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沧月:这哪里是命题作文!
①潘琛琪
不得不说这篇文章很有九州或者云荒那种大背景勾勒乱世的味道,里面的人物也都是飘然卓尔不群。文宇很流畅,场景人物回忆穿插得很从容,很老练。不过全文没有高潮,都是一种淡淡的描述,未免读了有太淡的感觉。为什么不安排一场刺杀呢?比如在座的某位是那个火烧十里的始作俑者,然后受到了遗民的报复之类的…这样可以把矛盾集中起来再爆发,就会好多了。而且,和题目也没有关系,个个都喝茶去了,汗。
②李晓藤
嗯……本文真不像是一个小女孩写出来的,因为行文老练,里面还可以闻到血和汗的味道,感觉像是李亮或者燕大叔(燕垒生)那种阳刚稳健的路子,没有料到出自一个MM的手笔,让我不禁跌了一下眼镜。和金格格那篇不同,因为叙述的事情相对简单,所以作者得以凝聚笔力来描写,从容不迫,也有一定的爆发力。但是……酒咧?酒咧?为什么都没有酒啊……真是无视偶这个出题的>_<。把开头的凉茶换成酒不是更切题么?
③金格格
作者精心布局,方寸之间讲述复杂精巧的故事,行文老练洒脱,对于一个高三学生来说殊为难得。缺点是腾挪变化太多,看得人有点吃力。另外三个女人面目模糊,似乎三个并为一个也没有太大区别——呃,当然,对于一个四五千字的短文来说,要兼顾情节和人物也是比较困难的。另外……道具“酒”呢?哪里去了咧?
最后,不知为何,对于女名捕的描述不经意间竟让我联想起《武林外传》里的女名捕展红绫,不禁莞尔。
让我来评,三篇应该是2、3、1分别名列三甲。但是,从命题作文的角度来看,都不够切题,没有达到我最初命题时所期待看到的模样。“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一个多帅的场景。酒、剑、喧嚣的人群、冷然的猎手、一触即发的矛盾。为什么会“笑”饮?为什么在闹市中杀人?这些原本都是命题作文应该解释发挥的地方——可是没有一篇是以此展开的。
命题作文之所以比自由发挥的作品难,就在于它的限制性——如果只是套了一个题目,拣各自拿手的随便写来,那根本是分不出好不好的嘛!(- -!女王发怒了……遁!)
潘琛琪
即使在那些人人都很牛的地方,我也没在怕的!
★参赛宣言:有室友说你以后一定要写出一本书来,最好写一本出名的书来,那样很多年以后,我可以拿出那本书对我认识的人说,这是我同学写的……我记住了这个小玩笑。
高考过后,考上了满意的大学,说真的,我没有那种终于解放了的兴奋感觉。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是那个人人都很牛的学校吗,我想不是。于是,我想起了那个小玩笑,想起了《武侠版》上的A90广告。我喜欢这个题目:笑尽一杯酒,杀人闹市中。于是在参赛时间的最后几天里我决定去参加。知道进三甲的时候有些意外,我突然想到,这也许意味着一种开始,虽然没有当初那种天真的热血沸腾,但是我会努力。
★A90工作小组:她是爱高考、爱迟到的清华智侠
潘琛琪说:我喜欢高考!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够臭屁!但对于一个高考684分的准清华学生来说,这似乎只是句大实话。
身为沧月粉丝,潘琛琪毫无疑问是书虫一只。从《活着》到《此间的少年》;从《哈利波特》系列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潘琛琪看的书五花八门。每每因为看书太晚,窝在被窝里装死,早自习铃声响过5分钟后,顶着班主任杀人的目光冲进教室,生生把“看她迟到”变成班主任的习惯之一;也曾因为看书看得太HIGH,伙同班上十几个同学翘掉晚自习出去吃火锅,惹得年级主任震怒……
潘琛琪说,她算好学生吧,但自认是烈性女子,决不打乖乖牌。学习也不是只要安静听话就可以习来的。认真、专注是作为学生必须做到的,但认识自我,开发自我,才是人生旅程中永不停歇的脚步。
★场外评审团:不得不说,清华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上的,潘琛琪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脑力达人。想要从她那里套出点小内幕小八卦,那是百分百地,不靠谱。小编想问她要资料,写本《如何才能决胜高考》,她摇头晃脑地说了五个字——放松放轻松。(呃,原来考试跟Yoga是一个理。)在这里,借这五个字,我们代表侠客社区全体侠友祝今年所有参加高考的侠友们,都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武侠要迎来盛世,人生更要迎来辉煌!
李晓藤
界世太小,有点盛不下我
★参赛宣言:可乐是糖水,眼泪是盐水,武侠是血水。我天天喝糖水,悲伤时流盐水,但从没想过挥霍我的血液。从心脏到四肢末端,从主动脉到静脉,它就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肆无忌惮地奔流,滋养带动着一堆骨头和肉。于是,一个所谓的“我”就出现了。血液没有海水那样宽博,但它可以孕育出热血青年。在神州土地上,亿万意气风发的侠友流着同样的血,呼唤着同样的未来。我们血脉相承,因为武侠走到一起。
法律规定年满18岁者即可献血。
捐献出自己的血液,让更多的人走进武侠。让门外汉变成精通者,让精通者不再孤单。
★A90工作小组:她是死磕到底的大爱小豪侠
喜欢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的李晓藤,人如其文。就像她文中的李海,这个清秀的小姑娘,骨子里有种死磕的倔强。
因为有个男生说女生不适合下棋,她就毅然决然地去学国际象棋,回头直接干掉了那个过早下定论的男同学;因为有人说她个子高跑得慢,她就义愤填膺地去了体育队;老师和邻居说她考不上重点,她就拼死了学,以大仙级别的高分进了省重点中学的实验班……
国际律师、外交官、战地记者,再或者,去非洲或巴西教书兼做医生——一边教数理化生文史地,一边给当地人打针……倔强的小女侠心中有着无数个“兼济天下”的梦想!她想成为像史怀哲那样伟大的人,她想拥有史怀哲那样可以被称为壮丽的人生!
所以她说:“世界太小,有点盛不下我。”
★场外评审团:李晓藤打字极度龟速,但扔出来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无论是对武侠的看法,还是她的宣言,她的梦想,每个字符都透露着一种女生少有的浩远与开阔,那种一身是胆的神气,让她看起来像是从烈阳下的荒漠里缓缓行来的异世豪侠!
金格格
要来战,便来战!
★参赛宣言:参赛宣言要怎么写?小编大人的旨意是:随便写。这话就和餐馆里“随便点些什么”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我确实不谙此道。若是如同成吉思汗的战书写上:“要来战,便来战”,只怕不出这个门口我就会被从天而降的板砖拍死;而“我一定会努力加油”这样纯真又小白的话,我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于是也只能谈谈这次比赛。
我参加这次比赛,纯属意外。事情要追溯到小学六年级,当时偷偷看了一本梁羽生的《龙风宝钗缘》,从那个时刻开始,想动笔的念头便像只小蚂蚁,爬进了我的心底。
高三毕业,总算得闲。又无意中在社区上看到了比赛介绍。于是我心头的那只小蚂蚁不安分了起来。
得奖什么的,不能否认,我有一丝企盼。可就算没有获奖,我想我也会继续写下去的吧。没有理由什么的。只是,想写武侠罢了。
★AA90工作小组:她是青春磁场超强大的少女游侠
行得热血,做得坦荡,一箫一剑走江湖的游侠,这一直是金格格心中的梦。所以,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扛起长枪短炮,拿着地图,夹着小本本出发了……
新疆云南海南青岛大连威海厦门武夷山河西走廊沿线:新加坡马来西亚柬埔寨日本……数起曾经踏遍的“江湖”,格格四肢齐上阵也数不过来。不过印象最深的却是那次去日本。无关侠义,无关景色,只是这过程,太ORZ了……
高一暑假,格格参加一个征文活动,一不小心得了奖,二不小心被送去日本免费旅行(嘿嘿,其实咱就冲着这个去的!免费啊!爽得咧~),三不小心被关在宾馆里面和日本、韩国的学生讨论了4天关于历史教科书的问题(ORZ,谁叫咱是中国代表团呢……)!结果,去了一趟日本,连东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8月,格格远赴美利坚,在Universty Of lowa求学四年。她说,她会继续看武侠,继续悬疑推理,继续骗死人不偿命……继续写文,写出她人生中第三篇、第四篇、第N篇非作文类别的文章。(A90是第二篇,第一篇是耽美……)继续行走,看遍这个世界的风景。
★场外评审团:照片上的那个小姑娘,眼睛里像是有大簇大簇的阳光溢出来。无论你抛出什么话题,她都会迅猛异常地天南海北地跟你扯起来,那种从里到外的自信朝四面八方发射、发射、发射!(某工作小组齐吼:青春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场辩论
在静莲山庄的众弟子中,刘舍于文于武都是平平,唯一不凡的,是他的长相。他年轻时生得面似敷粉、唇若点朱,跟史展眉并肩而立,人人都惊呼真真是一对璧人。可是他并不爱她,因为他早把全部的爱都留给了自己,只是认为唯有史师妹才衬得起自己的美貌,所以不惜得罪众兄弟,最终抱得美人归。碰巧那时年轻的史展眉也认为,唯有刘舍才不致令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事实证明,有牛粪的滋润,鲜花才开得长久,于是便成就了这段别扭的姻缘。
在中国的历史中,确有过一段属于美男子的辉煌岁月:魏晋时期涌现过许多体不胜衣的男性璧人,只要生得好看,便不愁没人抬举。可惜刘舍生不逢时,掷果盈车的待遇他无福消受,长期在师门中也不得重视,算是红颜薄命,时间一长竟养成了无比忧郁的气质,常常揽镜自顾,长吁短叹。后来因为跟温家的那一战,更是弄得灰头土脸,从此人人厌弃,他便益发消沉。那如玉的容颜也只能在妻子的怨恨和自己的叹息中渐渐老去。可偏偏到了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猛然发觉,自己竟然爱上了早已对自己心灰意冷的妻子,为了她,连自家的性命都可以不再顾惜。
这笔交易,吕白楼最后是怎样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的,如今便只有吕白楼一人知道。其他人所知道的是,刘舍死了。刘舍行刺朱方镇未能得手,反被沙铁衣所伤;接着他又带伤袭击吕白楼,吕白楼猝不及防之下出手自卫,不想竟失手杀了他。
吕白楼跪在静莲山庄的大厅外,抚着刘舍的尸体,哭得如丧考妣:“刘师弟,我对不起你啊啊啊……”
史展眉闻声赶来,默默看着丈夫冰冷的尸首,一脸寒霜。这个男人实是不给她长脸,新婚不久便做出那样的事,现在又……以他早前的为人,做下这等下作事也不足为奇。
沙铁衣被吕白楼号得五神迷乱,见他那架式,似乎要在此哭足整整三日。他烦不胜烦,从屋里翻出一片纸扔出来,对吕白楼道:“别忘了正事,想写哪个名字便快写吧!”吕白楼似是吃了一惊,怒斥道:“这种时候你还在说这些,你当我是什么人?”沙铁衣冷哼一声:“这么大个庄子哪里不好哭,你偏拖了个死人跑到这门口来哭,不就是惦记着屋里头的那口猪么?这屋子你不能进,不过这张纸,我保证替你塞进那猪肚子里去。”
那吕白楼又是一声长号,跪在地上向史展眉膝行两步,扯住史展眉的裙脚,叩首泣道:“师妹,你杀了我吧,一命换一命,你正好可以救下你们家的小海!”史展眉一个闪身摆脱掉吕白楼的拉扯,厉声道:“吕师兄想写谁的名字便只管写,我家小海决不偷人家的性命活着。”
史展眉的话令吕白楼和沙铁衣俱是一惊。沙铁衣突然呵呵一笑:“史师妹也真傻,刚才若是刺他一剑,便知他那番话是真是假了。”史展眉冷笑一声:“到这时候,我还管你们是真是假不成!”说完也不看沙铁衣一眼,转身翩然而去,倒把留在当场的两个男人看傻了眼。
沙铁衣一面摇着头,转身回到屋内。却见朱方镇正用两只手撑起身体,艰难地挪到案子边,狠命地一头向案角撞去。沙铁衣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朱方镇登时发出震天价的哭号。
他跟吕白楼两个,一个在门外哭,一个在门里哭,哭得沙铁衣恨不得将这二人都一刀砍了,落个天地清静。
待那朱方镇好容易消停点,沙铁衣不怀好意地笑道:“莫非你一直暗恋刘舍那小白脸,见他死了,便要跟着殉情?”朱方镇啐道:“呸!胡说八道!”说着又哭出声来,“我只是不想跟刘师弟一样,自己死了,倒便宜了别人的家人!”“混账东西!”沙铁衣怒骂起来,“什么别人的家人,都不是自家兄弟的家眷。你这人好黑的心,自己活不成,也不想让别人有机会活!”朱方镇咬牙恨声道:“我自己的家人一个都救不成,凭什么别人家的就可以活下去?要死一起死,一个也别想活!”
沙铁衣将他当胸拎起,左右开弓给了几记大耳刮子,末了又往他脸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你这种人早他妈该死,根本不用等人来杀!若不是怕小师妹回来后伤心,老子现在便杀了你!”
在沙铁衣意识到的时候,门外的哭声已停了。出去一看,吕白楼和刘舍的尸身都已不知去向,门口的地上用石块压着一张纸。纸已折成小片,沙铁衣也无心展开来看,捡起来便扔进了那只肥猪扑满里。
光洁细致的瓷面冷得像一团冰。
这只憨态可掬的肥猪,终于吞下了第一条性命。
颜思归离开方野、叶吟风二人,一时只觉失魂落魄,两天的辛苦竟变成一场空——两个客栈的客人她都已打听了个遍,最可疑的当是方野跟叶吟风两个。可是这二人又都不是,接下去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了。
她恍恍惚惚地往回走着,走到那日领着骆清衍走过的小路旁,猛一抬眼,那温氏杀手戴着一张银面具,正负手悠然地立在道旁等她。
遍寻不获的人竟然这样轻易地现身在自己面前,颜思归竟忘记了吃惊,只短短地叫了一个字:“你!”那温氏杀手仍是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对着颜思归微微欠身道:“正是在下。我见姑娘寻我寻得辛苦,心中不忍,特来相见。”颜思归警觉道:“你找我做什么?”那杀手故作惊讶道:“我只是好心来报信的,你的刘师兄已经死了。”颜思归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痛声道:“已经一死一伤,你该玩够了吧!”
那杀手摇头道:“这哪里够本呢?”颜思归浑身发抖,怒道:“你有气不妨冲我来!都是因为我没有向大家说明……”“错!”那杀手将手一挥,拦住颜思归的话头,“凭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师门末徒,在那种情势下又能说得动谁?”
“可是——”
那杀手似乎说到了兴头上,自顾自滔滔不绝:“那一刻他们如同发了癔症,哪里还听得进半句反对?你若敢阻拦他们,定会被踩得齑粉不留。而他们杀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嗜血!”颜思归怒不可遏,回敬道:“那你们温氏呢?只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理由,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残杀了大师兄,甚至连他幼小的孩儿也不放过,你们又有什么人性可言!”“不错,”那杀手点头赞同,“温氏一族为守一个莫明奇妙的秘密,整天装神弄鬼,搞得天怒人怨。最后终于惹上了惹不起的人,所以才被人杀了个精光。”
颜思归彻底愣住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我说他们活该!”那杀手痛快地承认道。
“可是……既然如此,你还要为他们报仇?”
“哈哈,我何时说过是来报仇的?你在路边见两只狗咬架,难道还要去助拳不成?”
颜思归惊呆了,想不到他竟连自己的一方也骂。
只听那杀手悠然道:“我猜你师兄师姐现在大概连肠子都悔青了吧。待那阵疯癫劲一过,却发现当年的英雄只是一群没有脊梁骨的癞皮狗,想想都要让我笑死了!”颜思归只觉得寒彻骨髓:“你疯了么!”那杀手一声轻笑:“你才是傻了呢。昨晚的事你都忘记了不成?或许你已猜到了,你那死掉的兔儿爷师兄正是昨晚袭击朱方镇的人。你想不想听听他是怎么死的?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保证全部告诉你,连一个字都不会漏掉!”
史展眉缩在角落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在大家面前虽然一贯是一副凛然不动的样子,可内心却实已在极大的冲击面前濒临崩溃。
昨日还活生生的丈夫,今天却变成了一片纸。虽然她恨他,可是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吕白楼提笔在那纸上写下另一个人的名字。
不出几日,自己也会变成一片纸,在上面涂上一个不知是谁的名字,然后被塞进那只肥猪肚子里吧?
她感到全身发冷,仿佛已经被打人十八层地狱。原本熟悉的世界完全遗弃了她,而她活着只为了一件事——等死。
“师妹!”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令她全身一颤,险些尖叫起来,好容易稳住心神,才听见那人接着道,“师妹别怕,是我!”
来的是吕白楼。他的眼睛肿得像两只烂桃子:“师妹,我……”话未说完,已语不成声。
史展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起身便欲离开。吕白楼却伸手拦住她:“师妹,我已欠下你一条人命,就让我拿自己的这条命还给你吧!”史展眉心烦意乱道:“我现在不想见你!”
“不行!”吕白楼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现在沙铁衣跟颜思归是一伙的,朱方镇已经在他们手里,剩下的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史展眉轻哼一声,快言快语道:“颜师妹本就随时可以抽身;沙铁衣光棍一个,杀了别人也落不着好处;朱方镇更是动都动不了,除了你,我没有谁可担心的。”
“师妹糊涂!你忘了活到最后的那人,温氏杀手说可以饶过他呢!沙铁衣早就对颜师妹有意,等我们死光之后,两人正好双宿双飞。颜师妹非要裹进来演这一出,说不定就是为的沙铁衣!”
史展眉震惊地瞪着吕白楼。只听他换了一副大度口吻道:“我不怪他们,只是不想看你受伤。我能护你一日便是一日,若是到了护不住时,我这条命便交给师妹手里,换你家小海一条命。”吕白楼眼圈泛红,情绪激动。这番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自己也闹不清了,只觉得此刻就算没有刘舍的托付,也要拼死保护这个楚楚可怜的师妹。其实他余下的日子只能以天计数,这条命无论如何要送人的话,送给史展眉倒真是他最甘愿的。毕竟在二十年前,他也是这位神仙妹妹的裙下之臣。
史展眉一时呆住了。她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史师妹,可是偏偏就嫁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这不得不说是一场悲剧。自从十八岁遭遇刘舍的背叛,二十年来她再也没有对男人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现在猛地听见吕白楼这番情深款款的表白,她竟有些招架不住。
见史展眉半晌没有任何反应,吕白楼还想再继续发表他的高论。哪知史展眉低低地呜咽一声,掉头要走。吕白楼出手如电,一把揽住她,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松手,只凑近她耳畔低低道:“我不放你走!到最后一刻能同你在一起,这辈子也值了……”
颜思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只手紧紧抓住屋檐上的兽头,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发出声音,惊动了下面的人。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还要再看么?再看下去两人怕就要人洞房了吧。”颜思归艰涩地摇摇头,眼中积满泪水。为所有的事,也为所有的人。
“看够了便走吧。”她腋下一轻,温氏杀手已然携着她离开了藏身的屋檐,几个起落又回到了山庄之外。
脚一沾地,颜思归便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刘师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引我看这些?”她的声音里充满悲愤——有些事,知道了反不如不知道。就像当年大师兄告诉她的事,如果她不知道,或许这一生都会活得轻松许多。
那杀手呵呵一笑:“看不出你那吕师兄倒是位达人。闻琴解佩神仙侣,人一辈子不就图一场快活么?”他佩服得啧喷有声,“想不到我居然做了件好事,你还哭个什么劲?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哈!”
“你——”
那杀手截断她的话,继续道:“我倒要看你回去之后,还会不会实话实说。你的刘师兄死得冤枉,你要不要为他讨个公道呢?你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把实情讲出来的么?现在就有一连串的谎言——你的师兄在撒弥天大谎;你的师姐不守妇道;死了的那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趁夜偷袭一个伤者;伤了的那个更是不放过一切机会,竟然还想偷袭你……你回去可要一一揭穿他们才行啊!”
颜思归听着这话,心如刀绞:刘舍的确算不得好人,可是他毕竟为了妻子而死,不该落得如此结局。可恨那吕白楼,白拿人家的一条命去,还要勾引他的妻子,若说小人,还有谁比吕白楼更甚?可待要说出实情,却又只能哽在喉中。如果真的说了出来,吕白楼还能有命么?史展眉又情何以堪?又或许吕白楼会翻脸不认人,挟制史展眉……后果越发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颜思归咬牙切齿道:“你卑鄙!你这么做到底想得到什么?”那杀手静静道:“我什么都不要,就是想看一场好戏。”
一时间,颜思归只觉得这人跟他的面具已经混为一体,面具的冰冷僵硬和面无表情便是他脸上最真实的表情。
颜思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也不再搭理那杀手,自己掉头而去。
颜思归跌跌撞撞地回到山庄,顾不得沙铁衣隔了老远叫她,直接闯入史展眉与吕白楼藏身的小院。
只见史展眉仍伏在吕白楼的肩头小声啜泣,颜思归轻咳一声,哑声道:“师姐,你去刘师兄坟上看过了么?”
两人藏得好好的,竟被颜思归轻而易举地闯进来。史展眉与吕白楼吓得急忙分开。沙铁衣因放心不下颜思归,也跟了进来,一见二人这副光景,早明白了十之八九,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
颜思归不依不饶,再次发问:“师姐,你去刘师兄坟上看过了么?”
史展眉可不是寻常角色,最初的尴尬一过,又恢复了一贯的泼辣,不慌不忙擦净眼角的泪水,轻哼一声道:“有什么好看的?这里早没人当我们是恩爱夫妻,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倒跑来兴师问罪。”她又向跟在颜思归身后的沙铁衣白了一眼,“你们两个要动手便动手,少扯些有的没的,自己不干不净,还有兴致跑来捉奸?”沙铁衣怒道:“你说谁不干净?你们爱如何便如何,老子还没兴趣管呢!”说着又狠狠啐了一口。
颜思归忍住冲动,柔声向吕白楼道:“吕师兄,刘师兄既是你葬的,你也该带师姐去拜一拜才对吧。”一听颜思归提到刘舍,吕白楼心中不免一惊,故作镇定道:“史师妹的活你也听见了,我不愿强人所难。”
见二人如此理直气壮,颜思归反倒无言以对,呆立了半晌,才发觉沙铁衣在拉自己的衣袖,想了想竟是无计可施,只得跟着沙铁衣走了。
沙铁衣拉着颜思归走后,吕白楼又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去,想揽住史展眉,不想她却手腕一翻,突然亮出蛾眉刺来,将他挡在三步之外,冷冷道:“师兄可别想岔了,我同谁死在一起,都觉得不值!”
“不是我说你,那吕白楼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当心他反咬你一口。让你不要回来,你却不听,回来还偏要去管闲事……”
颜思归神情恍惚,对沙铁衣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走到一堵断墙边,她突然停下脚步,强忍多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沙铁衣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只听颜思归边哭边道:“这便是刘师兄的埋身之地呀!”沙铁衣一看,竟连个像样的坑也没挖,只是推倒断墙,将尸身勉强掩住。他摇头叹息一声,却道:“吕白楼还肯葬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想他偷袭朱方镇,又偷袭吕白楼,是个十足的小人!若是死在我手里,我是断然不会管他的!”
颜思归一听,更加心痛如绞。事实就在自己的心中,她却不敢说出来,只得低声央求道:“我们把刘师兄好好葬了吧!”沙铁衣不解道:“他老婆都不管,你这又是何必?”颜思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因为他是我的师兄!”
沙铁衣为难道:“朱方镇现在可是一个人——”颜思归蓦然一惊,失声道:“那还不快回去!你怎可以只留他一人?”说罢也不等沙铁衣,施展轻功,飞快地去了。
落在后面的沙铁衣有些不悦。他又不是神仙,哪有本事两头兼顾?况且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看来这女人真是宠不得,一宠便不讲理。
待沙铁衣追上颜思归回到大厅时,还未进门便听见有人朗声道:“真没想到你还不肯死,拖着条残命还有什么指望不成?”沙铁衣和颜思归都大惊失色——那温氏杀手竟好整以暇地安坐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朱方镇。朱方镇则蜷成一团,筛糠似的不住发抖。
只见那杀手拿着肥猪扑满不住把玩:“我怎么觉得长肥了一点呢,莫非是肚子里吃进了一条性命的缘故?”又对朱方镇道,“这里面已有一个人的名字了,你也想变成某人的名字不成?趁他们都不在,还不赶紧自行了断。”
“混账!想死你自己去死,爷爷们还没活够呢!”沙铁衣一声暴喝,闯进屋内,向那杀手猛扑过去。那杀手根本不理睬沙铁衣,一个闪身轻松躲过,却对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屋的颜思归笑道:“哟,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驾到了,看来你暂时又死不成了。”说着,他轻身一跃掠至颜思归身畔,压低声音道,“阿弥陀佛,颜女侠真是功德无量啊!”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之中。
颜思归只觉一阵刺心之痛。她毫不怀疑,此人是专程跑来嘲笑她的。
见朱方镇暂时无事,颜思归便又要出门,说定要好好安葬了刘师兄。沙铁衣劝了又劝,说天色已晚,她孤身一人恐有凶险,颜思归只是不听。沙铁衣心头火起,伸手拉住颜思归的手腕,顺势一拖将她扔到地上,迫近两步,横眉竖眼、凶相毕露:“我是师兄我说了算,今晚你不可出去半步!”颜思归未料到沙铁衣竟会对她动粗,先是一怔,随即垂下头去,一副委顿不堪的样子。
沙铁衣终于察觉有异,想起颜思归回到庄内后发生的种种事端,忽然疑窦丛生,忍不住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刚从外面回来,怎么会知道刘舍死了?你又如何了然史师妹和吕白楼藏在什么地方?你还知道刘舍葬在石堆里,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是不是他?”颜思归无法否认,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沙铁衣大惊道:“他同你说了些什么?看你这样子,莫非刘舍的死另有隐情?”颜思归蓦然一惊,连连摇头:“不是!没有!”说完只觉胸口一紧,喉头泛起苦涩——她在冤枉刘舍,她在欺瞒史展眉,她在包庇吕白楼!就算有一千条理由,自己也已成了吕白楼的同谋和帮凶!
尽管只是死死盯着地面,颜思归却真切地感受到背后的半空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她知道那是温氏杀手的眼睛,他在看她,带着一脸嘲笑;在他的身后,刘舍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在刘舍身后,死去二十年的大师兄也在看着她!
如果说二十年前自己尚且人微言轻,即使说了也没人肯相信;那么这一次,却是再无借口可寻了。
沙铁衣满脸怀疑,不悦道:“对我也不能说实话么?我一心只护着你,你却根本不相信我!”颜思归只有沉默。来这里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坚定如铁,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退缩,可是这一次,她却亲手扭曲了自己的良知。
因为同沙铁衣心生嫌隙,连同朱方镇在内,三人都陷入尴尬的沉默,疏离和不信任在空气中弥漫。颜思归用火堆煨了红薯递给二人,朱方镇默默接过。沙铁衣却将脸一扭,不肯理她,自己伸手从灰堆里重新捞了一个。
颜思归心乱如麻,默默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沙铁衣本想叫住她,最后却只是盯着她的背影,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水磨客栈的偏院内,一向在人前有些不和的骆氏兄妹也正在发生严重的争吵。
在摇曳的油灯下,夏儿的脸色一片苍白,似乎几日的药全都白吃了。她坐在床边,一脸不悦地对骆清衍道:“你是来杀那些人的,怎么反倒只针对颜思归一个?”骆清衍一边摸索着整理褡裢里的占卦之物,一边淡淡答道:“我针对谁了,何以见得?”
夏儿失声大叫:“你一整日都在看着她!”骆清衍语带愠怒,刺了一句:“是你一整日都在偷看我才对吧,看得可开心?”
夏儿愤然道:“我何用偷看!”骆清衍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也是。那你就继续正大光明地看吧。不过,就算你是我妹子,终究还是有点不方便,我可不能一整天都忍着不上茅房……”
夏儿还是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了这个,又是委屈又是害羞,面上泛起薄薄的血色:“既这样嫌我,自去了便是,何苦拉了我来这里?我早说了,这一趟不来也罢,又没人逼你!”骆清衍忙道:“不来怎么行,我怎敢违背娘的意思。”夏儿一口截住他:“不要什么事都推到娘身上!娘早死了,现在没人管着你,你若不愿做,大可以放弃。分明是你自己一意孤行!”
骆清衍面色一沉,冷冷道:“不错,我就是要一意孤行。我已经一无所有,还能放弃什么?难道这双眼就白瞎了不成?难道还真的做一辈子算命先生?”夏儿一惊,起身一把抱住骆清衍,泣道:“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伺候你一辈子,替娘赎罪。”骆清衍却毫不领情,一把将她推开:“别,我自己的罪还没赎清呢。这事一完,我们便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绑在一处,两人都受罪。”说完抬脚便要出门。
夏儿叫起来:“你要去哪里?”骆清衍冷冷道:“这里闷得慌,我出去透个气!”夏儿哪还听不出他语中带刺,担心道:“天都快黑了!”
“一个瞎子还管它什么天黑不黑的。”只听一声门响,骆清衍已提了盲杖,走出门外。
夏儿颓然坐下,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是第一次,颜思归不想同师兄师姐们在一起。
自她重回师门,虽然出于不同的理由,每个人都在撵她走,可她却执意要和他们在一起,那是她的责任。可是这一晚,她却无法面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失魂落魄般出了山庄大门,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要向何处去。
难道真的就此走了?这个念头一闪出,马上就被她打消。只有这个是绝无可能的。二十年来,她每天都活在深深的自责中,现在是唯一可以获得解脱的机会,她不能放弃。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茫然无措地走了一段,颜思归忽然想起大水车旁边的山坡上有座极小的庙。此时的她真有些困极求神了,也不管那座庙的土地公公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只希望现在有谁能够听到她的心愿,回应她的乞求。
出乎意料,小庙倒还干净,附近的乡民似乎还没有完全忘记这里。只是垂下的布幔已经褪色,窗户上也不见了窗页,四壁洞开,冷风穿堂而过。看着神龛正中唯一的一尊神像,面目模糊,颜思归有些恍惚。正在想着要不要拜上一拜,却听见外面有响动,从窗洞望出去,只见骆清衍跌倒在路边,正好被一丛荆棘缠住,狼狈不堪。
原来骆清衍的盲杖探入荆棘之中,一把拉不出来人,反被带倒,这一下又被细刺勾住衣角,整个人顿时陷入荆棘丛中。此时骆清衍加倍地感到了身为盲人的无助与不便,既恨无人帮手,又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的窘况。心急之下一阵拉扯,不仅衣服被挂破,就连手上脸上也被划出了数道细细的伤口。
他正在发恼,忽听耳边有人轻声道:“别乱动,我来。”接着便有一只轻柔的手按住自己,然后几乎一根一根,将缠住他的细刺拨开,再小心地将他搀起来。
骆清衍已发觉来人是谁,越发地脸色发青,拒绝般伸手一挥,只听一声脆响,一枝枯枝尖利地划开衣袖,他由肘至腕竟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颜思归见状哎呀一声,不由分说将他拉进庙中。
“你为何一人跑来这里?天都黑了!”颜思归撕下一条衣襟,替骆清衍一圈一圈,缠紧伤口。骆清衍冷笑一声:“怎么你们都说一样的话?一个瞎子还计较什么白天黑夜?”颜思归心中一动,脱口道:“是不是又跟妹妹吵架了?她还小,你就不能让着点?”她嘴里嗔怪,心中却不由可怜骆清衍。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偏偏就瞎了。想起他刚才在树丛中挣扎的时候,脸上愤懑、绝望的神情,令人着实不忍。
“这是什么地方?”骆清衍问。
“一座小庙。”
骆清衍轻笑一声:“那你一个女人孤身跑到野庙过夜,又是为什么?”颜思归登时语塞,见骆清衍一对空蒙蒙的眼直直对着自己,竟有些畏缩。
她避而不答,替骆清衍裹完伤口,淡淡道:“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妹妹会担心的。”骆清衍哼了一声:“你还真喜欢管闲事。你自家的事管清楚了,再管别人吧!”说着便摸着墙和身倒下,“不好意思,我是瞎子,这地方今晚我占了,你另寻他处吧。”翻个身,便真的闭上眼睡了。
颜思归看着他发怔。这人真奇怪,刚见面时分明彬彬有礼,跟不讲理的妹妹完全不同,后来算命时却变得咄咄逼人,现在再看,又似乎蛮横任性,与妹妹竟是半斤八两。以她现在的心情,根本无力再跟人斗气,便抬脚出了小庙。
新月初升,洒在山坡上,树影斑驳,既清新美丽又透着恐怖。走出几步,却发现还缠在树枝中的盲杖。
颜思归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伸手小心地将肓杖抽了出来,返身回到庙里,刚要进去,却听见轻微的呼吸声,屋内之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将盲杖留在门口吗?颜思归想着又觉不妥。他一个瞎子哪里看得见?这山坡小径荆棘丛生,没有盲杖他可怎么回去?就算有盲杖在手,他刚才不也摔倒了么?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颜思归手持盲杖在小庙的门槛上坐下,仰头望着天上那一轮已经过了十五、变得有些残缺的月亮。
果然是人不常在月无常圆。刘舍已第一个死了。自己想要拼命守护的这些师兄师姐,最后又能留住几人?
几乎就在一墙之隔,骆清衍也在看着月亮。不同的是,他看到的是一轮最圆的满月,在他自己的梦中。
那个晚上,他彻夜不眠,抱膝坐在屋外,仰头看着月亮,直看到眼睛发疼。可是他不在乎。因为过了这一晚,他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想再看一次满月!”他用小小的声音乞求。“那就定在十六吧。不过若是当晚落雨,那你就去怨天吧。”一个漠然的声音回答他。
他没有机会怨天。当晚老天开眼,送给他一轮又大又美的月亮。可是当天色渐渐泛白的时候,老天的眼也终于闭上了。他被牢牢地缚住手脚,一只无情的手重重撑开他的眼睑,他最后看见的,是另一只手上拈着的银针。虽然是早就知道的事,虽然也已经认命,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顺从地接受,可是在那一刻,他害怕了,他反悔了,他拼命挣扎、放声大哭——“娘!不要!饶了我!别刺我的眼睛!”
颜思归听到惨叫跑进庙里,见骆清衍正痛苦地翻滚着,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双眼。颜思归用力按住他,只换来骆清衍更加激烈的反抗。她只得捉住他的双手,连声呼唤:“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快醒来!”
骆清衍猛地翻身坐起,好一阵才真正清醒过来,顿时紧张道:“你?为何还在这里?”他突然伸手揉了揉眼睛,果然全是泪水。这也被那女人看见了?
他将手一挥,粗鲁地骂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半夜三更跟陌生男人共处一室,你倒真不在乎!”颜思归万没料到这人醒来之后,当头竟是如此一句,登时心口一堵,待要不顾而去,看见他满脸的泪痕,又生生停住了脚步,轻声道:“你的肓杖在这里。”说着便将盲杖塞到骆清衍的手中,又道:“既睡醒了,我便送你回去吧,别让妹妹担心。”
又是这番陈辞滥调。骆清衍将头一扭:“她担心关我什么事?”颜思归劝道:“她是你的亲人。”骆清衍冲口而出:“亲人?就是自称我娘的那人,亲手刺瞎了我的眼睛——”话音未落却生生住口。
颜思归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的梦话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听见了却不敢相信。但是现在——
“你全都听见了吧?”沉默了一会儿,骆清衍低声问。
“嗯。”
骆清衍呵呵地低笑起来:“所以你在同情我,就算被辱骂也不肯离开。其实也没什么,她根本不是我的亲娘。”
颜思归想了想,冷静答道:“若是真的不想让人同情,便不要故意惹人担心。你好歹是个男人,这番矫揉造作就免了吧。”
“你——”
颜思归不待他反驳,接着道:“我自知没有资格同情你,你知道我自己也有天大的麻烦。我们各自的烦恼,只能各自去面对。”
骆清衍半晌不语,颜思归蹲在他身边呆了一会,起身又要走出门外。
“你来这个庙,是来求神拜佛的?你信这个?”
颜思归脚步骤停。她已经忘了来此的初衷,现在却被骆清衍重新提起:“你要笑,我也没办法。我来的目的确实如此。”出乎意料的是,骆清衍并没有讥笑她,而是在她身后轻声道:“我小时候也求过,不过不是求神。我生来就不信神佛,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偷偷向流星许愿。”
颜思归惊讶地问道:“你相信么?”“相信!”此时,骆清衍脸上的表情已不复刚刚清醒时的乖戾,只留一片纯净。
“灵验过?”
骆清衍摇头:“没有。因为我从来抓不住流星,连一个愿望都没许成。”
“那你还相信?”
“就是因为很难很难,所以才相信。”骆清衍忽然露出一丝寂寥的微笑,“也许我已经不再相信了,因为我再也不可能看见流星。”
当初,其实是想要再看一次流星的,可那样的机会太不可捉摸,所以只得说想再看一次满月。就在那个几乎看不到星光的满月之夜,他仍希望能捕捉到一颗流星,向它许愿,希望那不可违抗的命运,能够发生逆转。
“来!”颜思归突然牵住骆清衍的手,将他引到门外,“我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流星,不过若是真的出现了,我就马上告诉你。”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来不及说的!”
“那我就捏你的手。你现在就想好愿望,我一捏你的手心,你就在心中许愿,或许来得及!”颜思归说着,便拉了他坐下,仰头认真地看着夜空。
骆清衍轻轻将手抽回来,摇头道:“不必了,我早已没有愿望。”?不会的,你一定有,只是现在还未想起来而已。来吧!说着,颜思归又轻轻拉住他的手。
这一次,骆清衍没有再将手抽回,任由她握着,却又不肯安静地等待,发问道:“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我的愿望你不是早就算出来了么?”颜思归一脸苦笑。她突然觉得自己求神的举动很可笑,这么一个小庙的神灵,连香火都不够填肚子的,能保佑大家么?
“跟那个无关,那是对别人的愿望。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愿望?”
“我?”颜思归有些意外,认真想了想,居然发现心中并无答案,只剩一个巨大的空洞。她不由一惊,莫非自己也同他一样,心中的愿望已经枯竭了?
“我来替你许一个愿吧,”颜思归转移话题道,“或许你的亲生父母或者别的亲人还在,他们每天都在盼你回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回到他们身边。”
骆清衍皱着眉打断她:“你是在哄小孩儿吗,居然编这样的故事?”颜思归柔声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师娘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了我。可是后来,有人对我说,其实我真的就是师娘从小丢失的女儿,历尽千辛万苦才总算回到了自己家。”
“这是真的么?”骆清衍大为惊讶,那对空蒙蒙的眼睛也瞪大了。“当然是骗我的。”颜思归又苦笑起来。
骆清衍皱眉道:“谁这么无聊!”“不无聊!听了那句话后,我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原来还有亲人就在身边。后来就算知道被骗了,也没有失望,因为师娘待我,真的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师兄师姐们也都很好很好,我真的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
骆清衍默默听着,忽然脸色一僵:“算了,还是不要这个愿望了,你重新再想一个!”
“你自己怎么不想?”
“我想的肯定不灵。”骆清衍道,“你想出来的,或许会灵验。”
颜思归有些哭笑不得:“我哪里知道你想要什么。”骆清衍不接茬,继续道:“我也替你想一个。比如遇见一个对你一见倾心的男子,然后一起白头偕老。”颜思归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大概很难。”
“也没那么难,信则灵啊!”
“那么我也替你许愿,将来遇见一个好姑娘!”
“这决不可能,谁会喜欢一个瞎子呢?”
话音未落,他的嘴已被颜思归伸手堵住:“许愿的时候可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凡事信则灵!”
骆清衍默默感受着嘴唇上那手指轻柔的触感,忽然很想知道眼前的女子,在轻柔的月光下到底有一张怎样温婉可亲的脸。
他心中一惊,如果这也算一个愿望……
颜思归似乎感应到什么,有些突兀地收回了手。毕竟是孤男寡女,互相许这样的愿望,还真是有些奇怪。
一阵微妙的沉默之后,骆清衍忽然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流星?”颜思归蓦然一惊:“糟了,天都快亮了!”
踏着初现的晨光,颜思归领着骆清衍向水车磨坊对面的客栈走去。
尽管没有捕捉到一颗流星,也没有许下任何愿望,但两人的心情与昨晚刚来时,已是天渊之别。
“就到这里吧,”骆清衍忽然停步,“我不想让人看见被人牵着。”很奇怪,以前死都不肯说出口的话,现在却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颜思归理解地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骆清衍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如果再有机会,你还可以替我许愿吗?”“可以呀!”颜思归笑着点头。直到骆清衍走远后,她才觉得自己似乎轻率了些,难道还要再次同他一起度过一个夜晚?
偏院内等着骆清衍的,是一夜未眠的夏儿。
“你去了哪里?”一见骆清衍进门,夏儿便冲上来发问。
“去了哪里,难道要向你请示不成?”
夏儿一把扯过他的胳膊,看着上面一圈圈裹着的棉布,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又捧住他的脸,查看那些细小的划痕,“你受伤了?”
骆清衍不耐烦道:“一点小事不要大惊小怪的。”夏儿急得声音里带了哭腔:“哥,昨晚是我不好,你可千万不能再瞎跑了,你又看不见路!”
“我这不是没事么?”
夏儿一听,立刻想起别的事来,紧张道:“谁替你裹的伤?这一夜你同谁在一起?”骆清衍面色一寒。
夏儿登时全身寒毛根根倒竖,尖声叫道:“你去找颜思归了是不是?”“胡说八道!”骆清衍甩开夏儿,转身欲走,却被夏儿一把揪住:“不许骗我!昨晚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骆清衍闭口不答。
“果然是!”夏儿绝望地低呼一声,“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骆清衍心中一惊,难道被夏儿说中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此次是为什么而来?难道就被人如此轻飘飘地化解了不成?
一口闷气直蹿头顶,他面如寒冰,赌气地恨声回答:“我虽是个瞎子,却也不至于去喜欢一个愚不可及的半老徐娘!”
两天以来,骆清衍的卦摊在下元镇竟然已经小有名气。不少人纷纷传言,镇上新来的那个算命先生卜卦特别准,尤其会找东西。
而这一日,卦摊前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南岳派掌门卢辰双的女儿、吕白楼的妻子卢缨!
这位卢夫人在做小姐的时候已是出了名的悍泼难嫁,蛮不讲理且生性多疑,连她父母也拿她无可奈何。摊上这样的女儿,已是父母天大的不幸,为了替她找个丈夫,卢老夫人甚至不惜威逼门下弟子。不想那弟子竟是个烈男,宁死不受辱,一剑抹了脖子,真真令人肃然起敬。
此事一出,卢小姐在江湖中顿时名声大噪,卢家也再不敢奢望这样的女儿还能嫁得出去。想不到有一日,在静莲山庄呆不下去的吕白楼突然前来投奔。
收留他人门下的逃徒弃徒本是江湖的忌讳,卢老夫人心生一计,干脆给吕白楼出个难题,让他娶已经年近三十的卢大小姐,这样便算作是南岳派的上门女婿,也就不至于公然给唐戍旗难堪。
吕白楼当时已是走投无路,前面就算是个火坑,也只能闭了眼跳下去。待到过门之后,吕白楼才对江湖上关于卢小姐的种种传闻有了切肤之痛。岂止切肤,简直就要切腹。
若说刘舍与史展眉是在淡漠与怨恨中过了二十年,他则是在夫人与岳父的双重监视下提心吊胆地活了二十年。故而当这次有机会远远抛开家中的河东狮,同少年时倾慕已久的史师妹朝夕相处时,他竟然大感庆幸,甚至觉得是上天给他的补偿。至于温氏杀手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也视而不见。佛门有云:人生只在呼吸间。拈花微笑后死,也能含笑九泉。
此时正值午后,众人吃饱了饭,正围着卦摊消食看热闹,只见一个铁塔般粗壮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挤开众人,往卦摊前一站,粗声大气地问道:“我听说你算命特别准,能不能算出静莲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骆清衍一听她那洪亮的声音,便由衷微笑道:“略知一二。”
卢缨伸手便拔出腰中宝剑,锵的一声往骆清衍的脖子上一架。周围看客顿时发出一阵惊呼,齐齐后退三步。她却见惯不怪,兀自道:“那还不快给老娘说个明白!”
骆清衍只略略皱了皱眉,伸出手来掐了几下,惊讶道:“这静莲山庄四字,笔画不利,近日似是有仇家上门寻事。”卢缨重重一声鼻音,将搁在骆清衍脖子上的剑收回来,猛地插入剑鞘:“那你再算算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仇家,难道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原来那吕白楼走后,卢缨日夜在家中吵闹,摔盆砸碗地要去寻夫。当日卢辰双一听说是温氏后人来寻仇,生怕把自己给卷进去,一个劲地催促吕白楼快走。曾几何时他还庆幸白捡了个便宜女婿,不想到头来却是个祸根,直恨不得一纸休书休了他。而卢缨被父亲强压了几日,性子终是按不住,郁积越久爆发得越厉害,终于闹得阖家不宁。卢辰双实在拗不过她,虽说他是她爹,可是有谁听说过七十岁的爹还镇得住四十多岁的女儿?只得放了她出去,换几日清静。
这卢缨来到下元镇,坐在饭馆吃顿饭的工夫,竟听说镇上来了个贼灵的算命瞎子。她一想,正好算一算那温氏后人是何等样人,藏身何处,有何破绽,于是匆匆吃光东西,大步流星地找到万福客栈门前。
骆清衍手里掐算,嘴角微翘,沉声道:“夫人,若我算得不错,你家相公是否也在静莲山庄?”
“嗯!”
骆清衍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卢缨紧张道:“我相公没事吧?”骆清衍先是一愣,又作出一副突然回神的样子:“哦,他……没事、没事。”
卢缨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怒了:“你这瞎子吞吞吐吐个什么?老娘花钱算命,算出什么你都得给我一五一十吐出来!”
一听瞎子二字,骆清衍的面色顿时一僵。卢缨正要再恫吓几句,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却徒然感觉到身边传来一道凛烈的杀气。
自打卢缨来到卦摊,众人被她的气势所慑,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不想一个后来从万福客栈里走出的少年,竟然不以为意,一直凑在她身旁闲看。等听她说了“瞎子”二字,那少年便猛地向她看来,两道目光如霜似剑,登时将卢缨的气势压下去大半。
卢缨的飞扬跋扈原是有恃无恐:她是卢辰双的独生女儿,而更重要的是,她比南岳派所有的男弟子更加悍勇凶狠。可此时,她的额前竟然渗出一层薄汗,就连看不见的骆清衍,也隔空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虽然早就知道叶吟风是个杀手,可是接触这么久却只看到他糊涂幼稚的一面,全然忘记了他的杀手本性。
卢缨蓄力已久,正待全力向身后一击,骆清衍却突然笑道:“不敢欺瞒夫人,若我算得不错,那仇家一时应该并无动手的打算,你家相公眼下安然无恙,只是——”卢缨一听“只是”二字,心口一沉,便暂时丢开叶吟风,催促骆清衍道:“快说快说!”
骆清衍却卖个关子:“这个……实是有些难以启齿。夫人恕我无罪,我才敢说!”卢缨炸雷似的喝道:“有屁快放!”
骆清衍面作难色,勉强道:“你家相公桃花运正旺,夫人此去恐会生出事端,还是回避为上。”一句话说完,围观人等纷纷掩嘴窃笑,幸灾乐祸。卢缨如同被兜头淋了桶凉水,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听旁边一人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你——你怎可如此胡说!”来的却是颜思归。
这天一早她去了瓷器行,将温氏杀手送来的第二只肥猪扑满好好描画了一番,问是谁买去的。看店的小姑娘脸上没来由地一红,扭捏道,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年轻公子买的。颜思归大吃一惊,抓住那女孩儿又细细盘问那年轻公子的年纪、长相和打扮。那小姑娘被逼问得脸热心跳,到最后简直有几分结巴起来。尽管如此,颜思归却有十成十的把握认定,买下那只肥猪的人就是叶吟风!虽然他矢口否认,可是放眼望去,这小小地界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像温氏杀手的人。
颜思归当即又来到万福客栈,刚到门口便正好听到骆清衍替卢缨算这要命的一卦!
骆清衍一听这声音,如何不知是颜思归到了,悠然一笑道:“我算的卦,姑娘以为不准么?”颜思归急道:“事关他人清誉,岂能信口胡说!”
骆清衍不慌不忙道:“我只是有一说一,出言之前也已征得这位夫人的同意,岂是胡说?若有一字不准,我天天都在这里,夫人随时回来,杀了我便是。”颜思归登时语塞。
骆清衍又道:“难道姑娘认为我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信口胡诌才是?”这番话如同点中颜思归的死穴,正是她自己,在刘舍的生死大事上撒了谎。她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何骆清衍会突然这样对自己,一起看流星的那个夜晚,难道只是一场梦?
卢缨此时已回过神来,阴恻恻地对骆清衍道:“好!我这就去静莲山庄,你且等着,若我丈夫没有你说的那事,我回来便剁了你的双手,剜了你的舌头!”骆清衍点头笑道:“夫人请。这位女侠正是静莲山庄的传人,夫人尽管与她同去。”
颜思归怔住了,万没料到骆清衍竟然翻脸将了她的军。她同卢缨并不相识,此时虽已知道卢缨的身份,卢缨却还不知她是谁。她本打算抢先一步回去警告吕白楼,这下却没了机会。
卢缨上上下下打量颜思归,见她虽无十分丽色,却是清秀端庄,想起丈夫的桃花运,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怨恨。当下,她伸出肥厚的手掌,一把猛扣住颜思归:“领路!”说完愤然撞开围观的人群,大踏步离去。
骆清衍一脸似笑非笑地听着卢缨和颜思归离去的脚步声,忽然对叶吟风道:“多谢叶兄刚才出头维护。”叶吟风只是瞪着他,一脸不解。
骆清衍走近一步,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你怕我刚才会出手杀了那肥婆么?不会的,我留着她还大有用处!”叶吟风沉着脸不悦道:“你拿她如何不关我事,可你为何要将颜姑娘扯进去?”
骆清衍轻哼一声:“我可管不了那么许多。我们来打个赌吧。”叶吟风皱了皱眉:“又想到什么无聊主意了?”
“无聊?每天跟你下棋才是最无聊的,那种输赢有什么意思?”
叶吟风被抢白一句,顿时有些气恼:“比你做的事还无聊么?要杀便快杀,这么大人了还玩那套猫捉耗子的把戏!”
骆清衍面色一寒:“你果然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叶吟风白他一眼,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原因却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杀手气息。
骆清衍一脸肃杀:“我想跟你赌,那位颜姑娘什么时候才会识相地退出这场闹剧。”叶吟风想了想,断然道:“我赌她决不会退出,会跟你斗到底!”骆清衍冷笑:“这么肯定?”
叶吟风不接他的话茬,继续断定道:“而且你会输!”
骆清衍终于色变,冷冷道:“那就走着瞧!”
这一刻,方野正鬼鬼祟祟地藏在客栈附近那座功德桥的栏杆后,小心翼翼地跟踪夏儿。
夏儿病了几日,虽然每日吃药,脸色却丝毫不见好。昨夜方野更听见偏院方向传来她嘤嘤的哭声。
那骆清衍平时看着挺有礼的一个人,对妹妹却从没半句好话。每日只见客栈伙计替夏儿送药,做哥哥的却是甩手不管,就算他是个瞎子,如此冷漠也说不过去。夏儿虽说嘴厉害了点,处境却实在可怜。
这日,待骆清衍出门之后,却见夏儿抱了个青布包袱,避开众人耳目,悄悄离开了客栈。方野不由一阵担心。她身子尚未大好,外头风大,怎可随处走动?跑去劝她两句,却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也没了主意,等自己意识到时,竟已在悄悄地跟踪她了。
方野不由暗骂自己行事猥琐,这种情形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他像个淫贼!好在夏儿浑然不觉。
只见她抱着包袱,在杂树林中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又走到曾经落水的溪边,望着流动的溪水发了一阵呆,最后来到通往镇上的小道边,靠着一棵树坐下,呆呆地盯着覆满尘土的小路。这一坐便是足足半个时辰,连跟在后面的方野都觉得有些冷了,夏儿才慢慢站起身,无精打采地向客栈方向走去。
看来只是出来散散心的,每日关在小院里怕是闷坏了。方野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去,却发现在夏儿坐过的树根下,赫然躺着那只青布包袱。
这丫头一直有些神情恍惚,大概是忘了。方野也没多想,快走两步,捡起那只布包。
方野捡了包袱回到客栈,待要还给夏儿,走到紧锁的偏院门前,却不敢动了。若是夏儿问他为何会拾到这包袱,难道回答说是因为一直跟着她?想来想去,左右为难,方野只得先抱了东西,回到自己房问。
那包中的东西,硬硬的,触手冰凉。包袱系得不太紧,一只铜制的柄从缝隙中伸出。方野干脆将包散开了重新系牢,此时却发现,包袱里的只是一面古铜镜。
这镜子颜色暗淡,边缘处绿锈斑驳,似乎积垢陈旧,人手倒是一片光洁。方野不懂古玩,不知道什么叫做包浆开门,看了看镜子中央,一片雾蒙蒙的,只隐隐约约看得到人的圆脑袋,五官眉目则是一团混沌。
原来是只照不出影的旧镜子,扔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那日方野从河里把这镜子捞上来时,那骆清衍好像十分在意的样子,而夏儿连出去散步时都特意带着,大概是啥宝贝。只是这丫头也太不小心了,竟然会将同一件东西接连弄丢了两次。
想到骆清衍,方野登时有了主意。夏儿太厉害他不敢惹,直接还给她哥哥不就是了。打定主意之后,他便在房中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直等到轻微的笃笃之声响起,正是骆清衍点着盲杖回到客栈了,便抱起布包飞快地冲了出去。
“骆公子请留步!我在外头拾到个包袱,好像是你们的,你看一下。”话一说完,方野便后悔不迭。骆清衍一个瞎子,看什么看?
骆清衍倒并不在意,伸手接过布包,摸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方兄是在哪里捡到的?”方野故作轻松道:“我在外面散步时,在路边偶尔看到,因很像那日我从水里捞起来的那个,所以便留了心。”
骆清衍抢道:“两次都有劳方兄,叫我怎么谢你!”
顺利还掉东西,方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笑道:“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谢不谢?”再看时,那骆清衍竟已推开偏院小门,自顾自走了。
这边方野一身轻松,却不知正因为他的多管闲事,却令住在偏院的兄妹之间,又惹出一场不愉快。
夏儿一见哥哥竟然面色冷峻地抱了那包袱进门,知道躲不过去,抢前一步故作惊讶道:“我正到处找呢,哥是在哪里找到的?”骆清衍面如寒冰:“幸好又被方野捡了回来,若被别人拾去,可就不好说了。你带它出门做什么?”
夏儿的脸色一片灰败,所幸她哥哥看不见,勉强答道:“我今日出门散心,不敢把这东西留在屋里,就带了出去,后来便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骆清衍冷笑一声:“不敢留在屋里,倒放心扔在外面?那日也是一样。我一直在想,好好的车子怎么突然就翻了,难不成是你为了扔掉它,故意使出的苦肉计?”
见哥哥翻了脸,夏儿也赌气道:“你爱怎么想随便你!”一时心中深恨方野。这丧门星竟阴魂不散,两次都跑出来搅了她的事。骆清衍脸上突然浮出一丝笑意:“你不必急,我不会用这东西锁你一生。此事一完,我便设法毁了它,放你自由。”
夏儿急道:“哥,我并不是要——”骆清衍也不待她说完,将镜子往桌上随手一扔,推门出去了。
夏儿一阵气苦,她的心思骆清衍不是不知,却总拿这些话来堵她的嘴。想到自己的一番心愿终是无望,不由伏在桌上,悄悄哭了起来。
卢缨挟持着颜思归,一路上目不斜视,直奔静莲山庄而来。
一路上颜思归止不住地心惊,想不到这位师嫂竟然比沙铁衣还高还壮,走起路来一步一坑,直砸得地面不住晃动。颜思归被抓在她手里,如同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鸡仔。
颜思归此时被拖得头昏脑胀,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吕白楼和史展眉两人加起来也不是卢缨的对手,她这一去,哪里还用什么温氏杀手,只一人便能将庄中搅个鸡犬不宁。那算命先生骆清衍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可他的一番话却足够惹出几条人命!
“姓吕的人呢?”
颜思归耳边仿佛响起一声炸雷,定神一看,才发现已经进了山庄大门。她摇摇头,无力答道:“山庄这么大,我亦不知吕师兄在哪里。”“你不知?”卢缨阴沉地笑了一声,“我且问你,跟吕白楼偷情的是不是你这贱人?”颜思归连连摇头,“不要乱说!”
“那是谁?”
颜思归闭口不答。
“好,待我把那小婊子揪出来,再跟你算账!还有件事要问你,刚才在算命瞎子旁边瞪我的那个小子,是不是就是那姓温的?”
听她突然问到叶吟风,颜思归心中又是一惊。连卢缨初来乍到之人也注意到了他,这少年果然有鬼。只是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温氏杀手,什么杀手都及不上眼前的这位卢夫人可怕。
她再度摇头:“我不知道。没有人见过温氏杀手的真面目。”
卢缨将手一松,颜思归几乎瘫倒在地:“那死小子我早晚会杀了!你滚吧。”颜思归如蒙大赦,勉强支起颤抖不止的双腿,赶紧走人。哪怕在那温氏杀手面前,她也从没怕成这样。
摆脱掉卢缨后,颜思归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马上去找吕白楼和史展眉。可是经过昨日那一闹,他们肯定不会呆在原处,她亦不知这二人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想回去找沙铁衣,却又怕卢缨会在背后跟踪,就凭沙铁衣的那张嘴,见谁都要出言挑衅,现在的卢缨如同一只烧得通红的大铁炉,如何碰得?她思前想后,竟没个去处,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庄中乱转,心中一阵疲惫:这事自己竟是越管越乱,或许该趁早知难而退。
颜思归茫然之中,正打算打个地方坐下歇歇,背后竟又响起一声劈雷,跟先前的炸雷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好一对奸夫淫妇!还不给老娘滚出来!”
颜思归大惊失色,抬眼看时,却见吕白楼正从墙角后面一步三磨蹭地慢慢转出,战战兢兢叫了一声“夫人”,身后紧跟着的便是史展眉。
颜思归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巧事?卢缨果然一直在跟踪她,可她紧躲慢躲,却偏就撞见了这两个人!看眼下这种情形,史展眉和吕白楼二人还不恨死了她!
果然,史展眉冷笑一声:“原来是嫂夫人驾到了,颜师妹带路辛苦!”
颜思归放弃地闭上眼睛。反正越描越黑,随别人怎么想吧。
吕白楼的脸红一阵绿一阵白一阵,走马灯似的变幻不歇:“夫人,你误会了!”史展眉突然笑道:“师兄这是什么话?嫂子到底误会了些什么?”吕白楼厉声截断她道:“师妹,你我二人素丝未染,不得胡言!”
卢缨一见史展眉,肚子里那十分的怒气立时又膨胀了几倍。这女人活脱脱就是一只狐狸精,单凭那长相,二人的奸情就已分明是铁板钉钉、决不会错了!
她一声暴喝:“你个臭婊子,老娘今日非活剥了你的皮!”音量之足,震得三人都耳膜发烫。
吕白楼做梦都没想到卢缨竟会寻到此处,一听见她的声音,早就魂飞魄散。他跟她成亲快二十年,大耳刮子、窝心脚也尝了快二十年。他惧怕卢缨,甚至超过当年惧怕师父唐戍旗。唐戍旗的责罚虽重,却拿得住分寸,而他这位夫人一旦怒起来,却是完全不分轻重的。
卢缨此刻气得全身发抖,又转头指着吕白楼怒吼:“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若不是我家收留你,你不就是条丧家野狗!还要四处拈花惹草,你活腻了吧?”
卢缨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也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吕白楼此人,夸夸其谈、言而无信、贪生怕死、见利忘义、好享乐、慕虚荣……常人该有的毛病,他几乎占了个齐全。不过对卢缨而言,上述所有的毛病都可以视而不见,唯有在旁人眼中最拎不上筷子的那一个——拈花惹草,她却一丝一毫都容不得。
吕白楼只觉得自己的冤情赛过那六月飞雪的窦娥。他哪有胆子四处拈花惹草?这位夫人防他跟防贼一样,整日同进同出,寸步不离。莫说偷看女人,便是向栏里的母马多看一眼,她也要寻出由头来将那马给杀了。现在整个南岳派里的猪马牛羊鸡,一色儿全是公的。久而久之莫说色胆,他就连正常男人的色心也给吓没了,除了卢缨,根本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碰别的什么女人。只是这一回,他被逼回静莲山庄,在死亡边缘又撞见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都说人在死前会回光返照,吕白楼此刻仿佛就是如此,对女人死心二十年,到这一刻却突然色胆如天起来。只可惜史展眉到现在也没给他一丝机会。受过伤的女人,总是谨慎而多疑的。
幸好还未得手!吕白楼倒暗自庆幸起来,好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至于先前那些同史师妹一道赴死的想法,在这位勇猛强悍的夫人面前,如同大太阳底下的积雪,早化成了一摊水。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申辩道:“我与她毫无瓜葛,夫人切莫瞎想!”“毫无瓜葛?”史展眉在旁边吃吃笑起来,“师兄不是说,早就对我一往情深么,不知这算不算瓜葛?”
吕白楼登时汗如雨下。史展眉私下里分明未对他假以辞色,可在人前却偏要作此无耻之语。女人真是莫明奇妙,这回真要死在她们手里了!
“师妹!”他几乎是在苦苦哀求,“我夫人是个直性子,开不得玩笑,你这样冤枉我,岂不是要我死么?夫人,休要听她胡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卢缨指着史展眉,气壮如牛地喝道,“既然与她素无瓜葛,就给我打这个臭婊子!”
史展眉几乎要笑出声来。吕白楼的老婆竟是如此悍妇!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吕白楼,眼中满是同情。可就在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同情就变成了屈辱和愤怒:吕白楼没有丝毫迟疑,扬手便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史展眉脸上都忘了疼,她只觉得心猛地缩成一团。刘舍是这样,吕白楼也是这样,她身边的男人只要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抛弃的都是她!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一道白光在眼前绽开,待她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手中的蛾眉刺已狠狠刺了出去。
史展眉眼中含泪,对吕白楼笑道:“师兄昨日答应过的,这条命甘愿交到我手里,现在我便来收了,师兄可别小气。”吕白楼大吃一惊,仓促拔剑应对。昨日那些话如同酒后之言,他是死都不肯认的。他有些懊悔,自己都四十多的岁人了,怎还会糊涂至此,普天下哪有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别人一条命的道理?
卢缨见二人动起手来,兴奋得满脸放光,兴冲冲叫道:“杀!给我杀了那个臭婊子!”
颜思归一直怔怔地呆立一旁,直到听见清脆的剑击之声,才如梦初醒。史展眉的武功在女弟子中算是拔尖的,却仍不是吕白楼的对手,况且还有卢缨在旁助阵。
她不假思索地抽出剑来,一招格住吕白楼的剑,大声喝道:“吕白楼!你忘记刘师兄的话了么?”一提到刘舍,吕白楼心中猛地一抽,顿时记起刘舍曾经说过,若他敢向史展眉出手,便是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他!如此心中一惊,手里招式便软了。
史展眉哪知这些内情,她性烈如火,恨上一个人,便会恨入骨髓。见吕白楼招式一缓,哪里还跟他客气,瞅准机会便疾刺了过去。
白光袭来,吕白楼一个激灵转醒,手头一发狠,一招将史展眉撞退七八步。现在哪里还管得了刘舍的狠话了,他已经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放出狠话说要杀他的,温氏杀手是一个,眼前这位凶神恶煞般的老婆是一个,刘舍那死鬼充其量只排第三,还不知轮不轮得到呢!
卢缨见颜思归加入战团,两人对付吕白楼一个,登时勃然大怒!吕白楼再不是东西,也是她丈夫,哪里是外面这些不要脸的野女人说打便能打的?她略一矮身,早拔地而起,向战团中央突进。
吕白楼见卢缨袭来,也不知她要杀谁,吓得抱头便逃,一时竟忘了避开史展眉的刺尖,整条右臂从肩至肘,被拉了条长长的血口。他顾不得疼痛,仍一口气向斜里逃去。史展眉和颜思归不知卢缨的厉害,他却如何不知?可以说放眼整个南岳派,他老婆才是最厉害的一个。
见吕白楼受伤,卢缨突然爆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那声音莫说不似女人,便连男人也少有那样粗的,直惊得颜思归、史展眉两人心中一震,顿时被笼罩在一片拳影之中。
卢缨腰里虽挂着长剑,可她擅使的却是一对肉掌。说来大家都不信,她练的功夫便是鼎鼎大名的大力金刚掌。这种武功从未听说有女人练的,可她偏就练了。只能说当初她的父亲慧眼识珠,身材气力包括手掌皆不输给男人的卢缨练起大力金刚掌来,果然比男人还要厉害。
颜思归稳住心神,高声道:“嫂子暂且停手,吕师兄再三表明他与师姐并无瓜葛,嫂子何不信他?”卢缨暴叫道:“我管他有无瓜葛,莫说她,我今日连你也要杀了!”说着抡起巨掌,挟一道劲风,劈头便向颜思归袭来。
这一掌下去,颜思归必定天灵破碎。她自知不免,已闭上眼睛,心中竟一片平静。尽管受尽责难,她仍执意要参与其中,确是不自量力,这样死了,也算对大师兄有了交代。
就在此时,卢缨的肩部一阵抽搐,似乎突然发力过猛抽了筋,身形不由一滞。却听砰的一声巨响,横向里飞出一道人影,雷火鞭如闪电劈落,直点卢缨侧肩。卢缨早已心神迷乱,眼前只盯着颜思归、史展眉二人,哪里还记得提防左右。这一鞭下去,虽未骨折,却也痛得她脚底一软,登时跌倒。
沙铁衣一手一个从地上捞起史展眉和颜思归,却见那卢缨已经爬起,对沙铁衣叫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维护这两个小婊子?”
沙铁衣看着卢缨直发愣,以前听人说吕白楼的老婆厉害,他还颇不以为然,此刻一见,登时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还是个女人,竟是白瞎了卢缨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名字。沙铁衣只觉天下男人之惨莫过于此,无限同情地看着吕白楼,叹息一声:“亏你竟同她生了四个儿女!”
吕白楼简直欲哭无泪,刚唤了一声“沙师弟”,脸上早着了卢缨一掌。卢缨的巴掌远非旁人可比,吕白楼的左脸应声隆起,脚下一个不稳向右倒去,正好压在受了伤的右臂上。那伤处登时如同爆浆的水果,鲜血四溅而出,直疼得吕白楼哀号连连。
颜思归、史展眉二人吓得立刻闭上眼睛,就连沙铁衣也脸色发白,挟着二女飞快地逃走了。
三人逃回大厅,那朱方镇正急得满头大汗。他现在的情形如同一个婴儿,不能行走,无法发力,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见三人狼狈回来,尤其里面还多出一个史展眉,便诧异道:“出了什么事?”沙铁衣惊魂未定:“你还是不知为好。想不到那吕白楼竟是天下第一可怜人!”
朱方镇一惊:“他死了?”史展眉冷笑道:“有他那厉害的老婆护着,怎死得了?”“他老婆来了?”朱方镇小心看了一眼史展眉,被她狠狠回敬一记白眼,只得讪讪道,“早听说那位卢夫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沙铁衣连声叹气:“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等人物,我的个天,我的个天啊!”朱方镇追问道:“怎样的人物?”
史展眉一口啐道:“你个半死不活的样儿,怎么听见女人就来了精神!还能怎样,一个疯妇而已!”那卢缨虽然对她无礼至极,可不知怎的,史展眉对之竟然恨不起来,只觉得此女甚是可怜。
她说完,又转向颜思归沉声道:“我只问你一句,为何要引来卢缨?”颜思归脸色苍白,也无心争辩,随口应道:“师姐若认定是我引来的,便是我引的吧。”史展眉忽然笑起来:“我没怪你,还要谢你呢!若不是你引她来,我还认不清吕白楼是何等货色。”说着又自嘲起来,“只怪我自己命不好,一个刘舍,一个吕白楼,两只白眼狼全被我一人撞上了!”
一听到“刘舍”二字,沙铁衣好像突然记起什么,走到颜思归面前正色道:“小师妹,你不肯告诉我没关系,可是你得给史师妹一个交代。说吧,刘舍到底是怎么死的?”史展眉大为惊讶:“你说什么?”眼神锐利地望向颜思归。
颜思归似乎被猛刺一下,知道再也瞒不住,也无力再隐瞒,望着史展眉低声道:“师姐,刘师兄是为你死的。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他!”话未说完,便捂着嘴嘤嘤哭了起来。虽然只在心中藏了一天,可这秘密实在太过沉重,在终于得以释放的一刻,颜思归只觉已然筋疲力尽。
史展眉如遭雷殛,全然呆住了。因为当年的一次背叛,那男人被她鄙视、痛恨了二十年,没想到他死前,竟然又摆了她一道。
同样如遭雷殛的还有沙铁衣和朱方镇两个,两人都不禁喃喃自语:“真的么?是真的么?”
反是史展眉最先冷静下来,淡淡问道:“你昨日为何不当面说出?”颜思归低着头无法回答。
朱方镇也愤然道:“为何要包庇吕白楼那混蛋?”颜思归恍惚道:“因为,我若说出来,你们会立刻杀了他!”朱方镇愤然道:“这种人,难道还杀不得么?”颜思归凄然一笑:“为什么要杀他?你们有谁配杀他?”史展眉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好!我们确实都不配。最后还有一件事师姐要求你,你知道刘舍的尸身葬在何处?”
沙铁衣失声抢道:“那母老虎就在外面,你现在一出去,还不被立马撕成碎片!”史展眉轻蔑地一笑:“要撕便撕好了!我也没说让小师妹陪着去。告诉我在哪里就行。我自己的丈夫,自己去埋。”她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声音已经稳不住了。颜思归断然道:“我也要去!两位师兄也一起去吧,我们在一起,便不用担心了。”
沙铁衣皱了皱眉,见史展眉和颜思归都是一脸坚决,知道拗不过二人,只得背了朱方镇,四人一起出了门。
断墙边上,史展眉与颜思归合力挖出刘舍的尸身。沙铁衣在不远处刨了一个坑,三人一起将尸身抬到土坑之中。
史展眉站在坑边,忽然恨声骂道:“你骗我一次还不够,竟然到死还将我推给那骗子,究竟是何居心?我被你误尽一生,你还嫌不够惨么?”说着泪如雨下,“我怎会遇上这样的人?想爱爱不得,想恨恨不得,倒让我如何是好?”说着突然抽出腰侧蛾眉刺,挥手便向脖子抹去!
颜思归眼疾手快,一把将史展眉扑倒在地。沙铁衣抢前一步,死死踩住地上的兵刃。
颜思归跪在地上,抱住史展眉失声痛哭:“求师姐一定要活下去,万勿辜负刘师兄的一片苦心!”史展眉捶地痛哭:“我不要欠他的人情!我现在就要还他!说什么要保护我,真是男人的话,为什么自己不做到?”沙铁衣几人都噤若寒蝉。当初刘舍几次说要同史展眉一道,是史展眉自己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的。
因颜思归较三人年幼,对当年刘舍、史展眉夫妻反目一事尚不十分清楚,沙铁衣和朱方镇两个却无不摇头叹惜。
沙铁衣怃然道:“师妹你该宽心才是,到最后他还是恋着你——”
除了一身皮囊,刘舍全身上下找不出多少好处。谁都认为此人极度自私自恋,谁知到了最后,他心中唯一念念不忘的竟是因为自己而变得心如死灰的妻子。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些让她知道呢?
安葬完刘舍,四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一直藏身的大厅。史展眉恢复了几分力气,便冷冷推开颜思归:“包庇吕白楼也好,引来卢缨也罢,我都不怪你。只是你也别以为我就会亲近你!这里原本就不关你事,你最好还是走吧。”颜思归听她仍是一口一个“引来卢缨”,知道解释也无用,便默默退到一边。
沙铁衣忽然靠过来,沉着脸问道:“昨晚,你去了哪里?”这才是他一整天都在脑中打转的疑惑,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问。
颜思归懒懒看了沙铁衣一眼:“不是师兄让我出去的么?”“好!好!”沙铁衣恨声道,“刚刚你质问我们有谁配杀那吕白楼,难道连我也不配了?在你心里,我跟那朱方镇、史展眉竟是一路货色?”颜思归正心乱如麻,随口答道:“什么叫一路货色?师兄自觉与他们有何不同么?”
沙铁衣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在他看来,朱方镇、史展眉都有前科,唯一保持清白的只有自己一人。
他恨恨道:“好,好,我知道了,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你才配!”颜思归一脸灰败:“我才是最不配的一个!”
沙铁衣从未见过颜思归这样意志消沉,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一见她的样子,又只得生生压了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来到大厅门前,竟是吕白楼。颜思归正在安排饭食,见他突然来了,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向他身后望去。
沙铁衣也跑出门来,一见吕白楼便骂道:“你还有脸到这里来,刘舍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
吕白楼的左脸一片青肿,五官扭曲,形容可怖,听了沙铁衣的话仿佛受了惊吓似的向门内看了一眼,哀求道:“沙师弟、颜师妹,求你们救我一命,容我跟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
吕白楼颤声道:“卢缨!卢缨她恨我今日天亮前提史师妹和颜师妹的人头去见,不然便要杀我!”“原来还想来杀我啊,”史展眉闻声也走到门前,“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杀了你呢!你那条命早已记在我的账上了,如今想要抵赖可是不成!”说着便挺身向前。
吕白楼伤势未愈,昨日又挨了卢缨一掌,哪里还挡得住,往后退了半步,便一屁股坐到地上。
颜思归一把扯住史展眉:“师姐消消气,吕师兄已知错了,你就饶了他吧。”沙铁衣笑道:“在外面有人要杀你,来这里便无人杀你了么?除非你想兑现答应过刘师弟的事,否则还是走吧。”
颜思归赶忙道:“沙师兄怎能这样说?你把他推出去,岂不是要他命么?”“你现在收留他,才是要他的命!你们三个共处一室,他那老婆还不得来点了这房子?你还是饶了大家吧!”朱方镇突然插口。
吕白楼一听这话,面色灰败若死。他忽然向史展眉跪下:“师妹,刘师弟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况且刘师弟伤得那么重,就算我不杀他——”
沙铁衣越听越不入耳,正要出言反驳,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咆哮:“你竟还有胆去找那个臭婊子!”话音未落,卢缨已掠至眼前。吕白楼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跳起来便逃。
沙铁衣奇道:“不是你令他来杀人的?不让见面,人又从何杀起?”
那卢缨两眼通红,哪里听得进去,见吕白楼要逃,便如一只猛禽般直扑过去。
吕白楼早已力怯身软,自知不免,边逃边语无伦次地嚷道:“我若死了,夫人千万莫要忘记,写下老三的名字,交给沙铁衣塞进扑满里,老大的名字我已写过了!”
原来这夫妻二人,吕白楼最疼三闺女,卢缨则最宠儿子。吕白楼写下长子名字时,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他最想救的当然是女儿,可是长子已经成家,或许很快便有后嗣,就算不跟他姓吕,也是他的血脉。
卢缨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几近癫狂地怒骂道:“你在外头跟野女人鬼混,还有脸提儿女!”说罢巨掌一挥,正中吕白楼后脑。吕白楼应声而倒,定神看时,只见他眼也直了,嘴角冒出一串白沫。
卢缨仍不解气,上前又是一脚:“起来,别跟我装死!”
沙铁衣、颜思归四人见此情形,知道不妙,早吓得不敢吱声。史展眉见吕白楼仓皇逃窜的窘态,想见他素日里受过多少委屈,心中的恨意顿时全消;沙铁衣知道卢缨事后必有一场大闹,早拉着二女退入屋内,将房门锁得死死的,又背了朱方镇,四人一起从后窗逃走。
朱方镇伏在沙铁衣背上,还回头道:“那只扑满还在里面!”颜思归一口截断:“没有人会再用那只扑满了!”
不久,卢缨便发现吕白楼真的死了。刚才那一记大力金刚掌,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出一口恶气,还是真的要杀了他。她只知道吕白楼的确是死了,被自己一掌拍死了!她心下奇怪,自己拍过他不知多少掌了,都没甚大事,为何这一下竟会死了呢?她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揽起吕白楼的脖子,直勾勾看着自己的丈夫。
其实她也算是个苦命女人,只因生得太过粗壮,脾气太过暴躁,从来没有男人肯接近她半步,甚至有人宁死也不愿娶她。她自己也不曾奢望过此生还能嫁得出去,更别提嫁给吕白楼这样一个一表人材的男人。卢缨的心态,正如同那些活到一把年纪好不容易娶了年轻妻子的男人,得不到时日盼夜盼,得到了又日夜忧心。她生来粗笨,偏偏生就一副扭捏的性子,心里宝贝得什么似的,却生怕被人瞧出来,加上自惭形秽,所以对待丈夫只知打骂,以为只有一对巴掌才能守得住他……
沙铁衣等四人刚逃进一栋小楼,便听见原先大厅的方向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哭。那声音真如鬼哭狼嚎一般,闻之令人胆寒。平时吵架骂人时,都把“鬼哭狼嚎”四字当笑话讲,现在几人方知,不管是鬼还是狼,若那惨呼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悲哀,都真的会令人心悸动容。
那号哭之声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到中午时,又听见更为剧烈的声响。沙铁衣估计得没错,那卢缨正空手一面墙一面墙地击溃四人原先存身的大厅,那声音便是墙壁的倾倒之声。
卢缨一面痛哭一面咆哮,直将一双手打得血肉模糊。好好一处大厅,竟被她生生拆成了一座凉亭!
四人困在小楼内一筹莫展。自打温氏杀手现身,他们便被困在这山庄之中;而此刻卢缨一来,几人更是被困进了小楼……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此刻,沙铁衣心中甚至有了一丝模糊的期盼一温氏杀手已有两天没露面了,那人若是来了,或许可以替他们解决掉卢缨这个大麻烦。
两天来,颜思归一直有些神情恍惚。刘舍和吕白楼接连而死,外面还有一个发了疯的卢缨。她有些不明白,这一切为何会突然发生。史展眉一直说卢缨是她引来的,其实也没错。若是她没有去看骆清衍算命、若是骆清衍没有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起身:“我要出去一趟!”“现在?”沙铁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史展眉也提醒道:“那疯妇正在气头上,你这时出去,岂不白白送死?”颜思归淡然一笑:“若是死了,也是我的命,躲是躲不过的。”沙铁衣一阵气恼:“让你走时你不走,现在外面这样,你又要出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找人算命。”说完,颜思归不顾众人的劝阻,一人离开了藏身的小楼。
所幸卢缨一直全神贯注于四人先前存身的大厅,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颜思归平安地离开了静莲山庄。
这一次,她要找的不是那温氏杀手,而是在下元镇上算命的骆清衍。
自己怎会这么笨?温氏杀手同算命瞎子,看似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却都做了一件同样的事——煽动!想到骆清衍对自己的几番冷嘲热讽,同那温氏杀手几乎是一个腔调!
他虽然是个瞎子,而自己好好地长着眼睛,可是有些时候,眼睛反倒会蒙蔽真相。
来到万福客栈门前,却没有看见一直在此设摊的骆清衍。颜思归下意识地向客栈内望去,却见叶吟风施施然走了出来,伸头也向街心一望,自言自语道:“今日不来了么?”颜思归心中一动,他也在找骆清衍。
叶吟风见到颜思归,点头打招呼道:“又来干什么?”颜思归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也在找他?为何?”
“下棋呗。”
颜思归神情黯然。世事竟是如此,不远之外有人刚失了性命,有人在悲痛欲绝,有人正惊骇万状,可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她冲口问道:“你是否在瓷器行买过一只肥猪扑满?”叶吟风一愣,随即一脸茫然:“我天天都在镇上瞎逛,买过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简直是拙劣不堪的谎言。虽然他早已矢口否认,方野也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决不是那人,可颜思归却不由再次怀疑起叶吟风来。
——他是个杀手,那温氏后人也是杀手,他们是同类,既然同时出现在这个镇上,就算不是同一人,之间也必有联系!看此前他同骆清衍的关系,实在值得深究,迄今为止,两人始终是一唱一和地同她作对。
“你找他做什么?不会是算命吧?”叶吟风问。
颜思归想了想,开门见山道:“我不明白那天他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姑娘认为他哪句话说得不妥?”
颜思归轻声道:“问题就在于他说的句句都妥,可是有人却因为那几句话便送了命!”
叶吟风想了想,突然道:“大姐,这事你还是由他去吧。你三番五次地阻他,他却没对你不利,这人应该还是分得清的。你还想他怎样?”
颜思归闻言一呆。叶吟风口中所说的那个“他”,到底是指温氏杀手还是骆清衍?他又在暗示什么?这少年初看之下灵秀俊逸,再看却是一团糊涂,到这会儿她又有些闹不清了,待要再多问两句,叶吟风脸上便重返一团混沌,只会连连摇头,满嘴都是“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口风竟紧得连一丝缝儿也寻不出来。
颜思归叹了口气,转身沿着连接小镇和磨坊的小路走去,一阵大风刮过,她不由握紧了,衣领。
这几日天气越发地冷了,深秋时节的风刮在脸上,像锐利的刀子。
前方不远处的小土丘上,戴着银面具的温氏杀手正迎风而立。
对于他的突然出现,颜思归竟丝毫不觉意外,不仅不意外,她还知道,他是专程在这里等她的。
走到近前,颜思归随口道:“你站在风口上,不冷么?”
那温氏杀手一声轻薄地浅笑:“想不到颜女侠心中竟还有我。我见你天天跑去镇上跟一个算命瞎子和一个小白脸混在一处,还以为你看上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想必不会是那瞎子,必是那小白脸吧!只可惜年纪尚轻,傻乎乎的不解风情,姑娘若是长夜寂寞,不妨找我。小弟不才,必当竭尽全力。”颜思归居然毫不动怒。她虽然还是未嫁之身,却早已不是初涉人世的少女,镇定自若道:“你又何必装出一副下流腔调吓唬人,莫非是你怯了?”
温氏杀手登时有些恼羞成怒,勉强挤出两声干笑:“颜姑娘既然开门揖客,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反正你知道我居于何处,随时恭候。”
温氏杀手显然没有料到颜思归竟是如此反应,反倒先乱了阵脚,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谁会要你这破鞋!”
“我如何破鞋还请明示,你若是生气,大可一剑杀了我,犯不上自轻身份,说这些野话。”
此言一出,那杀手登时怔住了。换作别的女人被人如此辱骂,早就或哭或骂,甚至同他撕扯上了,不料颜思归却是连怒色也不见一丝。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颜思归低声道:“吕师兄死了,卢夫人疯了。你满意了?”这还是第一次,颜思归没有跟着他的话题走。
那温氏杀手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好像没上回那样伤心。怎么,终于打算不管了?”颜思归摇摇头。她怎会不伤心,就像人饿过了便不再觉得饿一样,她已经痛过、哭过、怕过,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虚的平静。
那杀手又道:“自作孽不可活!一个早就该死,一个早就疯了,这都是老天注定的,又与我何干?”
“我不知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不过每人心中都会有善恶两面。”
“不错!”
颜思归平静道:“可是你做的事却是煽动恶意,往恶的那一面添上一把柴。”
温氏杀手突然击了两下掌:“不错不错!可是若没有火星的话,我便是堆上一屋子柴,也燃不起来吧?要怪便只怪他们自己心术不正!”
“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人,你也有弱点,你并不见得就比别人更高明,玩弄人性,最后必定玩火自焚!”今日的颜思归如同换了一个人,始终不温不火,处处占得先机。
温氏杀手终于开始反击:“我并不比别人高明,你不也一样!你师姐不是说,你只会唱高调么?一点没错!刘舍和吕白楼死的时候你什么事也做不了,以后还会有人死,你同样只能在一边干看。明明就是束手无策,却偏要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让你走你不走,你就这么想看,感同身受是么?天下最可笑的莫过于这一句!你怎么可能感受到别人的心中之痛?世上最大的卑鄙莫过于假惺惺的同情!”他越说越是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到最后几乎难以自抑。
颜思归耐心地待他说完,慢声问道:“你的心中有痛?原来你仍是要复仇么?为谁?”
“我为自己复仇!”狠狠地扔下这几个字,那杀手突然一个转身,闪电般离去,再多停留一刻,他便会彻底失控。
颜思归震惊地站在原地,脑中不停地回想着他刚才说过的话——他为自己复仇!他是二十年前那场血战的遗孤,可他却不站在任何一边,因为他恨所有的人!一阵透骨的寒意顿时袭上心头。
叶吟风说得没错,她三番五次地阻他,他却还是分得清,所以她才对他抱有幻想。可是就在刚才,她脑中如电光闪过,她猜到一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她还能对他抱有幻想么?
夏儿的情况似乎越发糟糕,一整天都没有起床,直到骆清衍回来,将藏在身上的面具重重地扔到桌上之后,她才困难地坐了起来。
同在外面时的斯文淡定不一样,骆清衍对夏儿总是恶语相向。不过夏儿却极少看见他一脸挫败的样子。
原想宽慰两句,可话到出口时却变成讥诮和嘲讽:“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偏要一次又一次自找不痛快,那女人有什么好?”骆清衍沉着一张脸:“关你什么事?”
那颜思归,武功平平,性情温吞,长得只算马马虎虎,更是个半老徐娘,可是夏儿却从未见过哥哥这么在意一个女人!岂止是在意,他简直对她着了魔,除了睡觉和去镇上算命,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注视她。甚至在算命的时候,也总是遇见她。这还嫌不够,因为卢缨那女魔头进了庄,他竟然连觉都不睡,躲在山庄内没日没夜地盯着,就怕那卢缨杀得性起时,把颜思归也牵连了进去。事实上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在沙铁衣赶到之前,如果不是他暗中出手,颜思归已经死在卢缨掌下。
夏儿也曾经问过骆清衍,为何要出手救她,温清衍只轻描淡写道:她并不是我的仇人,所以不该死。想到这里,夏儿心中涌起一阵委屈,突然蛮横地叫道:“我不让你再去见她!”“你不让?”骆清衍冷笑起来,“你让我做什么,不让我做什么,这语气跟娘竟是越来越像了。”
一听这话,夏儿顿时收声不语。娘是哥哥心头的一根刺。可是他没有发觉,跟娘越来越像的,其实正是他自己。
第一场辩论
此时以吕白楼为首,静莲山庄的众位弟子都围坐在大厅内,苦等颜思归的消息。
朱方镇忽然长叹一声:“早知道大师兄是那样的人,我们何至于有今天!”沙铁衣讥道:“我记得当年,你可是头一个不怕死的,说什么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怎么活了一大把年纪,倒把骨头都活酥了?”朱方镇怒道:“他偷窥人家的秘宝,被人所杀,又有什么可说的!”偷窥别派秘笈、秘器乃是江湖禁忌。只不过人家的秘密总显得格外诱人,总有人会忍不住伸手一试。
史展眉忽然冷笑一声:“死无对证之事谁又说得清楚,你就这么相信小师妹的话?”吕白楼却道:“颜师妹为人虽然古怪,却不至于信口胡说。”史展眉一肚子气恼:“她要说也不趁早,现在说出,又有何用!”
刘舍突然道:“我不明白,师父早已名满天下,又有镇山之宝雨蜘蛛,为何还要刺探温氏?”“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何止师父,我看江湖上没人不想弄清那百目瘟神是怎么回事吧!”沙铁衣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哑口无言。
确实,在温家面前,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就算再清白的人,私底下也总有几桩难以启齿之事,何况江湖上的这些刀口舔血之辈?哪怕没做过亏心事,可是往上一数,或者往下一推,谁家没几个败家子?那些丑事若被公然抖落在光天化日之下,多少人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了。有温家在,就如同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悬了一把利剑,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个温家绝对是江湖公敌,不可不除!
朱方镇越发牢骚满腹:“就算探得了温家的秘密,师父也不会让我们知道,总不过是姓唐的占尽便宜。只可笑我们这些人,当年都不顾生死地去替大师兄报仇,到头来还得搭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沙铁衣两道浓眉一皱,怒道:“事到如今还发什么牢骚。当年师父可没逼着谁去,都是咱们争着要去的,简直像过年分红包一样,谁都怕给漏下了!”
众人一时陷于沉默。确实,当年这些年轻弟子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为大师兄报仇。现在想来,那股傻傻的冲劲实在是荒唐幼稚得要命。
刘舍打破沉寂,又发问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当年大师兄同我们的关系都不错,为何没对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透露半字,反是对刚刚入门的小师妹道了实情?”朱方镇又是一声长叹:“这个恐怕就只有等我们死后,自己去问他了。只可惜一个小丫头终是靠不住,他若是早对我们说了——”沙铁衣接口道:“他若是早对你说了,又能怎样?你敢当着师父的面,说他觊觎温家的秘密不成?颜师妹至少还敢现在站出来道出实情,换了是你,早就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朱方镇一时大怒,红着眼就要向沙铁衣扑过。吕白楼一剑隔开二人,厉声道:“好了!你俩当真要自相残杀不成?一切等颜师妹回来再说!”
史展眉忽然扑哧一笑:“这话倒提醒了我。各位师兄就慢慢等你们的小师妹吧,恕我不奉陪了。展眉力怯,自问不是各位师兄的对手,还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要紧。”刘舍吃了一惊,伸手抓住妻子:“阿眉,这种时候不可落单,我同你一起去!”
史展眉一个闪身,手中早多出一对蛾眉刺,只听哧的一声,刘舍的衣袖已被划开一道大口:“不敢劳夫君费心,我要躲的头一个,便是你呢!”她又抬眼冷笑着看看众人,“各位师兄也小心了,展眉眼里认得师兄,手中的家伙可不认得。今时非比往日,瓜田李下,你们还是离我远些为好。”说罢脚一点地,人早已飘出厅堂之外。刘舍呆呆地看着妻子消失的地方,颓然道:“颜师妹那边,到底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此时,颜思归正在怔怔地听骆清衍给她算命。
将骆清衍领到下元镇,也算送佛送到西了,可是又因撞见叶吟风,颜思归犹疑之下,反倒没了主意,想问什么又难以启齿,只好站在骆清衍的卦摊旁白耗时间。
一阵尴尬后,骆清衍干脆道:“反正现在也没有生意,不如我替姑娘起一卦,就算作谢礼。”颜思归一愣,推脱道:“我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公子又要如何算呢?”骆清衍笑道:“那就不批八字,算卦的法门有许多,姑娘可愿让我看看手相?”他一个瞎子,说看手相,其实还得靠摸。颜思归素来不信命运,且又不好意思当面挑明自己还是未嫁之身,如何能让男人摸手,一时竟然僵在了当场。
骆清衍笑了笑:“其实我还有一套秘法,听音辨相。姑娘可愿听我一说,若说错了,也别见怪。”说完,他也不等颜思归同意,便伸出右手,拇指在另外几截关节上掐算一阵,慢慢道:“姑娘眼下正遇上一桩天大的难事,对吗?”颜思归一呆,不由得轻轻“嗯”了一声,心道一定是自己一路思虑重重,被心思敏锐的骆清衍觉察了出来。
骆清衍又道:“其实这件事原本与你无关,姑娘无非自寻烦恼罢了。”“不对!”颜思归断然道,“这事跟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且莫打岔,听我慢慢道来。”骆清衍似乎有些不悦,“姑娘非要认为这事跟自己有关,其实全是因为在七岁上遇见了一个男人。”颜思归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可不是随口一猜便能说中的事。
只听骆清衍继续道:“这男人早有妻室,姑娘却对他念念不忘,最近更有走火入魔之嫌。我劝姑娘回头是岸,不然必成笑柄。”颜思归羞得满脸通红。骆清衍的话,她无法否认,可是事情却并非他所说的那样!
在一旁瞧了半天的叶吟风忽然插口问道:“他说中了?”颜思归又羞又恼,偏又无法否认。骆清衍却微笑道:“如若不中,姑娘只管掀了我的卦摊。”
叶吟风一见这情形,早明白是说中了,也不再纠缠颜思归,只是扭头对骆清衍道:“神了!那你能不能帮我也算一卦?我也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你就听音辨相吧。”“你?”骆清衍未料到竟会横生枝节,皱眉道,“我这一卦是用来答谢颜姑娘的,你若要算命,身上可带了钱?”
钱全被方野管得死死的,叶吟风身上就连一个大子都没有。他碰了个大钉子,只好死心,一脸沮丧。骆清衍听他没出声,似有不忍:“那我就再做点好事,替你也算上一卦吧。你身上除了一把剑,一无所有;你除了杀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就是你的命,想逃也逃不掉。”
叶吟风一脸灰败,颜思归更是如遭雷殛——要找的杀手,可不就在眼前!她对叶吟风急道:“你难道真的相信自己命该如此么?”叶吟风一脸愕然地看着颜思归。
“收手吧,杀人终不是解决之道,只能令你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你还这么年轻,何必自毁前程!”
叶吟风虽有些莫明奇妙,仍顶撞道:“我只杀该杀之人!”
“谁又是该杀之人?谁能判定?”
叶吟风寸步不让:“我的剑能判定!”颜思归倒吸一口凉气,无奈地摇摇头:“你活了一场,满心若只有复仇,岂不可悲?”
骆清衍突然插嘴道:“复仇有错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颜思归无心同他纠缠,只伸手抓住叶吟风:“趁现在手上还未沾血,收手吧!相信我,杀人的滋味决不好受!”叶吟风像被蜂蛰一般猛地缩回自己的手,失声叫道:“你弄错了吧,我早就杀过不知多少人了,没什么不好受的。”
颜思归有些心惊,却仍苦口婆心道:“当年我师父虽然得以手刃仇人,可归来之后却隐退避世,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满足,而只有无穷无尽的空虚!”“哈,”叶吟风干笑一声,“照你这么说,有冤不能申有仇不能报,你师父便心满意足了?”颜思归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骆清衍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人打嘴仗,嘴角边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忽然插话道:“颜姑娘,这事并非你能拆解得开的,又何必非要置身其中?”颜思归好容易压下性子,眼圈一红:“我有负师兄托付,终至酿成大错,如今又岂能置身事外!”骆清衍又掐指一算,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小时候遇上的那个师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见你年幼骗你一回,可笑你还不自知,过去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颜思归见这算命先生一再将她与大师兄之事说得如此不堪,也不知从何反驳,不禁又气又羞;又见叶吟风仍是一脸死硬,一时半会也劝不动他,顿时没了主意。
突然,骆清衍眉头一皱,伸出手来掐算一回,笑道:“姑娘这里忙着,那一头好像出事了。人若是该死时,根本等不及别人去杀呢。”
颜恩归大惊失色,这一刻她竟然完全忘记去怀疑算命的准确性。早上离开时吕白楼再三向她保证,一定会照看好众人,自己也悄悄嘱咐沙铁衣,千万要阻止大家自相残杀,可是一听这话,她却再也沉不住气,冲叶吟风恨恨道:“现在你满意了?我的师兄师姐若是有什么事,我必——”突然眼圈一红,狠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一个转身飞身离去。
望着颜思归的背影,叶吟风一头雾水对骆清衍道:“她在说什么?她的师兄师姐又怎么了?”
“那些人曾经杀过人,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把他们通通杀了。”
“可是她为什么说全是她一人的错?跟她有什么关系不成?”
骆清衍摇摇头轻笑一声,刻薄道:“其实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是她自己硬要往上靠。嫁不出去的老女人都爱犯这毛病。”
“是么?”叶吟风点点头,“你怎么知道她嫁不出去?”骆清衍愣了一下,答道:“自然是算出来的。”
“那她为何跟我纠缠不清——”叶吟风突然一跺脚,恍然大悟道,“难不成,她把我当成、当成——”
骆清衍高深莫测地笑起来:“一点小事别往心里去。说起来,我帮你算了一卦,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
“去瓷器行替我买一只扑满。”
叶吟风迟疑道:“我不太会买东西。”
“这个容易,我教你。”
颜思归急匆匆赶回静莲庄,到得大厅之上,却只见沙铁衣一人。一问之下,才知自史展眉第一个离开后,其余众人便各自找了不同的借口,也纷纷离去。
“别管他们,”见颜思归一脸焦急,沙铁衣劝道,“这帮人一个个比兔子还精,说不定正躲在什么地方杀得起劲呢,算了。”颜思归急得差点掉下眼泪:“沙师兄怎么也这么说!”
沙铁衣哈哈一乐:“老沙这回定是难逃一死,本以为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没人哭一声,可现在知道,至少还有师妹替我伤心,便知足了。小师妹,听师哥一句劝。走吧,有你在,静莲山庄便不至于断了根……”
正说到动情处,却听门外一声长啸,那温氏杀手高声叫道:“都别躲了,先出来,我给你们派利是大红包了,先来先得啊——”
沙铁衣同颜思归两人奔出屋外,只见那蒙面人正得意洋洋地坐在树杈上,手里提着一人。那人头颈低垂、四肢无力,似乎已没了气,定睛一看,竟是朱方镇!
颜思归失声叫起来:“朱师兄!”那蒙面人嘻嘻一笑:“人都到齐了吗?”回头一看,其余三人不知何时也凑到他身后。
蒙面人见人已到齐,便指着颜思归道:“我好像说过,除了她谁都不许离开这庄子吧?可还真有不信邪的!虽然七日之内我不会杀人,可也不能白便宜了犯规的。”说完,他自袖中取出一根金丝,又扯开朱方镇颈后衣领,右手三指拈住金丝,猛一发力,那金丝便如细针一样狠狠刺入朱方镇颈后大椎穴。接着那人手掌对准线尾一吸一拍,金丝顿时整个儿没入朱方镇的颈中,朱方镇连声惨叫不绝。
那人伸手拧过朱方镇的脖子,又拍拍他的脸:“别害怕,你死不了的,只是七日内不能运气走动。七日后你若还有命在,我自然会替你解开禁制。”他笑了一声,“不过我不相信你能活过七日,你的好同门可都在等着你呢!”说完,他将手一松,朱方镇便重重砸到地上,跟一团面口袋一样,伏着一动不动。
颜思归同沙铁衣抢上去扶起他,却见朱方镇满脸惊惶,身子筛糠似的不住发抖,嘴里叫嚷着:“别过来,别过来!”
沙铁衣目眦欲裂,狂叫一声:“你这混蛋!”放开朱方镇便朝树下扑去。那蒙面人一个腾身,早一缕轻烟似的飘进大厅,从衣襟内又翻出一只花花绿绿的肥猪扑满,拿在手里端详半天,摇摇头不满道:“全然没有原先那只的风采和神韵,那小傻子眼光真差,凑合用吧。”说完便将扑满放在香案之上,转身对颜思归警告道,“还请大姐这回脚下留情,我说过的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巴不得他们早死,便只管踢。”之后又高声对众人道,“若有谁敢将猪儿藏起不让别人塞字条儿,朱方镇便是榜样,而且我还会杀光他全家,不管猪肚子里有没有他家人的名字!还有,都别惹这位大姐不高兴,你们几个的性命,可全在她脚尖上呢!”
颜思归追上去想拦他,厉声道:“你这样玩弄人命,天理难容。有什么事,只管冲着我来!”蒙面人一面轻轻闪开,一面笑道:“你这么想死,难道是急着到九泉之下去会那大师兄不成?”
颜思归气得手足发颤,一把抓起那只扑满,高高扬起,一见众人惊吓莫名的神色,又只得轻轻放下。
那蒙面人走出厅外,对着瘫在地上的朱方镇轻踢一脚,又对面无人色的吕白楼、刘舍、史展眉道:“你们杀了他便可以救一名家人的性命,算是我派的利是大红包。这可是天上掉下的,就看谁能抢到了。”说完脚一点地,又一溜烟似的不见了。
沙铁衣回到朱方镇身边,尚未靠近,却听朱方镇又嚷起来:“别过来!”沙铁衣呸地吐了口唾沫,一把揪过朱方镇的衣领骂道:“放心,老子就算杀了你,也没什么人可以写到那只猪肚子里去!”
朱方镇颤声道:“可是你还可以救你自己!”“那倒是!”沙铁衣露出雪白的牙齿,凶猛地一笑,“所以你最好别惹老子心烦!”说完又看着吕白楼几个道,“这回可真的是瓜田李下了,为避嫌疑,除了我跟小师妹,有哪个敢靠近朱方镇,别怪我刀剑无眼!”
颜思归为难地看着众人,对沙铁衣的话却提不出一字反驳,只得默不作声地帮着沙铁衣将朱方镇扶到大厅之内。
史展眉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记得小时候师父讲过一个故事,一群狼本来齐心协力地追赶猎物,途中一狼受伤流血,其他狼便一道舍弃了猎物,一拥而上先把受伤之狼分吃了。”她又笑了两声,“原来我们这些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狼呢,现在就看谁先亮出牙齿了。”
颜思归大声道:“师姐,这里没有谁是狼!”“是么?”史展眉还在笑,“那你们防着我们做什么?我若敢进去一步,沙师弟可是要杀我呢。”沙铁衣一阵尴尬,却也无话可说。
史展眉又笑道:“难隆小师妹一直不肯嫁人,原来是七岁便恋上了大师兄,倒是个痴情女子,只可惜现在殉情,已晚了二十年。”此言一出,吕白楼和刘舍脸上都露出古怪之色。
沙铁衣再也顾不得怜惜史师妹,暴喝一声:“你这贱人,乱说什么!”
颜思归却从容道:“师姐当年是何等人物,现在怎也学得了市井之气,难道为难一个女人,便非要拿男女之情说事么?我虽不成才,却凭心做事,俯仰不愧天地,旁人爱怎么说便说去吧。”
这一番话远比沙铁衣的一声暴喝来得更具气势,史展眉的气焰登时矮了,强撑着回敬了一句:“好啊,你冰清玉洁,你干净,你尽管唱高调,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却只知道我的老母亲还有小海,却都要跟着我一起死了!”史展眉说着眼圈一红,偏又性子倔强,不愿当众掉泪,转身拂袖而去。一听到“小海”二字,刘舍的脸色一变,尾随妻子追了上去。吕白楼叹了口气,也跟着离开。
见三人走了,沙铁衣在背后狠啐一口,转头便要扯朱方镇的衣领,看他的伤处。朱方镇吓得直往后缩,一手死拽着颜思归的衣袖:“小师妹,我只信你!”颜思归无奈之下只得接手,看他颈后大椎穴处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伸手一按,那金丝顺着经脉,早已游走不见了。
颜思归叹了口气,有些责怪地问:“朱师兄,你为何会被他抓住,难道真的逃出去了?”朱方镇懊悔地直拍脑袋,咳了一声道:“我原本就不想来,后来被他硬逼过来,却又后了悔。反正难逃一死,我宁愿跟全家死在一处,我是想要回家……”
沙铁衣狠狠哼了一声,正欲讥讽几句,颜思归却又追问道:“这事你向谁说过?”“没有!绝对没有!”朱方镇失声叫道。
原来史展眉第一个说要离开众人,独自躲起,刘舍和吕白楼也跟着散了,朱方镇一见机会大好,便从一处失修的院墙处越墙而出。
他一路小心,不敢走大路,只挑偏僻的小路,走了快两个时辰,到了一处闲亭,就见亭内散坐一人,走近一看,不是那温氏杀手又是哪个?他一见朱方镇便连声埋怨,说怎么到得这么迟,等得他嗓子都冒烟了。
沙铁衣骂道:“你这蠢货,这温氏族人是开了天眼的,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颜思归则暗自心惊。沙铁衣这些人都亲身尝过温氏杀手的厉害,她却只是听说而已,这次在朱方镇身上发生的事,是她最为直接的体验。虽然她自问除了隐瞒大师兄嘱托一事,再无不可对人言的,可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另一人眼里,却令她不寒而栗。对开天眼之说,她始终似信非信,只是如若并非天眼的奇效,那温氏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颜思归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当年师父、师兄会觊觎温氏的秘密,或许并非完全出于野心,人对于自己不能理解和掌控的东西,总是心怀畏惧,想要一探究竟的吧。
朱方镇试着提了一口气,体内却是一片空荡,想要挣扎着站起,双脚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他不由急切道:“小师妹,到底有无办法取出金丝?哪怕要拿刀子划开皮肉,我也不在意的!”
颜思归又仔细看了一遍,无奈地摇摇头:“金丝细滑,已看不见了。”
朱方镇颓然绝望,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师妹救我啊!我一个废人,最容易被杀,他们杀了我,便可以往扑满里塞一张字条,救一个家人!可是我呢?我的家人,又有谁来救呢?”说到后来,竟是号啕大哭。
颜思归想起那只笑得眯了眼的肥猪,在憨傻的面目背后竟是要吃人的,不由打了个寒战。沙铁衣却啐道:“放心,只要我不杀你,别人便杀不了你。你再哭哭啼啼,惹得老子心烦,那你的小命可就悬了!”
颜思归嗔怪一声,转身取来两只馒头,伸手便用一个堵住沙铁衣的嘴,又将另一个递给朱方镇,安慰道:“朱师兄请放心,我不相信师兄师姐会做出那样的事。再说我和沙师兄都会陪着你的。”朱方镇抓着颜思归的手,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一再说:“小师妹,我只信你,我只信你!”
沙铁衣捧着颜思归塞给他的馒头,一时竟呆住了,恨不得囫囵吞下去,又觉得一口都舍不得吃,毕竟这是多少年来又一次吃到小师妹亲手递来的东西。再看朱方镇死死抓着颜思归的手,便又像噎着一般,两眼翻白,若不是碍着颜思归的面子,真恨不得一巴掌将朱方镇拍飞出去。
或许是因为并不真算局中之人,颜思归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头一晚,史展眉和颜思归两人替师兄妹六人准备了地铺,大家聚在一处,倒也不党尴尬,这一晚却只剩沙铁衣、朱方镇和她三人留宿在此。她一个单身女子已然不便,朱方镇又死活信不过沙铁衣。最后她只能靠着朱方镇地铺旁边的一根柱子打盹。大概是白天累极了的缘故,虽然只是坐着,她却无可救药地睡熟了。
夜里,大厅内猛地传来一阵激烈的兵器撞击声,颜思归猛地睁开眼,发现睡前特意留着的油灯已灭,两条黑影在空中交错而过,乍合旋分。
她大叫一声:“朱师兄!”懒朱方镇的方向摸去。却听不远处沙铁衣叫了一声:“师妹,别动!”颜思归闻声一滞,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心中不由一骇,紧接着又是一声兵器撞击的猛响,有人闷哼一声,一道黑影飞快地掠了出去。
沙铁衣重新点亮油灯,朱方镇慌忙松开颜思归,撑着坐起,惊慌地发问:“是谁?”沙铁衣阴沉着脸,一步一步迈过来,叉开五指向着朱方镇脸上便是一掌:“畜生,你刚才想干什么?”
朱方镇一手捂着脸,委屈地大叫:“为什么打我?”沙铁衣提住朱方镇的衣领,眼珠暴凸,骂道:“你想害师妹?”朱方镇登时指天划地地大呼冤枉:“我只是心中害怕,才抓住师妹的!”
颜思归心乱如麻,刚要劝沙铁衣,却见沙铁衣甩开朱方镇,掉头气哼哼地向她发作起来:“早叫你走,你偏要搅这个乱局!现在这些人早都不是你的师兄师姐了,而是一群恶狼!连百目瘟神都不及他们可怕!”
颜思归垂下头,半晌才轻声道:“来的不一定是师兄师姐,也许是别人。”“你还要嘴硬!”沙铁衣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轻声道,“你若不肯走也没办法,只是以后万不可离开我身边半步。我护得你一日算一日,等我护不得时,你便自求多福吧。”
大概是偏偏不想让朱方镇的心中有底,沙铁衣始终不肯透露来的人是谁,而颜思归则有些感激他没有指明。就算到了此刻,她仍然无法接受有人会向同门下手这一事实。可是即便如此,她的胸口依然一阵憋闷。
虽然不愿去想,可颜思归的脑中却始终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发问:“是谁?吕白楼?刘舍?史展眉?”是谁都不奇怪,他们都上有老下有小,人人都有舍不掉的牵挂。就连朱方镇,也极可能抓住一切时机,为自己的家人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这样一想,她又对他们恨不起来了。要恨,便只能恨那个把大家变成恶狼的人。或许那根本就不算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厉鬼!想到这里,颜思归决定,天明之后必须再去找他一次。
一听说颜思归又要出去,朱方镇登时紧张起来——除了颜思归,他信不过任何人。可是被沙铁衣的那对铃铛眼一瞪,他也不敢多说什么。而沙铁衣则大力赞成:“好好好,你早该去的。你找他一找也就尽了心,找到找不到都自己回家去,只是千万别回来了!”
这趟再出门,颜思归没有直接去下元镇,仍是先到了水磨客栈。刚一进去,又听见偏院方向有人说话,原来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厉害姑娘夏儿,和在万福客栈门前撞翻了卦摊的方野两人。
原来这天一早,方野听到院里有人摔倒,探出头一看,竟是夏儿倒在了厨房门外,脚边一只碎碗,黑乎乎的药汁溅了一地。方野一步便蹿出来,一边扶起夏儿,一边训斥厨娘:“她一个病人,你煎好药怎不给她送屋里去,还让她自己来拿!”厨娘满心委屈,辩解道:“我们这儿一共就两个下人,却要伺候这么多客人,哪里忙得过来!”
方野拾起摔碎的碗片,命厨娘再煎一碗。厨娘面有难色:“碗摔了不赔也就罢了,这药钱我如何倒贴得起。”
夏儿挣扎着赌气道:“我会让哥赔你的碗。”方野忙拦住她:“姑娘先回屋去歇着,钱我这儿有呢。”言罢先送夏儿回了房,回头又悄悄塞了些散钱给厨娘,令她好好再煎一剂汤药。
这一次,方野守在厨房门口,等药一煎好,便亲自送了过去。他站在偏院门口等夏儿喝完药,又将空碗接过来。
夏儿正跟方野说着话,脸上刚露出一丝笑意,抬眼看见了颜思归,却突然冷了脸,嘴中一声冷哼:“满天下的好事者怎么全跑这儿来了?我的事以后你少管!”说完返身进了自己的偏院,用力甩上门,将两人一道关在外面。
方野尴尬地看着颜思归,忽然记起来,指着她道:“你就是昨日送骆清衍去镇上的好心大姐吧?”颜思归笑笑:“不过是一个好事者罢了。”方野连声道:“哪里哪里,她一个小孩家,又病着,说话冲了点儿,你别往心里去。”
颜思归忽然觉得有趣,这人倒真是一副热心肠。通常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受不得女孩的嫌弃,他却能忍得下这口气,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好感,安慰道:“你才是受委屈了,别往心里去。”
方野无可奈何地一笑:“我总不能跟个小姑娘家治气吧。”颜思归赞许地点点头,发问道:“其实我是有事特来请教。昨日跟你一起的那位公子——”方野飞快道:“骆清衍?他一早又去镇上摆摊算命去了。”
“不是他,是买了一身新衣裳,被当成是你兄弟的那个。”
方野登时变了脸色:“那傻子又惹什么祸了?”他不待颜思归回答,又咬牙恨道,“这个白痴,我一不在就搅事,等我……等我……”等了半天,“去收拾他”四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颜思归见方野变色,早已面色惨白,只觉得希望更加渺茫。
方野忙解释道:“大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傻子,心里没数的,眼睛里面不认得钱,又喜欢随手拿人家东西——真的是拿木是偷。他拿了你什么,我赔——”颜思归听他一通解释,反倒如坠雾海,不解道:“你昨天不是说,他只会杀人么?”
“是,五两银子杀一个。”
“什么?”颜思归失声叫起来。
“你也别紧张,只因五两银子太便宜,根本无人信他的。”
“可是他真的会杀人吧?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方野点点头,佩服道:“这倒不假,若只论杀人,他确是世上一等一的厉害角色。”说罢,他满腹狐疑地望着颜思归,“你急着找他,莫非是想求他杀人?这种事还是别——”
颜思归全身发颤,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我怎会求他杀人?我只想求他放过我师兄师姐!”方野吓一大跳:“此话怎讲?我们刚到两天,他这么快就找到主顾了?”又低了头想想,“难道是因为我把钱管得太紧,他急等银子用……”
颜思归不待方野理清头绪,一把拉住他:“拜托,请帮我一起去劝劝他吧!”方野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为难道:“他若杀起劲来,我可没本事拦得下。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一路杀人长大的。”
颜思归听得遍体透寒,想到昨晚闯进来的黑影,更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可怕的是,他根本不亲自动手,便挑唆得别人自相残杀!”
“挑唆别人自相残杀?”方野猛地收住脚步,“你是不是弄错了?”
“为什么?”颜思归不解道。
“他这人可没那份聪明!”
匆匆到得镇上,却见在万福客栈的门口,骆清衍和叶吟风两人正一人一边地坐在两个石头狮子的脚上,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
叶吟风果然换了身青杭绢长褂,外面一领银红缎金坎肩,虽没有一身雪白那样晃得人睁不开眼,可是不年不节地穿成这样,也足够招摇的。
“兵五进一!”
“卒五进一!”
“车八进五!”
“士六进五!”
“车八平五!”
方野皱眉道:“这是做什么?”颜思归解释道:“下盲棋。”
骆清衍眼睛虽瞎,耳朵却极灵,刚听见点动静,便向着二人的方向点头致意道:“方兄?颜姑娘也来了?车九平六!”
叶吟风早看见二人,却视若不见,继续道:“马二进三!”
“炮四进五!”
方野心头火起,两人中间若是真有个棋摊子,他早一把掀了,偏偏骆清衍是个瞎子,又是夏儿的哥哥,他不好发作,只得冲叶吟风喝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叶吟风不耐烦道:“什么事?炮二平一!”
方野大怒,一把将他拖起:“平你妈个头!给我过来!”说着扭头冲骆清衍狠狠地挥了一把手,似乎要将两人中间那只看不见的棋盘拨个乱七八糟,“不下了不下了,你赶紧出摊!一大早的也不说照顾妹妹吃药,倒跑到这里来下棋了!”
叶吟风不情不愿地被拖到颜思归跟前,一听完方野连珠炮似的发问,便恍然大悟,一脸晦气地对颜思归道:“大姐,你就饶了我吧,我不是来杀你们的那个人,你认错人了!”
颜思归想了一路该怎么劝他,不想劈头竟听见这么一句,连续两日的寻找突然之间落了空,心里也不知是一紧还是一松:“不是你?竟然不是你?”她嘴里喃喃念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
方野平生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一见这场面,便向叶吟风凶道:“你把话说清楚,颜姑娘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你吧!”
叶吟风看看方野,又看看颜思归,突然笑出声道:“你们两个凑在一处,倒还真是物以类聚,都是好管闲事的。不过这件事,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得。”方野一听,马上想起刚刚在客栈夏儿讥讽他二人的话,一时语塞。
颜思归却顾不得这些,边拭泪边道:“也不知我出来这会儿,我师兄师姐中是不是已经有人出事了!”叶吟风一脸似笑非笑,悠然道:“我奉劝你们两个,这事没人管得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要怪就怪他们自己欠了命债。自己杀人时爽快,别人杀过:来时却一个劲地喊冤,做人做到这一步就太不要脸了吧!”
方野这时方才明白一点端倪,向颜思归道:“原来是仇家寻仇么?”颜思归无奈点点头:“可是——”
方野摇头叹道:“既是这样还谈什么可是?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回去好生告诉他们,让他们像爷儿们一样堂堂正正地去死就是了。”叶吟风提醒道:“里面还有她师姐呢,也要像个爷儿们?”
颜思归道:“可是那杀手却偏要让他们像畜生一样去死!都是我害了大家!”说着眼圈又红了。
颜思归的担心很不幸地没有落空。在她离开静莲山庄的这段时间里,出现了第一个牺牲者——刘舍。
刘舍与史展眉的夫妻关系向来紧张。可是就在昨日,当听见史展眉提到儿子的名字,看见倔强的妻子终于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时,他似乎猛然觉醒——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必须要救的人!
在这些人中,面对吕白楼、沙铁衣,他根本不存丝毫侥幸。原本就连朱方镇的武功也在他之上,可是现在,朱方镇却成为他唯一的机会。
但是一开始,他并未打算向朱方镇下手,对于同门相残,他依然心存芥蒂。他只是追上史展眉,真心实意地对她说,夫人若愿杀了我保全岳母或者小海的性命,现在便可动手。想不到史展眉只是嫌恶地看着他,冷冷道——我只求你离我远些!这句话令刘舍的心瞬间冻结。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妻子恨他,却不知竟恨到如此地步。
缩在角落里呆了大半晚,他终于决定闯进大厅去碰碰运气。可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沙铁衣像受惊的野兽一样警觉,在十招之内便将他的袭击全数封死,最后一击更是重重地伤了他。
好容易从沙铁衣的手下逃脱,迎面却又撞上吕白楼。见刘舍狼狈不堪的样子,吕白楼心中已明白了十之八九。他正欲上前搀扶,刘舍却猛地一声喝止。此时的刘舍已深切体会到朱方镇昨日的心情,在这种时候,受伤之人如同砧上鱼肉。
算起来,吕白楼在这些人中年岁最长,当年仅排在唐颍川之下,众人皆呼之二师兄。唐颍川死后,他随同师父一起向温家寻仇,运气不错,最后活着回来。唐颍川已死,吕白楼认定继任掌门之位非自己莫属,越发卯足了劲。可惜他再有干劲,也架不住师父意气消沉。唐戍旗自己不管事,也不发话让别人管事,吕白楼只好在各位师弟师妹身上下工夫,八面玲珑,处处讨巧,撺掇着众人替他在师父面前说话。因为受了他不少小恩小惠,替他说话的人还当真不少,可惜结果适得其反。唐戍旗震怒,吕白楼在师门中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抢先一步,入赘到了南岳派卢家。
此时见到吕白楼,刘舍自知难以幸免。虽说吕白楼不一定会马上杀他,可他知道自己有伤,又不比朱方镇有沙铁衣、颜思归这对哼哈二将在身边护着,最终依然难逃一死。虽说刘舍这二十年来活得挺窝囊,可是这一回,他却再也不信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与其提心吊胆、苟延残喘,不如趁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好好跟吕白楼谈一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机会,你第一个会写谁的名字?”刘舍笑着发问。吕白楼吃了一惊:“胡说什么!”
“不爽快,不爽快!你就是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师父当年才会看不中你。”或许是因为失血,刘舍有些头晕,跟喝醉了酒似的,笑得东倒西歪,“这种时候就别绕弯子了。我跟阿眉只有一个小海,若要写名字,第一个当然是他,然后便是阿眉的母亲。可是你有三子一女,你最想留下哪一个?我想总不会是留下老婆,好让她日后改嫁吧。”
吕白楼面色一沉:“刘师弟,你在说胡话。”刘舍一声暴喝:“你才在说胡话!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写上一个名字,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不肯要,其他人还巴不得呢!”说着,刘舍按着伤处便要离开。
“等一下,”吕白楼低声喝道,“你什么意思?”“哼,意思就是,我白送你一条命,可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而你若要动手,我便立即自尽,这条命不白便宜任何人!”吕白楼摇头道:“就算我杀了你,也救不了你家的小海。”刘舍忽然严肃起来:“小海是死是活,那是他的命。我的条件是,你要全力保护阿眉,直到你死的那一刻为止!”
吕白楼大感意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问道:“什么?”
“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觊觎阿眉!”刘舍冷笑道,“她已恨透了我,不让我近她的身,你这就去替我。我要你像沙铁衣护着小师妹一样护着阿眉。你白赚我一条命,若还敢对阿眉下手,我便是变成厉鬼,也要来向你索命,让你断子绝孙!”
猎杀
颜思归带着满腹的心思回到山庄,一进庄门,她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满目皆是断墙碎瓦,简直像刮过一场龙卷风。
她战战兢兢地贴着墙根一点点挪回藏身处,还好,这里还幸免于难。
一进小楼,便听沙铁衣道:“谢天谢地,她总算打得乏了。”史展眉笑道:“想不到天下还有连你沙铁衣都摆不平的女人。”
沙铁衣叹了口气:“你就别取笑我了,这世上谁不怕疯子?”躺在墙角的朱方镇也跟着叹起气来:“再过两日,她迟早把这庄子全拆成平地,到那时我们再躲到哪里去?”
他见颜思归走进屋内,惊讶地抬起头问道:“小师妹这一个来回都没遇见她?”颜思归摇头道:“没有!”沙铁衣望向她一声冷哼:“你还回来做什么,找死啊!”他嘴里虽硬,可是见颜思归回来,又止不住地高兴起来。
颜思归突然向其余三人发问:“当年随大师兄夫妇一同死去的小孩,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太过突如其来,直问得沙铁衣、朱方镇和史展眉面面相觑。史展眉皱眉道:“二十年前的事,有谁记得?突然问这个做什么?”颜思归掩饰道:“刚才进来时,我见楼下匾额提着‘茹冰’二字,这里是大师兄当年的住处么?”沙铁衣抬头四顾,点头道:“正是。这地方二十年没人进来过了,还有这么洁净整齐,当年的那位温家女子倒真是个能干嫂子。”
颜思归四下张望一番,即使是眼下这样狼狈的境况,小楼内仍有一股安宁恬静的气息,似乎旧主人始终不曾离去。
颜思归默默想,如果明日卢缨真的拆到这里,他们几个又该怎么办?难道师兄住过的小楼便真让她毁了不成?
昨日仓促逃进来,干粮却还在外面。颜思归这次出去,竟然没忘记把干粮带回。
史展眉将馒头切成一片一片,用火烤过,居然还有一丝香甜。沙铁衣吃得眉花眼笑,不住地夸说想不到连馒头也能做出如此好的滋味。
史展眉冷笑一声:“你倒不如说这馒头是经了小师妹的手才变得好吃的。”沙铁衣知道史展眉是在挖苦自己,窘得老脸通红,自我解嘲道:“昨晚饿着没有吃饭,今天自然吃什么都是香的。”
史展眉冷言道:“所以人不能吃撑,就像你老婆,替你做了那么多的饭,全都白瞎了,还不及小师妹递过来的一个冷馒头!”沙铁衣大窘,两三口啃完馒头,便背着人坐在墙角处忙碌起来。
颜思归刚走近一步,沙铁衣便头也不回地大喝一声:“走开!”颜思归垂了头,离开两步默默坐下,沙铁衣反倒扭过头来问,“你说出去算命,算出什么了?”颜思归颓然道:“没遇见那个算命先生。”
沙铁衣举起手中的雷火鞭递到颜思归眼前:“这原是我打算用来对付那温氏杀手的,只因他开了天眼,所以一直连你也不敢告诉。我已看出来,那温氏杀手放这疯妇进来,就是让她来替他杀人的。卢缨不死,那温氏杀手也不会现身。”颜思归点点头。
“这根雷火鞭乃是军中之物,我好容易才弄到手的。因为来得匆忙,火药也没备足,大概只有一发。”沙铁衣说着,便将雷火鞭鞭口朝上竖起,将一只小纸包内的黑色粉末全数倒入鞭口内,再用小铁棍狠狠向下捅个结实,一边捅一边解释道:“这东西可在五丈开外取人性命。那温氏杀手神出鬼没,防不胜防,这东西大概也奈何他不得,但是对付那疯妇,我想是够了。”
颜思归倒吸一口凉气:“你要杀了嫂子?”史展眉在一旁讥笑道:“她叫你一口一个婊子,你叫她倒一口一食嫂子,可真亲热啊!”沙铁衣也一脸不满地瞪她一眼:“你是否又要问,我们中间有谁配杀她?”
颜思归低声道:“其实她也挺可怜。”史展眉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颜思归道:“你真奇怪,小时候我觉得你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儿,足像有七十岁;现在我反倒觉得你天真得好像只有七岁。你的想法怎么就不能同寻常人一样呢?”
颜思归沉默了。她这一生就没过过几天正常人的日子,还能指望她同寻常人一样么?她不敢再说什么,待睡下闭上眼睛,便满眼都是断墙碎瓦,还有印在上面的斑斑血迹。
她在心中暗自祷告,但愿卢缨能自行离开山庄。
第二天一早,颜思归起身时,发现史展眉与沙铁衣都不知去向。她紧张地问朱方镇:“他们去哪儿了?”
朱方镇先是支吾一阵,被迫问不过,只得回答道:“沙铁衣说要趁那疯妇尚未清醒时,除了她!”颜思归大急:“可是她并没有来惹我们呀!”朱方镇满脸不屑:“你还要等她打上门来才还手么?”
颜思归也顾不得跟他打嘴仗,急匆匆奔出门外。朱方镇在后面急得大叫:“回来!外面危险!”
一奔出小楼,颜思归登时傻眼了。四顾茫茫,一个人影都不见。她亦不知是要去找沙铁衣还是卢缨,万一找到了又该怎么办。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是史展眉在欢快地叫着:“吕师兄,我在这里,过来呀——”
颜思归登时明白过来,史展眉和沙铁衣两人在联手设局,引诱卢缨出来。听着史展眉喊吕师兄的名字,想到昨日吕白楼死后卢缨惨绝人寰的号哭,她只觉此计极是残忍,心中一恸,不假思索地向史展眉出声的方向跑去。
史展眉正站在假山旁的凉亭边,犹在咯咯娇笑,一声声喊着“吕师兄”,乍见颜思归闯来,登时吓了一大跳,扭头望着旁边一株大树紧张地叫道:“是颜师妹!”再转过头来,柳眉倒竖,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样突然闯进来会送命的!你又想做什么?”
颜思归哪还不知,那株大树后面必定藏着沙铁衣,刚才若不是史展眉及时喝止,说不定自己已经代替卢缨命归西天了。
她心中一阵茫然,自己到底想怎样?呆了一呆,忽然道:“师姐,若是沙师兄迟了半步,或是瞄得不准,你可怎么办?”史展眉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怔了一下,冷笑道:“我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轮不到你来担心。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怎没见你救下一人?”
颜思归默默咬紧嘴唇。史展眉轻蔑地看她一眼,又笑道:“你来了也好,我们两个都在,那疯女人必定会来的!”说着,又吕师兄吕师兄地叫个不停。
果然不出半刻,卢缨嘶哑的声音便由远而近:“你们两个臭婊子,还敢勾引我男人!”
虽然有沙铁衣在旁边埋伏着,可是眼见那巨大的黑影向自己的头顶压来,史展眉仍然吓出一身冷汗。
眼见卢缨的身影离埋伏地点越来越近,却见颜思归忽然手臂一扬,一枚铁镖掠过卢缨的头顶飞出,卢缨身后的大树上,一只雌伏的鹧鸪突然被惊起,扑腾着翅膀向远处遁去。
颜思归望着鹧鸪的影子大叫一声:“吕师兄!”那卢缨一听,马上掉转方向,一边狂呼着:“小白——等我——”一边向那鹧鸪追了过去。
沙铁衣从树后钻出,同史展眉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刻才反应过来,小白指的当是吕白楼了。
沙铁衣皱着眉道:“你又节外生枝,害我们白辛苦一场!她一个疯子,这一刻走远了,下一刻还得回来。”颜思归正色道:“师兄,这东西既然这么厉害,能在五丈开外伤人,你有把握不会伤到师姐么?”沙铁衣登时语塞。
史展眉却道:“要他有把握什么?我有把握就行!”颜思归眼圈一红:“师姐,你以身犯险,若是有什么万一,我们怎么对得起刘师兄?”史展眉怒道:“何用你来对得起对不起?我不自己想法自救,还等你来救不成?”她扭头对沙铁衣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说着便施展身形,领头向卢缨消失的方向追去。
出乎三人意料,那卢缨追着鹧鸪,竟一直出了庄外。三人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史展眉拍拍胸口道:“老天保佑,但愿她转失了方向才好。”颜思归想起昨晚自己曾经祷告,希望卢缨能够主动离开,今日竟然真的灵验了。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突然一变,对史展眉二人道:“师兄师姐先回去,我要跟着她!”“什么?”沙铁衣冲口道,“你一个人?”
“她这样乱冲乱撞,万一伤了旁人怎么办?”
史展眉最见不得颜思归这副样子,冷笑道:“你跟着又能怎样?”颜思归争辩道:“我要去提醒大家留神。”
沙铁衣见拦不住她,突然将雷火鞭塞到她手中:“拿去,到了紧要关头,可千万别再犹豫!”颜思归点了点头。
颜思归拿着沙铁衣交给她的雷火鞭站在山庄门口,又一次迷失了目标,那卢缨早就不知蹿到哪里去了。正在东张西望时,一道人影翩然落到她旁边,戴着银质面具的温氏杀手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这一次,那人没多说什么,只是对她招了招手:“跟我来。”
颜思归满腹狐疑地跟上去。那人领着她在山谷里转来转去,直到谷口处,才突然挽起她,无声无息地升到一株大树的枝丫上,伸手一指,小声道:“你看,在那儿呢。”
这里是附近村民的坟地,只见卢缨披头散发,状似疯魔,竟正在将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墓碑片片击得粉碎。
颜思归只觉手中一轻,雷火鞭像长了翅膀似的落入温氏杀手手中。
他拿着雷火鞭翻来覆去地把玩,爱不释手,连声赞叹:“真是好东西!”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玩了一会儿,又将雷火鞭还给颜思归,还扶着她的手,将雷火鞭的鞭口对准卢缨的后心。
“拿稳了,趁现在。”他在她耳边小声道。
颜思归全身一颤,终于明白他带自己来的用意了!恶魔总归是恶魔,就算在某一个瞬间,他会表现得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那人仍在她耳边轻笑:“怎么?她在毁人祖坟,你还舍不得杀她?要等到哪一步,你才肯动手呢?”颜思归的双手不住颤抖,虽然一直瞄准卢缨,可是扳着机括的手指却似僵住了一般。
“呵呵,再这样犹豫下去,她可又要逃了。”
颜思归愤然放下雷火鞭:“我不会杀她的!”
“随便,只不过你现在不杀她,她日后犯下的人命可就要全都记在你的账上了。”温氏杀手说完,便重重地哼了一声。
颜思归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口涌出,瞬间将她冻得几乎僵住,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一哂:“这还用问么?我早就自我介绍过,某乃温氏后人。”
“你真的姓温么?”颜思归突然低声喝道,“我猜你不姓温,而是姓唐!你是温氏后人,亦是唐氏后人,你是静莲山庄的后人!”
那温氏杀手似乎被这一句猝不及防的话击中一般,身形一晃,几乎要栽下树去。他从面具后面瞪着颜思归,咬牙切齿道:“你在胡说什么?你还想叫我演一出庵堂认母不成?少自作多情了!”
颜思归突然惊叫一声:“她走了!”
果然,就在两人争执的时候,卢缨早已不见了踪影。
颜思归追问道:“她去了哪里?”那温氏杀手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作何打算,你想让我去杀了那疯妇,然后你再来扶尸痛哭一场。你可真是八面玲珑、便宜占尽呢!很抱歉,我这人也很爱干净,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我还有事,告辞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颜思归大急,拉住他的衣袖:“你只告诉我,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人一声冷哼,衣袖一抖,摆脱颜思归,飞快地向远处掠去。
颜思归下得树来,六神无主地乱撞一回,什么也没发现。史展眉和那温氏杀手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响。迄今为止,自己的行为或许真是无比荒唐。所有人一方在执著地求生,另一方在执著地复仇,而自己呢?难道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看客?曾经以为只要将真相说出来,便可能化解掉这场不可避免的仇杀。然而现在看来,不可避免就是不可避免,真相说与不说,根本没什么分别。自己二十年的执著,不过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正在此时,却听到水车磨坊旁发出震天价的响声,那只高高竖立在溪边带动石磨的大水车,竟然缓缓地倒了。
“磨坊中或许有人!”颜思归心中一震,飞身向水车的方向赶去。
等颜思归追到大水车边,卢缨又没了影子。颜思归在塌了一角的磨坊里搜了一回,悄悄松了一口气——时间还早,磨坊里并没有人。
她走出磨坊,抬头一看,瞬时脸色煞白——磨坊旁边是功德桥,而桥的另一端,是水磨客栈!
来不及多想,颜思归便向客栈方向飞快地掠去。
刚看见客栈大门,便听见有人惨呼一声,接着一声巨响。颜思归紧跟上去,只见卢缨一掌将客栈前厅的柜台击了个粉碎。几个住店的客人闻声而出,一见突然闯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罗刹,再看那一对血肉模糊的巨掌,无不惊叫逃窜,一个跑得慢的竟然白眼一翻,软倒在地。那卢缨倒不追赶,铁塔似的身影站在前厅内,一动不动。
颜思归举起雷火鞭瞄准她的后心,却迟迟引而未发。
店内伙计闻声而出。此地毗邻静莲山庄,民风尚武,客栈的伙计也都小有道行。只见那伙计手执一条儿臂粗细的黑铁棒扑将出来,一见卢缨,暴喝一声便迎头击下。那卢缨真是了得,竟然只用一对铁肘生生抵住铁棒。那伙计撼她不动,臂上正欲运功加力,却突然发出一声惨呼。原来卢缨一脚斜出,伙计的脚踝竟被她生生踩断。伙计当即倒地,卢缨却还不松脚……
颜思归站在卢缨身后紧紧握着雷火鞭,全身发颤,可是不管怎么用力,手指却如僵住一般,纹丝不动。她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冷笑声,一时间满头大汗。那人现在还在看着我吗?
伙计的惨叫一阵紧似一阵,这时就见内院扑出一道人影,扬手一挥。那卢缨竟然随之发出一声怪叫,收起两手,捧在胸前缩成一团,同时放开了脚下的伙计。
出来的正是方野。他又在殷勤地为夏儿端药,一从厨房出来见此情形,也没多想,扬手就将碗中滚烫的药汁向卢缨罩头罩脸地泼了出去。卢缨下意识伸手去挡,不想受伤的手掌被药汁一烫,登时激痛难忍。
方野赶紧抢回伙计,反手便一刀抹去。卢缨尚未站直身子,眼看就要无从抵挡,站在门外的颜思归却突然冲口大呼一声:“别伤了她!”方野稍一愣神,卢缨早已飞快地逃进了内院。
内院与偏院只有一道小门相隔。夏儿听到外面的狂呼乱叫,便打开小门想要一探究竟,迎面竟遇上逃窜而来的卢缨。卢缨一见夏儿,登时连手上的伤痛都忘了,暴喝一声:“原来是你这小婊子把我家小白藏了起来,老娘今天就要你的命!”
夏儿莫明奇妙,一见这女人神情有异,不由大骇,转身欲逃,却只觉喉头一紧,脚底一轻,被卢缨伸手抓住了后衣领,如同一件轻飘飘的衣裳。她登时喘不过气来,两脚乱蹬,双手死死扣住自己的衣领,拼命想透一口气。那卢缨还在她耳边炸雷似的喝道:“快说,小白在哪里?”
方野与颜思归同时追入院中,那卢缨听到耳后风声,早转过身来,随手将夏儿举至自己胸前,如同一面人盾。那夏儿被她甩得如同断线木偶,全身脱力,面色发紫,四肢已无力挣扎。
见方野追至,卢缨竟然咧嘴一笑,举着夏儿便向他撞来。紧随在后的颜思归只觉眼前一黑,此时想要举起雷火鞭已是来不及了,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温氏杀手的话:“她犯下的人命可就都要记在你的账上!”
颜思归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紧闭双目,像小女孩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你放开她!放开她——”
正在僵持之间,方野忽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在尚未看清之时,一道剑光如同惊涛骇浪破空而至。卢缨猛地全身一震,咽喉处竟冒出一段雪白的剑尖,一柄长剑竟自她后颈笔直插入,尖端甚至深深插进夏儿的发髻,若再矮上个两三寸,恐怕连夏儿也在劫难逃了。
方野猛地向楼上望去,正好碰上叶吟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卢缨尚站立未倒,夏儿却已软软跌在地上。颜思归猛醒过来,扑上前去抱住失去知觉的夏儿放声大哭,全然未觉有人自楼上飞身而下,伸手轻轻一抽,从卢缨颈后将长剑抽离。动作虽快,可几滴随着剑身被带出的血珠却仍然溅到那人的脸上和身上。
卢缨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叶吟风皱眉看看颜思归,又狠狠瞪了方野一眼,斥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有人叫你不杀,你便不杀?你就这么想做大善人?我反正是坏人,无所谓,将来有什么报应只管找我!”说着赌气般将剑身狠狠地往地上一抖,甩落血珠,还剑入鞘。
颜思归一听这话,心中又惭又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方野也被顶得灰头土脸、无话可说,虽然一肚子气恼委屈,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这小子及时出手,事情可就不可收拾了!
原来,因为客栈中走了一行客人,也就有了空的房间。方野一听,二话不说,一大清早的便跑去镇上的万福客栈,去将叶吟风领了回来。他一直不放心这傻子一个人在外面,就怕一日管不到,便会惹出许多事端,一边又不由气苦,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成了专职保姆!
方野本就有些婆婆妈妈,喜欢穷操心,妙就妙在叶吟风却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小被人服侍、管束惯了,虽然嘴里时不时顶撞几句,却并不真的对着干,一路上让吃什么便吃什么,让住哪里便住哪里,所以二人才一路凑合到现在,结果刚一安顿下来,便撞上卢缨这出大戏。
叶吟风直到此刻方才有时间看清楚卢缨的尸身,一眼认出死的竟是前日给骆清衍算过命的那个大胖女人。他面色一寒,一把揪着在颜思归怀中刚刚醒转的夏儿,恶声恶气问:“你哥呢?”
莫明奇妙地杀了人,这种感觉其实一点都不好,若不是骆清衍那要命的一卦,这胖女人根本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而自己也就不用溅了一身脏血。那算命瞎子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呢!
夏儿茫然地摇摇头,抬眼看见颜思归,顿时满脸怨恨,伸手猛地将她推开。颜思归只觉自己险些害死夏儿,心中含愧,垂下头去。
叶吟风松开夏儿,一脸不快地抹去脸上的血珠:“算了!”拔脚走了。
夏儿挣扎着好容易自己站起来,还没迈出一步却又一头栽倒,幸好方野在旁边及时扶住。定神一看,夏儿又晕了过去。想着刚才的情景,方野只觉一阵窝火,夏儿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如何脱得了干系?
将夏儿送回房中,方野进门一看,只有一面光秃秃的桌子,一张冷冷清清的床。水磨客栈并不奢华,床上被褥冰冷似铁。这样简陋的客舍,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夏儿的身子哪一天才能真的好起来?
外面院子里,颜思归低声哭泣了一阵后,只得将卢缨庞大的尸身慢慢拖了出去。无论如何,卢缨是她的师嫂,总不能把她扔在这里。
骆清衍赌气同颜思归分开后,便自顾自去了镇上,摆摊算命。待听人说水车磨坊那边出了事,急急赶回客栈时,一脸死寂、靠着床头呆坐的夏儿,扬手便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守在一边的方野吓了一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骆清衍低低地道了句:“你先走吧。”他便如蒙大赦地逃了出去。
“你玩得可开心?”夏儿狠狠问了一句,眼角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对不起。”骆清衍难得在妹妹面前低声下气一回,“我不知道会这样。”“你会不知道?你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挑逗那颜思归,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夏儿泪流满面,“我今日若是死了,你也就省心了!”
骆清衍默默伸出手去,摸索着按住夏儿的肩膀,夏儿赌气似的甩开他。骆清衍只是一连声地对不起,见夏儿始终不肯理他,忽然长叹一声:“是我大意了,来这里终究是我一人之事,与你并无关系,无论如何不应让你受伤害。”夏儿闻言止泣,顿了一顿又呜呜哭了出来:“亏你还敢说不会让我受伤害,你以为没有刀剑加身,便不算伤害么?”说完只觉五内如焚。对于身边这个哥哥,她始终恨也不是、爱也不是,不如趁着一丝柔情尚在,哭死在他怀中罢了。
骆清衍轻轻抚了一把夏儿的头顶,沉吟片刻,下了决心似的轻声道:“我今晚便去杀了剩下的人,然后带你离开!”
颜思归将卢缨巨大的尸身找了处向阳的土坡埋了。她原还想着去找到吕白楼的尸首,将他们葬在一处,转念一想,吕白楼一定不会愿意的。
葬完卢缨,颜思归就像傻掉了一样,呆呆坐在坟前,不说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诧异地问了一声:“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抬眼一看,叶吟风正奇怪地看着自己。
颜思归定定看他半晌,忽然垂泪道:“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伪君子。我也知道她必须死,可是我不愿自己动手,等着你杀了她,然后才坐在这里哭……我总是把最肮脏的事推到别人身上——”
叶吟风走到颜思归身边坐下:“大姐,这世上有一种人叫杀手,就是专门替人杀人的,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根本无须脏了你的手,我心甘情愿替你杀人。他说那些话无非是要击垮你,你可千万别输给他,我想看见你赢!”
颜思归蓦然一惊,突然意识到她与温氏杀手之间已从最初的争论逐渐演变成一场角力,而赌注便是她的师兄师姐以及他们的家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吟风:“可你不是站在他那边的么?”叶吟风歪着头想了一想:“一开始我是觉得你很蠢,但是能一路蠢到现在,也算是很厉害了。你当真不怕死么?”
“我有比死更加害怕的事。”
“是什么?”
颜思归的目光移向一边,泪水在眼中不停转动:“那就是二十年来,每一天都在后悔!是一想到那些无辜丧生的人,当初我一句话便可以救他们,可是却没有做到的后悔!”
叶吟风想了想,由衷道:“其实我很佩服你,杀人有杀人的勇气,不杀也有不杀的勇气。”
颜思归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平时有些傻头傻脑的少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头一阵温暖,可是想到连续几天发生的事,神情又一片黯淡:“可是我好像把事情越弄越糟了。”
“你没有,他才是就要顶不住了,你再坚持一下就能赢!”
颜思归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低头颓然道:“还要多久?已经死了三个人了。”
“但是你会救下更多的人!”
颜思归颓然摇摇头:“不可能的,我做不到。我缺乏决定性的力量!”
“什么才是决定性的力量?”
“或许就像你那样。你说你是杀手,武功一定很高吧?”她羡慕地看看叶吟风,“江湖上说到底还是以力取胜。那些有仁有义的大侠,哪个不是先以武力制人,再以仁义服人,如此方能令人心服口服。我这种人,不过是唱几句高调罢了!”叶吟风大不以为然地一笑:“先以武力制人,再以仁义服人,你如何分得清人家服的到底是什么?明明已经吓到腿肚子发软,嘴里还要硬撑,说什么我只是服了你的德,要用打的话我死也不服——拉倒吧,软蛋就是软蛋,扯什么都是屁话!”
颜思归愣住了。只听叶吟风又道:“你想要决定性的力量吗?太容易了!你给我五两银子,我便帮你出头先制住那小子,然后你再出来宣讲一番仁义道德,看他服是不服。”
颜思归登时啼笑皆非:“哪有这样的?”
“怎么没有?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难道也亲身披甲上阵不成?”
颜思归被搅得头昏脑胀,只觉不能这样比较,可一时也理不清头绪。
叶吟风还在滔滔不绝:“怎么样?要我帮忙不要?”
终于,颜思归忍不住扑哧一笑,摇头道:“我可没钱请你。”
叶吟风不由有些失望,又热心道:“那还有方野呢,他只要有闲事可管,没钱也愿意干的。要不,我去同他说说?”
颜思归忍住笑,对这问题避而不答,深思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这世上最容易屈服的是人心,最不易屈服的也是人心。我不要谁向我屈服,但我自己也不愿屈服于人。”
叶吟风看着她坚毅的眼神,不由敬佩道:“所以我觉得,凡自恃武力的,都算不上真正的勇气。没有武力可恃却还毫不畏惧,那才叫勇气!或许也叫傻气吧。若是这世人所有人都只会向更强的人弯腰,那就惨了。反正我挺佩服你的。”说着,他凑近颜思归耳边,怕人听见似的小声道,“我告诉你啊,其实他也挺佩服你的。”
“他是谁?”颜思归一愣,随即又明白过来,不能相信道,“是么?可我并不要他佩服我,只想他放过我的师兄师姐。”
“其实要救他们也极容易,仍是五两银子的事,他一死,你师兄师姐也就……”
“不行!毕竟他没有亲手杀过任何人!”颜思归突然起身,“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的对手并不是他,只要我们自己不屈服,他也就无计可施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你去哪里?”
“我要跟师兄师姐在一起。说到底,是不能输给自己!就像他说的,若是没有一丁点火星,就算他堆上一屋子柴,也没有用!”
叶吟风此刻更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真厉害!我真希望你能雇我帮你,可若是你真的雇了我,我可能又会有点失望。”
颜思归笑笑:“那只是因为我刚好没钱罢了。”
叶吟风见她竟然有心情开起了玩笑,自己也觉轻松不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肯定能赢!”忽然又认真地向颜思归问道,“可是你打算怎样对付他呢?”颜思归笑道:“我想同他好好谈一次。”
“谈什么?”
颜思归想了想,字斟句酌道:“谈我的师父、师娘还有大师兄。”
叶吟风大感不解:“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颜思归注视他片刻,坦然道:“我觉得会有用。或许他想知道。”
因为早晨出了那样的事,夏儿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起过床。先前看见骆清衍回来了一趟,吩咐厨房加熬了一剂汤药,方野迎上去问时,骆清衍只是淡淡答了句“并无大碍”,便自顾自出去了。方野心中登时蹿起一股无名火。这人是怎么回事?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连多陪一会儿都不行么?
他从厨房端了药碗,在院门口叫了两声骆姑娘,见无人应声,便吱的一声推门而入。
这还是他第一次壮起胆子走进夏儿的房间。屋内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桌,桌上有一盏熄灭的油灯和一只积满香灰的旧香炉。夏儿仍呆呆坐在桌边,手里捧着被方野两次拾回的铜镜,似乎在瞧着自己镜中的影子,可那镜面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见方野进来,她却没有丝毫反应,目光稍一移开,又呆呆望着镜子。
见夏儿这样,方野的心情也不知是一紧还是一松。他将药碗往夏儿面前一放:“这是你哥哥吩咐替你预备下的药,快趁热喝了吧。”夏儿伸手将药碗打翻在地,怒道:“还喝药干什么?他的事马上就要做完了,然后他就再也不会要我了!”说完往桌上一伏,竟呜呜哭了起来。
方野一头雾水地站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待夏儿哭声渐低,便想开溜。
“站住!”夏儿突然大喝一声,“你再也不来帮我送药了么?”
方野一时语塞,心道我还来听你臭骂么?
夏儿又嘤嘤抽泣起来:“连你也讨厌我了?”方野顿时手足无措,连声道:“没、没!”夏儿轻声道:“你真是个滥好人。我自己都讨厌自己的。走吧,都走吧!反正我就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方野冲口而出:“是你哥不好!”夏儿大叫起来:“不许你说我哥的坏话!”又低头垂泪道,“无论我跟他争什么,总是我的不好。”
目送颜思归走远后,叶吟风慢慢回过头。
身后,骆清衍扶着盲杖,缓缓走来。叶吟风尚未开口,他已抢先道:“连你也要对付我么?”
叶吟风一阵恼火。这人差点就害死了自己的妹妹,现在竟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刚才偷听我和颜姑娘说话了?这会儿你到底是看得见呢还是看不见呢?”骆清衍大为诧异:“你为何会这样说?”
“我早就发现你瞎得很不熟练,那天在镇口竟然还被小痞子欺负,分明是一副刚刚失明的样子。我想你大概是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所以才弄得自己都无所适从。”
骆清衍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弄得自己都无所适从,这话说得妙极。既然你这么想助她,不妨趁着现在动手。”叶吟风摇摇头:“不行,她没给钱。”
骆清衍一呆,哭笑不得道:“你到底是真傻呢还是装傻呢?”叶吟风也不接茬,继续道:“而且不用我助她,她也赢定了。其实你自己也希望她赢吧。”骆清衍终于变色:“我希望她赢?今天若不是你出手,她已经输了!不管是她杀了那疯妇,还是那疯妇杀了别人,无论哪一种她都已经输了!”
叶吟风也终于受不了地嚷起来:“别人?差点被杀的可是你妹妹!”
“那只是意外!”
“有意外就证明你根本控制不了。你为何非要逼颜姑娘杀人不可?她若真的如你所愿,你便舒服了?简直是莫明奇妙!”
骆清衍终于沉默不语。如果今日颜思归真的杀了人,最失落的恐怕便是他自己了。
骆清衍终于低了头,闷声道了句:“我没想到你会出手,谢了。”
叶吟风见他那样,忽然笑起来:“你干脆认输算了,像这样死扛着不累么?”骆清衍阴沉道:“认输?说得轻巧,可是我的眼睛呢?我的一生呢?可怎么算?”
叶吟风见如何都说不动他,渐渐也来了气:“要么就痛痛快快地一战,别只在背后煽风点火!今日不是差点就烧到自己身上了?你爱怎么玩我不管,可若是伤到颜姑娘,我可饶不了你!”
骆清衍嘴角一撇,怪笑一声:“吓死我了!切!”
入夜,史展眉刚刚点燃灯烛,便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黑漆漆的窗外浮现出一张银白的面具。那面具在月色下发着幽光,凝固的五官透着冰冷的绝望与嘲笑。几日不见的温氏杀手又来了!
除朱方镇外,小楼内的其余三人都不由站起。
似一只巨大的蝙蝠掠过窗棂,那温氏杀手已无声无息地站到屋内:“你们倒过得悠闲,有谁数过今日是第几日了?还有,我的扑满呢?”没有人回答,所有目光都带着愤怒,凝注着他。
只听温氏杀手冷笑一声:“逃命时竟敢丢了我的扑满,还有人说,没人会再用到那东西,当我的话是放屁不成!”他第一次从身后缓缓抽出长剑,遥指沙铁衣,“你们中间谁居长?是你么?”
沙铁衣暗中握紧了雷火鞭。不想那杀手又掉转剑尖,指向史展眉:“你是他的师嫂,从你开始也不错!”史展眉拔剑出鞘,凛然道:“不必废话,动手吧!”
突然,颜思归一步扑到史展眉面前,按下她的剑,面对那杀手大声道:“师姐放心,他不敢的!”
“哈?我为什么不敢?”
颜思归愤怒地注视他,毫不退缩:“你不敢让自己的双手染血,你只想证明别人的懦弱、卑鄙和无耻,证明他们都不配活着。因为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卑微下贱,所以你也不必在乎自己幼时失去的父母和人伦之乐。你比谁都怯懦,你不敢正视自己的痛苦,便用这些来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即使被剥夺了、失去了也无所谓!”
颜思归的这番话如同惊涛骇浪,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得失去了反应。
一怔过后,那温氏杀手第一个回过神来,长臂一展,早将颜思归掠至窗口。沙铁衣一声大喝,正要扑上,却见他挥手将剑横在颜思归颈侧。
“你好大胆!”他的脸对着颜思归,声音发颤,“为何一定要跟我斗?”颜思归被扣得死死的,脸上却毫无惧意:“我不想跟你斗。我只是发誓,从此刻起,再也不会有人因二十年前的那场旧事而死!”
那杀手低声笑道:“你发誓?我第一个便可以杀了你!”
“要杀便杀,但我不相信你能做到!杀人可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早上我对着卢缨,就算知道她已非死不可,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得手。”想起早间之事,颜思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救不得也杀不得,那种自我厌弃的无力感和罪恶感再度袭上她心头。
温氏杀手用拇指轻轻擦去颜思归脸上的泪水,却以异常冷酷的声音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听你这番悲天悯人的大道理!你说我不在乎人伦之乐?今晚你若给我人伦之乐,我便暂时放过他们,如何?”说着便轻薄地揽紧了她的腰身。
沙铁衣目眦欲裂,暴喝道:“你这畜生!”便要上前拼命。
那杀手一边紧扣住颜思归,一边对沙铁衣冷冷道:“你再动一步,我现在便撕开她的衣裳。”说罢又吃吃一笑,“你正求之不得,是吗?”
颜思归全身颤抖,却无法挣开半分,只能在轻薄自己的人耳边咬牙小声道:“不要像畜生一样!”
那杀手的鼻中一声冷笑:“像什么我都不在乎。我要真做了,你该怎么办?学烈女玩自尽?你死了,又有谁来护着这帮王八蛋呢?”颜思归登时说不出话来。
那杀手突然以前额抵住颜思归的前额,柔声道:“我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拿他们其中一人的命来换。你选哪一个?”
沙铁衣眼中喷火,偏因为颜思归受制于人,不敢擅动,只能像受伤的狮子一样嘶声道:“你杀了我吧!”
银质面具冰冷的触感从额头渗进来,瞬间浸透五脏六腑,颜思归闭上眼睛,颤声道:“你已知道我决不会让你杀人。”那杀手哈哈大笑:“看来美人是爱上我了。”
沙铁衣狂喊起来:“师妹,你让他杀了我吧!”
那杀手轻蔑地望向沙铁衣:“你自己在妓院风流无数,现在却宁可让清白的师妹杀人,也不愿让她失贞。你算什么玩意儿?可惜就算你死了,她也仍旧是我的!”沙铁衣咆哮道:“你敢动师妹一根头发,我——”
那杀手伸手便抚弄起颜思归的头发来,挑衅道:“我动了,你除了像娘儿们一样满地打滚,还能怎样?”又低头对颜思归道,“看你哭成这样,也真令人心疼,不如我再做点好事,也成全你的救人之心。从今晚开始,你陪我一夜,我便放过一人,如何?”
颜思归的脸胀得通红,嘴唇几乎咬破,全身不停地颤抖。虽然不相信那人会真的对自己如何,但是这等奇耻大辱,却是她完全没有准备的。
那杀手又对沙铁衣道:“等你小师妹救完所有人,你还可以同她双宿双飞,只不知那时,你还要不要她。”
沙铁衣已经声嘶力竭,史展眉却冷冷喝道:“你真是个畜生!”又对颜思归道,“就算你答应了,以这种下流手段救下的命,我不要!”
“你不要?”那杀手讥笑道,“你儿子的命呢?你老母亲的命呢?都不要了么?”
颜思归尽力控制住情绪,忽然大声喝道:“不要做令你父母蒙羞之事。”那杀手全身一震,旋即更牢地扣住颜思归:“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无父无母!”
颜思归阖上眼睛,沉默片刻,轻声道:“给我一天时间,明晚我答复你,可好?”
“好吧,反正强扭的瓜也不甜,明晚我等你。”那杀手答应着,却没有立刻放开她,而是转而对沙铁衣道,“如今她是我的女人,你敢碰她一下,我便削了你的双手双足!”又对颜思归道,“你还有机会离开,你若要走,我决不阻拦。”说罢双臂一松,颜思归便软软地倒在地上。那杀手看都不看她一眼,大氅一展,人影早掠出窗外。
骆清衍回到客栈,不出所料,夏儿静静地坐在床头等他。
“你这样做,只会让她更加恨你!”
“无所谓,原本就没有人不恨我,你也同样恨我的。”
夏儿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恨你,是你在恨我才对。”骆清衍不置可否。
良久,夏儿忽然问道:“如果明晚她答应了,你怎么办?”骆清衍冷笑一声:“若是那样,我或许会放过其他人,”他忽然面色一沉,“但一定会杀了她!”
颜思归醒来时,发现史展眉在自己身边,见她醒来,轻轻握着她的手,劝道:“你走吧。你已做到这一步,大师兄也不会怪你了。”颜思归摇摇头:“我还不能走。”她想起昨日叶吟风对她说过的话——再坚持一下,就能赢!她不能输。
史展眉见她还是如此固执,皱眉道:“你不会傻到相信他的鬼话吧?”朗思归苍白地一笑:“其实他并没有那个意思,无非是想吓退我罢了。”忽然对史展眉道,“师姐,大师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史展眉一阵诧异:“你不是见过他么?”颜思归摇摇头:“其实我连大师兄的样貌都已记不清了。而大嫂更只是躲在师娘身后看过一眼,完全不记得。”
史展眉叹息一声:“大嫂是个极漂亮的女人,有时爱使点小性子,大师兄确是非常疼爱她,只是谁能想到……我现在也不能明白,大师兄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颜思归断然道:“是真心的!一定是!”又追问,“对他们俩带走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些什么?”史展眉大吃一惊,一把抓紧颜思归的手腕:“你是什么意思?”
颜思归摇头低声道:“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总忍不住这样推测。”又央求道,“可千万别告诉沙师兄,他那性子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你管他做什么?别看他对你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情欲!你还不是他什么人呢,便指手画脚。看他对自己老婆的那副冷硬心肠,算什么东西!”
颜思归满面通红,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转换话题道:“师姐,若真的是大师兄留下的孩子,你能原谅他吗?毕竟刘师兄的事——”史展眉摇摇头,神情一黯:“我不会原谅他。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若是师父有后,也是一桩幸事,将来我只躲着不见他便罢了!”
颜思归轻声道:“师姐,其实你心里,仍是爱着刘师兄的吧?”“别同我说什么爱恨!”史展眉莫明奇妙地笑了笑,“上下嘴皮一碰便是爱,还真是轻巧。刘舍不算什么好人,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有人都一样,到了生死关头全只记得自己!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错,要怪就怪我太过轻信他人了吧。”
颜思归默默看着这个命运多舛却又一脸倔强的师姐,心中不禁惶惑起来。师姐真正的心意,恐怕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吧。
这一天,史展眉带着颜思归,几乎将整座茹冰阁都翻了个底朝天。二人大有斩获。——唐颍川在家时收藏的各类暗器、温雪明戴过的首饰、唐戍旗的夫人为孩子缝的小衣裳、唐颍川为孙子做的小木刀、小孩百岁和周岁时各人所赠的礼物,林林总总搜出一大筐。
颜思归感激地对史展眉道:“多亏了师姐,我还真不知有这些东西。”
史展眉道:“大师兄死后,这座小楼便被师娘封了起来,你又怎么会知道?”她又笑笑,“今晚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他对你已有点假戏真做的意思了。”颜思归脸上一红:“到这时你还取笑我!”
到掌灯时分,史展眉帮着颜思归将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筐抬到楼外。沙铁衣早沉不住气,堵上来气鼓鼓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史展眉嘻嘻一笑:“给师妹准备嫁妆啊。”颜思归在一边脸红着大急道:“师姐!”
沙铁衣一听差点晕过去,伸手抓住颜思归的衣袖:“你当真要从了他不成?”史展眉打开他的手:“别毛手毛脚的,当心被人剁了手脚!”
沙铁衣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怒道:“你们真要跟那种人做交易?”史展眉有些生气道:“什么叫做交易?说得这么难听!这是小师妹自己的主意,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沙铁衣气得哇哇大叫:“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倒一个鼻孔出气了?”转念一想,又围着颜思归问,“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颜思归心虚地垂下头。沙铁衣越发不痛快,拉住她的衣袖怒道:“有话和我不能说,偏要跟那种人搅在一起,你到底是何用意?你给我马上走,我不许你再见他!”
颜思归抬头,只见一道人影已卓然立于楼顶,如水的月色里,银质面具微微闪着幽光。她用力摆脱沙铁衣,几个起落便向那人影迎去。
楼顶,杀手冷冷问道:“你想好了么?”颜思归淡然道:“当然是不行。就算别人都认为我已是残花败柳,我却不会自己看轻自己。况且我并无西施、王嫱之貌,安危托妇人之事,恐怕是担当不起的。”
那杀手似乎悄悄松了口气:“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和师姐为你准备了些东西。”
那杀手轻哼一声:“若是那筐破烂,便不必多事了。你不要弄错了,我绝非你所想的唐家遗孤。”
“你敢说那是破烂?你已经看见了么?那可是大师兄夫妇和亲友们精心为孩子准备的最好的东西!”
“关我什么事?我早说过,我和姓唐的没有关系!”
颜思归闻言略有些失望,叹息一声道:“你父母是谁,其实并没有分别。你总归是二十年前那场不该发生的大战留下的遗孤。”
“你大师兄都已承认是自己图谋不轨,你为何还要信他的鬼话?”
颜思归沉默片刻,答道:“每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但大师兄并没有一错到底。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小时听不太懂的话现在都明白过来。大师兄很可能已经知晓了全部秘密,但那秘密太过重大,所以他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温家赴死,替温氏一族保守秘密。只可惜温如柏错杀了他,也害死了一族人!”那杀手全身一震,欲言又止。
“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天,大师兄都对我说过些什么话?”
二十年前。
颜思归被师娘从集上买回来时,正遇上庄内一片繁乱。众人都在忙着替大师兄夫妇收拾探亲用的行李和礼物,谁也顾不上她。而更多的人是根本不认识她,经常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回头诧异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我们庄上来了?你家大人呢?”
师娘买下她时,看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她还以为自己从今便有了依靠。可是到了这里,师娘便丢下她忙别的去了,她一个小孩子,谁也不认识,只觉得好不孤单!
冷冷清清呆了几天,颜思归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想瞅个机会溜出去。她本来就是在人贩子手里辗转长大的,原就有几分野性,对任何地方都没有归属感。就连这静莲山庄也不例外。
在山庄里兜兜转转了几圈之后,她迷路了,发现自己在一处土坡旁边,土坡脚下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那时正值八月,她往树后一挤,满树金黄的小花便打着旋落了她一头一肩。
忽然有人诧异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颜思归一听又是这两旬,转身便跑。她已听腻了,也回答腻了。别人都认为她不是这里的人,倒像是她自己要死赖在这地方似的。也好,反正自己正要出去。
刚跑两步,她的胳膊便被人抓住了。“你是谁?”那人追问一句。
“谁也不是!”
那人一听倒笑了:“我知道了,你是娘刚带回家的小师妹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颜思归想了想,低了头道:“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为什么?”那人大为诧异,“有人欺负你了?别怕,告诉我,我叫唐颍川,是你的大师兄。”
颜思归摇摇头:“没人欺负我。可是我不过是个外人,师娘只是可怜我,这才领我进门给碗饭吃,如此而已。我不想老给别人添麻烦。”她小小年纪,说出话来却老气横秋,令人又可怜又可笑。
唐颍川大笑起来:“你绝对不是外人,”他拍了拍颜思归的头顶,“其实这里原本就是你的家。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小时丢了一个妹妹,听娘说,前不久才好容易找了回来,那就是你呀!”颜思归睁大了眼睛:“骗人!”
“没有!你怎么连自己大哥的话都不相信呢?”
颜思归一下子乱了阵脚:“你……你妹妹有什么标记?”唐颍川笑嘻嘻道:“不用标记,娘一眼便能认出!自己的女儿还认不出来么?好了,别生气了,既然进了这门,便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才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颜思归。”
“哦?”唐颍川低头吟道,“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难怪娘说你是流入之后,小时受过不少苦吧?”颜思归垂了头,眼眶微微发酸。
唐颍川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别怕,已经回家了,以后有谁欺负你,就来告诉大哥知道!”颜思归红着眼圈点点头,忽然道:“可是你不是马上就要走了么?”唐颍川一愣,脸色有些发僵:“是啊,你嫂子想要回家看看,她已经离家快四年了,我又怎能不让她去呢?”
颜思归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直觉大师兄的语气中有担忧,便一把抱住唐颍川的胳膊:“你别走,别走!”在她看来,大师兄一走,她又要孤单一人了。
唐颍川突然叹了口气,靠着树身坐下,仰头望着颜思归道:“等我们走后,娘就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你了。你也是,要好好陪在娘身边,替我尽孝!”
那样的语气令颜思归顿时紧张起来,虽然说不清是什么,她却已有了不祥之感,急问道:“那你几时回来?”唐颍川微笑道:“小妹,我只告诉你一人,你要替我保守秘密哦。我这次去,就不回来了,我要陪着小雪,一起留在温家。”颜思归呆住了。
唐颍川拍拍身边的地面:“来,陪我坐一会儿,好吗?”待颜思归乖乖坐到身边,他才又自言自语似的道:“果然将心事全都藏起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我还以为这些话会烂在肚子里,今日碰上你也是天意。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非常简单,简单得连七岁的颜思归都能听明白。
江湖上出了一个大恶人,为了设法制住他,一名少年侠客便去接近那大恶人的女儿,探听他家的秘密。后来他发现,那恶人的女儿不但不恶,反而非常可爱,于是便爱上了她,还娶她为妻。可是那少年肩负着家族的重托,仍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因为信任他,对他毫不设防,便将自己父亲的秘密全部告诉了丈夫。
不想,大功告成的侠客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倒为了那个秘密如坐针毡。因为他意识到,这秘密一旦公开,将会引发一场无休无止的江湖争夺。而且他还认为,那大恶人掌握了这样的秘密,却并没有用来行大恶之事,已是万幸。那秘密如果落入其他奸人之手,或许还会威胁到江山社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唐颍川缓缓道:“其实最好的办法便是毁掉那东西,如果不行,则应该让它维持现状。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温氏一族更安全。掌握它这么久,他们一族却从没出过大奸大恶之人,足见族人已深知其中利害,所以不致滥用。”见颜思归一脸困惑,唐颍川对她笑笑:“有秘密不是件好事,偷窥别人的秘密更不是什么好习惯,一身坦荡才是最轻松、最快乐的。可惜当我明白这些时,已经太迟了。”
“到底是个什么秘密呀?”颜思归终是小孩,忍不住好奇地问。唐颍川又笑:“我若是告诉了你,你恐怕也得跟我们一起走了。”
“好!”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唐颍川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头顶上的桂花像一场黄金雨一般纷纷坠落,染得四周的空气中浮满了清香。
“你不能去,你得替我陪着娘啊。对了,”唐颍川突然严肃起来,“小妹,你可否帮我做一件事?我走之后,如果有一天师父、师伯、师兄、师姐说要去替我报仇,你定要站出来对大家说,不要去!”
“为什么?”颜思归大叫着站起来,泪水涌出眼眶。唐颍川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因为我撒了谎,欺骗了很多人,甚至欺骗了自己的妻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也是我应得的,不值得别人再为我送死。”
颜思归一脸紧张地盯着大师兄,好像他已经死了一般,却只是倔强地用衣袖擦了擦眼中的泪水,认真地听着师兄的嘱托。
唐颍川叹道:“没想到这么大的事竟然要落在你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可是除了你,我也不敢告诉第二个人。全庄上下,唯有你不会在意那个秘密,只因为知道了那个秘密,我每天都不敢见人,生怕有个闪失便将它泄露出去。就像小雪,瞒了我快四年,终于还是瞒不住。若还留在家里,总有一天我也会忍不住说出去,然后更多的人会知道,天下就要大乱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我陪小雪回家,同他们一起守住它!若是万一被温家人发现,我死了,这秘密也就守牢了,倒也不是坏事。”
颜思归终于大哭起来,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大师兄不走!大师兄不走!”唐颍川耐心地抚着她的头顶,温柔地道:“对不起,我只是闷在心里难受,想找个人说出来而已。这些话你若忘了就算了,若是忘不掉,就替我说出来吧。童言无忌,就算没人听你的也无妨,只要你能说出来,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回忆那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当噩耗传来的那一刻,她一直在想,大师兄留下的那些话,是忘记它还是说出来。只是她太痛苦、太伤心,于是选择了忘记。
可是在那之后的二十年,她却发现那些话字字在耳,根本忘不掉。虽然没有承诺过任何事,她却始终认为,是自己违背了诺言。
颜思归缓缓道:“大师兄说,一身坦荡才会快乐,可是我辜负了他的嘱托,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从此也背负起了属于我的秘密,且一背就是二十年!在二十年里,我从未有过片刻的快乐和轻松。”
现在,新一代的温氏杀手就坐在她身边,听她讲述曾经有一个人,用性命守住了他们温家的秘密。
“你认为,他是刻意去求死的?”
颜思归摇头:“是否刻意求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为了守住温氏一族的秘密才去的。”那杀手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温如柏还是杀了他。”
颜思归愤然道:“所以我才不相信什么开天眼有百目一说。若真的开了天眼,又怎会不知道大师兄的真心!就算真有百目,也不一定看得清所有事实!别人都以为他是知晓一切的百目天王,却没想到他还是疑神疑鬼,甚至残害至亲骨肉,惹出一连串仇杀,害得一族尽灭!”
那杀手冷哼道:“我倒希望他能把秘密公开,天下大乱就大乱,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多死些人罢了。都死了才好呢,这世上还能清静一点!”
颜思归已经没力气跟他争执什么:“你仍是觉得天下人都该死么?”
“我觉得这世界不公平,该死的人个个都活蹦乱跳,不该死的却都已经死了!这种世道可有什么意思?”
颜思归哪还不知,他指的便是唐颍川,心头一恸,泪如雨下:“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有一些人却永远不会随波逐流。对于温氏一族,大师兄问心无愧。温如柏冤杀了他,所以方才有了后来的果报。而我师父复仇心切,下手太重,又惹来了今日之事……你为何还要继续?”
“我做得哪里不对了?我只是让原本就该死的人再死掉几个罢了!”
颜思归摇头道:“没有谁原本就该死。”
“那我呢?”那杀手向她迫近一步,“我已害死了三个人,而且还会杀掉更多的人,你认为我该不该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