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开唐⒀
小 椴
前情提要
虽然当时我昏迷了,但我知道大食人正如疯狗一般追杀我,我也知道,在那片金色的麦田里,木姊、魍儿、魉魉她们在为我搏命泣血。我更知道,正直生死之际,是那个大唐的息王子——李浅墨救了我。许是宿命吧,我这个昭武九姓毕族王室里的幼子,要与那大唐王子有一场浴血的相遇……
称心儿
“柘柘在哪儿?”李浅墨喃喃地问。
——夜散了,终南山的一角山麓间,朝霞的红彩披上了翠绿的林梢;在树梢边际的天空,鱼肚白的色泽里掺杂着深浅不定的玫红;青青的山岚间,飘浮着薄白的雾……所有的颜色都不孤独,在一整个孤独的长夜后,它们找到了各自的对偶。
这一切都是美的,美得令人发颤,仿佛让人感觉到了冷……可也许哪个密林深处,一头青色的狼正捕捉到了它生命里的头一只兔子,正把它的肚腹撕开,雪白的皮毛间溅出了猩红的血……那是同样的色泽反差。在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中,它们一个在追,一个在逃,最后,速度碰撞着速度,敏捷冲撞着敏捷……到最后砰地一响,这阔大的自然中某个果实就突然破裂了:苍青的狼与雪白的兔子,参差的草与喷涌而出的污血……李浅墨静静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发颤。也许,那也是美的,只是那美丽中,裹挟的不只是残忍,更可惊可怖的,还有那撞击之后的苍凉。
这就是这个世界……这是他周遭的世界……他好像头一次认真地看到了身边的这个世界。那又美丽又荒凉的一切震颤了他的身子。让他悲哀而绝丽地发现了这场真实的人生。
他侧过脸,望见了小王子那张脸。那张脸,如同雕塑般映衬着四周所有的光线,那雕刻般的五官间,显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既瑰丽又荒凉的色泽。
李浅墨只觉得一时间若悲若喜,欲哭欲笑。可他问出的只有一句话:
“柘柘在哪儿?”
小王子侧过脸来,盯着李浅墨的眼,没有回答。
他比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像是在说:我不知道。
可他的手指忽然指向了李浅墨的胸口,像是在说:她、就在你心里。
李浅墨的心里一时杂糅起一种又辉煌又荒凉的情感。他微笑地看着小王子,喉头哽咽,却说不出话来……她可是在做着与我同样的事?在那荒凉的大漠间,在黄沙、孤烟、落日之间。独白面对着大食人那疯狂的铁骑追逐?
良久他才能发出声音:“你是王子?”
那小王子点点头。
望着李浅墨疑问的目光,他微笑着解释道:
“我来自昭武九姓,地属东栗特。我是昭武九姓毕族王室里最不成材的幼子,所以从小就被派到长安城里做人质。我从九岁起就在这城里做人质了。长安城王子数百,我怕是那最不成材的一个了。”
李浅墨忽地忍不住笑了。
“那好,这么说,你和我就是长安城中最倒霉的两个王子?我从小就被放逐,而你,却要为远在万里的家乡在这里受到大食人的追杀?”
然后他脱口问道:“你相信宿命吗?”
小王子摇摇头:“不。”
可他的唇角忽挂上一个笑:“但我拥抱它。”
说着,他的神色变得深切起来:
“也一直试着去,爱它。”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说话。毕国、昭武九姓、东西栗特、被大食人马蹄践踏的家园故国……建成遗腹子,隐太子隐去后留下来的王子,息王息命后的息王子……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帝高明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们都是宿命的簸箕里筛出来的两颗秕子。
两人相视一笑,那一笑间,如相揽,如执手,如纵歌,如自笑、自失、自惭……也如自傲,如同孤翔于自己命运的海上的孤鸿,一览间惊见到自己倒映在波光中的影子……其间之默然心许,暗成莫逆,只此一瞬,却也让两人觉得,彼此不再那么孤独。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平静下来后,李浅墨含笑问向那个小王子。
小王子笑答道:“为了柘柘。”
“要怪她带回去一大笔财宝,那财宝招揽来了好多人马。那些人马让大食人吃了不小的亏,他们很是愤怒。然后,他们探知了财宝的来路,所以当然也想断掉这些财宝的来路。所以……”
他笑笑地看着李浅墨:“他们当然要杀我。”
然后,他笑看着李浅墨:“别说我了,毕竟我清楚地知道,谁要杀我。只是,到了最后,却是谁想要杀你呢?”
他似乎对李浅墨很是了解,扳着指头数道:“东宫太子?魏王?大野龙蛇会?天下五姓?丑怪盟?大唐皇帝?抑或……最后可能还有那个虬髯客,以及你根本还没见过的傲来峰上洗心盟中的那些人物?”
“你知道我是个巫,我喜欢算命。自从我知道了你,就开始喜欢推算你的命运,却一直猜不准,最后会是谁想要杀你呢?”
“只要不是你。”
李浅墨笑笑地说。
那小王子也笑了:“可惜不是我——我一直被人追杀惯了,哪一天,才能轮到我有追杀人的福气呢?”
相交不深,可李浅墨已经知道。这个毕国的王子,为了他那远在万里的家国,如同大虎伥、柘柘,如同他手下的木姊、魍儿、魉魉一样,依旧在全力操持着。
这么想着,他忽然很认真地道:“我佩服你。”顿了顿,“也很羡慕你。”
“因为,你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宿命留给你的东西何其重,可留给我的,却何其轻,我甚至找不到可以依傍着活下去的理由。”
却听那小王子笑笑地道:
“可理由太多,人也会累的。”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脸色不只是累,疲累中,还显出极度的寂寞。
“五月二十五。”
城阳府中,杜荷笑吟吟地道。
“五月二十五什么?”
李浅墨不由一脸疑惑。今日,他可以说是被杜荷硬生生架到城阳府来的。这时他已见过了城阳公主,此时正与杜荷在他家的后花厅小坐。
论起来,他与城阳公主原是嫡亲堂姐弟,只是两人的父辈间,却曾拼得你死我活。如今,李建成早已殒命于玄武门下,而城阳公主的父亲李世民高居九五之位。这样的堂姐弟相见,注定彼此也谈不了什么。
何况城阳公主是个富贵淡漠的脾气,话语极少,难得开口时说的也不过是两句淡而无味的话。李浅墨于亲情什么的原已看淡了,所以从头至尾,都是杜荷一个人在说话,难得他还敷衍得八面玲珑。
这时小宴已撤,城阳公主也告退了,单留下了果酒与两人小酌。只听杜荷笑道:“原来砚兄弟还不知道——五月二十五,就是圣上重返长安的日子了。这几月圣上一直巡幸东都。说起来还是圣上最体恤下情,每到春荒时候,因为长安城人口众多,粮食转运不便,圣上常带着众大臣转幸东都,以减轻天下诸州往长安城的输运之苦。眼看近日漕运无碍了,前日得到东都那边传来旨意,说是圣上已经预备起驾回宫。”
他随口说来,语气闲淡,李浅墨却听得心中一动。
——李浅墨这次重返长安,已好久没听说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的消息了。这时听杜荷一说,心里猜知,杜荷说起这个,只怕必含深意。
杜荷见李浅墨声色不动,便斟了一杯酒,递与李浅墨,笑道:“说起来,这次圣驾回京,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固然欢喜,不过,小兄却不免要为两个人担心了。”
李浅墨含笑没有接话。
却听杜荷道:“我担心的头一个人,自然是东宫太子。”
他摇头一叹:“砚兄弟想来也知道,太子一向年轻气盛,脾气又是那样爽直,不小心冒犯礼法处自然极多。这本来都是小节,也没什么的,但架不住旁边总有人故意挑拨。所以当今圣上对太子屡生不满,那俱都是小人挑拨之祸。为此,小兄不免担心,圣驾回宫后正有人攒了不知多少状要来告呢。太子是受不得激的脾气,万一受激,说不好就要闯出什么祸来。”
李浅墨情知他所谓的“有人”自是指魏王,只是笑了笑,也不便接话。
可杜荷话锋一转,沉吟道:“至于第二个让为兄担心的……”他抬眼望向李浅墨,“就是小兄弟你了。”
李浅墨举酒就唇,不由怔了下,不自禁拿眼看向杜荷。
却听杜荷笑道:“小兄弟你年纪正轻,可为兄知道你的脾气,那最是淡泊不过的。可朝中人多嘴杂,又兼之砚兄弟你的出身尴尬,圣上虽然心胸宽大,若遇有人挑拨,一时心情不好的话,却也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当年隐太子与圣上相争之事,至今,还是个结,朝廷里无人敢轻易谈论的。偏小兄弟你又如此年少英发,正不知要遭多少人的忌。如果有人去进谗言的话,那时,这个长安城真不知还容不容得下小兄弟你了。”
说着,他搓搓手,叹了口气:“其实,何止是小兄弟你!就是太子贵居东宫之位,可有哪一日安稳过了?说来好笑,前几日,不知怎么就传出个流言,说当今圣上在东都赞许过‘魏王似我’后,一句话惹得太子怨尤,私下里感叹:‘说什么魏王似圣上?只怕除了一心要杀兄长这点相似,其余,又如何相似了?’这话也不知是哪个人造的谣,却也着实歹毒。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一时又会大大不妥。”
李浅墨一时不由向北望去。城阳府的深宅大院的北面,就是那更加宫深九重的皇宫。那皇宫里的权位之争,他还从没感觉到离自己如此近过。
只不过,自己不过一个遗腹子,魏王与太子都如此看重自己,却是为了什么?想了想,他的思绪不由集中在自己袖中的吟者剑上。难道,只为此一剑?
却听杜荷声音压低下来,显得极为亲密:“不瞒你说,太子生性直率,最见不得有些人的阴谋诡计。那一日见到小兄弟后,忽忽自失,常念叨着,盼可以如你一般自由。近日来还常笑说:‘大肚子若待我好,倒也罢了,但他如此待我,使我有天下后,宁分一半与我那砚兄弟,也再不要他轻染一指。”
他呵呵笑着:“这自是因为太子对砚兄弟一见如故,还有,只怕就是兔死狐悲之感了。当年砚兄弟的令尊……哎,不提也罢,可不就是惨死在这储嗣之争中?太子常恐他也如当年的隐太子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玄武门里。所以近来常说,砚兄弟的令尊,于李唐原有大功,如今身死名裂,只得封了个‘息王’,着实不公。若他继位,定要让这位伯父重新配享于太庙列祖列宗之侧。”
李浅墨一时不由默然。
杜荷这一番话,用意至为明显,他还有什么听不懂?
他年少之心忽起,一剔眉,笑道:“怎么,要我帮你杀了魏王吗?”
他一语既出,唇角带笑,只管笑吟吟地看着杜荷。
杜荷心里一惊,面上却更加不带任何表情。看着李浅墨笑吟吟的脸,一时也测不准他这是真话还是玩笑。李浅墨就是要看到他这个表情——这样的话,换在几日前,他断说不出口。可昨日,他刚经历了一场与大食人的绝杀,那一战后,那些尸首,那些生命,那些鲜血,却一下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他是有意撩拨撩拨杜荷,可好玩之余,却也有一个少年感觉自己长大后,想测算一下自己力量的好奇心。他甚至在想,回头,王子宴上,见到魏王,自己如也同样问他这样一句:“怎么,要我替你杀了太子吗?”看他会是如何反应。
这还是李浅墨头一次感到这样自信。剑,原来非只可以用来自肆、自保、自守,剑锋一转,未尝不可拼求天下权柄。他看了一眼杜荷,心中不由一笑:那话,那藏于他们心底的话,无论是杜荷,还是魏王,终究都不敢明说。
却见杜荷一时想不出怎么答好,却一伸手,拍在李浅墨大腿上,口里哈哈大笑道:“砚兄弟啊砚兄弟……”除此一句感慨,竟什么落实的话也不说。
李浅墨心里一笑,暗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跟这些整日在权势利益中间打转的人斗心眼,一时只怕还斗他们不过。
可杜荷的神情却似更亲密了些,哈哈一笑:“今日你我兄弟相聚,先不说这些扰兴的了。砚兄弟,咱们清饮无趣,怕不闷着你。要不,咱们还是去找太子耍耍?”
说着,他一夹眼:“有公主在此,小兄我一向也不敢多蓄声伎的。倒是太子那儿热闹。如今圣上又不在,要什么耍的都有。走走走!砚兄弟,且随我同去一乐。”
东宫之地,杜荷想来走惯了的,也不用通报,带着李浅墨径直就往里面走。
他们穿宅过院,一路上回廊丽舍,却也跟连云第差不多。李浅墨一路匆匆而过,也无暇细看。
杜荷邀他时,他本不想来,可一转念之下,猛然想及:这里,不正是自己生父住过的地方?他与生父李建成虽谈不上什么感情,但自幼孤独的他,自从知道自己并非谈容娘与张五郎所生后,对于那个遥远的仅只在传说中的生父不由就充满了好奇与想象,心里一直揣摩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身为东宫太子,那种并世只有一个的人物,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这么想着,眼看着东宫内种种建构,忽然念头一岔,竟然想及:如果当日玄武门外,死的不是父亲,而是李世民呢?那自己现在会不会就住在这里?然后,每日里都要操心自己的权位……又或者,自己是住在魏王府那样的府第,也有一个瞿长史一般的人物就在自己身边,于是,整日里算计着那个住在东官的哥哥……
这么想他忽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却也觉得有趣。可接着,他忽想起了生母云韶。
据说,她当年就是在这里受辱,而后才有了自己。
他心中的感受一时又是苍凉又是荒唐。自己真的也算是一个王子?“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的心里突然不好受起来。然后,他在心里默念起了肩胛。自从跟从了肩胛,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王子。不是为了息王,不是为隐太子,也不为自己的祖父,只是因为肩胛。
所以每当他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难过时,不由就会去默然想起肩胛,想起他当时的那句话:
“……好,我就是那个王,你是王子,咱们统辖自己,在两个人的国度,一把剑就是我们的军队,树木为篱,草地是茵褥,天为穹,地为舆,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了,聊邀游兮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这么一想,总会让他感到平静快乐起来。
一时到了后院,这后院却让李浅墨小吃了一惊——李承乾的喜好果然与众不同,这里竟然如此混乱!
只见这院子分明是东宫里专辟出来的一方小沙场,院内满满铺了一地的黄沙,而沙子上,随处可见马粪,想来是李承乾平日里盘马的地方。
此时院子中,正汗水涔涔地立了几匹马,地上的马粪有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就在这臭烘烘的味道中,黄沙之间,却铺了几席华贵已极的坐毯。那坐毯上的花纹连绵厚密。坐毯中间围着一方舞茵,那舞茵鲜鲜地红。红得好像万千绵绣花朵浓聚一处,浓得连上面的花纹都看不出了。
那方舞茵上,一个舞儿正在那里跳着柘枝,旁边一个西胡坐在那里敲着手鼓。院内声音杂乱,有马打喷鼻的声音、猎犬的乱吠声、鼓声、说话声、犬师吆喝声。
舞茵边上还竖着一顶突厥入的小帐,帐内坐着两个绝色胡姬。她们一个抱琵琶一个抱着把中阮。而李承乾正自赤着上身,暴晒在阳光底下,他梳了突厥人的椎髻,仅用一枚金环束发,下穿一条撒花散脚裤,赤着足,一臂支地,坐在一方锦茵之上,涔涔的汗水沁着他被晒成褐色的肌肤。他的左臂上架着一只鹰。那只鹰看起来又疲惫又愤怒,说不出的古怪样子,一双眼中满是绝望的凶猛。
却听杜荷唤道:“太子……”
他声音不大,分明是看到了李承乾的脸色。
李浅墨一眼望去,也看出李承乾正自心情不好,满脸不耐烦的样子,似是有什么事正不顺心。
没想李承乾一扭头之下,看到李浅墨,竟自一跃而起。他有足疾,走路的样子颇为颠簸。这时一扑过来,一把就将李浅墨抱住。
李浅墨一时不由又是尴尬又是感动。却听李承乾道:“兄弟,你可来了!可是为了我是什么太子,就有意跟我疏远?快坐下,我就在等着你来,好听到些不一样的。你在宫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可也有一大堆麻烦的规矩?可是也如我在宫中这等寂寞无聊?”
李浅墨不由四顾一望,只见这小沙场中,胡儿仆佣。鼓师舞女,连上骏马苍鹰,猎狗健鹞……
而他说……寂寞?
杜荷在旁边笑道:“太子,看把你高兴的!今日。砚兄弟头次来,咱们是不是该好好款待一下子?”
说着,他口里一声轻“咦”。
“太子,你的眼睛怎么都凹下去了。”
李承乾似乎一瞬间心情已经转好,应声笑道:“还不是为了熬这只鹰!它可真够狠的,也着实野性,我跟着不眠不休整整熬了三天,它还挺得住,我实在撑不住了,只有叫胡儿们跟着它继续熬,自己先歇着。听说,后来它把小厮们累得都昏倒了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卖弄着臂上的鹰——凡弄鹰之人得了好鹰,一开始为了驯服其野性,有个极其麻烦的法子,就是架在臂上,终日不许那鹰入睡。这活儿一干就要数日,一个人顶不住,常常要三五个人轮流来。那鹰如一想睡觉,就要抖动胳膊,扰醒它。
因为李浅墨不知,杜荷与李承乾就解释与他听。说起驯鹰的这些技法。李承乾一时兴致大起,还专门给李浅墨看了样东西,却是几块用油炸熟了的牛筋。原来驯鹰时,一开始要饿它,也不是全不给它东西吃,而是将一块牛筋炸了后,用麻线系着,投给鹰吃。那牛筋本难消化,炸了后,更是又韧又干。鹰一吞,入了肚里,人又扯着麻线,再把它抽出来。如此反复几次,连同鹰肚里的黄油一齐带出,鹰就会陷入一种极度饥饿的状态。
等它习惯了这些后,待到放鹰日,也是这么做,还要给它戴上眼罩,连饿它几日,再架在臂上驱马去郊外。及至放时,摘下它的眼罩,胳膊猛地一抖,它就飞了出去。那鹰一连困顿几日,又饿又怒,猛地摘了眼罩,视野忽宽,当然一振高飞。它的眼本尖,这时又饿着,凡是兔子狸子,秋后草枯,再藏不住身形,它于高空俯见后,自然疾冲而下。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长了这些见识。一时拿眼去看承乾臂上的鹰,想来是还没驯熟的,鹰爪上犹自系了一根皮绳,那皮绳另一端却缚在李承乾腕上。李承乾刚向自己扑来时,带动了那鹰,就见那鹰凶恶已极地乱扑,一身毛羽刮在自己脸上,硬生生地疼。
却听杜荷笑道:“不知这鹰可胜得过汉王那只?”
——想来李承乾曾与汉王元昌比鹰,却是输了的,他故有此问。
李承乾爱惜已极地伸手去抚那鹰羽,笑道:“就算胜不过,我也舍不得杀它了。熬了好几天,我都疲了,它居然还不驯服。光为这犟性子,我也快爱死它了。随它吧,比时只要尽力,谁确得定输赢?”
说着,他一拉李浅墨的手,牵他到锦茵上同坐,口里笑问道:“兄弟,你终日流连大野,可也曾弄过鹰?唉,我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错生为东宫太子,一天到晚,有无数规矩逼着。就是弄个鹰,也要遭人说教。张玄素那老头儿前几日还跟我唠叨个不行。这也罢了,那老头儿唠叨是唠叨,人还不坏。可却有人不停地告状。我管他呢!他告他的,我玩我的。等到几时,我可以如你一般恣意就好了。”
李浅墨知道张玄素是李世民专门为建成配置的太子少师,其人道德文章,足为朝中表率,没想李承乾会这么提起他。
却听李承乾笑向杜荷道:“这只鹰,再熬它小半个月,只怕也就成了。到时,咱们喊上砚兄弟,一起试鹰,去新丰打兔子如何?”
杜荷笑道:“这么大夏天的,只怕倒不是打兔子的时候。再说,旨意已下,圣上不日就要回都,太子最近还是谨慎些为好。”
李承乾听了,不由就脸色一黯。明显地不开心起来。
杜荷不想惹这位太子不开心,当即岔过话,玩笑道:“太子刚还问砚兄弟弄不弄鹰,却没细想:以砚兄弟那一身好身手,羽门弟子,自己飞腾起来,怕不跟个大鹏似的,怎么还会去玩鹰?”
他说着哈哈大笑。承乾也羡慕已极地望着李浅墨,怒拍向自己的腿道:“我要不是为了这个,真要拜你为师,跟了你去才好。”
李浅墨方自坐下,李承乾一拍手,就叫人整治筵席。他似对李浅墨颇和脾气,一迭声地吩咐把府里最好的都端上来,一边笑看向李浅墨道:“你赶得巧,正是时候。前几日有人送来一头母豹,正怀着崽,我叫人把它杀了,咱们今晚吃豹胎如何?”
李浅墨也知所谓“豹胎”号称海内八珍,却没想到这些王孙公子当真有人会去吃它。他默然了下,忍不住道:“何苦来吃它?豹子怀胎也不容易,且等它生下来,你把小豹子送给我岂不更好?”
李承乾却一拍手,叫道:“有理!人人都驯鹰驯狗,却没见人驯过豹子的。兄弟,我知道你一身能为,料来也不怕那豹子。我这就叫人好好养着,等小豹子一出生,就给你送去。他日你若驯好,一定要告诉我方法,我好依样学学的。”
说起这些来,他兴致最高,哈哈笑道:“可笑那大肚子,生平胆小,最不爱畋猎,岂不知,我李唐天下。可不正是由马上得来的。待兄弟你驯好了豹子,过两年我们再出去畋猎,我马后跟着一头豹子,再找个豹头环眼的小厮来做豹奴。想想也威风。让那大肚子看到,怕不要吓得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我就得让他知道知道,他虽有着一双好腿,却也是个不中用的。”
他所谓大肚子,自是指魏王。
李浅墨眼看他们嫡亲手足之间,交情之恶,竟至如此,不由也觉心寒。可忆及当日魏王送承乾烈马的一幕,不由也觉得,李承乾这么骂那个弟弟,却也非全然无因。
就在这时,却听右首后方忽传来一声惨叫。
那惨叫声像是狗的哀嚎。
李浅墨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好机灵的一只纯黑猎犬,正被李承乾的手下按在地上。另有一人按着那狗的尾巴。好让狗尾平铺于地。却有一人拿了一只擀面杖,用尽全力,在那狗尾上就是一擀。
李浅墨只觉得一激灵,忍不住都代那畜牲觉得疼,耳中仿佛听到了狗尾巴上一节节骨头的碎裂之声。
那狗一时惨叫不已。李浅墨平生最恨这等虐杀,不由怒道:“这是做什么?”
却听李承乾笑道:“那是他们前几日才弄来的一条猎狗,长得却好,皮滑腿短的,着实可喜。不过,要当猎狗,它那条尾巴却是碍事,追踪时。只怕它摇来摇去,惊动草木,让猎物惊觉,它再机敏也都没用了。所以这么用杖一擀,它就再不会了。”
他说的原来依旧是猎经。
李浅墨一时不由愕然地坐在那里,熬鹰驯狗。原本是王孙事业,他事先也该想到的。心中不由暗道,长安城中的王孙,可是人人如此?他暗暗摇了摇头,起码有一人不,那个毕国的小王子、幻少师,想来断没空弄这些个的。至于魏王,只怕也再没闲情去弄这些。果真如邓远公所说:那可供剥夺的时世,已经就在眼前了。只是他再没想到,这剥夺,竟连鹰、狗都避它不过。师父一生自肆于草野,想来也是因为有见于此。
却见那狗痛极之后,蹒跚地站了起来。一条尾巴本该昂然上卷,这时却软耷耷地垂向地面。而那尾巴,原也大半是为了讨人欢喜而摇的。
李浅墨只觉心头惨然,他毕竟年少,忍不住心酸。心中却暗道:如何与大食人搏杀之际,手下夺了如此多性命,自己也未曾觉得不忍。反是看到了一条狗儿却会如此,可是自己已越来越学会虚伪?
李承乾见他不忍,不由哈哈一笑,笑底下,却似带着怆然。
他随口玩笑道:“兄弟可是可惜它?要知,它除却此尾,却更加好用,从此美厩佳食,供它享用,却也不亏待它的。而他日我若不能为天子,只怕求做一猎犬也不可得。张玄素老头儿讲的古书中那句话怎么说的?‘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兄弟,我倒想问问你,你为头小豹子都能一动仁心,他日,我若果不得为天子,那时,你会像收养一头小豹子似的收养惶惶汲汲、如丧家之犬的我吗?”
短短一句,却似说尽他今日所面临之处境。
李浅墨不由低下头来。
承乾所为,往往为他所不喜,但其耿直坦荡处,却让他觉得可交。就在李承乾与杜荷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忽一抬头,将双眼望着李承乾,简短地道:
“会!”
李承乾也不是什么有机心的人,刚才不过是有感而发,偶然冒出来的一句。可这时望着李浅墨的眼,却怔怔地发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君子一诺,也是他从未见过的诚挚。
——他为保太子之位,近两年来,身边聚集了草莽之徒与牢盆狎客无数。酒酣耳热之际,对他表忠心的人不在少数,可那些加起来,仿佛都抵不上眼前这一字。
李承乾心中一时热血激荡,想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忽哑了嗓子,怒冲手下道:“还不拿酒来!”
他手下就整瓮地端上了酒来。李承乾喝酒确是海饮,这时斟了一大海碗,自己仰头灌下,余沥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流到他赤着的胸口,他也不顾,竟自又一连喝了两大海碗,忽然地,就纵声放哭。
他这猛然一哭,却也把李浅墨吓了一跳。
长安城中人多传说这个太子脑袋有些毛病,平时最是喜怒不定。有时,分明大喜之中,会突然大怒;有时,大怒之下,却又忽转为喜。更兼歌哭不一,言语错乱,着实令人恐惧。
这时,只见李承乾哭得却是痛快,哭到后来,竟砸了那碗,伏在桌上,以首撞桌,口里喃喃着什么,也听不清。
李浅墨一时也觉心下不忍,伸手去扶住了他,含笑劝道:“太子又何至于此?”
却听李承乾哭道:“自从母后去世,再没有人曾对我如此说话……人以欺诈对我,我自当暴虐以还之;人以威权压我,我自当诡谲以避之;而人若说教以待我,我自会大笑以嘲之……兄弟,你果是个好兄弟。”
不知怎么。李浅墨这还是头一次与李承乾说话,可短短几句,却似已让李浅墨看到了他心头的伤。
李浅墨心头默念:承乾是自幼即继太子之位。最开始,还是在武德九年,号为皇太孙,年纪不过八岁。而那时,他以聪慧知礼著称;后来方不过十一二岁,皇上命他应答群臣,谦恭有礼,裁决细务,也无不合体。那时,他却还是个标准的好太子,也极得皇上欢心。
可及至长大,脾气就忽地变坏,莫名的古怪,也耽于游乐。外人不知,只会责怪他,可只怕这一切的变化却是自他那个慈母长孙皇后去世后才开始的。做一个太子,想来也压力极大吧?朝中文武俱是名臣宿将,你不能驾驭他们,他们怕就会驾驭你。再加上他那威严已极的父亲,李浅墨将心比心,不由暗道:给李世民做儿子,面对着父辈那样开国的事业,彪炳的功名,只怕也很难寻到自己的做人之道。
他是无法苛责一个心头有伤的人的,心下感慨,沉吟了有一刻,终于劝道:“其实储嗣之位,国之大事,无论谁也不敢轻易动摇的。目前境况,并不算太坏,只要、你改了吧。”
劝过李承乾的人可谓无数。李世民为教导这个孩子,可谓动用了满朝力量,把德望素著的如张玄素、李靖、魏征、虞世南等,无不尽都派到他身边任东宫之职,以为匡助。可这些名臣宿将。无一人的话,叫李承乾听得进去。
可今日,这不过第二次谋面的小兄弟的话却让他觉得诚挚。
只听他仰天一叹:“我不是那个性子,改不了的,且让我做那头明知要被杀也不改其倔的驴好了。”
他叹罢,望着李浅墨还一派单纯的眼,摇头道:“你叫我学着励精图治,以求垂拱而天下治?可这天下,却有几人能做得到?当个皇帝,却也实在烦难的。父皇即位之初,无论日夜,都命群臣轮班省内值宿。以便想起什么,就好日夜召对,这一点勤勉,就算我学得来,可那一份克制,却是我学不来的。就是父皇,为了朝中群臣的观感,不得不克制己欲,可他背地里郁闷得发怒大叫,却是有谁曾看得到?何况我也无那等才能,去对付李靖、长孙无忌这等老狐狸;更无那份耐心,去听张玄素、萧璃这等老古董的谏劝;还无那份谋勇,以驾驭李世绩、契必何力这等一代名将……最要命的是,我还不会作伪,不能就是不能,断学不会魏王那等装人的样子。我是一个人——如圣上那等,想努力把自己印在史册上,以明睿英武之名彪炳千古的事我干不来。我活着,就不想委屈自己。”
他指了指身边的人:“何况他们这些人能跟着我,大半不就是为了我好玩儿?哪怕暴虐,喜怒不定,只管自己的性子,他们也能忍?就是为这旁人看来奇怪的性子,我手下这些人才会跟着我的。换了个脾气的,如魏王那等,他们还跟不来。我也只能召来纥干承基、张师政、封师进、赵节这等人。改了脾气,岂不是更加孤独,连他们都要散了的?那时,我真连一拼之力都没有了。你真的以为,朝中大臣者,如我那舅舅长孙无忌,是我改了脾气就会扶持我的?他生性怕不比我更加擅权专制!也只有父皇压制得住这些人罢了。”
他哈哈一笑:“说起我那舅舅,长孙无忌,我当真一想起他来就忍不住头疼。大肚子与我相争,他倒还好,两不相帮。可我心知,就算我做个好太子,明睿英武,他也不肯帮我的,就如同他不肯帮魏王一样。他最中意的,怕还是李治。因为他小,仁懦,好控制。就算父王百年后,他依旧可以保持对朝政的影响力。”
他忽现出一抹苦笑:“所以,你叫我怎么改自己?去当个好太子?当个好太子,未必就不受人算计,就会真的有人帮自己。他们都说我奸小在侧,可那些名臣,有谋略的,储君之事,就只求对己有利;而所谓道德长者,如张玄素老儿与死了的魏征,他们何尝在乎我?他们只在乎一个明君。就如同魏征在你父死了后跟从了我父一样。何况这些道德长者,真正朝中角力之时,他们是用不上的。所以我才一听他们唠叨就烦得要命!”
他说话也真直率,竟全不管身边杜荷在座,毫不顾及杜荷的面子。
只听他微微笑道:“所以,朝廷之上,哪怕亲如父子兄弟,伦如君臣僚属,其实彼此之间,何尝有情的?人只是对自己能力控制不住的事和人才试图施以感情影响罢了。或者如我父皇那样,天纵之姿,再不担心人背叛,才有与那些名臣融洽相处、寒温相慰的余地。至于我等,想得那皇位,不啻火中取栗。 可是……”
他忽仰面大笑:“……若真叫我放手,那我也是万万不甘心的。”
说到此,承乾眼中现出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气。李浅墨一见之下,只觉得朝局纷繁,人心难定,很多事,终究是解决不了的。
而这时,他脑海中却想起了一个人的眼,那是他杀父虐母的仇人,可那人端的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只有如他者,面对这样纷繁的天下棋局,才会安之若素吧?可哪怕是他,可以开创出一个盛世的格局,要想把它传承下去,却终究是陷入两难,甚或千难万难的。
——怪不得虬髯客会重入京师!
一念及此,李浅墨只觉得心中一惊。却见李承乾已撇开这个话题,笑道:“小砚儿,你实是好人。我不该拿这些事来烦你。且等我让你看个开心的。”
说着,他扯着嗓子,冲宅后面叫道:“称心,快出来与我跳舞!”
只听后宅里响起一声“来了!”
那声音清脆利落,李浅墨一闻即知,这说话之人年纪不大,分明还是一小僮儿,可这口声必然出自俳优子弟之口。如此声口,听来悦耳,却是苦经训练才能得来的。
一听那声音响起,就见适才那茵上舞者当即退下,脸上若有惭色,似是情知再出场的人物要跳得远胜过自己。
李浅墨先开始还不解——承乾分明也不看,为什么还非要一个舞儿、一个鼓手在那儿操弄着。这时听过李承乾的话后,却终于明白,他是如此地害怕寂寞。这太子之位,想来也与坐在刀丛剑林里相似,承乾分明怕稍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哪怕不看不听,身边也要犬马、舞儿、歌姬、侍臣。随列左右,一递一递分别地哄闹着,才可以略略排解开他的不安与寂寞。
这世上,原是有最怕一个人吃饭的人,其实他们别有不安,所以才会如此害怕寂寞。
可李承乾待那称心分明不同。
眼见人还没出来,李承乾就已满脸期待之色。那神色中,似还带着炫耀,仿佛就等着与李浅墨献宝一般。
四周先开始本还吵闹着,李承乾也不恼,这时却忽然鸦雀无声,管马的勒住了马,与它罩住了口,不许它再出声胡闹。其余侍鹰弄犬的鹰奴犬奴,也各自管束好了自己的畜牲。
却见那打手鼓的西胡神色一振,轻轻摩挲着那鼓,从怀里掏出一块细布来轻轻擦拭着。连杜荷这样的人,脸上分明都带上了点期待的神情。李浅墨一时不由大是好奇:这称心是谁?值得众人如此相待?
可等了有一时,那预料中的小僮没出来,却走出了一个老婆婆。
奇的是那老婆婆身着舞裙,腰虽佝偻着,裙却是跳柘枝的裙,着实华丽。她本一头花白头发,头发上却插了花,白色的发上插着蓝色的小花儿。一头一脑的,就同那舞裙套在她粗肿的腰上一样不般配。
她径直走到舞茵之上,嘴都是瘪的,只见她瘪着嘴冲着鼓师一笑,本来也就是那么普通一笑,不知怎么,却显得相当滑稽,让李浅墨都忍不住一乐。
却见杜荷一愣,问道:“这是谁?称心呢?”
旁边的李承乾忍不住哈哈一笑,似知道是谁,却忍住不说。
却听那老婆婆道:“称心?他还在厨子里等他那盘酱炒鹦鹉舌头呢,没吃完断不肯出来,叫我给他先顶一顶场。”
杜荷诧异道:“那你又是谁?”
那老太婆瘪嘴一笑:“我?我是他姥姥,他的舞,可还都是我教的呢。”
虎鹏吟
说到跳舞,李浅墨最有兴趣。他幼时身在教坊,可真还没看过这么老的舞婆出来跳舞的。一时不由动了好奇之心。
不知怎么,这时他突然想起畸笏叟来,心里暗道:“若是把畸笏叟拉来。与这老婆子对舞,却是一对绝配。”
只听得一串儿密集的鼓点儿响起,那老婆子正在与杜荷说话,一听到那鼓声。人就似慌了,急慌慌地拍了拍袖子,紧跟着就跳起“柘枝”来。可她身段儿本就荒唐。着急之下,也没赶着那鼓的点子,一时跳得个笑话百出。只见得她头顶上的小蓝花儿一朵朵落下,她着急去捡那些花儿,又急着要去追那鼓点儿,弓着驼背,摇着丑臀,忙乱得那叫个张皇滑稽。
不只是李浅墨,还有李承乾与杜荷,连同旁边侍奉的仆佣们,都忍不住在笑,一时只听得院里院外,直响起一片呵呵的笑声。
李浅墨先还当真,以为她真不会跳。接着才发觉。那么又急又密的鼓点儿,那老太婆居然有本事一步也没踩在该踩的点儿上来,只有这样,才能更显出她那笨拙惶急之态。
在四周哄然大笑声中,只见那老太太因为裙太长,弯腰拣花儿又疾起身踩点儿时被那裙子绊倒,接下来的,就是一跤接一跤地摔。她这一开始摔跤,却贴合上了那西胡鼓师碎乱的鼓点儿。只听那鼓师这一阵鼓点儿敲的,凌凌乱乱,像黑咕隆咚的夜,人什么也看不着,却有什么急事儿、鬼追着似的急惶惶地跑,而地上一坑接一个坑——鼓声止断处就是那想象中的坑,就是那坑把老太婆跌得爬起来就是一跤,再爬起来又是一跤。她这跤可跌得个花样百出,一条长裙兜头罩脸的,可并不妨碍她跌出“小坑杀”“大坑杀”“燕子小翻”……这般花样百出的跌法来。
李浅墨看至此处已不由大是佩服。眼见得四周为这滑稽舞蹈撩出了一迭声的喝彩,那鼓点却猛地停住了。那老太婆这下好像黑夜里赶路,一程又一程,一跤又一跤,好容易看到了天光,却跌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怔了怔,才搂起裙子盖住脸,满脸羞惭的,一连串儿的碎步疾走,口里自顾怒道:“那倒霉孩子这时还要吃什么鹦鹉舌头,偏要我替他顶场,看我去厨房不揭了他的皮下来?”
李浅墨情知,这等滑稽舞蹈若没有坚实功底,一般舞者,那是断跳不出来的。
他心头一时又惊又佩,四座之中,要数李承乾笑得最是大声,都快笑出眼泪来了,边笑还边冲杜荷问道:“称心这姥姥跳得好是不好?”
杜荷也已看得个瞠目结舌,不由连声道:“好,好!”
就在这时,却见院后门里急匆匆冲出一个人影,却是个车把式的模样。他一冲进来,只看得出他颇为年老,一身破衣烂裳,襟前满是油垢,连脸上也是。只见他指着鼓师就骂道:“你敲的个什么丧家鼓?欺负我家小娇年老,踩不住点是不是?这下好了,我那小娇在后面哭得稀里哗啦,说是这辈子再见不得人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毁在了你手里面,她正要去厨房找块豆腐撞死呢,说我要不替她出头,就枉称男人。来来来,你有种,就冲我来比划!”
他一递说,一递怒目向那鼓师直鼓眼睛。
鼓师却不答话,只敲出了一串滑稽的鼓点来嘲笑他。
连杜荷听到这车把式唤那老太婆作“小娇”时,都再忍不住了。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却见那车把式还在与那鼓师大声搦战,那鼓师看来也生气了,一怒之下,身子忽然站起——这舞茵之畔,本不只有一面手鼓,旁边还立着或大或小的几面鼙鼓。只见那鼓师发起兴来,挥动双槌,大鼓小鼓,管它是什么鼓,只管疾如爆豆似的擂了起来。
却见那车把式一撩衣襟,怒笑道:“想欺我年老?”
人人先只见他矮小猥琐,可这时他一撩衣襟后,竟随着那鼓点跳了起来。他这跳可大非一般,竟直是“胡旋”。眼见得他越转越快,那鼓师的鼓点也越敲越快,这疾速旋腾的胡旋之舞竟跳得人心都紧张起来,只觉得生命中有一种什么东西。如郁懑,如愤怒。如委屈,如琐琐碎碎堵塞心间的不快,都随着那一舞旋腾,似可随之发泄出来。
跳到后来,只见得那鼓师绕着舞茵,满场疾起,他手里的竟不似只有两根鼓槌,而是化作了十支百支鼓槌,敲得鼓点声后声追前声,如暴雨打江,铁锅进豆,上下左右,密连成一片。
那老车把式竟也不甘示弱,随他敲得多快,他也跟得上,舞得抢了鼓点的节奏,竟逼着那鼓点儿跟着自己走。旋至后来。只觉得这个小沙场,混乱的后院儿,马儿犬儿鹞儿,都已不见,人人眼中只见得他此时这疾旋之舞,只在意他那酣畅已极的旋转。人人都觉得心里激昂了,却也都放松了,似把平日里累积的不快,都被他这一旋旋开了。
一声接一声,只听得旁观者,无论是李承乾、杜荷,还是李浅墨,连同那些身在下位的仆佣们也顾不得规矩,高声地叫起好来。一时喝彩声、鼓点声与那疾旋之舞争发,直至最后,那鼓声在一面最大的鼙鼓上砰地一晌,至此而止,那舞者却收不住势,连旋了好几圈才停下身来,注目望向那鼓师道:“你可服了?小娇要你知道,她其实跳得比我还好,你如何敢欺负她?”
那鼓师已经尽力,这时额头上汗如雨下,两只胳膊累得都一阵止不住地颤,口里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
却见那老车把式大笑几声后,就又掩入后门里面去,扔下一地被他舞艺惊呆了的人。
有好一晌,众人才喘过气来,李浅墨忍不住拍起巴掌。
他这一带头,只见好多人,上上下下,连同仆佣都忘了规矩,跟着拍起巴掌来,催请那个称心。人人都好奇,前两个已跳成这般了,称心还能跳得怎么样才好?
可好一刻,左等那称心不出来,右等那称心也不出来,只听杜荷急切道:“称心呢?他怎么还不出来?”
旁边下人还未及回答,却听后院门里一声应声:“别催别催,这不来了?”
李浅墨抬头一看,却见那月亮门里,映着门外面的满架蔷薇,一个肢体舒展、腰身利落,眉目清楚的十五六岁的孩子走了出来,也不知他的眉服怎么可以长得这么清清楚楚,当真亭亭如春日之树,濯濯如晨时之草。那男孩儿也没穿上衣,赤着上身,露出匀称的舞者的腰身,他小腹上肚脐微微一凹,脐内仿佛贴了米粒大小的翠钿,那翠钿点衬得他光滑的小腹更加匀白细致。下面如李承乾一样穿了条撒花散脚裤,宽宽的裤脚下露出了伶俐的脚腕,腕上的青筋如屏上之画,石上之脉。
他赤着足,头上束了一枚金环,走到舞茵上来,露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白石子般的衬着他那两片红唇。目熠熠如星,眉青青如画。
李浅墨忍不住一呆,再没想到这个舞儿他姥姥、姥爷长得那样,他却生得如此齐楚。
原来,他只道形容女儿,可以用得上“绝色”二字,可面对面前这个俳儿舞童,他脑子里最先想出来的两个字竟是“绝色”。
他一向只道唯有珀奴美得只可以用“绝色”两字来形容,没想到这孩子。若与珀奴立在一起,怕不正是明珠美玉,芳兰芝树,正好一对?
一个俳优子弟,生成这样,若是放在外面,怕不要名满长安?
却见那称心笑嘻嘻地道:“驸马爷急着叫我,却是有何吩咐?”
只听杜荷笑道:“我如何敢吩咐你?是你家太子今日见着了兄弟,急着献宝,喊你出来跳舞。好让人艳羡的。你可千万别赖到我身上。”
想来这称心是太子面前第一等的红人。杜荷跟他说话。也显得亲狎异常。
然后,只见杜荷一皱眉,担忧道:“我只好奇,你偏要到最后才出来。刚才你那古怪的姥姥、姥爷一人一舞,真跳得都绝了。这样的好舞之后。你如何还能压得住场来?”
却见那称心大大地冲杜荷施了一礼,笑道:“多谢驸马爷夸奖。”
谢完了却立着身不动,仿佛就等着讨赏一般。
杜荷愣道:“怎么还不跳?难道。今日你心虚了吗?”
那称心笑嘻嘻地看着他,好半晌,不说话。
杜荷诧异道:“难道说,你真的心虚不敢跳了?”
那孩子才回道:“我已经跳过了啊。”
见杜荷还在那里愣着,他又笑道:“驸马爷难道真没认出来,方才跳舞的那两个人都是我扮的吗?”
一言既出,杜荷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回想。果不其然!先开始他为舞所迷,竟真的没认出他本十分熟悉的称心。只见他一拍大腿,兴奋道:“我说小称心,你个鬼精灵,今日这一手,可真玩得高啊、实在是高!”
倒是那称心一脸平静,笑道:“驸马爷,人家跳得一跤接一跤,一旋接一旋的,累了个够呛,您一句夸奖就把人打发了?是不是也该赏点什么?”
杜荷大笑道:“当然!你就说要什么吧。不过你是太子跟前的人,怕只怕我没什么东西人得了你的眼。”
只听称心笑道:“我倒不敢求什么太好的,只听说交趾人带来的明珠七宝九华帐落在驸马爷手里,普天之下,仅此一顶……”
他不说完,只笑嘻嘻地看着杜荷。
杜荷确是有他所谓的那个宝贝,只是那是他专花了重金,加上用强,连哄带骗。好容易弄来的,要送给城阳公主做礼物。好请她原谅自己要收两个教坊美娘入府。这时一听,不由尴尬笑道:“你个小东西,简直比我家司库还清楚我的家底儿,这不是讨赏,简直是在我心窝子里捅刀。”
说着叹了口气:“但有什么办法,哪怕你不是太子身边的人,跳了这一舞后。跟我开口。我怕也万难拒绝的。”
说着一挥手,叫过跟班的人来。命他回家去取。
唯有李承乾早知道这把戏,一直忍着,这时不由纵声大笑。
李浅墨仔细打量那称心,只觉得这俳儿舞艺至此,可谓并世难求了,难怪承乾会将他如此宝贝。
却见李承乾拍了拍身边坐毯,命称心坐到自己身边来。
称心极为乖觉,一坐下来,就与承乾与李浅墨斟酒。他竟不管杜荷,由着他自斟自饮,仿佛看他不上眼一般。
却听李承乾笑道:“兄弟,我这称心,比起你那珀奴如何?”
李浅墨微微一笑:“珀奴虽名珀奴,却并非我之奴仆,也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奴仆,我只当她是我妹妹罢了。”
承乾听了不由一愣。
称心听得这话,不由拿眼打量了下李浅墨,不过他为人谨慎,目光一闪即收,目光底下,却似隐含着一点哀凉。
却见承乾一愣之后,不由略有些尴尬,回头冲称心笑道:“难道平时,我都把你如奴才般看待了?唉……可惜当时你没跟着我去,要不你也可以见到我兄弟的那个小珀奴。我当时一见之下,真是惊为绝色,只觉若带回来与你配成一对,哪怕什么都不做,整日看着,也觉得欢喜了。如今我兄弟就在这儿,你可得讨他的好,好得他同意,让你回头亲眼见见那珀奴。”
说着他拍了拍称心的背,笑道:“不过,也亏得没带了你去,否则,见到我兄弟待那小美人儿的样子,你更要觉得我待你为奴了。其实,在心底里,我何尝不视你为兄弟,只是,我没他那么好性子罢了。”
却听称心笑道:“太子又喝多了,将天比地,不好胡说的。”
李承乾是什么性子,说话一向略无避忌,不由大笑道:“你又怕传出去与我惹祸是吧?其实我就算不言不动,他们也能在没缝的蛋上下蛆的,与其让他们传别的事,我情愿让他们传我和你的事儿。”
说着,他冲杜荷笑道:“老杜,你且不知,称心前几日帮我做了件什么事!让我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杜荷忙问道:“却是什么?”
承乾大笑道:“你只见到他今天扮人的本事,却不知那天,他原扮得比今日还像。就在半个多月前……你知道御史台的苏遇合吧?”
杜荷点了点头。
——所谓苏遇合,却是御史台中御史,曾背地里参过承乾无数本。专找他的茬子,只为魏王李泰与他私下结交。他也是李泰一党中最得力的人物。
只听承乾笑道:“那一日,刚好我不在家。我也不是去别处了,却是圣上私下里派了内官回来,估计又是听了那大肚子私底下使人告的什么密,专门要训戒我。我又不敢不去,只好悄悄地去了。若是不去,圣上发了怒,专门下诏申饬,岂不更如了那大肚子的意?”
“那天,我可谓闷了一肚子的气,从早到晚,听那于内官申斥个没完,又不敢回嘴的。这事儿没人知道,除了称心。偏偏那天,苏遇合的一个好友,也是在御史台混的,老装作跟咱们走得近的胡老天儿跑过来了。那日我偏巧不在家,他是以朝官身份来见的,总不外是要来刺探什么。”
他抚了下称心的脑袋,笑道:“这小鬼头,那日正在前面装门房玩儿,估计是头一晚就知道我今日出去必不开心,所以专在门房候着我,担心我气坏了回来。见那姓胡的来了,他并不回说我不在,只说请他先等一等,待他去通报。姓胡的等了一时,才见一个小厮来引他去西花厅。那西花厅最热,一路上又没什么遮蔽,想来把姓胡的那胖子热得够呛。他专嘱了那小厮绕着道走,直把那姓胡的溜了够,才转去西花厅。将近西花厅时,那小厮指着一件什么事去了。姓胡的只有自己悄悄上来。”
说到这儿,他已止不住笑:“他才进西花厅,就听到屏风后面隐隐有我的声音。然后,就听见我在屏风后正与几个使女,连同宠月庵的尼姑们疯笑。想来透过那纱屏,他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我……他可不是得了大秘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正好避了出去。回去后,想来就与那苏遇合讲了,苏遇合马上奏了一本,叫快马进奔东都,参出去了,说我白日宣淫,祸乱佛门,全失太子之范。可这回他不巧,哪想得到那不是我,却是这个最会扮我模样的称心在弄鬼?他一本参回去后,却说得有年有月有日的,不由得圣上不信,专等派来训我的内官回去回话后再一并发落。受命训斥我的内官紧跟着那参我的本子,第二天也回了东都。圣上见了那密本后当然大怒,可那内官原是侍奉圣上的,听圣上说了,只禀了一句:本上所说那日,我原正与他在一起,恭恭谨谨地在听圣训。圣上便只道那苏遇合诬告,一怒之下,撸了他的官,听说,那小子现正要去大理寺受苦。”
说到这儿,他不由击案大笑:“那大肚子哪想到这一回出了事?苏遇合想来正要向他请功呢,哪成想却自己把自己装了进去。大肚子那么奸滑的人,这一次,一时也回护不来,生怕圣上疑他结党营私,诬告王兄,一连几日,窝着都不敢出门,只怕已气得几成内伤。”
他忽然回身就在席上抱拳冲称心就是一礼,笑道:“这一回,算是真真代我出了口恶气。平日里养这么多人,面对着大肚子的紧逼,再没人给我出过一个像样的主意,倒是你帮我杀了他们的威风。”说着,他笑看向杜荷:“小家伙儿这一手,玩得可算漂亮?”
杜荷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说道:“怪得前日朝报,只说苏遇合进去了,胡老天儿也托病在家,我只道什么事,原来机巧却在这儿。称心儿一人,这一次足抵得上千军万马。”
李浅墨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再没想到,那看似端正威严的朝廷里,私底下,竟这么多稀奇古怪、乌七八糟的事。心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却不由暗暗打量了称心一眼,只见他面上虽也笑着,可笑下面,却像全不是出于真心,分明满心在担心着什么。
李承乾兴头已起,整整一下午,献宝似的,斗鸡走狗、舞鹰弄鹞的。找出了无数花样来与李浅墨游戏。
——今日,原是难得的让他开心的日子。杜荷在他身边狎客中,可谓谋略第一,两人之间,本为郎舅,原无私隐。又兼之称心是他第一个当意的人,加上李浅墨,也是难得的一个不图他什么的客,所以,这一下午,他竟开心得像个正常的年轻人。
李浅墨毕竟也年轻,看到别人开心,自己多少也受影响,何况这一次他真是大开眼界,再想不出这些王孙们怎么竟有这么多取乐的法子。一下午间,小沙场内,竟是换遍了天下美酒,奉尽了美味羔羊,兼之走绳顶碗,唱耍杂戏,舞马斗鸡,逗狗赏鹰,竟一样样玩了个遍。至此方才领略了些承平太子之乐。可心中不由暗道:若只做个普通王孙,寻些快活。原也无妨。可承乾身为太子,如此这般,却不免令人担忧了。他日他若真继位为帝,那么高的权势,足可把他每样小小的快乐需求都极度放大,到时争相依附之人,阿谀枉法之徒,怕不一一滋生。到时穷天下物力以奉己欲,只恐怕真要民不聊生。
使他为天子,恐足为天下害。
但,若使魏王为天子呢?
他们一直耍闹到华灯初上。
将近五月十五了,月已近圆。李浅墨虽一直克制,还是喝下了不少的酒,只觉得自己多少有那么点儿醉眼惺松。
他扫眼看了下李承乾,却见他正鼓起余兴,似生怕要遇到酒阑笙歌散的场面,这时正命人点起爝火,只盼长驻永夜。杜荷算是心机深沉的。可酒意也有了,一双眼望着筵席边的侍女,眼中满是色欲之态。其余仆佣人等,已有人在偷偷地打起哈欠——这是他们的生活,那些王孙们的生活。他们一意快乐,快乐到疲惫了还是不想止住快乐,不快乐时。生命便是不安的。
——他们快乐得如此强迫。
李浅墨忽然隐隐有些明白,如李承乾者,生此时世,当此地位,为什么会如此焦躁。背倚着隋末年间的满天烽火,面对着争杀利诱无指望的未来,可能也只能纵容着自己去试图快乐。
一时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心思从这酒筵的无边花巧中抽出身来,冷冷地望着身边这一切,满地繁花缛绵中。一眼去来,却猛地让他看出了荒凉;就如同当年那四野荒凉,但他与肩胛二人一剑,畸零江湖,却从未曾那样地感受到过生命的丰庶富丽。
人生于世,似枯实绮,似癯实腴,一曝十寒,冰火交煎,其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吧?
却见筵前的舞娘正自在那儿跳着一曲什么,四周人几乎都不在看。李浅墨的眼角忽飘过了一袭白苎衫子的影子,原来场间已换了舞者。
李浅墨侧目看去,只觉心中一动——那舞娘,却似自己小时见过的宗令白的弟子,而她,如今也年纪渐大,韶华已过,正自在那里舞着一曲残破的《云韶》。
或者,那才是她生命中当年曾一见倾心,从此许身于舞的原因。可今日,整整一下午,歌僮舞戏。轮翻上场,那时,她断不敢跳一曲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直到这酒将残,笙歌将散,明知人人将醉,无人再看时,她才敢一抒己郁,跳起了这样的一曲《云韶》。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一时怔在那里,往事如云烟般的在那方舞茵上升起来……“云韶”、“云韶”……他还记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是如何见到那场舞……那是自己与肩胛初见时的一舞啊!记忆中,那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人,复门寂寂而常关……
那时,肩胛一双着软靴的脚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那是云韶,既是舞。也是自己的娘。那一日,云母石铺地的云韶宫中,娘是对自己怎么说的?当日,她就是在东宫中一舞,方生下了自己。那一舞是缘,也是孽……
李浅墨一时怔怔地望着那舞娘,奇怪一开始怎么没把她认出来。渐渐,他只觉眼前跳着的却是当日的云韶……他心中一痛,却猛她想起了异色门主,那日,突然一见,她在自己的怀里,猛地露出了颜面。让自己由此不敢回想的,却是:她的脸。怎么像极了自己的娘,像极了云韶?
满座之中,倒只有称心最是冷静。
这时他悄悄地站起,奇怪的是。他冲着跟随舞茵上云韶舞者来的老妪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起身退走。
李浅墨忍不住好奇,托故起身,悄悄地跟了去。
那老妪早悄悄地随着称心,跟他一直走到了院外。
却见他们走出了院门后面。李浅墨耳目极灵,跟随到院墙边上,隔着墙。也听得到称心与那老妪的对话。
只听称心叹了口气:“……他,宗师可是病得更加厉害了?”
李浅墨愣了愣,想了下才明白过来——称心所谓的“宗师”,不知指的可是那舞者的师父宗令自?难道他曾从宗令自学过艺?
那老妪叹道:“可不是,他现在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在床上,精神越发不济,没日没夜地像都在噩梦里,有时还听得到他叫喊。”
“喊什么?”
“喊的好像是……云韶、云韶……”
那老妪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没想到,他到今天,还没忘了他那个小师妹。我有年纪了,所以什么都知道。他这辈子,什么都不得意,还好还剩下几个贴心的弟子。如不是她们看顾,他都拖不到这个时候。早就完了。可他那几个弟子如何解得了他的心意?只道他喊的是他一辈子也没能还原的那曲舞的名字,又有人说,他是在喊当日云母厅上。曾见过的那个神仙样的影子。弟子们年纪小。哪解得他的心事啊。”
李浅墨听得怔在那里,他断想不到,今日,在东宫,多年之后,他会重新遭逢到他生命中的那些过去。
那些故人……肩胛长逝,云韶久寂,连宗令白。这个传说的守护者,看来也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却听得一个人的脚步声正靠近前来。院墙那端的两个人收住话,称心似从来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吩咐他退下后,又把手里拿过来的东西递向那老妪,低声道:“这个,就是交趾所产的明珠七宝九华帐。也不知管不管用,传说中,它最是安神宜梦的。你拿回去,叫那些姐姐们与他挂在床上吧。他想来时日也不多了,我只望他,最后能平平安安地走好。”
——怪不得他刚才指名要这顶“明珠七宝九华帐”,原来竟不是为自己要的。
顿了顿,才听他道:“只是,别跟他提我。若提起我,他怕是在坟地里也要探出个身子来骂我的,我知道他瞧不起我。”
那老妪似觉十分伤心,只听她道:“称哥儿,你别那么说。”
称心似举袖在眼边拭了下泪,低声道:“我不怪他。当年他授我舞时,再没想到我会如今日这般跳,也没料到我会背叛他,进了他最厌恶的东宫。他只当我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何况,我听你说起过他与师妹云韶间的往事。他一生最在意的两个人,没想最后都折在东宫里,也难怪那天他行过东宫,会突然坠马倒地,从此发病。”
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他……”
他似还想说什么,一时却说不下去了。
那老妪似跟他关系很深,是当年服侍过他的人。只听那老妪道:“称哥儿,我不知道什么对不对。但你出身如此,身在俳优之列,也说不得了。我只是恍惚惚地听说,东宫如今也不稳。所以,这里、只怕也不是你可以久居之地……”
席间已有声音在催,称心勉强压抑住哽咽,叫了声“来了”。
那老妪也来不及再说下去,一脸担心地先挟着个包袱走了出去。
为免人疑心,称心一时没有出来,立在墙那边,立了好久,一个人在那里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连邵嬷嬷也这么说,看来人人都道我是贪图权势……”
然后他又是一叹,似是望月抒怀,对着月亮道:“月儿啊月儿……只不知你知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我一开始怎么想,起码现在,我是真心的。”
李浅墨立在那院墙底下,一时远愁近虑,无可诉说。
这一筵后来,直拖到午夜。将近午夜时,本来不怎么饮酒的称心后来都喝开了,直到快要醉了。李浅墨看到他一个人溜出院子,在墙角边上呕吐。又溜回席上,依旧陪着李承乾喝酒。
李承乾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似开心已极,越发不管不顾。
照理,李浅墨本不该流连如此之久,可今夜,不知为什么,可能为了这东宫之地关连了他的太多往事,所以他一时竟不想走,加上杜荷又一直拖着他,也就一直陪着李承乾欢饮下去。
这一个夏夜很长,酒饮到后来,其实彼此都没什么话了。李承乾忽叫人来要点爆竹醒酒。不年不节的,如此深夜行乐,传到皇帝面前已经不妥,何况还要点爆竹。
但他的手下不敢阻拦他,一时便去准备。称心却有些急了,连忙劝道:“又放什么爆竹!圈在宫里宴乐也就罢了,反正没人知道。又点爆竹,是不是生怕外人不知晓?你的名声本来已经不好,这下传出去却又如何?”
可爆竹声已响,李承乾自顾自在那里拍手大乐,称心却承受不住爆竹的味道,一俯身,捂着嘴,却再不及从筵席上闪开,当场就吐了。
眼看他吐了,李承乾似才醒过神来,竟亲手与他捶背。
有一刻止了吐,只听称心道:“如此行乐,恐难长久……”
李承乾却道:“共此一夕,何须长久?”
称心张了张口,话犹未说,就在这时,李浅墨却从酒筵中猛然惊醒。
只见他一挺身,全然恢复了他一个羽门弟子应有的警觉之态。他虽未说话,旁边人却只觉得他的背脊如剑一般的竖了起来,那种酒意酣然中猛然拔起的锋利,却也让人大吃一惊。
杜荷不由一惊,连忙去扯李承乾的袖子。
李承乾全部心思本正放在称心身上,不意有人打扰,正要恼怒,一回头,却看见是杜荷。
他知杜荷如此,必有缘故,便望向杜荷的眼。
却见杜荷眼中似只有一句:“来了。”
李承乾中酒之后,一时不解,直到杜荷一再与他眨眼,他似才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在口里喃喃了一句:“终于来了。”
然后,众人耳里才隐约约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鸣响。
那声音似有若无,如虎沉吟,如豹低嘶,可院中的那些畜口,无论是马、狗,鹰、鹞,一时都受惊而起,可转瞬间。只见得它们瑟瑟发抖。有的犬马,竟至吓得浑身筛糠,屎尿遗满一地。
——这却是什么?竟有人夜闯东宫?
李浅墨心中一惊,太子与杜荷,一意邀他今夜欢饮,原来并非无由,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那狮鸣虎啸之声虽若有若无,寻常仆佣疲惫之下。简直感觉不到,只觉得像在闷热的天正面临着突来的暴雨前的沉闷,李浅墨却已分明断定:有人来袭。
——来者不是常人,必属绝世高手!
他一手入袖,按住了吟者剑,眼角余光却瞟向了杜荷,目光中若有愤怒,也若有疑问。
杜荷已不敢轻易去接他的目光。
李浅墨心中恼怒:李承乾今夜有敌,邀他来助他不恼。恼的是这般被人欺骗。
可这时,却见称心病酒之后。却把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全是哀求之意。他似不是在替自己,而是在替他的太子哀求。
李浅墨只觉得:今晚入筵以来,这称哥儿一直就对自己格外小心,虽不敢亲狎,可小心中那种朴实之味,却已令他心领。——原来所有谋划他都知道,才会如此哀求自己,现在想来,都不过是为了这个。
他最开始本极厌烦这个称心,可不知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他方才送与宗令白的那一床“明珠七宝九华帐”,李浅墨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本不是惯于刁难作色的人,在称哥儿那哀求的目光下,心气不由慢慢平和,终于忍不住点了点头。
——无论李承乾日后如何,那毕竟还是日后。今日,只要他还无大恶。有敌来犯,可能还是魏王派来的,他就不能任他在自己面前枉死。
见他终于点头。那称心才算舒了口气。只见他目光怔怔地望着院墙外面,好似,那来人,就是他约来的一般。他的目光中有期待,有厌倦,有喜也有忧,让李浅墨都猜不到今晚之局。究竟是为何了。
(责任编辑:廖翼颖)
廖翼颖·下集预告
是谁?!是谁有这泼天的狗胆夜袭东宫?东宫里似是故人来,是偶然?是阴谋?请耐心等待,半月后,且看李浅墨如何破解这迷雾重重的东宫之局!相关讨论及花絮周边,请访问侠客社区“小椴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