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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乘风录(13)
金寻者
前情提要:
郑东霆假扮彭求醉到关中刑堂救人,并意外击败了太行山头目柯偃月……连青颜与郑东霆约定终身,却不想梅清涟从中作梗,以至于连青颜负气、与打算再次出走的师妹洛秋彤一起逃回天山。
心随碧草念天山
直径三拃长,大如饭锅的羊肉夹馅油胡饼七扭八歪地叠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摆在郑东霆桌前。他伸出手去,随手撕下半张饼,蘸了蘸手边香气浓郁的牛腩炙汤料,张开大嘴,甩开獠牙,一顿乱嚼,三下五除二,转眼将这半斗面做成的大饼吞入腹中。虽然胡饼中夹了上好的红炙羊羔肉,但是他仍然感到淡而无味,不由得站起身来,朝着桌中间那道清炖紫鹿肉望去。这十斤紫鹿肉从日升炖到日落,此刻香气四溢,令人馋虫大动。郑东霆此刻更不客气,只见他赤手伸入了装着紫鹿肉的海碗,也不管汤热肉炙,五指一抓,生生捞出一把足有半斤的鹿肉,抹到嘴上,一阵啃咬,瞬间吃了个精光。吃完了鹿肉他仍然感到不过瘾,伸出自己已经油光闪烁、肉腥四射的大手,抓向旁边的银丝鲫鱼脍。鲫鱼脍第一讲究刀具砧板,第二讲究老到的刀工。鲫鱼刺多,利用专业的烹具,配合精微绝妙的刀法,挑去鱼刺,留下细腻如雪片的肉丝,再精烹细作,如此制成的鱼脍,乃是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市井小民都极爱的桌上珍品,得来着实不易。而此刻的郑东霆似乎对这些浑不在意,只见他仿佛一只饿了大半年的猢狲,毛手毛脚地抓人鱼脍之中,捞起一把云卷雪翻的鱼丝,高高举到空中,对准自己的大嘴,缓缓垂下,任凭那些切得薄若蝉翼的鱼丝在手中烂成片片碎渣,滴滴落入他的口中。
“哎……哎呀!”一声突兀的惊叫突然在门口响起,仿佛郑东霆这一把抓起的不是银丝鲫鱼脍,而是某人身上的一块肉。
郑东霆不用抬眼去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他随手一甩,将手中已经是一团浆糊的鲫鱼脍丢回盘中,抓起身边的酒壶,仰头痛饮了三大口,伸袖抹了抹嘴,道:“哼,别好像死了亲娘似的,凭咱们师兄弟手上的银两,这鲫鱼脍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来人正是郑东霆唯一的师弟祖悲秋。只见他满脸可惜地看了看狼藉不堪的酒桌,下意识地将双手拢入袖中,微微摇了摇头。
“你来有事吗?不会是专门来找我喝酒的吧?”郑东霆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师椅背上,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懒洋洋地伸入半敞的衣领中挠着胸膛。
“师兄,我……我仔细想过了。我想得很清楚,也很明白。我觉得,我应该去找她问清楚。我……我决定去一趟天山。”祖悲秋说到这里,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丝坚毅决绝的神色。郑东霆浑身微微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坐得笔直,两只手成八字状扶住桌案,一双环眼死死瞪住祖悲秋,神色突然一肃。
“师兄……”祖悲秋感到此刻郑东霆的神色极不寻常,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犹豫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呃——”郑东霆张开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儿,重新躺回太师椅上,恢复了原来懒散的样子。
“师兄?”看到郑东霆对自己的决定没有一点反应,祖悲秋不禁急了起来,又问了一声。
“师弟,这一次你下决定的速度……咕,”郑东霆举起酒壶,对嘴又灌了一口酒,“……挺快啊。”
“噢?”祖悲秋的圆脸上露出一丝振奋的神色。
“只用了一年时间。”郑东霆将空空如也的酒壶丢到地上,沉声道。
“咳……”祖悲秋的眼中露出一丝黯然的神色,缓缓低下头,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不知不觉……原来已经一年了。”
“我真搞不明白你,想去找她你早点说嘛!一年都过去了,我还以为你早把她忘了,现在又来旧事重提,你不是脑子进水了吧?”郑东霆拧紧眉毛厉声道。
“我……我想不明白秋彤为什么要走,我以为她会回来找我,我想等她……而且天山又……那么远……”祖悲秋支吾着说。
“难怪人家叫你祖南龟啊。”郑东霆狠狠地看着他,用力摇着头,“要去你自己去吧,我祝你好运。”
“啊?师兄……你,你不和我去?不,不行啊,我一个人不行!”祖悲秋连忙惊叫道,“师兄,你难道不想去找连大侠,呃,我是说连姑娘……”
“别和我提她!”郑东霆眼中红光一闪,抬手猛地一拍酒桌,炸雷一般暴喝道。
“哎哟……”祖悲秋被他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三魂出窍,脚底下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倒在地。看着祖悲秋狼狈不堪的样子,郑东霆长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回椅中,将桌上的羊肉胡饼一把抓到手中,用力地撕扯下硕大的一块,放到口中狠狠嚼着,仿佛在嚼着自己一腔的愤懑和怨恨。
“师兄……你,你别见怪,但是你打死我我也要说一句。”祖悲秋看到郑东霆的情绪平复了一些,连忙抓紧时机道,“当初连姑娘和你宛如蜜里调油,我亲眼看到她在你头上留下的唇印。谁知道第二天她就和秋彤一起留书出走,连天山派的朋友们都不明就里。难道你就不想去查一查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哼!有什么可查?女人白天一个样,晚上一个样,我们见得还少吗?”郑东霆抓起桌上一只空空如也的菜碟,一把甩在墙上,砸得粉碎,“老子有钱的时候是郑大王,没钱的时候是郑王八。”
祖悲秋被他吓得双手抱着脑袋,跪伏在桌面之下,但还是执拗地接口道:“师兄,我个人觉得连姑娘并非青楼勾栏内的女子一般庸俗下作,她之所以出走一定是有无法说出的苦衷,和……和秋彤一样。”
“哼,难道我不希望她有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这一年来我思前想后,为她找的理由还少吗?前一刻还柔情蜜意,投怀送抱,以身相许,后一刻却一纸别书不知去向,一走就是一年。人家说一夕春梦了无痕,她倒好,连春梦都给我省了。亲我一口,玩弄完我的感情拍拍屁股就走。”郑东霆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两只手不停撕扯着手中的胡饼,仿佛把它当成了连青颜。
“师兄,我说一句,你可别生气……”祖悲秋从桌子下面冒出一个头,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怕和连姑娘见了面,发现她真的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而变了心,自己无法承受?”
听到祖悲秋的话,郑东霆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一层层寒栗起遍全身,周身肌肤犹如被万把钢针攒刺一般的疼痛。连青颜红晕初生的俏脸仿佛腊月的朝阳在他的眼前如梦如幻地一闪,接着就陷入了重重雾霭之中,化为虚影。
“我就知道,你心底深处从来没有变过,你仍然是当初并州醉酒狂歌的游侠少年。”
“我问你,如果我想嫁你,你娶不娶我?”
正是那轻柔婉转的声音,还有那深情无限的话语,把郑东霆送入了一生挪无法企及的天堂,让他竟然能够憧憬和武林第一侠女比翼双飞、并辔江湖的神仙生活。然而,当她把这些美梦赐给他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在他眼前打得粉碎!
“就此别过,莫再找我们!”她甚至连一封完整的别书都不肯写,只是凑在洛秋彤的别书之后添一个“们”字。那么的随意,那么的冷淡,仿佛离开的不是她曾经海誓山盟许下诺言的情郎,而是一块粘在身上挥之不去的牛皮糖。
一年来,每当午夜梦回之时,郑东霆突然惊醒,都会胆战心惊地把这一切当作自己的一场迷梦,而不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难道她真的是嫌弃我江湖捕头的低贱地位,鄙视我一身武功无法施展的网顿,还是我以前落泊之时做过什么令她无法容忍的事?”每当此时,郑东霆都不禁这样问自己,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被自卑、愤懑和绝望的黑潮彻底淹没才筋疲力尽地放弃了思考。
这些日子,他不敢去找连青颜,就是害怕自己会再经历一次同样的绝望。他宁可这一切随着时光一点点被淡忘,电不愿去追寻当年的真相。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一次已经足够。
如今祖悲秋一口道破了郑东霆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就仿佛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插下一把钢刀,疼得他浑身痉挛。早已经决定去忘记的一连串和连青颜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令他一阵头昏目眩。
他环眼圆睁,面容扭曲,一步步走向祖悲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师兄……师兄,你别激动,我只是有感而发,其实,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你别激动!”祖悲秋吓得双手乱摇,结结巴巴地说道。
郑东霆来到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推到一边,仿佛一阵风一样冲出大门,冲到了夜色迷蒙的洛阳街道上。
祖悲秋怕他出事,连忙追出门外,却看到他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身雄健的古铜色肌肤,迎风单膝跪倒,以手抚胸,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夜风扑面,混合着郑东霆呕吐物的恶臭,熏得祖悲秋一个踉跄,差点摔回门中。
“郑东霆!你打败了弓天影又怎样?你杀死了柯偃月又怎样?你最后还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废物是没人爱,没人疼的。你又凭什么怨人离开你!”郑东霆吐出最后一口酸水,踉踉跄跄站起身,发了疯一般指着空空如也的夜空,大吼道。
“师兄……”看到他疯疯癫癫的样子,祖悲秋忍不住狠狠拍着脑壳,恨自己不该为了拉师兄同行,把他的伤心事重新提起。拍得几下,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奔回门中。
“吵死了!”对面楼台上响起了怒骂声,兜头一盆恶臭的脏水泼下来,端端正正浇在郑东霆身上。本来就站立不稳的郑东霆受了这一盆水,顿时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他用手抹了一把被水打到脸上的头发,忽然疯疯癫癫地放声笑了起来。
一声炸雷突然间响彻天地,一阵骤然而至的夜雨瞬间席卷了洛阳的大街小巷,街上本来就已经人影稀少,此刻变得更加干干净净,连一只横街穿行的老鼠都看不到。郑东霆索性将上衣整个撕了下来,抛落在地,精赤着上身,双手摊开撑着地面,仰起头来,痛痛快快接受着暴雨的冲刷。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一条苗条纤细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当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再看得清楚些时,这条身影已经闪电般来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位身着紫衫,头戴绣花青纱巾的秀丽女子,有着略显丰润的脸颊、娇俏的下颌、宛如月照长江一般波光变幻的美眸,手里撑着江南花伞。
“原来是梅掌门……”郑东霆抬眼看了半晌,终于认出了来者何人,懒洋洋地说道,“七派商量了一年,到底有没有结果?我郑某人的一身武功就在这里,想要就拿走。”
看着他落泊无助的样子,关中掌门梅清涟眼中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愧疚之色,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郑兄,我和七派首脑商议良久,本来你和祖兄有突围解困的大功,不但应该抵过妄动武功的惩罚,而且应该让你能够自由运用武功。但是顽固派始终坚持十一年前白马堡之誓,他们无法容忍牧天侯的弟子能够随意施展偷来的功夫。我已经尽力,但是很可惜,你虽然逃过了废除武功的惩罚,但是仍然无法继续施展武功。”
“这么说,我郑东霆仍然是一个一无用处的废物。”郑东霆无所谓地仰起头,张嘴接了一口雨水,漱了漱口,随即一口吐在地上。
“我还有一个消息给你。也许你会感兴趣。”看着他颓废的样子,梅清涟眼中的愧疚之色更重,忍不住哑声道。
“还会有消息让我感兴趣吗?”郑东霆抽筋般怪笑了几声,“尽管说来听听。”
“这一年来,我几经查探,终于知道了连家为何要让女儿男装打扮行走江湖。”梅清涟淡然道。
“这和我有何关系?”郑东霆没精打采地问道。
“正是和你有着天大关系。”梅清涟正色道。
“啊?”郑东霆怪声问道。
“当年郑家远祖和连家远祖乃是生死之交,连、郑两家从来都有结为儿女亲家的传统。当初郑北飞和连紫杰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曾经八拜为交,为两家的下一代指腹为婚。然而,郑北飞贪图逸乐,不思进取,和连紫杰渐渐疏远,郑家的后代也不入连紫杰的眼。但是指腹为婚之誓不好违背,连紫杰只好想出一个女扮男装之计,让连家的女儿行走江湖用男装掩护,以此来推诿当年的婚约。”梅清涟娓娓道来。
“指腹为婚?这么说……”这则惊天动地的消息令郑东霆昏昏沉沉的头脑为之一振。“现在郑东莱已死,郑家唯一剩下的男丁就是郑兄你了。郑兄,你和连青颜本有婚姻之约,又情投意合,就算遇上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还请你振作。”梅清涟说到这里,似乎已经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不由得闭上嘴,将手中的江南花伞随手一掷,插在郑东霆身边,转头展动身形,一瞬间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就在梅清涟离去不久后,祖悲秋突然从门内跑了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把遮住头的竹伞,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到郑东霆身边:“师兄,你最近这一年大鱼大肉吃得太多了,恐对你的肠胃有损,来,喝下我这碗长生粥吧。这是由糯米、梗米、花生、冰糖做的,对于肺胃燥伤、体虚干咳、心烦、口渴有特效,喝了会舒服很多。刚才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是我不对,师兄你莫要见怪。”郑东霆一把接过长生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一干二净,将空空如也的粥碗丢还给师弟,精神振奋地大声道:“好,喝过这碗长生粥,我们师兄弟明天就上路去天山!”
“啊!这么有效?”祖悲秋惊呆了。
清晨的太阳仿佛一尼躁动的红鲤鱼,从一片淡青色的雾霭汪洋中矫健地探出头来,于淡红泛金的天际扶摇直上,缓缓将橘红色宛如琉璃的阳光挥洒在洛阳城东一片高耸的树林中。在树林最西面两棵高耸入云的椿树枝头,有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标枪一般立于其上。这两人正是即将西征天山的郑东霆、祖悲秋。
郑东霆一只左脚犹如长在椿树最高的枝丫之上,腿部弯曲,右脚半空横陈,置于左腿膝窝之中,用大腿和小腿夹紧,所有力道下移于脚趾,安然稳坐。狂风吹过,他脚下的枝丫犹如放风筝般随风摇摆,但是他的身形轻盈如叶,随风而动,说不出的挥洒自如。
在他身边的祖悲秋,两只脚不要命地夹住另一棵椿树巍巍耸立的高枝,膝头别别扭扭地紧紧并在一起,一双胖手死死抓住枝头最细的一根枝条,浑身绷得仿佛一个陀螺。晨风掠枝,他的身形随着枝头一起摆动,他眼前的世界忽然开始大幅度地摇摆不定,十余丈开外的地面离他忽远忽近,令他头昏目眩、浑身僵硬。
“一年了,师弟。”郑东霆感慨万分地望着东方天空,“天天在洛阳借酒浇愁,过着大鱼大肉、混吃等死的日子,几乎不记得自己仍是个江湖人,亦不记得上一次站在树梢看朝阳,是什么时候。”
他静静沉默了一会儿,见祖悲秋没有说话,于是接着道:“师弟,轻功你已经练了整整,一年。实在抱歉,我这个做师兄的没有尽到责任,未曾指点过你。今天正好让我看看你的轻功练到何种程度。来,耍两手给我看看,我很期待咱们两个并肩施展轻功的江湖岁月。”
他转过头去,期待着祖悲秋给他的好消息,却听到一记清脆的断枝声。他定睛一看,只见在枝头苦苦支撑的祖悲秋一个倒栽葱,于净利落地摔下树去。
“怎么会这样!”从地上扶起摔得鼻青脸肿的祖悲秋,郑东霆不解地问道,“师弟,你确定是照着我给你的轻功图谱去练的?以你的资质,一年过去了,怎么你的轻功还是没什么起色。难道这些日子你也在偷懒?”
“没……没有,师兄,我天天苦练,一天都没有荒废!”祖悲秋连忙急切地尖声道,“我感到自己有很大的进展,但是运起功来,又感到有些无法收放自如。不如你给我看看?”
“当然。”郑东霆连忙点点头,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把你领悟到的轻功都施展出来,让我看看。”
祖悲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依足江湖规矩,朝郑东霆煞有介事地一抱拳,沉声道:“师兄请指教。”
“嗯。”郑东霆此刻也摆出大师兄的派头,微微一点头,“师弟请!”
祖悲秋双手平放胸前,微微一运气,抬脚猛一跺地,身子犹如一只被点了火的炮竹,“嗖”的一声疾飞出去,带起一片凄厉如鬼哭狼嚎的破空声。周围的灌木草丛被他这股气流一带,断枝狂舞,碎叶横飞,尘土高扬,原本稠密茂盛的丛林被硬生生钻出了一个烟雾缭绕的大洞,直入林深之处。以郑东霆惊人的眼力电看不清祖悲秋身形的走向,只能看到一片飘忽的黑影鬼魅一般在面前一闪而过。
“师弟……”郑东霆吓得魂不附体,失声惊叫了一声,意图阻止祖悲秋,但是已经晚了一步。不过两息之后,洛阳东面的丛林之中生息全无,寂静如死,仿佛从来没有祖悲秋这个人曾经在这里施展过轻功,刚才的一切都是郑东霆脑中的幻觉。
一层细密的白毛汗瞬间布满了郑东霆的额头,他胆战心惊地朝着树林深处望了一眼,缓缓咽了一口唾沫,想要扬声呼唤师弟。就在这时,“咚”的一声闷响悠悠传来,仿佛一百面牛皮大鼓同时敲了一声,震得人心惊肉跳。紧接着,一阵惊慌的鸟鸣声四外响起,一群群栖息在树梢上的寒鸦纷纷振翅飞人长空。
“师弟!”郑东霆焦急地大吼一声,朝着声音响起处飞奔而去,没奔得几步,却看到林中年岁最久、枝干最高的百年老榆树犹如倒塌的不周山一般迎面朝他砸了下来,带起一片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的呼啸声和嘎吱吱的枝干折断声。
“喔!”郑东霆吓得惊叫一声,身子一个侧扑,险过毫厘地躲开了这轰然砸下来的百年老树。
“师弟!”在老榆树折断的树干旁边,郑东霆一眼看到了四肢摊开,朝地趴伏的祖悲秋。他连忙分开挡路的断枝,冲到师弟的身边,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发……发生了什么事?”祖悲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疑惑地四外看了看,“我这是在哪儿?”
“你没事儿吧?”郑东霆瞪大眼睛,“刚刚演示轻功的时候,你撞倒了一棵百年老榆树!”
“撞树……?”祖悲秋喃喃重复了一句,随即想起了一切,连忙道,“师兄,你怎么看?我这功夫似乎有点无法收放自如。”
“有点……?”郑东霆屈指狠狠在祖悲秋脑门上一砸,“你差点走火入魔了,老兄!”
“啊?什么叫走火入魔啊?”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这个一会儿再说。”郑东霆拼命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借此来缓和一下情绪,尽量放平语气,低声道,“师弟,你练这个轻功的时候,是怎么运行真气的?先走的是哪路经脉?”
“我先走的是十二正经。”祖悲秋老老实实地说。
郑东霆一把按住自己的额头,脑袋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
“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啊?”祖悲秋小心地问道。
“是这样……”郑东霆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长叹一声,同样小心翼翼地反问道,“师弟,我们修炼气功心法呢,其实是一种逆天而行的修行,所以,一般来说我们运气是要先走奇经八脉的。这一点师父没教过你吗?”
“呃,师父当初是这么教我运气的,但是并没有说走十二正经不可以。我练轻功的时候,觉得走十二正经进展更快一些,运起气来也顺手得多。所以我就……难道我都练错了?”祖悲秋担心地问道。
“气运十二正经乃是顺着运气,气血交涌,势不可当,极难控制,稍有杂念,便有走火入魔之厄。这一点那个死鬼师父竟然从来没教过你?”郑东霆狂怒地问道。
“什么叫做走火入魔啊?”祖悲秋再次问道。
“这个一会儿再说。”郑东霆不耐烦地回道,“总之,这路轻身功夫不可轻易使用,最好你永远不用!明白吗?而且从此之后,绝对不准顺着运气,听到吗?”
“噢。”祖悲秋茫然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师兄,我也试过先走奇经八脉的,让我悟到另一个很有趣的轻身功夫。”
“哎呀,这就对了嘛!”郑东霆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快把这套轻功使出来让我看看。”
“师兄请指教!”祖悲秋顿时再次振作了起来,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只见他双手平伸于胸前,气运丹田,双脚不丁不八,巍然屹立。
“姿势不错!”郑东霆连连点头,“好,快快施展吧!”
“就这样了。”祖悲秋身子一动不动,只是转头道。
“啊?”郑东霆目瞪口呆,“这算什么轻功?”
“不是轻功,是轻身功夫!”祖悲秋连忙纠正道,“师兄,你来抬抬我的身子。”
郑东霆挠了挠头,走到他身边,抓起他的后颈,朝上一拎,发现他的身子居然轻如鸿毛,仿佛充满了气的羊皮筏,完全没有重量。
“师弟,你变得好轻!”郑东霆惊喜地大声道。
“这不算什么。我状态好的时候,全力运功,整个身子可以像孔明灯一样凭空飞起来,还能顺风飘出好远呢!”祖悲秋兴奋地说。
“难道列子御风的神术竟然被你领悟到了?”郑东霆惊讶地问道。
“大概吧。不过这套功夫令我无法控制行进的方向,所以,这一次去天山,还是要靠师兄带我。”祖悲秋不好意思地说道。
“早就知道你没什么好带携了!”郑东霆笑骂道。
看到师兄此刻的心情不错,祖悲秋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连忙趁机问道:“师兄,那个,你还没有告诉我什么叫走火入魔呢?”
“咳,这不过是我们江湖人对横死的另一种称呼。”郑东霆不假思索道。
“咚”的一声,他的话音刚落,祖悲秋已经一脸铁青地昏倒在地。
春暖花开惹人愁
河西走廊的扼喉之地——甘州乃是连接丝绸之路南北两线和居延古道的要隘。北方来自波斯、天竺、大食、吐蕃等同商旅使者必经甘州流入大唐。南方大唐诸道想要西出大漠的商贩官员也必经此地。甘州汇集南北东阿的商贩僧侣和天下诸国遣唐使,乃是人文荟萃、物华天宝之地,更是世界闻名的大商埠。自从隋大业五年隋炀帝在此举行万国博览会后,这里一直被各国商人视为行商圣地,人气居高不下,万众瞩目。自武后治朝、陈子昂巡边后,这里更成了唐朝的军事重镇,军容鼎盛,实在是个再热闹不过的地方。
甘州的繁荣绝然不类安逸雍容的洛阳和恢宏壮丽的长安,处处浸透着一股无法诉说的喧嚣和野性。人头攒动的集市中胡商唐商杂处,互相明争暗抢着铺位。大唐各道的暗门高手、诸胡各国的亡命之徒,时不时因为一宗大买卖或者争抢地盘大打出手。这里充满了一朝发达天下闻的诱人机会,但是也充满了令人一命呜呼的死亡陷阱。对于想要西出阳关的唐人,这里是进行出关前补给的好地方,出关需要的干粮、食水和在沙漠中求存的各种物资应有尽有,只看你眼力准不准、识不识货。
郑东霆和祖悲秋来到甘州之时,干粮、食水正好耗了个精光。郑东霆许久没有施展轻功,这一次撒开了欢,无论祖悲秋如何恳求,就是不停步,西出东都,横跨河东道、关内道,直入陇右道,一路穿山越岭,星夜兼程,风雨无阻,直把祖悲秋折磨得腰酸腿疼,哭天喊地,困顿不堪,宛若一枚霜打过的茄子。
“师兄,我再也撑不住,你要是再继续赶路,干脆把我丢下吧。”祖悲秋没精打采地喃喃说道。
“别说是你,我也撑不住了。我们这几天要在甘州补充给养,准备西出阳关,横跨蒲昌海,远征天山!”郑东霆踌躇满志地说。
“能不能多歇息两天?”祖悲秋萎靡不振地问道。
“随便你,让你歇个够。”郑东霆环视了一下甘州城周围的商铺,“嗯,我十余年前曾经到过甘州’,这里的店铺变化真大,那时候的铺子全都不见了。”
“这些等等再说,看,师兄,客栈……”祖悲秋兴奋地指着甘州官道旁鳞次栉比的客栈尖声道。他话还没说完就兴冲冲一溜小跑,朝着一间装潢最华丽、格调最高的客栈冲去。
久走江湖的郑东霆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甘州市集的环境,以确保周围没有威胁性的因素。他长年累月追捕武林巨恶,时常处于危险之中,这些有助于生存的习惯已经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就算现在他和祖悲秋只不过是去天山寻亲,他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这一看之下,他只感到头皮一炸,浑身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又是一阵无法控制的阴冷,几乎连呼吸都停了下来:甘州集东南五十步远之处,一位头戴青斗笠、身披素黑氅、肩扛裹着灰绸的长杆、一身青灰色行者打扮的瘦高汉子正朝着他低头疾行而来。此人虽然打扮朴素,并不引人注目,但是他手上的长杆却泄了底。长杆虽然用灰绸所裹,但是仍然有一股淡淡的血红色从绸中透了出来。天下只有年帮帮魁“挑灯枪”公羊举的成名兵刃——血龙枪乃是用几乎已经绝迹的南荒血藤木所制,每逢夏季会闪烁耀目红光,传说此枪每到此时需饮活人鲜血,否则必将妨主。眼前这瘦高汉子一切外貌特征都和传说中的年帮帮魁完全吻合,只在这长杆上少了一枚玄铁枪头。也许他撤下枪头,藏在了背上的包裹之中。
年帮唐初为了替李靖南征铺路,自动解散,帮众散于民间,不问江湖之事,后由年帮帮主黑白手宣霹雳和帮魁“挑灯枪”公羊举携手重建。天下七派八家四大帮、黑道五门十三会曾经共同干预,连武林盟都出动了数次。但是宣霹雳和公羊举却顶住了压力,独立对抗天下武林,在一片喊杀声中重建了年帮春夏秋冬坛、二十四节气堂、三百六十分舵,威震天下。这期间,帮魁公羊举雄才大略,功不可没,居然让一个人人喊打的年帮变成了江湖人不得不认可的武林第一大帮,实在是天下少有的江湖枭雄。
公羊举此刻身居要位,轻易不会出动。但是只要他的身影现于江湖,必会带来滔天的腥风血雨。如今他就在郑东霆五十步之外,怎不叫他心惊肉跳。
如果只是看到公羊举,郑东霆也许还不会如此惊慌失措。但是就在他小心地收回望向公羊举的目光之时,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一个让他更加害怕的人物。只见一位青袍黑帽、腰悬紫鱼皮鞘长剑的清瘦男子,双手负在背后,正从距离郑东霆二十步以外的店铺中走出,转身朝他所在的方向疾行而来。这位清瘦男子有着惨白的肤色、细小如瓜子般的眼睛、一部不成气候的稀疏八字胡,样子说不出的颓唐,仿佛是一位屡试不第、沧桑落泊的秀才。但正是这一副招牌般的容貌让郑东霆想起了一个人:海南剑派之主、统率上千桀骜不驯海南子弟的王者人物——“鬼王”宋无期。
传闻“鬼王”宋无期早先的名号就是“落第秀才”,乃是江湖人为了讽刺他一副倒霉模样而给他起的诨号。他剑法大成之后广发战书,相约当年曾经讽刺过他的江湖人物决战梧桐岭。他决斗七十二场,连杀当世七十二位武林名家,一日之间名成天下,从此武林中再也无人敢叫他“落第秀才”,只以“鬼王”相称。这些年来,“鬼王”宋无期闭门静修,武林中少了无数的屈死阴魂。如今他重现江湖,在郑东霆看来是祸多过于福。
公羊举和宋无期在年帮创立之时,过节多如牛毛,互相之间杀过彼此帮派不少高手。如今两个人终于再次见面,难道这甘州集将会化为剑山血池?
就在郑东霆双手握于胸前,心惊肉跳地胡思乱想之时,公羊举和宋无期已经同时走到了他的眼前。看着这两位武林中举足轻重的枭雄就在身边,郑东霆心脏仿佛要跳出自己的腔子,紧张地等待着他们枪剑齐举的那一刻。
谁知道这两位宿敌此刻相见,只是互相淡淡地扫了一眼,随即在郑东霆的面前错身而过,各自朝前路走去,仿佛两位萍水相逢的普通过客。
“师兄——”祖悲秋的声音此刻晃晃悠悠地传入耳畔,只见这位胖师弟两条腿一阵紧捣,飞快地从对面客栈跑了出来,一脸的悻悻之色,“真不走运,对面的客栈都客满了,我们得再多走几条街看看。”他说完这句话才看了郑东霆一眼,不禁一愣:“师兄,你怎么像见了鬼一样?这可是白天啊!”
郑东霆强忍住想要照他脸轰一拳的冲动,一把拎住祖悲秋的衣领,沉声道:“这里危险,我们多走几条街,找个清静点的铺子。”
此刻的甘州似乎提前到了出关的旺季,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人满为患。不仅如此,租下这些客房的客人十有八九是身份神秘的江湖客,就算是那剩下的一成,也很可能是掩藏形迹极为出色的江湖人物。郑东霆和祖悲秋在甘州城上下绕了一个大圈,还是没有找到一间有空房的客栈。这个时候,就算是江湖阅历没那么丰富的祖悲秋也感到了形势不太对头。
“师兄,刚才我看到慕容长老了。”祖悲秋忽然开口道。
“哪个慕容……”郑东霆猛然醒悟,一把抓住祖悲秋的衣袖,“你是说越女宫天女殿主事慕容妍?”
“嗯。”
“我怎么没看见?”郑东霆摸了摸鬓角的一绺头发,奇怪地问道。
“呃,她扮成了一个使女的样子,还用丝巾蒙着面。我是靠她头上戴的发簪认出她的。”祖悲秋娓娓道来。
“发簪?”郑东霆皱眉问道。
“是啊。你忘了,当初洛阳擂上,她就是用那发簪上的一粒珠花打碎我递给你的长刀的。她现在仍然带着那缺了粒珠花的发簪。”
“哼,越女宫的日子过得也挺紧的。”郑东霆冷冷讽刺了一句,忽然想起一件令他冒冷汗的大事,“你是说慕容妍扮作使女的模样?”
“是啊!”祖悲秋用力点了点头。
“这么说,她身前是否站着一位女主人?”郑东霆连忙问道。
“嗯,那位女主人身子很高挑,从背影上看去有着非常纤细秀美的身材,可以想见是一位绝代佳人。”祖悲秋摇头晃脑地说。
“能够让天女殿主事扮作使女的,除了越女宫主鱼幽莲还有谁?我的老天哦……”郑东霆想到这里,头上再添一层细汗,下意识地抖开袖子,擦了擦额头。
“师兄,我感到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儿。”祖悲秋挠了挠头,朝周围的市集看了一眼。
“噢,你终于发现了。”郑东霆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这个师弟总算有了一些江湖人起码的感觉。
就在这时,街角那一栋被祖悲秋第一眼就看上的豪华客栈中突然奔出来一个伙计。只见他三步两步来到祖悲秋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兴奋地说:“客官,刚才你说愿意出二十两找一间空房是吗?” 祖悲秋顿时将刚刚觉察到的一丝不安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地一把回拉住伙计的手:“正是,可是有了空房?”
“确实有了空房,天字一号房刚好空出来了,客官这边请!”这位伙计抬手做了“请跟我来”的手势,机灵地在前带路。
“师兄,天字一号房啊,还是上房!”祖悲秋兴奋地回头招呼了一声郑东霆,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跟在伙计身后冲入了那座豪华客栈。
看着祖悲秋无忧无虑的高兴样子,郑东霆双手叉腰,无奈地摇了摇头,站在客栈门口长长叹了口气。就在他感慨的时候,客栈的另一面楼梯上一阵骚动,几个伙计熟练地抬着一具尸体从二楼走下来,在郑东霆面前若无其事地蜂拥而过。郑东霆伸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死者乃是海南剑派“一日三见血”百里斩,死因是被人一剑穿喉。
“原来空出房间的就是他的啊。”郑东霆喃喃地说,“唉,‘一日三见血’这回算是夜路走多终遇鬼,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他抬起头来望向这间客栈的招牌,发现牌匾上赫然写着:安息客栈。
躲在自己的房间之中,郑东霆心中浮想联翩:“‘鬼王’宋无期、‘挑灯枪’公羊学、越女宫主鱼幽莲……当年洛阳擂、关中会战那么大的热闹他们都没有到场,如今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将这些武林至尊吸引到甘州这个鬼地方?能够吸引这三人同时出动的力量,除非是当年的战神天兵。”想到数十年前因为战神天兵所引起的血战,郑东霆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抖。随即他猛地一摆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不可能的,战神天兵固然轰动,当年也没引得越女宫主出马。而且那个鬼玩意儿已经被巧手匠李读毁掉了。”
想到自己可能面对的不是战神天兵,郑东霆的心底马上舒坦了不少。但是这股舒服劲儿没让他消停多久,他的心情又开始压抑了起来:“如今这股神秘的力量居然连越女宫主都吸引了出来,说明这里将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武林浩劫。上一场武林浩劫是哪一回来着?好像是隋末动乱。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中原的安稳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郑东霆抬起左掌,用手掌下缘轻轻揉了揉有些胀痛的眼睛,筋疲力尽地叹了一口气,周身各处隐隐约约的酸痛一浪又一浪地袭来。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祖悲秋。痛痛快快享用完晚膳并洗了个痛快澡的祖悲秋此刻已经张着大嘴打着刺耳的呼噜。这个家伙内功在这一年里大有增长,已经可以一个鼻孔吸气,另一个鼻孔呼气,真气运转连绵不绝,连他的呼噜声都没有了起伏,而是高音连成一片,听起来仿佛屋子里住了一池叫春的蛤蟆。
“呼……”郑东霆用力伸了个懒腰,心底有些羡慕此刻无忧无虑的祖悲秋。“他睡得倒踏实。看来蠢到一定程度也是种境界。我是不行……嗯。”他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打开房门,想要出去如厕。谁知道他刚把门打开,眼前一道黑色的电光迎面而来,吓得他连忙一缩头。“夺”的一声脆响,一面一尺见方乌黑底色的小旗牢牢钉在天字一号房的门框上,旗帜的正面用黄白色彩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
“乌黑底色三角旗……”郑东霆盯着这面小旗,脑子飞快地思索着它的含义,“龙神帮信物,黄白色恶龙,这是龙神帮主的品阶,难道是天下第二大帮帮主‘龙王’江天水亲自来了?”
“龙神帮甘州行事,庸人勿扰!”一个嘹亮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郑东霆抬眼看去,只见一群浑身紫青色武士劲装的大汉簇拥着数名气宇轩昂、不可一世的汉子走来。看这些人的服饰装扮和腰间信物,赫然是龙神帮张掖总舵的精锐。龙神帮统领天下水路,掌管七江八河五湖四海的舟船行走。贞观末年看到丝绸之路的厚利,遂迁总舵于张掖河,训练精英,意图染指塞外生意。张掖总舵的精锐乃是龙神帮十万帮众中最能打的高手。这些市井霸王此刻仿佛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中间那几个神秘汉子,不用问,这些人都是龙神帮最高阶的话事人。郑东霆想通了这一点立刻当机立断,身子往门内一缩,“砰”的一声关上门。
强忍着不敢去上厕所的郑东霆以为已经把麻烦关在了门外,刚在炕上坐定,却听到隔壁房间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原来这群龙神帮人全都进了隔壁的房门。
“怎么会这么倒霉?”郑东霆心里又是烦闷又是担忧,却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将耳朵凑到墙边,仔细倾听。
隔墙传来的声音清晰而响亮,说话人完全没有掩藏形迹的意思。
“姓唐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春暖花开谱的核心心法来自游龙诀,此诀乃是龙神帮镇帮之宝,你竟然敢拿来参加那塞上之事,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厉声道。
“哼,游龙诀乃是江家和我唐家合创,春暖花开谱更是来自我另辟蹊径的革新,与游龙诀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你们向我兴师问罪,看来是怕我的春暖花开谱会抢了你们游龙诀的生意吧?”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话道。
“万里贤侄,你心里的打算不要以为老朽不知道。”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乍听之下仿佛万把钢针刺入耳膜,令人感到极为难受。郑东霆听在耳中,也感到眼花心跳,甚至有种想要呕吐的错觉,不由得暗暗惊惧这个老人精纯的功力。
“你们唐家最近越来越不安分,对于天下水路的野心也越来越大。这一次你若是用春暖花开谱换得了塞上神功,我们龙神帮几根老骨头可禁不起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敲打。”
“哼!”那个神秘人的低沉声音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哼了一声。
“今天,春暖花开谱就留在这里,你,也留下吧!”这个苍老的声音仿佛拉家常一般轻松地说出了这几句诛心的话。他的话音一落,整个房间就被尖锐的利器破风声和雄浑凄厉的呐喊声所淹没。
“哎哟妈呀,这就打起来了?”郑东霆目瞪口呆,“这些江湖人越来越不讲规矩,这可是在民宅。”就在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坐看热闹、还是拉起师弟逃命的时候,一阵轻柔而富有韵律的“夺夺”之声传人他的耳中。这声音听上去像铁钉穿入墙壁时所发出的声音,但是却柔和细腻得多,就仿佛是杏花敲窗、雨打芭蕉,说不出的轻柔优雅,又透着一股无处可藏的强猛势头。郑东霆只感到那“夺夺”声在弹指之间就海潮一般覆盖了整面墙壁,心里不知这不到一息之间,对面墙上到底钉下了几千几万枚暗器。
一连串重物落地声连番响起,隔壁忽然变得生息全无,一片死寂。隔了片刻,一串孤零零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接着是“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难道只活了一个?”郑东霆整个人贴在墙上,想要再听清楚些,却听到“轰”的一声,自己的房门猛然打开。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中等、淡眉小眼、瘦脸窄腮的青年人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他的门外。这个人看上去面部表情柔和得很,一团和气,完全看不出任何杀气,但是他的一双小眼里却闪烁着阴狠决绝的寒光,和他面部的模样完全相反,充满着奇异的剥离感,犹如鬼上身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啊,哈哈!”感到身体现在的姿势暴露了自己刚才的偷听行径,郑东霆连忙赔笑道,“说来你都不信,是这样,我师弟和我开玩笑,把我的耳朵用黄鱼胶粘在了墙上,我费了半天劲儿也拔不下来。我决不是故意偷听,哈哈!”
“拔不下来就不用拔了!”这个青年人用低沉柔和的声音淡淡说道,话音刚落右手已经抬起。
“不好!”郑东霆心里一沉,连忙将目光转向放在桌上的银弓。那青年人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那精致的郑家银弓,突然神色一动,连忙问道:“阁下可是圣手门徒郑东霆郑公子?”
“圣手门徒?郑公子?”郑东霆心头一跳,他行走江湖十余年,从来没有任何人这么称呼过他和他的师承。
“我是郑东霆。”郑东霆犹豫着答道。
那青年人指了指炕上呼呼大睡的祖悲秋:“那么这位一定是牧先生的另一位高徒祖悲秋祖公子。”
“是,正是。”郑东霆忙道。
“啊!”这个青年人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双手抱拳用力一晃,“唐万里不知两位大驾光临,得罪!”
郑东霆手足无措地摇了摇手:“不客气,不客气!”
“这一次塞上之行多了两位圣手高徒一定会增色不少,期待我们能够在未来的盛举中有所合作,将来我川中唐门开堂立寨,还需两位鼎力支持。”青年人双手再次抱拳一礼,不待郑东霆回礼,已经转头信步而去。
这青年离开了好久,郑东霆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杀气中挣扎出来。他勉强壮起胆量,推开房门探头出去观看:安息客栈的伙计们已经开始从隔壁房间中将尸体一具具抬了出来。打头抬出的是一位紫袍白须的老者,手上戴着象征龙神帮主权力的盘龙扳指儿,应该是“龙王”江天水。只见他身上布满了黑压压的奇形暗器,连他大大张开的嘴中和眼中都有,很多种暗器凭着他十余年的江湖阅历都叫不出名来。接着被抬出来的几个人身上完全被黑灰色的暗器所淹没,连面目身材都看不清楚,但是从他们的兵刃上,郑东霆立刻认出了他们:洞庭堂主“破海鲨”关如龙、鄱阳堂主“穿云刀”波明朝、渤海堂主“火阎王”庄醉、东海堂主“断岳雷”马啸风——龙神四煞尽殁于此。接着抬出来的是一长串张掖总舵龙神精锐的尸体。“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龙神帮了……”郑东霆不由得暗叹一声,伸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山雨欲来甘州城
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将祖悲秋从香甜的睡梦中唤醒。他张开眼,心满意足地伸了一个懒腰,从床上支起身。在他身边的炕上,郑东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和衣睡在床上,手和腿仿佛黑熊抱树一般抱着银弓侧卧而眠,脸枕在弓缘上,一眉高,一眉低,双眼不停跳动,嘴半张着,尖锐而急促地呼吸着,显出一副不堪重负的紧张模样。
“难道是做着噩梦?”祖悲秋奇怪地发现,不过一夜工夫,师兄似乎苍老了好几岁。他从炕上下来,想要将郑东霆摇醒,刚要张嘴却发现自己因为打了一夜的呼噜,嗓子眼有点发烧。
他昏昏沉沉地找来鞋穿上,推开房门,穿过走廊,来到客栈的庭院之中,想要找处水井,打点水漱口。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本该熙熙攘攘的客栈庭院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揉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周围看看,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身子一个前扑,趴倒在地。
他“嗷”地叫了一声,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掸着身上沾上的灰尘,却没发现头顶上一物倏然落下,“啪”的一声砸在他的脑门上,翻了个个儿,“砰”地落在地上。
“什么掉下来了?”祖悲秋摸着脑袋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刚才砸在他头上的东西,拍拍溅在上面的灰尘,只见正面的封页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易……筋……经?”祖悲秋将这本书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眼,奇怪地喃喃道,“没听说过。怎么佛经上的字写得这么剑拔弩张的,不怕犯了嗔戒吗?”他将书放正,正想翻开书页,突然一声宛若暮鼓晨钟一般的佛号传入耳中,他只感到一种彻骨清凉由顶门直冲脚心,仿佛整个身子被浸在了冷泉中,所有睡意一扫而空。抬眼望去,只见在他的面前十数步之外,一位浑身白袍的老僧在几位灰衣僧人的簇拥下突然凭空出现。
“这位施主,这经书乃是本寺镇寺之物,还请施主大发慈悲,原物归还。”这位老僧低眉敛目,用一种祥和优雅的嗓音沉声道。
凭着对出家人天生的敬意,祖悲秋连忙躬身作礼,和声道:“大师言重了,原物奉还,本该如此。”说着举起手中的《易筋经》,就朝着这位老僧走去。
“站住!”老僧身侧一个灰袍僧人看到祖悲秋快步走来,一个箭步挡在白衣老僧身前,袍袖一挥,一道疾风宛如有形之物狠狠砸在祖悲秋脚前三步处。只听得“轰”的一声,飞扬的尘土溅起一丈余高,一道齐膝的深沟瞬间挡在了祖悲秋的面前。“哎呀……”祖悲秋一腿高一腿低,双手抓着《易筋经》遮住脑袋,吓得三魂出窍。
“天慈,退下。”老僧眼睛淡淡一扫身前的灰袍僧,沉静地说。这灰袍僧浑身一颤,连忙双手合十,垂手退到一边。老僧转头望向祖悲秋,温颜道:“施主受惊了。这经书一离本寺便是大凶之物,本寺僧人心急护经,见笑。”说罢右手二指一抬,一股柔和的真气激射而出。祖悲秋只感到手中一轻,却看到本来握在手中的《易筋经》仿佛长了翅膀,在空中一个飞鸟般的盘旋,乳燕投林般落到了白袍老僧的手中。
在他身边的灰袍僧人看了一眼经书,忍不住开口道:“住持,没有洗髓、伐毛二经。”
白袍老僧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一点,那灰袍僧人方知失言,连忙垂首退回原位。
“施主电是要到塞上去吗?”白袍老僧若无其事地将《易筋经》放人袖中,温声道。“正……正是。”祖悲秋忙回话道。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白袍老僧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缓缓转过身,在众灰衣僧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直到目送这群神秘的僧人在眼前消失,祖悲秋仍然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间,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抹,放到眼前一看,却看到一抹殷红的血迹。他吓得浑身汗毛直立,抬头一看,只吓得一声惨叫,身子软绵绵地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身。
在庭院上方的屋顶和周围高耸的杨树上,七上八下挂满了无数怒目狞眉的黑衣僧人尸体。和刚才那群僧人相比,这群僧人的脸上戾气极重,满是横肉,环眼圆睁,龇牙咧嘴,显是死得很不甘心。这些狰狞的表情令他们的尸体犹如活物,仿佛可以随时再暴起伤人。他再回头一看,原来刚才将他绊倒的东西也是一具黑衣僧人的尸体。这满院修罗般的景象将祖悲秋吓得双腿抽筋,挪不动地方。
“易筋、洗髓、伐毛三经乃是少林寺镇寺之宝。洗髓、伐毛二经相传乃是达摩老祖亲传于少林诸僧的强身法门,更是数百年少林武功威震天下的源头,是中原武林的瑰宝。《易筋经》相传为后来的红叶禅师所著,又经过历代高僧的不断琢磨完善,是一门极为精湛神奇的内功心法,其中运用精妙处,和洗髓、伐毛二经不分高下。当年师父曾多次人少林寺盗取这三经,每每无功而返。这一次,三经居然同时失窃,必然是少林寺出了内鬼。”听过祖悲秋结结巴巴的叙述,郑东霆双手抱于胸前,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在他一旁静听分析的祖悲秋裹着一床薄被,脸色铁青地频频点头,雪白的嘴唇不停打着架,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来少林寺的内鬼大半已经死在了外面的庭院之中。是哪一路高僧有如此雷霆霹雳一般的手段?”郑东霆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祖悲秋,见他仍然仿佛在筛糠一样打着哆嗦,不由得讽刺道,“我说你抖够了没有?要是让洛秋彤看到你这副窝囊模样,她还不有多远跑多远?”
“呜呜……那个白袍老僧……曾经叫另一个僧人……天慈。”祖悲秋听到师兄的话,勉强振作起精神,开口道。
“天慈?少林戒律院首座天慈禅师!”郑东霆微微一惊,“这白袍老僧居然直呼其名,除非是……难道少林住持天枫禅师亲自来了?”
“师兄,甘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危险了?昨天还好端端的!”祖悲秋忍不住抬起头来抱怨道。
“什么好端端的,都打了一晚上了……”郑东霆瞥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不敢把真相告诉他,生怕他又吓昏过去。他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道,“这么看来,那少林内鬼中居然有人带着洗髓、伐毛二经冲出了天枫、天慈等诸高僧组成的高手阵容,只留下一群同伙送死,这人的武功岂非更加令人畏惧?”想到有这么可怕的人物在甘州游走,祖悲秋和郑东霆面面相觑,都感到此行的凶险远远超出了本来的想象。
事到如今,郑东霆感到再也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他咳嗽了一声,道:“师弟,除了这少林内鬼,我在甘州还发现了“挑灯枪”公羊举,“鬼王”宋无期,越女宫主鱼幽莲,加上少林住持天枫……”
“啊,对了!他们不就是你曾经提过的那几个可以和师父过上很多招的高手吗?”祖悲秋惊道。
“难为你还记得。”郑东霆颇为欣慰,“这样就不用我解释他们有多厉害了?其中宋无划和公羊举本是宿仇,今日他们在甘州集相遇却只是擦肩而过,连个火花都没蹭出来。这说明了什么?”
“……有时候,人有三急,真的很难说……”祖悲秋拼命闭着眼睛想了很久,才想出了一个可能性。
看到这个师弟行走江湖整整一年之后仍然如此愚鲁,郑东霆顿时感到前路加倍艰辛:“师弟,宋无期和公羊举就像蛇与獾一样,相见必有一番大战。唯一能迫使他们相识如陌路、各自前行的,只有人力无法抵抗的灾难。”
“噢,师兄的意思是……”祖悲秋问道。
看到他仍然没有意识到形势的严峻,郑东霆无法可想,只得将昨晚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龙神帮五大主事人瞬间烟消云散,这个姓唐的家伙就算武功未臻化境,这手暗器功夫却已经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他和我提到要参加这次塞上的盛举,虽然语焉不详,但是从他言语中意思+我能够看出这个塞上大事必然牵涉极广,关联甚多。那个唐万里似乎有着开堂立帮的雄心壮志,并将此当成了一次绝好的机会。我看这个甘州集上,至少还有一个少林内鬼和他一样野心勃勃。而那些名门大派的主事亦云集于此,想来是要阻止这塞上之事的。由此看来,这塞上盛举规模之宏大,足以影响中土几乎所有门派的兴颓盛衰,令中原各路势力大起大落。我们适逢其会,动辄就会陷入腥风血雨之中,幸运些伤筋动骨,倒霉点就一命呜呼,说起来真是要多冤枉有多冤枉。我看咱们……”
“不用再说了,师兄!”祖悲秋猛地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甩到床上,挺胸道,“从我决心远征天山开始,我已经算到会遇上这种事,心里有了准备,我绝对不会回头的。”
“你连这种事情都有准备了?”郑东霆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我就是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为了找回秋彤,我……我不怕死!”祖悲秋嘴一撅,一脸铁青地说。
“噢……”看到祖悲秋下了如此大的决心,郑东霆心中微微一震,心中不禁暗暗思量自己对于寻找连青颜是否有同样决绝的勇气。
“师兄……”看到郑东霆忽然莫名其妙地发怔,祖悲秋连忙问了一声。
“嗯?嗯!我从来没有说我们要往回走啊!”郑东霆这个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我是说,照目前甘州城人满为患的现象看来,这个塞上大会还没有开始,各派中人都在甘州这个阳关前最大的商埠养精蓄锐、厉兵秣马。如果我们今日立刻起行,兼程赶到肃州补给,第一时间出关,说不定能够赶到这个什么塞上大事之前抵达天山。这样无论之后发生任何事情,都和我们无关了。”
“好,好!”祖悲秋连连点头,“师兄,我们立刻就走,这个地方太不安全,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说走就走,郑东霆和祖悲秋托客栈的伙计胡乱买来了,数袋食水,一大包干粮,还有一根长长的绳索,然后收拾起大包小包,乱七八糟扛在身上,丢下一锭大银在柜台,风风火火冲出了客栈大门,谁知门外的情景却让他们为之一愣。昨日竭力掩藏行迹、不以成名兵刃示人的年帮帮魁公羊举,此刻肩扛一杆血红色八尺长枪,昂首立于空空荡荡的大街。九天玄铁造的枪头折射清晨橘红色的朝阳,放射出万丈光华,看在眼中,刺目生疼。在他的面前,并肩站着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四个汉子,分别手持着烂银虎头钩、长柄吴钩剑、镶银唐刀、子午响蛇棍。这正是年帮春坛坛主“月引客”程尹、夏坛坛主“金牙”布可信、秋坛坛主“割魂相国”薛天保、冬坛坛主“醒蛇”董不眠的招牌兵刃。这四位年帮魁首分掌年帮大江南北的帮务,无不是一呼百应、威震一方的霸主,此刻居然齐聚甘州,而且竟然和自己的领袖公羊举放对,这令人想破了头也不明是何缘由。
“魁主,年帮镇帮之秘乃是昔日本帮帮主威震天下的法宝,你今日将其盗出关外,卖予胡人,岂非让中原武功流入西域,不但自削了本帮的实力,还白白便宜了塞外胡族。他日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年帮列祖列宗?”四坛坛主中为首的冬坛坛主“醒蛇”董不眠厉声道。
“哼!”公羊举冷冷一笑,“无知之辈,我自有我的道理。你等若是再纠缠不去,莫要怪我不念故旧之情,大开杀戒。”
“既然魁主执迷不悟,我们只好得罪了!”董不眠奋力一振手中的子午响蛇棍就要冲杀上前。
“进屋,进屋!”眼看着大战将起,郑东霆一把将想要冲出客栈的祖悲秋推了回去,自己也忙不迭地缩进庭院大门。
门外的杀声刚起,突然被一声短促的咳嗽声中断了。这一声咳嗽仿佛在众人耳中灌入一整壶冰水,令人从头到脚一片冰寒,仿佛四肢百骸都被活生生冻结住了。郑东霆和祖悲秋心胆俱寒之余,都不由得将头探出大门,想要看是谁阻止了这场帮派的内讧。
站在两拨人马之间的赫然是海南剑派掌门“鬼王”宋无期。
“宋掌门,这是我年帮的帮务,请你不要擅加干涉!”夏坛坛主“金牙”布可信看到他出马,立刻扬声道。
“哼!既然公羊魁主乃是同道中人,在下说不得只有出手管一管闲事。眼看塞上之会日期将至,盛举在即,我不想看到有人在这里碍手碍脚,识相的,立刻离开甘州。”宋无期冷冷地说。
“同道中人!”年帮四坛坛主同时惊呼了一声,似乎做梦也想不到海南一派之主居然也有意这塞上之事。
“既然有宋兄联手对敌,不如我们一起出手送这群食古不化之徒去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公羊举此刻已经掣下红枪,将枪头遥指四坛坛主之首“醒蛇”董不眠。
“咳……”宋无期再次低声咳嗽了一声,“不忙。”
公羊举不禁一防,宋无期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更何况现在有大把理由出手,为什么他要犹豫?他抬眼仔细看了看对面的街角,顿时明白了缘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与此同时,在门内偷窥的郑东霆也发出了“嘶”的一声。“怎么回事,师兄?”祖悲秋将胖脸挤到门前,拼命地窥探。
“你看到那个有着黑白手掌的人了没有?”郑东霆为他指着方向,“那个就是年帮帮主‘黑白手’宣霹雳。”
“哪儿呢?哪儿呢?我看不见!”祖悲秋两只小眼睛四处乱转,终于在纷纷让开的四坛坛主身影之后看到了一个黑衣人影。这个人五短身材,双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掌纯白如雪,另一只手掌漆黑如墨。虽然比年帮这些坛主们都矮了一截,但是往街前一站,渊淳岳峙,不动如山,气势如虹,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公羊,你想清楚了?”宣霹雳的个子虽小,但是嗓音却粗豪洪亮之极,仿佛一位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足见其内外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老宣,若想要雄霸武林、冠绝天下,这一次将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如果错过了,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公羊举看到自己昔日同甘共苦的战友,语气不禁柔和了一些。
“如果你真的把年帮之宝带出年帮,你我兄弟之情,今日就在此了断吧!”宣霹雳说到这里,奋力一挥袍袖,宽阔的街道上顿时卷起一股势不可当的旋风,吹得所有人襟袖飘舞、大氅横飞,平添无尽肃杀。
“老宣!和我一起去,让我们一起称霸江湖!”公羊举狠狠一顿手中枪,热切地说。
“公羊,我首先是年帮帮主,然后才是你的结义兄弟!”宣霹雳厉声道。
眼看着这对昔日的生死兄弟针锋相对,不念旧情,就要大打出手,街道尽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清朗的笑声。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却看到本来身陷关中刑堂的太行“妖刀”姬放歌、“判官”莫相见随同“带刀活阎王”党三刀和一位神色冷漠的青衣人一同来到了公羊举身边。
“姓宣的,混了这么久江湖,你的脑子还是不会打弯。难道为了一本死气沉沉的年帮秘笈,你真的忍心和自己的结义兄弟动手?要知道做兄弟有今生无来世,今日兵戎相见,他朝便是后悔终生。”“妖刀”姬放歌笑着朗声说道。
“姬放歌,你怎么出的关中刑堂?”看到太行群盗,宣霹雳心中也不由得一惊。
“区区关中刑堂,如何难得倒我太行南寨?”党三刀此刻显得得意非凡,“花大当家一出手,关中剑派谁与争锋!”
“‘夜刀’花青!”宣霹雳迅速将视线锁定了党三刀身边的青衣人,眼角不禁连跳了三下。
“宣帮主,今日太行山寨和宋兄、公羊兄志同道合,都要去那塞上盛会走一遭,看看有什么好买卖可做。若是你执意阻拦,我怕明日此时,世上再也没有年帮的字号。”一身青衣、面色蜡黄的‘夜刀’花青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字字诛心,显然未将宣霹雳一行人的实力放在眼中。难怪此人和“天下无头”柯偃月南北称雄,撑起了纵横大唐十道的太行山寨。
姬放歌、莫相见、花青和党三刀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再加上更要命的公羊举和宋无期,任凭年帮四坛和宣霹雳再有本领,也难独立对抗这些叱咤风云的枭雄高手。尽管宣霹雳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是此刻也不禁起了退缩之意。
“姬放歌、花青!逃出了关中刑堂算你本事,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逃出阳关!”一个熟悉悦耳的声音突然在半空中响起,令正偷窥得忘乎所以的郑东霆和祖悲秋同时一怔。
“梅掌门?”郑东霆一把推开客栈大门,祖悲秋的头立刻从他胳膊下钻了出来,朝空中看去。这一看之下,祖悲秋几乎吓得叫出声来:只见空中落下来的除了梅清涟和关中剑派百余名掌刑官和几位长老,今晨在客栈庭院里大开杀戒的白袍老僧和少林诸高僧也在其中,还有乔装改扮的慕容妍以及令人敬畏的越女宫主鱼幽莲。
在少林、越女、关中三大门派众高手簇拥下的梅清涟此刻拥有着不可抵挡的虎虎声势,只见她向前疾行三步,来到街中央,双手拢入袖中,扣紧了手中的铁棋子,冷然道:“这些日子我忙于关中事务,没想到塞上出了如此大事。如今我会同诸派元老共聚于此,就是要和你们这些欺师灭祖,背宗忘德的武林败类做一个了断。今日一本中原秘笈也别想出甘州。”她的话音刚落,少林、越女宫和关中的高手已经对街心中的公羊举等人展开了包围之势。
宋无期、公羊举、太行群贼纷纷掣出兵刃,眼看着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郑东霆和祖悲秋看到这里知道不好,互望一眼,同时猫身朝着客栈内堂躲去。就在此时,街旁突然飞出了一道黑影,众人眼前一花,一个淡眉小眼、满脸和气的青年已经站在了将要激战的两股势力之间。
“大家且慢动手!”这个青年大声吼道,他一扬声,郑东霆顿时认出了他。
“嗯?唐万里!”郑东霆刚钻入内堂门中,此刻又忍不住探出头来,侧耳听去。祖悲秋看师兄不走,寻思他定有理由,于是也止住了脚步。
“你是谁?凭什么阻我动手?”梅清涟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似乎唐万里这个神秘人物现在还没拥有和他本领相符的名气。
“我乃是无名小卒,不值一提。不过今日左右塞上大事的正主已到此间,你们若能在甘州讨到半点便宜,我唐某跟你姓梅。各位江湖朋友……”唐万里傲然的声音响遍了整条街,仿佛自己正要宣布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我唐某人向各位隆重介绍……”
“左右塞上大事的正主?”听到这句话,郑东霆和祖悲秋心中都是一动,一瞬间好奇心充溢胸中,都忍不住支起耳朵,想要听听这个神秘的正主到底是谁。
一阵激烈的罡风势如破竹地撞在安息客栈的外大门上,红木镶铜的大门被这股激流撞得宛如两片树叶远远飞到庭院之中,摔成了八瓣。罡风余势未衰,“轰”的一声撞开了内堂虚掩的大门,大门门缘狠狠刮在郑东霆和祖悲秋的鼻子上,二人猝不及防同时被刮中,疼得涕泪齐流。
两门尽去,街道和客栈之间再无一物阻碍,郑、祖二人捂着鼻子,眼睁睁看着唐万里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袍袖,变掌为指,朝他们遥遥一指:“一代天骄“圣手”牧天侯的得意门生郑东霆、祖悲秋。”郑东霆和祖悲秋目瞪口呆地放下按着鼻子的手,任凭鼻血在脸上滚滚流下。
黄沙一曲塞上花
自甘州穿肃州,绕沙州,横跨甘泉河,西出阳关,这出关的路上,郑、祖二人相顾无言,一声不发,只是互相拉扯着低头疾行。在他们身边,宋无期、唐万里、公羊举、姬放歌、花青、党三刀、莫相见等人暗运轻功,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他二人围在当中,仿佛一群草原上的野狼跟随在头狼的左右。在这一群人的身后,越女宫主、少林住持、年帮帮主、关中掌门率领着密密麻麻的年帮、越女宫、少林寺、关中剑派的高手紧紧跟在身后,仿佛一群追逐狼群的猎人。
这群武林人士形成了相距不远但又泾渭分明的两个集群,在甘、肃、沙三州城外的草原和戈壁上缓缓行进,犹如两群战士在进行着互相追逐的军事演习,吸引了在三州附近游荡的其他江湖豪客。这些心有异志的高手以及世家豪门的执法者立刻认清了各自的阵营,纷纷亮出身份,从四面八方大摇大摆地加入了各自队伍,令这两群人马的数量慢慢变得庞大了起来。
名门正派的队伍因为离得较远,郑东霆完全看不清楚。但是在自己身边的队伍巾,他看到了一个身穿淡绿底色雪白色蜡染花纹彩裳、肩背绿鞘长剑的秀美女子。她的容貌和此刻跟在身后的越女宫主鱼幽莲有三分相像,但是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三五岁。这个女子的相貌身材与师父向他描述过的昔日越女宫“小剑神”鱼兰兰一模一样。牧天侯曾经骗她从越女宫剑阁偷取过黟山第一神剑——超海剑诀。但是超海剑诀只有剑意而无剑法,不合牧天候的胃口,最终对鱼兰兰始乱终弃,浪迹天涯而去。
看到这被师父所负的女子,郑东霆无法不回忆起自己在南宫芸手下所受的折磨,浑身不禁一寒。
“难道越女宫主亲率精锐而来为的就是捉拿她?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偷了越女宫秘笈来卖?很可能,至少她有前科。”郑东霆脑子里混乱地想着。 就在这时,祖悲秋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他转过头去,满脸不解地望向这位师弟,只见他扬起自己胖乎乎的下巴,朝着不远处指了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郑东霆抬眼望去,人眼的情景令他微微一惊。在他所处队伍的最外侧,一个浑身黑色僧衣的和尚,肩扛一杆枣木棍,正大摇大摆地走在草原上。他身上的黑衣和在客栈中横死的和尚们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正是伙工房和尚专有的服饰。只是这件僧衣已经破碎不堪,前心后背不知印了多少掌印、拳印,这个和尚干脆把僧衣斜挂在肩头,精赤着半边身子。他浑身的肌肤都是那利,明亮的黄铜色,闪烁着隐隐的金光,仿佛镀了一层黄金,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在行走沙上的金佛。在他的腰带上一前一后别着两本经书,硕大的字体隔着老远都看得一清二楚——“洗髓”、“伐毛”。
看到郑东霆和祖悲秋目瞪口呆的眼神,这个金和尚朝他们滑稽地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得意地将手中长棍在身子左右舞了十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棍花,接着一伸头,用脖颈引渡,将七尺长的木棍裹在脖子上,宛若风车一样连续转了七八圈,再双臂一展,双手若无其事挽搭在长棍两端,将整条棍子横担肩上。他的样子看起来既潇洒又开朗,完全没有一点同伴尽亡、追杀将至的急迫,仿佛眼前整个天地都是属于他的。
和那金和尚、鱼兰兰等人一样心存异志、怀揣宝典的江湖人物密密麻麻已经聚集了上百人,人人英气内敛、功力不凡。相比之下,尾随其后的各派中人虽然人数多出十几倍,但是功力能和他们比肩的高手反而显得有些单薄。
两个阵营中的高手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戒备,自甘州到阳关走出了几天几夜的路,这成百上千人竟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鸦雀无声。若是凡人撞到这个奇怪的队伍,必定以为这是一群从夜色中走出来的行尸。祖悲秋几次暗暗用传音人密向郑东霆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郑东霆也是一头雾水,此时此刻的情形也不允许他开口询问唐万里个中真相,若是让这群魔头发现自己师兄弟不是他们一路人,恐怕连渣都剩不下。
出了阳关,面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金灿灿的沙粒宛若最优质的波斯地毯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南边的祁连山,北边的长城到此都断了去向,整个世界只剩下漫漫黄沙。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地此刻变得无限的空旷,而行进在其中的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沙漠,只能感到自己的渺小。
阳关位于天山南路的要隘,乃是丝绸之路南支的重要通道,不但这群江湖人必经此路,唐胡各路商旅也必经此地往来。阳关以西的大漠中,几路商旅乘骑着一队队雄壮高大的骆驼,经过这群江湖人的身边,朝着遥远的西域挺进。看到这些轻功名家们不带骆驼,不带向导,就这样大步飞奔在黄沙之中,这些商旅都露出了惊异和钦佩之色。
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壮丽的沙漠之景,又仿佛是被人们崇拜的眼神激发了表演欲,那个少林寺的金和尚怪叫一声,撕下身上仅剩的衣衫,盘在头上,将长棍竖在身前的沙地中,一个猴攀爬上棍梢,做了一个远望的姿态,身子连转五六圈才兴尽而下,单脚一踢长棍末端,重新将棍扛在肩上。同行的其他叛帮反派的魔头此刻似乎也因为距离目的地近了一步而群情振奋,很多人脸上露出轻松释然的神色。
被热辣辣的大漠之风吹拂着面颊,郑东霆亦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并州白马堡昔年纵横西域、威震汉胡马贼,他从小就听长辈们不住地提起郑家白马队当初的丰功伟绩,对一望无际的大漠无比向往。但是自从被师父连累,成了江湖各路门派的众矢之的,他不得不放弃闯西域的梦想,流连南五道繁华之地,醉生梦死。后来遇到祖悲秋、连青颜、洛秋彤,他的人生才开始一点点地改变。虽然连青颜最后负他而去,但是辗转终于来到自己憧憬的大漠,也算是完成了平生的一个志愿。在大漠阳光照耀下,郑东霆心中阴霾尽去,忍不住仰天用力伸了一个懒腰。看到师兄的表情变得轻松,祖悲秋天真地以为危机已经远离,也轻松地伸了一个懒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探手到包中去取水袋。远处的天空传来常走西域的大漠旅客悠扬的歌声:“小桥流水是我家,远走西域只为她,骄阳风沙骆驼骨,换来一抹笑如花。”
这是唐朝民间流传甚广的行商歌谣,便是不识字的老妪小儿也朗朗上口。歌声沧桑悠扬,浸透着大漠无边、风沙万里的空旷悠扬。听到这动人的歌声,那些在大漠中疾行的江湖客们忍不住纷纷抬起了头。
“嗨——她是大漠第一花,英雄豪杰都爱她,冰做肌肤玉为骨,天山雪莲鬓上捅!”那个疯疯癫癫的少林金和尚此刻突然仰起头来,扯开嘶哑的嗓子,应和着远处那些商旅们悠扬的歌声,大声唱了起来。他的胸肺似乎刚刚受过什么重创,令他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沉重和沙哑,却令他放肆疯狂的歌声中平添了几分粗犷和豪迈。难为他一个刚刚从河南少林冲杀出来的受戒和尚居然也知道这首流传在北方诸道和大漠上的情歌。
“嗨——她的眼是静湖水,她的笑能平风沙,她的歌舞惹人醉,她的吻让我梦里常牵挂。”太行山第一才子“妖刀”姬放歌此刻听到这首情歌,似乎也被勾起了淡若愁思的如烟往事,忍不住扬起喉咙跟着少林金和尚唱了起来。
大漠、骄阳、风沙、情歌、不知名的美人和几千几万里的空寂,似乎比任何江湖风暴都更打动人心,这群心怀异志的江湖客仿佛忘记了此时此刻充溢在空气中的杀机和危险,都跟着姬放歌和金和尚狂放的情歌肆无忌惮地大声唱和起来:“嗨一她的眼是静湖水,她的笑能平风沙,她的歌舞惹人醉,她的吻让我梦里常牵挂。”
美丽的情歌如梦如幻,令本来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郑东霆和祖悲秋一时之间忘记了自身的窘境,从心中升起了一股对心上人无法抑制的渴望。郑东霆想起了连青颜临别之前那不顾一切的一吻,而祖悲秋则想起了洛秋彤在关中剑派那激情四射的拥抱。
“漫漫大漠孤烟长,为她背井又离乡,寻找楼兰驻颜术,寻找负心白玉郎。骆驼尿是长生酒,蜥蜴腿是不死丹,皑皑白骨当被盖,一枕黄沙做温床。”郑东霆扯开嗓子,用比那金和尚还要苍凉嘶哑的腔调曼声唱了起来。
“踏遍西域一命亡,将身埋在阳关旁,魂魄夜夜归大漠,只为那——唇间一缕断魂香!”祖悲秋重复着师兄的旋律,将这一波三折的情歌结尾唱了出来,唱到最后一句,格外触景生情,一对小眼珠中含满了多愁善感的泪水。
“哈哈哈哈,凄凉,真他妈的凄凉!”金和尚听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仰天大声嚎了一句。他的感叹引起众人幸灾乐祸的疯狂大笑,仿佛对那情歌中所描写的痴情汉子满是不屑和蔑视,却又不无感慨。
这片放肆的大笑刚刚消散,远处天际中突然冒起数尾淡淡的烟尘,数息之后,十几个毡帽、短褂、貂氅、满头小辫、装扮奇异的胡人宛若十数匹疾驰而来的骏马,飞快地闯入了这群人的阵中。
打头的胡人一脱毡帽,用生硬的汉话高声道:“中原的兄弟,是要去塞上天书博览会吗?”
“正是!”唐万里和金和尚同时大声应道。
那胡人嘿嘿一乐,转头跟身边的胡人用突厥话嘀咕了两句,那些胡人纷纷高举双手,大声欢呼了起来。那胡人走到唐万里身边,深深作了一个揖,恭声道:“中原的兄弟,听说这次博览会是中原第一豪杰“圣手”牧天侯亲传后代一手举办的,我们塞外的兄弟冲着牧圣手的名声,那是死也要来捧场的,不知道这牧圣手的亲传高手长得是何模样?”唐万里立刻朝郑、祖二人一摆手,傲然道:“真人就在此处,兄台想要探个究竟,何不自己来看?”这个胡人大喜过望,转过头来,朝郑、祖二人连连拱手:“兄弟我不知两位大驾就在此处,刚才礼数不周,见谅!不知这次天书博览会中原秘笈会占几成?”
郑东霆和祖悲秋互望了一眼,心里同时道:“原来这次盛会叫做天书博览会……嗯,主办人是我们?”他二人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个胡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这个胡人头领看起来庸庸碌碌,实际上却甚是精明,只见他一双黄眼突然精光一闪:“两位看起来对于今次大事并不清楚,莫非竟是冒名顶替不成?”
“哎!你这个胡狗好生啰唆!”他们身边的唐万里眉头一皱i冷然道,“中原秘笈数量岂能预知,便是知道又岂能现在就告诉你?这两位乃是圣手牧爷亲传弟子,在中原载誉已久,怎会是假冒的。就在几天之前,他二人还在武林盟主、少林住持、越女宫主、年帮帮主手下将我等十数人救出重围,身份绝无可疑。你莫要挑拨离间。”
“啊!”这个胡人似乎见识极为广博,对于少林、越女、年帮、中原武林盟都极为熟悉,一听之下顿时仰慕之色溢于言表,连连作揖,“兄弟孤陋寡闻,得罪了,请两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说完这句话,他朝身边的手下用胡语说了一句:“的确是中原同道,而且后面有追兵,放鹰!”
郑东霆和祖悲秋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身后那个手下的模样,就见眼前褐影一闪,一只铁嘴钢爪、气势汹汹的恶鹰嘹亮地长鸣一声,箭矢一般射入天际。郑东霆将这只鹰看在眼里,心中猛地一跳:这是一只驯养调教得极为出色的猎鹰,用于捕猎、侦查,并能以特定的飞行轨迹通讯。驯鹰绝技本来在突厥族中广为流传,唐初大战之后,突厥人背井离乡,四处流浪,把驯鹰之术传到了大漠南北。如今,不但突厥人、回鹘人深谙此道,吐蕃、粟末、室韦诸族也深有所得。训练好一只成年猎鹰过程极为艰辛,必须要有专人以无比的耐心调教,而且需给猎鹰喂食大量好肉,以确立它的忠诚和与主人的默契。能够喂养出优秀猎鹰的,无不是在各个部落中权势财富都极显赫的单于酋长之流。想到这里,郑东霆不禁对眼前这个卑躬屈膝,极尽媚态的胡人另眼相看。谁知他这番心思刚起,在眼前大漠的南、北、西三向上,密密麻麻飞起数十只同样神骏的猎鹰,只见这些猎鹰展开波浪般缥缈优雅的翅膀,在空中自如地按着各种奇异的轨迹翱翔着。有的轨迹呈葫芦形,有的轨迹呈波浪形,有的轨迹则是简简单单的圆弧。随着这些猎鹰的出现,各个方向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疾驰如电的身影。有穿着兽皮猎装的室韦高手,有脖盘长辫的粟末好汉,有一身紫红僧袍的吐蕃喇嘛,有浑身劲装疾服的突厥壮士,有背负曲颈琵琶的龟兹神秘客,更有无数西域诸国的高手,人人穿着郑东霆从来没有见过的服饰。
“好……好多,都是衣着奇怪的高手!”祖悲秋的胖头飞快地来回乱转,似乎两只眼睛已经不太够用,“那边……还有那边!好多!”郑东霆狠狠一捏师弟的大拇指,示意他不要随便说话露了自己的底。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师兄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个天大的困境。
看到塞外高手众多,气势慑人,报信的胡人感到极为得意,他老气横秋地双手抱于胸前,朗声道:“两位大人,用不用让塞上的兄弟料理掉后面的跟屁虫?”
郑东霆和祖悲秋互望一眼,同时咳嗽了一声。郑东霆低眉敛目,故作姿态地低声道:“中原门户之争,不劳外人插手。”
他身边的唐万里似乎深以为然,微微点头,转头冷然道:“叫你塞上的同党老实点,我们虽然叛出江湖,但仍是唐人,你们要和唐人过不去,我的暗器可不长眼睛。”
感受到唐万里身上森寒的杀气,这胡人顿时识得厉害。他以手抚胸,微微一躬身,接着脚下加劲,走到队伍的前方。随着塞上高手的加盟,这群离经叛道者的队伍愈发显得庞大。跟在他们身后的中原武林门派高手此刻不得不放缓了脚步,和他们隔开了一个更加遥远的距离。
此刻已经到了大漠的黄昏时分,白日骄狂的太阳此刻显出了几分疲惫,醉意盎然地朝着西方坠下。天边淡淡的云霭宛若一片片随风飘舞的青色丝巾,在橘黄色的夕照衬托下变幻着飘逸的形状。微凉的晚风吹拂着众人滚烫的脸颊,让人们在一天酷晒的折磨中得到了一丝否极泰来的轻快。在漫射西天的最后光影之中,一个孤零零的高挑身影从西方大踏步走来。
这个人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头上戴着同样漆黑的斗笠,斗笠上端端正正挂着一巾黑纱,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他的手上戴着漆黑的粗布手套,一只手在身侧摆动,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皮肤绽露在空气中,令人无法猜测他的真实身份。这样一个神秘人,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出现,已经预示着他的身份决不寻常。
“来的是谁?”一行人中打头的少林金和尚大吼一声。
这个黑衣人霍然站住脚步,藏在身后的手突然从背后伸了出来,手掌上牢牢握着一杆数尺长的旗,旗帜打了几个罔圈缠在旗杆之上。只见他手一颤,这杆旗在他手掌上连续转了五个圈,缠绕在杆上的旗帜完全脱开,紧接着他手一扬,这杆旗在空中飞旋了三圈,“哧”的一声捅入身边的沙中,旗帜被晚风一吹,哧啦啦地飘扬了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旗帜上赫然画着一只振翅长空的大鹏金翅鸟,嘴里衔着一本装潢古雅的神秘典籍。
“金翅天书旗!”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
“难道博览会的会址就在这空无一物的沙漠之中?”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唐万里连忙快走两步,朝这个黑衣人一抱拳:“这位仁兄,莫非你就是天书博览会的接引使?”
那黑衣人微微点头,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尖锐声音开口道:“主事已经预料到各位身后定然会有追兵。从现在起各位跟着我,所有人施展轻功星夜奔行,=三昼夜后我们就能甩开各大门派的执法队,到达会场。主事一切都有妥善安排。”说罢他的眼睛一侧,猛然看见唐万里身后的郑东霆和祖悲秋。
“你们也来天书博览会?”那黑衣人尖锐的语气中露出一份惊异,浸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仇恨。
看到唐万里、金和尚、宋无期、姬放歌等人脸上同时露出惊疑之色,郑、祖二人顿时冷汗直流。郑东霆连忙一瞪眼,大声道:“怎么,我当然要来,谁都不来我们也要来,怎么着,你竟然会怀疑我们吗?”
那黑衣人默然注视他良久,忽然尖锐地冷笑了两声:“哼,我早就猜到你会来,像你这种沽名钓誉之徒终于等到这个改变江湖格局的机会,又怎会错过?”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释然。郑东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底却升起疑惑:我似乎认识他,他是谁呢?这时,祖悲秋已经连走两步来到这个黑衣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良久,大为不解地尖声说:“奇怪,我似乎认识你,我应该见过你,但是却想不起来你是谁。总感觉你不应该在这里,但是你却偏偏就在,真不舒服。”听到师弟说了半天傻话,郑东霆感到脸和脖子都是一阵燥热,连忙一把将祖悲秋拉到身边,制止他继续发表谬论。这个时候,少林金和尚已经按捺不住兴奋:“我说接引使,既然要走就赶快,此刻我们突然施展轻功,一定能把那帮名门正派的王八蛋甩出三里地。”
黑衣人此刻也顾不上和郑、祖二人纠缠,只见他微微一点头,将手指放入嘴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接着整个人仿佛一道电射而出的黑羽箭,瞬间已经在数十丈之外。看到黑衣人轻功卓绝,所有胡汉魔头们都起了争胜之意,他们纷纷大声呼啸着,拔足飞奔。眼看着这些魔头都跑了,跟在后面的名门正派的高手也连忙展开轻功追逐。郑东霆因为需要照顾祖悲秋,慢了一步,眼看就要陷入这些高手的包围之中。
危急之际,郑东霆从包裹中一把拽出事先买好的绳索,飞快在自己腰上打了个结,接着在祖悲秋身上打个结,然后将多余长度的绳索打成一捆,塞到师弟手中,沉声道:“师弟,你现在立刻施展你的轻身功夫,师兄我可以用这根绳拉着你走,比紫藤椅要快,快点儿!”
“嗯!”祖悲秋紧张得满脸紫青,飞快地点了一下头,双手横于胸膛,气沉丹田。郑东霆趁势施展轻功,双腿一发力,向前疾奔。令他感到大吃一惊的是,这一次他运起轻功,身子比往常还要轻,宛若全无分量,只是感到腰部微微一紧。他没有时间多作计较,只是双脚交错,身子微躬,展开天下无双的“燕子飞云纵”,朝着前方的人群赶去。
郑东霆的轻功传自天下第一逃命专家牧天侯,实是江湖第一的功夫,平时他到哪里都要驮着个两百斤的胖子,所以看不出如何迅捷。如今祖悲秋一运轻身功夫,整个身体分量全无,郑东霆没了负担,“燕子飞云纵”的特性完全体现。只见他犹如一只划沙而过的黑燕子,闪电般穿越数百丈的距离,将名门正派高手远远抛开,飞速赶上了前面发足飞奔的大队,并且势如破竹地超过一个义一个自命不凡的魔头高于,朝着当先飞奔的金和尚、唐万里、姬放歌、宋无剃、公羊举等人组成的梯队赶去。虽然金和尚等人都有一身惊天动地的艺业,但是单论轻功一项,的确及不上深得牧天侯真传的郑东霆,此刻发足狂奔,高下立分。只见郑东霆连赶三五步,躬身一个腾跃,已经犹如一条出海的箭鱼,从金和尚等人身边穿越而出。
“好功大!”众人齐声高喝,就连和郑东霆仇深似海的姬放歌也忍不住喝一声。但是他们刚刚叫完好,立刻纷纷哄笑了起来,其中夹杂着金和尚和唐万里的惊呼,还有祖悲秋忙不迭的道歉声。郑东霆连忙回头一看,只见祖悲秋舣手拢在胸前,整个身子像浮云一般飘舞起来,随着郑东霆跑动时的颠簸而左右摆动,不断打在金和尚和唐万里身上。
“你把绳子松开,飞高点儿,就不会撞着人了。”郑东霆不耐烦地说道。
“噢!”祖辈秋双手一松,本来被他攥在手中的多余绳索被全部释放,他的人一瞬间落出老远,远远被抛到了后面。但是随着郑东霆的发足狂奔,一股股强烈的气流吹动在他的周围,令他轻飘飘的身子渐渐向上攀登,渐渐变得高悬于空中,宛若一只飞鸟,俯瞰一众在夜色中飞奔的江湖客。在他的周围,数十只跟随着主人飞翔的猎鹰发出惊奇而兴奋的啼鸣,纷纷在他周围俯冲来去,似乎在欢迎这个新出现的飞行者。远处被黄昏最后一丝阳光所照射的漫漫大漠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够看到西尽头一片片本来目不可及的沙丘和戈壁。
“师兄,我飞得好高,天地好大,天空好近!”祖悲秋平生第一次在飞奔中如此酣畅淋漓地俯瞰大地,不禁兴奋地大声吼道。
“喔!”正在快步奔行的金和尚一个旋风转身,一眼看到正高高飞在空中的祖悲秋,顿时激动地大吼一声,“好啊!这是什么鸟功夫?”
“圣手门徒好俊的功夫!”年帮帮魁公羊举由衷赞叹道。
郑东霆回过头来,也吓了一跳,高兴地叫道:“师弟,怎地真成了风筝?害不害怕?要不要下来?”祖悲秋逸兴遄飞地高声道:“师兄,我这辈子没这么痛快过,我永远不要下来!”
“好,今天师兄让你玩个痛快!”祖悲秋这堪比列子御风的神功让郑东霆极度兴奋,把对未知前程的担忧和心上人负心而去的愤懑都抛在了脑后。只见他身子一侧,沿着一条四十五度角的斜线疾奔,接着猛然一个转向,身子打横斜飞,沿着之字形的路线一个转折。随着他奔跑方向的变幻,祖悲秋的身子被带得东摇西晃,不断俯冲下降又缓缓爬升,犹如一只觅食的大鸟,不断从正在埋头疾奔的江湖人物头顶飞过。这些胆大包天的离经叛道者个个都是好热闹的主儿,每当看到祖悲秋从头顶掠过,就纷纷扯起嗓子怪声呼喝叫好,这些叫好声有汉语的,亦有胡语的;有粗豪的,有尖细的;有男声,有女声,端地是种类杂陈,热闹非凡,为这沉闷紧张的疾奔之旅平添了无数情趣。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来回奔行的郑东霆玩得累了,缓缓收回绳索,兴冲冲地大声问道:“怎么样?师弟,爽不爽?”回答他的却是迎面一泡祖悲秋的呕吐物。
龙城鬼谷天书会
阳关至蒲昌海凡五百余里,九成的地形乃是沙漠,走于沙上,每一脚都会陷入尺余深的沙中,就算身有轻功,奔行也极为艰难。经过三天三夜不间断的飞奔,即使像郑东霆这样常年活在追逐或者逃亡中的奔跑能手也感到筋疲力尽,到了体能的极限。和他一同奔跑的魔头们此刻也人人喘息急促,汗出如浆,还有好几个人掉了队,谁也看不到他们跑到了什么鬼地方。跟在他们身后的名门正派高手们更加狼狈,很多体能较差的各派弟子此刻被远远抛到了身后,连影子都看不见。各派元老不得不分派得力高手留在后面寻找和就地照顾那些弟子,令追兵的势力愈发单薄。然而此刻仍然能够远远咬住众人的高手,无一不是中原武林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绝顶高手。
这个时候,展现在众人眼前的大漠景象已经不知不觉起了变化。平展如镜的黄沙大漠逐渐被形状奇异、大小不等、由东北向西南排列有序的土丘所取代。刚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土丘不过是零零星星了现在荒漠中,有的像一把收起的花伞,有的像一根刚长成的春笋,有的像一杆插在土中的旗杆。这些土丘的侧面峭壁极为陡峭,底层色暗,隐隐泛绿,上层变成奇异的淡红色。当人们朝着深处走去之时,古里古怪的土丘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大。有的土丘硕大如楼,仿佛是哪个幽冥鬼国在大漠中建立的城堡,有的土丘宛若气势恢宏的龙船爬伏在流沙之中,长风吹过,黄沙流转,这艘沙船仿佛正在扬帆起锚,乘风破浪。如果熟知蒲昌海地形的行者到了这里,便会立刻认出此乃蒲昌海东北曾经吓坏东晋高僧法显,难倒唐僧玄奘,令行人止步的魔鬼之地——龙城。
随着土丘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不好走,曲曲折折,高低不平,颠簸难行。周围的天空渐渐被高耸的巨大土丘所遮蔽,虽然是晌午时分,但是山川深处黑影憧憧,明暗相间,令人怀疑自己到了阴阳鬼都。
穿过一连串巨大的土丘阵之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两座高达十丈、方圆七八丈的巨大风蚀土丘,犹如两扇巨大的城门挡在众人面前。郑东霆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发现夹在无数山丘之中的来路犹如一条穿过城门的幽暗隧道,而这两道状若城门的山丘则恰好形成了易守难攻的要隘。
“如果在这里埋伏一批人马,我们这群人有死无生……”郑东霆胆战心惊地想着。穿过这两扇土丘,众人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地面,发现在眼前伫立着十二根巨大的沙柱。这些沙柱高六丈,十人合抱,相距一丈到两丈不等,以两扇类似城门的土丘为中心,呈半圆形排列。在每根沙柱之上都插着一杆高达丈余的大旗,旗幡招展,十二幅大鹏金翅鸟衔经的图案在碧蓝的天空下猎猎舞动,平添无尽煞气,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每杆大旗之下,都站着一位气宇轩昂的黑衣勇士。只见他们头戴狐皮帽,肩披貂裘,身着黑色劲装,双手戴着黑色护腕,掌心裹着黑丝布,脚上踏着黑玉靴,腰挂六壶虎口龙尾箭壶,手提百石黑铁强弓,双脚不丁不八站立,渊渟岳峙,屹立如山,所显示出的气度,足以匹敌世间任何绝代高手。像这样厉害到吓人的高手,世间有一个已经嫌多,此刻居然突然出现十二个,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看到这十二个黑衣高手,打头的接引使精神一振,转过头来朝众人道:“各位不必惊慌,这十二位兄台乃是主事特意派遣到这里来阻挡追兵的。过了这擎天十二柱,我们就要到天书博览会的会场了。”
“怎么阻挡?后面跟上来的都是了不得的高手!”少林金和尚看了看上面那几个不可一世的黑衣高手,不由得不服气地问道。
“十二门将自有办法。”接引使微微一笑,悠然自得地说。
就在这时,一个站在最高沙柱上的黑衣汉子突然打了一声呼哨,朝接引使做了一个立刻走的手势。接引使连忙点点头,双手一抬,扬声道:“各位,快走几步,追兵上来了!”
众人只得跟在他身后,加紧奔行了数百步,瞬间穿过了十二沙柱,来到柱后一片绵延千里,呈现着玫瑰色的风蚀山川前。这片风蚀山丘高达百丈,周围连绵不绝,没有任何一处被风沙蚀断,而是同执地连接在一起,形状仿佛一条蜷曲着身子的红色巨龙。
就在众人仰首望着这片奇异的丘峦,不知道该如何行进之时,“嗒”的一声弓弦响犹如平地一声炸雷,尖锐的声浪刺得众人耳际生疼,所有人都忍不住回过头望去。只见那所谓十二门将中的一人扬手开弓,一枚浑身涂得漆黑的黑羽箭呼啸着飞出,狠狠钉在十二沙柱正中状如城门的土丘之上,轰的一声巨响,将那坚固的土丘轰出一道直径尺许的大坑。众人正在惊叹这个门将箭法之凶悍雄浑之时,“嗒嗒嗒嗒”一连串炸雷般的弓弦声相继响起,巨大的声浪一瞬间淹没了整个山川,就算这里所有人都内功了得,此刻也忍不住用手按住耳朵,以此来舒缓弓弦声对耳膜的巨大冲击。只见这十二门将同时弯弓搭箭,以一种奇特的连珠箭手法,双手变换,不停放箭。在空中飞行的黑羽箭前后之间连成一条绵延不绝的黑线。只见碧蓝色的天空之下,十二道漆黑色的箭链犹如十二条死神的枷锁将十二沙柱和两道土丘大门连接在一起。气势惊人的轰隆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呼啸而至的黑羽箭前仆后继地摧残着巍然屹立的土丘,令本来坚固如山的土丘摇摇欲坠。
这密集而强劲的箭雨持续了二十息的时间,在这短短二十息之内,这十二门将已经射光了身上六壶黑羽箭,两座土丘瞬间密密麻麻布满了成百上千个尺许方圆的大坑,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发出绝望的崩颓声,从左右两边朝中间坍塌下来。数万方土石瞬间埋没了众人的来路,将身后追来的中原高手完完全全地挡在了外面。在土丘倒下的瞬间,远处似乎有几声惊叫,却也不知道那些正道中人到底有多少死伤。
郑东霆经过牧天侯悉心调教,目光极准,一眼就看出这十二门将所使用的箭法乃是昔日突厥箭神兄弟独步天下的连环箭法,是需要极强内功配合的神箭。这十二个人能将这路箭法练得如此举重若轻,挥洒自如,以他们的年纪来说,简直是奇迹,除非他们是天生学武奇才,否则绝难有如此成绩。他不由得暗暗将郑家的箭法和他们比较,却发现自己毫无把握战胜他们,想到世间突然多了十二个箭法如此了得的高手,顿时令他头皮发炸,胆战心惊。
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接引使的高声呼唤:“各位,请跟我来!”他抬头一看,只见接引使此刻正站在高耸的红色丘峦之上,朝着众人摆手。在红色丘峦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已经爬满了数十个施展壁虎爬墙术向上爬的高手。祖悲秋此刻凑到郑东霆身边,小声道:“师兄,我爬不上去。”
郑东霆偷偷转过头去,朝身后巍然屹立的十二门将看了一眼,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打消了抓住这个机会逃跑的主意,无奈地一把抓住祖悲秋的腰带,一抬手将他轻飘飘的肥胖身子丢上了丘陵顶端。
爬上丘峦顶端的众人放眼望去,不禁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在这片连绵不绝的环形山脉之内居然环绕着一个面积足有半个长安城大小的深谷。这红色山脉内侧峭壁比外侧更加陡峭,直上直下宛若刀削,直人那无底深渊。郑东霆凝聚眼力,探头朝谷底看去,只见云雾缭绕,看不见底,只有隐隐约约的磷火在深谷中间或闪现,显示着谷底无外乎是一块埋骨之地,看得久了,以他的定力仍然感到一阵头昏目眩,虚汗直流,浑身冰冷。若只有这深谷也不算出奇,奇就奇在深谷的中央赫然有一片紫红色的谷中高地。这片高地比周围的山势要低出数十丈,浸在谷内青白色的云霭之中,远远看上去仿佛一颗漂浮在沧海波涛中的红色龙珠,充满了神秘曼妙的色彩。
在众人站立的山川处,有一段诡异的山岩犹如一个硕大的巨龙头,张着血盆大口,朝着深谷中的龙珠高地扑去。整个山地的格局乃是盘龙咬珠的形势,从高处看起来当真鬼斧神工,惟妙惟肖。
在这个巨龙头的顶端,孤零零地站着一位身着刺花淡色锦绣长袍,头盘高髻,手拿折扇,脚踏云鞋,仙风鹤骨,俊朗若神的男子。
郑东霆和祖悲秋看到这个人,吓得浑身酸软,差点从山上掉下深谷之中,只听得他们仿佛呻吟一般低声唤道:“师……师父?”
自从郑、祖二人来到甘州以来,短短七八日间,他们见到了太多神秘莫测的江湖客、诡异难测的高手名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江湖机密,一路上又经过了大漠风沙的洗礼、龙城鬼都的冲击,再接二连三地被这天书博览会组织者强大而缜密的布置所震撼,直到来到这宛若世外魔域的神奇之地,他们的精神进入了一种极度恍惚的状态。所以乍一看到那神仙一样的人,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自己的师父“圣手”牧天侯。等到他们随着众人爬上巨龙头,来到那人近前,才恍然发现,这个人虽然在相貌、神态上和牧天侯有八成相似,但是年纪却相差太远。这个男子只有二十岁左右,看上去还有一丝淡淡的稚气。他的眼睛轮廓极像牧天侯的风目,但是眼角处极为柔和,几乎有些媚态,令这双明亮的眼睛有些妖异。他的眼瞳一只是深黑色,另一只却是浅灰色。他的眼眶深陷,令他整个脸庞层次分明,下颌极为尖细,轮廓柔和,透出一种大家闺秀才有的娇柔。最令人感到别扭的是他一笑起来左右脸颊上有两个很明显的酒窝,为他的整张脸平添了一丝不该有的娇媚,和牧天侯的英俊迥然有异。
这个男子看到众人来到近前,双手迎风一展,朗声道:“欢迎各位来到葬神谷!”他的话音刚落,一阵长风吹落谷中,引起满山海潮一般的龙吟之声,仿佛葬神谷内所有神灵的鬼魂一起抬头呐喊,准备接引新的游魂入谷,在气势磅礴中透出一股淡淡的阴森之意。
“难道你就是那个天书主事?”少林金和尚扛着枣木棍越众而出,伸指一点这个男子,满是怀疑地问道。他的话引发了所有人的共鸣。这个天书主事在众人印象中乃是一个手眼通天的奇人。是他透过天下各大门派的重重封锁将天书博览会的邀函散发到江湖中所有心怀异志的高手手中。是他周密安排逃亡路线,派出得力接引使令众人逃脱了各门派的追捕。他能够驱策武功盖世、卓尔不群的十二门将,他能够在一片龙城鬼都中建立天书博览会的据点,他能够想出将天下武功秘笈集于一地重新分配的雄图大略。这样的谋略、这样的魄力、这样的才能怎么样也该出自一位能够与圣手牧天侯比肩的雄才,怎么会是一个才二十岁不到的少年。
事实上,参加这次博览会的人当中有一大群人都坚信所谓圣手亲传后代根本就是牧天侯本人。牧天侯一生虽然毁多誉少,但是他行事行云流水,任意行之,不受门派钳制,不守武林规矩,逍遥度日,横行无忌,实在是这些心有异志的人们心中秘密崇拜的偶像。他们之所以冒着千难万险来参加博览会,一方面是想要成为像牧天侯一样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想要亲眼看看平生偶像牧天侯。如今看到这个主事如此年轻,心愿顿时破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疑问。只见这个少年抬起握着折扇的手,将折扇在下巴上敲了敲,信步走到少林金和尚身边,围着他轻盈地转了一圈,接着伸手轻轻敲了敲他精赤的后脊背,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看到他笑得异样,周围来参加天书会的人都感到浑身一阵恶寒。只有没有看到他表情的金和尚没什么感觉,只是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从佛爷我身上你难道能敲出朵花来?”
“嗯,金刚不坏体神功……”这个少年放下手指,右手一展,“啪”的一声展开折扇,朗声道,“不过你练错了。少林寺每一种功夫都有一种佛法度化杀气。你急于求成,没有去修习佛法,只是强练神功,本该走火入魔,好就好在金刚不坏体并非杀人的功夫,而是用来向卫救命的,杀气不重,强练之下,只是将内功化成了外功,气形由内而外,连你的一身肌肤都化成了金色,当真是你的造化。”
这少林金和尚听在耳中,浑身一震,一股股冷汗仿佛下雨一般从头上流下。他本是伙工房的和尚,因为好动、好闹,没有佛性,少林门人不愿意教他功夫,他只好以打扫为名,潜入藏经阁偷学武功,第一个学的就是金刚不坏体神功。这一次居然被这少年一眼看了出来,犹如亲见,心下如何不胆寒。
“且慢,你说我会走火入魔,我练其他功夫也没有事,这是为何?”金和尚故意为难道。
“你的功法由内而外,已经化为外功,所练的都应是符合外功功法的金刚功、金刚般若掌、金刚伏魔神通、金刚指、大力金刚棍,这些都是外功功法,无走火入魔之厄,让你躲过一劫。若是你强练少林内功,不日就会毙命。这也是你抢得少林经卷却不敢修炼的原因,我说得可对?”那少年微笑道。
“你果然不愧为天书主事!”少林金和尚心悦诚服,连忙恭恭敬敬地双掌一拍,合十作礼,沉声道,“少林无空,有礼!”
那少年笑着拱手回礼:“不才牧忘川,家父名讳上天下侯,江湖人称圣手。”
“噢——”众人听在耳中顿时释然。原来是牧天侯的亲子,难怪有如此了不得的才华手段。郑东霆和祖悲秋互望一眼,立刻同时想起关中南宫芸肚中的孩儿来,难道就是他?牧忘川信步来到众人面前,妖异的眼睛环场扫视了一圈,深邃而莫测的眼神令每个人都不由得升起惴惴之情,生怕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武功家底,令自己无所遁形。就在这时,那一直不露真容的接引使凑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的双目立刻神光一闪,罩到了郑、祖二人脸上。
“大师兄,二师兄,想不到我们今天终于相见了。”牧忘川一双妖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缓步来到二人面前,双手一拱,淡淡地说。
“呃……咳咳,嗯……”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师弟,想到他那个混蛋父亲还有那个可怕的母亲,郑东霆踌躇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牧忘川才好。他身边的祖悲秋倒是极为干脆爽快,他憨厚地一笑,伸手握住牧忘川的手,轻轻摇了摇:“师弟,想不到我也有一个师弟了。”
所有人中最为诧异的就是唐万里,他看着这三个刚刚相识的师兄弟,忍不住奇怪地问道:“怎么,你们三个不认识吗?”
“呃……这个……”郑东霆挠了挠头,实在想不出如何解释,心里乱作一团。
牧忘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唐兄多虑了,我三位师兄弟因为种种原因素未谋面。但是圣手门徒心有灵犀,我这个天书博览会的主意,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定早就想到过,只是没有施展的手段,如今来捧我这个师弟的场,我热烈欢迎。”
“原来如此。”唐万里长长舒了口气,不再说话。
“牧主事,不知道天书博览会的会场在哪里?莫非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交易吗?”‘鬼王’宋无期环视了一下这位置险要的巨龙头,皱眉问道。
“不,天书博览会的会场乃是在升魔台。”牧忘川回头一指葬神谷中央那个云雾之中的红色高地。
众人望了望那千丈外的高地,又将怀疑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牧忘川脸上。就算是天下第一的轻功高手,恐怕也难以横跨如此漫长的距离。天书博览会组织者又会用什么样惊人的手段来把他们运到那云烟深处?
牧忘川年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显示出了少年人应有的活泼。只见他将折扇插入后脖领,从怀中掏出一节短笛,放到唇前,轻轻吹奏出一段简洁悠长的笛音。
葬神谷静谧的云雾突然发生了一片突兀的涌动,仿佛有一条巨大的游鱼要从波涛中跳跃出来。几声苍凉的鹰啼此起彼伏地响起,引诱得那群塞上胡人肩膀上的猎鹰格外躁动不安,有几只训练时日尚浅的猎鹰惊叫着飞人了高空,朝远方飞快逸去。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唯有耐心等待。数息之后,一只翅膀展开足有数丈之长的黄色巨鹰宛若一只带翼的恶魔,猛地一头冲出云海,朝着牧忘川所在的方向疾飞而来。待到这只黄鹰看到巨龙台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立刻仰起头来高声呼啸起来。随着这鹰中之王的呼叫,一只又一只和它同样大小的黄色巨鹰连绵不绝地冲出云海,懒洋洋地扇动着自己巨大翅膀,飞到巨龙头的顶空,围绕着半空中的鹰王,示威一般缓慢而威严地盘旋着。牧忘川收起短笛,朗声道:“各位,这些黄鹰乃是大漠异种,可以抓起成年的牛羊飞行千里而不疲惫。它们已经被高人驯化,专门负责驮运各位到升魔台。各位只要……”他一边说一边来到巨龙头的边缘,面对众人轻轻一跳,纵身跳入了万丈深渊。
“我的天,三师弟!”“师弟!”郑东霆和祖悲秋看到牧忘川如此忘乎所以地妄为,不禁大吃一惊,双双抢到悬崖边,焦急万分地朝下探出头去。只听得哧啦啦的翅膀破风声,一只在低空盘旋的黄鹰犹如一朵巨大的积雨云从悬崖边升起,在它的背上,牧忘川妖异地微笑着,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鹰背上,强烈的山风吹过,吹得他襟袖飘舞,直如仙人下凡,只看得郑、祖二人目眩神驰,祖悲秋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连连拍着胸脯。
一阵肆无忌惮的嘹亮笑声在人群中响起,似乎是在嘲笑这对师兄弟如此一惊一乍小题大做,坠了圣手门徒的身份。
在笑声中,牧忘川双脚一斜,宛若踩滑梯一般从鹰翅上滑落在地,从脖领上取下自己的折扇,潇洒地朝天空中的黄鹰一指,扬声道:“各位……请!”
“好!”少林金和尚第一个冲出行列,只见他一个招摇的空心跟头,身子蹿起三丈高,一猛子翻入了万丈深渊之中。唐万里跟在他身后,双袖一展,大鸟般凌空跃起,飘落悬崖。随着他们两个,宋无期、公羊举、姬放歌、花青、莫相见、党三刀一个接一个冲天而起,卖弄着千奇百怪的轻功花式,下饺子一般跳下巨龙头。每一个人下落数丈之后自有一只黄鹰俯冲而至,将此人驮在身上,双翅一展,扬长而去。
看到这些人都无危险,武功较差的高手们也纷纷小心翼翼地纵身跳入悬崖,在黄鹰们准确无误地驮载之下,朝着远处的升魔台浩浩荡荡地进发。
黄鹰载人之举顿时分出了众人武功的高下。轻功绝顶的高手脚踩黄鹰如仙人踏云,一派临风而举之姿,互相间还能够遥遥致敬,放声淡笑,浑不将身下万丈深渊放在眼里。轻功稍差的高手只能跨骑在鹰颈的末端,双手牢牢抓住鹰头后侧的羽毛,分毫不敢放松。再次一些的高手即使跨骑也呆不安稳,很多人身不由己从鹰身一侧滑落,只能双手紧紧抓住黄鹰的双脚,勉强保住性命。
眼看着众人都已经乘鹰而去,而那十二门将仍然在远处的十二沙柱扫荡前来捣乱的中原高手,眼前只剩下孤零零的牧忘川,郑东霆心中一动,伸手轻轻一拉祖悲秋的衣袖,朝他暗暗打了个手势。祖悲秋看在眼里,立刻明白了师兄的意思,连忙紧了紧腰上的绳索,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因为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三师弟到底轻功有多了得,郑东霆暗暗运足了全身的真气,力贯双脚,一旦他一发功,瞬间就可以射出三四十丈距离,就算是这刚认的三师弟从出生就开始练功,也绝对无法追上飞云纵的神通。
谁知道他刚要抬脚,一直目送众人乘鹰离去的牧忘川突然转过身来,厉声喝道:“给我站住了!”郑东霆和祖悲秋心里同时一哆嗦,两张脸宛若死灰,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逃跑的意向。谁知牧忘川疾行数步越过这对师兄弟,朝他们身后冷然道:“你们是谁?”
郑东霆和祖悲秋大松一口气之余,心又不由自主地吊了起来,暗暗震惊:什么人行到自己身后,自己仍然感觉不到,于是同时转头望去。
眼前站着三个奇装异服的塞外人士。打前站立的一个人乃是个满脸虬髯胡须的粗豪汉子,一身的锦绣胡服,裹着淡色胡麻围巾,一条行脚商的自布口袋扛在右肩。相对于他那彪形大汉的外表,他的身材勉强只到六尺,虽然并不算矮,却有些对不住他的模样。他的肩膀比一般的大汉显得窄小,虽穿了很厚的衣服,但是仍然能看出他腰围纤细。
在他的侧后方站着一位风华绝代的妖艳妇人。她穿着一件高腰及胸、长裙飘飘的裙装。裙装上绣满了丹凤朝阳、百鸟朝凤等诸般图案,玲珑精致,花样百出,满衫绣花无一个重样。她半袒的胸前大胆地露出一抹颜色靓丽的锦绣抹胸,裙装内披着一层薄如蝉翼、细腻透明的轻纱,衬得她健美优雅的胴体若隐若现。她大红袍的双袖之间慵懒地挂着一条淡青泛粉的帔帛,宛若清晨时山间被阳光斜照的云霞一般如梦如幻。相比于这位妇人绝美的服饰,她的脸却着实吓了二人一跳。她的脸上涂满了雪白色的脂粉,几乎将她本来的面目完全掩盖住了。她的额头上用金笔勾勒着淡淡的鹅黄,眉毛全部被剃去,用青红紫黄白五色的胭脂涂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色彩,在她的眉心处贴着宝相花型的翠羽,太阳穴处用胭脂绘成弦月形状,晕成斜红,直入脸颊。她的嘴唇上点着娇小玲珑的丹砂,形成浓艳的天竺唇形。这些妖艳的浓妆令人们根本无法看出她是年轻还是苍老,甚至是男是女也极为模糊。
在这一对奇装异服的男女身后,站着一个驼背独眼的老头,仿佛龙龟一样躬着身子,驮着满满的一箱秘笈。只见那虬髯汉子大踏步走到牧忘川面前,豪迈地一抱拳,用一种怪异的尖声道:“我等三人来自天山,在下师天霸,这位是拙荆殷小蝶,后面的是我的忠仆靳酒翁,特来参加天书盛会。”
“天山?”牧忘川冷冷一笑,“本次天书博览会请了天下所有门派的英雄豪杰,唯独没有请天山人。因为这一次展会之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天山秘笈。几位既然没有邀函,还是请回吧。”
“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天山秘笈。”这句话令郑东霆浑身一震。天山剑派若论声势武功,在中土门派之中乃是公认的翘楚。如果天山秘笈被人尽揽,也就是说,近三分之一的中土秘笈已经流失。
那师天霸踌躇了一下,转头望了身边的夫人一眼。只见那位美艳夫人镇定自若地一笑,用满是磁性的沙哑口音开口道:“普通的天山秘笈我们夫妇的确自感拿不出手,但这一本又如何?”说着她轻移莲步来到郑、祖二人和牧忘川之间,用脊背挡住了二人视线,素手宛若一朵黄昏时分花瓣收起的睡莲,朝自己的袖中一拢,接着玉臂轻弹,一本暗褐色的秘笈被她拈花一般拈于食指和中指之间,朝牧忘川飞快地一晃,旋即收起。
那牧忘川看在眼里,一对妖眼仿佛被一股强光刺激,瞬间张得硕大,瞳孔骤然收缩,连他雪白的脸上都被兴奋的淡淡血色所笼罩,双鬓青筋暴起,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将双手拢入袖中,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来,朝升魔台一让:“三位,请!”
看着这三个怪人一个接一个坐着黄鹰飞上了升魔台,郑东霆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对师弟用传音人密道:“准备……我们现在就走。”
“别走啊!师兄!”祖悲秋死死攥住郑东霆的衣袖,用传音人密答道,“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不用去天山了!”
“什么?”郑东霆不解地问道。
“刚才的两个人,丈夫是秋彤,那夫人是连姑娘。”祖悲秋激动地说。
“啊?”郑东霆大吃一惊,抢上前两步朝着远去的虬髯汉子和美妇人望去,“老天,她们竟然懂得这么厉害的易容改扮。不过现在看起来,那个虬髯汉子的腰太细了,而且个子偏小,确实不像个男人。”
“是啊,”祖悲秋点了点头,继续用传音入密说,“我从她的嘴和下巴可以轻易认出她来。”
“噢……”郑东霆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那……你靠什么认出青颜的?”
祖悲秋沉默了一会儿,回话道:“她两眼之间的距离。”
一朝相见断人肠
当黄昏最后一缕余晖洒落在升魔台上时,整个升魔台从原有的紫红色转化为明艳的橘红色,犹如一支即将熄灭的火炬,透出一股朝不保夕的美丽,令人心醉神迷。当暮色所带来的黑潮完全淹没升魔台时,十二支火箭拖着长长的曳光,落在升魔台广场十二堆浇满牛油的篝火之上,顿时让夜色中增加了十二个光芒万丈的光源,照得升魔台亮如白昼。随着篝火的点燃,升魔台中央红岩雕凿而成的石宫中也点满了明亮的油灯。参加天书博览会的各路豪杰被一位位衣着娇艳的仕女引领,络绎不绝地走入石宫大殿,在满殿丰盛的酒席周围团团坐下。
放眼大殿之上,陪各位豪杰饮酒的酒姬千娇百媚,不但有中原各大名楼的红牌,更有来自大食、龟兹、波斯、天竺的绝色佳丽,天香国色,花团锦簇,令人未曾饮酒,已经有了三分醉态。面前的酒席不但囊括了塞上高原的风味特产,而且大唐十道著名的菜肴,这里也是应有尽有。喜欢大鱼大肉的豪杰,有烤全羊、烹全牛和烧乳猪等伺候;喜欢精雕雅食的有富贵羹、鹿肠酒、甘露膏、金笼炙;不食荤腥的人们有各式菜蔬和塞上罕有的新鲜瓜果。一时之间,满殿欢声笑语,宾主尽欢,气氛融洽到了极点。酒过三巡,牧忘川捧着一盏金露酒,大踏步走到石宫大殿正中的石桌前,仰头饮尽酒杯中的美酒,接着用酒杯用力敲了三下桌面,发出悦耳的咚咚咚三声。这敲击声透过满殿嘈杂的谈笑声清清楚楚传人众人耳中,顿时令人们安静了下来。
“各位。听我一言。”牧忘川双手高举,意兴飞扬地高声道,“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命如朝露,扬名趁早!”“好!”满殿顿时响起一阵炸雷般的叫好声。
“你们今日敢冒着大不韪,排除万难来到这里,就证明各位胸有大志,想要踢破世间的条条框框,来这里成就不一般的事业。我牧忘川敬各位一杯,祝大家梦想成真!”牧忘川洪声道。
“干!”听到他的话,众人无不生出知己之意,纷纷仰脖喝下杯中的美酒。
“有的人出生就是傻瓜,再怎么练还是傻瓜;有的人出生就是天才,越练就会越强。但是傻瓜守着一堆秘笈愁眉不展,天才却只能看着秘笈望洋兴叹。世间怎会有这样的道理?”牧忘川双手一摊,厉声道。
“操他祖宗,没这样的道理!”金和尚心有共鸣,大吼一声。他的话令众人哄堂大笑。
“有的人庸庸碌碌,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的人胸有乾坤,志比天高,大鹏展翅恨天低。但是这些庸才却用陈规旧俗压在有志者的身上,强迫他们和自己一样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世间怎会有这样的道理?”牧忘川再次大声道。
“没这个道理!”这一次众人都被他说中了心头事,纷纷大喝了起来。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世间哪有这么多陈规陋习,条条框框。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上,本该行云流水,任意为之,什么门派之别,什么江湖规矩,都当它是狗屁……”牧忘川的慷慨豪言仍然在疯狂地继续着,但是他的话语却已经被大殿上人们一阵又一阵爆雷般的喝彩声所打断。
看着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推倒江湖法则的狂热之中,郑东霆不禁也被牧忘川充满煽动性的话语触动了心事。他的一生都在江湖规矩和师门所学的夹缝中求生存。虽然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只能装傻扮痴,缚手缚脚地过活,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果有一天,江湖规矩真的在这一片狂欢声中轰然破碎,那么他郑东霆岂非终于可以挣脱枷锁,享受到一直梦想的生活?
“师兄……”正在郑东霆想得出神的时候,祖悲秋尖细的声音突然钻入他的耳中,“若是这些人真的能打破所有江湖规矩,那你岂非终于可以在江湖中自由自在了?”
祖悲秋行走江湖时日太浅,对于郑东霆的不幸,他只能理解到自不自在的程度。毕竟,他并没有生来就怀有身赴江湖之志,无法了解郑东霆心中一直怀有的抱负,因而也对眼前的形势分不清轻重缓急。
“嘘!”郑东霆一把按住祖悲秋的手,小心地朝四周看了一眼,低声道,“江湖规矩不是为强者所立,而是为了保护弱者。就算很多时候不甚合理,矫枉过正,但是必然有存在的道理。今天来这里的,都是江湖中的强者。强者只有两种,一种想要祛邪扶正,除暴安良,一种想要惊世骇俗,横行天下。今天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后一种人,他们只想变得更强,变得无拘无束,虽然这样的想法没什么大恶,但是这样的人将来在江湖中必会搅动风雨,最后遭殃的还是普通老百姓。”
“噢,我有点明白了。”祖悲秋连连点头,“师兄,想不到你居然将其中的关键看得这么明白,师弟跟着你这些天来长了不少见识。只是为何同是江湖人,其他人都不明白这江湖规矩的用处?”
“他们注定了要做第二种人,而我则梦想做第一种人,这是我们之间的本质分别。”郑东霆说到这里,神色间露出一丝悻悻然的神色,似乎对于做不成无拘无束、逍遥天下的强者,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如果能够两种人都做,那该多好?”祖悲秋不无惆怅地说。
“如果没有王琼反出越女宫,世间可有天山派?”牧忘川激昂的声音在大殿的上空尖锐地回响。
“没有!”众人大吼。
“没有天山派,世上可有顾天涯?”牧忘川接着吼道。
“没有!”虽然顾天涯曾是太行山的死敌,和在座的许多高手祖辈有过血仇,但是他一生光明磊落,慷慨豪迈,至情至性,深受江湖正邪中人的崇拜。即使是在座的太行高手,都不觉得崇拜顾天涯有何不妥。
牧忘川此刻一张俊脸胀得通红,连耳根和脖子都泛起了粉红色,仿佛他也被自己激发起来的热潮所感染而胸怀澎湃。他干脆一个纵身跳上了大厅中心的石桌,双手大鹏展翅一般横举,双目圆睁,大声吼道:“我们想要什么?”
“独步江湖,横行天下!”“独步江湖,横行天下!”
大殿中的人们激烈地敲击着手中干涸的酒盏、盛水果的铜盘,颤抖的石桌和一切能够敲出声音的东西,状若痴狂地不断重复着这八个字。仿佛这八个字本身就充满着无法遏止的魔力,能够令人痴、令人醉、令人迷。
待到整个大殿的人喊哑了嗓子,叫痛了咽喉,终于渐渐安静下来,牧忘川再次抬起双手,双目透出一丝满意之色:“那么……欢迎来到天书博览会。”
重逢却是心千结
这句话令殿中的魔头们脸上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纷纷点头。
看到自己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百分之一百的关注,牧忘川露出一副信心十足的神色,朗声道:“各位,本次天书博览会举行三天。第一天是开铺日。明天之前,我的手下会在石宫之前的朝阳广场上摆出两百个铺面,各位可以各凭本事选择一个铺面。铺面的好坏直接影响到交易的成败,请各位不要低估了它的重要性。第二天是展览日。各位手中有什么好货色,可于当天在铺面上展示,我天书组织还会搭建展台,让各位上台演示所带秘笈的精奥之处,以期获得更好的交易。第三天是交易日,以秘笈换秘笈,各位想在自己铺面守株待兔也好,想主动到对方铺面交易也好,完全不加限制,只要各位有所收获,我们天书会的目的便达到了。”
说到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全神贯注倾听他讲话的人们,礼貌地询问了一声:“各位有何疑问?”这个时候,一个回鹘高手突然抬起手来,用生硬的汉话道:“我有问题!”
“请说!”牧忘川一挥衣袖,恭声道。
“我……我们若是有人不方便直接把秘笈交出来……是否有办法帮我把秘笈誊写到纸上……”这个回鹘高手支吾着说。
“哪来的家伙这么麻烦,就算是写在兽皮、石碑、树皮上,直接把东西交出来不就完了。”金和尚无空不耐烦地扬声道。他的话引起一阵赞同声,顿时有数个魔头对那回鹘人发出了嘘声。
“我……我的秘笈在这里!”那个回鹘人被人一起哄,着急了起来,一把撩起衣服,露出肥大的肚脯,肚皮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武功秘术。他的举动让众人顿时大笑了起来。
牧忘川连忙一拍脑子,微笑道:“这事怪我。一时疏忽,居然忘了说明此事。很多朋友的秘笈都是记在心里,或是刻在身上,并未随身携带,不方便交易,我们有专门提供的润笔屋十间,供这些朋友誊写秘笈之用,请勿担心。”此话一出,大殿之中不少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很多人都是默记秘笈而来。
“最后一点,我想提醒各位。”牧忘川神色一肃,脸上透出一丝寒气,“本次天书博览会只有一个规矩:同样的秘笈在博览会上只能有一本。若是谁敢用同样的秘笈多次交易,竭泽而渔,尽揽天下秘笈,莫怪我牧忘川手下无情。”说到这里,他身形一展,闪电般飞到连青颜、洛秋彤所扮的夫妇身边,用目光死死盯着她们身后那个独目老仆背上的一箱秘笈。
“牧主事,有何指教?”洛秋彤扮演的虬髯客师天霸粗声道。
“本次天书大会上天山秘笈应有尽有,你们的秘笈和我们重了,不该拿来交易。”说到这里,牧忘川不待对方开口,长袖一展,狠狠击打在装秘笈的木箱上,将整箱秘笈抛入天空,接着手一扬,一股灼热的气浪冲天而起,端端正正击中木箱,那些珍贵无比的天山剑诀顿时陷入了熊熊烈焰之中,瞬间烧为了灰烬。 散发着淡淡红光的明月犹如一只布满血丝的妖眼缓缓从云雾中露出身影,将水银泻地般的光华铺洒在升魔台上。无数身着黑衣的人影在石宫前的朝阳广场上紧锣密鼓地忙碌着,为前来参加天书会的魔头们搭建交易场。成百上千的人,却没有一个说话,只是默默地工作,互相之间默契于心,不诉诸语言,这让整个场中的景象透出一丝诡异之气。从石宫客房的窗户上远远望去,月光下那无数黑影犹如一群夜色中的恶魔,正在举行什么不为人知的仪式,令人感到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牧天侯的后代、神秘莫测的接引使、十二门将、上千鬼奴以及独树一帜的会场,这个举办天书障览会的组织到底有多么庞大,谁也无法想象。
凭窗而立的郑东霆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脑子中一片乱麻,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之间脑海中竟然是一片可怕的空白。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舒缓了一下钻心的头痛,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边的师弟。祖悲秋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忧虑,反而是一片兴奋之色。
“你无缘无故,兴奋个什么劲儿?”郑东霆完全理解不了祖悲秋在这样敌友难分的可怕场合里还这么高兴。
“嗯?师兄,你不兴奋吗?连姑娘就在我们客房的旁边,还有……还有秋彤。”说到这里,他的脸更是通红,“你看。我们是今夜去找她们还是再等一等?”看到师兄目瞪口呆的脸色,他连忙又说,“无论如何,我一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晚的时间,师兄,你看我们如何行事才不会太过唐突?”
“第一,你根本无法通过两眼的距离断定来的人就是青颜。第二,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什么易容改扮来这里?她们是反出天山,来这里偷换秘笈的吗?还是来这里另有所图?第三,她们看到我们在这里会怎么想?我们如何解释到这儿来的原因?第四,我们怎么从这里全身而退?这些你都想过吗?”郑东霆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问道。“师兄,我百分之一百确定那是连姑娘。其他事情都是小事。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和她们相认。我怕……”说到这里,祖悲秋神情一阵紧张,“我怕秋彤又把我给忘了。”
就在他们小声谈话之时,房门上突然传来“咚咚”两声。郑东霆和祖悲秋同时闭上了嘴。郑东霆一指墙角,示意祖悲秋躲过去,接着一把从床上抓起郑家银弓,缩身挤在门框边缘的墙边,用手小心地将门一点点打开。
随着门板缓缓蠕动,殷小蝶那光怪陆离的面颊赫然出现在门缝之外。虽然郑东霆已经有几分相信这是连青颜,而且也看过一阵子这张脸,但是此刻看到,仍然忍不住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郑东霆不知所措地说道。
殷小蝶直挺挺地看着他,仿佛一座雕像一般伫立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在她身边,师天霸一把推开郑东霆半掩的大门,转过头去,面对着殷小蝶无奈地低声道:“他们认出我们了,青颜,大局为重……”
扮成殷小蝶的连青颜默默看了郑东霆半晌,终于探出手去,一把推开他,走入门中。扮成师天霸的洛秋彤跟在她身后走进屋,飞快将门关上。
当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阵奇异的寂静。这四个人似乎同时意识到,经过了一年来漫长的别离,她们终于辗转在这个凶险的天书会场重聚了。
默然互望了良久,洛秋彤终于忍不住碰了碰连青颜的手肘,催促她说话。连青颜嘴唇嚅动了半晌才开口道:“你们……也来参加天书……”
“为什么不告而别?”郑东霆狠狠盯着她,这句憋在心里一年之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们能不能先不淡此事,你不觉得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吗?”连青颜秀眉微蹙,低声道,“我们特意在今夜来找你们,是想问清楚你们是否……”
“为什么不告而别?”郑东霆仿佛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只是执拗地接着问道。“都说过不要再提此事!”连青颜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说。
“为什么不告而别?”无论她说什么,郑东霆梗着脖子,只问这一句。
“师兄,别动气,心平气和地问,别把她们吓跑了。”祖悲秋躲在郑东霆身后胆战心惊地劝道。“青颜,你就把事情跟郑捕头说清楚,你不说他不会罢休,一年了,你就算想要惩罚他,也够了。”洛秋彤低声道。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连青颜终于昂起头,愤然道。
“我做过什么?我就是不知道……”郑东霆更加怒火中烧,几乎要喊了出来,吓得祖悲秋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
“你不用狡辩,我已经知道,你根本无法记起自己是不是当初曾经救过我的少年。你说自己记起来是在骗我,你根本不尊重我,不过是……不过是把我当成你郑家十二房中的一房!”连青颜说到这里,又是尴尬又是羞愤,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便是满脸半寸厚的脂粉都掩饰不住。
“啊!”听到连青颜开口道明了事情的真相,一旁的祖悲秋惊叫了起来,他一把抓住郑东霆的胳膊,“你看,师兄,当初你真应该听我的,我就说你不该没弄清楚就乱认,会影响终身幸福的。”
“闭嘴!”郑东霆一把甩开他的手,朝他竖起一根食指,干净利落地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我问过关中剑派的人。姬放歌在刑堂已经招供,十年前并州太行山的马队的确和我有一场血战。当时我倒提酒葫芦,手握青锋剑,单人独骑。正是我救了你!”
“是又怎样?”连青颜分毫不相让地瞪目道。
“既然是我做的,我就没有说谎!”郑东霆勃然大怒。
“但是当时你自己并不知道,所以你根本就是在骗我!”连青颜恨得用力一跺脚,“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我吗??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有什么错?难道我不配吗?”郑东霆丝毫不肯认错,“就为这个你一声不发一走就是一年?”
“像你这样心浮气躁的男人,让我如何托付终身?”连青颜愤然道。
“像你这样还没嫁人就离家出走的女人,我郑东霆还不稀罕呢!”郑东霆不甘示弱地反击。“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和十年前并州之时相差何止万里,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告而别?”连青颜气得浑身一阵阵的哆嗦。
“噢——我终于明白了,你是看不起我现在使不出武功,再也不是你曾经崇拜过的侠少。我不过是一个江湖败类。”郑东霆双眼血红,狠狠地说。
“你要是偏这么想,随便你!”连青颜愤然转过身去,背对郑东霆,似乎连看他一眼的意愿都没有。
看到郑东霆和连青颜之间暂时并无话说,祖悲秋突然从师兄背后绕了…来,面对连青颜道:“连姑娘,你和我师兄有矛盾,这是你们的事。不过你不应该连我的秋彤也一起带走,我们经历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在一起,你怎么怨心拆散我们?”“啊?我……”听到祖悲秋的话,连青颜忙不迭转过身去,不知所措地望向满脸通红的洛秋彤。
“悲秋,不怪连师妹,是我自己要离开你……”洛秋彤连忙澄清道。
“秋彤,你不要帮你师妹说话,当初在关中,离别之前我们已经私定终身……”祖悲秋难以置信地说。
“悲秋,当年我们身陷绝境,随时都会生离死别,为了激励你的士气,也为了不让你带着遗憾离开,我一时冲动许下了那个永远不会兑现的誓言。事实上,你和我憧憬的生活相差太远,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洛秋彤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将一年前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我……我不相信。秋彤,你现在所说的话,以前说的话,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我分不清,完全分不清。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老老实实说一句实话,为什么总是要骗我、逃开我、伤害我?”祖悲秋双手按住混乱成一片的脑袋,嘶声问道。
“祖公子,当初在关中剑派徐州分舵你已经一纸休书和师姐一刀两断,师姐怜惜你的痴情,才一直对你以礼相待。你现在说她骗你、伤害你,此话从何说起?”连青颜挺身挡在洛秋彤面前,对祖悲秋正色道。
“喂!姓连的,你别欺负我师弟。洛秋彤,你这个一嘴谎言的泼妇,伤害了我师弟一次又一次。第一次离家出走让他等了十年,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你又让他一伤再伤。你不喜欢他直说好不好?玩弄人家感情很过瘾吗?”郑东霆挡在祖悲秋面前大声道。
“郑东霆!你对我师姐发什么脾气!”连青颜伸手狠狠一把推开怒目横眉的郑东霆。“师兄,不要再喊了,我脑子很乱,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祖悲秋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一般呻吟道。
“悲秋,真的非常抱歉,你想要的东西,我恐怕一生都给不了你,只能祝福你他日找到一个合你心意的姑娘。”洛秋彤颤声道。
“师姐,你用不着心存愧疚,女人追求自己的幸福根本就没有错,这是江湖儿女的自由!”连青颜瞪视着郑祖二人,高昂着头,大声道。
“洛秋彤,你这该死的江湖活寡妇,一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像我师弟一样喜欢你。”郑东霆怒道。
“什么江湖儿女的自由我根本不懂,为什么老天如此残忍总是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祖悲秋说到这里,泪水已经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我的志向一向不是儿女情长,不劳郑捕头挂心。”
“祖公子,世上从来没有一厢情愿的两情相悦。”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师弟,你十年来对我这个并州少年的相思难道不是一厢情愿?”
“郑捕头,师妹向你倾诉衷肠的时候,我倒没看见你拒绝啊?”“连姑娘,你当然帮着秋彤说活,你们……你们都是……都是…样的无情!”
四个人一人一句,互不相让,只是扯着嗓子争吵,一时之间,客房里一片嗡嗡之声。这四个人历经一年,终于见面,心神激荡,情绪失常,完全没有注意到客房外的动静。如果她们推开门一看,一定会大吃一惊:客房门外,一身黑衣的接引使和天书会主事牧忘川正如两只巨大的蝙蝠,贴在梁上,耳朵紧挨着房门之顶,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他们默默听了良久,终于抬起头互相用传音入密交谈起来。
“听懂了没有?”牧忘川问道。
“有点乱,理不清头绪。”黑衣接引使喃喃道。
“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牧忘川再听了一会儿,放弃道。
“好像和天书会无关。”黑衣接引使默然半晌,道,“他们如此招摇,又有点不像内奸,应该只是来天书大会找郑东霆和祖悲秋解决……类似感情纠葛。”“被女人贴上的确令人头疼,连这么隐秘的地方都被她们找到了。”牧忘川说到这里,俊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所以找男人永远好过找女人。”
听到他的话,黑衣接引使浑身一抖,差点从梁上摔下来。
“既然他们没有可疑,我们走,还有大把事情要干。”牧忘川无意久留,身子一个腾跃,宛若柳絮一般飘落在地,倏然而去。接引使施展轻功,跟在他身后,转眼没有了影踪。
(责任编辑:独孤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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