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开唐②
小 椴
前情提要:
李浅墨隐迹修炼羽门绝艺,巧遇到消寒会三位高手,并目睹三人为神秘女子说动,加入到某项秘密行动中。恰巧他此时武艺小成,临行之夜,却在荒山中碰到“小妖怪”柘柘,两人结伴开始游历。在许铺小镇,两人凑巧碰到响马一脉与郑朴之、卢挺争夺藏宝图,并由此牵连出五姓子弟布下阀阅大阵伏击罗卷的大布局……
四、天罗卷(续)
人渐渐地近了,因为李浅墨闻到了尘土的气息。
远远地看到那人后,他突然低下了头,忽然不想面对,忽然觉得这场碰面应当在很远的以后。那时他来,自己终于有跟来人一样的坦荡从容,在一个小木屋里,招待他一盆热水,听任他脱下敝旧的靴,在木盆里洗脚……
那时,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世界尽头、时光尽头。而不像,这五姓伪造出来的杀局!
可尘土的气息在来人靴底的搅动下越传越近。李浅墨低垂的眼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脚上果然是双敝旧的靴。可那靴子利落地勾出了一个劲弓的脚形,看来制作得很精心。
李浅墨慢慢抬眼,第一眼仿佛看到的就是漫漫风尘。他生怕隔着那漫漫风尘都看不到当年记忆里的那张脸——当年灞陵原上,草野龙蛇间,一个那么年轻的人星眸玉面,他说:“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妨?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然后他大笑而去,更是高唱着“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高渐离”!
这些李浅墨都还记得。
可风尘如障,如障风尘下,另有阳光如泻。那直泻的阳光猛地照在那人的脸上,当年的玉面如今变暗了,当年的星眸在阳光下也如一对温润的黑石子,当年的朱唇边刻上了几丝苦纹……
可李浅墨听到了自己心里击筑的声音!
——世间更无高渐离!
李浅墨心中忽觉得很开心,快开心死了。他少年的唇角忍不住漾起一弯笑:是他,果然是他!
他开口即道:“新丰好大雪!”
来人一愣。
他一愣之下,却愣出个神采飞扬!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
确是杀了朱大锤的那个罗卷!
忽然四下里呼哨之声大起。在那呼哨声中,也听得出五姓中人那难以按捺的兴奋之意!
那人从侧脸望去,神情中甚是随意,只一条眉毛向李浅墨挑了下:“故人?”
李浅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这无声的诚挚却更让人感触。不用说什么,一下即可辨出是友是敌。那来人笑道:“看来我运气不好,又陷入重围了。这回设伏的是谁?五姓中人?我听听,好像有卢家的小子,还夹着一个姓郑的……”
话声未完,他身子忽跳跃而起。李浅墨得他示警,也身子疾退。
却见那人在空中袖子一拂,李浅墨才看到空气中淡若无色的一道暗香。那定是卢家的独得之秘,专用来袭击他人、无声无色的“黯然香”。
那人神色不变,却似对李浅墨的闪避及时颇为欣赏,他并不看向李浅墨,一双黑石子般的漂亮双眸静静地观察着四周形势,口角随意带上个微笑:“我还有这么年轻的故人?”
——看来他确已认自己为故人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大快。
忽地空中光影一暗,无数黑影密匝袭来,那是袖箭、打心石、甩手镖、裂魂砂……种种不一,直罩向李浅墨与来人立身之处。
那来人身形一顿,忽然蜷起,缩如尺蠖,展如游龙。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闪避功夫。
他疾避之下,却见那人正一眼向自己瞟来,眼神如有关切,却故作略不在意,口里问:“你还应付得来吗?”
李浅墨一点头。那人忽哈哈大笑道:“那好。你且自保你的。今日时机不对,若我活着出了这劳什子‘阀阅大阵’,那时你我再好好叙旧!”
说着,他身影忽然掠起。
李浅墨不顾身边袭来的暗器,瞪大眼睛向那人身形掠起处望去,今日,他算见识了那名动天下的功夫“天罗卷”!
原来那“天罗卷”,竟是这样的缩如尺蠖、展似游龙!
那人转眼已腾身到五六丈开外。
李浅墨忽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我向东突袭,半炷香工夫后,西边的口袋或有一隙,那时,你可向正西偏北走。”
李浅墨心中热血一腾,难怪窦线娘当初望着他的背影脱口叫了声:“好儿郎!”如此形势,他居然还顾得到缘仅一面的自己。
李浅墨眼看着罗卷的身影跃过茅檐,没人那空落桑林中,再也不见。
那罗卷的出击,似乎让五姓中人也压力极大,只听得空中细细的衣袂飘风之声,抽刀拔刃之响。空落落的许铺,忽然再度陷入罗卷来前那空落落的情境,竟无人来得及顾及到李浅墨与柘柘。只听得到东首桑林之中,一片刀风刃响。中间还夹杂着暗器的招呼。
“……天罗卷!”
“……天罗卷!”
东首方向,只听得到五姓中人不断有这样的呼喝,似乎在以此确定着罗卷的方位与阵眼之所在。
直到此时,李浅墨才惊觉:五姓中人,来参与伏击的子弟,竟似有百人之多。
他胸中热血潮涌,谁云大野寂寞?生为男儿,当如罗卷!他只觉得五姓子弟那围攻的号令,一声声的“天罗卷”,完全是献给这个生性激越、卓尔不群的男子的一首颂歌!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罗卷所云果然不错,李浅墨隐隐觉得,西北方向,这阵法果然突现裂缝。
可他舍不得走。因为他分明也隐隐感到:如果不是碰到了自己,仅罗卷一人,他的战法肯定不会是这样。
李浅墨出身羽门,于世间奇门遁法、列阵为图的战术也粗有耳闻。若不为此,哪有罗卷这样专攻向险恶处的直捣阵眼的战法?
他应该走,可他舍不得走。
不走是浪费了罗卷拼死蹈险换来的生机,可他还是舍不得走。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柘柘,柘柘还在祠堂之内。幸而柘柘却似个气感很强的人,李浅墨与它虽一在堂外,一在堂内,却分明感到,柘拓的气息安定定得像在说:“我不打扰你,你想走,我就走;你想留,我陪你一起留。”
虽当凶险,他此时心中,一时竟万分的开心。
——何缘何幸,自己一日之内,竟感觉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山魈、一个赤胆游侠,这样贴肝贴胆的两个朋友!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
李浅墨闭目垂睫,耸耳细听。在跟随肩胛的日子里,曾有一年时间,肩胛几乎日日让他罩着黑布,如一个盲人一样靠听觉生活。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李浅墨先学会听懂了自然的呼吸,明白了自然的声息。了然于此后,其上的一切杂声,他都可以判断了。
这是羽门功夫的特别之处。跟随肩胛六七年,肩胛说:剑术轻功,内息臂力,那是循序渐进的。以你资质,十七岁后,当可小成。但“知闻”二字,五识六觉,却最适于年幼时习练。所以头三四年,肩胛曾封住他的眼、耳、鼻……他羽门的宗旨是:哪怕六识尽闭,却犹可冲天一飞。
李浅墨闭目垂睫,让听觉、嗅觉跟着罗卷的身形,在或东或南的方向里,潜随追踪。他越听越觉得,五姓中人,之所以能驰名数百载,绝非一时侥幸。他暗暗地摹想着数十丈外的局势,如果是自己处此局中,该当怎么办?该怎么选择?
他头上的冷汗滴滴沁下,这“阀阅大阵”,这“阀阅大阵”…… 他虽未曾身入,却觉得一颗心,忽上忽下,一个身子,忽冷忽热。想象中,他观看着自己在那刀丛剑林里,试着跳上一场刀尖上的舞。
这舞,跳得他极端辛苦。而罗卷,分明如一个示范着的良师一般。
李浅墨猜测着他该如何在那刀锋边上,以“天罗舒卷”般的身形,危绝划过。
这种教益,只怕寻常子弟,穷数十年之功,也未能有幸得聆。
忽然,李浅墨的眉毛一挑。
这么久了,为什么,罗卷出剑,只肯伤人,却未曾杀人?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当日新丰市小酒店中,邓远公、谢衣与鲁晋联句,最后一句分明是罗卷接的。他为人斩截锋利,不是一个假作仁慈,不敢杀、不能杀之辈,今日,他为何未曾杀人?
猛地“嘶”然一声!
李浅墨睁眼,他开始还不敢乱测,却觉得与自己仿佛气息相关的柘柘心中也是一跳。
。
——罗卷伤了!
伤他的是一把长兵器。那伤应在腿上,他受伤之后,是否也会痛得蜷如尺蠖?
可紧跟着,李浅墨就感到五姓子弟已兴奋欲狂。
——杀了他!杀了罗卷!那是无论在大野龙蛇间,还是在五姓门弟内,都是一件极为殊耀的事了!
何况,还有汲镂王家的,一个名字都那么好听的王子婳在等着。
而王子婳,那想象可知的明霞般姿容之畔,近处浮的是珠光,远处裹挟的是五姓中最为豪富的汲镂王家那泼天富贵的金纱般的光芒。
除了备防的,五姓子弟近百人几乎已倾力而出。
罗卷的受伤给了所有人希望。
此时他缩如尺蠖。
可接着,他——展、如、游、龙!
大野中,蛇鼠横行,龙涎满地,可若细论起,还有谁可以当得上矫若游龙的称誉?敢以“游龙”为号的,除了罗卷,还有谁个?
李浅墨纵目东南,只见那片桑林之上,枝丫上的积雪忽纷纷坠落。那一道雪痕飞快地向南画过,那是一道触目可见的雪廊,像一条夹道中,雪籽与阳光齐落,那正是罗卷奔腾的方向。
那一道雪瀑,曲折前行,蜿如龙迹。
桑林中,罗卷终于锁定了目标。
然后,一切都停了。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声道:“指挥这场杀局的是你?”
桑林上空的雪落得也慢了,像一场狂风,一场龙驭骊翔后的鳞羽遗迹。
“游龙”罗卷的尺蠖剑,想来已停在那主阵人的喉边。
好半晌,才听到明先生强自镇定后的声音:“你辱我太原王门太甚,辱我主人太甚!”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出不得这阀阅大阵。主公已传下话,谁杀了‘天罗卷’,谁就可以此为聘,迎娶我们二小姐子婳女史。”
说着,明先生忽放声大笑:“只凭此一条,五姓中所有子弟,欲杀你之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九。你永生逃不出这‘屠龙’之令的。”
五姓子弟都静了下来。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明先生是汲镂王家除了家主王乘禹外第一重要的人物,没有人敢轻易误了他的性命。
罗卷分明沉默了下,忽纵声而笑:“大野规矩,人若图我,我必灭之!”一顿忽笑道,“可谁说你想杀我,我就一定要杀你?”
他声音未罢,人忽挟剑飞遁。
他这一式,缩如尺蠖,展若游龙,在“阀阅大阵”中,人人以为他必杀明先生之际,出人意料,猛然远逸。竟借此一隙之机,窥破阵法缺漏,尺蠖为形,如雪龙入水,一化无痕。
阀阅大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如漏缝隙,却须织补。在高手眼中,那织补的时间,却足够脱身之机。
五姓中子弟一怔之下,重组大阵,可罗卷已滑行到阵式边际。五姓中子弟几乎人人大骂——今日大好良机,眼看就要为明先生误去,一时恨不得明先生刚才悍不畏死,一颈向那剑尖撞去!那么罗卷此时,必遭擒矣。
可骂归骂,阀阅大阵已拦不住罗卷的逸去之势。
李浅墨身形一动,知道再迟就来不及了,闪身祠堂之中,一把挟起柘柘,心中想到的却是:尽多可杀人!
——尽多可杀人……原来这一句背后,是更多的不可杀、不必杀之人!
他心中敞亮,几乎开口欲笑,一时只觉得谷神祠门外的春光似乎都破芽欲出了。他只觉得罗卷似教会了自己很多,那倦然傲然的表面下,凛冽尽处是温和,像冬的心子里包裹了一个嫩芽的春天。
他挟起柘柘,就待向西逸去。
可这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五姓子弟,却也被你玩弄得太过轻易了。”
李浅墨一怔,猛地停身。适才,他听出罗卷分明已逸出阵外。可那声音一出,他分明就此被阻。
令李浅墨愕然的是:那声音之下,显出的内息劲气,其沉厚凌厉,绝非寻常。
那来的,分明是个绝顶高手!
却听那声音道:“本来,我不该现身。小儿辈杀敌,我只看着好了。要杀你,也该以一对一,不趟这浑水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很难追。追到时,可惜晚了,满场都是小字辈,我不好跟他们争功的。如果你刚才杀了明明德,然后逃逸远去,我决不出手。但你这般猫捉耗子,视五姓门下为何等之人?视我山东旧族为何等之物?”
“如不杀你,必落得让天下人讪笑!”
李浅墨好奇心起,再也顾不得,挟了柘柘,竟不向西奔去,而是直落向街对面,接着跃上屋檐,要看个仔细。
却见那茅屋后面的桑树林中,雪泥零乱。那一片狼藉尽处,是那片桑林的尽头。桑林之外,就是田野。以罗卷轻功,一入平畴,单身远逸,那是谁也追他不及的吧?
可一个壮大的身影稳稳地在桑林尽处,背向平田,端端正正地拦住了罗卷去路。
那人年纪似四十有几,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留着浓浓的一点唇髭,那态度,分明有一种中年男人已全不在乎自己形貌的泰然自处。
那人完全没有拉开功架,因为无论怎么站着,是攻是守,他功架已成。
那人,沉得像千斤坠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仿佛足下长出了好多条腕许粗根,直插地底,又像一道坝,拦尽九派黄流。
罗卷身姿挺拔,正立在那人身前。
那人只见脚下生根,罗卷却似挺如一树。他的身姿,哪怕相隔若许年,犹还是当年李浅墨小时一见他时那样的挺然俊俏。
可罗卷的声音沉稳了下来。望着那人,既不跳脱也不飞扬地道:“李泽底?”
李浅墨心中一跳——来人居然是李泽底?
号称五姓族中,壮年之龄的不二高手李泽底?
李姓依族望,在天下人口中被呼为“泽底李”,与“岗头卢”并称。“岗头泽底”四字,已成形容家世繁盛的俗语。
这人在草野中,被人直接以“李泽底”称名。其雄霸之气,并世谁及?
“何必再说?”那中年人忽然出手,端端方方的一掌就向罗卷拍去。
这一式全无花巧,罗卷难得地也正容相对,不知怎么,他似为惜剑,竟将刃藏肘后,以剑柄为锋,向前击去。
突然地,两人身子就顿了顿——像两根桩子似的向地上顿了顿。
李泽底面色一黑。
李浅墨只见罗卷肘后的尺蠖剑忽一阵蜷曲。
二话不说,李泽底第二掌又平平击来。罗卷犹藏锋肘后,以剑柄相迎。这一次,只见他肘后的剑锋颤得越加厉害。
他们两人出招都似缓缓而出,如遭重力。
李浅墨紧张得都不敢呼吸,眼见得罗卷肘后之锋越颤越烈,竟至蜷曲,直至最后,都蜷如尺蠖,浑圆如蛋。
他情知,罗卷功夫,并不以力胜,所以他分明是在以剑卸力。
耳中只听到两人都重重一哼。
他们收势也都极缓慢,仿佛是怕给对手留下哪怕一隙之机,让对方有反击之隙!
那李泽底侧身收掌之势,仿佛练功时收功也似。罗卷的尺蠖剑越向回收,剑刃就越长,慢慢伸展,可两人口边都隐有血迹。
谁都不知道他们要收多久。
猛然地,李泽底第三掌重又击出。
这一击,李浅墨只觉眼前如受重压,忍不住跟着哼了一声。
他仿佛感觉,那泽底的无穷黑沼,竟借着那一式狂泻而出,狂压而下,泥石奔流、腥稠泻地,黑狱突临一般,直要笼罩、沉陷罗卷于万顷泥沼之下。
而罗卷身后,近百名五姓子弟已黑压压压上。
那阀阅大阵重又成形,密实实的,层级分明,等次森严,威临罗卷背后!
而这时,罗卷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却见他突然出手。这一下却改慢为快,且是极快。
那尺蠖剑猛地在他肘后翻出,他逆肘出剑,那剑挟着刚才的蜷曲之势,竟弹出了一道跃龙。
——大野龙腾,想来不过如是!
那尺蠖剑龙鳞暴涨,光耀桑林。罗卷身形飞起,欲以那天罗舒卷之势,逃出那泥沼黑狱、阀阅大阵之外。
一场大战,转瞬将至!
哪怕李浅墨虽眼见着罗卷那“天罗卷”、“尺蠖剑”将作飞腾,可他心中明白,罗卷已无机会!
——漫漫大野,仅此游龙。
可惜,无论是李泽底,还是阀阅大阵,若只当其一,罗卷都还有机会。而现在,他腹背受敌。
李浅墨的拳头忽然握紧。
他手心出汗,只觉得披风内的“吟者剑”这时都抖然而颤。
他唯一要想的就是:自己若出手,以自己的全无经验,会不会自给罗卷添乱?
可就在这时,一片马蹄声忽然传来。那不是一匹两匹马,而是不知数十还是上百匹马。李浅墨第一反应就是:“响马”们回来了!
可是——不!
他期望着“响马”重来,当年,隋末乱世,就是那批“响马”,那曾经的大野烽火,烧痛了旧日门阀望族。
可惜来的不是!
那沉压压的马蹄声,奔腾郁怒,沛然雄壮。
李浅墨心生绝望:当此危局,难道五姓中备的,还有援兵?
夕阳西下。
这是立春以来头一个温暖的夕阳。所有人都已散尽的许铺街上,空落落地正好迎接这充满无数善意的阳光。
尘土是阳光最好的伴侣,只要光线适合,它们就会在那光与光的交叉间跳起舞来,因为只有那一刻,它们才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金色的,趁着那一点微暖的地气,在想象中自己长出了脚,那脚在光线中却变成了翅膀。
那一种踢踏的快乐很少有人知道。
而李浅墨,跟随过一个舞者日久,他是知道一个舞者的快乐的。
五、华丽缘
所以这时,他静静地躺在不知谁家的一个麦秸垛上。
收割过久的麦草本身带着略呈灰败的色泽。
但这时,阳光恰好。夕阳华丽地落下,那麦草也自显出一种金黄的光晕。虽然麦草垛上还积着点雪,那雪这时正枕在李浅墨的脖梗子下,可这让他非常快乐……
漫漫世路,坎坷生年,身上的皮屑脱落下来,带着所有的过往,和着这灰尘,在那夕阳中舞动。
刚才的险局恍如一梦,又在他眼前浮起。
那一触即发的局势,如同一场末日之战。没有人知道,那末日,是针对罗卷、李泽底还是那么多五姓子弟的。
可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扰乱了一切。
那雄沛豪壮的铁骑之声,决不似响马。响马的铃声蹄响更多一份野逸狂悍,可这铁骑之声似是比响马来得更加恐怖。
蹄声乍起,突然地,五姓子弟就走了,然后李泽底走了,最后连罗卷也走了。四处的桑林重显空落,围着这响马撤尽后的许铺小镇。
所有人散尽的许镇小集更显出一种空落宁静。当真是世事如棋、而人生如弈。
这算一个开心的结局?
李浅墨想,但那就是一个开心的结局。
那结局让李浅墨觉得,这小镇,这空空的街道与那空空的阳光,让他看来怎么都像一个童话。
——这童话没有被接下来的车声打破。
像是一辆童话里的车子辘辘地驶进了另一个童话。那车轮声很好听,里面夹杂着银器的脆响。李浅墨侧过脖子,果然在路上看到了一辆朱轮的马车。
鲜红的轮子,朴实端丽的本色车厢,拉车的是三匹体型匀称却温驯和善的马,车辕上驾车的是个女子。
她没带仆从,居然一个人驾车走进这刚经过惨斗的安宁小集里。
她轻巧巧地停车,轻巧巧地下辕。不知怎么,看她收鞭、下辕、停车、拴马,都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味道。再粗糙的活计,在她手下做起来,也让人觉得,贵比王侯。
李浅墨注意到她穿着一双高齿木屐,这让她的脚步声听起来“笃笃”的,像木头的槌敲在木头的琴上,她就是那琴上的音乐。
只见她衣如云绡,发如翠雾,天边仿佛为她的到来特备好了霞彩。凡她所经,就见一片霞彩笼罩在那本平常的事物上:耙犁、石臼、车辕、草垛、拴马桩……被那光彩一披,都显得亲切美好。
李浅墨望着她的脸,想起那日小店中,正是她突然走来,冲自己拜了三拜,拜得自己直到今日都恍然失措。
那女子望着他,好半晌:“尊师……近来还好吧?”
原来那三拜,是为了肩胛。不知怎么,李浅墨听她说起“尊师”两字,总觉得里面像饱含着一种情感。
——师父认识她吗?
却见那女子好像读懂了自己的心声,嗟叹道:“他可能早已不记得我了。但承其大恩,我真的没齿难忘。当年河北乱时,如不是他,那刘黑闼……”
她轻轻叹了一声,没说下去。
李浅墨也没说什么。
关于师父,肩胛那最后的时日、他已离开的结局,他总觉得:那是肩胛独自留给自己的最后馈赠,无论那里面有多少伤痛苦涩、快乐悲欣,在他、是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却见那女子忽仰头向天,露出一段素颈,喃喃道:“其实我打听他,也不全出于问候。”
她颇为自惭,但还是叹了声接道:“可我是个女人,私心本重。这一次,我的事,除了他,只怕再没有人可以援手了。”
——她的事?李浅墨忽然猜到了她是谁。
王子婳。
这个名字让他心中陡然冷硬。
她有什么事?为了她,五姓中人,已在全力追杀罗卷。甚至当日旗竿栈中,她卑词厚礼,请动谢衣、邓远公与鲁晋三人……如今回想起来,只怕也不过是为了追杀罗卷。
想到这儿,李浅墨身上猛一激灵。
他是亲眼见过谢衣、邓远公、鲁晋三人的。单以修为论,哪怕他涉世未久,也看得出谢衣与邓远公两位,只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不及李泽底,但可能也相差无多。
何况还有那手下众多、在草野龙蛇中人脉极广的鲁晋!
如果这些人一起追杀罗卷……李浅墨身子猛地一颤:我要帮他!
“我师父是不会帮你杀他的。”李浅墨闷声道,“我也不会。”
他声调略显讥讽:“你再去用你的金珠宝贝、童儿舞女去求别人吧。”
想起刚才那场大战,罗卷几乎九死一生,他突然怒火填膺:“可他,到底犯着了你什么?”
王子婳怔了怔,隔了会儿像才明白。
一时,她滋味难言地喃喃道:“是呀,他到底犯着了我什么?”
她轻轻一抖,自问般地喃喃道:“他难道没犯着我什么吗……”
她絮絮而问,像要跟李浅墨情商一般。
看她那神态,李浅墨只觉心里一软。那感觉,仿佛她要请普天下无论准来帮忙,只怕都无人能加以拒绝的。 然后,却见她一抬脸:“小弟弟,如果我告诉你……他奸了我呢?”
李浅墨猛然一怔。
却听王子婳道:“不错,他是诱奸了我。五姓中人全力追杀他,就是为他诱奸了我。崔、卢、李、郑,外加上一个汲镂王氏,自汉以来,数百年的家世,数百年的声名,就被他这么横加玷污了。我们这几家,一直混得不错,哪怕改朝易代,总是一度度东山再起的。可入唐以来,这累积的家世,突然一下子好像都不太管用了。所以,五姓人家现在更在乎他们的家世清名与血统的纯正。而清名与纯正恰要体现在婚配上,所以,他们现在也更在意……女人的贞节。”
她脸上略显酡红,说起话来庄重已极,可酡红起来的脸上,却另有一种谑笑之味,那里面潜含着一种李浅墨还不能读懂的风情。
只听王子婳道:“我是汲镂王家的女子,身份何等尊贵?何况近年来,崔卢李郑,这关东四姓,不得不在乎家声了。朝廷既不看重我们,五姓中人总要更自高身价些,以求自重。所以五姓子弟,一向互为婚配。据说娶了王家的女子,是有镶金镂玉之美的。”
“所以,我可是天下名门中的宝贝啊。”她望着李浅墨笑了笑,“何况老天还生就我这么个模样,不倾人国,也倾人城。你可知道当一个宝贝是什么滋味儿?”
“而你执意维护的那个罗卷,他是幽州侠少,游剑天涯,据说侠名极重。谁知、却干起了采花贼的勾当。无端端地,不顾我关东名门的家门清誉,贱视我太原王家的高墙重院,逾其东墙而搂其处子,当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难道你还觉得,他不该杀吗?”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却见她一揽裙裾,竟在自己身边的麦秸堆上坐了下来,全无顾忌地自管自喃喃道:“何况,我头一次见到他,就恨死他了!”
“那一次却是他跟我堂哥结仇,说好在太原一了恩怨。可不知怎么,我堂哥那天居然怎么凑也凑得人手不够。也是,我们王家一向人丁不旺。何况人家知道对方是罗卷,就没有人愿意帮他计较了。”
“我听说了,一怒之下,知道堂哥不会去,所以就自己去了。那一天,我还是带着卜老姬,驾的这辆马车。去之前,还特意挑选了半天的衣衫。我知道,我要去面对的是一场仇杀。可当女人真好,哪怕是两军对垒,再大的杀局,那之前,你保证还有心情去关注今儿打算穿什么的。”
“虽说他号称‘天罗卷’,可论起功夫,我未见得怕他!男人有什么,有勇无谋而已。我自幼习练‘静女姝’一门功夫,也未见得弱过于他。不过,他在草野间声名久播,据说有鸣珂佩玉之美,高卓瑰异之姿,我当然要好好挑挑衣服,就是单看风姿,也要先压倒他。”
她平心静气地说话,无遮无拦的,不知怎么就叫李浅墨对她多了分好感,听到有趣时,差却笑了出来。
“可我一见到他,就气懵了。这个号称大野头牌玉的罗卷,居然蜷在一个又昏又脏的小酒馆里,下巴上的袍子上都沾着酒渍,唇上参差地露着点髭须。一点胡子长得既不少年也不磊落,整个面容七零八落,像暴殄天物似的糟蹋自己的五官。”
“我看到他时,只见他眉毛斜着,睫毛乱着,头发蓬着……连嘴角都是歪的。一身酒气,穿着不知哪年没洗的皮袍子,跟我想象中的全不一样。”
她双目望向西方,轻轻道:“要知,那天我装束极正,戴了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好的钗环,穿了那件从不舍得轻易穿的‘一点白’的集腋裘,选了日光正好的欲斜之时,为这一场决战,我悉心准备,要跟一个配得上的人,在一个配得上的时间,好好打一场配得上我的决战。”
她眉毛轻轻一剔:“想要我出手容易吗?在那以前,我就算手痒,也不过隐姓埋名,在暗地里教训些草野龙蛇而已。那可是我光明正大的头一次出马……”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她的怒色,感觉一个女人的心绪真是天边晚霞般不可揣测。方还彤红,却忽幻金,一瞬又掺上铁青色了。
他只觉得她那怒是真的,可里面的爱娇带煞也是真的。
却听王子婳怒道:“我第一感觉就是上了传言的当。我虽然并没有多少闺中密友,可丫头枇杷一向消息灵通。早听说他是一个长得最端正的采花贼,多少名门少妇,跟他都有一段富丽闲情。据说,他是从不勾引女孩子的,上手的都是些……寂寞芳妃。又传言他极没长情,一宿之后,往往就此不见,只听到那些女人怨他,却从没听到那些女人恨他。那真是推枕惘然不见……枇杷探听这些事最是在行,因为别人知道她不会随便说出去。”
她突然静默下来。默然半晌,她才说了一句:“那一天,我跟他狠狠打了一场……”
李浅墨好奇之心已起,迫切期待着后面会是什么。
可这一句后,王子婳又是一阵很长的静默。她仿佛累了,仿佛那日的一战直至今日都还让她疲累。
李浅墨忍不住插口道:“那一战怎么样?”
王子婳倦倦道:“其实他的招术不多。男人论起来,知道的永远没有女人那么多。他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式尺蠖剑……那以后,我知道了,其实他就是个简单的男人。哪怕他经过的女人那么多,对于他,那也只是一件简单的事罢了。”
她轻轻一叹:“后来枇杷问我,一向对什么都少动声色,为什么那天一见他,就会大怒?”
“是因为他手指敲着桌子不耐烦地问‘王宾何在?累人久候!’吗?”她轻轻地垂下眼,“可我知道,我是为,哪怕他那么糟蹋着自己的那张脸,哪怕他斜眉歪嘴地喝着酒,我还是……觉得他那么的好看。”
李浅墨一下愣住。
他还从没听过一个女人这么絮絮地说起自己的情事。
他本以为听到的会是一场天雷地火的决战,可到最后……他怔怔地望着王子婳,发觉自己听到的,竟是……爱。
王子婳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题是,她在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可那掩饰被李浅墨看穿了,看穿后,李浅墨一时觉得自己简直爱煞了这个姐姐。
他们这么一在麦秸垛上坐着,一在麦秸垛上躺着,那感觉,也真是仿佛姐弟,在烟尘息尽后来回首往日之情事。
王子婳的脸埋了下去,下巴贴近自己的膝盖尖儿,两只手抱着膝盖,不像一个名门娇女该有的仪态,仿佛一寻常女孩儿了。
“可是我,怎肯认输?我打定主意要忘了他,干什么对这么个人上心上肺的?可是他……注意上了我。被这小子盯上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
王子婳的声音仿佛梦呓:“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引诱。他打定主意来找我,你知道,他打定的主意,那是什么也拦不住的。哪怕五姓的门墙再高千重,他也会直接来到我的面前,一双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觉得没有了过去未来——没有以前……没遭遇的以前,各自的生命,是各自的,他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也不爱回忆,不必絮絮叨叨地提起各自吃过的饭、喝过的酒,穿起来觉得舒服的衣服;也没有以后……这一切明明白白,他没想过要承担什么……三媒六聘,怎么过我家人那道坎,怎么样珠联璧合、举世称誉,做一场人世间最聪明的婚娶,或什么最让人称道的伉俪。”
“什么都没有,只有现在。”王子婳的声音又迷茫又冷醒,李浅墨觉得已有些听不懂,又隐隐地似有一点懂。
却见那个姐姐目横秋水:“……一切只有现在。琉璃灯上的灯花爆了又爆,有月亮或没月亮的日子,楼高百丈还是茅草一檐,我戴的是翡翠还是锆石,他只关注他要做的事,那关注之内,只有彼此。” “他不知礼义,我们也就没有裹了那层纱来玩游戏。可我发现,似乎我的天性就也真是如此……认识他后,我看到‘廉耻’是众人嘴边泛出的牙屑。”
她笑了笑,低声问道:“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尤其在这事已被我们王家长辈发现以后。他们不敢明说,但他们脑中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奸了我!”
她唇角忽泛起一丝睥睨:“其实哪一件事是我不想产生而它敢发生的?”
她忽带笑看向李浅墨的眼,像要求他与她对视。
“我父亲来问我时,他不好直问。就转由妗子、姑婆婆来问。女人们出面,总是同情并怜惜着,一边还代你声讨着,却带着很深的好奇心,一意要挖出我的秘密才罢。”
李浅墨一直听她温和地说着,里面有笑有乐。可直至此时,他才感到一种真正的毒辣与狂悍,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一热又是一冰。
他一直以为这个姐姐是温和柔弱的,哪怕,他知道,王子婳虽然一向在草野中少有出手,可她的修为声名,是不弱于以凌厉强硬闻名天下的窦线娘的。
可直到他在王子婳的目光中读到了她生命中最潜隐坦白的欲望,像才头一次读到了她的力量。
“所以这一次我家门出走,不是为了要杀他——而是为了救他。”
——可罗卷肯让她救吗?李浅墨忽然这么想到。
王子婳的坐姿忽挺直起来:“上次一别之后,我们就曾说好,永远不插手对方的事。我叫他向南走,永不回头。我们都不爱争吵,一有争吵的苗头,不如预先分手。”
“可他居然还是要北来!他不知道这明显地会招惹来五姓中人吗?他可能以为那是他的事,我不必插手。可他管得住我插不插手吗?刚才的覃千河手下的天策卫,正是我通知消息,说五姓门人无故聚会,怕是要扰乱西州募的举动,他才会纵骑前来,随行数百骑。”
“他如不来,罗卷与五姓门人的一战,真不知会怎样收场。”
说着她冷冷一笑道:“他以为他招惹了五姓,是他一个人的事。可他就比谁高明?我还觉得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事呢!”
“你给我传话那小子,这是我家门之事,与他无关,叫他给我滚远点儿,马上离开长安,给我往南走!”
李浅墨怔怔地望着她,一开始,他一度听得心情旖旎,一度以为那是一段温软的儿女情事,可这时方明白,王子婳与罗卷,两个同是极强悍且极自我的人,他们碰在一起,不只会有传奇,还会有把彼此灼痛的火花。
他们都太像那传奇中的人物。而自己所预想的一切,只怕都囿于自己的年少懵懂,很多东西,他怕都不能领会的。
只听王子婳道:“你去跟他说,现在,不只五姓中人要杀他;朝廷为西州募之局势,也未见得想看到他。我不知他为何而来,可能是想追杀哪一个人。但只要有点自量的话,叫他给我快走。”
说着,她忽嫣然一笑:“而且,你别忘告诉他一句: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绑在别人裙带上的男人,可不知怎么,杀了他,却成为我们王家认为的能给我的最好的嫁妆。而崔、卢、李、郑四姓也认为那是给我下的最好的聘礼。他还是被人绑在我裙带上面了。”
她忽伸手摸了摸李浅墨的脸:“小弟弟,不知怎么,许是投缘,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好喜欢。这一句,你不用当作是我想请出你师父,为我出头、使用心计的虚情假意的。”
她那一摸还带着轻轻一捏。
李浅墨本该不会任谁这么捏他的脸吧?
可愣怔之下,他居然被动地接受了。
然后,眼看着她解马、执鞭、登辕,驾着那朱轮的马车,碾碎了所有虚假的霞光,振铎而去了。
入夜了,风很凉。柘柘在谷神祠内睡着了。
李浅墨睡不着,他抱着膝盖坐在谷神祠外。
他在残存的冬里嗅着春的气息。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要静下来想一想。
他感受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这些年,他跟着师父,从最开始走出长安,到后来四处流浪,他见识过很多。这片土地也太广袤了,广袤得让他很难轻易说出自己对它的感觉。
那些广川秀岭,深谷大壑自不必说,让他陷入沉思的却是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与那些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面风筝,一面几乎冰做的风筝。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王子婳要自己转告罗卷的那些话,可罗卷在哪儿呢?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还能再见到他?
想起罗卷,李浅墨心中不由有些兴奋。已经人去楼空的许铺,怎么突然有人在放风筝?他的心突突直跳,能这么率性而为的——南来无过肩胛,北去必是罗卷吧!
如果不是天上有月光,如果不是地上还有雪光,如果不是那星月之光落在雪上那微微的折射,他不可能看到那片风筝。
——因为,那风筝恍非实体,竟是透明的!可月光雪色交激下,李浅墨却在远远的桑林梢外看到了那片薄彩。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向那片风筝奔去。
循着许铺边那条小河的潺潺之声,他向东,追到了桑林外的那片田野。
那田野背倚一山,山势平坦,田畴的广阔是那平坦山势的延续。田野上还有雪,一整片一整片广阔的雪。遥远的密林黑黝黝地勾出了这片田野的尽头。
田野之上,是一大片暗蓝的天,像烧得不那么纯的浑浊的琉璃。
田野上躺着一个人,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喜欢这样眠风卧雪。
那人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那风筝,就挂在那片天上。
薄云轻翳,月华微淡,四野岑寂,天若琉璃。
而那人果然是罗卷。
枕着风雪而卧的罗卷肯定知道李浅墨来了。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天上的风筝。
可他的无言,似也暗含一种接纳。那静静的沉默,像以沉默为毯,在身边寒凉的雪地上铺着,留给李浅墨一席同坐之地。
李浅墨也就在他身边坐下。他抱着自己的膝。
那薄薄的风筝像泯没了两人之间年龄的距离。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
蓦地,罗卷忽然问道:“你见过子婳了?”
李浅墨点点头。
罗卷轻微一笑:“她是不是告诉了你很多对我的警告?”
李浅墨一怔。
罗卷却忽道:“不是我有过很多女人,是很多女人有过我。”
李浅墨不知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只知罗卷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六、虎之怅
一坛新酒。
两个人。
其实酒还未熟,它本被埋在土谷祠地下。那地方照说隐秘,寻常人很难找到,可这也挡不住柘柘的鼻子。
李浅墨与罗卷跃到高高的谷神祠屋顶。罗卷举着酒坛看了又看,用鼻子隔着泥封嗅了嗅,似在疑惑柘柘是怎么把它找到的。突然他就开口,仿佛随意地问:“你师父呢?”
李浅墨怔了怔,原来他认出了自己。
罗卷淡淡道:“我只不过从你身上那木樨香气里知道你见过……子婳。她喜欢用这种香气,而且,善识百派千流,她既然会找上你,你的来历必然就有些不同。”
他还在用鼻子绕着那坛子嗅:“何况你身法里羽门弟子的痕迹如此之重。我就算再没见识,对所谓‘南肩胛,北罗卷’里那位我忝陪其侧、勉强与之一起列名的人也多少该有些了解吧?”
他言下味道相当古怪。
李浅墨怔怔地看着他,想:以他如此骄傲的人,当然不甘心列名人后的吧?
可这倒不影响自己对他的观感。
甚至觉得,那个消息,那个自己一向不愿吐之于口,仿佛一旦吐出口。就与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诉他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罗卷明显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李浅墨淡淡道:“为了我,他与李靖大战三轮。当时,他本已带伤,明德堂上长天一刺之后,他身上一直有伤。可他,居然还借内息之战,治好了李靖的内痨,逼他答应了三件事……”
“然后,他就走了。”
他原来以为,这段事,一旦想起,会是如何的痛彻心肺。可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时,却只觉得心头平静。原来,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认,他,依旧还会在某个深处,陪在自己身边,依旧如此,依旧没走。
罗卷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明德堂,长天刺,李靖……”
原来,自大野龙蛇会力败窦线娘后,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长天一刺之事却早已流传出去,成为肩胛传闻中的最后一战。那样的羽化一战,无须渲染,就足以名动大野。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战之后,竟还有肩胛与李靖、红拂的一役。
罗卷说不出话来,忽一掌拍去那酒坛上的泥封。
这一下,他用力没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连坛口一圈的边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坛中酒本就满,一时溢了出来,漫了他一手。
罗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几滴,难填焦渴。人已去,终古长缺。
那个消息一经吐口,四野的空间在两人感觉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块,就是许铺四周桑林弥漫,黑黝高耸,也封挡不住。
那是一种猛然压来的寂寞,哪怕当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开唐盛世,也填不尽两人心中的空落。
罗卷啜饮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风干。他忽然仰天狼啸——他出自幽州,那里本天高地旷,群狼夜嚎的场面想来他久已惯经。他这一号,足有盏茶光景,那声音,如失群踯躅,旷野难奈;兔死狐悲,谁识其味?
只见他仰面向天,一声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流水高山,莶漫于野,那是大野荆棘之属独有的凭吊,欲招其魂,先伤己神。
直到那一啸宁静,李浅墨脸上的两行泪水长流下来,都已风干。
罗卷忽道:“他现在死了,或许我终于可以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见他,和他喝一坛酒,击两声悲筑。”
他面带苦涩地笑了下:“可是,为虚名所误、虚荣所误。为了那一点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见之缘耽误。”
肩胛毕竟是他同时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浅墨所能全懂的吧?
罗卷苦笑了下:“浮生如尔,季子挂剑。人总是为一点骄傲,天知道会错过些什么。”
他言来坦荡,李浅墨也说不出什么。
罗卷忽一甩头发:“喝酒!”
一坛酒,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
忽听得脚步声响,李浅墨低头一看,却见柘柘正在院子里,抬着头,跺着脚,眼巴巴地向上看着。
一颗大大的头挂在它细细的颈子上,显得又稚气又吃力。
李浅墨这才想起:这小人儿也是万分贪酒的。
他冲罗卷一示意,罗卷看到那么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端着个酒碗站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手中坛子一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泻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却见柘柘慌里慌张,抱着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来罗卷手里有准儿,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张张,生恐接它不住,手里一只酒碗东迎西送,脚下步履更是东倒西歪,这酒倒不好注了。
罗卷吸了口气,抱着那坛子,屏声静气,对准柘柘不停晃动的酒碗,催动真气,控制那酒泉落点,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为全猜不准这小人儿下一步会怎么落脚,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里?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将灌满,终究没有一滴洒落。
可这一下忙乱,已弄得柘柘在院子里一阵气喘吁吁,连罗卷也额头沁汗。
却见那小人儿,端的正是谷神祠中找到的一个破碗。这时把碗才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就似醉了。
它好酒,却量最浅,没两口,就醉得东倒西歪,还自一口口吞着碗中那剩酒,生恐错过一滴。可喝着喝着,就见它浑身发颤。
李浅墨方要下去扶它,却见夜色里,它渐渐变得毛发皆碧,整个人跟野性突发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飘摇,好似一棵树醉倒在风里。
它扶了扶额,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个土坑里栽去,李浅墨方才一惊,生怕它跌疼了。却见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浅墨只觉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树。乱蓬蓬、油碧碧,这残雪之冬里本不该有的一棵树!还枝枝叶叶、蒙蒙眬眬的绿。
李浅墨一时惊倒。
罗卷只扫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们的小把戏。”
他掉头看向李浅墨:“你是哪儿找到它的?却是个好玩伴。”
李浅墨含笑不答,望着罗卷,突然道:“你该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杀你,她也叫你往南去,为什么还偏偏赶向这北边来?”
罗卷以指扣坛,测那坛中余酒还有多少,望着天边出了一会儿神,才答道:“我在追杀一个人,我追他已整整七年。最近,才重又访到他的踪迹。”
他一拍手,冷笑道:“七年!”
人生中能有几个七年?又有几人居然可以被罗卷追杀七年,还活了下去?
李浅墨一时满眼疑问。
却听罗卷叹道:“据说,他本是个妙人。似乎手里老有用不完的钱、送不尽的好酒、也斩不绝的人脉。”
“如果仅只是五姓中人这时来跟我捣乱,倒也不怕。”他叹了口气,“问题是,这回我好像惹上了大野龙蛇会。大野龙蛇杖已出,号令天下草野,不许我杀他!”
说着他眉毛一剔:“那小子可能也猜到,光只大野龙蛇会,还有五姓中人的掣肘,还不足以令我为难。”
“我最担心的是,他居然借着李唐这西州募之际,跟李唐朝廷扯上了关系。天策府护翼居然像也肯为他出手。我真不明白,他手里到底有什么样的法宝,居然天下人无不被他算了进去!”
天策府?李浅墨心中一动:那不是早已撤消了吗?
他望向东北,远远的长安城中,如今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当年就曾被爷爷唐高祖封为天策府上将,受命开府,权倾朝野。
可早在多年以前,天策府就已取消了。
罗卷倦然一笑:“没错,天策府是早已不在了。但天策府护翼,作为当年力保秦王免于大野刺杀、免于兄弟阋墙之祸的利器,在天策府撤消之后,其实一直存在的。”
“其幕后的三位高人,就是江湖中人人闻之侧目的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覃千河号称以十年时间观尽天下千剑,我这把尺蠖,不知他会不会放在眼里?袁天罡一向与李淳风齐名,奇门遁甲、星曜卜筮之术,名闻一时。而如今的角上人,就是当年的许灞。他这名字起得好,倒真当得他当年凭一己之力,踏平燕云十二寨的威势。”
他似是陷入沉思,思量着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困局。
突然发现李浅墨关心地望着他。
他似很不习惯接受别人这样的关心,望着这小兄弟一笑:“别担心,就算他请出天皇老子来,他这条命,我也要定了!”
此语一出,李浅墨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安起来,可这并不能阻拦他认真地问:“你确定他该杀吗?”
罗卷不由一笑。
那笑颇温暖,像并不介意李浅墨的质疑。他想了想,才道:“罢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一生,他还从未对谁解释交代过。
可这孩子,到底不愧为肩胛的徒弟。何况他两人一见投缘,今日许铺一战,虽说李浅墨一直没有出手,可还是让罗卷几乎头一次感到一种与人并肩而战的感觉。
这感觉也头一次让他觉得有必要对一个人交代些什么。
“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很高兴去认识天底下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那时我才头一次听说到还有这么一个门派,他们门派的名字很怪,不是汉文,好像叫做‘底诃离’,翻译过来,大致就是‘泉下’的意思。”
他望向院中阴影里,柘柘酒醉后化身的那棵树:“说起来这一门跟你那小朋友还有些关系。据我猜测,这小山魈跟‘底诃离’脱不了干系。”
“他们据说出自昭武九姓,所来之地似在碎叶城以西、兴都库什之外,康国、石国、毕国……那里是他们的家乡,咱们称之为‘杂种胡’。他们都是杂种胡子弟。这一门,介入中土的人并不多,但以我所知,其行世用名,俱多与‘鬼’有关,比如、当年武德年间就曾名炫一时的‘小魑’、‘木魅’、‘魍然’与‘魉魉’……这几个,多精于幻术,让人说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
“直到今日,见过他们行迹的只怕也没几个。而我要追杀的,却是他们‘底诃离’一脉进人中土最早的一个人。他名闻草野的字号,却是‘虎伥’。”
虎伥?这两个字李浅墨似乎听说过。
却听罗卷道:“说起他的真名,却是奇怪的‘阿堵’两个字。我开始也不知其意,只知他既爱赌,又爱钱,为人吝啬已极,一文钱不轻予人;偏又好赌,但不能必赢则不赌。不爱女人,但极爱酒。我一听说这世上居然有如此样的怪物,好奇心起,一直就算计着想与他见上一面。”
“可后来所闻,却让人大失所望。他‘虎伥’名号的由来,却是为当初他襄助薛举父子。薛举父子于隋末年间,盘踞甘凉一带,为人残横,虎伥却做了他们的支应使。其间事迹少闻,但听说,薜举父子败后,他却积聚起了一份厚实的家当,游迹大野,可依旧好财、嗜赌、不爱女人。”
“我听得其名久矣。可识得其人,却在很久以后。”
“那年,我行游至祁连一带。”说着,他忽夹眼一笑,“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
李浅墨见他笑得促狭,不由引动好奇:“干什么?”
只听罗卷笑道:“我幽州老家,虽说还有些产业,可多年已不料理。何况当年,罗府旧人,于人唐以后,多不如意。那些产业出息,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伸手,放在心上。”说着哈哈一笑,“可笑,为了自己的巧取豪夺,你看,我还是粉饰了这么多……”
他一拍腿:“说白了,我去祁连,就是为当时身上钱用完了,一时兴起,抢钱去的!”
眼见李浅墨还怔怔的,罗卷不由笑道:“我可没有你师父那么耿介,据说肩胛日用衣食,都靠与人治病换来。我不通医术,有时就爱找绿林巨寇抢几个钱花花。”说着,他叹了口气,“有几回,还曾客串西席,教几个蒙童子弟一点粗浅功夫用来度日。大野中声名说来好听,其实我这种人,又有何用?”
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平生习得屠龙术,人间却只多叶公。这双手,拿得起剑了,却再也不甘心,去扶一张犁。”
他声调低落下来。
可他为人不惯郁闷,叹了两声,重又开怀大笑道:“那次,是风闻当年甘凉道上有名的巨寇‘九连环’叶旎已隐居祁连不老寨,他平生积蓄极厚,我是专程去打秋风去的。”
李浅墨看他谈笑挥酒,全无遮掩,不由想起那些烽火年间那传闻中的故事,李浅墨重又觉得,自己面对的竟真是那传说中的人物。
只听罗卷笑道:“可惜我等去时,却有一人比我先到。”
说着,他面色忽显郑重:“我当时潜入不老寨,还待搜寻,正想着是暗取还是明夺?不过叶旎既已归隐,是不是该暗取给他留点面子?如果他把银子藏得实在是紧,那就只好扯开脸面来个明抢了……这时只听得前厅之中,灯火最通明之处,传来一片呼卢喝掷的声音。
“我好奇心起,因为听得一片‘幺、二’的乱叫,叫者之众,似倾尽全寨之力。可与之对搏的,却寂然无声。我纳罕地想:叶旎好赌之名,果非虚传,哪怕隐居避世,家里竟还开着赌局。”
“当时我就偷偷潜到那前厅之外。整个寨子的人似乎都聚在那个大厅里,那寨子其实也没多少人,多是叶家老幼,统共三五十口。我就着窗隙往里望去,吃惊地见到,从耄耋老者到黄口小儿,一寨之人,居然齐聚。”
“可对赌的两人,却更让我吃惊。只见其中一人,铁簪插发,那根铁簪,早已名闻草野,那是当年甘凉道上,‘九连环’的标记。当年九连环的当家老幺,从不以面目示人,从来蒙一块生铁面具,头上插一只铁簪。草野中见过他本人的也就没有。可那日一望之下,我却大吃一惊,才发现,那个穿着一身生丝葛,绿袍乌发之人,分明就是叶旎。可他,居然是个女子!”
说到这儿,罗卷的面色似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厅烛火晃耀之下,我竟发觉,她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英气,也就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美丽。”
他虽略显惭色,却依旧直言不讳:“我这一生,凡碰到女人,总不由有一点心软。不知怎么,当时就暗想:来抢她的,这主意打得对还是不对?难得一个女人如此英风朗气,又识时知世,贞观以来,挟资远遁,赡养一族老小,想来她活下来也颇不易?”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也恼于自己的多情一般。
李浅墨差点没忍不住笑了出来。将心比心,自己若是个女子,哪怕就算是王子婳,听他用如此口气提起另一个女人,只怕也起不了争风嫉妒之心,或许反由此更高看他一眼吧?
罗卷已暂歇柔肠,轻声一笑。
只见他面色忽郑重起来:“可我看到另一人,与叶旎对搏的那个人时,还是差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李浅墨只见他语气陡然郑重,知道已说至紧要之处。
却听罗卷陡然放缓了语气,极慢极慢地回忆道:“那个人,我一见之下,就已心惊,为的是他全身上下,那种凝束之气。一个人修为功力,多与自谨有关,可我真没见过如此自谨之辈。只见他年纪好有四十许,却已白发皤然,似是一生操心已极。可这也挡不住他身上那种全神贯注的精锐之气。他的鼻子很高,深目突颧,一双眼睛竟浑中带碧。颏下有几根黄须,根根蜷曲,那分明是个胡人,短褐斜衽,却有着汉人的发式,装扮非汉非胡,极是古怪。”
“他双眼望定那骰子,我只觉得,那骰子恨不得被他眼神都照得发绿。我脑中搜寻湖海人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虎伥。
“他全身都似不由自主,真的像一个‘伥’。而主宰他的,就是那场赌、那输赢,与输赢背后的金铢银两。一个人的耽迷,竟至于此!我当时心下一惊,知道如与此人为敌,只怕大不容易。”
李浅墨已听得紧张起来。
可罗卷的叙述依旧很慢。他敲敲那坛子,饮下一口酒,才慢慢地说:“他们似在比小。刚刚叶旎掷出了一个三,虎伥却掷出了同样的一个三。我不爱赌,不知他们规矩如何,也许这就算平手?”
“他们接着再掷,我眼见叶旎分明也精于手法,可她似压力极重,这一掷,竟掷出了一个‘六’!我当时在窗外,几乎忍不住失声大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女子赌搏,本以为这一下,她该就要发那种小女子的脾气了,摔杯子踹凳子什么的,最不济也要吼吼身边侍奉的人……”
他目光一时流荡,似是想起当时叶旎的模样儿,微笑着说:“我没想到的是,叶旎这一手掷过之后,面色却坦然起来。”
“只听她缓缓道:‘一共三千缗,我认了。难为阿堵君怎么打听得来,对我这些年的积蓄,竟打听得一清二楚。你步步紧逼,非要我把家产输光当尽才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不老寨,还有老少人口一共三十又七,这些估计你也不感兴趣。而这块地,如此穷山恶水,想来也不会有人要。’”
“说着,她一摊手:‘我现在什么也不剩了,光只有这不老寨和几个家小。如果你不打算以此为注……’她定定地看着虎伥,‘那就请吧!一共三千缗的赌额,如果你信我,十日之内,我在张掖交付。’”
“我听了她的话,忽忍不住佩服起她来。她分明料定虎伥是有备而来,同时料到自己力有未敌,坦荡荡输尽所有财物,化灾避险,直言送客,却不怯不懦,果称英豪!”
“却见那虎伥一推面前所有筹码,望向叶旎道:‘其实还有一搏之机。’只听他轻轻笑道,‘这一次,我用带来的所有,加上适才赢得的所有,合在一起,跟你赌那一文钱。’”
李浅墨听到这儿,不由一愣。他不敢打断,只听罗卷继续道:“我听那虎伥接着就说道:‘以我所知,除了这五千七百缗之外,你起码还有一文钱。那市面上少有人见,陈叔宝专雇人精工细刻,并世仅此一枚的那一文宫钱’。”
“我当时听了一怔。却见叶旎面色一变,深吸了两口气,忽定住神,慢慢地从领子内掏出了一枚悬诸颈上、贴胸收藏的一枚金光闪闪的宫钱。‘是这个吧?’她问。只见虎伥的面色突变。他本来脸上一直暗无人色,这一下,眼睛都显得更凹了,鼻子一时似乎都更勾了,更显得形容似鬼。只见他缓缓点头。”
“叶旎似乎也难作决断,忽长吐了一口气,‘好,我就与你赌这一文钱。可这局之后,你不可再作纠缠。无论输赢,你我一拍两散!’她扬颈振眉,脖子上露出点暗青色的筋。我突然觉得,那真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女子似的果断与决断。”
罗卷忽转入沉默。
好半晌,李浅墨终于忍不住问道:“后来呢?”罗卷才从自己茫然的思绪中醒过神来:“后来?后来她输了。”
“我眼见虎伥赢走了她最后的那文宫钱,难抑喜色地离去。眼见叶旎略露伤心之色,却又转为一脸平静,对全门老小笑道:‘也罢,命中注定不该有的,那留也留不住。’”
他轻轻一笑,难得地面露温暖:“那一时,我真佩服这个女子。既然多留无益,银子已全被那虎伥赢走了,我当然只有遁迹跟着那小子追了去。以我脚力,竟还费了一个时辰,才把虎伥那厮追到。”
“追到他时,只见这小子疑心极大,挑了个极好的地势,坐在一个险怪山冈上。他盘踞于一方突出的怪石上,那里四望视野极为开阔,我也无法隐踪,好在也没打算藏着,就直接露面。”
“那小子反应极快,可在他发现我之前,我还是先瞥到了他正一脸狂喜。像他这样的人该少有那样控制不住的时刻,这时正两只手紧紧地把着那一文钱,喜滋滋,美不自胜地翻来覆去看着。”
“天上月本朦胧,那一山都是祁连山特有的乱石怪壁,他把弄着那一文钱,跟找到个稀世之宝似的,翻看个没完。我还没走近,那小子猛一抬头。”
“然后,我却见他脸色突然平静,一脸喜色一瞬间收拾个干干净净,三月天也没他变得那么快。他狠狠地盯着我,好一时才问道:‘罗卷?’”
“我点点头,却见他神色略见轻松。我笑道:‘什么宝物,这般稀罕,翻看个没完?’他脸色略带紧张,可想来也听说过我为人,不怎么担心我的,就笑道:‘六朝宫钱,只差此一枚,有了这一枚,金陵城三百年王气,那龙盘虎踞之地的镇宫之宝,总算被我收集了个全。’”
“他似了解我的脾气,一时兴起之下,招呼我跟他石上共坐,我才坐了下来,就见他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那册子是檀木所制,中镶玉版。我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数十枚宫钱。”
“他不厌其详地一一跟我解释:这是孙吴的、这是东晋的、这是萧梁的……还有什么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花色当真齐全,也铸得相当精致。我也记不得那许多。但我喜欢有耽癖的人,总觉得这种人更显真味,看着他一脸认真,却也听得痛快。”
他茫茫地抬起眼,脸上若带忧思,喃喃道:“那一晚,我看了好久他喜滋滋的样子。不知怎么,那喜滋滋的神色初看好玩,看到后来,只觉荒唐,荒唐之后,更觉悲凉。”
两人一时不由都静了会儿。
罗卷长饮了一口酒后,又对李浅墨道:“人与人都是互相影响的……我的心空了后,虎伥那厮的欢喜没了我的欣赏,也渐渐消退。他忽然抬眼望我,一声长叹道:‘可惜没酒。’我望着四周的山林恶石,心里也想:可惜,可惜……
“却听他道:‘有钱时无酒,有酒时无钱,为什么我这辈子老是碰到这样的事?’他自顾自喃喃骂着,最后忽怒向那四周险山怪叫道,‘可有钱有酒时,又他妈的没心情!’我听了心里喝了句粗话,直感觉痛快!”
“他忽然望着我,神色间隐有忧伤,似在判断我是不是个可以一语的人。好久,他似得出了判断,自顾自梦呓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就当从没听到过。反正风这么大,他妈的什么都会吹散。你只要如风过耳,我就会说下去……他奶奶的,我这一生经历,除了偶尔跟钱讲一讲,从不对人说起。要说起来,谁说他妈的不是一篇奇谭?”
“我也没说什么,只见他顿了下,又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我出于昭武九城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你们这汉人地面上来?’我没答言,听他自管自说下去,‘昭武九城,你们汉人口中的杂种胡,我们那儿的人可没你们这么好的运气,近有田亩之利,周围山川之险。我们在那沙漠里的绿洲间长大,虽略有田地,却不够如许多的人口耕耘,只能靠商贸。更倒霉的是,强敌环伺,一时是婆罗门,一时是西突厥……可这些我们都应付了下来,哪想哪想,最后还会招惹上大食。’”
“说着他突然大怒:‘大食人那帮杂种!’我以为他就要指天画地的骂下去,没想……他忽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一哭极为伤心,我从没想到过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会对着我哭,还是这样一个爱财的人,且他还是虎伥。”
“听着听着,我只觉得他哭声越来越嫩,似乎在哭声里回到了他的少年。我听着他在哭声里断断续续地杂述,也略略听明白了:他的家族,他的师门,他们的王室……他们的同胞,怎么受着大食人铁骑的欺凌。而他……他是他那一族人,数百近千口人命里、在大食人的屠杀里活下来的不多的几个。”
李浅墨也觉得心头惨然。罗卷全神凝注,陷入他的回忆里。
李浅墨毕竟是听众,隔了一层,虽然入神,还是隐隐觉得院子里,醉倒的柘柘似乎略有响动。他向下看了一眼,似乎柘柘醒了下,因为它人影一现。
可一望之下,却见柘柘已重又睡去,在自己眼中幻化如一棵矮矮的树。
他心中略涉遐想:也许,这醉后幻树的本事,是他们山魈一门的自保之术吧?世间奇事,当真不可揣测……
却听罗卷道:“我听他哭着哭着,忽然发狂喊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只见他抬起脸来,满眼通红,杀气凌厉,一身不汉不胡的衣服套在他瘦瘦的身子上,都要被他的怒气鼓满了。山风吹来,满世界凌乱,一切在他眼里似乎都成了仇恨的对象。那一刻,我甚至怀疑,他会向我出手,要把他的杀气全施出来,要毁了这山,这石,甚至这天,这地!”
“我只听到,他哭至声嘶,哑着嗓子,又是凄厉又是温柔地呼喊着‘阿达、阿达,那希达,波洛米倚……’那想是胡话,可能里面夹杂着一串串的名字,也许有他小时的伙伴,有那些他注目过的姑娘,有跟他说过道理、限制过他行动的老人,还有他至亲的尊长……在我想来,哪怕那些从小以来认识的打过架成过仇的族人,这时在他心里,也是一种亲切。因为,那是他的过往……是他一生的牢笼,也是他永世的家乡。”
“他果然在那山崖上冲撞起来,疯狂也似,对着山石出手。直到身上衣衫撕得七零八落,才忽然坐下来,冷静已极地对我用汉话说道:‘所以我爱钱。艺成之后,我来东土,就是为了钱。我不做生意,因为那太慢,哪怕十倍的利也太慢。所以,我要么于乱军之中,要么凭一赌之力,到处搜括,到处集聚,我要钱!’”
“这话他说得极为冷静。我听着他继续冷静地道:‘你知道我对自己有多吝啬吗,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我要把所有的钱都带回石国,我们石族人少被欺,等我有了钱,我要用钱雇来突厥人、乌孙人、大月氏人……让他们去给我杀、杀、杀!’”
“他越说越冷静,冷静得已像一个局外人。只听他淡淡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虎伥了吧。哈哈,我一生都在为虎作伥。‘虎之伥,不成人;不吞人,不为人;不借势,无所雄;不伴虎,无路行!’’”
“他声音变得冷诮,既是讥讽自己,也是讥讽这该死的互相杀戳的世界。可最后,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几乎幽幽地道:‘等最后,最后的最后,所有人会明白,我故乡的人会明白,尤其那些……我死去的族人,九泉下的鬼,会明白,我貌势为虎作伥,可我虽是‘伥’,也只是故乡的‘伥’……’”
晚风吹过,李浅墨只觉得满心寒凉。
这世上决不仅有自己命苦,到处原来一样,到处原来都一样。他设身处地想起那个名叫‘阿堵’的虎伥,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起来,那嵯岈险怪的世路……最终吞没了一切,吃人不吐骨头,有多少人,将哀如心死的根骨化尽,变作一‘伥’?
“后来……”他喝下一口酒,慢慢地问。他知道本已不需此问。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收梢。李浅墨再无酒意,也再无酒兴,寡淡地坐在那里,一声也不想说,一下也不想动。
他料想,罗卷长话至此,料也无言。没想罗卷忽一剔眉,声色俱怒地道:“可惜,这不是结尾!”
“我没料到他心计如此之深。他用所有真的情绪,真的绝望,掩盖了他所有计谋的企图,冲淡了我那时代叶旎的出手之心,且同时向我隐瞒下了这事情中真正隐秘的关键。”
“这些都还不算……”他忽然自恨,猛然一拍腿,“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只恨自己想不到……直到天色近明,我忽然不安,不知怎么突然想转回不老寨去看一看。”
他目光中突现杀气——那杀气狂悍得让李浅墨都如坐针毡。
只听罗卷事隔多年,犹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发现……居然发现……居然……”他居然口吃起来,顿了顿,他才能接着道,“不老寨中‘九连环’,叶氏一门,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横尸一寨!”
“那叶旎……”他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坛。
那碎陶划破了他的手,手上的血一时与剩余的酒齐流。
李浅墨目瞪口呆:这世上、这世上……被杀戳者与杀戳者之间,身份居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只听罗卷怒道:“他妈的!还等什么?”
“那小子现在隐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么隐秘。嘿嘿,嘿嘿……”
他忽侧望向李浅墨,只喝了一声:“走!”
——走?走到哪里去?
只听罗卷怒道:“跟我去杀了那虎伥!”一语方罢,他的身影腾飞而起。
李浅墨激动之下,又兼担心,身形不由立时腾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动,如两只大鸟穿空而去,院子里的柘柘就在这时醒来。
它望着两个人的身形,忽然满眼是泪。
白天,天策府护翼现身许铺地界的共有百骑。正是他们,惊散了五姓中人与罗卷的对战。
毕竟,五姓中人,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这时,入夜以来,那天策府护翼就驻营在距许铺不足二十里的龚家坡上。龚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军马出身,哪怕现在统领的是针对大野龙蛇、天下五姓之类的草野势力,驻军极为严谨。
数十个帐篷连绵环绕,虽不设辕门,但警戒森严。
入唐以来,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龙蛇犹在,也久已无人敢犯天策府护翼的威严。
可这一夜,将近三更,居然啸叫声起,有人来袭。
来袭的共只两人。可这两人之势,竟锋利已极。
他们居然能在天策府护翼的帐篷丛中,环匝两道,冲闯三度,锐气不泄,骚扰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个谨慎端严之人,未料敌情前,不轻易发力。他下令诸军回环自保,可饶是如此,犹被对方伤了数人,好在俱远未至命。
来敌未通报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军帐中手抚他剑上苍绿的镡环,默坐了一更,直至最后听来人空中喝道:“虎伥虎伥,无论你隐身何处,此命归我,此债必还。”
那声音起时,敌手却已随声去远。
覃千河面色宁静:怪不得阿堵这样人物,“泉下”中的先辈好手,居然都来应西州之募,原来是有此大仇。
直至敌人去远,手下军士来回报伤损情况。覃千河看了抬来的伤者,才肯判断道:“只伤不杀,慎于人命,如此飙劲,又如此剑势……当是罗卷。”
他望向帐外:只是另一人,另一个人……难道是肩胛复出,且与罗卷联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关于虎伥、关于他手中的东西、关于西州募……看来自己一人势单,是必定料理不了的了。
他暗自思量着自己与袁天罡和许灞的关系,叹了一声,也许只有,低下一点身段,请他们也出手了?
七、亡国花
——静静的小山冈下,只听得一个人呜呜地在哭。
李浅墨循声望去,却不敢认,只觉得那声音好似柘柘,可身形却又不像,似乎比柘柘高出了小半个头。
可它肩膀耸动的姿势,像一棵小树临风的悸动,那分明又全似柘柘。
这时罗卷已去。踩踏连营后,罗卷依旧未寻得虎伥,忽然兴尽,忽显疲倦,道别都懒得跟李浅墨道别一声,抽身就走。
李浅墨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分明不想让自己再度跟上。只觉得他的热情燃得快,熄得也快。可叫人难以割舍的并不是他的那份热情,而是他心中那一点梗梗难灭的、已非热情所能形容的怅惘。
当年幽州子弟,所余有几?大野龙蛇,所存有几?他就是这已渐平息的时代里那犹不甘消歇的传说。
李浅墨在分手的那个小山冈上站了很久,最后才听到身后传来哭声。
他循着哭声来到山冈下面。走近时,才发现,那哭着的果然是柘柘。
只不知怎么分别才不过一会儿,它的身量忽长高了许多。
李浅墨只听柘柘哭道:“你不理我!自从你见到那个什么‘汲镂王’家的小姐后,就不太想理我!”
李浅墨不由一怔:这是哪儿跟哪儿?可他知道,跟这个小山魈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何况,他无法忍受它一个人背着身子在这样的暗夜里哭。
只听柘柘哭道:“难道只有她长得好看?或者只有她的声音才最好听?”李浅墨忽觉得它的声音也在变化,都变得有些娇柔了。
却听柘柘道:“你别把我当个随便哪个小孩儿都能碰到的山魈怪物。” 它忽在暗影里一抹脸,赌气似的道:“你以为,我就不能长得好看?我就不能变成一个美人?而且还是比所有的女人,无论王子婳还是别的什么什么……都好看的美人?”
“要知道我是山魈,我可是山魈!我的本事可大着呢!”说着,它猛一回脸。
这一回头,却让李浅墨呆立当场。
只见——柘柘脸上的皱纹忽变淡了很多。它的一张面皮本来苍老干硬,可这时像磨去了所有的风尘倦色,露出一种奶酥般的细白来。
那奶白的皮肤上面虽依旧还有皱纹,但浅浅的,仿佛隔夜的奶上泛起的一点皮子,那是奶水结出的温柔的涟漪。而她细白的皮肤上,竟高鼻深目。瞳碧如潭。她这时的身量已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见它一扭脸,一甩头,一头头发在这乱夜里竟根根成辫,那是一连串的细密的小小发辫,每个发股盘曲处,亮晶晶的,似乎都挂着露珠。
而她的发辫上,那沉沉的黑中竟闪着奇异的碧色,似是里面夹杂着很多闪绿的丝线。而她的睫毛是那么长、那么长,绒绒的,仿佛黏稠的草,在眼睑上掩着碧玉般的潭子,一扑一闪……
李浅墨深知她精通幻术,可这时才见到她的厉害。
——这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坯子!还是个出自异域的美人坯子!
柘柘见到李浅墨发呆,那张小小的脸上就现出得意来:“怎么样,我还漂亮吧?只是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只要我再长大,就会比现在更加漂亮。你别不信摇头,很多年以前……我可是昭武城里最美丽的树的种子,所以只要我想变,就会变得压倒所有美丽的花儿。”
她忽然认真起来:“你说,我是不是比那王子婳更要好看?”
“她的脸有什么好,平淡淡的,全没有焦点,也不突出。居然还那么多人会捧她,还道是什么……惊艳。”她言下颇显愤愤,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浅墨没明白她一个小山魈怎么突然会变成一个姿容绝丽的小女孩儿来,更没想到她一下子变成这么争风吃醋的架势。
却听柘柘道:“我脸上还有皱纹吗?”
李浅墨下意识地点点头。柘柘的表情一时大恨,却忽一笑,伸手搬过李浅墨一只手来,轻声道:“我要你摸摸它,顺着它的纹路摸摸它。”
她把李浅墨的手搬向身边的松枝上,被那青翠扎着,李浅墨登时觉得手上沾了一点松露的寒气。却见柘柘搬着李浅墨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着。有那么一会儿,月华转明,柘柘忽道:“你看,它现在是不是淡了很多?”
李浅墨注目向她脸上,喃喃道:“不错,是淡了很多。”
只听柘柘笑道:“就这样,你每天都可以帮我抚平一道皱纹,不多几天我就可以没什么皱纹了。不过我一共要留下三道——人太美了是要遭天谴的。到那时,我就去见王子婳,跟她比比,到底是我美还是她美,一定要让她后悔这辈子遇上了我。”
她小脸上越笑越欢,李浅墨见她一副异想天开越说越来劲的样子,也不由好笑起来。却听柘柘再次问道:“我漂亮不?你实话回答我,是不是比那个王子婳还要好看?”
李浅墨认真地望着她,半天才道:“不错,你是很好看。”可接着,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地道,“可是,你能变回原来的那个样子吗?”
原来的柘柘,虽形容古怪,可那是他一个人的柘柘。而现在,突然美丽,还美丽成一个少女的柘柘,美得虽令人惊骇,却少了份熟稔之感。
只见柘柘摇了摇头。
李浅墨猛觉心中一空。以前遇到这个小精怪,从自己初到新丰,就已开始相识。从她不会说话到会说话,他本没怎么在意的,这时心里忽痛惜起那个消失不见、蓬头乱发、古里古怪的小山魈来。
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美丽的小人儿让他感到有一点陌生感——她到底是不是陪伴自己、度过师父离去后半年光景的荒冷空坡上那一桩废木?落白坡上,渺廓落之邦,-无所为无可用的那一大面山坡上的石头,和那个无所言无所感却可交可游的人形的枯木……
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柘柘?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做“山魈”?
可感觉到柘柘对自己的那一点好,这些话,他一直不好问。
静了会儿,他才无意识地问道:“你到底从哪儿来?”
柘柘双眼明亮亮地望着他。
一忽儿好像很严肃,可接下来,又顽皮起来。
她眼睛里漾起两弯笑,像调皮的风在潭面上吹了口气儿。
只听她悠长长地一叹:“说来话长,我都不记得是几千年前了,我是从距此很远很远、有几千里之遥的昭武城里吹来的。”她伸手向西指去,那边,该是祁连的方向,再往西,就是玉门、龟兹和传说中的昆仑、西突厥、昭武城、黑衣大食……与那大秦的地界。
“我的家世,在那里是最最尊贵的。无论胡杨红柳,都是我们的卫兵。而我的父亲,他很高贵,他是沙漠上的一阵季风,只有他来时,绿洲上才偶尔洒下点雨。而我妈妈,是一棵树,安石境内最美丽的树。直到有一天,风吹到树上,雨落了下来,树上就开了一朵花,那就是我。”
李浅墨静静地听着她的胡扯,也不忍心点破她。谁会没有隐秘的心事?如果这个小人儿执意要用童话一样的故事遮盖起这心事,那下面,一定是不可一触的伤痛吧?
所以他不会点破,只问了一句:“那山坡……叫什么?”
柘柘愣了愣,方道:“我不知道。所有的山坡都是一样的,对于我,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没有名字。”
李浅墨心中轻轻抽搐了下。如果她是那个真的“柘柘”,她就该知道,在他们认识之初,他就给那坡起名叫“落白坡”。
然后,他才在坡顶找到了那个“柘柘”。这些,他郑重其事地告诉过他后来命名的那桩废木,这山坡叫落白坡,而你是我新识的朋友,我要给你起名,名叫“柘柘”。
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眼神中的失望微微一露。
柘柘似有感知,忽拉了一下李浅墨的手,柔声道:“它们在我心中没有名字,只为我一直想离开那个地方。因为只要有了名字,就能被人感应,只要被人感应,就算真的生命。我不想给它起名字,因为我不想离开后还伤心。”
“好在,你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柘柘。”她忽然低声呢喃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喃得李浅墨心中也温软起来。
却见柘柘忽轻轻一笑:“你信不信,我其实就是棵树?其实,我还会开花的。”李浅墨怔了怔,却见她忽从自己发辫上一拔,幻术似的,她的手中就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花在夜色里看不清是哪一种红,可幽幽的,花瓣如缨,如必欲名之,李浅墨会管那红叫做“夜来红”。因为那红美丽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像传说中那个女子的名字——“夜来”。
只有夜来的东西,才会美丽得如同幻梦。
柘柘轻轻把那花递到李浅墨手中,低声笑道:“这花儿,在我那遥远的故乡,有个名字,叫做‘阿耆若’,它是最古老也最年轻的花吧?传说,它的花瓣可以救人生命。”
“而在我们那里,一万里的沙漠中,也未见得有这样的一棵树,而这棵树,穷此这一辈子……”她的声音忽慢了下来,“可能也只会开上那么一朵花。开过了这后,还要看它碰到的是什么人。这花它总会送出的,碰得好的话,送出后不久,它就会开得一树灿若明霞;而碰得不好,一朵之后,就再没第二朵。”
“那树,从此就成了不会开花的树。然后用它的一生,来记取它毕生开过的唯一的一朵花。”
李浅墨听她说着,只觉得她的声调美如童话。可不知怎么,那童话里有一种很悲伤的味道。 只听她轻轻地说道:“还有,这花儿在我们的土地上还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叫做……亡国之花。”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李浅墨听到这儿,才发觉,这一句话,只怕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隐秘与所有痛楚的根源了。
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背倚一坡,风在那坡上顺着斜势倾泻下来,像暗凉的水,滔滔不绝。两人舞起的衣袂也有如波涛。而身边,是松涛在响。李浅墨静静地坐着,他在想,难道这么个小女孩儿身上,居然,也会关联起一个故国?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柘柘盘腿坐在李浅墨对面,似乎还在想着那朵“亡国之花”阿耆若。过了好久,她都没有说话。
就在李浅墨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轻轻道:“其实应该告诉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在你们唐人叫来,其实是唤作粟特。我的祖先源出自昭武城,后来来到粟特,也即现在俗称昭武九姓的地方。而现在,我们祖居的昭武城已经不在,现在的昭武九姓所居之地,其实已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九座城,每座大城,都是一个国家。”
她的声调忽添悲凄:“几十年前,西突厥打败了我们,征服了我们。他们在昭武九姓的国度里建立起了监摄体系。但紧接着,自唐兴以来,西突厥声势渐弱,而我们西边的大食人却日渐强盛。他们的铁骑跨过了阿姆河,开始侵扰我们西粟特的地方。他们远比突厥人可怕,因为他们根本不以我们的人为人民。他们发动的是一场毁灭式战争,一旦他们得逞,我们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会遭到破坏。”
“所以,自大食人兴起,整个昭武九姓,就总是活在亡国的阴影下。”
柘柘忽然笑了笑:“其实,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我刚刚听到了虎伥的故事,我跟他之间,多少有那么一点关联。我只想告诉你,他所做的,在昭武九姓中的人看来,并不见得一定就错。”
她突然抬起她那张明艳无俦的脸,望向李浅墨:“我被风吹出来这么些年了,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并不想再回去。哪怕妈妈在那儿,故土在那儿,可我并不想回去。”
“虽然我的家乡还在大食人与西突厥的双重威胁下,可很多时……我不想回去。”她抬眸一望,“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心肝?”
李浅墨摇摇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也就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然后只听柘柘轻轻嗟叹道:“我喜欢这里啊。这里的山间总有看不完的绿。到处都有水,这里的生活也更安定。何况,这里,我还遇到了你……”
李浅墨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略生感动。
可接着柘柘道:“只是,我不该再次听说起大虎伥的故事。他是‘底诃离’一门的人。听到他的故事,我忽然觉得非常悲伤,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可我怕自己,为了这悲伤,会重新回去陷入一场更深的、也永难挣脱的悲伤里去。”
柘柘的神情忽然茫然了。李浅墨有些理解地看着她。
“所以,留住我好吗?”那个已变成少女的柘柘哀感地道,“而且,让我爱你好吗?”(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柯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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