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开唐⒅
小 椴
前情提要
一场盛宴,一场欢聚。上一集里,打得不可开交的百王孙宴终于因为李世民的回朝解了局。在最后,小椴让罗卷和几个怪老头一起连手围攻李浅墨,打得我们的砚王子精疲力竭。等他醒转来,枇杷姐又为他在嗟来堂设宴回请百王孙宴上的一众大神和老怪。席间,罗卷来了,高高的乌瓦之上,他静静看着王子婳的样子,基本上帅呆了……然后就在此时,嗟来堂被包围了……
嗟来堂(续)
包围?
怎么可能?今日,小小嗟来堂中,可谓群英荟萃。何况太子、魏王俱在,却有什么人,敢在今日把嗟来堂包围!
不只嗟来堂。碧妪茶庄、牯佬酒肆,连同浩然居酒楼,整个乌瓦肆这一带,都陷入来人的包围之中。
真真大手笔!
李浅墨一惊挺身。却听浩然居楼前,忽传来一声惊叫。那叫声是一个要离席早退的客人发出来的。听那人中气,似乎功力也还深厚。可一叫之下,却即断声,似已遭人所擒。
却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捉起来。出来一个,捉一个!”
这突发异变惊动了嗟来堂、浩然居、碧妪茶庄与牯佬酒肆中的所有客人。就见有人出门来看看情况,可出来一个,便遭擒一个。李浅墨不由大惊:却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在几近半个长安城的豪雄,连同太子与魏王的太岁头上动土?
嗟来堂内的索尖儿听见客人被擒,他今日原也算半个主人,早已大怒,跳起来就要冲出去。
却听太子李承乾早已怒道:“什么人!敢来我砚兄弟这里捣乱!”
可他说话间,却见一个人影,已步入了嗟来堂。
那人中等身材,几绺细须,飘洒胸前,面色白皙,举止宁定。
太子与魏王两个本来满脸怒色,这时一见到他,忍不住立时就木然不动了。
却见那人冲太子与魏王施了一礼,方淡淡道:“原来太子与魏王也在。”
他虽谦恭有礼,可举止之间,自有一番宁定的气度。
只听他道:“定街鼓早已敲过了。太子与魏王贵为王子,当知宵禁之令。怎么二位还在这里聚众饮酒作乐?要知法令不是专为管禁他人而不管禁自己的。若是那样的法令,还有何人服从?依我说,各位还是早早散了吧。否则圣上知道,责怪起来,太子与魏王面上须不好看。”
满堂豪雄,被那来人三言两语说得,却无一人吭声。
只听索尖儿喉咙里低低地叫了声:“覃千河!”
来人居然是执掌虎库,统领骁骑,圣上身边的天策府极品侍卫,号称“观尽千剑,独振一刃”的覃千河!难怪满座之中,见他进来,却无一人再敢吭声。
这边屋顶上,罗卷冲李浅墨笑了笑:“看来你那皇帝叔叔知道你回来了。”
话犹未落,却见身影一晃。
有人从街上跃起,一落,就落在了西厢房屋顶。
李浅墨与罗卷正在东厢房屋顶。卧榻之边,岂容他人侵扰,就见李浅墨与罗卷面色不由齐齐微微一怒。
却见那人落下来的身形沉稳凝重,如渊渟岳峙。
罗卷看了看酒,淡淡地说了声:“许灞。”
没错,来人就是当日西州募中,他与李浅墨会过的许灞。
许灞一世威名,如潼关灞水,横镇关中。李泽底以一身九脉黄流之术,雄视宇内。可若提起许灞,怕是李泽底都要默然半晌,久久无言。
罗卷倦眼一顾,望着乌瓦肆外面合围的圈子。淡淡道:“原来是骁骑,今日居然管起宵禁来了。进来的是覃千河与许灞,那袁天罡,仗着他一身奇门星斗之术,想来外面布围的就是他了?”
——天策帐下,三大高手: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居然齐齐现身。这举动,却是为了什么?
只见许灞跃上屋顶后,望着李浅墨,定定地道:“我们奉命,要带你回去一见。”
——让许灞这等人物都说是奉命的,那还能有谁?驱使得动这等豪杰,自然是当今天子李世民了。
罗卷忍不住一怒。
李浅墨是他的小兄弟,他说带就带,却视他天罗卷为何物?
眼见他就要出手,李浅墨却一按罗卷的手,说道:“没事儿。李世民自许气度,未见得就要杀我。”
可是,他的心中此时也不由得潮起浪涌。终于,再一次地,他要见到那个杀父囚母的仇人了。他的心中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满是豪情。
他一立起身,望向许灞道:“我去!”
罗卷看着李浅墨,也未再拦。他望了会儿,转头盯向他那坛酒,口里倦倦地道:“好,你去。”他如要杀你,你跟他说:我这个大哥可能远不像当初你师父那么厉害,能直闯明德堂,一剑要胁他于吟者剑下。
“但,他不是有二十多个儿子,外加上十几个女儿吗?后宫想来还有不少宠姬。
“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让他那些儿子死上个一半,女儿被奸掉一半,宠姬被卖掉几个,这一点只怕还是做得到的。”
说着,他喝了一口酒,然后把坛子抛给李浅墨,笑笑地道:
“喝酒!”
玄武门
玄武门就在长安城宫城北面。
长安城北是一片开阔地,这里没有民居,没有外廓城,附近十数里内俱属皇家禁苑,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夜寂寂,已近三更,玄武门青黑色的城楼方硬地伫立于天地间,周遭的城堞一垛垛的,威严肃穆,城楼上悬挂着一盏红灯。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李浅墨猛地想起儿时听过的歌谣。小时候他所想象的天子就是这个样子,被种种神兽环护其中,“何者居中,载德厚土……”那个城楼上的人因为站在城楼上,显得甚至比整个长安城都来得高大。他知道他即将见到的会是谁:那是他的叔父李世民。
许灞没有带他直赴玄武门,而是先把他带出了城外,这样兜了一个圈子后,才来到了城北的所在。所以他现在是站在城外面看这个玄武门。
李浅墨明白许灞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从城里直赴玄武门,许灞势必要带他穿越整个宫城。而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显然还没有资格进入宫城。
可为什么是玄武门?李浅墨不由好奇地想:也许李世民认为这儿是他们叔侄之间的心结之所在?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由暗自哂笑:可为什么不是云韶宫?也许,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心结之所在。
玄武门城楼越来越近了,脚下踩着的,或许正是他生父当年的溅血之地——当日秦王挽弓引箭,于玄武门外连射自己的兄弟李建成与李元吉于马下,从此一飞冲天,位尊九五。今日,自己又要在玄武门谒见这位叔父了。
李浅墨双眼直盯着前面,只见此时,三更半夜的,玄武门城下忽传来一阵诡异的“吱呀”之声,却是那扇厚达尺余的城门竟于这深更时分,被拉开了。
望着那黑黝黝的,似乎深不可测的门中甬道,李浅墨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宿命感,仿佛那看也看不透的门洞竟像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害怕却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解剑!”
城门洞口内,忽闪出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侍卫装扮,开口即冲李浅墨喝道。李浅墨愣了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一伸手,已向他臂上扣了过来。
李浅墨不由一怒,解腕手一托一避,已让开那人攻势,左手一托,架住那来人胳膊,只要伸手一扭,怕不就要将那人手臂拧得脱臼。
他凝目望向许灞,眼中满是怒意。却见许灞沉吟了下,望着自己,静静地道:“解剑。”
李浅墨心下一沉,连他也这么说!
眼见同伴受制,转眼间,城门内又冒出十余名侍卫,他们排成个雁阵形,拖着刀,山一般向李浅墨压来。
李浅墨忽然哈哈大笑,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罗黑黑,得“亲近天颜”者,轻则解剑,重则去势,天颜果然虎威难犯。可这把剑,是肩胛的!当年,肩胛曾手持此剑,一路飞腾,连过十数道宫墙,直逼李世民于明德堂内,就是为了解救自己。自己再不成材,怎甘于束手解剑,然后屏着双手,一步一步,朝拜般地踏着台阶,去拜会那个曾杀父囚母的仇人?
这么想着,他身形慢慢地退后。
跟上前来的那十余名侍卫他并不放在眼里,可许灞那渊淳岳峙的气度却不能不让他心惊。当日,两人于西州募之会上也曾交手,李浅墨对许灞的功力至今犹思之心惊。
果然,许灞的一双虎目已盯上了自己。李浅墨忽一声长笑,身子一跃而起。他舍城门而不入,仗着羽门的绝世轻功,竟要在外围城墙上强渡。许灞哼了一声,一伸手,已向李浅墨抓来。
可今日之李浅墨,已非当日西州募时初出茅庐的李浅墨。只见吟者剑光芒一闪,许灞大意之下,也不得不收招暂避,只觉抓出的五指俱都在李浅墨吟者剑的锋芒之下。却见李浅墨身形腾起,捷如猿猱般向城头蹿去。
宫城城墙虽结构严谨,但也做不到平滑如镜,终有砖石缝隙处可以借力。李浅墨手指如钩,兼之以足蹬踏,上此城楼,却也如履平地。那城高数丈,待离城头不过丈许之地,李浅墨腿上加劲,仗着硬练来的腰腿之劲,身形一弹,已如弹丸般飞跃而起,直上城楼。
城堞里忽然冒起一片刀光。李浅墨早就有见于此,腾身之时,已抽得吟者剑入手,只听得一阵叮当细碎之声,他已破刀网而出,直向城头落去。他还未落地,就见城头上的侍卫们第二波攻击已经准备好。却听得城楼上忽传来一个声音:“随他带剑吧。”
——“朕也颇想一见那吟者剑的风采。”
李浅墨一扬头,却见城楼顶上,那盏红灯之侧,端凝地立着一个身影。夜的黑色更加重了他身形的厚实,这是李浅墨第二次见到李世民,可也是第二次强烈地感到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并非一般谀圣的虚文。
他身形一弹,再度向城门楼上跃去。
“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城楼上那人望着立在城门楼一角的李浅墨,沉吟道。
只见李浅墨一身长衫,修竹般静立,气宇凝定,风神清朗。
“你不像建成的儿子。”
观望良久,李世民终于开口评判道。
——不像最好。李浅墨再次感到,自己并不想做什么皇族李家的人。可不知怎么,每次面对这个叔父时,他心中都觉得五味杂陈,总忍不住泛起那种又堂皇、又荒唐的感觉:四顾天下,海晏河清,有叔如此,可谓堂皇。可他偏又是自己杀父囚母的仇人,一念及此,却忍不住深觉荒唐。
却见李世民俯视城下,喃喃道:“你可还在为朕杀你父恨朕?”说着,他似乎在对自己解释道,“所有人都会犯错,那是朕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千百年后……”他笑了笑,“自有天下悠悠之口代尔父复仇。哪怕朕功业彪炳青史,却再也洗不去这一个污点。”
李浅墨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的生父只存有一个名字式的概念,可以说全没什么感情。他时常在想,即使生父活着,他又何尝一定会在意自己?就算他还活着,到如今,恐怕早已不再在意云韶。反而倒是张五郎,那个抚养他长大的人,倒时常让李浅墨心头挂念,如果真有什么阴阳两界的话,他在那一界,终可与谈容娘过得安稳幸福了么?
李世民身为天子,自可以一句“不得不”抹干自己手上所有的血迹。可哪怕李浅墨并不在意于他是否杀了自己的生父李建成,也忍不住不忿,他低声道:“那云韶呢?”
他猛地想起云韶宫中,折身俯在云母石地面上的母亲,还有……那空相候望一生,却不免悲痛一生的宗令白。那些生命、那些个体的幸福,在他这个叔父看来,都不过细如草芥吧?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宏大的词:“天下”。
天下是只算总账的,历史也是。没有人在意那总账之下,一个个具体生命的亏盈消长。他们都不在“本纪”、“世家”与“列传”之内,李浅墨横眼望去,不由略带鄙视地想:这个“天下”!
李世民低低地叹了口气:“那也是个错误,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吧。”
李浅墨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如果生母云韶并不那么美丽,也许她连个错误都不算。
李世民道:“你笑什么?”李浅墨笑道:“我在想,多年之后,如果有缘,我会再次在此城楼之上,听谁来给我讲他不得不犯的一个错误:是太子承乾?还是魏王李泰?所有的错误都不会一错即止,它是,有报应的。”
李世民丝毫没有动怒,只是,他眼中的神色沉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李浅墨,半晌才道:“好,这也是朕今天找你来的目的。你觉得,朕要怎样,才能免去他们日后手足相残的惨剧?”
说着他叹了口气:“直到今日,朕才明白当日太上皇迁居西内后终日郁郁不乐的原因。有些事,没经历,就不会有所体会。所以,他临终之前,叫朕万勿杀你,除非你扰乱国政,罪大恶极;朕也答应了他,不到万不得已时,必不杀你。
“可朕已令福王承继建成之嗣,名位之份,朕是无法再给你了。”
李浅墨久已知道李世民已命自己的幼子福王承继隐太子建成香火,他淡淡地道:“我并没有朝你要过什么。”
却听李世民微微笑道:“那好。听说,朕不在长安的日子,你与太子和魏王两人俱有交游。那说来听听,你对他二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觉得,究竟哪个像朕?”
说着。他解释道:“你既出身羽门,可以说,是长安城中少有的跟他们毫无利益相干的人,所以,朕想听听你的评判。”
他分明很郑重地把李浅墨当做一个可与一言的谈者。
李浅墨静静地看着他,哪怕眼前之人手握天下权柄,面对自己两个亲生子之间的争夺,终逃不过这种阿家翁式的犹豫,甚至不惜问道于自己。
想了想,李浅墨道:“太子不合做天子,他并不像你。”
想起李承乾对待自己的情分,李浅墨心中叹了口气。可他并不想说谎,只听他淡淡道:“可他又何必一定要像你。他只是很可怜,连不像你的权利都没有罢了。”
李世民缓缓点头,淡淡道:“有时候我甚或觉得,他有点儿像建成。”说着,他望向李浅墨,笑道,“也许这就是所谓报应?我时常觉得,他应该是建成的儿子,而你,应该是朕的儿子。”
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叹:“可惜,皇后死得早,否则他也不至于此。不提他了,那你觉得魏王如何?”
李浅墨沉吟了会儿,方道:“魏王权谋处略似你。”
李世民眼中忍不住喜色一露。
却听李浅墨道:“……但大度不似你。他只在意权位之争,无怀抱天下之量。外表看来,我觉得他事事学你,却不过是邯郸学步,终不免有违本心,只恐遗笑天下人。”
李世民的神情不由一黯。
李浅墨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道:“不过像你又如何?就算像你,能继你之位,你觉得他就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李世民只道他在批评自己。他继位以来,可谓心怀天下,也一向颇以自己千古一帝的志愿而自傲,听李浅墨如此说,面色忍不住一怒。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我不是说你不是一个好皇帝。我只是想说,所谓时也命也运也,你身边的文武大臣,在你身后,是不是还想要一个跟你一样的皇帝?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李世绩,你们君臣之间,所有的关系、感情、默契,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后磨炼出来的。可万一你一旦撒手而去,你真觉得,朝中那些龙虎重臣,会希望再看到另一个英果类你的年少君王?他性格天赋可以似你,但他如何来得及有你那些经历?有如同你当初一样的机缘,来交结、驾驭好这些龙虎重臣?我想,即使他英果类你,无论如何,到时也难免君臣猜忌。”
李世民终于动容。
只听李浅墨淡淡笑道:“你驭臣之道,如朋如友,自无可说。可朋友之忠,仅及于身。你道百年之后,你身边重臣还尽可为储君所用吗?就算忠直如许灞……”他望了李世民身后的许灞一眼,“……就果然会对储君忠诚如同待你?”
许灞忍不住神色微微一变。
李浅墨看到了,却不在意。他只是凭心而论罢了。
这时。他心里想起的却又是他童年时常听到的那首儿歌:“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想着那首歌,看看眼前的一代英主李世民,他忽觉得:这世上。有很多事,就算强势如李世民,也终究难以一手把握的。
眼前的这个叔叔,十八岁起兵,不数年平定天下,未及三十而贵为天子,承隋制而设三省六部,养天下精兵以扫平漠北,真所谓垂拱而治,端拱而居。内服中土,外威四夷,看似天下尽人其掌握。可如今看来,他手里的一切何尝不是摇摇欲坠?有袁天罡与李淳风这两大奇门羽士相侍,这皇帝想来也必知道肩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当今天子,功业彪炳,震烁古今,但观其颜面,恐非寿征。”
他也在担心自己的不能永寿吗?如曹孟德所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成土灰”?否则,他为何会中夜立于玄武门的城头,不惮向自己问起太子与魏王,可是已在忧心自己手中的一切,或许终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崩溃耗散?
那就是这个号称“天可汗”,贵为一代英主的有力者也无能为力的。
却听李世民长叹了一口气:“那当如何?”
“那也无可如何。”李浅墨叹声道。
两人同立于玄武门城楼,眼望着这个长安——兴废数十度,自周以来的历朝故都……那烽火戏诸侯的余浪,匹夫一怒、可怜焦土的秦末大火;汉季失权柄,董卓乱纲常以致的长安城废弃,城中生民,百不余一;乃至隋末以来,哪怕曾那么煊煊赫赫,号称万国之都的长安,在隋炀帝这样聪明的人手里终遭破败的影像……仿佛历史的余震,一波波不息,传至两人眼前。
这个长安城,其实从来不曾平静。
那一刻这叔侄二人彼此一望,头一次感到彼此竟有心意相和之时。忽听李世民笑道:“盛衰消长,自有其时;参赞造化,不过一尽人力而已。吾又何忧?虬髯客暮年将至,都不免倒行逆施,吾又何忧?李靖托病,魏征已逝,连房、杜子弟都卷入太子与魏王储位之争,吾又何忧?秦二世而亡,却启炎汉四百年国运;隋亦二世而亡,终不成就不能启我李唐数百年国运?生能尽欢,死固何憾!何况我此生,已赚得多了。”
说罢,他笑看向李浅墨:“听说魏王招待你那日,曾有近百王子与会,你却觉得,朕百年之后,东西万里之内,何族足为我嗣君之忧?”
李浅墨想了想,这个问题对于他太大,非他这等见识可下判断的。却听李世民大笑道:“是吐蕃?薛延陀?高丽?还是西突厥?嘿嘿,举朝体统已立,继朕之后,但无大过,国内可以无事。至于外藩之忧,目下我犹当盛年,难不成不能一一征讨平定,与我子嗣一个清朗乾坤?”
说着,他意气忽盛,那一代雄主的英风朗概,令李浅墨观之,也觉目炫。
却见李世民抬眼向东望去,喃喃道:“也许,朕是该再度亲征一回,一平外藩之忧,二可消军将杀气,待朕百年之后,可留一个承平天下与朕之子。”
忽听得许灞叫了声:“圣上小心!”
李浅墨也有感应,不由神经猛地绷紧,身子忍不住向前一趋,楼下侍卫只道他要偷袭皇上,不由齐齐大惊。
就在这时,却听得破风之声刺耳,李浅墨伸手一握,猛地于空中握住了一支箭。
那支箭显然射自城墙之下——由下射上,距离怕足有数百步,可这一箭之势,犹未衰竭。
李浅墨只觉得那箭羽虽为自己捉住,可手心却一阵火辣辣的疼,那箭羽简直就要脱手飞去。
而这箭杆之上,竟有倒刺,李浅墨不防之下,已被伤手。他大惊之余,不由望向城下:何人强弓,以至于此!
耳边只听得鸣镝嗖嗖。那箭上有孔,带着响哨,破空而来。
李浅墨猛地立身于城楼栏杆之上,他衣袂飘飘,自上而下俯视。却见城影深重,淡淡月华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冲城头开弓。
那弓势强劲得简直不可思议。
却见那人肩后背着箭筒,每发一箭,就侧颈回头,用嘴在箭筒里叼出一支新的。揽繁弱兮悍忘归,举头向天,叩弦射日。
李浅墨眼睛一扫自己手中之箭,却见,那支大羽箭,大得简直骇人听闻。只见那箭粗如手指,长达两尺有余,上面所附之箭羽也不知是何等禽鸟之羽毛,硬韧至极。
只听得身边护卫齐声惊呼道:“有刺客!”
城楼之下,门洞之中,早有十数骑纵马驱出,去擒那刺客。而城门洞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是守门卫士急着要把大门紧闭。
而城下引弓之人犹不停手,挥手连射。
李浅墨立身栏杆之上,拔出吟者剑,冲着那飞袭而至的大羽箭一支支拨去。他使的是巧力,可这数十支箭拨下来,却也让他汗出如浆。
那边许灞耸身上前,已要拥着李世民后退。可李世民摆摆手,反探身望向城头外,看那城下射他之人,口中笑道:“朕不冒矢石久矣,不料天下居然还有此等强弓硬箭,今日却也算长了见识!”
却见城墙之下,奔出的十数骑骁骑已奔至那射箭人之身侧,那射箭人伸手一拍,身边已立起一匹矮马来,他倒身骑上,随意兜转,引得那十余骑骁骑相追。他的矮马兜着圈子,却不离城下数丈之距,倒骑而坐,依旧一箭一箭向城头射来。
许灞忽哼了一声:“不是突厥,就是铁勒!”说着,他忍不住怒起,伸手一把抓住那城下射来之箭,他手中横练功夫强硬已极,竟不惧那箭上倒刺,反手就向城下掷去。他虽未引弓,那箭去势也疾。
却听城下那人操着驳杂不纯的胡语大笑道:“原来是天可汗身边的忠狗许灞!”
李浅墨听得许灞之言,忍不住向城下那人注目而望。他久闻突厥与铁勒十五部之人个个娴熟弓马,数代以来,就是汉人强仇,今日,却才真正见识了他们的厉害。
这长安宫城的玄武门,此时,却似变成了塞上疆场。李浅墨忍不住心头振奋,原来,哪怕朝廷声威至此,天下竟犹有不逊者,也犹有匹敌者。怪不得李世民适才会问自己,到底四夷蛮族,究竟何者足为其子孙忧!
李浅墨盯着城下那矮马之上的射手,但见他一箭一箭,如长虹贯日,每一发劲力都充沛已极,不由也大是佩服他的韧力。
眼见得许灞已与城下那人对上,连李世民都被牵住全部心思,探身城楼外观看。
李浅墨忽觉得心头一惊:来者非仅一人!
他只觉眼角余光里,就在距城楼下不远的城墙上,附着的一块阴影有异于常。还未待他细察,那块阴影忽已不见。
李浅墨方才四处纵目寻找,突然,他的眼角里就见到刀光!
那是一道细细长长的刀光,那刀光突然现身于玄武门城楼,险窄至极。那狭长一刃,已直冲李世民剖至。
许灞全神在与城下之敌对阵,未暇顾及,李浅墨弹身一跳,吟者剑芒一涨,已向来敌迎去。
此时,他忽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唐天子,不为别的,只为今日,这玄武门城楼,竟似成了塞上疆场。五胡之乱以来,异族人可谓汉人的噩梦,李浅墨当然不想让那噩梦重演。
只见那来敌丝巾蒙面,丝巾之上,绣着一朵细小的金花,丝巾上面露出的两眼却跟他那刀光一样的细长。
李浅墨还从没见过这等偏狭的刀势,而那人的目光,也锋利已极。一见可知,那人是来自异域。
可这刀风却分明与城下那射箭客不同,如同白山皓皓,黑水滋滋,一脉奔流,激如飞矢。
李浅墨一剑挑去,只觉得那刀光立马如丝一般的,缠丝缚茧,就要把自己裹挟进去。
却听那执刀之人厉声叫道:“唐天子身边高手尽多,薛矮马,今日却是你算计不精了。”
众侍卫只道他如此大喝,是为黔驴技穷。
可他出声却别有目的,只为扰人耳目。
一时,眼见得许灞与城下客互射正疾,李浅墨与那细眼刺客拼杀已烈。黑暗中,忽有一条绊马索从城墙下直向探身于外的李世民头颈上飞卷而至。
这一下,突出不意,转眼之间,那套索已套上了李世民的脖子。
李世民出身弓马,当年也号称健者。可纵使是他,也一下着了套,竟不及退步抽身。
李浅墨与许灞齐齐大惊,可此时,援手也已不及!
如不是有一只手猛地在李世民背后一拉,刚好把李世民从那还未及收紧的套索中拉出,这位大唐天子怕不立时被扯到城下面去?
李浅墨身在战局中,还是忍不住悚然心惊:却是什么人,竟真有干犯唐天子安危的能力!
却见一剑忽起。
那一剑,虽只一剑,却如千剑奔腾!仿佛九天之上,银河泻地,空中只见一片银芒闪耀,如同千江鲤腾,万壑蛇跃。
李世民背后出手之人正是覃千河!他救得李世民后,犹自担心,所以挽起他的千河剑,以千鲤跃江之势罩在自己与李世民身前,以防再有敌人掩至。
恰在这时,却听得左首不远处的城墙上,忽响起了一声重哼。
那重哼细听下来,却是两声叠加,似有一声极小的、也极阴冷的哼声附着于那声重哼之下。
李浅墨一闻已知,重哼的是袁天罡。
——原来隐身于暗处的袁天罡,也已遇敌!
一时,唐王身边三大高手,都已各自遇敌。
却见得一人忽然悄然掩至,那来人却是李世民身边最倚重的钦天监李淳风。他悄悄地带着李世民立时后退。
覃千河挽起千河剑,独镇城堞之上,一双细眼扫视着城下黑影,时刻防范着再有敌手来袭。
这时,许灞却已与城下客互射出真火来,只听得空中鸣镝声声,怒喝连连,那来敌当真强悍,在十数骁骑的追袭之下,犹有余暇与许灞隔空交战。
而袁天罡那边,吃亏之下,他祭起罡天印,与那拐角处看不见的敌人正自死拼。
眼见得唐天子退去,只听得呼哨一声,城下之人高叫道:“唐天子身边护卫甚密,今日恐难得手,你我不如各自归去。”
他一语叫罢,李浅墨只觉手下压力顿重,那条细长刀锋,同挟黑白两色,一时向自己卷至。
李浅墨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刀势。他谨慎之下,忍不住略避。那敌手得此余暇,身子登时向后一腾。
然后,只见城墙上三条影子先后向城下落去,却是那施绊马索之人,与偷袭袁天罡之人,也在同时逃逸。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因为要护卫唐天子,不敢去追。李浅墨不忿之下,一提身形,已向城下追了过去。
那四人虽是同谋,撤退之时,却各走各的。
却听那射箭客哈哈笑道:“有人追来了,身手还不错!就看哪位倒霉,今晚要被纠缠上大半夜了。”可他并不打算援手。说时。只见他四人各依各的路径飞驰而去。
李浅墨只管紧咬适才曾与自己对敌之人。
他一边追,一边不由心头惊骇连连——时至今日,李唐立国已久,再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敢对这位唐天子下手。
而观那四人身手,个个都大非寻常。单论自己所追之人,其偏狭一刃,思之足以令人心惊。四夷之内,竟还有如许之多的好手,而普天之下,竟还有如此之多不臣之人,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知怎么。激怒之余,忽然感到一丝兴奋!
两个人一追一逃。想来这两人不免都是心惊,他们都自许身法高卓,可如此追逃之下,竟不能拉开一步。李浅墨偶然得隙,长啸一声,空中出剑,直向那人削去。
可敌手想来是故意留出破绽,反手一刀,就向李浅墨劈至!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刀,而是他那长刀之外,另藏黑刃。那黑刃就着夜色,隐于无形,李浅墨不察之下,几乎着了他的道。
可他身形灵便,空中折身,险险避过了这一击。被追之人眼见一击未能得手,继续转身而逃。
如此一追一逃,他们竟重又追回到了城内。
这一次,他们却是自西城墙翻入城中的。逃者想来是要借城中的屋宇连排造成的复杂地形,好逃过李浅墨的追踪。
一时,淡月之下,乌瓦脊上,两条飞驰的影子电闪星移。前面的黑影迟迟甩不脱李浅墨的身形,想来也已心急。只见,他忽朝着一栋大宅院里奔了过去。
李浅墨只恐他奔入大宅,就此深庭广户,再难寻觅。不由脚下加力,更是疾赶。
转眼间,那被追之人已经逃入了那片大宅。想来他已打定主意,要惊扰居民,搅乱局势,好得机逃避。
只见他落身一处屋顶上时,坠落之式猛然加疾,脚下用力,但听豁然一响,人已破顶而入,直向下坠去。
李浅墨恼他惊扰他人,耸身就向那屋内落去。却听得屋内响起了一连两声惊呼之声。
李浅墨才落入屋内,一抬眼,不由一惊——
却见一个女子,这时正拔出双刃,护持在一个贵公子身前。那贵公子年纪尚小。样貌文弱,已是惊吓得面色苍白。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李浅墨却一眼认出,那个女子,却是木姊!
他忍不住一愣,不知木姊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接着,他把眼望向那贵公子身上,只见他年纪颇小,高额隆准,却似曾相识。
李浅墨想了一下,只觉那孩子形貌间似隐隐有着李世民的影子。他不由望向木姊道:“这位是谁?”
却见木姊一脸难色,迟疑了下,才不得不答道:“这位是晋王。”
晋王?难道这就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幼子,晋王李治?
幻少师的贴身女护法深夜密见晋王却是为了什么?
李浅墨疑惑之下,略一耽搁,却见那异族高手已得机遁去。
嗟来堂中,李浅墨随许灞去后,座客一时各自悄悄散去。
连太子与魏王李泰因为被覃千河撞见违背宵禁,也各自觉得不好意思,各带随从,悄然而退。
一时,覃千河与袁天罡也带着手下骁骑就此撤去。堂中,只剩下索尖儿一千人等,还有市井五义,及谢衣、邓远公、王子婳、幻少师。
索尖儿本对李浅墨突然被许灞带走颇为担心,可他望向谢衣,却见谢衣容色宁定。索尖儿已知罗卷就在窗外,既然罗卷不动,他的心里也略觉安稳起来。可他还是忍不住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谢衣。
却听谢衣笑道:“放心,唐皇还不至于如此无度量。”
索尖儿哈哈一笑。他本不惯寂寞,今日他本来极为兴奋,这时见一千应酬之客已去,剩下的,都是与李浅墨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人。这时胡闹之心又起,竟叫人取了骰子来,他要与众人押宝。
嗟来堂下小混混们岂有不爱闹的?一时,只见得喧呼声起,索尖儿跳在桌子上,把赌盅摇得一阵乱响,笑道:“押宝了押宝了,买定离手。大家且赌一赌,到底是魏王,还是太子,最后能得继大统?”
谢衣与邓远公淡笑不语。却听得嗟来堂一干小兄弟们欢声笑语,胡乱猜测着下注。忽然,索尖儿望向幻少师:“你押何人?”
幻少师含笑不语。
忽听谢衣于众人喧闹声中忽然开口道:“为什么都押太子与魏王?我代这位毕王子下一注吧。”
他的目光忽望向幻少师,若有意若无意的。
索尖儿没料到淡定如谢衣也来凑趣,一时笑问道:“却不知前辈要代毕王子押何人?”谢衣淡淡一笑:“晋王如何?”
幻少师的眼中异芒一闪。王子婳却忽然神情一凛,她沉思了下,抬眼望向谢衣。这位江左名门,王谢子弟,如此开口,定非无因。
她看了幻少师一眼,心中颇多疑惑。可谢衣一言,对她有如开导。她斜斜地望向谢衣一眼,却见谢衣已转头跟邓远公喝酒。
可王子婳已经明白,谢衣那句话,未必不是说与自己听的。
连环套
“你欠我一个解释。”
百王孙之宴上,李浅墨就曾对幻少师说过这句话。
今日,这一句话,他又重新说了一次。只不过,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口气不同。这一次,是在晋王府中。
幻少师的住所极为变幻不定,且一向隐秘。他身负救国大业,又要躲避仇人追杀,不如此想来不行。只是,旁人怕再想不到他居然会藏身在当今天子李世民的嫡亲皇子、晋王府中。
若不是那夜李浅墨无意间撞见了木姊现身晋王府,他此时也找不到幻少师的踪迹。
今日,他专程找上门来,要的就是这个解释。
只见幻少师低眉垂目,并不答言。
“看来你与晋王相交颇为亲厚。”
晋王因为年纪尚小,在朝廷中仁懦之名久传,举朝中人,甚少有人注意于他。他的门下宾客几近没有,远无他两个哥哥那样的门庭若市。
李浅墨再没想到幻少师竟会与晋王交厚,甚至可以借住在晋王家的别院中。
却听李浅墨道:“那日,我与大食刀客阿卜对决时,突然间,东宫与魏王府之间冲突陡起,异色门诸女与王子婳手下的侍女打成一团,她们都道是对方抢先动手。不只她们。连同东宫与魏王府中的侍卫,甚至畸笏叟与李泽底这等高手也都中了算计。如此高明的手段,以我想来,除你之外,再无第二人有力为此——可是你趁众人不防之际,催用迷心幻术,故意诱发的?”
幻少师还是默然不答。
李浅墨叹了口气:“你不否认,也就是说承认了?我想,连同最开始的那个吐火罗刺客,于大食刀客突然奔袭于你之际。借众人瞩目,无心他顾之机,突然偷袭魏王,几近得手,这个刺客也是你主使的。”
幻少师还是默不应声。
李浅墨望着他,好半晌才道:“枉我曾经把你当做朋友。”
此时,幻少师神色间方显出一点波动。
却见他压抑着自己,淡淡地道:“行将亡国之人,岂敢奢求什么朋友?”李浅墨凝视着他:“那就没什么解释了吗?”
幻少师看了一眼李浅墨:“以你的聪明,还需要我解释?”李浅墨一时不由自嘲:“我聪明?我若聪明,岂会此时才得知实情。若不是前日无意见撞见你身边护法木姊现身于晋王府,后来又听索尖儿说起,说那晚押宝,谢大哥代你押上了晋王,我只怕至今还云里雾里,蒙在鼓中呢。”说着,他认真地问道,“看来,你是真的不太看好太子与魏王了。”
“而你看好晋王?”
幻少师良久才缓缓点头。他想了好一刻,似才终于决定与李浅墨推心置腹。只听他道:“晋王仁厚,且与我亲密,我自然更信赖于他。我不看好太子与魏王,实是因为以我的卜术推演,他们并不具天子之相。何况,即使我看好他们,这两人无论哪一个登基,都不会认真听我诉求,为救东西粟特而出兵,扫平西域诸道,存我昭武九姓于大食人铁骑之下。何况,他们又何须我来看好,我又何须看好于他们?”
“不看好,就要杀了他们吗?”
幻少师忽又闭口不言。
李浅墨望着他,缓缓道:“而你所图谋的一切,晋王可曾知道?这两日我曾暗中观察于你,你暗中与长孙无忌交往,这些图谋,长孙无忌可曾知道?”
幻少师抿紧了他的嘴唇,半晌方道:“晋王,自然不会知道。”
——原来还有朝中重臣参与!
李浅墨先只道朝中储位之争,只在魏王李泰与太子承乾之间,今日,才猛然惊觉还有个长孙皇后的幼子、晋王。
而他的那个舅舅,最为天子信任的长孙无忌,分明也暗中扶持于他。
却听李浅墨道:“所以百王孙之宴那日,你明知大食人必定出现,也必定会刺杀于你,你就不惜牺牲魉魉的性命,也要换得那一霎可乘之机,好让你派出的那个吐火罗刺杀魏王?”
说到这儿,李浅墨神色间简直不可理解一般。他又认真地看了幻少师一眼,这个少年,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吗?
这么想着,他哂笑道:“我想,一旦那个吐火罗刺客得手之后,普天下人,多半会认为主使者必是太子。而以你的缜密,想来把吐火罗刺客服从太子指令的证据都早已准备好了,就等朝廷派人来查而已,那时,魏王已死,太子得罪……”
说着一推案,李浅墨面上已忍不住泛起怒意:“……好一招一石双鸟之计!当今天子敬爱长孙皇后,天下均知。他膝下皇子虽多,但出自长孙皇后的只有三子,长子承乾、次子李泰、与幼子李治。你派刺客先杀李泰,再归罪名于承乾,那所余也只剩这个幼子了。而这个晋王,却早已与你交好。你图谋既大,此中善恶我姑且不论,只是,魉魉何辜?”
见他提及魉魉的名字,幻少师的脸上猛添肃穆。良久,他才答道:“这一切,魉魉都是知道的。”
“你不能理解,只是因为我们与你不同。我们都是行将亡国之人,也都是死士。”
死士?
李浅墨听了不由一愣。
他想起麦田战那日,木姊、魍儿、魉魉,是如何不惜殒命,也要护持住她们的少主幻少师。那种显现在大食人铁骑下的勇概,至今思来,仍让李浅墨动容。
接着,李浅墨忽想起了那日撞见木姊时,晋王李治望向木姊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一念及此,他心中不由悚然一惊,瞠目望向幻少师:怪不得幻少师敢如此倚仗晋王,分明李治已全人了他手下木姊掌控。
这九姓之人,为了家国,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一刻,他首先想起的就是大虎伥。
他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原来幻少师与大虎伥并没什么不同,他们同出于“底诃离”一门,同属泉下一脉,也同样自视死士。
此时,他心里唯一感谢幻少师的就是:他始终都还没有提起柘柘。
他一时心头感觉颇为奇异,说起来,自己与这个毕国小王子的关联,竟全是因为一些女子,先是柘柘,后是珀奴。
今日,如不是为心憾魉魉之死,他也不至于一定要来逼问幻少师。
可是想起了柘柘,想起葱岭之西、黄沙瀚海中,她以一介女子之身,与敌周旋于家山故国,面对着大食人那等强悍的铁骑,以她之孤弱,竟何所依?
他不由猛地有些同情起面前的这个毕国小王子来了。一时只见他盛怒已收,低声道:“魉魉姑娘安葬了吗?”
幻少师一点头。
李浅墨不由为之神伤,有顷方低声道:“柘柘想来还不知道,她若是知道了,正不知该会如何伤心。”
幻少师却庄容道:“即便伤心,事情总还是要做下去。魉魉在天有知,也该知道我们这些活着的——套用一句你们汉人的话,都不过是她的‘未亡人’而已。”
望着他脸上坚定的神色,李浅墨不由迟疑地问:“可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幻少师唇角泛起一丝惨笑:“如果,你看到过昭武城旧日的覆灭;如果,你看到过东西粟特在大食铁骑下的城破之日,你就会觉得,一切都会值得。无论大虎伥,还是柘柘;无论魉魉,还是活下来的木姊、魍儿与我,这一切,无论怎样,都会值得。”
说着,他忽低下头来:“十三年前,我六岁,居于毕罗城。那日,我因熏昏之礼,藏于地室昏睡。醒来后,爬出地室,就见,整个城被屠了。”
他低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听他镇定地继续道:“我只看到一切都在烧,所有的砖石木材都在火光中变了样,宫殿倾颓,而我那三岁的弟弟,他的小腿悬挂在木梁上,整个肚子都被剖开了,我当时仰着脸站着,血一滴滴地滴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就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值得。”
“那就是城破。次年,我母后为了存我性命,说服父王后就把我送来长安为质。可那日的光景我此生难忘。我也强迫自己去永志不忘。你说……值不值呢?”
李浅墨一时默然无语,他看着幻少师,心中想起的却是柘柘。他不敢想象她此时,每一天要面对的,都是那可能的“城破”!
——而珀奴呢?
不知为何,珀奴对这个幻少师似是极为注目。那日,百王孙之宴中,她甚至不惜自家性命,也要把幻少师相救。
只是,她知道幻少师所经历、所操持的一切吗?
想到这儿,李浅墨心中忍不住微微一酸。心底想道:到底该不该把这一切告诉珀奴?即使告诉了她,以她的性子,也不会懂得的吧?
也许反而只见到那血光中的瑰丽,反而在她的心中,把这个毕国的王子更加神化,反而会更加地要追寻于他。
连云第中,此时,珀奴正在与枇杷一起闲话。
枇杷正在与珀奴梳一样新兴的发辫。
编了有好一晌,只听枇杷笑道:“这个可真难,编得我手都酸了。这本是你们胡地传来的式样,要编好怕不要两个时辰呢。怎么,我听说,最近,龚小三与你不开心了?你们不是生死之交吗?”
珀奴的伤已渐好了,只听她道:“什么叫生死之交?”
枇杷笑道:“还不是龚小三那孩子乱说的。生死之交,就是说,两个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们这么好的交情,最近怎么闹翻了似的?”
珀奴一时不由出神,喃喃道:“他怪我不该夸别的王子生得帅。”
枇杷道:“你却是夸了哪个王子生得帅。”
“不过是毕国小王子,还有那个大食刺客阿卜王子罢了。”
枇杷笑道:“可惜,我都没有看见。怎么,他们比咱们砚王子如何,当真比砚王子生得还好看?”
只听珀奴低声喃喃道:“那个叫阿卜的也还罢了,长得再有男子气概,也太爱杀人了。可毕小王子,真的,比砚王子生得还好看啊。你要见了你也会觉得的。”
却见枇杷放慢了手中的动作,问道:“那砚王子,与那毕国小王子,在你心中,比较下来,究竟如何呢?是谁最让你抛不开,放不下?”
珀奴像还从没想过这么严肃的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砚王子自然最好了,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不开心。像是有了他在身边,就有了指望,有了安全似的。他虽不爱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头是对我好的。可是……”
她顿了顿,向枇杷问道:“枇杷姐姐,你说,人是不是真的如我妈妈说的,都生得很贱?”
枇杷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由笑问了一声:“噢?这话怎么说?”
却听珀奴道:“照说,跟砚王子在一起,我特别开心,我该时时想砚王子才是。可我一见到那毕国小王子,不知怎么,一看到他,特别是他的眉毛,那么浓那么忧郁的眉毛,心尖儿就忍不住一阵阵地发疼。”
“……没错,就是发疼。他明明是一副又礼貌又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可我哪怕受了他的冷淡,却还是忍不住想亲近他。因为一想起他,我就忍不住心尖儿上微微地发疼。我怕越靠近他会疼得越厉害,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好像喜欢那样的感觉,就像妈妈说的,好多女人,最后总忍不住犯贱一次,会去在意那个全不在乎你的人。”
她似乎自己想着也头疼了,靠在枇杷身上道:“照说,我以前并不这样。我喜欢快快活活。跟着砚王子,我本来已经够快活了。为什么,我偏要挂念那个让我一想起来,就不快活的人呢?”
枇杷本是想借机警戒于她,可听了这话,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明白那种女人心头又是温柔、又是疼痛的牵绊。每个人,终究都可能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天魔星。
却听珀奴忽然问:“砚王子现在到哪儿去了?”
枇杷失神道:“适才东宫来人,像有急事,恳请砚王子救太子一命。砚王子就此出去了。”
李浅墨隐身于一口大缸后面。
他这是在伏击。
这口缸,是寺庙里专门用来供奉光明菩萨的那种海缸,口径极大,不知怎么,被废弃在这儿的街边上。
今日,他先收到了太子承乾的求救,说是魏王府罗织了一份极严谨的证据,要诬告他是刺杀魏王的吐火罗杀手的幕后主使。那份证据将由李泽底接手护送。
听到消息后,下午,李浅墨先去找了幻少师。
而此刻,依据幻少师的消息,他就伏击于此地。
——李泽底号称天下五姓中第一高手。李浅墨已曾三度看到他出手。知道要从他手底抢到那份证据可不是好玩的,所以才打起了伏击的主意。
可埋伏在这儿,他自己心头也禁不住一阵好笑: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他到底是要帮谁呢?
前日,玄武门城头谒见天子事毕,回到嗟来堂时,索尖儿还在等他。
眼见有他在,李浅墨也不由一派高兴。两人就着稀微的月光,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只听索尖儿笑道:“本来,大家伙儿都在这儿等你的。可听到刺探消息的兄弟回报说,你已安然从玄武门离开,大家伙儿也就散了。”
所谓大家伙儿,自是指五义、谢衣、邓远公与王子婳等——都是湖海英雄,哪怕彼此挂心,却也不愿轻易表露出来。李浅墨听索尖儿这么说,心头不由一阵感动。
却听索尖儿笑道:“你回来之前,我们却也玩得痛快。我与众兄弟好生赌了一赌。”
李浅墨笑问道:“赌的是什么?”
索尖儿道:“就赌天下权柄,最后会归落于谁人之手。”说着,他笑吟吟地道,“近日,杜荷那厮还屡屡向我示好,还有魏王府瞿长史也有意招揽我,似乎我一下子也颇入他老人家的眼了。看来,皇位之争渐炽,他们也需要一些底层听话的人来听风报信了。我算计着,是不是我也该适时赌上一把了。”
说完,他转头望向李浅墨,问道:“兄弟,若是你也入局,太子、魏王、与晋王,甚至包括吴王,你却会押谁?”
这句话一时却把李浅墨问倒——自重入长安以来,他所卷入的是非,多半就与储君之争有关。
可若问到他想帮谁,却让他说不清。
李浅墨当时皱眉道:“谁都不押可以吗?”
索尖儿笑道:“人生在世,哪有什么都不押的?”
李浅墨喃喃道:“可无论押哪个,都是人命。我又如何有权利去押与不押?”
索尖儿一时笑看着他。两个人虽彼此都笑着,却也觉得,果然如了那日索尖儿在偷刀时说的话:曾那么兄弟同心之人,随着时移事转,彼此有些观念,真是越行越远了。
只听索尖儿笑道:“你什么都不去选择,那怎么行?最后岂不是会什么也得不到?”
李浅墨笑道:“可我如果能什么都不去选择,那岂非也是一种选择?何况,什么都不去选择,也许最后我什么也得不到。但得到又如何?也许恰恰相反,什么都不去选择,是否也可以说,最后,我什么也不会失去?”
索尖儿很认真地想了会儿,抚膝一叹:“不跟你说这些绕脖子的话,你是羽门高徒,说这些,我必绕不过你。可说到头,我还有百来个兄弟,他们不能到头来全无所得,不是吗?”
说着他忽然大笑道:“而不管怎么说,你我都还是兄弟不是?”
李浅墨这时回想起与索尖儿的对话,知道索尖儿既如此说,想来心中已有选择。
世人都有选择,连子姬姐姐,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可要他支持谁呢?
李浅墨一想起这个就不免头大。太子、魏王,或者如幻少师所选择的冷门的晋王,他只觉得其实个个都好,也个个都有其弱点,却个个都与自己不甚相关。自己的无从选择,是不是也正是因为自己并无所图呢?
就如今日他要代李承乾出手,不惜冒险犯难,从李泽底手里去抢回那个可以诬告东宫的证据,只不过是为了,他不忍见李承乾那么个爽直的少年就此受诬罢了。
所以他没有选择,只有底线。
可自己近日缠绕进这个营营争斗的长安,却又是为何?
也许,只是为了好玩罢了。
他自幼孤独,甚少与人干联,也许,自己只是独自行走在自己的人生中,难免寂寞。他情愿混入这个雷雨不断的长安,让那无数豆大的雨点儿,不停地砸在自己的身上,那让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所有的少年都喜欢淋雨一样……
这样的自解让李浅墨忍不住都觉得开心起来。
是的,他何须选择,时间自会做出它的选择。
他只希望,所有的人,在所有的选择中,都起码还可以略存有一条底线。而犯他底线者,绝无赦!
一股侠气忽然涌入他的心中。对,犯我底线者,绝无赦!
据幻少师说,魏王府所谋求的证据是一沓书信。
那个吐火罗侏儒所属的杀手组织“贵霜”一脉本与大荒山一脉颇多渊源,而大荒山一脉如今却把宝押在了东宫身上。所以,要想找出东宫是幕后指使者的证据,只要简单罗织一下也不难。
那证据都落实在这一沓书信上。
而今夜,李泽底就是要从“贵霜”一脉手中接过这个证据。当然,为此,魏王府也要付出一笔大价钱。
东宫哪怕获知这个消息,明知对自己不利,也不敢轻易卷入,只恐一旦加以阻拦,反而坐实了那份证据。是敌,太子承乾不得不央求李浅墨出手。
这里是灯市口,本是每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时整个长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凡是灯盏、灯芯、灯油的作坊大多汇集于此地。
此时已是二更天,宵禁已过,街上全无行人。猛然地,李浅墨耸起了耳朵,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屋瓦声响。
接着,却见街中心里,行来了一个人。那人昂藏已极,却也是好一条大汉。
李浅墨直觉地觉得那来人是天下五姓中人。却见他立身街中,似是在等什么人。
有一时,才听得屋瓦上头又一声轻响,一个细瘦的影子溜了下来,他伸手在怀中一掏,拿出一叠信札来,却并不立即递给那个大汉,而似在等待什么。
那大汉随身携带着一口箱子,想来是用来交换的财物。
这时那大汉把箱子放下,退后了几步。
那身材细瘦之人一开箱子,似感满意,伸手一掷,手中那份信札已向那大汉扔去。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李浅墨今日一身夜行打扮,因为实在不便暴露身份,连面也蒙了。
这时他从缸后猛一腾身,伸手就向空中那叠信札抓去。
他动手极快,信札才一人手,他心头大喜,就待遁去。
却听得街尾忽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笑道:“覃统领,我说如何?只要放出消息去,刺杀魏王的幕后主使断不容这份证据落入我们手里,这不,他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李浅墨闻言不由大惊,那说话人的声音,分明就是魏王府中的瞿长史!
——这是一个套儿!
李浅墨至此才惊觉,自己究竟已卷入多深。
可怕的还不仅是瞿长史露面,他口中的覃统领,不是覃千河,却又是谁?
而且不只覃千河在此。
李浅墨此时惊觉之下,才觉街头街尾,杀气已起。
分明袁天罡、许灞也同在此地。
覃千河、袁天罡、许灞都是当今天子的手下亲信。
不知魏王府如何能请得他们出来,分明是有意在他们眼前,落实正是东宫太子手下要谋夺这份事关刺杀魏王一案的机密证据。
李浅墨这一惊,却也惊得额头冒汗。怪不得东宫方面,哪怕听闻了消息,终究不敢出手谋夺,而是拜托自己。
他当即身形一矮,躲过街中两个人对自己的出手,就势向街边一溜,要缘墙上屋,借着这一块复杂的地形,溜出这个埋伏圈去。
可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猛地一烫。
——李泽底!
他竟早就埋伏于此,且是埋伏于一户民舍之内。这时隔窗遥袭,但听得窗棂破裂的声音,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背心,已被控制在他的“黄流九脉”之术下。
至此险境,李浅墨只有拼力而逃。
——单是一个李泽底,还不足以令他深惧。可覃千河、袁天罡、许灞同时露面。
一旦与他们朝相,李浅墨不知道该如何对他们解释自己为何要出手谋夺这份关键的证据。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不肯显露自己的羽门身法,就地一滚,然后一腾身,直向街的另一头逃去。
可李泽底埋伏已久,一旦出手,岂是等闲混得过去的?
李浅墨只觉背后似有黄流九道,沛然充裕,那力道直压身后,稍不小心,怕不要被震得心脉俱断,就此殒命?
他只觉得,自己此时,除非返身一战,几乎再没有别的选择。
可如若返身一战,不说面对李泽底,赢不赢得了他还不论,单是此时还在外围的覃千河、许灞、袁天罡,自己如何逃得出他们布就的合围之势?
这时却听得一声轻叱:“我来帮你!”
屋瓦之上,突然腾起了一个黑衣人影。那人也穿了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单露出一双眼睛来。
那人剑势端地不凡,只见一出手,就攻向李泽底。
李泽底出于不备,攻势猛地一松。
那半路杀出来的人趁机后退,一伸手,已拉住了李浅墨的手,就向那屋后的院内翻去。
李浅墨只觉握着自己的手甚是柔软,似是一个女子的手。
可一瞥之下,他见到了那蒙面巾上的一双美目,不由心中一震。
他识得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只见那双眼睛,纯净清澈,仿佛一只小鹿也似,那出手相救自己的——分明是……
耿鹿儿!
(责任编辑:廖翼颖)
廖翼颖·下期预告
珀奴这个小丫头居然变心了!女人啊。不过,交心的对象是幻少师,似乎也还好……况且,咱们砚王子又多了一个耿鹿儿。咦,她来干什么?唉,李浅墨似乎彻底堕入了宫廷争斗,上帝保佑,这场游戏他能尽兴而归!下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