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开唐⑩
小 椴
前情提要
李浅墨:上一集中,索尖儿,经历三关六试,再加上我从旁相助,终于从异色门中夺回了铁灞姑。事后,谢衣约我喝茶,并赠我秘笈渤要助我渡过难关。适逢嗟来堂兄弟们挨揍,我出手救下他们,才得知城阳府谋夺乌瓦肆甚切,竟联络了附近十九坊混混前来冲击……
本集焦点
岂日无衣,与子同袍。
连云第
——“朝阳坊中的连云第有多大?”
如果你拿这话问索尖儿手下的龚小三,他多半会挠挠头,瞠目结舌地答不上来。
可如果你要问他:“那到底是连云第大还是长安城大?”
只怕那小厮会十分肯定地跟你说:“是连云第大!”
龚小三今日就是被李浅墨遣来朝阳坊的。
自从那日为报告铁灞姑失踪的消息,他从院墙上摔下来后,龚小三到李浅墨这个小院子就明显多了起来。
因为自索尖儿负伤之后,索尖儿与手下所有的联系就全都靠他了。所以他来得也勤。
于是今日,李浅墨便遣他到朝阳坊送一件东西。
龚小三年纪还小,不过十三四岁,一张面孔长得乖巧,清清秀秀。他的皮肤白净,看着就像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只是一身青布衣裳明显地透着寒酸。
可就是这套衣服,还是他好不容易搜罗来的。一开始这衣服多少还能壮壮他的胆,可到了朝阳坊,猛地见到这么大的宅子,这么乌墨锃亮的门,那门上金灿灿的兽首,与门口意态洋洋的大树,他对自己这身干干净净、还算有三成新的衣服马上就失去自信了。
只见他站在小街口的拐角处,一会扯下前襟,一会儿又扯下后襟,可无论怎么扯,都没把它料理得服帖,心里早吓得不敢靠前了。
无奈今日之事,既是李浅墨所托,又有索尖儿的严令,他不敢不从。他下了几次狠心,磨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畏畏缩缩地向连云第门口那片青石板铺的路面上蹭去。
他走上去时,心里还在担心着:自己脚上别带的还有泥。
——无论怎么描述穷苦人家孩子乍见大户人家时那种羞手羞脚的恐惧该都是不过分的。哪怕龚小三跟索尖儿混了也有数月之久,哪怕他现在已学会面对街头殴斗,鲜血飞溅都不眨下眼了,可他那小小的心眼里,这时还是满满地装着怕。
这时他如不是不停地自己鼓励着自己,只怕恨不得都要哭出来了。
他之所以还找得到理由自己鼓励自己,实是因为,今日他亲眼见到,李浅墨、索大哥还有珀奴,居然眼见得就要被房东赶出来了。
今日一早,他就赶去李浅墨租住的那个小院儿。却发觉,原来有人到得比他还早。那人就是房东。那房东是来催要房钱的,不只如此,他还要涨房租,而且,他还要求一次再多付一年的租钱。
这几日,因为多了珀奴,现如今又加了索尖儿,另加上索尖儿身上有伤,需要好吃的、好药物来调理,李浅墨手头的一点积蓄便见了底。如今又碰上这么不讲理的房东,眼见索尖儿恨不得蹦起来跟那房东打一架,李浅墨就掏出那么个奇怪的东西叫龚小三到朝阳坊来了。
不用问,龚小三也知道他是叫自己来干什么。
——那一定是,借钱。
想起这么沉重的两个字,和那么沉重的两个字所能换来的一点轻飘飘的钱,他几乎又要忍不住快哭了出来。
当时,忙忙乱乱,房东在院子里高声叫骂,索尖儿捂着胸,忍着伤,跳起来还骂,李浅墨也就没工夫嘱咐他什么,只给了他这样东西,叫他到朝阳坊的连云第来。
龚小三不用吩咐,已明白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了。
——那一定是:借钱!
这样尴尬的事,从小到大,他已做过很多次。他记得有无数次,自己家里缺粮断米欠房租时,妈妈总是翻箱倒柜地搜出一点什么,奇怪的是,她像总能搜出点什么来。搜出来了,就叫他去当铺里卖。而如果他不去,平日里那么和善的妈妈,总要下狠手打他。他不怕她打,他怕她哭,一边打一边哭,那泪水就像比平时的狠,蜇进伤痕里,格外地让他痛起来。
那时从家里到当铺的路总显得格外漫长。妈妈找出的东西多半是别人不怎么想要的,如果想要当卖,总是要求人的。龚小三生得细嫩,长得又还好看,所以妈妈总让他来做这个,说:别人看到你这张小脸,多少要可怜上咱们几分吧?
可她不知道,就是这张小脸下,那腼腆害羞下藏着的自尊心要远胜过别的皮糙肉厚的小孩儿。龚小三已忘了有多少次,他涨红了脸,在别人半是好奇半是揶揄的调戏下,最后接过那几枚钱。
想到这儿,他不由叹了口气。这半年,他总算从家里逃了出来,可终究还是要做这个吗?难道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命?
他鼓了鼓勇气,最后还是决定上前。
——就算不想起索尖儿一向以来对自己的照顾,就算不想起他暗地里对李浅墨的尊敬仰慕,只要一想起珀奴,想到那么美丽的女孩子眼见得就要无家可归了,想起她那么些好玩的、好看的佩饰就要被扔出屋外了,龚小三忍不住就眼圈一红。而接着,他还会脸上也一红。只要想起珀奴来,他最近总是暗地里忍不住要脸上一红,忍不住就强迫自己要刚强起来。
这时,他就刚强地拖着自己的两条腿走到那道乌黑的大门前,哪怕那门上的兽首金灿灿得像会咬人,哪怕门口那两个挺胸腆肚的门房看起来那么不和善,他还是走了过去。
果然,才到了门口,就听到那两个守门的呵斥道:“小孩儿,要玩到别处去玩儿!”
龚小三忙忙抬起手,颤声道:“我来找这里管事的。”
那守门的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
龚小三最怕别人这样的打量。这么一打量,他只觉得,自己好容易搜罗来的这套干净的衣服在自己身上就越变得小了,小得都藏不住手脚,越藏不住,越不知它们该往哪儿放。
却听那守门的喝道:“找管事的干什么?”
龚小三急急地扬起手:“送这个。”
他手里的物事还包了张纸,形状颇为奇怪。那守门的不由觑着眼打量了会儿,纳闷道:“你是哪家的,送这个干什么?”
龚小三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像被卡住了喉咙似的道:“想看看它,能不能……换几个……钱。”
守门的见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拿了东西来,不由也有些好奇,伸手道:“拿过来我先看看。”
龚小三一缩手:“我家主人吩咐了,要见到管事的才能给他看。”
可哪容他说完,那守门的劈手已把他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三把两把扯开了外面包的那层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却见那纸里面,包的居然是一把拨浪鼓。这本是给小孩儿用的玩具,不值几文的,何况它还是旧的。
只听那守门的粗声笑道:“这孩子想钱快想疯了。”
他说着,随手一抛,把那拨浪鼓向街心甩去,瞪眼骂道:“别来这儿瞎闹,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李管事哪有工夫见你?哪凉快给我上哪儿玩儿去,别惹得大爷们心烦。”
龚小三绷着脸,可两只眼里,眼看就要不争气地流出泪来。
他心里不由怨道:他情知那拨浪鼓不值钱,如果依他所想,去找个当铺或什么旧货小摊,兴许还能换出个两三文来,可……李护法居然非要他到这朝阳坊来。
如不是因为这么想过,他不会特意在那拨浪鼓上还包上两层纸,因为那鼓实在旧得太见不得人了……可没想,这纸还是一下就被拆穿了。
他这里眼泪马上就要涌了出来,却听“叮”的一声,那拨浪鼓摔在地面上,摔破了,里面却滚出个东西来。
那东西像是一块铁牌,龚小三怔了怔,跑过去弯腰去捡。却见那块铁牌上也没什么字,只是镌了个虎头。他方自怔着,却见那守门的好奇,招手道:“小孩儿,那是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
龚小三只得依言转身,走过来奉上前。
那守门的接过,先开始还笑嘻嘻的,跟同伴道:“我看看是什么狗不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怎么这劳什子里还藏着这个?别是李管事有什么旧相好的因为太穷了,专找人送来的……”
正说着,他忽然被烫了手一般,瞪大了眼睛只管看去。
他的同伴也一改笑脸,同样瞪大了眼去看。
然后,才听其中一人紧着喉咙叫道:“这莫非……就是……”
旁边一人接口道:“李公爷的虎符!”
然后,只见他们飞快地把门推开,拿牌的那个两只脚跟着了火似的,飞一样的就往里面奔,一边奔,一边还大叫道:“李管家,李管家……”
他那么胖的人,眼看跑得气都要喘不过来。
龚小三还在那里愣着,只听得不一时,里面劈头盖脸的传来一阵骂,那声音极为严厉,骂得刚跑进去的门房屁都不敢放一个。可那骂声也吓得龚小三不由得身子直颤。
然后,门缝里,只见那守门的倒退着走了出来,他的后面,却见那整洁的甬道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快步而出,一边走一边还温颜含笑道:“那小管家在哪儿,怎么还不快请进来?要你们两个饭桶有什么用,真真的有眼不识泰山!”
龚小三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小管家”指的是谁,正自奇怪,这么大的宅院,居然会有一个“小管家”,而那小管家,怎么会姓那么古怪的“那”呢?
然后,他的小手猛地被一双大手握住,他只觉得那大手里潮热潮热的,那人嘴里说出的话也潮热潮热的,一股热乎劲儿直往他脸上喷。
只听那走出来的管事开口笑道:“小管家,你总算来了,我们等你家公子等得好苦呀!”
索尖儿正一脸阴沉地面对着满天的阳光。
这时,他们正聚在城南墙根儿底下一个已废弃的小校场上。
那小校场上,集满了他那百多名兄弟。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一个两个站在那儿还罢了,这么百多人聚在一起,衣裳颜色五花八门,仿佛整个长安城的破布片儿都聚集在这里来了,却也破烂得蔚为壮观。
索尖儿带着这班兄弟虽混久了,可一见之下,为自己这一干人等穷出这般“壮观”的景象还是不由大为吃惊。平日里,他们混迹乌瓦肆,为四边的穷街乱巷与简陋屋宇遮掩着,穿着虽然破烂,倒也还不觉得。可今日,难得如此的好天丽日,小校杨上,黄沙澄净,小校场外,树影雍容,一派空阔阔的,本来天气好得让人神清气爽,可这时满眼里看到的都是这些沾泥带垢、不少身上还带着疮、带着疤、带着伤的兄弟,索尖儿忍不住一口恶气就倒灌进喉咙里。噎得自己都说不出话来。
他掂着手里的几文钱,一脸怒容道:“一百多号人,一共就凑出这么一丁点儿钱来?”
原来,今日为那房东驱赶,照索尖儿以往的脾气,非要打那个无理之人不可。可有李浅墨在旁边拦着,这口恶气实在出不得。三个人,最后只有扫兴地从他们的那个小天地里搬了出来。
搬出来后,索尖儿寻思自己以往的住处只怕给李浅墨也住不得,更无论珀奴了。就想另租一处房子,可手头一时没钱,于是就把一大班兄弟都招了来。
他本打算说就算不打那房东,起码也叫这班兄弟们好好羞辱一下他,到他家闹得他下不来台,然后大家伙儿再凑出钱来,哪怕高价,也要在那原来房东的房子边上再租一座更大更好些的院落,好跟那房东赌气的……以后,做了邻居,怕他不有求自己的一天!
哪承想,手下这班兄弟是随传随到,可钱,却不是听话的主,断做不到随传随到。
索尖儿年纪虽小,却一腔英雄心怀,这时掂着手里的几文钱,看着他穿得破破烂烂的那班兄弟,心里只觉得悲凉起来。
见他发怒,却有兄弟愁眉苦脸道:“老大,那日乌瓦肆闹后,自从你结识了……李护法……”说着,他怯怯地朝李浅墨看了一眼。
“你就吩咐下来,再不许我们跟乌瓦肆那些商家乱要钱,以前的那些耍泼撒赖的手段都不许使了。兄弟们没法儿,只有当叫花子了。”
说着,他愤怒起来,赌气地一把把自己身上那件烂衣服扯得更烂,硬从身上撕了下来,一把掼在地上,怒道:“可谁想,现在我们连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还可以坐在那儿讨钱。可自从老大受伤以后,兄弟们不敢叫你担心,一直都没跟你说——城阳府因我们得罪了他们,叫人纠集了崇化坊、归仁坊等一十九坊的无赖,硬生生冲进乌瓦肆来,生生抢了咱们的地盘。别说收钱,连讨饭都不许兄弟们在那儿讨了。兄弟们不肯堕了你的颜面,这些日来,我们跟他们打过多少架!”
说时,他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好容易才勉力自控住。
“大家伙儿这些天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打架?何况,你也知道,咱们弟兄们很多都年纪还小,自然打不过那些成年的流氓地痞。这些日,一共伤了多少个?更别提还有挂掉了的鲁奔儿了,他就跟条死狗一样死在牯老酒肆后面那条小巷子里,死时,肚子都是瘪的,连身完整衣裳都没有……再这么着下去,别说钱,连命怕都没了。昨日,陈火他们,要不是碰着李护法,碧妪茶楼下面,怕不又是要挂掉几个!”
索尖儿听得脸色苍白。这些天他因为养伤,竟都还不知道。每日来的龚小三想来已遭嘱咐,尽拣好听的说。这些事,竟一桩没告诉他。
可一个词却在他心头轰响……挂掉……
鲁奔儿?
那是最听他话、最讲义气的一个兄弟了。
好半晌,才听他惨声道:“鲁奔儿他、真挂了?”
对面百来个小混混个个面色惨然,有的点头,有的年小的就在拭泪。
却见索尖儿一时怔在那里。他怔忡了好一会儿,猛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扑通一声,就冲西方跪下,口里叫道:“鲁奔儿,你英灵不远,眼看你没用的大哥连你死了都不知道,却为了面子,居然腆着脸,因为兄弟们凑不起钱来还冲兄弟们发脾气!九泉之下,哥怕你也觉得死得不值吧?”
说着,他咚咚咚几个响头就磕在地上。接着,他站起身来,狠声道:“都别给我哭!我姓索的还没死。人不死,账不烂,谁下的手,谁他妈给我还!别当他一个城阳府就可以把我姓索的给吃定了!十九坊的混混怎么样?当初,乌瓦肆老大朱屠子那么狠的角色,还不是被咱们啃了下来。哪儿跌倒的,咱们哪儿去爬起来!”
他忽然转头,望向李浅墨,惨然道:“原来,你说要在乌瓦肆开堂,就是为了这个?”
李浅墨一时也心中激动。
他望着索尖儿,因为自己生性腼腆,断做不出索尖儿这等激烈之举,只把喉结耸动着,低声道:“是!”
索尖儿伸手一搭李浅墨的胳膊,振声道:“好!”
然后,他冲着手下大叫道:“他们骑到了我们头上拉屎,老子这回也不管了,明儿咱们就要在乌瓦肆开堂,跟这些小妇养的干上一干!”
他一言既出,只见他那帮兄弟们欢声雷动,齐吼了声:“是!”
——这班小混混小地痞们生来命贱,说胆小时最是胆小,灰暗畏缩得如同老鼠也似,可说胆大时,却也尽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有人借胆给他们,只要借给他们一杆旗,叫他们聚在旗下,哪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小校场上,一时只见,晨光初旭。 百来个小混混,正当茁壮之年,他们个个脸色激动,却涌出一股誓师复仇的气势来!
这边厢,索尖儿一众兄弟正人人鼓噪,扯破了嗓子在那儿叫喊;那边厢,却听一个冷飕飕的声音猛插进来道:“咦?我听谁在说小妇养的?噢,现在看清了,原来是小尖儿。这却奇了,你自己不就是小妇养的,你娘就是小妇,你怎么这么毫无避讳,自己先骂起自己来了?”
只见索尖儿脸色一变。
李浅墨闻声一望,却见那边树影之下,却走出一个绿衣青年。
那人好有二十许年纪,那身绿衣颜色颇为奇怪,映得他一张脸苍白苍白的。照说这脸他洗得也颇为干净,可不知怎么,李浅墨一见他脸,只觉得他脸上像不干不净的沾染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腻之色。那不是他脸没洗净,而是市井虚荣、矫情作势的习气在他脸上累积下来的神色。
却见他冲索尖儿笑笑,忽猛然一喝,翻脸叱道:“怎么,大哥驾到,你个小尖儿,还不上来给我请安吗?”
本来不热的天,那少年手里却拿了把团扇。扇子柄上描金绘彩,装点得极为精致,看得出来是有钱人家的消闲物件。
李浅墨只觉此人无聊,忍不住一皱眉,低声道:“这又是谁?”
方问时,却听那少年咦了一声,侧目去望向李浅墨身边的珀奴。满校场的破烂衣服少年,只她一个女孩儿,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可那花花绿绿,一到了她的身上,就显得别样的好看。
却见那来人一边望,一边厢忍不住整理起自己衫子的领子来,斜睇着眼,冲着珀奴笑。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吃了个苍蝇般的恶心。
却见索尖儿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僵硬地道:“这就是……我娘后来嫁的那家的先房儿子了。说起来,他也算我的大哥。他名叫辛桧,而他爹,却是我爹当年的仇家,曾在我爹手底下输过半招的,是长安城有名的地方一霸,名叫辛无畏,绿林人称‘辛苦刀’的……我逃出来前,在他手下,没少吃苦头。”
这番话,索尖儿说得极为辛苦。
李浅墨心中只觉一阵歉然。原来,索尖儿心中一直记挂死去的娘,后来就是被迫嫁给他生父的仇人的,当时情势,想想也颇惨然,怪不得那日陈淇密室中,索尖儿对着他生父的牌位,会如此愤愤不平。
他后悔对索尖儿发此一问,这分明是索尖儿心头隐痛,如不是他把自己当兄弟看,再不肯隐瞒自己什么,也不会勾起他如此痛苦的自述。
却听那位辛桧笑道:“我说小尖儿,你倒是我做什么你跟着学什么。当年我无聊时,跑到街上混,结果你也学着跑出家门,在街上胡混,可……”他一皱眉,“画虎不成反类犬,当年我结交的是什么人?金公子,刘公子,绸缎庄的严公子,怎么你一到街上混……”
他手里的扇子指指点点,就指点向索尖儿手下的兄弟:“……就扯上这一班叫花子?当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后来,我跟金公子、刘公子与严公子他们为了好玩儿,也曾在新丰市开堂,怎么你今儿也学会了?不过这小孩儿家的把戏我早已不玩了,没想你却还捡起来当个宝似的玩。”
说着,他面色一整:“知道你大哥现在做什么吗?”然后只见,他得意洋洋地在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来,喜滋滋地在手里摆布着,笑嘻嘻道,“我现在可是官府的人了,在衙门里当不良帅。”
他接着一声喝道:“所谓不良帅,单管的就是你们这等鸡鸣狗盗的小窃之辈。小尖儿,别当你做过我的小弟,以为我就会包庇纵容你们。王法在此,岂能容情?给我说,今日,你们百余号人,聚在这里,却是要做什么!”
眼见他发起官威来,索尖儿不由鼻子里面哼了一声。
那辛桧洋洋得意,李浅墨心头不由一阵鄙视,可他不惯多言之人,却也没有开口说话。
见索尖儿不开口,他手下那帮兄弟自然就没开口。他们眼见辛桧身后分明还跟着十来个官差,心头却也不由怯惧。他们不过是长安城最底层的小混混,如何敢惹长安尹手下的官差?
那辛桧一时得意已极,竟又斜着眼向珀奴看来,眼神中,油腻腻的,仿佛眼珠子都快化成了酥油,就要滴下来。
却听珀奴哧声一笑,冲李浅墨道:“公子,这人好生奇怪。”
那边辛桧见珀奴终于开口,且还是谈论自己,忍不住就面露喜色。
李浅墨没有答言,却听珀奴笑道:“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一张脸怎么没洗干净就跑了出来啊?”
她本来天真烂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声音并未压低。那边辛桧听到,忍不住伸手就一摸自己的脸。
却见珀奴居然还伸出手来,指着辛桧的衣服道:“他穿的衣服颜色也好奇怪,我从来没见过人把这么古怪的颜色往自己身上套的。他是个戏子吗?怎么从他一过来,一张脸上,表情就变个不停?还没完没了的,自顾自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也没人理他,你说他怪不怪?”
辛桧从一看见珀奴起,忍不住就要装腔作势的显摆给她看。似珀奴这般美丽的胡人少女,他只觉自己还从未见过。如不是有她在场,他也不会这般自命风流、自认倜傥地表演个没完。哪承想,那少女一开口,竟让自己当场吃瘪,心中一时难受得过不得。
偏偏,这时,那索尖儿手下的百来个混混同声发出嗤笑,那笑声虽低,却最具侮辱之意。这帮混小子们平日混在街头,起哄嘲笑,那是久已练就的把戏。只要被他们哄着了,差不多年纪的人只怕个个会羞窘难当。
辛桧忍不住一时怒火填胸,方待发话,却听珀奴大声诧异道:“公子,真真奇哉怪也……”
她像好奇也甚,忍不住套了一句汉人的古话,说得声调比她口中的“奇哉怪也”还要来得“奇哉怪也”。只听她道:“我见别人生气,眉毛都是立起来的,怎么他现在像在生气,眉毛却是耷拉下来?”
凡女孩子要损起男人来,那真所谓刀刀见血,辛桧气得脸都绿了,却听珀奴又拍手大笑道:“快看,你快看,公子,他的脸居然绿了。原来他不只衣服是绿的,脸也能绿的。”
只听辛桧大喝一声道:“兀那小厮,你是什么人,跟这帮混混儿混在一起,在打什么歹主意?别看你穿得像个良家子弟,以为蒙得了谁?现在,跟我回衙门说话去!”说着,他一指珀奴,“而这女子,可是你拐骗来的?”
珀奴本已惹他动怒,但他又不欲向珀奴发怒,忍不住就冲李浅墨发起官威来。
且他心中虽对珀奴怒极,说到“这女子”三字时,喉咙偏不争气,竟把那三字说得饴软无比。
李浅墨还没答言,却听珀奴已先怒道:“你才是拐来的!”
她圆睁怒目,越显得眼睛下一个鼻尖翘翘的,就是怒也怒得这般好看。
只见她指着辛桧道:“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会让人说拐就拐。”
偏偏辛桧虽见她对自己动怒,却偏偏对她发不出脾气,尴尬笑道:“姑娘自然不傻,看着……还明慧无比。”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软弱已极,有意要找回场子,重又戟指指向李浅墨道:“不过,那小子一看就是奸顽之辈,想来奸猾无比,姑娘是上了他的当也未可知。”然后,一挥手,就待冲手下人吩咐把那小子给他捆回衙门里去。
没想珀奴忽然粲然一笑,阳光下,只见她颗颗牙齿细嫩如贝,低声羞语道:“我才不是他拐的,我是……我家公子打赌赢回来的。”
说起李浅墨那日打赌赢她之事,她竟然心里还满怀高兴,所以声调欢悦,表情娇软已极,把辛桧都说得心中怦然一动,暗道:打赌赢的?在他心里,从来赌、色相联,这时只觉这番话听来,竟说不出的暧昧,也说不出的风情旖旎,一双眼忍不住糖饴般地粘向珀奴,恨不得一时就把她给粘过来、赌过来,搂在怀里,想怎么搓弄就怎么搓弄才好。
只听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软声道:“竟是赢来的?小娘子,你是何人,住在哪里?等我闲时,也上门把你赌赢来可好?”
珀奴全没机心,见他问起自己住址,一皱眉,忍不住叹道:“我现在,正没地儿住呢,一清早,就被你们汉人中那个不讲理的房东给赶了出来,到现在,还不知晚上要露宿何处呢。”
辛桧一怔,接着一拍额,诧异道:“原来,你就是被我吩咐那房东赶出来的三人之一?早知有小娘子在,我断不会叫那房东行此无礼之事。”
说着,他扫眼冷视了索尖儿一眼,含笑冲珀奴道:“他们这些房钱都交不起的穷汉,姑娘跟着他们做什么?白白玷辱了自己。不如我给姑娘找个地儿歇脚,保证又干净又雅致,强如跟着他们委屈受罪了。”
没想珀奴突然翻脸。她再天真,也明白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了,脸色一沉,竟冲辛桧怒道:“原来,你不安好心!我一开始看你眼睛斜斜的,还不好意思说你,没想你连心也是歪的!”
她一语说完,只听那边混混们又是一声哄笑。
辛桧连番受辱,忍不住脸色大变。为了撑面子,口里再也不顾及珀奴了,冷笑道:“原来是一帮傻子。”
他望向索尖儿道:“不只是我这傻兄弟傻,跟着他的人,连那婆娘,被他的傻气染着了,自然也傻了。”
只见他鄙夷地看着索尖儿:“你先前在乌瓦肆一带鬼混,自甘堕落到我懒得理你。后来听说,城阳府居然几次三番找你,要收你入门下,给他们办些小事,那时我才醒过神来,以为这一向看错了你,只道你很有心机,在乌瓦肆混原来打的是这等主意。若果如此,那咱们兄弟两个倒该深交深交了。”
说着他哈哈大笑:“哪承想,我难得高估你一回,终究还是高估错了,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你又干得出什么事业来?居然回绝了城阳府的好意,这么好的生意你不做,硬撑着细胳膊来拧大腿。跟你明说了,我现受城阳府杜总管之托,就是要把你们这班乌合之众赶出乌瓦肆。姓索的,你听我一声劝,乖乖地夹着尾巴离了乌瓦肆最好,最好是永远离开长安,永不露面。否则,不只是你,连同你这班小兄弟,嘿嘿、嘿嘿……”
却听索尖儿沉声道:“嘿嘿什么,我不像你,扔一根骨头,就抢着上去给人家做狗了,这又有什么稀奇。”
那辛桧正要显自己威风。他方才白受了珀奴的鄙视,有心要找场子,这时正怕别人不惹他,闻声一怒道:“好小子,今日,我就擒你回衙门里去。到时,只怕你再叫大哥,跪在地上求我,也不中用了。”
说着,他一跳而起,摸出袖中铁尺,就冲索尖儿打来。
索尖儿伤本还没好利索。
但羽门中人,最善疗伤。李浅墨这几日借着与索尖儿疗伤之机,还兼顾着帮他调理内息。李浅墨面嫩,最怕触犯于人,不肯叫索尖儿觉得自己是在指点于他。可索尖儿何等聪明之人,有这等名门弟子代自己疗伤,调理内息,还时常谦虚地问自己自幼以来,瞎摸瞎练时的真气走向,话中隐隐就有点拨自己的意思。李浅墨此番举动,他自然明白。
所以此时,他腿上伤虽未好,胸中也隐隐作痛,可一身真气,竟是他这十几年来运行得最为通泰的时候。
这时见辛桧伸尺打来,他一怒之下,一掏靴子里的短刀,竟就与他这个“大哥”干上了。
当年,辛桧的父亲辛无畏曾与索尖儿之父索千里约斗,相争之下,却是辛无畏输了半招,丢了长安城的地盘,不得不出去躲避,由此视之为平生奇耻大辱。
后来,他重回长安,寻索千里不着,竟找着索千里的孤妻弱子,竟强迫索尖儿的母亲跟了他,索尖儿的妈妈为了顾及年幼的他,不得不从,要不也没有辛桧今日嘲骂索尖儿是“小妇养的”这段话了。
那以后,辛无畏常自大笑:“索千里还跟我争强,如今,他老婆不过是我的小老婆,他儿子喊我喊爹还看我想不想答应,他索千里又待如何?”
所以索尖儿一到十岁,就从辛家逃了出来。没多久,他母亲在辛府也就抑郁以终。从小以来,索尖儿在辛家可没少吃那父子俩的苦头。辛桧师从乃父,而索尖儿一点儿功夫,却不过是在吃他打骂之下硬是自己照着父亲留下的点路数硬憋出来的。两人一别不见,其实也有六七年,这时重新碰上,新仇旧恨,忍不住一股脑儿发作开来。
辛桧家学渊源,自幼练武,功夫自较索尖儿纯熟。可索尖儿本是胆大心细之人,当日与市井五义相斗,都斗得五义中人悚然心惊。他这点功夫,可是街头巷尾一刀一拳拼出来的,虽不花哨,但极实用。加之辛桧托大,才交上手,竟迭番遇险,脸上险险没被索尖儿搧上两耳刮子。
他心惊之下,由不得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李浅墨在旁边看着本还担心,生恐索尖儿伤还未好,吃不住这番恶战。这时看了几眼,忍不住放下心来,心头却也不由暗暗生敬,觉得索尖儿那些招数,虽大半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却也端的实用。他有意要相助索尖儿,这时忍不住耐下心来,细看两人的出手路数。
两人这一打,一转眼已斗了个盏茶工夫。辛桧心中焦躁,他只道索尖儿不过是自己家里出来的一个小杂种,何曾把他看在眼里过?这时见居然斗他不下,忍不住又惊又怒。眼睛一转,已有了主意,只见他冲身后那班公人喝道:“还看着做什么,这些不法之徒,能逮几个,给我先逮几个回去,城阳府还立等咱们回话呢!”
说着,他眼睛还斜斜地扫向李浅墨与珀奴,他见李浅墨文弱可欺,珀奴明艳美丽,暗示手下公人先抓他们两个回来再说。
他如此做,自是要搅乱索尖儿的心神。
那些公人听他指令已下,应声就凑上前来。照理,他们人少,索尖儿这边人多,强弱分别甚大。可索尖儿手下,人虽多,若碰上别的坊里的混混,打起架来,自然敢不要命的拼过去,可这时对方都是衙门里的人,惹恼了他们,以后又如何在长安城厮混?心下先自怯了。
若是平时,眼见对方来抓,他们不敢硬斗,自会一哄而散。可这时,他们见老大正与辛桧斗着,自不肯抛下他们老大先走,一时只见,小校场里,尘土弥漫,却是索尖儿那百来个手下,人人躲避着那帮执着铁索来拘的公人。
李浅墨在旁边看得也不由得眉头紧皱。若论出手,对方区区十几个差人,就算加上辛桧,也不在他的话下。可他这时出手的话,不只关联上自己,却还关联着这百来个混小子。若让他们与衙门的仇就此结下,只怕日后……想到这儿,他心底未免踌躇。
眼见得对方躲避,那些差人一时气焰更盛,手中铁索铁尺只管胡抡出去,偶尔打着人,就响起一两声痛呼。却有几个年小的已被他们铁索拘住。
李浅墨正自犹疑着要不要出手,却听得一声惊叫,却是索尖儿手下的一个极小的兄弟正被对方铁索拘住。
然后,只听场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啊!小白,快跑!”
却见那声音方叫罢,一个人影已飞奔到那个小白身前,伸手就待解他脖子上的索子。
李浅墨听到声音,已知来的是龚小三。
只见龚小三情急兄弟被困,挺身去救那小白,没想自己反陷入那帮差人围困。只听那些差人笑道:“居然又来了一个不怕死的!”扬起铁尺,就待向龚小三砸去。 李浅墨见这下出手极重,一提身形,就待相救。
却听得校场外一个声音怒喝道:“还不给我住手!”
那些差人,论起功夫,不见得如何,但为人却最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
辛桧方自与索尖儿苦战,眼见索尖儿因担心兄弟,似也在担心惹怒公门的后果,心下不由得意,这时听到有人喊“住手!”,不由闻声笑道:“又来一个乱吠狂叫的。你也不睁大了你那狗眼看看,看看爷们是谁,你也敢叫爷们住手!”
他一语未完,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手底下那帮差人,竟然真的一个个都住了手。
辛桧心下一怒,不由冲手下呵斥道:“你们呆着干什么?给我抓人啊!”却见自己的手下挤眉弄眼地示意他。
他侧首一望,却见校场外站了几个仆役模样的人物,为首的那人管事装扮,一副管家的模样。
辛桧怒望向那人,喝道:“你是何人?差爷们办事,你也敢来打岔,活得不耐烦了?”
却见那管家模样的人笑道:“差爷?那看你当得好大的差了。”
辛桧方待反唇相讥,却见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已脸色一变,喝道:“不管你当多大的差,在场中人,凡是官居二品以下的,都给我住手!”
他这一句话,语气托大得简直到了极点。辛桧听了又怒又惊,他本待不信,可他天生是个乖觉的人,直觉长安城中,敢这么喊的,只怕从上到下怕就没两个。眼见对方有恃无恐,他心下有些虚了。虚晃一招,就待脱出战团,摸清形势再说。
但他与索尖儿相斗,仗着索尖儿身上有伤,也不过斗得个旗鼓相当,这下分神之下,想要脱身出来,只觉颊上一痛,猛地被索尖儿抽了好大个耳刮子。
索尖儿手下那批小混混。只听得人人一声欢呼。
辛桧捂着脸后退,胸中羞怒相激,就待不管不顾,要下令宰了面前这些孙子。
却见一个最老成的差人已赶紧凑到他身边,俯在他耳边低言了几句,辛桧不由就有些色变。
索尖儿见辛桧已退,自己也停下手来。他扫眼打量了下场中局势,却见校场边站着几个贵族人家仆役类的人物,他自幼不喜这些人,也不在意,冷笑冲着辛桧睥睨道:“打啊,怎么不打了?你既做了城阳府的狗,难不成还怕别人家的狗?”
这句话,竟把校场边上的那几人也骂在了内。
那边几个仆役忍不住就脸上一怒。
却见那管家模样的人只淡淡笑了下,似是不以为意,拍拍手,早有他手下的人飞奔到龚小三面前,伸手代他取下了他好伙伴小白脖子上的索子,怒目瞪向那些公人。
那些差人竟似怕了他这一个奴仆,嘿嘿地尴尬笑着。却见那管家已缓步向前,含笑冲龚小三问道:“小管家,我们护卫不周,让你受惊了。请问,哪位却是你家公子?”
众混混猛地见到这么一个穿罗着锦的富贵人物冲龚小三说话竟这么温和有礼,人人吃惊得张大了口,回不过神来。
龚小三方待答言,却听辛桧捂着脸哼声道:“索尖儿,别以为你靠上了什么大人物,我姓辛的就怕了你!今日到此为止,回头咱们乌瓦肆见。有种,你就真来乌瓦肆开堂立派,到时看我再怎么收拾于你……”
他一边叫,一边带着那些差人,倒退着去了。
索尖儿打在他脸上那掌,想来极重。他一边退,一边手捂着脸,话都说不清。
众混混见他败逃,得意之下,有尖刻的已在叫道:“慢走,不送!且慢……辛大爷,把你被打落的牙捡了再走不迟啊!”
旁边一群小混混跟着哈哈大笑。
“这些,真的都是你的?”
珀奴仰望着头顶的雕梁绣栋,索尖儿一脸紧张地看着脚底下的锦罽羊毡,两人忍不住几乎同声开口问道。
这儿是一所华屋,却仅是这不知几进的院落里无数华屋中的一间。房间里的陈设,俱都是珀奴与索尖儿见所未见的……厚软的地毯铺在那么齐整的方砖地上、装饰的瓶子折射着奇异的釉彩、窗棂上折枝雕花的图案、胡榻上精致镶嵌着的螺钿……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人大起“别有人间”之感。
珀奴幼时也算出身在胡商世家,索尖儿少在辛府,多少也算见识过些世面,却再未见过这般华丽舒适的屋子。
方才,那位李管家在场,他两人还不好意思啧啧称奇。这时见他好容易退下了,留下李浅墨、索尖儿与珀奴休息梳洗。索尖儿与珀奴憋了这么久,忍不住——叠声地就向李浅墨发问起来。
——那位李管家在小校场喝退辛桧后,由龚小三引见了李浅墨。
他对李浅墨执礼甚恭,对索尖儿等人也极为周到客气。哪怕索尖儿这样一向最厌见豪门家奴的脾气,竟也挑不出他的差错来。
李管家把他们全都引回到朝阳坊,看着这么豪奢的院落屋宇,索尖儿和珀奴忍不住目瞪口呆,何况那位李管家还自管自一叠声地向李浅墨请示道:“公子可觉还有哪些地方不适意?该换的告诉我,不合意处也说给我,我赶紧就吩咐下去叫他们改。我家帅爷与夫人早吩咐下来了,叫小的一定要伺候好公子。”
李浅墨也正暗自吃惊。他跟随肩胛,游历天下,见过的世面原本不少,可他见过的多是残破后的桂殿兰宇——肩胛似乎性耽于此,喜欢看那些颓败后的奢华与裂出缝隙、炸出了无数细纹的壁饰彩绘,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等全盛时的华宅丽舍。
这“连云第”李浅墨还是头一次来。自从肩胛故去,他虽一向知道自己是有着这样套大院子,有着这么注大资财,却一直没兴趣前来看看。为只为,他怕自己一见伤心,想起它是怎么来的。
好在今日有索尖儿与珀奴为伴,看到他们两个吃惊的样子,李浅墨不由微微一笑:“大概是吧。”
其实他虽知道这院子既是李靖输与肩胛的,手笔必然极大,却再也没想到居然会华贵丰赡到如此程度。
却听索尖儿一声长叹:“你早说啊!!!说着,他身子向后一倒,挺尸似的一下就倒在那块出自波斯的厚软地毯上,一边出神,一边伸手抚摸那地毯上的毛:“吓得我方才,好半天都不敢把脚往这上面踩。”
他一边抚摸还一边叹道:“真不敢相信,这样比床都好的东西,竟真的是给人踩的。”
珀奴在旁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来到屋子里,一直就在盯着李浅墨。
却听索尖儿问道:“那管家是谁?好大的威风,居然敢喝叱什么:‘凡是二品以下的,都给我住手!’吓得辛桧屁都不敢放上一个,只能甩手就走——他却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大的口气?”
说着,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从小到大,我只见辛桧那杂种有他爹罩着,到处作威作福,还是头一次看他吃瘪,真是痛快啊痛快!只可惜不是吃在我手里……”他不由扼腕一叹。
李浅墨轻声道:“我猜他是李靖的手下。”
他不想提起李靖的名字,但索尖儿既问,他也不好不答,所以答话都是轻声的,似乎这样,就算自己未曾提起过他。
索尖儿扑楞一下坐起,诧声道:“英国公?”
问完他还忍不住咋舌。要知李靖这等豪杰人物,在长安城中长大的少年看来,确实已近传奇。
李浅墨正自想到肩胛与李靖风角之战那夜,忍不住情伤,猛地发觉珀奴冲自己扑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兴奋道:“原来那算命的阿喀莎说得不错!她说我会碰到一个王子,我真的碰到了,你果然就是一个王子!”
——王子?
李浅墨听到珀奴这么说,只觉前世今生所有的际遇一起向自己的头顶笼罩而来,忍不住轻声一叹:“王子?不错,我算个王子。不过却是个息王子,过去的隐太子的息王子。”
可他的感喟忽然被一阵闹声打断。
却听窗外这时却响起一片哄闹,正是索尖儿手下那帮弟兄。
李浅墨与索尖儿要过去看看,珀奴也要跟着来。李浅墨一时微笑道:“你、却只怕不方便。”
说着,他与索尖儿出了门,无奈珀奴跟屁虫似的在后面跟了来,李浅墨赶也赶不回去。可才转过垂花门,见到后面一个青砖铺地的小院,那院中有井,井上的一个轱辘被人不停地摇着,不停地用个朱漆桶打上水来,就听得珀奴惊叫了一声,一脸羞色,转身就逃。
原来,那小院里、井边上,正有索尖儿的那帮弟兄在那儿冲洗。有的脱得只剩了小衣,有的连小衣都没有穿。李浅墨望着青砖地上从他们身上冲下来的水,只觉五颜六色,怕是可以拿去做画画的颜料了,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原来他们才到连云第,索尖儿的弟兄们就跟了来。这么多破衣烂衫的小子跟随着李浅墨,却也让那管家大吃一惊。他不好表现出来,问李浅墨有什么吩咐,李浅墨就让李管家叫人带他们先去冲洗冲洗,再给他们准备点干净衣服。豪富人家办事,果然不同。索尖儿的这帮兄弟好有百多个,要凑齐这些人的衣服本来也非异事,可这时,只见几条条凳上,满满地撂着一套套簇新的衣履。那衣服都是青崭崭的新,一长排乌靴整齐地摆放在院墙边上。
这时,只见一院子的水珠在空中飞舞,太阳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那水珠下是一个个少年光润的躯体。
索尖儿与李浅墨互望一眼,两人忍不住同声开口道:“原来,有钱的感觉,真好!”
只不过索尖儿的话里,多了“他妈的”三个字。
两人异口同声,说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嗟来堂
“怎么?索尖儿要在乌瓦肆开堂?”
铁灞姑不由大感意外,讶然地望向毛金秤。
这时,他们兄妹俩正坐在乌瓦肆的暮色下。
他们是坐在屋顶,四处望去,到处都是一小片一小片鱼鳞瓦叠加的屋脊,像是一片瓦的海洋……自家的房顶,别人家的房顶,从上面看都连在了一起,像乌云四合的浪。
这么在一起抱膝坐着,是很久以来他们兄妹俩养成的一个习惯了。
毛金秤与铁灞姑相识已久,在铁灞姑还是个小姑娘时就认识了。从那时起,他们就很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却见毛金秤点了点头,低声叹道:“倒是这小子脾气烈,知道十九坊的流氓盯上了他,索性扯起旗子就跟他们干上了……你三哥确实老了,凡碰到事,远愁近虑的,只管瞻前顾后,再没有那小子那么爽快的脾气了。”
铁灞姑一时无语,良久伸手拍了拍毛金秤的肩膀,摇摇头,似是在说:你不老,你怎么说得上老呢?
暮云四合,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
铁灞姑知道毛金秤发出的感慨是真心的,也知道他心头的伤感。
可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什么,单只是这暮云四合,彼此抱膝坐着,就有一种厚实的安慰感温暖地笼罩在彼此四周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跟毛金秤一起在这里坐过。那时毛金秤还年轻,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他时常伤心自己长得不够好看,身材又短小,所有女人,怕是没一个看得上自己的;再后来,让他伤心的却是学艺终无所成,虽名列市井五义,但他自知,终此一生,自己的修为跟真正的绝顶高手相较,有非常大的一段差距……
五义中人,要数毛金秤平日里最是脾气温和,滑稽有趣,可铁灞姑知道他心头的伤。让她感佩的是,不管三哥心头有多少的伤,也不管那伤如何终日在他心底折磨着,却只把他磨得越来越善良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却似有一句感喟始终在彼此身边徘徊。在铁灞姑嘴里,没吐出口的是这样一句:“你这个老毛头啊!”而在毛金秤心里,没说出口的却是:“我的老妹子啊……”
所以什么也不需说,两人并坐,已觉温暖,因为彼此已经懂得。
又坐了会儿,毛金秤渐渐转过心情,哧声一笑,竟又开心起来。
铁灞姑一扭头:“你笑什么?”
却听毛金秤吃吃笑道:“我在看我身边这瓦。突然发现,再不似当年了。原来,我屋顶这瓦,总是比别人家的要新一些,现在可不一样了。”
铁灞姑脸上不由也漾起一笑,她知道毛金秤在说什么……当年,铁灞姑技艺初成时,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那时,她最自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轻功提纵之术总是练不太好。虽说草野女子,以技击之术驰名江湖的,多练有一手好轻功,可铁灞姑生得异于常人,不只较寻常女子来得高大,就是较寻常男子,也要高大出一截。她人生得本跟截铁塔也似,轻功练不好,那也是理所当然了。
可她当年自己并不这么想。在她心里,未尝不羡慕别的女子那袅袅婷婷的身段。兼之,那时长安城还有一个柳姓的女子时常与她争风。每每受了嘲弄回来,她总爱来到单身的三哥家里,一遍一遍,整宿整宿地练那轻功提纵之术……
想到这里,铁灞姑忍不住面露微笑,想起自己当年,跳倒不是跳不起来,只是耸身一跃,好容易上了屋顶,然后保证就听得四下里一片“稀里哗啦”之声,落脚处的屋瓦保证被自己一片片地震得粉碎。所以三哥家那时,屋顶的瓦换得远比所有人家都勤,也总是新的。
她想想也觉好笑,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来。
毛金秤看她笑了,不由也心怀大快。今日,他本是见这老妹子一个人坐在屋顶,才跳上来陪她的。
只听他道:“小四儿,总算看见你露出笑脸了。这些天,从你在异色门脱困回来,就没见你笑过,像有心事似的。有什么心事,现在是不是也该跟你三哥说说了?”
铁灞姑脸上才露出的笑意一时就散了。
——那日,从异色门回来后,每每想起那夜的遭遇,她忍不住就不开心起来。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烦躁。
却听三哥故作滑稽地道:“我说,你就别憋着了。你看,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什么闺中女伴,不是嫌别人做作,就是嫌别人啰唆,那时,不是有个卖花的碎嘴丫头粘上了你,整日在你耳朵边念叨些什么小白脸的事,最后,你险些没大巴掌打到别人脸上,终究还是得罪了。所以,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闺中密友可以诉说。你为人一向心直口快,最受不得有事憋在心里,这么憋着,怕不憋出病来?所以有什么心事,还是跟我说吧。不跟你三哥说,却要对谁说?我见你这么闷着,已闷得我着实难过。”
铁灞姑感他情意,看了看她的三哥,张了张口,却终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却听毛金秤默然了会儿,方问道:“可是跟索尖儿有关?”
说这话时,他故意把头埋进肘弯,不去看铁灞姑。
铁灞姑不由一愕,直直地望向她三哥,心想:他怎么会知道?
却听毛金秤叹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从小到大,是再不肯说一句假话的。那日你从异色门脱困回来,大家问你如何脱困的,你只说了句‘是索尖儿相助’,再什么都不说。别人没留意,我却如何会觉察不出不对?那日,明明是李浅墨与索尖儿都在,你却单说索尖儿相助。以那小子那么点功夫,加上你们异色门那些古怪的规矩,再加上你这么个脾气,又一向最是讨厌他,肯说出是索尖儿相助,这其中,必有隐情。”
铁灞姑一时不由怔住,这些天,她最怕想起的就是那日之事。仿佛只要不想,就可以当它没发生过。
迟疑了会儿,毛金秤一捅她那结实的腰,铁灞姑忍不住一笑,想起小时,要有什么秘密,这个三哥总是要捅着她的腰,逼她笑着说出来的。 笑过后才听她叹道:“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让我从此欠下了他这一个大人情,怕此生都还不了他。”
毛金秤笑道:“大人情?有多大?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一起帮你还,还怕还不清?”
铁灞姑却叹了口气,悠悠出神,半晌才道:“三刀六洞。”
毛金秤不由就脸色一变。
他分明已经听清,却意似不信,忍不住开口问了声:“他?”
铁灞姑点点头,拍拍自己左腿,想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摸摸自己两个耳垂,低声道:“你知道,当年我与师父失散,据说,师父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我,托异色门同门一定要找到我,不叫我在外面受苦。”
她一时不由失神,想起当年她只觉得脾气古怪的师父。
“所以她们找到我后,就要我在异色门下终此一生,除非、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她们觉得会真心照顾我的。”
毛金秤见她说“三刀六洞”,比了比左腿,却又摸了摸两个耳垂,开始不由怔了下,转念明白后不由哈哈笑道:“那个混小子,这情也不算大,不行,咱们几个哥哥给你凑钱,送他一对耳环好了。”
没想铁灞姑叹道:“还不只如此呢……”
她一时更显得出神,似是回忆起那晚的情形。
“我还……被迫倾尽全力打了他一拳……可还不只如此……她们,最后还强逼他吃下了‘钟情蛊’……以后,如果稍对他有不满,我只要略有言语,她们就可轻松取他性命。”
想想平白无故地,一个人的性命就吊在了自己的手里,铁灞姑不觉得意,只觉得,那像是沉重无比的负担,平白亏欠了人的。
摇摇头,她抬首望向天际:“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想明白,那日、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救我?难道只是为了以后好来折辱我?”
毛金秤此时也不由一脸慎重。他隐约也知道些异色门的规矩,想了会儿后,不由问道:“难不成,那小子真向你求婚了?”
铁灞姑一时一脸飞红,含嗔带怒地望了毛金秤一眼。这话,他就算知道了,又怎么能明说?
毛金秤还很少看到这妹子羞羞窘窘,露出小儿女情态,一时不由哈哈大笑。
铁灞姑恼道:“你笑什么!人家正烦着,你却只当笑话听着。”
却听毛金秤笑道:“我只是笑,那小子果真还有些眼力!不枉你三哥我当初一眼就看中了他。”
铁灞姑不由急道:“我正为这个闹心,你别瞎开玩笑。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打的又是什么主意。那小子那么混的脾气,一见面,我还就打了他,我只怕……下次再见面,他就好借着这件事来好好羞辱我的。”
毛金秤望着她脸上神色,却情知,这个妹子,现在最怕的只怕并非索尖儿借机羞辱,而恰恰是为:他如果不是为了要羞辱她呢?
这么想着,他只淡淡问道:“可他若是真心的呢?”
铁灞姑直觉地答道:“不可能!”
毛金秤一双眼睛默默地望向她。
他什么也没再说,心底,却忽生感慨:自己,生来是个身材过于矮小的男人,而他这老妹子,生来偏偏又身材过于高大,他们两个相交甚深,别人看来只怕都觉得有些好笑吧?可单凭铁灞姑方才一句话,他却已经明白,在男女情事上面,这个妹子,与受过无数伤害的自己一样,其实是……充满自卑的。
那其实,也是一种绝望。从小到大,从身边人等或明或暗的暗示里,他们已隐隐觉得绝望。哪怕……哪怕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儿真真正正喜欢上了自己,而自己,敢期待,敢相信,她对自己所怀抱的就是……“爱”吗?
铁灞姑那一句话脱口之后,在三哥脸上,只看到了一种深切的同情。
她这才认真地思考起毛金秤的那句问话。
她稍一索解,猛不由怔在当场,明白了自己最怕的原来不是羞辱,原来却是这个……
……如果他是认真的呢……不行,他比自己怕不小近十岁,就算不说身材相貌,在无论谁看来,只怕也是不般配的,他不会是认真的……可她刚刚有些心安,突想起,索尖儿是什么脾气?整一个混小子,稀奇古怪的,他有什么念头谁保得定?难保他根本不在意于此,不在意别人眼中的年纪、身材、相貌、身世……万一他要真的是认真的呢?
一念及此,她心中只觉辗转难安,无数双小手挠心一般,恨不得可以不想,马上一了百了,一头碰死在那里都好。
却听毛金秤在旁边喃喃了一句:“索尖儿过几日就要开堂了。那小子胆大包天,居然敢开宗立派,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小年纪来开宗立派的,又是这么蹩脚的功夫。”
“他只怕大有麻烦。前日,我听说他已得罪了辛桧。辛桧那纨绔小儿固不足为虑,可他爹——以辛无畏在长安城的交游广阔,只怕就算有李浅墨帮衬,他这个堂,也不是那么好开的了。”
李浅墨满心高兴,因为他心头忽有了一个主意。
自从那日谢衣把“判然诀”托付与他,托他代为指点方玉宇后,这话,李浅墨一直还不知该怎么跟方玉宇说。
这两日,他与索尖儿、珀奴搬入了连云第大宅,闲暇时分,常随手教索尖儿那些兄弟们几招拳法。这时不由猛地想起,索尖儿手下这些兄弟,有的资质还不错,不好好教教实在可惜了。那何不邀方玉宇过来,请他传授给索尖儿这些兄弟一点功夫,自己顺便也就可与方玉宇共同研讨下“判然诀”了。
李靖所赠的这座宅子极为宽阔,容下索尖儿手下这百来名兄弟倒也是轻而易举。李管家还把宅中财物的账册拿过来与李浅墨过目,李浅墨看了看那些复杂的条目,就只觉得头疼。
珀奴好奇地拿过账册看了会儿,她感兴趣的既不是“金”也不是“玉”,而是那些古怪已极的方块汉字,虽然一个字也不认得,且时不时还把账册拿倒了,她却也看得个津津有味。
索尖儿也凑着扫了一眼,最后只总结出一句话来:“看来,你说得没错,你真的是很有钱。”
说着,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同情地望着李浅墨,加上了这么一句:“所以,我猜你一定很发愁。看来,作为好兄弟,我只有好好想想帮你怎么花了。”
可不用他想,只听得外面又是“咣”的一声巨响。
听到那声音如此之大,李浅墨就知道,后院那口描金的荷花缸想来又遭殃了——从索尖儿那些兄弟入住这套宅院起,这类声音不时地就可听到。这一声,想来又是索尖儿手下哪个顽皮的小兄弟惹的祸。
索尖儿怒得腾地一下站起,跑出门去怒吼了几声,又转了回来,满脸不好意思。
他挠挠头,冲李浅墨歉意地苦笑道:“那个……我是说要帮你花,可真没说是要这么着花,这些小王八蛋,真的没一个给我长脸的。”
坐下来后,他还犹自叹气,心里想着:这帮混小子,看来回头不好好整治好好管教下是不行的了。
李浅墨这时正坐在案前,他案上左右两边各堆了不少东西。一边,是李管家送来的厚厚的账目,李浅墨扫了几眼后只觉头疼,实在提不起兴趣去看;而另一边,却是一摞崭新的请柬。
李浅墨提着笔,正自在那里写着请柬。
他的字一般,起码跟他的剑比起来,那真是很一般很一般。可珀奴就趴在他身后看着,看到李浅墨每写出一个字,她就会发出一声惊叹,仿佛目睹了什么奇迹一般。李浅墨感觉自己简直如造字的仓颉,而珀奴,却像《九歌》里那些披头散发的美女精怪,怪不得古书上说仓颉造字,字一出,惹得神哭鬼泣,只是,他当时身边哭的是不是如此美丽的鬼神就不得而知了。
珀奴一边看着李浅墨写字,一边还用手指学着在李浅墨后背上画,画得李浅墨只觉得后背的肌肤一紧一紧的,难过得不行。
一开始,李浅墨对她趴在自己肩头还只觉得不适意,可习惯了,倒觉得是自己太过多想。只是这下运笔大不方便。他每写一个字,珀奴就问一声是什么字,所以这请柬写得也慢。
珀奴说起来算是在服侍他,可其实光是在添乱,一时,什么把墨倒在醺香的小香炉里了,把小香炉里燃着的香碰倒了,在案上制造一场小小的火灾了……要不,就是眼见她把自己杏黄色的袖子掉进了墨池里。
李浅墨方一提醒她,她却突发灵感起来,追着让李浅墨在她衣服上写几个字……
所以,这些请柬虽没几个字,李浅墨也写得大为辛苦。
——他在这里写请柬,当然是为了后日“嗟来堂”在乌瓦肆开堂时大宴宾客所用。
他与索尖儿俱都不过是个少年,索尖儿虽比他老成得多,可碰上同龄玩伴,一直压抑的孩子气还能不发作出来?珀奴又天真烂漫。这两日,他们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嗟来堂开堂这件事上了。
索尖儿兴奋之下,说是要大宴宾客。长安城中,凡是与草莽有关的一干人等,上至成名耆宿,下至市井混混,他都要一个个请来,到时好好热闹上一番,也算在长安城中所有懂技击、混江湖的人中宣称下:他索尖儿的“嗟来堂”现在开堂了。
于是,这写请柬的任务一时变得极为繁重,索尖儿在那儿数名字,李浅墨就在那儿写。索尖儿从小混迹长安,对长安城人头之熟怕是少有可与其匹敌者。他们玩闹之心极盛,所以这份名单在识者看来,只怕未免就有些不伦不类,高下错杂,显得极为混乱。
可他们两个少年高兴之下,又有什么不可以?人生的快乐很多本就来自于胡闹。可这时,却见索尖儿手下派出去送请柬的有十余个弟兄回来了。他们出去时欢天喜地,这可时,脸上怎么看怎么垂头丧气着。
索尖儿一见他们脸上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那领头的弟兄伸手举起一小叠请柬,闷声道:“都给退回来了。”
索尖儿神色不动,早有所料一般,镇静道:“都是送谁的给退回来了?可是有‘大马金刀’那个赵老爷子?还有谈家那几个老鬼?他们那些老古董,退回来也正常。他何尝看得起过我这等小混混了。不过是知会他们一声,说嗟来堂从此要在长安立足了,别到时说咱们没请他们。”
那弟兄点点头,可脸上神色不改沮丧。
旁边一个弟兄见他没说明白,忍不住着急,小声嘀咕道:“陈火儿是说,全都给退回来了。”
索尖儿这才脸色一变,诧异道:“你是说,细柳营的柳三儿、祟义坊的赵狗儿、和尚铺的崔和尚……他们也都给退回来了?”
那兄弟点了点头。
索尖儿忍不住一怒叫道:“妈妈的!他们不是欠过老子的钱,就是欠过老子的命!赵狗儿两月之前还被辛家追杀过,不是我藏起了他,他能活得到现在?怎么,现在他的账清了,翻脸就不认得我这个姓索的了?”
却听那兄弟小声嘀咕道:“差不多所有人家都说,咱们定的是五月初五,可他们那日,已经有约了。”说着,他怯怯地看了索尖儿一眼,“而主人家,就是那个辛桧辛家……”
索尖儿脸色一变。不由问道:“辛家怎么着?”
那小兄弟这才壮着胆子答道:“说是辛无畏那日也要请长安城中诸位豪杰,且从上到下,一网打尽,凡长安城有名没名的,就是一百余坊里凡是稍微有点威风吃得开的主儿,他都一概请尽了。老大,他似……有意针对咱们,所以,哪怕跟咱们以前还交好的,这一次,见到咱们请柬,都面露难色,不敢答应咱们,怕得罪辛家。”
索尖儿一时气得脸色煞白。
李浅墨不忍见他为怒气所伤,不由缓颊道:“五义中人和柳叶军的帖子咱们还没写,他们,想必是有请必来的。”
索尖却一怒叫道:“不写了!请他们来做什么,来看我找不到客人的笑话吗?”
李浅墨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这时,索尖儿只怕最在意的就是在铁灞姑面前丢面子了。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才好。那些耆宿以及名头大的不来,索尖儿估计还不在意。他怒的是,许多分明欠他情,他替他们流过血的,竟也不敢来、不肯来。
却听索尖儿怒笑道:“都是些势利小人!兄弟,照我说,别看那李管家对你恭恭敬敬,其实,此时如你署名发帖,只怕还远不及他!他只要随意派出个小的,招呼下客人,那些客人跑得怕不比兔子还快呢!”
偏就在这时,又有个兄弟疾跑了进来,一开口即道:“老大,不好。他妈的!咱们在乌瓦肆讲定租好的那个院子,今日房主反悔,说也不租与咱们了。我跟他争执,说文书都立好了,他却翻脸道:‘那你去告我好了,你知不知道,顶替你们租下这房子的是谁?那是辛少爷!人家可是衙门里的人,你们有胆子,就去找他好了’,我看那混蛋是存心给我们捣乱了!”
李浅墨本以为索尖儿这时更要大怒。却见他脸色白了白,这回反没再发脾气。
只见他微微摇着头地冲李浅墨道:“这几日,咱们只顾玩,我竟把这些年学过的东西都快忘了。”只听他笑道,“似这般大开宴席,恣意玩闹的事,本来哪是我这样的小混混做得起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堂,那日我是开定了!且就在那天,我要给我的好兄弟鲁奔儿举丧!”
五月五日,端阳节。
这日,乌瓦肆一带,却比平日里遇到节庆时还热闹些。
本来,碰上这样热闹的时候,乌瓦肆的小生意人一则高兴——为生意确实好做了,不免喜笑颜开,二则却不免多些担心起来。
为只为,凡是人多热闹的时候,各种小偷小摸就要较平日里多上很多,生意忙起来时自是防不胜防,更别提还有那些明摆着敲诈勒索,来混吃混喝、强要钱的了。
可今日的乌瓦肆,却远较平常热闹的时候来得安宁,没有混吃混喝横要钱的不说,连一班小窃也都不见了影子。
有老实的摊主还在纳闷,被人解释了方才知道:“知道今天是谁在这儿操办吗?辛无畏!他就是贼祖宗,有他在,谁还敢到他这地儿来闹腾?”
果然,今日却是长安城各路豪雄们云集的日子。
——往高里说,“大马金刀”赵老爷子,谈家的三大高手这等人物都来了,还有长安城顾家的人,甚至还有太子身边的宾客如封师进、张师政这般好手;往中等说,凡是长安城中在富贵人家保镖护院的,凡是能脱得开身抽得出空的也都到齐了,更别提还有衙门中各路的捕快、不良帅。
往低里说,长安城中百余坊,各坊里的小混混头目也都到了个齐,当然,今日不是他们趾高气扬的日子,平日里的气焰这时早不知躲到了那里去,一个个衣裳也换了干净的,一贯骂骂咧咧的口头禅也收了回去,竟各自齐头整脑的,提着四色礼品,一个个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这时,乌瓦肆主路的街两头,早都有辛府迎客的弟子在那儿接待。单看那些大弟子的穿戴,与他们的举止气派,就足以让乌瓦肆的百姓们啧啧称羡的了。
辛无畏雄跨长安城黑白两道,是跺跺脚地都要颤的主儿。凡是草野子弟,如想要在长安城富户人家混上个保镖护院的位置,一大半要靠他引荐;衙门里遇到上峰追责,办上了难办的案子,也多半要求助于这位辛大豪侠;而至于想在半黑不明的道上混,做点称霸街坊的勾当,巧取豪夺的买卖,没辛大豪侠点头,你只怕也断混不下去的。
所以一时之间,乌瓦肆内,只见豪雄云集。
辛无畏设宴的所在地,就是乌瓦肆中极为显眼的一个所在。
这是一家酒楼,上面匾书“浩然居”。辛无畏正坐镇楼头,陪伴着一干贵客,迎来送往的差使自有他的子弟们担当。
而在距那楼不远,就在楼头背后可以看得到的,隔一条小街的地界,却有一个寒窘小院。
那院中,今日也在办事,办的却是丧事。
辛无畏今日本是打着寿筵的旗号,来往人等,个个要叫一声“辛大侠寿比南山”,辛无畏听了受用无比,正自睥睨自豪。
偏偏楼后小街对面那寒酸去处,却收拾出了一个极干净简陋的小跨院。这院中,两个白纸灯笼正挂在门前。白纸灯笼上,无可推赖地硬生生写着黑字“丧”。这门内,却正是嗟来堂最后的选址所在。
一大早,索尖儿就率着他的百余名弟兄静悄悄地进了乌瓦肆。他们抬着鲁奔儿的灵柩,静悄悄地来到这个小院儿。
本来,李浅墨吩咐过李管家与索尖儿的兄弟们都做了里外三新的衣裳,可今日,他们偏偏都没有穿。
这是索尖儿的吩咐。里面的小衣虽都令穿上了洁净的,外面的外衣都叫各人把旧日的褴褛衣裳都洗干净了穿出来。
众兄弟本来不解何意,可等到人人都穿上当日的旧衣,互相一望,猛地不由就生起了一种“同袍”之感。
李浅墨当时一见,脑中都不由都想起一句古话诗来:“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一念及此,他心中忍不住也浮起一丝悲慨。当真有易水萧萧,襟袖俱冷之感。他与死去的鲁奔儿虽并不相识,这时心中却更增痛惜之感。也不由想到:索尖儿果然与自己不同,确实有一个当老大的襟怀,也有一个当老大的手段,更有一个当老大的风采。
此时,鲁奔儿就停灵堂上。今日,索尖儿就要在他的“嗟来堂”开堂之日,与鲁奔儿举丧!
乱哄哄的街头,到处都是辛府的宾客。
这里是明街,到处熙熙攘攘,却有谁会记得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的死?满街人中,除了小白,怕是没有人记得了。
辛府今日的宾客极多,加在一起,怕不有数百人之多。这些客人塞满了一整座“浩然居”不说,有那些不是那么有面子的,送了礼后,就被安排在邻街边儿的宴席上。
却见混乱的街面上,不知谁做贺礼的寿桃不小心为人挤落了,散落了一地。
每个寿桃上都红艳艳地点了一片晕红,百多个寿桃,这时正东一个西一个地在街上行人脚底下滚着。小白望着那沾泥带土的雪白寿桃,忍不住心里就惋惜起来。
——今日,嗟来堂没有宾客。
可索尖儿还是专门派出他来,叫他在主街上候着,怕万一有鲁奔儿的旧识交好,或家中的亲故,肯念及他的死,特意拨冗前来,他们嗟来堂是要好好接待的。
小白依旧是一身褴褛衣裳,可今日,特特洗干净了出来的。他年纪还小,一向混迹在乌瓦肆。认识他的人却也多。就这么一上午的时间,他已受了不少欺负。
虽说今日逢着辛无畏的好事,辛府弟子,虽认出了他来,一直忙着,也没空理他。可多多少少,还是受了些腌臜气。哪怕他那么瘦小的身子,这时站在街道上,人人都像觉得他碍事,被这个推一把,那个搡一下,拨弄得他都立足无地了。
他看着众人的忙忙碌碌,看着辛府之人的趾高气扬,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鲁奔儿来。
——其实他本不喜欢鲁奔儿。
因为鲁奔儿仗着自己高大,抢过他的钱,也抢过他讨来的食物。
可这时,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他忽然怀想起鲁奔儿来了。不为别的,只为街上人越多,越让他感到孤独。
那孤独像一道神光,从上到下,笼在他的头顶上,映出他雪白的面孔,孤凄凄的,让人一见,更知道他是可欺负的。
今日,他见了很多:见到了曾被辛府欺负,后来得了老大庇护才算逃脱的崇义坊的赵狗儿是怎么装作不认识他,对他全然视而不见,却提着四色贺礼,赶到曾追杀他的辛家去了;也见到了崔和尚、柳三儿……还有一些一贯与索尖儿作对的人物。
这时,又有两个混不上楼头正座,在街面上闲晃得无聊的别的坊里的地痞在撩拨他。
小白只想躲开,可今日,他身负职责,却不能躲。眼角几个人影一闪,他却见到了归仁坊的几个熟悉的人影,他在心里大叫:是他们!就是他们!他们就是那日群殴时打死鲁奔儿的凶手!
可他喉咙紧着,什么也叫不出,只能眼见着他们一个个得意洋洋地钻进不知哪个铺子里去了。
小白愤恨得拳头紧握。
可他知道,他其实怕,同时知道,他打不过。
可就在这时,却听耳边有一个声音油腔滑调地道:“咦,这小子还握起拳头了!他握拳头干什么,难道索尖儿的嗟来堂弟子,动了怒?乖乖,咱们得赶快逃开,还得叫乌瓦肆所有的好汉豪杰们也一起逃来。要不,哪怕单凭索尖儿手下最小的一个孩子,只怕怒火一烧,那咱们大家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呢!”
那声音说完,就哈哈大笑。
小白一怒之下,愤然转身,握着拳头望向那说话的人。
却见那人,正是适才撩拨了自己好半天,自己都没搭理的邻近坊里的两个地痞之一。
小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也不知,他究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怕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自己气得浑身发抖,还是怕得浑身发抖。
只听另一个地痞笑道:“你没看好半天他都在盯着滚在地上的那些馒头?我猜想,他只是饿了,饿得以为攥了个拳头就可以当作馒头。咱们等着看,怕不一时,这小子要把自己的拳头给吃了呢。”
他们越见小白在那里筛糠似的抖,越觉得有趣起来。
这些小地痞,平日最多恐惧,却也最喜欢吓得别人恐惧,平日最多郁怒,却也最喜欢撩挑得别人郁怒。只要你怒了,他就觉得你着了他的道儿,控制了你般,没事儿白开心起来。
却见小白一张小脸青白青白的,那两个小地痞还在调笑:“咦,你们老大呢?他不是说今日开堂,怎么到现在,快正午了,还没见他在乌瓦肆露面?还是今日他后爹做生日,他顾不上开堂,在厨房里忙着打杂忙得出不来了吧?”
他们就等着欣赏索尖儿手下的这小子怎么被他们气得又怒又无力相抗呢。平日里,他们对索尖儿手下不免都有上几分怯惧,实在是为,索尖儿那小子,他妈的太拼命了,而他的手下,也未免太齐心了。
可今日他们不怕,因为知道,今日满乌瓦肆来的人,个个都是辛家招来的,是个个可以压制住索尖儿这混小子的……
可一声惊呼忽然传来,却是小白愤怒得一跳而起,扑在一个小地痞身上,一口就向他脸上咬来。
哪怕另一个马上回过神来,抵死地在小白身上乱踹,一边还死命地拉扯他,却也没能打他拉开。
热闹闹的乌瓦肆,本来还算安宁的这一小块地儿,这时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
小白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开始被撩拨时,他是怕,接着,他是怒,后来,是又怕又怒。
又怕又怒到极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就扑了出来。扑出来后,他已既不怕也不怒了,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在那可恶的小子脸上咬下来一口肉!
只见他目光狂怒,张着口,直向着被他压在身下那小混混的脸上就凑去。那小混混已被他吓得哇哇大叫。 可就在这时,小白后脖领子被人一拎,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人拎了起来。
他双脚还在空中踢踏着。人虽被分开,一张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细牙来,依旧冲着才被他压倒的人咆哮。
却听一人笑笑地说:“这小疯狗是哪儿来的?”
那爬起来的小地痞一脸恭谨,恭声回道:“辛大爷,他是索尖儿手下的。”
——捉住小白的正是辛桧。
那日,他白被索尖儿打了好大一个耳刮子,视为平生奇耻大辱。不过当时对方得英国公府中管家庇护,一时却不敢怎么样,回去后,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就向一向溺爱他的父亲哭诉。
这时,见到索尖儿手下,自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他脸上却是在笑,只听他笑吟吟地道:“他是索尖儿的手下?这么说,他是个偷儿了?”
那小地痞一怔,却连忙点头。
却听辛桧笑道:“那正好,我才进了衙门办事,管的就是这个。”说着,他冲着在一旁看热闹的就近的一个小摊儿主人问道,“他可是偷了你的东西?”
那小摊主没想事情会绕到自己身上,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来。
却见适才那两个小地痞不由瞪了他一眼,怒道:“辛大爷问你话呢!亏你还出来做生意的,这么不上道!”
旁边,见到辛桧出手,早有他同行的,手底下的,以及辛府与各坊里一向怕他的小混混们跟在旁边起哄。
辛桧脸上的笑意也更加从容。
见那小摊主答不出来,他含笑道:“原来是个傻子失主。这世上就是傻子多,要不怎么会丢东西呢。丢了东西,还不怪自己,只管到衙门里给我们添麻烦,今日,可是被我亲眼撞见了。”
说着,他随手在那摊儿上取过一件物事,往小白腰里一塞,笑吟吟冲四周笑道:“各位见着了,我现逮着他的,身上还有贼赃呢。”
旁边聚过来的小地痞们见辛大少爷赏脸冲他们笑,早得了意,这时十分赞赏一般,赞赏辛大少把那小孩儿耍弄得好玩,齐声开口笑道:“正是,我们都亲眼所见,这个惯偷,也不看今日是什么时候,竟当着辛帅的面偷东西,可不被抓了个正着?”
辛桧挥手叫过一个公人,随手把小白往他怀里一丢,笑道:“那我可叫人把他捉回去法办了。有赃有证,他须抵赖不得。”
只见小白的一张小脸上又青又白,既怕且怒,双足不停地蹬踏着,却济得甚用?
这时,却忽听得一个粗硬的女声道:“他没偷东西。”
小白一抬眼,却见到一个铁塔似的女子走来,她正站在人群后面。她虽是个女的,站在人群后,却较寻常人等都还高了个半头。小白早已认出,那可不正是铁灞姑?
辛桧闻言抬头,面色不由一沉。他自识得市井五义,来的虽是个他平日最看不起的女流,但那也是台面上的人物。对于这等台面上的人物,他自然不能对小白般随意侮弄。何况这也是他老爹辛无畏的教导。
辛无畏之所以如今日这般成功,那全在于他广交朋友。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当然那也是指四海之内,够得上格的,皆为兄弟也,像索尖儿与小白这样的自然不算。
——这样,四海之内,够得上格的,都成了朋友,那四海之内,不够格的还不尽多?还不尽够他们作威作福?
所以他虽脸色一沉,接着马上堆起了一个笑,只听他笑道:“原来是铁姑娘。铁姑娘怕没看清,适才这小子果真偷了东西,四周朋友都是眼见的,各位说是不是?”
四周,自然响起一片附和声。
辛桧又伸手一指,指向那小摊主,笑道:“这就是失主。”他望向那小摊主,含笑道,“这小孩儿适才就是偷了你的东西,现贼赃还在他身上,可是?”
那小摊主望望他,又望望铁灞姑,这两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一脸苦恼,恨不得快要哭了出来,口里咿咿呀呀地答不出。
铁灞姑却不理众人,也不看那小摊主,只是把一双眼睛炯炯地盯在辛桧脸上,定声道:“他没偷!”
辛桧一时心中大恨:这婆娘,枉她这么大的名头,怎么如此地不上道儿?
他脸上再笑时,未免就笑得有些尴尬,打起哈哈道:“偷还是没偷,不过小事儿,他一个小东西,就偷又能偷出多大的玩意儿,铁姑娘如果可怜他,在下卖姑娘一个面子也未为不可。若是只求公道,带回衙门审审不就知道了?”
他目光游离,不肯再去碰铁灞姑那明明的双目,侧顾了眼,笑道:“铁姑娘可是来作客的?”说着,冲旁边斥了一声,“五义中铁姑娘来作客,你们都瞎了吗?怎么就没人来招呼?”
早有辛府知客的弟子急急地跑了过来。
铁灞姑却再不肯挪开眼,一双眼直盯在辛桧脸上,一张口,吐出的依然是那三个字:“他没偷!”
辛桧仗着有家门荫庇,也是有脾气的,一口气顶上来,面红耳赤,就待发作起来。
旁边来招呼的辛府弟子最是有眼色,见气氛不对,早笑吟吟地靠上前,含笑道:“哎哟哟,难得五义中人大驾光临!陈大侠怎么没见?还有秦大哥、毛三哥、方五哥。是单只姑娘一人,还是他们还在后面?我家老爷子刚还问过几次,专在那里候着呢。他生怕五义高人不赏他这个薄面。您现在到了,老爷子怕不高兴死。铁姑娘,这边,来,这边儿上座。”
可铁灞姑虽眼见他挡在自己跟前,却看也没看向他,只是直直地盯着辛桧,再一次道:“他没偷!”
来来去去,她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原也是,铁灞姑一向不擅言辞,越是急怒之下,话越短。
若是别人说的,这时旁边一众混混只怕早就笑了,可市井五义之威名,在长安城中,早已深入人心,这时却也无人敢笑。
只见铁灞姑一语说完,抬步即走。
小白心中一凉,只道铁灞姑仗义执言罢,终究还是如所有人一样,会跟着辛府迎客的子弟去那高耸的浩然居作客的——的确也是,那浩然居中的酒菜,就是闻着味儿,他也知道是香的,起码比自己这样一个穿着破烂的臭小厮要香,香上无数倍。
铁灞姑身长腿长,才走了两步,已经靠前,劈手就从那公人手里把小白夺了下来。
夺过来后,她并不放下。
小白一惊之下,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头正靠在那铁塔似的身躯上那宽阔的胸脯。那胸脯暖暖的、软软的。却见铁灞姑板着脸,直直地又来了一句:“我说过,他没偷。”
说罢,她放开大步即走,临走前,还对着迎上来的那招呼客人的辛府子弟说道:“我不是来你们那儿作客的。”
只见那知客子弟一时脸上也下不来,虽还强笑着,笑中已有险意。
只听他笑道:“今儿这儿只有一处待客啊。铁姑娘,你别走错了。可能您老不认得我,我可是‘辛苦刀’辛府辛老爷子手下,专责前面知客的。”
他一连说了几个“辛”字,且语气还格外加重,似是提醒铁灞姑注意后果般。
铁灞姑略一停步,回身说了一句:“我是来嗟来堂作客的。”
不只辛桧,所有辛府之人都觉得这下面子被扫了个精光。
旁边混混中,有知机的,知道辛府中人这时不便说话,便冲铁灞姑背影喊了一句:“这婆娘,她疯了!”
铁灞姑如未听到般,抱着那孩子,踏着坚定的步子,只管向前走去。
辛府知客的弟子望着她的背影,目光中若有深憾。及听得那混混叫出那句“她疯了!”忍不住面露一笑,竟满脸春风地转过头来,向那个叫喊的混混含笑道:“这位大哥,好男不和女斗,咱们跟她计较什么。这事不提也罢,走,咱们楼里头坐去。”
那叫话的混混原本无资格进楼,这时却被那辛府弟子让了过去。一时不由得意已极。只见他扭着身子,快活得不知该怎么着了,跟着那知客弟子就向那座楼头走去。身后,却留下了一众混混艳羡已极的目光。
小白把头靠在铁灞姑的胸口,只觉浑身软弱,不时低声指点着:“这儿,向右拐,再直走。”
他惊吓之下,一时只想继续赖在铁灞姑的怀里,只怕铁灞姑把他从怀里放下。
铁灞姑这时怀里抱着这个孩子,心中一时也百味交集。直到此时,她像才明白,那日,索尖儿为了兄弟,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跟自己在乌瓦肆一见面就高声邀斗。
她本是个不擅于言辞的人,却最是心软。这时换了下手,好让那孩子在自己怀里被抱得更舒服些。
满街的人流,满街的熙熙攘攘,小白眯着眼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流过,一刹那间,忍不住觉得幸福。为只为,他忽然觉得安全,而且,不再感到孤独。
数十个嗟来堂的小混混一个个立在那里。他们人人都洗干净了,穿的虽依旧是破衣烂衫,也都是洁净的,正静悄悄地守护在那小院内。
嗟来堂开堂的正所,鲁奔儿的灵堂外,铁灞姑一见之下,也忍不住吃了一小惊。
——她一下见到这么多又干净又破烂的半大小子,跟从前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不由有些适应不过来。见到索尖儿时,她忍不住更加惊诧。她已知道嗟来堂今日开堂,同时为堂下的一个小混混举丧,本以为会是吵吵嚷嚷的局面,断没想到这帮小混混也会这么安静。这时见到索尖儿穿着一身丧服,那丧服居然是红色的,红得那个古怪,简直有如惨红,不由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索尖儿身穿一件大红袍子,那袍子在他身上,比起当日异色门中,李浅墨套了件大红女式睡袍还来得古怪。至于他为什么穿红色,在这么个举丧之日,打扮得有如那日异色门中的李浅墨,其间心理,却不是外人所能解的了。
他猛地见到铁灞姑,且怀里还抱着小白,不由也大吃一惊。
一惊之后,他心里不免微微露怯。接着,却把一双眼,若挑衅,若掩饰,又痞气又满不在乎地看向铁灞姑,看她今日要做何举动。
其实,异色门那日之事后,何止是铁灞姑怕见到索尖儿?索尖儿最怕见到的,恐怕也正是铁灞姑。
铁灞姑走到灵堂之上,就铁杵一样地杵在那里,望着上面的“奠”字与“奠”字下面的棺木,再都不作一声。
她今日前来乌瓦肆,本没打算正面在嗟来堂露相的,只是忍不住担心,终究忍不住过来看看。如不是碰着小白,如不是为了对辛无畏过于气愤,她也不至于一怒之下,真走了过来。
可她走了来后,却更不知说些什么。若是常人,寻常的一句“开堂大吉”之类的顺口溜总可以溜得出口的,可是她不!
她也不知道索尖儿这堂开得吉不吉,何况堂上还有个死去的人。这时心里不由怒道:索尖儿这混小子,果然做事没一件与常人相同。他好好地开个堂,为什么又要同时举丧?举丧也还罢了,还特意穿了这么件惨红的袍子,让自己一见之下不由就想起那晚异色门中李浅墨的穿着,连同也想起那日的事……这小子做事,就没一件让自己心里安宁的!
所以她一言不出,立在当堂,却偏又一动不动。
嗟来堂门下的小混混,一时看得发懵。一个个一会儿偷偷拿眼望望他们老大,一会偷偷拿眼望向铁灞姑。只怕人人都觉得:嘿,别光说咱们老大为人古怪,不可以常理测!这女人不也是的?
却见小白的头依然不肯离开铁灞姑的胸口,低声伤感地道:“铁……大侠……”
他说话有点口吃,加之不知该称呼铁灞姑什么,所以更加口吃起来。
可只有他还未忘了迎宾之礼,只听他低声道:“谢谢你。今日我们这帮小兄弟们开堂,兼为鲁奔儿举丧,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一个宾客来过,你还是独一个。”
索尖儿望向小白,又望望铁灞姑。
他本半天没说话,这时看到,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把一头短发靠在铁灞姑的胸口,这情景打动了他,忽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他说话本来冒失,这时突然开口,竟说了这么不领情的一句话:“谁说就她一个?”
小白不由一愣。
却见索尖儿一摆头,向门口示意:“李护法在那儿陪的,不正还有一个客人?”
铁灞姑闻声望去,却见门口的大树底下,有两方石凳,一个残破的石桌,李浅墨正陪着个老叟在那里坐着。
喜丧逢
噼里啪啦的一阵爆竹声响起。先只是一声脆生生地起了个头,接着,便是一片轰天震地的炸响。
满天的红纸屑炸了出来,怕不覆满了整个乌瓦肆。一大蓬青烟四处飞漫,辛无畏的寿筵已正式开始了。
直到炮竹声停,辛府之人方才开了酒,辛无畏正打算举杯冲满座敬酒,刚开口说了句:“今日老朽贱辰……”
见四下里一片安静,都在等着听他说话。辛无畏不免有些志得意满,方待再说下去,却听得后窗里,猛地一阵哀乐声传了过来。
这哀乐来得如此不适时,正赶在这寿筵开始的当口。辛无畏虽出身草莽,但现在养尊处优惯了,本来避忌就越来越多,忍不住就面色一变。
座中人个个面面相觑,大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早有辛府子弟奔向后窗,其中,要数辛桧蹿得最快。他一开窗,却见后面小街对面的一个小院落里,嗟来堂的那帮小混混们正在那里举丧。
辛桧气得脸上陡然色变,怒哼道:“反了他还!”说着,忍不住就冲对面大喝道,“都给我停下!”
他叫声极大,对面哀乐被他打断了下,接着。却忽听得那乐声更大,这回不像哀乐,而是古怪已极滑稽已极地拉了一个过门,声音尖利,怪笑着,仿佛嘲讽着回敬一般。
辛桧一怒之下,随手捡起一个盘子,就向对面砸了下去。
那盘子落地,险险没砸中正在奏乐的一个小混混的头。
那小混混吓得一吐舌头,却扬了扬手中的笛子,冲辛桧直吹起一个怪调来。
——唐人本就爱乐,索尖儿手底下的这些小混混们,有不少时常讨饭,正指这个挣钱,所以会吹打的很有几个。
可惜,叫这一干混混们正儿八经奏起哀乐来,却也是让他们勉为其难。这下,有人前来打断,他们相反喜不自胜,只听他们这时各操乐器,或吹或弹,变了调的,拿出些怪声音来回敬楼头,却也让一众小混混们心怀大快。
辛桧一怒之下,顾不得,随手操起盘子就向楼下一连串掷去。
有小混混躲避不及,就被打破了头,当场流出血来。
却听对面那小院里,这时传出一个人的怒喝。只见一个惨红袍的少年一冲而出,随手一抓,抓起一根灵幡,直冲楼上掷来。
他这一掷,虎虎生风。那幡子下面,为了便于插地,本来安了根铁钎。
辛桧不防之下,急急一避。那幡子从他鼻子前面险险掠过,咚地一声,正插在辛无畏那席的宴前。
——贺寿宴上,猛地飞入了一杆灵幡,不只辛无畏,在座诸客,无不面变微变,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来。
辛桧一眼,已认出从那小院里奔出的正是索尖儿。
他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手向窗上一按,已从楼头跃了下去。
才落地,就听他就冲索尖儿戟指骂道:“小杂种,你有意搅局是不是?这可是你爹的寿筵。我早知道你不孝不顺,可爹他老人家今日庆寿,你却如此做为,却是何等心肝?”
索尖儿不屑一辩,只是嘿然不答。
可他身边的一众小混混见辛桧骂了他们老大,一个个岂是省油的灯? 却听有人故意问道:“咦?今日有人过生日?那却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旁边一人接口道:“这你都不知?”他故作惊诧,拖腔拖调地道,“那可是——长安城中——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杂种啊!”
四下里,就听得一阵哄堂大笑。
那人说完还冲辛桧侮辱似的行了个礼,略略屈膝,开口道:“辛大少你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不过你说我家老大是个小杂种,过生日的又是小杂种他爹,那我自然猜他叫老杂种了。”
辛桧一时气得脸都绿了,更不打话,一挥掌,就冲索尖儿冲来。
转眼间,他们两人已斗成一团。
后面楼头,又跃下不少辛家子弟来与他们少爷助阵。那边索尖儿手下,也自与他们老大喝彩。
论起打斗,索尖儿手下这帮乌合之众自然比不上辛府中人,可若论起喝彩起哄,全长安城中,却又谁及得上他们?一时,办寿宴的,举丧的,两下喜丧相逢,两边主人家对打,两边帮闲的已互相怒骂起来。
索尖儿与辛桧,这已是几日来两人第二次朝相。
可才斗了不上一刻,辛桧就已悚然心惊。只觉得这一次相斗,却大与上次不同了。上次,他多少还略占上风,可这一次,索尖儿出手,却似招招都克制住了自己的路数,让自己的后招一招都施展不开。
眼见这么多人闹腾着,李浅墨与那老者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依旧喝着茶。
那老者随便扫了场间一眼,便冲李浅墨道:“那姓辛的小子招数受克,看来,是你预先指点了你那小兄弟怎么克制他吧?那个混小子出手间分明杂有羽门的短打之术。”
李浅墨佩服他的识见,只有含笑点头。
——原来,自那日得见索尖儿与辛桧于小校场上争斗,李浅墨就知,这一对兄弟冤家,以后相争断不会仅此一次,当时就用心默察辛桧的出手路数。他为人敏悟,又师从名家,功夫更较辛桧高出不知几许,何况细细思量之下,自然被他想出了极好的法门。其后几日,他便暗示索尖儿怎么克制辛桧的出手。还亲当陪练,模仿辛桧出手,好叫索尖儿熟习。
这时索尖儿与辛桧两人再次动手,一个有备,一个无备,转眼之间,却是索尖儿大占上风。
那老者对他们之间的比斗本来不感兴趣,这时,因为索尖儿出手掺杂了羽门手法,不由动了兴致,略看了看,不由皱眉道:“那一下劈肘,如接个拐底锤,那混小子已经该赢了。”说着,他望向李浅墨,意似责难般,指出他指点的不好。
李浅墨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那老者怒道:“怎么,你还不服?”
李浅墨却笑道:“岂敢不服。不过那一招的连接,只怕我那兄弟是使不出来的。”
老者一愕,方才大悟,大笑道:“看来因材施教,我甚不如你!怪不得我一辈子收不得徒弟,有的教了三天不到,就被我打折了胳膊踢走了,我可是断没有这等耐烦。”
眼见得辛桧已要落尽下风,这时走到窗前观看的辛无畏忽一皱眉头,只简单地说了句:“辛苦刀!”
却见场中的辛桧猛然神情一松,面色大喜。
原来,那套辛苦刀他爹久已传给了他,不过,这刀法凌厉,出必伤人。辛无畏也知自己儿子骄纵,生怕他年少气盛,给自己到处惹祸,严禁他在没有自己允许的情况下,擅自使用这套刀法。
所以辛桧适才哪怕情急,也不敢冒用。
这时听到他爹分明准许了,大喜过望,一探手,从场边一个辛家弟子手里接过一把刀来,然后只见得刀风霍霍,场中寒光大盛。
李浅墨一见之下,都不由有些色变——“辛苦刀”之名,横行长安数十载,看来果然传名无虚。
他指点索尖儿对付辛桧时,再没料到辛桧还有这么样一套凌厉泼辣的刀法。这时只见到索尖儿在那套辛苦刀下,左闪右避得辛苦已极,稍一不慎,只怕就要命断当场。
忽听得索尖儿一声低哼,却是一刀划过,他左臂上已带了彩。李浅墨腰微一挺,已准备好出手。
接着第二刀,索尖儿又是一声低哼,再次负伤。
这时,他左肘锤、右手拳都被迫收了回来,但还是挨上了第二刀。
场中已见鲜血飞溅。
李浅墨已忍不住就要出手了,旁边那老者都不由神色微动,却见辛桧得手之下,第三刀长劈而来,直要把索尖儿一劈两段。
李浅墨一腾身,已作势要向场中跃起。连那老者的手,都伸向了茶盏,似也有相救之意。李浅墨正要腾身之际,却见索尖儿忽回脸冲自己一笑,他适才受伤,本已似不能动弹的左手肘底锤忽然击出,右手一撩辛桧执刀的手腕,整个左肘就着那回头一笑,扭身而出,已抓着了空隙,直撞入辛桧怀内。
——鲜血立时喷出!
这回,却是辛桧的血。只听他一声惨叫,当的一声,刀已落地。
伴随着那声惨叫,却见李浅墨身边那老者也忍不住一击掌。
李浅墨回头与他对望了一眼,索尖儿适才那招,先示之以弱,接下来,却瞄准了辛桧大意之下露出的一丝破绽,以李浅墨所传的“肘底锤”自作变招,直落对方胸口。这一招之奇变,却实在出其不意,令观者看来,只觉好招法!当真瑰伟生姿!
连李浅墨与那老者不由都被他骗过。
李浅墨大喜之下,冲索尖儿一竖大拇指。索尖儿憨然一笑,他平时神情,多是狡狯悍厉,倒少见他这等憨然笑态。看来这一招,他打出了自己的急智,也打出了自己的敏悟,却也大是开怀。
那老者望向索尖儿,似是为那混小子适才几乎骗过自己有些不忿,脱口若赞若怒地骂了句:“这小王八蛋!”
辛桧中招之时,就肋骨已断,身子还被索尖儿这一肘打得倒退飞出。
楼头的辛无畏急怒之下,飞身一跃下了楼头,一把把最疼爱的小儿子抱住,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如金纸,不由怒火烧心。手中连点,好止住他肺部的疼痛。
然后,只见他终究是草莽豪杰,也不再作小儿女态,随手把儿子递给了手下,就自缓步上前。
李浅墨不由站起身来。
他情知,辛桧适才出刀已有如此威势,若由辛无畏出手,索尖儿断然难敌。
可索尖儿什么脾气?眼见自己平生最恨的人逼上前来,一挺身,竟自冷颜相对,再不肯后退一步。
辛无畏开口很简单,只两个字:“还命!”
他也不待取刀,虎势龙形,就向索尖儿迫压而来。
索尖儿一挺身,知道面对这等大敌,唯有抢先出手了。
他正待出手,却听得耳后忽传来了一声:“咄!”
这一声极为果断,就是男子喝来,也少这般威猛。
然后,只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从索尖儿身后抢了出来,一挡,就挡在索尖儿的身前。
——铁灞姑!
只见她面色冷硬,哪怕在名满长安的辛无畏面前,也毫无怯色。一挡,就护住了身后那个少年。
辛无畏不由一愣。
只听他略略迟疑道:“铁女侠……”说着,他搓了搓手,指指索尖儿,“……你只怕不知,这个孩子,却正是我不孝孽子,我也算他的继父。可惜他忤逆不孝,被我赶出门来。哪承想,他今日居然敢辱父杀兄。此风断不可长,否则天下纲常沦丧矣。这是我家门之事,铁女侠不必插手。”
本来,照大野规矩,别人门户之事,外人确实不便阻拦。
铁灞姑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手,其实,她平静的神情下,自己的心中也波涛澎湃。
没错,她再没想到自己会去援手来救索尖儿。这小子,她本来也一向看不过眼。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站到这里来了。
——这些天,毛三哥因为知道了她与索尖儿之间的那点纠缠,却已偷偷地把索尖儿的经历都打听了明白,一一细细地告诉了他。
铁灞姑心下犹疑……可能为只为,听说以后,忽然明白,索尖儿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哪怕那日他对自己最敬重的二哥发怒,也像是情有可原的了。刚才,她见到索尖儿那么狂悍的小子,在面对辛无畏时,所有的陈伤旧痛一时发作,他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背影里忽然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怯。
正是那一丝怯,猛地触动了铁灞姑,让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地,一下就挡在了索尖儿的身前。
这时,听到辛无畏说是“家门之事”,旁人本以为,市井五义再怎么强悍,自许侠义,至此也该避让了。
没想到铁灞姑忽然开口。
她一开口,居然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你娶他母亲,很卑鄙!”
这话没头没脑,无首无尾的,除了铁灞姑,怕任谁也说不出来。
可长安城中,人人都知,铁灞姑一向不擅言辞,但说出口的话,怕不句句板上钉钉。
她这时一字一字,极缓极缓地说来,也像用整个铁打的身子,铁打的人品在钉着那语言的钉子,每一个字,她都可用性命来担保般。
那边那个与李浅墨同坐的老者忽一侧首,望向李浅墨,脱口道:“小王八蛋!”
看来这几字已成他爱语,李浅墨不由一愣,不知他为何骂自己。
一转头,却见那老者道:“我不是说你,虽然你未尝不也是一个小王八蛋……老朽我纵横四海,本来对所谓海内英豪,早已看厌,失望久矣。怎么今天应你之约,难得动兴一来,却发觉……怎么你所认识的,居然个个都是些……他妈的……小王八蛋!”
他语出不雅,可李浅墨已明白他的心思,不由莞尔一笑。
而那边厢,索尖儿听到了铁灞姑的这一句,他那么钢铁心肠,突然间心中闸门再控制不住,几乎忍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从当年妈妈凄凄惶惶地上了花轿,他就知道是为了自己……那时他还小,还指望人间多少有些公道,未尝不指望有人可以挺身出来说出句什么吧……可是,没有,这世上,强权即公理,没有人敢对他说一句什么,更何况对辛无畏说上一句什么了……
没想,事隔多年后,却从几乎全不相干,一向不看自己入眼的铁灞姑嘴里听到这一句——“你娶他母亲,很卑鄙!”
辛无畏陡然色变。他第一个念头是:他一向不惹市井五义,对方居然当自己怕了他们了!
尤其是铁灞姑适才那句话激怒了他。他一生所行所为,自知惹人非议处恐多,但他才不怕那些软弱的道德的非议,如果听到,他就打垮它。但他却是头一次听到这么刚硬的非议与鄙视。
只见他面色陡沉,冷哼道:“铁女侠,请自重。如果硬要出头,叫你二哥出来,也免得四海朋友们说我欺负一个小小女娃儿。”
那边索尖儿手下的小白,见铁灞姑忽然出头,已自激动得两手小拳头紧握,这时听辛无畏居然轻侮自己敬如天神的铁灞姑是个“女娃儿”,不由得怒火直烧上来。哪怕他平时都很胆小,这时却抢声回敬道:“怕什么,你欺负女人,也不是这一次两次了。”
辛无畏面色陡然阴森。他打定主意要动手,却还要故示风度。这时只见他故作洒然地一笑,回身冲赵老爷子与言家诸人及张师政、封师进几人笑道:“各位看见了,我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办了。要教训一个逆子,居然遭五义中人横拦着不许,天下可有这个道理?不知我如被迫动手,请开这位铁女侠,算不算对市井五义不敬,又算不算为老不尊,让天下英雄说我欺负了一个女娃娃。”
那边姓言的想来与市井五义有隙,只听得他一声阴笑,言语也刻薄已极地道:“辛老大,你要出手只管出手,旁人不会说什么的。你是为家门之事,其实,对方未尝不也是为家门之事?说不定她与索尖儿做了什么见不得首尾的事,才背了自己兄弟,出来硬自与野汉子出头呢?”
他一语既出,那边小白已怒啐了一声:“呸!”
论起挖苦、骂架,索尖儿那些手下岂甘示弱?只听有牙齿尖利的混混接道:“没错,姓辛的出面,当然是为家门之事。他儿子哪次吃瘪,不是最后找他?嘿嘿,家门之事,说起来多正大啊?我怕只怕哪天这小子娶亲,进了洞房却不行了,摆不平他媳妇,还要找他老爹出面来个御驾亲征的呢。”
他这话恶毒已甚。铁灞姑本来一向最厌别人轻口薄舌。可方才她吃了姓言的阴损,虽则动怒,却心直口拙,回不出话来。这时听到索尖儿的手下马上回骂过去,生平倒是头一次觉得:那小厮轻口薄舌得……果然痛快!
辛无畏猛一肃手,他心头已然大怒,却还是貌似恭谨地道:“那好,铁女侠既要横架梁子,插手我家门之事,说不得我只好跟你个小女娃娃动下手,日后见面,再向陈淇陈二哥赔罪好了。”
他话说得光明正大,从来似给人留余地,其实给自己也留有无限余地。
可他的出手,却从来不给人留什么余地。只见他一伸手,弟子就奉过他那把成名的“辛苦刀”来,看来他言辞上虽托大,手底下却也不敢太过轻视他口中的那个女娃娃。
事已至此,无需多说,铁灞姑一探手,也从袖中探出那把铁钩子来。
然后,只见刀光与钩影齐闪,长安城中,各负一时盛名的两大好手就此动上了手。
似这般兵器相向,自然极是凶险。不出人命,也必有人重伤。
辛无畏之所以一出手就用上了刀,也自有他的算盘——他知自己与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动手,日后传出去,就算胜了也添不了什么光彩。如是空手,不用他成名之刀,以他所知道的铁灞姑那强悍的性子,只怕会拼出百招开外,那时再招人耻笑,倒不如及早用刀,速战速决了。
只见他一刀挥出,口中却笑道:“铁女侠,如果,你接得住我出手十刀,今日,这梁子就算你架赢了。”
“可如果十刀一过……”他语气一顿,那一刀力量极大,全力劈下,“那就请再勿插手我家门中事。今日之事,也请市井五义与我辛某一样,就此忘怀吧。”
他口中说得仁义,却出其不备,趁铁灞姑听他说话之际,一刀全力当头抡下。
铁灞姑抬手一挡。只见得火光一绽,算挡住了他这一刀。
辛无畏喝了声:“好臂力!”然后,他只当自己自说自话的约定铁灞姑已经同意了般,叫了声,“还有九刀!”
说完,又是一刀当头劈下,言下之意,竟似逼铁灞姑硬封硬架。
——铁灞姑在女子中,原以膂力强悍著称,她一向不服于人。哪怕对方是男人,也不愿跟对方计较什么男女不同,所以竟着了辛无畏的道儿。
若论起彼此缠斗,各施身法,他两人相斗,就算铁灞姑力弱,怕也要拖到三五十招开外,辛无畏方有机得手。
不过他一开口,就叫对方“接他十刀”,且当对方默认了一般,且这十刀还是硬劈硬架。
似这般一劈一架,当然是架的人吃亏。且不论铁灞姑还是女子,就以手中兵器论,铁灞姑手里的渔钩,怎及得他辛苦刀的厚实沉重?
眼见得又一刀劈来,铁灞姑又是一挡,身子却忍不住微微一颤。
辛无畏这等劈刀式原有个名字,叫做“十轮刀”,内息运好了,一刀要比一刀沉重,对方只要连接三刀,此后就被迫闪不开身形,刀刀都要硬接硬架了。
只听他开口喝了一声,第三刀已然劈出。
他诱敌深入,直到这一刀,才显出了他的本事!
只听锵然一声,这一刀接过后,铁灞姑每接一刀,就被迫后退一步。
她身陷被动,连番封挡之下,饶是她膂力惊人,却也不由得两臂发麻! 那边厢,小白眼见辛无畏凶神恶煞,一刀刀只管往铁灞姑的头上抡来,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
他心里默数着:……四刀、五刀、六刀、七刀……只把望着铁灞姑可以把这十刀熬完。
到第八刀时,铁灞姑的头发已被震得散落,她一咬钢牙,咬住了散下的那绺头发,一张黑脸上已泛了白,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
她本挡在索尖儿身前,这时连连后退,却已退到了索尖儿身后。
索尖儿早转过身,一脸专注地望着她,这时猛然心里一呆,只觉得铁灞姑咬牙噙发的姿势,实在动人。而她脸上,只见英眉炯目,面带煞气……那一刻、她竟是……那么的美……
这一句绝对不是虚誉。哪怕平日里,索尖儿觉得,自己觉得铁灞姑妩媚,那可能是出于自己独有的品味,私下的情怀。可这一时,应该无人不震惊于铁灞姑那样的美——那悍厉的,张扬的,肯坚守自己所认定要坚守的,担负自己所甘心担负的……那样一种美丽!
李浅墨想来也所思略同……满场人等,人人也是至此才惊觉,那平日看来不太一样、不太合适的女人,今日,怎么会看着竟似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妩媚?
且还是——别样的妩媚!
第九刀一出,铁灞姑连退三步,忍不住轻声咳出了一口血。
只见辛无畏稍一停刀,喝道:“铁女侠,何必无谓受伤?你退下吧?”
其实他也要稍事调息。这最后一刀,他输不得,铁灞姑当然也输不得。
铁灞姑却只一脸坚决,不改坚定、同样也不改鄙夷地望着他。
见到她那一显无遗的鄙夷神色,辛无畏心里其实已怒发如狂了。只听他大喝了一声,第十刀抡圆,就待劈下。
此时,不只是李浅墨,不只是索尖儿,连小白都看得出这一刀,辛无畏倾尽全力,要毕其功于一役,铁灞姑连番封挡之下,只怕再挡不住这一刀的重击了。
李浅墨还未及反应,近在身前的索尖儿方要出手,却听得小白已尖叫了一声,身子直向前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李浅墨身边那老者忽啜了一大口茶,喃喃道:“老子再也忍不住了。”说着,一扭身,一只茶盏就向辛无畏劈落的刀上击去,口里只吐出一个字,“滚!”
他这一开口,空中只似打了个炸雷也似!
在场不乏高手,人人都只觉他这一声炸雷炸得自己心头忽忽一晃,那叫个心惊。只觉得脑中被雷轰了似的,一下懵了神。
言家的言语义也被震得头一昏。他们言语义、言语辞、言语新三人本是三兄弟,三兄弟个个为人都最是气量小,为被这一字猛地一吓,反应过来时,当场不由怒道:“你说什么?”
他们三人异口同声,语气森然,齐齐望向那老者。
那老者这时转过脸来,似是都不屑于跟他们说话,状似调戏地张了下口,并未吐声,只做出了个说“滚”字的口形。
言家那三人大怒,几乎同时飞身就向那老者踢去。
那老者一转过脸,却见得他满面虬髯,根根刚硬,加之一双碧瞳,眸中炯炯,年纪虽老,精力正盛,当真生具异相。
太子座下的封师进与张师政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一见之下,忍不住齐齐色变,同时伸手,要拉住那言家三兄弟,口里急道:“言兄且慢。”
可言家三兄弟一向以一身轻身功夫傲视长安,他们拉得虽快,却仍未拉住。只见三人于空中,各出一腿,已向那老者击去!
那边厢,辛无畏刀势已圆,兜头就向铁灞姑劈去。
——小白急奔之下,已快到了铁灞姑身边。可还没等他奔到,就眼见得那一刀,已状如满月般,成轮地就向铁姐姐罩去了。
他一时绝望,一时惊呆,仰面看着那把刀,人都如吓傻了般。
索尖儿情急之下,伸手一刁,把铁灞姑就往旁边一带。
可这一带,居然没有带动。
他急切之下,一抬头,却见铁灞姑双臂全力一举,就向那击下来的刀锋上挡去!
就在这时,却听得“叮”的一声,传来一声不大的脆响。接着,有茶叶在空中散开,只见一个茶盏于空中碎裂。
可就是那小小的一个茶盏,竟硬生生地荡开了辛无畏“十轮刀”里最后也最凶悍的一刀!
这刀一偏,竟直砍入铁灞姑身边两尺远的地上,入地半尺。
辛无畏不可置信般,惊诧已极地望着空中犹未落尽的水珠。
索尖儿却猛然回头,望向那边,他也没看清,只见言家三兄弟痛呼一声,几乎人人抱着腿,倒飞了出去。
空中一连串地传出来“咔吧”裂响,言家三兄弟同时出手,一招之下,却人人腿骨断裂,这还是他们最负盛名的功夫。
却见那老者哈哈大笑,已立起身来。
索尖儿猛地想起李浅墨此前的话,他带着歉意的,却也带着顽皮似的,在自己大怒于无客可邀时说了这么一句:“我肯定帮你请不到辛家那么多客人,但也许,我能帮你请来一个。”他确是只请来了一个。——可却是这样的一个!
这时方听得张师政与封师进的惊呼:“是虬髯客!”
满场之中,一时鸦雀无声。
好半天,场中都是静的,只怕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辛无畏尴尬笑道:“为了一个混小子,怎么老前辈也出面给他撑腰了?”
人人都听得出,他那笑声,既惊且惧。看来他已知今日之事不可为了,却还顾着面子,还想来个满篷收场。
虬髯客懒得理他,看都未看他一眼,扭头冲李浅墨笑道:“小兄弟,我以前只道我霸道,没想这世上之人,其实原来远比我霸道——许他过生日,就不许别人死人了?”
他目无下尘,只与李浅墨笑谈,一时把赵老爷子、辛无畏、张师政、封师进这等名震长安的高手都被晾在了那里。
众人还自手足无措中,忽然虬髯客一皱眉,回过脸来,意似不解的望着场中众人。
人人都不明其意,只见他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人等,人人都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听得他忽开口大喝了一个字:
——“滚!”(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柯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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