出孩子气的笑。可这一句说罢,满座之人皆能听到,听后只觉得血脉一冷。
那个大食刺客阿卜望着他,目光中,似惋惜,也似隐有留恋。想来以他之身手与他之自负,平素是很少会交朋友的,也很少会对敌人产生敬意。他欲待要说什么,却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抽身即走,却也觉得不甘。
恰在这时,只听得柳树下面,筵席之间,猛地传来一阵骚乱声。
李浅墨回头一望,怔了怔,忽叫了声:“不可!”
说着,他自柳树梢上弹身而起,人如弹丸般,直向筵席间射去。
那大食王子本不知再说些什么好,这时见李浅墨猛地射出,不由吃了一小惊。可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一回,李浅墨身形飞射,手中吟者剑,竟然直取的是——幻少师!
阿卜只觉得脑中一阵迷糊:适才,李浅墨还两度为了幻少师,与自己对决。可这时,他一剑飞刺,竟直取他曾拼命维护的幻少师?
可他一扫眼间,却见场中局势,倏忽间已生巨变。只见东宫太子身侧,有四个年老婆婆突然耸身而起,她们一个护向太子身边,另外三个,却直奔向王子婳身边的侍女。
一时异色门下诸人等,人人出手,竟要与王子婳手下爆发一场大战!
这场面倏忽变幻,众人只觉目不暇接。适才,座中诸王子还在为李浅墨与大食人阿卜之间的对决牵去了全部心思,这时,一个个都不知为什么异色门下却与王子婳手下冲突起来。
却听得异色门中,柴婆婆已高叫道:“有刺客!”
那边,太子身侧,王子婳手下诸女也娇声叱道:“保护魏王!”
——难道,竟又有刺客行刺,且还是同时对太子与魏王下手?
但看两边反应,似乎刺客正是来自对方阵营中,所以此时异色门下与王子婳身边的八个女侍才会突然全力出手,要各自保护太子与魏王,不惜倾巢而出,与对方动起手来。
何止于他们这里,却见那边柳岸边上,虬髯客潜入水底后,李泽底与畸笏叟先听到这边骚乱似乎一惊,可接着,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就向对方攻去。
这两个,一个是五姓门中第一高手,一个是大荒山一脉最年长的耆宿,一动起手来,要较诸筵席之间,诸女之斗,更加的惊心动魄。
李泽底一出手,掌力如黄流九派,纵横汗漫,就朝畸笏叟袭去。
而畸笏叟不愧草野第一耆老,他本当衰年,不以筋骨为能,一双瘦硬的胳膊这时扭扭曲曲,竟还之以一套“老丑拳”。
这一套老拳,却是他平生秘修。哪怕李泽底手下掌力淹兹汗漫,如山移岳走,但他的一双老拳直如经霜僵蚓、破土寒蝉,说不出的古拙怪异,也说不出的别扭难堪,竟让李泽底那样长江大河的攻势一时也难以顺畅起来。
龚小三与珀奴坐在席间,方看到李浅墨与那大食王子罢手,正中珀奴下怀,珀奴还自笑道:“这样最好!”
龚小三撇了撇嘴,对李浅墨罢手意似不满。这时猛见身遭一切都一时变得如此乱糟糟的,不由齐齐吓白了脸。
只见转眼之间,米婆婆、尤婆婆、柴婆婆、严婆婆率着异色门中一干女弟子,已与王子婳座下八女侍斗了起来。连东宫太子护卫与魏王府中高手也一并卷入了这场混斗。
一时只听得刀鸣刃响,异色门中女子所用兵器多为异器,而王子婳座下八女侍也技出奇门。这一场混战却也打得好看。
旁人不知,这一切为只为,适才诸人注意力全部或为虬髯客、李泽底、畸笏叟三大高手之间的较力,或为李浅墨与大食王子的决斗牵引,忽然间,异色门下高手与东宫之护卫猛发觉王子婳座下侍女忽悄然潜入,行刺太子……而那边,王子婳身边侍女也惊觉:有人正欲对魏王不利,且那人还是东宫属下!
两边人本来彼此防得严密,如不是虬髯客、李泽底、畸笏叟这等名压海内的高手出现,让他们忍不住不看;加之李浅墨与大食王子阿卜的对决太过精彩,断不会放松对彼此的戒备。
可这时,虽人人只觉得自己眼角不过有人影掠闪,却只觉那定是对自己的主人不利,心惊之下,更是禁不住要全力反击,以报复自己适才被愚之恨。否则也不会打起来得如此之快。
连那边李泽底与畸笏叟,闻得这边骚乱,纵目望来,一泄心神之际,也忽觉对方在向自己出手。他们只道对方今日确是有谋而来,心下大惊,所以才动起手来。
却见李浅墨全力飞刺,如星跳丸掷,已飞跃到自己曾坐过的席前。
他这一剑,却是直指幻少师。
只见幻少师正面色青白,额角上汗珠滴滴而落,似是适才曾用力过度。
他本精于幻术,对于技击一道却不甚在行。这时李浅墨一剑刺来,他只来得及抬眼望了望李浅墨的眼。李浅墨脸上却满是受欺之色。
只听得珀奴一声惊叫,不解李浅墨为何忽然对幻少师出手,下意识地张大了嘴,也忍不住伸手一拉幻少师。却见幻少师宁定地坐着不动,似打算生受那一剑。
李浅墨剑势已及幻少师胸口,这时与他对望之下,只见幻少师面色惨白,目光中似有傲决,也似有愧意。
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目光,李浅墨忽觉得下不了手去。
他剑势一缓,剑身倒转,剑尖忽然朝后,以剑柄一撞幻少师胸口的膻中穴,封住了他的血脉,趁势附耳在幻少师耳边说了一句:“你欠我一个解释!”
当即耸身而起,抛下已遭他禁制不能动弹的幻少师,卷入了东宫与魏王府的战团。
只见他这回出剑,凌厉无比,人人适才都见过他的手段,人人也不免都对他深有忌惮。且人人还不知他到底会相助魏王还是东宫太子,所以李浅墨身形过处,人人不免闪避。他却也由此隔开了相互即将爆发惨斗的两方。
哪怕悍厉如柴婆婆四妪,骄傲如王子婳座下八女,为他气势所动,竟也各自闪避。一时,本来纷乱的战局,竟生生被李浅墨一道剑气划分为两边。
这时李浅墨才终于止住身形,喝了声:“都给我住手!”
喝完后,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
可东宫与魏王府中的卫士,异色门下诸女与王子婳座下八女侍,虽可为他分开罢手。那遥遥对立,一个沉吟着摸索着掌中纤手刀的异色门主,一个耸身静立、怀手袖中的王子婳,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杀气却非李浅墨所能控制。
只见他忽跨前了一步,立身在两人中间,冲王子婳叫了声:“子婳姐姐……”
说着,又扭头望向异色门主,嘴皮动了动,脸上一红,却没能叫出些什么来。
可他这不叫分明已似在叫人了。只见他怔了怔,面皮紫胀,劝和道:“两位请别动手,恐入奸人之谋。”异色门主淡淡道:“奸人?”
王子婳神色较她更淡,冷然道:“好像是对方之人先动的手,我看见……”她一指一名东宫卫士,“就是他,适才出手行刺魏王。”异色门主却道:“不,是那个女子……”她指向王子婳手下的一名侍女,“她适才意图行刺太子。”
李浅墨一时也不知该当如何解释。他急得一时扭脸望望王子婳,一时又扭脸望望异色门主,面上神色焦急,这焦急却并非全是为怕东宫与魏王府起冲突,而是担心这两个似乎对他都有某种重要性的女子会当着他拼斗起来。
王子婳与异色门主望着他脸上神色,哪怕她们一个是五姓娇女,一个是一派之主,为了自身尊严,从不肯放下身段,一时也觉得,为了什么东宫与魏王府,让这个与自己在生命根底处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亲近感的少年如此焦急……却值得吗?
李浅墨也自恼于情急口拙,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这时真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对幻少师似犹存有一面旧情,不肯轻易说出他的名字。脑中却只浮现出一句旧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那“利”是什么,却是他一时想不清楚的。
却见远远的畸笏叟与李泽底已打出了真火。他们这等高手,一旦对搏,任谁也不敢不倾力而出,只怕稍一缓手,就会毁了一世声名。
李浅墨望着他们两人的对决,想以此二人之功力,也会堕入术中,幻少师的幻术也着实可怕。这些异域王子,虽侨居长安,但对于李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想来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却听得曲江池中,哗啦一响,却有一个人大笑着从水里钻了出来。
那人手里捧着一条锦鲤,口中哈哈大笑,一钻出水面,就冲筵席间直行过来。
——那可不正是虬髯客!
只见他到底不愧东海霸主之名,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尾鲤鱼,这时浑身浸湿,大踏步地走向场间。
为李浅墨所阻,场间局势本已一缓。人人各自惊疑,都不知自己刚才为何会突然打了起来,正在狐疑不已。眼见得虬髯客握鲤而来,却不由神经再度绷紧。
东宫太子与魏王身边的亲近卫士,原有不少曾亲历当日参合庄一会,对一于此老印象自然极深。
当日,他简直就视堂堂李唐的两位王子直如无物。在两个王子贴身护卫的随侍之下,戏弄得东宫与魏王府真如小儿玩物。这时见他突然现身,不由个个担心,只恐他对自家王子不利。
李浅墨眼见虬髯客出现,脑中不由轰的一声:那日东宫之中,曾亲眼见到虬髯客与东宫太子成约,他要藉杀魏王以借兵符。难道,今日,在李世民即将回京之际,他就要开始履约了?
只是就算杀了魏王,他又怎能洗脱李承乾的嫌疑?李浅墨脑中电转,看了眼东宫卫士的紧张神态,已经明白:虬髯客今日不只要杀魏王,为了洗清李承乾的嫌疑,只怕还要顺手重创李承乾,否则它日太子在整个朝廷面前断难交代过去。
但魏王李泰,虽不合自己脾气,却实为自己堂兄。李浅墨对他未见得有什么好感,但就是今日,还承他相赠春衫碑,既然事及肩胛,让李浅墨直觉不承情都不行。一时只见,随着虬髯客的行近前来,东宫卫士与魏王府侍卫个个回缩,退保于主人身侧。
李浅墨念及春衫碑,也忍不住脚下一退,向魏王身前、虬髯客行刺魏王的必经之路上遮去。
面对虬髯客之威,他也不敢距魏王过远,直挡在魏王面前不过丈许处。
他的身后,王子婳座下八女与瞿长史等,早团团把魏王围住。而那边,异色门主吴盐也离了自家软榻,在四个老妪的护持下,遮身于太子身前。
众人皆退,独王子婳轻移莲步,缓缓上前,直迎向虬髯客。
——不管虬髯客此时是否有行刺之意,也不管他要行刺的是谁,东宫与魏王府倚仗的两大高手:畸笏叟与李泽底此时都抽不出身来。只见他们两人正在柳岸之边战得个难解难分,甚至全神凝注,都无暇注意到虬髯客突然向宴席奔来。
却见虬髯客龙行虎步,大踏步而来,口里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老子久慕中土的烹调之术,今日逮了鱼,正想找个可治大国的王子来与老子烹烹,看看究竟味美与否。在座诸王子,不知哪位有兴,与老子烹此锦鲤?”
此老一身气概,不需出手,已足令见者自沮。
却见王子婳心情凝重,面上自笑吟吟地冲他迎去。
——满座之中,当真只有她敢这时上前。王子婳想来也自知不敌虬髯客。可与魏王有诺在先,岂可因敌手强大而自毁然诺?
她眼角余光遥遥地望向李泽底,只见他被牵制于畸笏叟拳下,料来不及赶来。此时只有她孤身迎敌。可敌手再强,也难掩她蛾眉之高概!
却听她笑吟吟道:“只是张老怎知,自己手中之鱼,就是适才砚兄弟放生的那条呢?”虬髯客微微一愣,哈哈大笑道:“聪明!只是你小妮子又怎知,自己所选,就一定是真命呢?”说着,他眯眼看向王子婳,脚步微停,说了声:“可惜了!”
话毕,他就再度前行,大踏步地直冲王子婳走来。
——看他龙行虎步之态,分明当迎向自己加以阻拦的王子婳已不存在!
他这一句“可惜了”却让李浅墨心头一惊:子婳姐姐有险!
回护魏王与否在他来说还是一件挣扎之事,但子婳姐姐,他岂可任她遇险不管?他虽与王子婳见面不多,却已深知她的脾气,那是遇强愈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今日,虬髯客要想对她答应保护的魏王不利,除非踏过她的尸体去!
李浅墨情急之下,再不犹疑,吟者剑锵然再出,一势已朝虬髯客飞击而去!
只听他口里叫道:“虬老儿,速退!”
虬髯客笑看了他飞袭而来的身形一眼,微笑道:“你可真真花心,又是珀奴,又是什么耿鹿儿,还加上这个王子婳,怕还有那个什么当异色门主的小妮子,你到底有多少要护住的女人?”说着,他大袖一挥。
他袖子本已为水湿透,这时一挥之下,为他内力充满,直如一面满篷之帆。
却听李浅墨叫了句:“子婳姐姐,快退,待我……”他一句未完,一招吟者剑已与虬髯客手中大袖交接上。
——当日,参合庄中,他也曾对虬髯客出剑。但直至此时,他才知道虬髯客的厉害!怪道强横如李泽底,也对此老深自忌惮。
他只觉那袖上湿浊之力,如大海之上,云蒸霞蔚,湿重难当,却也自绚烂,胶凝得吟者剑也迟钝起来。
只听虬髯客笑道:“小孩子,走开,我不杀你!”
李浅墨一怒道:“臭老儿,走开,我也不想杀你!”他击出之剑此时已被卷入虬髯客大袖之中,却听得虬髯客哈哈大笑:“小王八蛋,你倒真合老子的脾气。”说着,他袖子朝天一甩,已把李浅墨连人带剑,直向空中甩去。
李浅墨只觉自己如置身于暴风眼,身子立时腾空而去。他在空中转折身形,一剑下击,可也觉得,自己出手已慢——虬髯客那一只巨灵神掌已经祭起,指向的就将是王子j画的天灵盖。
他急怒之下,身子飞旋,头下脚上,已不顾自保,直向虬髯客头顶钉去!
可哪怕他已尽全力,还是觉得自己恐怕来不及了。
虬髯客今日有图而来,出手断不会稍加容情。哪怕王子婳也号称人间奇女子,但在此老掌下,不知能否当得住一招?
却在此时,只听得一声朗吟,空中闪过了一条尺蠖样的影子,那熟悉的“缩如尺蠖,而展似游龙”的尺蠖剑,忽从曲江池面一直袭而来。
李浅墨心中一喜:
——罗大哥!
来者是罗卷!
李浅墨一时心中惊笑:哪怕罗卷与子婳姐姐新婚即别,各行天涯,各有求索,可今日一旦王子婳有难,那是任什么也挡不住罗卷拔剑的!
(责任编辑:廖翼颖)
廖翼颖·下期预告:
罗卷来了?罗卷真的来了若不是他来,这般阔大的一场激斗要怎么个了局哟!可是他到底为何而来,又会有何作为?此刻怕是只有小椴知晓了。再者,幻少师,你当真是欠咱们一个解释呀!半个月后见!
人机火拼,谁将是至强的救主
傲月寒
暑假真不愧是全球少年最长最爽的节日,不甘愿地刨掉被补课培优暑假作业等等无聊琐事霸占的N个小时,仍然给大伙儿慷慨地剩下了许多结结实实的精彩时光(HOHOHOHU,最开心的是,家长们暑期都必须按时上班,小鬼当家的日子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咧),用来干那些平日想干却没工夫干的快乐事,而看电影,绝对是其中最为亮眼的重头戏。
《变形金刚2》、《终结者4》次第上映,将09年度的暑期档装点得分外华丽丽,人机火拼似乎成了今夏最夯的主题。在被狂派博派的多重变身以及各型终结者的张狂造型炫得两眼发花、头脑晕眩之余,月寒极间歇发作的哲学思辨开始冒头:
一切都在证明,电影对人类的预言,正在慢慢变成现实。人类热衷于对机器升级换代,以期获得更大的快捷和便利,而机器则同时对人类进行着目的和效果截然相反的机器化,人们已经开始在数码图片中旅行,和电脑恋爱,用短信培育友情,用GOOGLE学习文学。我们以节省时间的名义争分夺秒地制造着浪费时间的失误卡拉OK绑架了我们的夜生活,网络阅读越来越升级为主流的阅读方式,人们已经不会书写,甚至认不出手写体,纸质媒体的统治性地位逐渐被剥夺,文化的厚重传承即将无以为继……机器正迫使人类以进步的名义大踏步地后退!
这一切并非骇人听闻,而是潜藏在“科技改变生活”的歌舞升平背后、格外严酷的事实。经常翻看《看电影》,记得某期的卷首写道:“集体膜拜、宗教一般的观影环境正在被个体、独立而又芜杂的环境所取代,而更严重的是,正如卡拉OK的泛滥反过来口水化了音乐创作一样,电影也正在为日常的小规模放映,放弃技术和人文方面的古老准则。”这样的情形同样衍射到了文字创作上,当起点晋江称雄江湖,盗帖网站风起云涌时,坚守住主流、经典、正统的原创文学阵地,从海量、免费、良莠不齐的字符中萃取熔炼出精华,为写作者提供合理的报酬,为阅读者提供优秀的作品,变成一件越来越艰难的事业。
人机火拼,谁将是至强的救主?半人马库斯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武侠版》也正给出自己的答案。李亮说得好,我,才是我的救主!
蜀山的少年(18-21)
夏 生
蜀少唐谧、白芷薇、张尉三人组在蜀山御剑堂学艺,他们和天才剑童慕容斐、桓澜偶然结识,并在一系列探险寻宝、推理探案的“出生入死”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原本围绕在五人周围的“灰衣人”谜案似乎已然要被揭开,可出现的事实却与唐谧的推理结果截然不同,这大大打击了小侦探唐谧的信心。眼看距离一年一度的御剑堂大试越来越近,唐谧的心思也由灰衣人转到了帮助吊车尾张尉通过考试这件头等大事上。此刻,唐谧、白芷薇、张尉正在月色中召开考前动员大会,唐谧爆出了一句超级惊人的话:“张尉,你真是个天才!”……
18 胜利者永不放弃放弃者永不胜利
这样关于“天才”的解释,张尉平生从未听说,一时只觉热血沸腾,自有豪气从胸中升腾。
而白芷薇此时却一盆冰水浇下来:“得了,唐谧同志,别捧他了,‘天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吗?”唐谧摇摇头:“不能。唉,说实话,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可是,咱们不还认识一位在五殿大试中所向披靡的大仙吗,也许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白芷薇笑道:“哦,你是说桓澜同志吧。”
此刻,桓澜同志正一脸无奈地坐在智木殿的台阶上,努力思索了老半天之后,给出的答案仍然是“没办法”三个字。
“我们帮他杀敌不行吗?让他在原地随便挥几下剑就好。”唐谧问。“不可能,殿判们都在旁边,只不过你身在幻象之中看不见罢了。考试要按照每个人的表现给分,你们帮他杀,他还不是照样一分没有。”
“可是,咱们御剑堂不是讲求团队合作的吗,我们三人协同作战,不可以吗?”白芷薇问。
“可以是可以,但是他总要做点什么,不能毫无用处地呆着啊。”
“那可不可以,我们告诉他敌人在哪里,他自己去杀?”唐谧又问。
“能不能用暗器给他指点方位?我们先放出飞刀,把幻象中的敌人扎成满身是刀的刺猬,大头就可以照着刀砍过去了。”白芷薇提了一个更凶悍的建议。
桓澜听了,继续摇头:“第一,那些敌人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第二,那些飞刀在你们看来是扎到敌人身上了,而且敌人也确实受了伤,但实则是全部掉在地上的,只是你们身在其中,并不自知罢了。第三,如果你们不断指点张尉,在一旁观看的殿判们一样会给他低分,而且,你们也要强到能够分神指点他才行啊。”
唐谧和白芷薇听了,一时都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不免看了看一直坐在他们身旁不说话的张尉。却见他面色平和,也不见有如何忧心忡忡,似乎真的是想开了。
而此时,桓澜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也许,可以用符纸做标记!”
“符纸落不到地上吗?”白芷薇问。
“一般的符纸自然不行,但有一种符叫‘断虚’,是可以缚在幻象上,用来破除幻象的。以你们的功力,几位殿判共同造出的幻象根本不可能被你们放出的符纸去除,但张尉看到那些符纸,便可以知道敌人的位置了。写这符不算太难,我可以教你们。”
“这办法倒还成,不过大头只能看到一张符,要击中敌人还是很困难啊。我们就不能提醒他一句、两句吗?”唐谧仍然觉得,把一个飘在空中的符纸当成假想敌,对张尉来说难度还是太大了。“提醒一两旬自然可以,可是一两句有用吗?”桓澜反问道。
“要不,我们使用殿判他们听不懂的密语怎么样?”唐谧眨大眼睛,颇为自己的这个突发奇想感到得意。“密语?”三个人一同看向她。
“对,我就会一种,这就教你们。比如,上就是up,下就是down,前就是front,后就是back。”
“上是阿伯?”张尉一脸惑色。“下是荡?”白芷薇的发音颇准确。
“对,对,我教你们。”唐谧说着,拿起身边的一颗小石子,写出几个字母,续道,“以后,这就是咱们之间的密语了,只有咱们几个人才知道,怎么样?”
其他三个少年看着唐谧拿起小石子在石阶上画出浅浅的白色痕迹,听到石子摩擦着石阶,发出细细的沙沙声,然后,一连串符咒一般的奇异文字便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这写的是什么呀?”白芷薇问。
那是淡白色的印记:Winners never quit,quitters never win.
唐谧把石子丢开,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笑着说:“胜利者永不放弃,放弃者永不胜利!”
在那一瞬,这些首尾相连的文字,犹如拥有了神奇的魔力一般,深深吸引住了三个少年的心。
“这是我们之间的密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知道哦!”
这时节,六月已至,草长莺飞,少年们犹如准备在秋天结出果实的植物一般,开始竭力地吸取着养分。转眼间,时光流逝,长夏褪尽,蜀山的蝉鸣渐渐隐去,漫山遍野的绿色开始转成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黄色和橙色,五殿大试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那日清晨,唐谧和白芷薇走出梅苑的时候,看到张尉已经抱着剑等在了那里。秋日的阳光格外透明,打在少年微笑的脸上,他说:“早。”
“早。”两个人一同回答。
没走多远,迎面遇见了慕容斐。他背着剑,正准备参加第五殿之试,瞧见三人走来,笑着问:“怎么样,笔试满分了吧。”“可不是。昨天的卷子居然和你猜测的十有八九呢。”唐谧笑着说。“再加上慕容公子平日的教导有方,不得满分还真是过意不去呀。”
“不客气,那斐就等着几位师弟师妹了。”慕容斐说完,冲他们摆摆手便走了。“你未必就能成得了我们的师兄。”白芷薇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慕容斐听了,没回头,朗声笑了起来。那三人站在原地,也止不住地呵呵笑了。
忽听有人淡淡地问了一句:“都准备好了?”三人一回头,便见到同样负剑于身后的桓澜。
“准备好了。桓澜,多谢你平日的指点。”张尉一脸诚挚。
“那我走了,”桓澜往前几步,想起什么又回头道,“那密语也不要说得太多,殿判们不是傻子,就算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也会起疑心的。”唐谧笑着摆摆手道:“别担心了,我们已经帮张尉想出了一个杀手锏,实在不敌的时候就用这招,保证过关!”
等三人到了智木殿,才发现其他的剑童已经差不多都到齐了。智木殿的门口矗立着蓝、黑、白三条人影,正是阎楷之、宣怡和李巡三位殿判,他们的面前横着一条长案,正好挡住了殿门,长案上放着一个乌木签筒,里面鲜红的竹签只剩了最后一支。
宣怡拿出来签,递给他们,有些忧虑地看了张尉一眼:“你们来晚了些,只剩这支了。”三人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刻着一个“丙”字,知道是倒数第二组,不免都舒了口气,心想只要不是最后一组,便有足够的时间再去第二殿之试。
宣怡看到三人脸上一派轻松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张尉,每次穆殿监在巡视考场的时候,大约都会在考到丙组的前后到智木殿。殿监有时会因为想考量一下剑童的实力而忽然出手,你们要有所准备。”三人一听,顿时明白了宣殿判的意思:这一组的难度可能会突然增加,神色便都是一紧。
一旁的李巡见他们的脸色有变,安慰道:“无妨,穆殿监也只是想试试剑童的身手,并非成心为难剑童。”阎楷之则拍了拍张尉的脑袋道:“这一年你长进了很多,没什么可担心的。”三人听了,这才稍稍放下心,走到一边静静地等待。
前面两组进行得似乎非常顺利,很快就轮到他们这组。
三人进入殿内,身后的殿门忽然砰的一声闭拢,背后一片明亮的阳光顿时消失无踪。唐谧只觉得眼前一黑,没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整个空间又再次明亮起来,一座怪石嶙峋、石笋错落的石林已经将他们包围。
白芷薇低头看了眼地面,发现是白金色的沙地。想起桓澜说过,在沙地上敌人最容易靠土遁袭击,便提醒张尉道:“大头,是沙地和石林,敌人可能会从脚下出来。”
张尉点了点头,可是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与往常一模一样的智木殿,只是所有的窗子全都被挡上,整个大殿黑漆漆的一片。而在大殿尽头,三位殿监盘腿端坐,他们身边是一盏幽幽燃烧着的小油灯,明明灭灭的火光看上去有些脆弱,似乎一阵风就会将它吹灭了。
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了两次,每当身边的同伴开始挥剑杀敌时,他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站着。那个时刻,他总会觉得,突然距离所有人好远好远,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以及如影随形却又无法摆脱的无力感。
但是这一次,身边的两人明明置身于与他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却觉得有某种奇异的东西正把他们紧紧连接在了一起。
是密语吗?这世上只有我们几人知道的语言?他这样想着。
白芷薇和唐谧按照早先的安排走在张尉的身前,构成一个三角阵型,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不一会儿,白芷薇看到远处的沙地略略有些下陷,便伸手从怀里掏出“断虚”符,攥在手中:“Enemy ahead.”(前面,敌人)
张尉听了,把剑横在胸前,警觉地注视着前方。
与此同时,白芷薇看到那下陷的小小沙坑正在缓缓向着他们而来,当距离他们大约一丈远处,那小沙坑停止了移动,略略停顿一下。突然,白金色的细沙像喷泉一样暴涌而出。伴着白沙喷涌,三个蒙面黑衣人从地上一跃而出,在空中高高腾起,挥剑劈了过来!
此时,唐谧已经横出一剑去阻挡三个黑衣人的第一击,白芷薇则趁着这空隙,手臂轻扬,一连放出六道“断虚”符,准确地附着在那三个黑衣人的手臂上。张尉立刻在黑暗中看到了在半空中飘荡的六道符纸,便说:“I can see them.”(我能看见他们)
两人听了,心知张尉已经能够辨出敌人的位置,于是提剑一人缠住一个黑衣人,漏过去一个留给张尉。
张尉只见昏暗中有两张符纸朝自己冲了过来,知道这便是他的敌人了,虽然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招式,他出手便是蜀山回风剑法中最有威力的“风扫千军”。
按照他们事先制定的计划,虽然张尉看不到对方的招式,可是这一招很是霸道,如果用上十成体力加内力从正面攻去,对方必定迫于他的剑气正面迎击,并且,这抵挡的一招一定会很实,因此很难马上变招。可是张尉从谢尚那里学会了手腕上的小招式,可以在击向敌人的时候快速变招,从侧面反腕一剑,这一剑,则务必又快又狠,最好能一剑就将敌人置于死地。总之,张尉既然看不见,就必须快刀斩乱麻。
张尉的第一剑携着风声击出,见那两道符纸的位置果然是在死守,随即手腕一翻,一剑向这看不见的敌人下半部刺去。他的剑刺向虚空,也不知得手了没有,翻手快速地又补了一剑。
这时,只听唐谧边打边说:“Bingo.”(命中)
张尉心中不由一喜。呵呵,干掉了第一个。
隐藏在幻象之中的宣怡、阎楷之和李巡三人看到张尉手刃了第一个敌人,都不免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少年他们已经教导了将近三年,若说努力用功,恐怕他比一般剑童要勤奋上十倍,只是每每到了最后殿试这一关,他总是一上场便傻站在那里,然后就晕倒在地,事后问他怎么回事,那少年却只是倔强地紧闭着双唇。
三人中只有宣怡对这情形多少有些了悟,只因她在教导张尉剑术时发现,他的剑法不再像过去一样凝滞。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以为这孩子终于开了窍,知道如何以心御剑,可是再仔细分辨,便知道事情另有蹊跷。原来,他只不过是在剑招间加入了小小的连招。宣怡不知道这些小把戏是谁教给他的,可是心里一软,竟然没有点破。她自然看得出,这些小招是专门为蜀山回风剑法设计的,所以就算因此把这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一般,再换一套剑法,便毫无用处了。可是,她却从心里希望这个眼光明澈的少年可以通过殿试,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而教导术法的阎楷之和教导御剑术的李巡则是最头痛这张尉的,只觉得他的心就好像被包裹在重重铁壁中一样,无论如何也释放不出丝毫力量。此时,阎楷之有些疑惑地看向宣怡:“张尉打得这么没章法,一上来就是不留退路的全力一击,不像是你教出来的啊。”
宣怡顿了一下,她明白阎楷之的意思:如果此处不是他们制造出来的幻象,而是不知武功深浅的敌人,如此一击,若是不能一举制敌,便失去了还手的后力。而殿试是考量剑童应敌的整体能力,张尉这么打,即使杀掉了敌人,也算是落了下乘。
“这孩子,能这样就算甚好了。我倒觉得这样的打法比较适合他,不见得所有人都是一个套路呀。”宣怡替张尉开脱。阎楷之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倒也是。”
这时,三人都感觉到幻象之外的异动,便把心神抽离幻象,看向殿门处,发现不知何时,殿监穆显已经到了。
穆显冲三人点点头,沿着殿墙走到他们的身边盘膝坐下,把心神也沉入幻象之中,却看见张尉直直地立在那里,只有唐谧和白芷薇各自在与一个敌人缠斗。
“怎么回事,张尉在干什么?”他问。“他刚刚已经杀掉了自己的敌人。”宣怡解释道。“哦?”穆显也有一点吃惊,转而又问,“那为什么他不去帮助一下同伴,却像木桩子一样站着?”宣怡立刻道:“两个小姑娘不需要他帮,她们是这一殿剑童中剑法最好的两个。”话落,幻象中的唐谧和白芷薇已经结果了自己的敌人,宣怡不禁也跟着舒了口气。
穆显点点头,不再说话,继续凝神看起来。
此时,身处幻象之中的唐谧和白芷薇正环视四周,搜寻着后续的敌人。然而石林中一派寂静,只有微风偶尔吹过,轻轻扬起地上的白沙。两人明白,这是在考验他们搜索敌人的能力,便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唐谧故意用很大的声音说:“张尉,你别动,就在原地防备,芷薇,你在这附近搜索,我往前面的高处看看。”
白芷薇自然明白唐谧的意思,只是让张尉站在原地不动未免显得奇怪,可是若让他来回乱走,他不知哪个位置上有石笋挡路,岂不是很容易露出马脚?于是小声道:“张尉,left five steps,right seven steps,front nine steps,back eight steps.”(左五步,右七步,前九步,后八步)
张尉点头,明白这就是他可以安全游走的范围了,若是超出,应该就会有幻象中的障碍物,而白芷薇和唐谧的意思,便是让他在这片安全区域内装模作样地巡视。于是,他把剑提在手上,大脑袋左转右转,假装四处搜索的样子,按照白芷薇的提示来回踱着步子。
只是张尉跟着白芷薇和唐谧混了这么久,装模作样的功夫却还是没学到三成。白芷薇见他拎着剑东看一眼,西瞅一下,一副虚头虚脑的模样,与其说是在搜索防备敌人,不如说更像个在闹市中四处寻找机会下手的小贼,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摇摇头,走入周围的石林,开始寻找敌人。
而唐谧则走得更远些,跃上一根高耸的石笋,居高临下,四处观望。这时,她看见张尉周围的石笋似乎有些不寻常,不由得眼睛一眨,睁大了再想看个仔细,却发现有几颗石笋已经悄悄变换了位置。
她心下骇然,明白定是敌人正伪装成石笋在缓缓靠近张尉,便大声招呼白芷薇:“芷薇,敌人幻化成石笋,在靠近张尉!”
白芷薇听了,赶快掏出“断虚”符,可是她自己正处在密密丛丛的石林中,只能看见高低错落、深灰浅灰的大小石笋环立于身前身后,难以辨别哪一个是悄然变换了位置的敌人。
她略一思索,急急退出石林,护到张尉身旁,低声说:“Enemy close.”(敌人,靠近),然后迅速把“断虚”符重新放回怀中,双手合掌,将两小指置于掌中,做天鼓雷音如来手印,举高至头顶低喝一声:“天雷!”
只见以她的身体为中心,一圈蓝色的环形闪电急速向四周扩散开去,撞击到四周的石笋上。那些细小的石笋立时便被雷击折断,粗大的则晃了晃,仍然挺立着,而有三支石笋在受到攻击的刹那变成了三个蒙面的黑衣人,挥剑向白芷薇和张尉攻去。
此时,远处的唐谧已经赶了回来,掏出怀中的“断虚”符射向那三个黑衣人的手臂,可是她痰奔过来,出手有些不稳,力道也拿捏得不准,那个离她最远、正攻向张尉的黑衣人竟然没有被符纸射中,眼看着张尉因为看不到敌人,已经挥剑向另一个被符纸射中的黑衣人攻去,而白芷薇也被敌人缠上了,唐谧焦急之中使出魔罗舞,勘勘赶在那攻击张尉的黑衣人剑落之前,架住了他的剑。
唐谧挡住了黑衣人一剑,一直高高揪住的心这才落下,发现竟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情势来不及她多想,便又与黑衣人打作一团。
穆显看到这里,微微蹙眉:“这三个剑童的战法很奇怪啊。”
一旁的三位殿判明白他的意思:张尉不去迎击攻击他的敌人,而攻向袭击唐谧的。那唐谧则大老远地跑来,先匆忙放出“断虚”符,再出手阻断袭击张尉的敌人,这打法也实在太过“迂回”了。
教授他们兵法的阎楷之打圆场道:“这三个剑童的兵法学得不错啊,这可能是他们自己琢磨出的古怪战法。”“竟然放出‘断虚’符,难道他们认为凭着自己的力量能破坏掉你们三人造出的幻象?”穆显又道。
负责符法课的李巡赶忙解释:“那三人的确是想尝试一下,当时问了我很多关于这道符的问题。我看他们少年心性,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穆显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却伸出一只手紧紧握拳,再展开的时候,手里便燃着一团小小的火球。他轻轻一吹,那火球便四散开来,变成一颗颗小火星,向着三个少年飞去。
唐谧、白芷薇和张尉消灭掉自己的敌人后互看一眼,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掌,彼此一击。唐谧笑着说了一句:“Enemy clear.”(敌人,肃清)
就在这时,唐谧和白芷为看到一群小火星蜂拥着从远处飞来,两人一时间有些蒙,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照理说,这时是该用术法的,可是那群小火星越散越开,飞到他们三人面前时,已经散布到整个空间。而他们所学的术法中,没有一个可以同时攻击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敌人。该怎么办呢?
唐谧看小火星悬浮在空中,并没有主动发起攻击,忽然明白过来。这定是有人在考量他们如何用术法防御呢。而他们此刻,只学过风盾这一项防御术法。而且由于心力不够,每人只能防住一面,并且也不能坚持很长时间。现如今要想防住这漫天火星,必定是需要三个人在三个方向各自使出风盾才行,只是张尉完全施不出术法,这可如何是好?
唐谧想到这里,一咬牙,对白芷薇道:“芷薇,咱们两个张开风盾。”然后,她又转向张尉说,“大头,没办法了,出黑桃A。”
张尉虽然看不到幻象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此前唐谧讲过,在一种纸牌游戏中,最后的王牌就叫做黑桃A,既决定最终胜负的一张牌!考前他们约定,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便使用黑桃A这一招。
张尉点点头,眼睛镇定地看向远处那盏明灭的小油灯,压低声音道:“front,fifty steps.”(前面,五十步)
唐谧和白芷薇听了,站到张尉的正前方,再次与他构成一个三角,然后施出风盾,挡在前面。
果然,风盾一开,那些悬浮在空中的小火星就仿佛得到了命令,一齐飞扑下来!唐谧和白芷薇把风盾迎向前,和身后的张尉一起,开始发足疾奔,也不管防御不到的地方有多少火星正射落下来。
唐谧只觉得每一颗小火星打在脸上,便会带来轻微的灼烧感,她只好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假的假的,只是幻觉,破不了相,坚持五十步!
五十步处,石笋堵住了去路,唐谧和白芷薇两人忽然停下,身后的张尉猛地拔剑,一跃而起,像一只腾空的小鹰一般,向前扑去。
宣怡正奇怪这三人在干什么,便见张尉已经跃到自己眼前,一剑抵在她胸口上,声音沉沉道:“看见你们了。”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张尉就撤回剑,恭敬地持剑立于一旁,“宣殿判,尉得罪了。”
刹那间,围绕着唐谧和白芷薇的所有幻象全部消失,黑暗中,两人眼前只剩下在一盏昏黄的油灯前目瞪口呆的三位殿判和殿监穆显。
唐谧立时换上她的招牌式笑容,微微歪着头问:“请问,这样可以算过关了吗?”
穆显觉得自己执掌御剑堂这些年来,确实遇到过一些异事,然而却没有一件,比眼下的这件更不可思议。
两个在智木殿修习了不满一年的剑童,居然能够和一个连续两年不过一试的剑童一道,突破了三位殿判共同制造出来的幻象!这件事,跟任何人去说,都会被认为是荒谬的奇谈吧。
可是,这件“奇谈”方才确实发生了!那个叫张尉的少年,犹如从天而降一般将剑锋指向毫无防备的宣怡,确切地说,是指向了根本没打算防备的宣怡,然后说:“我看见你们了。”
那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淡定,甚至很有礼貌,仿佛破除掉由三位蜀山高手制造出的幻象是一件无比稀松平常的事。但是,即便是三个当年的顾青城或者是三个如今的桓澜、慕容斐,也不可能做到这件事吧?穆显想到这里,忍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三个人来:脸颊通红,眼沉星子,跃动的灯火映在三张青春的脸庞上,为那一张张面孔涂抹上了燃烧般的神采。多么英姿勃发的少年啊!他从心底里叹了一句,不知此刻该讲些什么才好。
唐谧看到昏暗的灯光下穆显那张充满疑惑的面孔,心中有一点点得意。前些天,三人讨论这一招的时候就料定,殿判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三个剑童能够破掉幻象,可是,殿判他们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张尉由于看不到幻象,故而从头到尾都知道他们究竟藏身在什么地方。而三人若想过关,就必须在这几人脑中还是一片震惊和混乱的时候,赶快得到肯定的答复。
于是,唐谧马上又追问一句:“请问几位师长,我们把幻象破除掉了,是不是可以算过关呢?”
穆显和三位殿判交换一下眼神:“张尉,你来说说,你们是怎么看出殿判藏在何处的?”张尉按照三人早先商量好的应对之词,恭敬地回答:“回殿监,就是凭一种感觉。”
穆显听到这个一向老实的少年此刻居然给出这么个玄而又玄的答案,鼻子差点被气歪,知道再问也是无用,便道:“照理说,是可以算过关了。只是,我并不相信你们的力量可以破除三位殿判联手制造的幻象。听说你们三人的笔试都考了满分,此次有意连过两试,可如果这一试你们是依靠什么投机取巧的方法蒙混过关的,而实则上并不具备通过第二试的实力,你们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三个少年摇了摇头。
“后果就是,此后,你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参加任何大试了。”穆显无波无澜地吐出这样一句。三人听了俱是一愣。
只因穆显所说的,和他们打探来的消息实在相差太远。此前,三人自然已将第二试、也就是仁火殿之试要考量些什么、难度如何……调查得清清楚楚,当时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所有认识的、并且已经通过仁火殿之试的剑童都说,那一试相当简单,只是让剑童们在剑室内找出一把认同他们的宝剑而已。
原来,蜀山之人所用的剑并非一般宝剑,而是由大铸剑师耗费心血神思、采撷日月精华所铸,故而每柄剑中都附有一个剑魂。这剑魂若是认定了主人,便会与主人心神相通,从而做到真正的人剑合一。剑主每次胜利后,剑魂都会更为强大一些,而剑魂越强大,御剑术的力量也就越强大。一把剑认定了主人之后,便会永生陪伴在主人身边,若是剑主身亡,这剑便会重新飞回御剑堂地宫的剑室中,失去所有的力量,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位主人的到来。而蜀山的剑童们为了进一步的修习,每个人都必须找到一把认同他们的宝剑,从此以后,人在剑在,人亡剑失。
唐谧三人被告知,这个选剑过程十分简单,就是一个人走进剑室。在一排排宝剑中凭着自己的感觉和喜好挑出一把来,然后等待那剑中的剑魂出来和你相见。只要剑魂愿意见你,就表示它认同你为新的主人。“只要是蜀山的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剑。”那时,桓澜的口气稀松平常。
穆显看到三人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大约也猜到他们心中所思,解释道:“你们可能没听说过有人选不到剑的,对不对?那只是因为,剑童们修习了两年以后,一般都具备了被剑魂认可的实力。而如桓澜这样一次通过两试的剑童,我们同意他去考第二试,不仅是因为他满足了连考两试的条件,还因为我们根据他在第一试的表现,可以判断出他已具备让剑魂认可的实力。而你们,我却无法判断。”
“请问殿监,挑不到剑又会怎样呢?”唐谧问。“不被认可,就没有资格再留在蜀山,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这是蜀山百余年来立下的规矩。”穆显说到这里,眼光变得有些凌厉,扫向三个少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知道幻象是如何伤人的吗?”
唐谧被他犀利的眼光扫到,不觉后退一步,恭敬答道:“回殿监,幻象本身并不能伤人,但是身处幻象者被迷惑了心智,会以为自身受到伤害。所以,比如被幻火所杀之人,身上没有灼烧的痕迹,可是身体却呈现被烧死之人才有的形态。”穆显点了点头,缓缓说:“明白就好,我希望你们此刻并没有被自己心中的幻象迷惑。接下来,就自己选择吧,如果你们觉得此刻已具备了得到剑魂认可的实力,就跟我来。”
唐谧觉得,穆殿监在说完这话的时候,眼光似乎又扫到了自己,特别是那只明明应该看不见的白眼,仿若射出了可以穿透人心的光芒。
一瞬间,她忽然就想退缩了。顿时,她几乎厌恶起自己来——每到这种极需要勇气来决断时,她总是习惯性的多虑。须臾之间,唐谧脑中掠过数个问题:自己不被剑魂认同怎么办?离开蜀山要怎么生活?张尉若是不被认同又该怎么办?这样是不是反而害了他?
然而,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忽听身边响起白芷薇的声音:“回殿监,我们一定要试一试!要不,怎么会知道我们有没有被心中的幻象迷惑呢?”那声音是这样清透且一往无前,唐谧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属于少年的回答啊。
19 地宫惊魂
三人跟着穆显来到正殿,就见一位不认识的黑衣殿判正站在地宫的入口处,见他们来了,迎上前向穆显略施一礼:“殿监,仁火殿的剑童刚刚都通过了大试,还有一会儿工夫,剑室就会自行关闭了。”穆显点了点头,对他说:“宗峦,这三个剑童要加考仁火殿之试。”然后,他转向唐谧三人,沉声道,“快去吧。剑室的钥匙只有掌门人才有,他开门以后,一个时辰之内就会自行关闭,我希望你们三个都可以过关。”
三人被叫做宗峦的殿判引至地官的剑室门口,面前一道石门被轻轻推开,三人便看见一个小小的石屋,屋中空无一物,只有对面墙上嵌着一道紧闭的赤铁门,门上左右各有两只衔环的黄铜门兽。
“里面那道赤铁门通入剑室,上面被施了术法,有人站到面前就会打开,一次只能进入一人,你们商量好谁先来,其余的就在小石屋里等着。”宗峦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石屋的门缓缓闭合,张尉看了看唐谧和白芷薇道:“我先来吧,我如果都能被认可,你们两个就更不用担心了。”“大头,如果万一不成,你别怪……”唐谧想说“你别怪我”,可是话到嘴边,她才惊觉自己怎会是一个如此没有担当的人,当真是有些恼恨自己了,心一横道:“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姐姐我陪着你下山,闯荡江湖去!”“就是,你要是不成,我俩也不进去挑什么剑了,咱们三个就一起离开蜀山,结伴当无名无派的游侠去!”白芷薇也如是说。
张尉听了,脸上忍不住泛起笑意:“那敢情好得紧。不过,我原来虽然不说,但一直觉得自己看不到幻象和别人不一样,是一件顶顶不好的事。可是今天,我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然后,他把手放在心口上,神色沉静而坚定,“我觉得,我这里一点也不弱,一定会得到剑魂的认同的,我有这样的实力,你们放心吧。”
话落,张尉走到那扇赤铁门前,但见门环兀自轻摇,那门便分向两侧。张尉见里面一室通明,却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觉得有什么力量好像正牵引着他一般,不自觉便迈步向前走去。
来到剑室之内,他才发觉所谓的剑室其实并不是一间小小屋室,而是一座差不多有半个御剑堂正殿大小的石屋,石屋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方形深坑,这一室的光亮都是由这坑中所发。他走到深坑边缘,就见坑的四壁被凿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凹槽,每个槽中都安静地卧着一柄隐隐生光的宝剑,而这些微弱的光芒汇聚在一处,便使整个坑中仿若含着一枚巨大的宝石,灵光莹莹。
张尉发现,每一面坑壁的边缘都有一道陡峭的狭窄石梯向下延伸,他正寻思着是否要沿着石梯走下,却发觉有一个闪着光的圆盘从坑底升了上来,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金色的莲花座。
那莲花座转瞬便飘到张尉面前,他一跃到上面站稳,莲花座就开始缓慢地沿着坑壁向下飘去。
张尉看到一把把宝剑从眼前掠过,每每想要伸手去拿,脚下的莲花座就仿佛得到命令一般停下。可是,他却总觉得还有些迟疑,心中感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故而一次次地收回了手。
渐渐的,莲花座已经越来越接近坑底了,可张尉还是没有做出抉择。这时,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那些找到命中宝剑的剑童,一定是凭借心力,感应到了与自己命运相连的剑,而他,则毫无这样的感觉。思及此处,张尉的心猛地一沉。然而未等他再多想些什么,眼光却扫到不远处的一把古剑,就在那一眼之间,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宿命的强烈召唤。在那样仿若前世今生、血脉相连般的牵引之下,他毫不迟疑地伸出了手。
这是一柄暗淡无光的乌鞘剑,比一般宝剑要大上两三圈,大约就是所谓的巨剑了。黄铜的护手和剑柄倒是被磨得闪闪发亮,让人不由怀想,当年究竟是谁人曾手握此剑,仗剑江湖。
张尉深吸一口气,右手紧握住剑柄,将剑向鞘外一抽,忽见白光一闪,青锋骤现,竟有寒意扑面而来!张尉在心底赞了一声好剑,再一抬眼,已经看到一个和自己面貌相仿的少年,站在了他的眼前。
“你是剑魂吗?”张尉迫不及待地问。那和张尉相似的少年爱理不搭地挑挑眉毛,权作回答。
“这么说,你认同我是新的主人了?”张尉按捺不住兴奋地问道。“就算是吧。”那少年的脸上明显挂着不耐烦的表情,“我这也是受人之托,只是没想到,却是这么个迟钝的小子。我说,我怎么感觉不到你的心力呢?你的内力和体力似乎都很强啊,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我也不知道。”张尉讪讪地笑。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可那少年已经失了耐性,一挥手,便消失无踪了。
等在赤铁门外的唐谧和白芷薇看到张尉抱着柄剑走出,立时欢叫着迎上前去,围住他同声问:“什么剑?什么剑!”张尉笑呵呵地把剑抽出,只见剑身上刻着“沉风”两字。
白芷薇伸出细长的手指,划过那两个字,轻轻念道:“‘沉风’,倒是和你的‘沉荻’像是俩兄弟。”“可不是,我本想多问问的,可那剑魂一下就不见了,一副傲慢的样子。”张尉答道。
唐谧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个梳中剑魂,便说:“就是,这些剑魂似乎都高傲得很。”然后,她一拍白芷薇的肩道,“行了行了,赶快进去吧,时间可不多了。”
白芷薇几乎是被唐谧推进那扇赤铁门的。她只觉眼前一亮,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一个金色的莲花座已经停在了她的脚边。她略略思索,站了上去,任凭那莲花座载着她沉入坑中。
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那些安静地躺在石槽中的宝剑好像并非是剑,而是一段段令人神往的岁月经年。沧海桑田、乾坤斗转,这些剑不论曾经陪伴过怎样辉煌瑰丽的人生,如今却都回到这里,等待命运再一次开始轮转。
就在她若有所思的时候,心里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轻轻呼唤。她抬眼看去,发现面前的两个石槽中分别躺着两把不同的剑。左手的那一柄有着银白色的剑鞘,看上去颇为纤巧,鞘上雕着繁复的祥云纹。右边的那一柄略略长一些,有着很特别的玉青色剑鞘。那剑鞘犹如玉色的大理石制成一般,有青白交互晕染的天然纹路,似乎能看出是什么图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白芷薇觉得心里忽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两把剑,她可以取走任意一把。可到底挑哪一把呢?她思索半晌,仍是没有答案,于是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抛向天空,然后伸出手接住那急速坠落的小东西,张开手掌看了看,微微一笑,拿起左边的银白色宝剑。
在剑鞘上那些交叠的祥云之间,她瞧清“雾隐”两字,心中不由得想:你好啊,“雾隐”剑,你说命运有时候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我们就靠一枚小小的铜钱,就要在一起一辈子了。
“唉,这么重要的事竟然靠扔铜钱决定,这次的主人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半空横生出这样一句娇滴滴的慨叹,引得白芷薇不由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和自己几乎一样的小姑娘正飘在半空中,白芷薇不由问:“你就是剑魂吗?你原来的主人是谁?”那小姑娘摇摇头:“这个,我可不能说,因为与你无关。”
“不说就算了,我也不过是想知道,究竟是从谁那里得到了传承。”
“那你就错了。在上一个主人死去时,我们剑魂的力量也会完全消失,所以你什么传承也没得到。我是新生的,就像你一样,在这世间是崭新而且独一无二的,所以才将有无限的可能。”
白芷薇听了这话,不觉心有所动,却又一时抓不住从心头一掠而过的思绪。我吗?有无限可能的、崭新的、独一无二的……我?
她在心头反复排列着这几个词,意驰神迷。
等到白芷薇走出那扇赤铁门,迎头便被唐谧抱住。
只听唐谧一叠声地问:“什么剑?什么剑!”白芷薇笑着挣脱唐谧的熊抱,抬手抽剑出鞘:“雾隐。”
唐谧和张尉一见那剑,不免倒吸一口气,只因那剑几乎是完全透明的,仿如用最纯净的寒冰打磨而成,剑锋一动,便有冷光漾出,寒意彻骨。好在唐谧如今已知道这世有一种叫做“晶铁”的物事,不会再无知地说出“水晶剑”三个字,便问道:“是晶铁剑吗?”“我想是吧,不过几乎完全透明的晶铁,还真是少见。”白芷薇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唐谧见连白芷薇这样一个什么也看不上的家伙竟也会高兴成这样,便明白这定是难得的好剑了,心下好生羡慕,冲那两人摆摆手道:“好了,别显摆了,姐姐我去了,我去了啊。”
待她走进剑室,猛然发觉怀中的晶铁梳子竟然在隐隐发热,心中暗想:是不是梳子中的剑魂发觉进入老家,所以兴奋不已呢?也不知那傲慢的剑魂看见亲朋好友都还是精光闪闪的宝剑,只有它变成了一把梳子,会不会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她恶作剧一般地把那梳子从怀中掏出道:“喏,见见你的兄弟姐妹、大叔大婶吧。”
谁想到那把红色的晶铁梳子一被掏出,立时变得灼热无比,唐谧只觉手上一烫,下意识地松手,便见那梳子化作一道红光,直直飞向了坑底。此时,金色的莲花座已经飘到面前,唐谧想也没想,便纵身跳到莲花座上,命令道:“快追上它!”
不过莲花座却根本不听她的指挥,径自载着她开始在剑坑中不急不徐地巡游。而唐谧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毛躁得紧,那些静静躺在石槽中的剑,竟是一把也入不了眼,心中唯觉那梳子才是顶顶重要的!
片刻工夫,莲花座已经飘到坑底,唐谧慌忙跳下,四处搜寻晶铁梳,最后,她总算是在一个角落最底层的石槽内看到了那把梳子,只见它正安然躺在一柄宝剑的旁边。
那把剑立时吸引了唐谧的注意,它看上去比一般的剑略短小些,剑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剑鞘和剑柄上蒙着赤色的蟒皮。那皮革的颜色红若赤霞,上面有蟒蛇特有的凹凸暗纹,一看就是难得的贵重之物。
唐谧不由伸出手,拿起剑仔细把玩,看见黄铜的护手上刻着小巧的“未霜”二字。她试着拔了一下剑,没想到剑立时离了鞘,露出仿若红水晶制成的纤巧剑身。她这才了然,原来“未霜”是一把红色的晶铁剑。
那梳子也是红色晶铁呀,会不会与“未霜”是一对呢?或者“未霜”本就是双剑,只是有人把其中一把拿去铸成了梳子?唐谧瞎想一阵,才发觉竟然没有剑魂出来,她不免心下狐疑:不是说,只要剑能出鞘,就表示被剑魂认可了吗?我拔出剑这么久了,怎么连半个魂也没看到?这样算是被认可了吗?
这时,她忽听坑顶上似乎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接着又听张尉洪亮的嗓音飘来:“唐谧,好了没有,宗殿判催了。”“来了,来了。”唐谧答应着,匆匆跳上莲花座。
来到坑顶的时候,她特意四下看了看,只见这剑室之内除了剑坑外,空无一物,哪里会有什么东西掉下?便觉得大约是自己听错了,抬腿出了赤铁门。
张尉和白芷薇看到唐谧也抱着把剑笑眯眯地走出来,两个人兴奋得一拥而上。白芷薇一把将剑抢来:“我看看……呀,很漂亮啊!”“真的很漂亮,就是小了些,不过挺适合你的。”张尉赞叹着,也忍不出伸手去触一触那微生暗光的赤蟒皮剑柄。
“剑么,能用就行,最重要的是,咱们三人都过关了。大头,恭喜你!”唐谧说这话的时候,尽量把眼角笑弯,以掩饰心中的忐忑。张尉摸摸后脑勺,脸上挂着喜滋滋的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要好好谢你们。不过其实我最高兴的是,咱们三人一起过关了!”“嗯,嗯,快走吧,宗殿判不是来催过了吗?”唐谧搪塞着,对自己算不算过关,心中实在是没底。
三人才出了石门,唐谧忽然“啊”地叫了一声,一拍脑袋道:“忘了忘了,我的梳子还留在里面呢。”“快去,就要关门了!”白芷薇催道。
唐谧转身就往里冲,一推开赤铁门,劈头盖脸就撞上个东西,还没等她搞清楚出了什么状况,便听见“叮叮咣咣”的一片,是什么物事掉落在地的声音。待她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撞到了一个男子,那人此时正慌张地弯腰,在地上捡东西。
——地上散落着五六个比拳头略小的透明琉璃球:每个琉璃球中都半满地盛着红色的透明液体。此时,有几个被撞得远的,还在地上滴溜溜地旋转。而唐谧脚边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两个大约是被刚才相撞的力道弄碎的琉璃球,绯红的透明液体正汩汩地从碎裂的罅隙中流出,像极了从伤口中不绝涌出的鲜血。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唐谧手按佩剑,厉声质问。那男子匆匆拾起最后一个完好的琉璃球,放入怀中,恶狠狠地骂道:“死丫头,弄坏了‘血影琉璃’,你拿命来赔吧!”
此时,唐谧仔细打量那男子,只觉得有些面熟,再看他一身蜀山仆役的袍服,便毫不示弱道:“哼,这‘血影琉璃’是你的吗?你一个蜀山仆役,怎能进入剑室,分明是来偷东西的。”
那男子往后退了半步,眉眼一低,脸上有一晃而过的心虚,然后却马上转成狠厉怎么着眼说:“仆役又怎么样?我李三从今日起,便将是江湖留名的大人物了!”
唐谧以最快的速度分析一下面前这个自称李三之人所说的话。
一般来讲,如果一个人说“仆役又怎么样”,那他大约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可能就是个仆役;而一个人如果在说出“今日起便将江湖留名”之前,加上了“我李三”这么个名号,那他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可能就真的是叫李三。只是仆役李三为何觉得自己能够在江湖留名呢?
唐谧想到这里,不免多看了几眼他怀中鼓鼓囊囊的地方,难道是因为这些叫做“血影琉璃”的东西吗?
“要江湖留名也不能偷东西,快把‘血影琉璃’放下,要不本姑娘可就不客气了。”唐谧见李三看上去似乎也不是什么混江湖的油滑人物,继续威胁道,“你以为蜀山派能容你偷了蜀山的东西,到江湖上扬名立万吗,赶快放下,我便放你一条生路。”李三脸上的肌肉一抽,似乎有些被吓到的意思,可随即又露出决绝的神色:“哼,蜀山派被萧无极和穆显这样迂腐又食古不化的人掌管着,早就没办法再担当起匡扶江湖正义的责任了。此刻,我就是替天下苍生来取这‘血影琉璃’的。”
唐谧听李三说这话时,竟有三分背书的痕迹,似乎是被什么人灌输过的样子,心中更是疑惑。她依稀记得在什么地方也听过有人议论掌门他们迂腐,便有意套一套话,声音稍微缓和,带着些天真无知的口气问:“大叔,我问你,就算你拿了‘血影琉璃’,又有什么本事匡扶正义呢?而这天下又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大叔你不惜自毁清白,去偷东西呀?”
李三听了这话,似乎心有所感:“我何须有什么本事,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儿就足够了!小丫头,你可知道这一百多年来,一代一代,魔血已经蔓延到不知多少人的身上了。而只有透过‘血影琉璃’,才可以看出到底谁才是魔血延续的妖孽,可是萧无极他们竟然把‘血影琉璃’藏在此处,我看他们简直就是和邪魔一伙儿的。我李三这是替天行道。为了除去邪魔的余孽,这点儿清白算什么,将来世人知道了我的苦心,都会佩服我李三的侠义,称我一声李大侠!”
唐谧听了,觉得有什么不对,忙问:“大叔的意思,难道是要透过这‘血影琉璃’看出谁是魔血后代,继而除掉他吗?那不是要杀掉好多好多人?而且,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不放过?这就是你的侠义所为?”李三听了,仍旧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那又怎么样!若是对邪魔心存善念,就是在纵恶。你个小丫头,快快让开,我看你年纪小,不明事理,不想出手伤你。”
唐谧摇摇头,明白面前这人已经完全被洗脑,根本无法沟通,正色道:“我不会让你走的。据我所知,身上流有魔血的人若是没有机缘,身上的魔性根本不会被激发,会像普通人一般生老病死。你这么做,与随便杀死路上的无辜之人有什么分别?我看真正的邪魔就是你!”
李三听到唐谧将他称作邪魔,怒气顿生,厉声道:“好,你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了!”话落,挥掌便向唐谧攻去。唐谧躲开他的第一掌,顺势拔出未霜剑,回手斜刺过去。不曾想李三的身手甚为敏捷,侧身躲过这一剑,一个旋身,略略后撤,抽出藏在腰带问的软剑。
唐谧见他居然身藏极为稀有的软剑,虽然只出手一招半势,却分明是蜀山的路子,心中的疑惑更盛,当即横剑当胸,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会蜀山的功夫?”李三冷笑一声:“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李三。堕天大人说了,蜀山的功夫天下人皆可习得,我为何不能学?别以为自己是蜀山剑童。就瞧不起人。”
正在这时,赤铁门突然开了,原来是一直等在外面的张尉和白芷薇见唐谧还不出来,担心有什么意外,便进来找她。两人一看唐谧正横剑和一个陌生人对峙,二话没说,纷纷抽出佩剑,护到唐谧身侧。
张尉低声问:“唐谧,怎么回事?”“此人要偷了咱们蜀山的东西出去杀人,决不能放他出去,好多人的性命此刻就掌握在他手里!”唐谧简单道。张尉听了,浓眉微沉,剑锋向敌:“好!这样的话,拼死也不能放他出去!”
唐谧眼盯李三,对张尉和白芷薇说:“也不知此人武功的深浅,咱们只要缠住他就好,过一会儿,殿判他们看我们还未出去,一定会进来寻人。”李三听了,面露焦色,三个蜀山剑童已经不好对付,若是御剑堂的殿判到了,自己哪还有逃脱的指望,于是心一横,小声念起符咒。
三个少年只见李三在嘟囔了一句什么之后,所有裸露的皮肤上都现出高高隆起的青色血管,仿佛蜿蜒爬行在皮肤上的青色细蛇。他那张原本平庸的面孔。此时因为凸起的血管纵横交错,变得狰狞无比,而左右两边的太阳穴上不知为何,竟各自出现了一个金色的漩涡状印记,仿佛是被什么人绘在上面的一般。
“怎么还没挑好剑?剑室很快就要关闭了。嗯?人呢?”三人身后传来殿判宗峦的声音,紧接着,赤铁门再次被打开,宗峦走了进来。
唐谧心中甚喜,只是正在对敌,不敢回头。白芷薇则转过身,跨前一步迎上去,着急道:“宗殿判,此人要偷我们蜀山的东西,出去作恶。”
宗峦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场面,随即明白过来,温和地对白芷薇道:“没关系,我来处理。”这话才出口,他已经一掌击出,重重打在白芷薇的胸口上。白芷薇喷出一口鲜血,小小的身体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然后“咚”一声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唐谧用眼角瞟到白芷薇摔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心中惊惧不已,握剑的手止不住地抖动,想要跑过去瞧瞧她,却又不敢轻易移动步伐,给对面蓄势待发的李三可乘之机,只得紧咬牙关,强定心神,盯住对面的敌人,可是眼睛里却有湿热的泪水溢了出来。
“殿判,你、你为什么?”张尉也是既惊又怒,回转身,与唐谧背对背。将剑锋指向宗峦,大声质问,可心中恨意太甚,话已说不连贯。
宗峦却毫不理会这两个剑童,向前两步,面无表情地对李三道:“赶快出去,这里有我,一会儿关门时穆显一定会来巡查,被撞破就麻烦了。”
李三也没料到会生出如此突变,于是用了十成力量一剑劈向唐谧,料想这小丫头一定不敢硬接此招,只要她侧身避招,自己便可夺路而逃。
谁知唐谧死心眼儿起来竟也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她明明感到李三此时的剑气犹如排山倒海般倾压过来,这一剑自己是绝对难以力敌的,可是心中却打定主意,决不放走这些伤害芷薇的家伙,一定要拖到穆殿监赶来,于是将全部内力凝聚于持剑的手臂,硬生生扛住了这一剑!
尖利的金鸣之声在密闭的剑室内回响,唐谧只觉胸中血气翻涌,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此时,张尉也已和宗峦斗到一处。他无暇去看唐谧出了什么事,但嘴上却喊:“唐谧,我挡住殿判,你别放走那家伙。”李三见一剑把唐谧震倒在地上,顺势把她一脚踢开,冲出赤铁门。唐谧听着张尉的叫喊,一咬牙,忍住涌上喉头的血气,翻身爬起就追,然而第一步刚迈出,她便觉得脚下发虚,向前栽去。
这时,一道红光从剑坑中激射而出,正击中她的前胸。唐谧只觉心口一暖,翻涌的血气竟然平息了许多,一个踉跄,却没真的倒下。她一摸胸口,原来是那把晶铁梳子已经飞了回来,也没多想,拔腿就往外追。
宗峦因为身居殿判,对这些孩子们多少有些下不了杀手。他本来打算放李三出去之后,自己就逃离蜀山,故而出招时处处留情,只是想缠住张尉。谁知这两个剑童就像池塘里的王八,咬住了就不松口。他眼见那个瓷娃娃似的小姑娘被打倒在地,显然是受了内伤,竟然爬起来就去追李三,而自己这边厢,又被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黏得脱不开身。
宗峦暗暗奇怪,一个智木殿剑童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原本张尉第一剑攻去时,宗峦与他双剑一对,便觉得这剑童内力不弱,可他以为这只不过是此剑童一时逞强,将全部内力灌注于剑端,一剑之后便不会再如此强势。谁知道,张尉后面的每一剑力道都如此沉厚,仿佛体内有源源不绝的内力一般。非但如此,一套蜀山回风剑法被张尉练了三年,又经过谢尚指点,无比的纯熟流畅,几招之内竟然不落下风。
此时,宗峦眼看着唐谧就要奔走,一狠心痛下杀招,全力震开张尉的一击,放出手中飞剑,直刺向唐谧!张尉一见宗峦震开自己后便用御剑术去杀唐谧,想也没想,便放出手中剑去拦截。可是御剑术是要依靠心力驾驭的,张尉在情急之下施出,只觉心中好像有什么力量正要喷涌而出,整个心房如同要被撕裂揉碎一般的疼痛,眼前一黑,就像当年参加智木殿大试一般,就要晕了过去。
绝对不能晕!他这样想,挥手一掌重重击在自己脸上,一时眼冒金星,口角流血,可神志却又被打了回来,终是没有倒下。
此时,张尉再去看唐谧,只见她在门口处险险避过第一剑,那飞剑在空中调转过来,又刺出了第二剑。张尉忙捡起脚边自己那把根本没飞出去的“沉风”,挺身而上,挥剑拦住飞剑,大声叫道:“唐谧,你快追,我给你挡着!”
宗峦见已拦不住唐谧,索性收回飞剑,决定先解决掉碍手碍脚的张尉。这一次,他毫不留情,两三招之后,张尉已处于劣势。
宗峦瞟了一眼赤铁门,发现那门的红色正在慢慢褪去,转而变成乌黑。他知道,这意味着剑室马上就要自行关闭了,于是长剑一挥,将张尉逼退半步,身形一转一纵,冲出剑室,几乎就在同时,铁门轰然闭合,完全变成了黑色。
20 阴谋最后的真相
唐谧追出剑室时,看见李三的背影正沿着甬道疾奔。她提起一口气想施出轻功,才发现内息不稳,随即改换成对内力要求不高的魔罗舞。果然,这邪魔创造出的武功就是轻快,只要用上一点点内力,再配合步伐身形的变化,唐谧便可以疾走如飞。
眼见就要追上了,她抽出剑,提气向前一跃,直刺李三的后心。那李三大约是跑得太过慌张,再加上唐谧并没有像八点档电视剧里的侠客们一样,对敌时先要惊天动地地大喊一声:“哪里走!”而只是无声无息地快速掩近,故而对这刺向要害的一剑,他竟是毫无防备。
唐谧眼看就要得手,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一剑下去,我就要杀人了!她心思如此一转,这一剑竟然刺不下去了,剑锋一偏,刺上了李三的左臂。
李三被一剑刺中,心下大惊,身子向前一扑,左脚点地,右脚一旋,转回身来抽出软剑,挡开唐谧的“未霜”。唐谧知道眼前这个血管暴起的家伙,自己若是硬碰硬绝非敌手,便只是借着魔罗舞灵活的步法与他周旋,期望拖得一时半刻,等到穆显前来巡察。
好在这甬道并不算窄小,大约能并行五六人,再加上唐谧的魔罗舞是被慕容斐在二十来块浮木这样局促的空间中特训出来的,虽然李三的功夫远胜于她,却被她缠得紧紧的,根本无法脱身。
就在两人缠斗之际,唐谧的背后忽生寒意,她虽然没有任何对敌经验。此时凭直觉也知,定是有兵器刺来,想躲却已来不及了。她身子一矮,便觉有利物砍在了左边的肩胛骨上。那一瞬间,唐谧倒并不觉得疼痛,只有被冰冷锋利的东西切入血肉的异感,紧接着才是一阵剧痛传来!
偷袭者见一剑未中要害,拔剑再刺,唐谧就势往地上一滚,持剑的右手撑地,狼狈地站起,把“未霜”往胸前一横,怒视着面前的敌人。
此时,她面前站着两人,一个是李三,另一个则是刚刚出手偷袭的宗峦。唐谧一见是宗峦,一时间忘了痛,叱道:“大头呢?你难道把他杀了?你根本就不配做殿判!”
宗峦年轻的面孔上现出狰狞,并未回答唐谧,只是冷冷道:“我就说你们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果真是练过邪魔武功的那几个小孩。上次你们已经坏过我们的好事,这次又偏生突然跑出来添乱,把景况弄得一团糟,真真是自己撞上来寻死!”
唐谧的脑中只想着张尉可能也遭遇不测,顿时混乱成一片,却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何时坏了谁的好事,恨恨道:“你们如此妄杀无辜,才是邪魔所为!反正我的朋友都被你们杀了,如今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怕的!今日你们要想出去,就踏过我的尸体吧!”宗峦冷哼一声:“放心,本来也不准备让你活着。”话毕,他的剑已出手。
唐谧本就受了内伤,与李三相斗已是勉强为之,此刻肩上的伤口又疼痛难忍、血流不止,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眼看着宗峦一剑将至,她抬剑去挡,心中却知道不过是在无用地挣扎,这挡与不挡的区别只是,早一剑还是晚一剑死而已。可是,她的剑并未如预期那样与宗峦相交,因为一柄银白的飞剑竟然先她一步,挡住了宗峦这一击。
唐谧一见这剑,心中大喜。回身叫道:“殿监!”
只见她身后的甬道尽头,一个身穿灰袍的身影正挥动右臂,隔空御剑,那样饱经风霜的面容,以及一只泛着冷光的白眼,除了御剑堂殿监穆显,还能是谁?唐谧就听他沉声喝道:“唐谧,快退到我身后来。”
她闻言刚要过去,李三的软剑已经攻来,不等她抵挡,那正与宗峦周旋的飞剑竟然飞来帮她拦了这一剑。这一刹那,宗峦看准机会,放出手中飞剑,直射已经没有兵器护身的穆显。穆显左手一抬,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那飞到他面前的剑便半寸也难以再前进了!
可宗峦并不死心,加大心力御剑,希望可以突破穆显的术法防御,谁料他的飞剑就如凝滞在了空中一般,分毫不动,而胸中却已犹如翻江倒海般纷乱难止。宗峦这时终于明白,自己远非穆显的对手,一纵身,扑向正朝穆显跑去的唐谧,向着她的后颈,一掌劈下。
穆显见状,只得收回防御,侧身避过因为术法消失、激射而来的飞剑,纵身去护唐谧,同时右手在空中一招,唤回自己的飞剑。
宗峦早料到穆显一定会护住剑童,冲李三大喝一声:“还不快跑!”
李三见把自己追得焦头烂额的飞剑猛然离去,还没回过神来,听此断喝,如梦初醒,拔腿就跑。而此时穆显已经一剑迫开了宗峦,与他斗到一处。唐谧眼看穆显无法分身,强提一口气,集中心力,放出飞剑,随即腿一软,扑倒在地上。
御剑术本是一项相当难学的本领,唐谧他们这些剑童的御剑术,确切地说还只是停留在像扔飞镖一样扔出宝剑的水平,若在应敌之时,原是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可是此时李三急于逃走,对唐谧扔过来的一剑竟然没能避开。那“未霜”本就是锋利无比的名剑,这一剑力道虽不大,却深深刺入李三的大腿,只听“扑通”一声,他已摔倒在地上。
宗峦见此情景,明白大势已去,再与穆显拼下去绝无胜算,于是使出平生所学,强攻穆显几招,将他逼退半步。再施一招虚攻,实则身形一纵跃出战局,向地宫的出口方向逃去。
穆显没有去追宗峦,而是赶过去先扶起倒在地上的唐谧,帮她点穴止血,再送入一道真气,为她平复内息。唐谧一觉身体略适,便指着前面那个拖着残腿、扶墙艰难挪动的身影道:“殿监!别放跑那人,他身上有‘血影琉璃’!”穆显听了,神色微变,扶唐谧靠墙坐下后,便过去一把揪住李三的后脖。李三虽受重伤,可力量却仍大得惊人,猛一挣扎,只听“刺啦”一声,他身后的衣服竟被穆显扯下老大一块,整个人则向前一扑,又摔在地上。
穆显随即运剑指向地上的李三,厉声道:“说,你叫什么名字,谁让你来偷‘血影琉璃’的?”李三撇了撇嘴:“我叫李三,没人叫我来,我自己愿意。”
“殿监,他会蜀山功夫。”唐谧在一旁道。穆显听了一皱眉,质问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蜀山功夫。”
“自己学的,我每天打扫御剑堂,看剑童们练武,看多了就会了。”
这时候,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大哥,出什么事了?这是谁?”穆显抬眼一看,甬道的尽头站着一人,正是与自己有着一样面孔的双胞弟弟穆晃,便说:“是个来偷‘血影琉璃’的贼子,似乎是御剑堂的仆役。”
说话间,穆晃已到了唐谧和穆显近前,微微弯腰打量李三,然后转身对穆显道:“我知道此人是谁。”“哦?”穆显略觉讶异。
“他是……”穆晃一句话未说完,突然出手,一掌重重击在穆显的胸口,只见穆显的身体如枯叶一般向后飘去,再轻轻落在地上。
唐谧见此情景,惊讶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直愣愣看着一对互相怒视的兄弟,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那两人,一灰一黑,有着完全一样的面孔和震怒万分表情,却俱是沉默不语。
“没想到,你真的会对我下手!”终于,穆显开口。“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防备我。”穆晃淡笑着摇摇头,“可惜,就算你已提前运好气息抵御,这一掌也还是伤到你了。”“是,我以为你不会下此重手,是我看错了你。”穆显说到这里,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似乎是内息有些不稳。
“本来是不会,可我终究忌惮你的武功。怕出手轻了,以后便再没有机会。”穆晃说完,转而问道,“你为何疑心我?从何时开始的?你倒真是深藏不露啊。”“你如此苦心布局,行事又小心谨慎,我怎么会一早就看破。只可惜……”穆显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下来,希望能多耽搁一时,用以调理内息。
穆晃见他一阵不语,沉眉问道:“可惜什么?”“可惜我太了解你。”穆显看了看倚墙而坐的唐谧,对形势略作估计,“这些孩子提醒我的时候,我的确没想明白那些事后面隐藏着怎样的目的。就算今日见到这个偷‘血影琉璃’的家伙,我也没有立时把他和数月以前的事联想到一起,可是你却在这时突然出现。晃啊,这世上最想得到‘血影琉璃’的人,大约就是你吧。”
穆晃面色一动:“既然你猜到了,为何不先出手?”穆显的眼光有些暗淡,似乎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因为那只是猜测,而我却希望猜错了。”然后,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心里总是记得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吧,我们因为被认为是邪魔的后代,结果有人放出一条黑狗扑咬我们,当时,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你紧紧抱在怀里,替你挡住那凶狗。当时你在我怀里哭着说,大哥,我一定要替你报仇。可是后来,我们在山上看见那黑狗被猎兽夹夹住,你却走过去放掉了它。我原以为,在你的心底,永远会有那样的一颗赤子之心。”
穆晃听到这段经年旧事,神色也微微缓和,可是口气却依然凛冽:“我放了那只黑狗,只是因为我知道,报仇的对象应该是它的主人而不是它。而最后,我也放过了它的主人,那只是因为,当我有足够的力量时,那人在我眼里已经微小如尘芥,不值得我动一根手指头了。”
话落,穆晃缓步走向那个和他生着一般的面容,流着相同的血液,仿若水中倒影的灰衣男子,口气里带着淡淡的惋惜:“显啊,我最不希望的事,就是与你走到这般地步,可是,你却挡在了我的路上。”
唐谧不知道此时穆显的伤势究竟如何,可她明白,能多拖一时也是好的,于是大声道:“宗主,我知道自己死定了,可让我死个明白成不成?”穆晃停下脚步,眼尾扫一下唐谧,转而问穆显:“你刚才说,是这些孩子提醒你的,他们提醒你防备我吗?”
“不是。他们提醒我赤峰四翼蛇、剑童们被幻蝶袭击、以及药库被偷这些事,都是有人蓄意谋划的。不过,终究是你棋高一着,我始终没能猜出究竟那幕后之人是谁。”穆显显然还在故意拖延时间,“这件事,你已经准备很久了吧?”
“不算太久。记得吗,有一次你跟我喝酒聊天时曾经聊起,‘六音笛’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功用,就是不但可以操控妖物,对半妖也有作用,能让它们睡去或者醒来。就是那时候,我开始谋划这件事。”
唐谧听到“六音笛”三个字,猛然想起玉面曾经提过,打伤她的灰衣人便是去偷“六音笛”的。后来,她也问过玉面“六音笛”是干什么用的,玉面回答:“大音有五,宫商角徵羽,而这第六音,便是妖物们才能听到的声音,所以‘六音笛’是能操控妖物的笛子。”
当时唐谧听了,心中十分不解,只因她立时就联想到灰衣人偷笛,可能是为了操控赤峰四翼蛇,可偷笛那日是天寿日的晚上,那日之前赤峰四翼蛇已经出现过多次,便就有些解释不通了。而现如今,她看着这两张无比相似的面孔,把那些缺失的线索补上以后,事情的真相竟然已经赫然在目!
“原来如此,”她大声道,“穆宗主想得到剑室中所藏的‘血影琉璃’,可是剑室的钥匙只有掌门才有,所以你就策划谋取掌门之位。但你自知武功不敌萧掌门,此时偏巧知道了‘六音笛’对半妖的作用,于是你便借着殿监不会对你有所防备,便偷出他的地宫钥匙,屡次取走‘六音笛’。开始,你偷笛是为了操控赤峰四翼蛇,以引得剑童于朔月之日进入幻海,被妖蝶所伤。而你遇到玉面那次又去取笛,则是为了在身为半妖的活参成熟之日,让它们再次睡去,这样就配不出九荣回天丹,掌门他们便只好运功救人。到了比武时,你因为有所准备,功力比别人恢复得多,便可以轻易得到掌门之位,拿到剑室的钥匙。”
穆晃听了唐谧的一番话,脸上现出玩味的神情,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她来:“当真是个聪明的小丫头,我原以为这件事会被你们搅得一团糟,不过是意外罢了,没想到,你能想明白其中关节。看来,我错在低估了你们这些小小的剑童呢。说说,你还看出些什么?”
唐谧心中仍是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搅和了穆晃的计划,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关头他会放弃争夺掌门之位。
她不由疑惑地看向穆晃,发觉他正颇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再多拖延些时间,便道:“我还知道,你之所以不敢真正把‘六音笛’拿走,一定是因为你知道穆殿监有检查地宫藏宝的习惯,并且如果他知道了赤峰四翼蛇的事,万一疑心有人故意纵蛇,也会去察看‘六音笛’是否无恙。而你安排这个计谋,最希望的就是万事看起来都是自然发生,抓不出半点把柄证据,所以,你只好多次拿了笛子再放回来,并且身穿灰衣,就算黑夜里不小心被人看见,多数人也只会以为看到的是穆殿监,对不对?”
穆晃听了,不由得走进唐谧一步,神色喜怒难辨,责问道:“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小丫头!”
唐谧心中暗道:姑奶奶我是穿越来的,你懂什么叫穿越吗,古代大叔。口中却道:“不记得了,我是被顾宗主从山里捡来的。”
穆晃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若是果真如此,当真是天意不让晃成事了。”接着,他看了一眼穆显,又道,“你们心中一定奇怪,为什么我放弃了争夺掌门之位吧。”
“是啊?害得我当时以为自己什么地方想错了。”唐谧有点郁闷,“反正横竖也是一死,让我死前搞个明白吧。”
“好,就让你死个清楚。你们学兵法的时候,顾楷之有没有跟你们讲过,为什么天下没有长胜将军?”
“因为就算算无遗策,也终有掌握不了的变数。”
“是啊,变数。”穆晃略略感叹,“这个计划的第一个变数是,我没有料到那些赤峰四翼蛇之中,竟会有一条带着魔罗舞灯,也没料到你们刚刚在赤峰四翼蛇那里吃了大亏,还会那么快地不顾禁令再去捕蛇。结果,本来我希望赤峰四翼蛇之事除了吸引剑童以外,不要引起殿监以外其他人的太多注意。可是被你们在狮戏中一施出魔罗舞,赤峰四翼蛇的出现便成了被掌门、宗主众所瞩目的大事,如此一来,将来一连串发生的事,他们便很有可能生疑。”
唐谧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自己是如何无心搅局,心想穆晃要是因此气恼,把我一掌干掉,我还当真是死得冤枉。
“第二个变数,说起来也可以说是我的失算。我原本想怂恿司徒慎偷出他爹的九荣回天丹后,令李三再从他那里偷出。谁知司徒慎莽撞至此,竟然随随便便就把它吃了。结果天寿日那天,李三趁御剑堂无人时去偷九荣回天丹,发现居然没了!”
“所以小丫头,你说得并不全对。发现九荣回天丹不见之后,我使在天寿日晚上去取‘六音笛’,一是为了按照原计划让活参暂时不要出现。二是为了找到一个落单的剑童,在他找参的地方唤醒附近的活参,然后待活参被他的歌声引出后,我就能拿去配药了。可惜,这完全是突变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如此抢参偷药,实在是太过显眼。所以我思前想后,觉得难免已经惹人生疑,终是放弃了整个计划。”穆晃说到此处,转向穆显问,“你是不是已在掌门人比武之时设下了防备?”
穆显点点头道:“不错,虽然我并不知道是谁为了什么在捣鬼,可我当时已有布置。只是你做得确实漂亮,故意让桓澜看见灰衣人,所以我见到比武结果,着实对掌门有所疑虑。”
穆晃显然已经对唐谧失去兴趣,继续对穆显说:“好在我最后终于晓以大义,说服宗峦,趁剑童大试时进入剑室,否则这谋划多时的计划,真的要功败垂成了!你看,多可惜啊,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剑童们多事,我的谋划可以顺利实现,此刻我们两兄弟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穆显断然答道:“你错了!我俩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就算你顺利以掌门的身份拿到‘血影琉璃’,我也不会允许你随意杀戮无辜。你明明知道,堕天大人就算制出了可以鉴别魔血后代的‘血影琉璃’,最终却还是把它封存起来,就是不愿做无谓的屠杀。你这样做,难道不是成为了又一个魔王?不要拿除恶扬善当作聚集势力的幌子,这让你看上去伪善得可笑!”
穆晃此生最恨魔王,听得此言,勃然大怒道:“你和萧无极就抱着这些迂腐的陈词滥调吧!你明明亲眼看见堕天的转世已死,两年过去了,你还在期望些什么?”
“你应该看到了吧,蜀山青石阶上的结界已经变弱,如今你我都可以随意开启。还有,你感觉不到吗,这地宫的力量也变弱了。其实,所有堕天大人留下的力量都已衰竭。难道你不明白,再这样下去,这个世界就要翻覆了吗?今时今日,我必须这么做,就算是你,如果要挡在我的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条!”
话落,穆晃的剑已出鞘,以山呼海啸之势直刺向他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兄弟。
这是唐谧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高手相斗。和这一次比起来,掌门人比武时的对决简直就像是一场饱含炫耀、点到即止的表演。
她看着两个人在甬道并不宽敞的空间内闪转腾挪,剑锋相抵,只觉得萧萧的杀气四溢而出,这才明白原来性命相拼的高手决斗是如此的肃杀。每一招攻出时都凌厉得仿佛不留退路,务求一招制敌,可是一旦被防住,那犀利到看似没有回旋余地的攻击便会在转瞬间变出后招来,或攻或防,毫不凝滞。
就在唐谧被面前两大高手的性命对决迷去心神时,却无意间瞟见那团一直瑟缩在墙角的身影有所异动,心道不好,赶忙高声大叫:“殿监,小心!”
只是此话已晚,几乎是与她尖利的喊叫声同时,李三的软剑已经刺入穆显的腹中。只见那张布满凸起血管的狰狞面孔上泛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对穆晃道:“宗主,我……”
穆晃不等李三说完,一掌甩在他脸上,李三当下摔坐在地上,一口鲜血伴着两颗白牙从口中喷出。
穆晃暴怒的叫嚷声在甬道里回响:“你怎么敢伤他?你怎么敢伤他!”
李三坐在地上,瑟缩地向后退去,喃喃解释道:“我、我想帮宗主。”
穆晃怒气未消,微微抖动的长剑指向李三的胸口,厉声道:“你是什么身份?你连在显面前拿剑的资格都没有!这世上,唯有我可以杀他!”
这时,他见李三的胸前有一大片湿迹,只因衬着深棕色的仆役袍服并不明显,便将剑尖顶在李三胸前鼓鼓囊囊的地方,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血影琉璃’呢?”
李三一低头,这才发现胸前的大片湿迹,慌慌张张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琉璃球,发现一道裂痕清晰地蜿蜒在透明的球面上,里面的红色液体正在滴滴答答地从裂缝中渗出。
他面露惶恐,赶忙又拿出一枚,居然也是如此!一连取出五枚,竟是一个完好的也没有。
李三知道再看也是无用,仰起头,嗫嚅道:“宗、宗主,我、我被他们推倒了两回,我、我……”
李三闭上眼,以为穆晃不是要一掌打下,就是要一剑刺来,谁知却听穆晃仰天大笑的声音不绝激荡在甬道之中,久不平息。
半晌,穆晃止住笑声,望向那坐倒在地的灰衣人道:“你说,我算到尽处,奈何天不顾我,莫非这天,真的要翻了?”
说罢,穆晃举剑作势,要向李三砍去:“就让他给你陪葬吧,也算对你有个交代。”
此时,穆显已经点穴止血,可是被伤及要害,仍是不敢动弹,只是低低说道:“何必如此,你明明知道,他活不过一时半刻了。”
因为受了重伤,穆显的声音越发低沉,可是在如此局促的甬道里,每一个人仍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那缓慢的、间或有些停顿的声音又道:“那太阳穴上的金色印记是什么?大约是邪魔的术法吧。据说魔王曾经发明一种术,能让一个人一生的力量集聚在短时间内爆发,然后那人就会快速死去,就是这个吧。”
穆显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一般,可那李三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突然,他一改唯唯诺诺的奴才样,盯住穆晃,大声责问道;“宗主,你不是说这是让我增加功力的术法吗?”
穆晃索性收了剑,看着李三,唇角挂着一道似有似无的讥诮:“确实增加了你的功力,不是吗?否则以你的那一招半试,连剑童都不能敌。”
“可是,快速死去是怎么回事?”李三的声音有些嘶哑。
“世上之事,有得就有失,没有平白获得的力量。如果要怪,就怪你自己无用吧。我施术时不是告诫过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吗?”
这时,唐谧就见李三的眼中异光一闪,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穆殿监说出此事,就是为了挑拨离间,而眼前的李三已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便大声道:“别胡说!你施出术法就是为了怕李三万一遇敌,难以抵挡。对你来说,他只要能保住‘血影琉璃’一时半刻就够了,根本就是你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什么让他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完全就是为了利用他空许下的鬼话。”
李三听到此处,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竟然拖着伤腿,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穆晃。
穆晃挥剑挡开李三攻来的第一剑,懒得再解释,手腕一转,一剑便向李三刺去。那李三的剑法与穆晃相差何止千里,可是此时他的力量奇大无比,又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三招之内,穆晃竟没有轻易取了他的性命。
唐谧在一旁看得心急,悄悄挪到穆显身边:“殿监,李三似乎没有胜算啊。”
穆显睁开阖着的双眼,平静道:“尽力而已,之后就是天命了。”
唐谧听了,心中一沉,仿佛一股无比真切的死亡气息正没顶而至。她颇想英勇地说:“要滥杀无辜,就让他们踏过我的尸体吧!”对她来说,一想起白芷薇和大头已经死了,整个人便仿若在不绝燃烧。死,似乎也不过就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刹那痛快罢了。可当她沉静下来,面对着近在眼前的死亡,只能安静等死时,那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的巨大黑色羽翼,仍旧让她的心在窒息中颤抖不已。
这时,一股她熟悉的寒意袭过心头。
危险,有什么危险,赶快离开!就像前两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一样,她的直觉厉声警告着她。
她惶恐地抬头看向正在对决的两人,正瞧见穆晃的长剑划过李三的咽喉,绯色的鲜血激射而出,在空中画出一道残艳的弧。李三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着,然后开始迅速萎缩,最终变成了一具黑而干瘪的尸体,静静躺在宽大的棕色袍子里。
可是,唐谧根本来不及恐惧,一股熟悉的杀意更加真切地迫近。她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正站在甬道里——那是一个无头的武将,身上披着残缺的盔甲,浑身伤痕。
“尸王!”她低叫一声,慌忙转向穆显问道,“殿监,尸王怎么会在这里?”
这妖物的出现似乎也在穆显的意料之外,他略略思索道:“地宫并非是堕天大人所建,而是先人的遗迹,它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倍。其中有许多我们未到过的地方,可能藏有妖物。堕天大人只是把御剑堂下面这一块用术法保护起来,再在墙上镶上萤石照明。可如今,你也知道,堕天留下的力量正在变弱,这妖物可能是突破结界跑过来的。”
唐谧想起第一次出现这种危险感觉,是在术法课上,便怀疑那时这妖物也许就正好在智木殿附近的地下游荡,便道:“它大概已经在这里游荡很久了吧。”
“为何如此说?”
唐谧觉得有些解释不清,只得含糊答道:“直觉吧。”
此时,只见穆晃剑指尸王,喝道:“魔将尸王!哼,如今这样的妖物也能进入地宫了,你们居然还抱着堕天大人的遗训不放,简直是可笑至极!”
那尸王明明没有眼睛、耳朵,却好像听懂了一般,转向穆晃,定了定身,便如泰山压顶似的扑了过去。
唐谧目不转睛地盯着斗到一处的尸王和穆晃,她第一次在一场比试中不知道该希望哪一方赢得胜利,而且,看情形,的确也无法判断出究竟谁可能获胜。唐谧觉得,眼前的尸王比自己记忆里那个在幻海中所见的要厉害上不止十倍。在她刚见到时,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那个尸王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可如今看着这妖物与穆晃相斗时惊人的气势和力量,就算自己对数月以前发生的事印象再怎么模糊,她仍可以确定,那时遇见的尸王绝非是此刻如此凶猛的妖物。
“唐谧,你还能动吗?”穆显一边盯着战局,一边低声问。
“能。”
“你悄悄过去,捡起你的剑,做好准备。我现在无法动武,可是仍有一点施出术法的心力。我们先静待时机,这次必须一击即中!”
唐谧跪在地上,一点点爬向自己那把插入李三膝盖、此刻被他扔在地上的“未霜”。当终于把剑拿到手里时,她对自己说:“这一次,不论是杀人还是杀妖,一定要狠心下手!”
等她再抬眼观看战局时,赫然发现,刚刚僵持的局面竟然渐渐转变成穆晃处于劣势。唐谧知道,穆晃身为剑宗宗主,剑法之凌厉天下恐怕没人能出其右,而且她记得听桓澜说过,穆晃的佩剑“破甲”是难得的至宝,可以自行攻破防御之术,所以她暗自以为这一战,穆晃更可能胜出。谁知道,穆显锋利的长剑砍落在尸王的双臂上,竟然对那妖物不起任何作用。
穆晃因为“破甲”可破除防御,剑路从来霸道至极,喜欢以攻为守。每每逼得与他对敌之人因为不能依靠防御之术,只得单纯以剑防御。而在以剑对剑的情势之下,胜算便总是剑术出众的穆晃多些。可是今日遇到的尸王,却是防御力强悍到极致的妖物,穆晃的剑非但无法伤及它,反倒被这妖物完全只攻不守的打法弄得越来越被动。
唐谧边看边想:这可能是穆宗主第一次在对决中防招多于守招吧。他的长处完全被压制,真算遇到了克星。想到这里,她便忆起很久以前与白芷薇在书中见过,尸王是破甲之术的克星。如此看来,真是老天爷开眼,好巧不巧地安排了穆晃的天敌在此处为他们解围。
当这个念头掠过心头时,唐谧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眼前的激斗正酣,她没空继续深想,便被那生死一线的对决摄去了心神。
只见时间拖得越久,穆晃的劣势就越明显。他的衣衫已有两处被尸王撕破,身上也有多处中拳。唐谧禁不住看向穆显,心道:殿监一定也看出穆晃的败迹了吧,他又在想些什么呢?可是,就见穆显的面孔犹如平静的海洋,即使在海底深处有暗流奔涌,海面上却依然平静无澜。
在三百多招之后,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临!
已经露出疲态的穆晃一招防守不到,尸王的巨拳横扫而至,“砰”的一声重击上他的头颅。那头顷刻间便飞离了他的身体,撞在甬道的石壁上,再滚落到地上,滴溜溜转着圈。鲜红的血液刹那间从断颈处喷薄而出,如绯雨骤泻,撒落在地上。黑色的身影缓缓倒下了……
尸王转过身来对着唐谧,她忽然觉得,这个没有面孔的妖物如果有表情的话,一定正在用极其憎恨的眼睛盯着她。她心中寒意骤升,不由得退后几步。
“唐谧,杀死尸王只有一个办法,它并非没有脸,而是以乳为眼,以脐为口。一会儿它跪下不动时,你一剑刺入它脐中,再将它拦腰截为两段。”唐谧听到穆显这样大声对她喊。
她这才发现,原来仔细看,尸王破碎的铠甲下面,的确在双乳和肚脐的位置上有着很小的开口,被碎甲半遮半掩着,看不甚清楚。只是她心里奇怪:为什么一会儿尸王会跪下不动呢?
她有些不解地看向穆显,却见他闭上眼睛,口中默念着什么,紧接着,他的一张面孔竟然开始一点点变化起来,转眼之间,已成了一位极其美貌的女子。
唐谧几乎看得愣了,不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玄奇的术法,也不是因为那幻化出的女子有多么美艳动人,而是因为,那女子居然就是很久以前几个少年一起从赤峰四翼蛇体内得到的宫灯中翩翩起舞的那位。虽然,灯中女子的容貌并不清晰,但是,唐谧可以肯定,那样的轮廓,特别是那样的风致,一定就是那女子,也只可能是那个女子!
铠甲相碰的声音传来,唐谧扭过脸,只见那尸王推金山,倒玉柱,轰然跪倒在地。
唐谧来不及多想,挥剑刺出,直人毫无防备的尸王脐中,再快速地左右分剑,将那妖物由中间一分为二。
尸王的上半身摇了摇,如玉山崩塌般重重摔在地上,可下半身仍然直挺挺地跪着,保持着充满敬意的姿势。
天下无敌的魔将尸王,没有一声哀号,安静地超脱了红尘。
唐谧缓了半晌,才不确定地轻声问:“殿监,她是……”
已经变回本相的穆显看着她,神情郑重地点点头道:“是的,她就是魔王、赵国的第十八代君王——华璇。”
唐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喃喃道:“那、那堕天大人他、他杀女人?”
穆显没有看她,而是毫无表情地盯着那落在地上、与他有着完全一样容貌的头颅,以平静的口吻回答:“不是女人,是敌人。”
那语气里不露丝毫感情,可是,一丝寒意却渗透到唐谧的心底,她顺着穆显的眼光看向地上的头颅,刚刚曾经一闪而过的模糊念头渐渐清晰起来:“殿监,天下间有几个尸王?”
穆显看看她,有些不明白她何出此问:“魔将尸王是天下至霸至强的妖物,自然只有一个。”
“殿监,妖物会不会生病什么的,总之,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变得很弱?”她眨着眼睛,故作天真地问。
穆显不明白唐谧为何毫无关联地又问起这个,但还是耐心答道:“它们会因为被印封而力量变弱,生病倒是从未听说过。”
“哦,懂了。”唐谧垂下长睫,不再说话。
有一件事,她终于可以肯定。
——很早以前,他们在幻海中见到的尸王,此时就倒在她的面前。
而另一件事情,她仍然无法肯定。
——似乎有人,把正巧可以克制穆晃的尸王有意放在了地宫之中,就像是放入了一把专门等着穆晃的屠刀。
有这种可能吗?唐谧想,会不会是我太多虑了呢。
21 向不可预知的未来出发
剑室的门被重新打开的刹那,唐谧不觉退缩,并没有第一个走进去。
在莫七伤步入剑室后,她猛然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莫殿判,唐谧呢?她怎么样了!”
唐谧的心“咚”地一跳,铆着劲儿冲了进去,叫着:“大头,大头!”
就见白芷薇和张尉正盘腿坐在地上,张尉双掌抵住白芷薇的背心,正为她运功疗伤,而白芷薇的小小面孔苍白得骇人,双目紧紧闭着。
唐谧轻声问:“芷薇,你怎么样?”白芷薇牵动一下唇角,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莫七伤把手搭在她的脉搏上,半是对着唐谧,半是对着他身后的萧无极道:“没有性命之忧。”
唐谧和张尉几乎同时舒了口气,互相看看对方,呵呵地笑了起来。
萧无极看见那样明朗灿烂的笑容,唇角也不禁泛起笑意:“这两个女娃娃一定要上术宗那里养伤,暂时回不了家了。”
唐谧这才想起,今日御剑堂五殿大试全部结束后,剑童们就要放春假了。
春假是为了让剑童们能回家与家人共度春节而设,只是由于古时的交通并不便利,不论骑马或者乘马车,耗费月余在归家的路上实属平常,所以,春假的时间是四个多月,让剑童们赶在天气还未寒冷的十月启程,再于开始转暖的三月归来。
唐谧本就无家可回’,春假这个福利对她来说只是徒增伤感,一想到这样一来,就有人陪她留下了,她反倒有些高兴地笑道:“那倒没什么。”
“我也陪你们吧。”张尉突然插话。
唐谧笑眯眯道:“不用了,有爹在这里陪娘就行了。”
张尉眨巴着懵懂的眼睛看她,完全没听懂她的意思。唐谧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直笑到牵动了刚刚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才喘息着说:“那个,大头,以后别随便叫我爹哈。”
这时,张尉才终于想起数月前在幻海中自己中了幻蝶之毒时的情景,顿时气恼得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七伤看着眼前这一双小儿女,也觉得有趣,不经意一瞟他们三人身上的佩剑,禁不住“啊”了一声,低低对身边的萧无极道:“掌门,你看!”
萧无极顺着莫七伤的目光看去,神色微动,眉头不自觉地一忧。
“风霜雨雪雾,全部都现世了啊!”莫七伤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萧无极也不知听到了没有。但见他换上了严肃而平静的神色,郑重地对那三个少年说:“你们听好,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再对其他人提起半个字,懂吗?”
萧无极冷不防的这样一句,让唐谧和张尉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齐声道:“谨遵掌门之命。”
在养伤的日子里,唐谧过得分外惬意。不但顾青城专门派了仆役来给她和白芷薇使唤,而且,还多了张尉这样一个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的忠仆。其实,唐谧和白芷薇都知道,张尉已经两年没有归家了,而他在魏国的家离蜀山的路途也不算近,本是叫他快些回去的。只是那小子执意要留下来,说是万一需要他用内力帮她俩疗伤可怎么办。
说起来,这也算张尉的一桩美事,经此一役,他终于知道那次从赤峰四翼蛇体内得到的红色“鳐珠”,原来是恢复内力的异宝。再加上他不知给了松苑的司院福伯什么好处,竟然提前得到了绣有金色木火纹样的剑童袍服,整天穿着四处溜达,脸上挂着美滋滋的笑容。
有一日,神仙妹妹终于受不了站在那里抚摸着领襟上绣花傻笑的张大头,眉毛一挑道:“大头,你是娶了媳妇,还是抱了儿子?”
张尉一脸糊涂:“都没有啊。”
“那就不要成天咧嘴傻笑了,多容易让人误会啊。”
“嘿嘿,嘿嘿……”张尉摸着领襟上的金色绣花,笑着没有回答,只在心里疑惑:娶媳妇和抱儿子能比这还快活吗?
大约半月有余,唐谧和白芷薇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张尉这才放心地踏上回家的路。唐谧正要开始谋划白芷薇伤好回家以后,自己该怎么办,顾青城便来看她了。
“唐谧,伤好以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去?”他温和地问。这次受伤让唐谧清楚地感受到,顾青城对自己确实比对别人多了好几分的疼爱,便半开玩笑半撒娇道:“我是孤儿啊,无家可归,要不,宗主带我去江湖上看看吧。”
顾青城听了,淡淡一笑:“好啊,等你全好了,就带你下山去走走。”
唐谧听了,拍手雀跃,喜不自胜,在心中大喊:“江湖,我来啦!”
转脸儿回到屋中,唐谧看到白芷微正蹙眉看着一封信,便问:“谁给你来信了,家里?”白芷薇叹了口气,放下信道:“可不是,他们竟然知道我在这里受伤了,真是神通广大,正催我回去呢。唉,在这里呆久了,真是越发不想回去了。”
“往好处想想吧,你的爹娘可能是想你了。”
“算了吧,无非是为了那些烦心事。真不知道,回去了之后还能不能再回来。”白芷薇的脸上有着难掩的郁色。
唐谧看着眼前这张明丽的面孔,猛然发现数月之间,白芷薇已经全然脱离了幼女的稚气,完全蜕变成少女的纤秀模样,这才想起过了年,她就到了这里的女子可以说媒的年龄,便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于是很意气地说:“别担心,我陪你回家,保证你回得去,出得来。”
白芷薇看着唐谧露出狡黠笑容的粉嫩脸蛋,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轻扬道:“好,我信你!”
自然,后来唐谧每每想到自己因为一时意气用事,放弃了和顾青城游历江湖的大好机会,便不由追悔莫及。可当时,她还是如约和白芷薇踏上了前往楚国的旅程。因为蜀山位于四国中魏、赵、齐三国的交界处,所以她们必须穿过赵国,才能进入最南端的楚国。
此刻,唐谧和白芷薇坐在马车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渐渐由山野乡村,变成了熙攘的村镇。当马车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前行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唐谧的心头:如今,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上定然没有魔血的人,便只有我了,难道这和我来到这世界有什么关系吗?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她思索着这个问题,猜测着未来会不会有什么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眼皮逐渐发沉。
车内寂静无声,车外人声喧哗,两个少女都在马车缓慢的摇摆中昏昏睡了过去,而马车仍然在继续前行,载着她们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责任编辑:傲月寒)
[蜀山的少年]18至21章·完结
学期圆满结束,春假终于到来,一切似乎都已告一段落。可无法解释的疑惑依然存在,不可预知的未来就在前方,唐谧和白芷薇,即将首次正面遭遇魔王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