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破坏王
李 亮
[楔子]
从二层客房到一层大堂,楼高两丈三尺,共四十二级台阶。
空气中潮乎乎的弥漫着酒气,是早上伙计们用清水勾兑的老白干擦抹楼上楼下的角角落落时留下的。
花棚高吊,红绸裹柱,白灰刷墙,新纸糊窗,刮了面儿的桌椅全都重漆过,四海酒楼这几日劝退散客,认真打扫,瞧起来已经初具规模了。
门窗都虚掩着,青色的阳光昏昏地洒进来,大堂里已乱得没有插脚的地儿。办喜事要用的旗锣伞盖、鞭炮马鞍、火盆秤杆、花烛金钩、活雁红箭、绸缎酒肉、请帖红包、首饰吉服、轿子杯盏,堆了满地。从二楼看下去,几个正手忙脚乱归置东西的人,忙碌如蚁。
周宗法手拿清单:“喜鞭六挂六千响。”吴妍翻了一气,在桌子下边掏出一捆鞭炮来,认真地码成两叠放到桌上:“都在。”
周宗法道:“铜盆两口,新鞍一副。”怀恨肩膀上担着马鞍,双手铜盆一碰,“当”的一声大响:“有了!”
周宗法道:“请帖一千张,红包一千个。”霍守业和云申正闷头点数,没人理他。周宗法提高嗓门,又道:“请帖一千张,红包一千个。”云申抬头道:“无量天尊,没点完呢。”
周宗法继续念:“弓箭一副。”常自在正拿着那红弓拉紧放开:“这弓不行,没劲儿的!”周宗法一跳跃过去,劈手夺下弓箭,骂道:“这是人家成亲用的,你还想拿来杀人啊?”说着,拿笔在清单上打个钩。
怀恨头上顶着铜盆,咧嘴笑道:“挨骂了吧?挨骂了吧!”周宗法连忙道:“仔细着点,可别把盆摔瘪了。跑了十好里地才买着的,若是被你个粗笨和尚糟蹋了,我看你上哪儿淘换去?”数落完怀恨,他又继续清点:“凤冠霞帔一套,谁见了?”吴妍笑道:“买了!”她兴致勃勃地跨过地上的杂物,到门后的一个包袱里找,却翻来翻去寻不到,不由有点茫然。
霍守业头也不抬:“万人敌已经拿走了。”吴妍把那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包袱重重一放,叉腰生起闷气来。大堂之中,一时陷入死寂。
唐璜脱困、关魔儿身死仿佛都还是昨日之事,但此刻其实已是狄天惊与七杀定下拆骨会的第四天,距离万人敌与叶杏的婚期也只有三日。
朝廷派来的钦差已在义贞建起了第二座牌坊,李响却仍将自己用铁链锁住。狄天惊虎视眈眈,常自在、怀恨、吴妍不得脱身,周宗法、霍守业、云申,就是他们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千高手,走不得战不得,不由自主就成了给万人敌、叶杏置办婚礼的跑腿。
看着眼前情形,侧身楼上的万人敌附耳叶杏,轻声笑道:“他们还是不忿于你嫁给朕这样的老头子,即便佯作热心,也会不时泄露出真正的想法。”叶杏看他一眼,轻轻在他心口一捶。
这时,外面突然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又有人远远地大声吆喝。那声音渐近渐响,脚步纷乱,倒像是有许多人正争先恐后地从门前跑过。就听客栈大门“哐当”一声大响,春秋笔费画舌撞门而入,大叫遭:“醒了,醒了!”周宗法忙问道:“什么醒了?”费画舌在众人面前停身站好,大口喘息:“李响……李响醒了!”
“呼”的一声,却是叶杏已自二楼跃下,夺门而去。大堂中的两派高手愣了愣,突然都明白过来,顿时争先恐后地往外冲去。他们身后,被剧烈冲撞的门扇不断摆动。大堂中猛然变得一片空旷,只余下万人敌,满心悲凉。
[惊醒]
七杀都出了门,费画舌自己坐着,虽不说话,但整个人兴奋得颤抖不停,完全无法控制。不时发出的“腾腾”声响,却是他以左拳轻轻敲击着木桌桌面。昏暗的大堂之中,两点热烈的光芒闪动,正是他一双烧着的眼。
“店家!”费画舌叫道,“店家!酒来!”可此刻客栈上下早就全被万人敌派出去进酒买菜,一个都没回来,有谁来伺候他?
万人敌在二楼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按雕花栏杆,腾身跃下,半空中展臂一弹,先扑向柜台酒架,再一个回旋落到费画舌对面,把右手上的一坛酒放下,笑道:“酒来了。”
——朕虽然已极不高兴,但若是以威示人,不免会让这愚夫俗子小看了去。因此便还是笑着吧。
费画舌一愣,不料万人敌竟然还在客栈,但仍不以为意地笑道:“谢了!”说着拎起酒坛,一掌拍破泥封,仰头痛饮。酒浆淅淅沥沥从他两颊淌下,瞬间浸湿了他的前襟。可这平素爱洁好美的士子,却浑不在意。
万人敌上下打量他几眼,也拍开左手上的酒坛。他气息绵长,长鲸吸水般几口便将整坛酒轻轻喝干,那边的费画舌却还在连喝带洒。
好不容易等他放下酒坛,万人敌方道:“李响醒了?”费画舌哈哈大笑:“醒了!”之后将李响激怒仰天长啸、一指击杀狄天惊、震塌义贞牌坊的情形,一一道来。
原来自从那日骆九风出走、关魔儿身死、唐璜脱困后,李响形同废人,萧晨、吴妍、常自在、怀恨不是消极漠视,就是没心没肺,毫无反骨精神。费画舌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因此这几天,他根本就放了自己该监视的常自在,一门心思地守着牌坊,就盼着李响能做出点什么来。
——李响,李响!朕要收你,你如同烂泥;朕要保你,你却奋发振作。你是偏要和朕对着干,偏要驳朕的面子啊。
万人敌心头冰冷,脸上笑道:“终于让你等到了?”
费画舌双眉立起,两眼中精光四溢,鼻翼翕动。在连喝带呛地干了一坛酒后,他不仅没有冷静,更因酒意平添了三分狂态。
深吸深呼之后,他方才朗声笑道:“终于让我等到了!”
——倒像那九死一生的废人就是他似的!
——倒像那狼心狗肺的反骨仔就是他似的!
——倒像那嚣张无礼的青年就是他似的!
万人敌转过头不去看他,将酒坛放上桌,隔开自己与费画舌:“为什么你好像比李响还高兴?”费画舌大笑道:“是啊!”他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啸,“我高兴,我都高兴死了!我一直以为反骨仔刚极必辱,李响死定了,七杀死定了!来到义贞之前,我已经为他们设想了几十种死法,这次和狄天惊一道,根本就是来看他们到底会是怎么个惨状的!”
他的笑容恍惚之间已见狰狞:“术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人必非之。英雄好汉不得好死,这是一个我早就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子路是信礼之人,恶斗中不忘正冠,结果被剁为肉酱;屈子是忠耿之人,却遭遇流放自戕;太史公辱受腐刑;蔡伯喈因言废命……越有才能、越有风骨、越有原则、越讲道义,你就死得越早——七杀、李响,一贯叫嚣正义,凭什么他们能例外?”
他瞪视万人敌:“这是这世界摆给我们的一道难题,利害和是非,孰轻孰重?年幼时,家父给我说孔融让梨的道理,年长后,同样是他却又讲二桃杀三土。小时候以为言必信行必果,长大了才知道,跟别人要东西须强调一诺千金,而许给别人的就当它是过眼云烟才好。话说三分,事做一半,我看透了——我一直以为我看透了!我虽不愿附和,可却也不能对抗,于是只能习文练武,自保之余抽身于江湖之外,用一杆秃笔,记录那些蠢人蠢事,写一个又一个英雄出世,叹一条又一条好汉末路。”
——他醉了。已经醉到分不清主次的地步。
李响是谁?天山派的二流弟子,妇人之仁的落泊游侠,若不是朕一再出手相救,他早就冻死在破庙之中、惨死在狄天惊手上了!
万人敌强压妒意,豪然笑道:“这便是你写《江湖异闻录》的原因?”费画舌大笑道:“对!我只能写!只剩下写了!”他咬牙切齿,阴惨惨道,“李响该死,七杀该死,他们就是树干上的结突,看着碍眼,摸着扎手,就看谁能把他们削平了!狄天惊武功高绝,义贞村似泥潭无底,本就是埋葬他们的最佳所在。”他深吸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冷得连万人敌听在耳中都不由打个冷战,“唐璜自律自责,该是第一个死的;甄猛老成笨拙,排在第二个;常自在好斗,会被打得手断脚断,力竭而死;怀恨糊里糊涂,为人偷袭,一击致命;毕守信两面三刀,会叛变卧底;叶杏因为轻信,死在毕守信手里;舒展万念俱灰,自杀身亡;而李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此沉沦,浑浑噩噩,不知所终……”在费画舌的假想中,却是没有萧晨和吴妍的。
万人敌皱眉笑道:“这是你来义贞之前的设想?”费画舌点了点头,突然间眼圈一红,竟是哭了出来:“可他们竟没死!那树干上的结突居然抽出了新枝!原来这世界其实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冷酷,绝境之中真的有奇迹蕴藏!唐璜醒了、李响醒了,七杀重新站起来,离这江湖天翻地覆的日子,还会远么?”
他抽抽噎噎地哭着,万人敌侧目而望,心中厌恶,却强自压制。
——为什么是李响激励了你?朕隐忍十年,一朝击杀桑天子,尽灭五明子,所谋之大,魄力之雄。哪一样不比李响的误打误撞强?为什么你们都永远只能看见别人。却独独看不见朕?
万人敌眯起眼强笑道:“好啊好啊!狄天惊既死,拆骨会便散。李响重新振作,七杀却元气大伤。你既如此欣赏他们,不如也加入进来,将来辅佐朕重振魔教,个个都有传世之功……”
却听费画舌哈哈大笑,笑得捶桌不已:“李响会来辅佐你?”他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狂热,“决不可能!只要你看过李响击杀狄天惊时的样子,你就会知道,这决不可能!”他仰天倒在椅子里,酒意上涌,微闭了双目,“他永不会再去辅佐谁……李响不会再听任何人的命令……他不需要向你低头,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李响,李响!有你在,七杀便不会帮朕?
这酸丁醉汉絮絮叨叨只是在夸李响,万人敌越听越不耐烦,拂袖站起,冷笑道:“你既然把他吹得这么高,我便去看看他究竟如何。”费画舌打着酒嗝站起,笑道:“对……对!你该去看看他的……”突然脚下踉跄,一头便撞进万人敌的怀里。万人敌满心厌恶,挺立于原地:“你醉了,到楼上歇一下吧。”却听费画舌含含糊糊道:“万人敌……独孤朗……你当然应该去看看李响,你若早认识李响……你的魔教便不至于凋零至此……”万人敌全身僵硬,呆立不动。
费画舌继续嗤嗤笑道:“十年前的‘狼教主’……可与桑天子分庭抗礼的武狂人……天下没人是你的对手……可到今天却成了‘万人敌’!你打了十年,仍然只有敌人,没有朋友……”他用手指用力戳着万人敌的心口,让自己的训话更有力量,“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
万人敌嘴角一提,笑道:“你说。”费画舌也笑了:“因为你又独、又孤!”他像是刚发现了一个笑话,大笑着重复一遍,“因为你又独、又孤……李响会犯错,可是你不会……你永远正确,永远威风,永远……”他抬起头来,想了想,又想到一个好词儿,“永远……永远那么无辜……”
突然,费画舌的眼睛瞪大了,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万人敌突兀地俯下身来,抱着他。老人的红袍将他的身体整个掩住,再放开时,费画舌的肩膀猛地往背后折去一只是轻轻一抱,万人敌便已勒断了他的八根肋骨和一条脊柱。
万人敌腾出手来,轻轻抓着费画舌的发髻,让尸体维持不倒。此前,突然充溢他全身的怒气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则是阵阵忍不住的委屈。
——你为什么非得逼朕杀了你?
此刻,酒楼外已是一片大乱,钦差带来的官兵既为李响击溃,便已连同那些修造牌坊的民夫、工匠,一起逃到镇上来。
他们惊慌失措,被叶杏等人拦住路时,便有人叫道:“快逃啊,不得了了!妖人下界,拆了石牌坊,吃了郝钦差!”
李响复活的声势实在太大!虽然击杀了高手狄天惊,可这些凡夫俗子并没有看出好来,但两座巍峨的牌坊因他而倒,却是有目共睹的;后边更有五十弓箭手、五十长枪手、二百操刀手对他的围攻不堪一击,着实令人惊叹。因此虽然只过了片刻,李响便已被传为“妖人”。整个义贞为之沸腾,想去看热闹的,想要慌张躲避的,狼奔豕突,乱成一团。
叶杏一行出来得太急,甚至没听费画舌说清缘由,虽然早知御赐牌坊已倒,却不了解昨夜翻脸的内情。这时稍微冷静,听李响闹出这么大事来,不由有惊有喜:霍守业、周宗法只道李响惹下泼天大祸,已是死到临头,不由冷汗涔涔;常自在、吴妍却觉这才是李响风采,当浮大白。
一行人逆流而上,直奔镇后寡妇村,在高粱田里又遇到些慌张出逃的寡妇,再拦住一问,原来是李响已让她们赶紧分头逃命,免得官府的援军赶到,再受围捕。
他既能有这样的安排,可见真是神志清明了。可是狄天惊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是见了他振奋,岂不动手弹压?七杀与拆骨会的决战终于要开始了,是死是活到底必须有个交代。一路赶来的几个“聪明人”眼望身边几日来寸步不离的同伴,心中隐隐都有不舍。
大家硬着头皮来到义贞村口,只见两座牌坊的废墟一前一后,恍如梦幻。那乱石之中探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却更令人触目惊心。那手又大又薄,主人是谁,几乎让他们不能相信!原来官兵村民根本没人知道狄天惊的存在,因此当然没人告诉他们狄天惊已死的消息。
霍守业走近前去,战战兢兢地翻转那孤手来看,果见脉门内侧二十一片逆鳞刺青,这才确认这正是狄天惊。他站起身来,脸色惨白:“狄……狄帮主……”周宗法更是摇摇欲坠。狄天惊的功夫他们都是见过的,又怎么会埋尸于碎碑之下?
云申大着胆子道:“是……是李响?”连自己听来都觉得像是胡话。
常自在踢了踢地上的大块石料,咂舌道:“响当当真的能跺塌石山啊……”居然是想起了当日在泰山上李响为妖太子指点,一脚引起塌方的事来。只是眼前新人换旧人,却只有叶杏等少数几人能听懂他的意思。
狄天惊猝死,出乎所有人意料,而李响离奇爆发的力量,更让人惊心动魄。霍守业冷汗涔涔,周宗法蠢蠢欲动,吴妍、云申振奋激昂,常自在、怀恨觉得李响帅得霞光万道。叶杏则抬目来望,眼前一条大路从村中穿过,虽然没有一点人影,但断枪断刀扔了满地,零星箭羽斜插攒射,仿佛猛兽经行,可见经过了一场怎样激烈的大战。叶杏的心莫名发虚,竟不敢疾行,便只小心翼翼地沿着一路大战的痕迹向前摸去。
大路的尽头便是卜氏祠堂,大门虚掩,里边隐隐传来人声。
常自在叫道:“李响?”
祠堂里“扑通扑通”一阵乱,隐约像是有人惨叫,旋即“轧”的一声,房门大开。当先走出个怨气冲冲的萧晨,后边跟着破破烂烂的李响。
只见李响两腮鼓起,像塞了两个拳头,一张嘴勉强闭合,咀嚼时仍不免有馒头渣子簌簌而落——原是他饿得狠了,之所以会一路打到祠堂,根本就是来找东西吃的。
前面好不容易积累的威严帅气,瞬间被这吃货的尊容冲了个干净。叶杏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好了啊!”李响两眼翻白,嘴里的东西一时嚼不烂、咽不下,根本无法答话。萧晨脸色铁青地替他答道:“好了,当然好了!全靠他及时好了,义贞村才有机会杀官造反,亡命江湖!”众人一愣,都琢磨不出萧晨是在谢人,还是在骂街。
周宗法皱眉道:“狄天惊死了,石牌坊倒了,朝廷钦差被杀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给咱们说道说道啊!”大家齐声附和。
萧晨犹豫一下,这才将朝廷强征寡妇充军、义贞上下悲恸莫名、李响奋起打死狄天惊之事详细说了。
原来那李响震塌牌坊之后,迎锋冲入官军阵中,一番搏杀直如虎入羊群,瞬间将三百人打散,又击倒了领队的将官,吓昏了颁旨的郝钦差。
卜氏要被充军边塞,寡妇们谁不是又悲又怕?因此昨天晚上不约而同来祠堂祭奠亡人。虽然没有哪位的祖宗真的显灵相助,但供桌上的肥鸡馒头却留了不知多少。此前官军抓人也曾来过,把东西祸害了一地。之后李响在祠堂里捡了两只没腿儿、没翅的烧鸡乱啃一气,压住饥火,这才听见身后呜呜连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萧晨被五花大绑地堵了嘴扔在祠堂的角落里。
白日里萧晨为村中姑嫂请命,再三恳求郝大人网开一面,却惹怒了钦差。侍卫来拿他时,他又犹豫着不敢动手,只能束手就擒。可待被关押在此,眼见官兵肆虐,姑嫂遭辱,他不由悔恨交加,痛断肝肠,被李响放开之后,二话不说,先冲到外面,找着软倒的钦差、领军胖揍一气。
其时官兵已经全散,剩下金婶带着一群寡妇抱头痛哭。李响吃了两只鸡、三个馒头,勉强控制自己先歇歇嘴,到外边来先安排萧晨放走领军,又吩咐寡妇分几拨快逃,这才又指挥萧晨将钦差弄到祠堂里去。
周宗法惊得压低了声音:“你们把钦差抓着干什么?还嫌犯的事不够大么?”李响终于把嘴清得利索了:“对啊,事情就是不够大啊!”
吴妍笑嘻嘻地走过来,伸手戳了戳他的肚皮,笑道:“好大。”
李响饿了几天,在方才的片刻停嘴后,早就不知不觉又吃起来,这时肚子已胀大如鼓。吴妍看着好玩,又蜷指敲了敲道:“好硬。”
此语惊醒吃撑人,李响顿觉肚皮绷得快要裂开,难受得既站不住又坐不下,只能双手撑腰、驼背低头地待着。常自在、怀恨哈哈大笑,霍守业、周宗法等正派人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可其实,道貌岸然不是李响,苦大仇深不是李响,一丝不苟更不是李响。没正形、不靠谱、狼狈慌张、一惊一乍,才是李响本色!
叶杏看他的丑态,一颗从英嫂坠碑起便悬了十几天的心这才真正放下,笑道:“闯了祸就走吧。唐妈当初定下一条出海的船——金都号,我已让船长多留了几个舱位。你若想走,先藏几天,四日内上船即可。”
李响喘气呻吟,脸色惨白,百忙中回过头来看了看叶杏,忽觉好笑。他此前痴恋叶杏,百折不回。因她要与万人敌成亲,更伤心得五内俱焚,甚至想自寻短见。原以为这段情会至死不渝,可是此刻光天化日之下,眼睁睁看着叶杏巧笑倩兮,他的一颗心却如怒潮消退,带着沙沙声,慢慢干涸了下去。
两情相悦,方是挚爱。叶杏拒他、负他,李响的这段单恋实在已强撑了太久。此次的沉沦,他几回在鬼门关上打转,生死煎熬、椎心刺骨,一朝脱困,小小的情爱自然就不放在心上了。
李响心结既解,一时风光月霁:“这个安排好,多谢多谢!可是这几天我却不打算藏着——我让寡妇们都逃了,可她们毕竟是朝廷下令要的,官府不可能善罢甘休,如果对她们加以追捕怎么办?若是我放着不管,那和直接把她们卖了,又有什么区别?”
云申被他的侠义心肠感动,忙问道:“你要怎么做?”
李响仰天打了个“哈哈”,待要笑下去,只觉肚子快裂了,连忙收声,声音微弱:“我已让那领军将领替我传信:是我李响拆了牌坊、劫了钦差,更要在此举旗闹事。你们猜,官府方面还会有多少精力去追捕寡妇们?将来她们是改名寄身于亲友之处,还是避世逃难于山林之中,就要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常自在喜道:“有架打?太好了!终于不用去收拾那些零碎了!”
原来万人敌极要面子,事事求好,要求多多。这几天几人四处采买,实已累得心浮气躁。对常自在这种粗人而言,在不耐烦之余更多了许多的不解,他不明白怎么娶个媳妇还要马鞍、弓箭这些玩意儿,故而意见多多,差错多多,因此没少挨周宗法等人的呵斥。
怀恨叫道:“算俺一个,算俺一个!”也迫不及待要一起脱离苦海。
李响赞许地跷起兰花指,朝两人点一点,欲言又止,捧着肚子回了祠堂,未几拿出一团白布,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幅原本悬挂于祠堂的幔布。这时上面已被他摸得油呲麻花,又被他写了两行墨字:
杀人放火为寡妇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场的几人,但凡有点文化的都惊得呆了。
霍守业怒道:“这两句怎么连得起来?”李响挠头道:“‘为寡妇’这句是‘腾’地一下跳到我脑子里的。可却怎么也对不上下句,想来想去,‘人屠苏’这句‘刷’地就出来了。”
吴妍笑出声来,霍守业等人颇为无可奈何:“你……你……”想骂他不学无术,糟蹋祖宗的好玩意儿,可是李响明明已经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他又有什么用呢?
[谈情]
万人敌遥遥看着围拢成一圈的人们,李响的声音从中心清清楚楚地传来:“我把这大旗就这么一挂,下边再吊上钦差——你们说这局面,衙门能不倾巢而出向我靠拢么?到时候咱们声东击西、金蝉脱壳……”
七杀也好、拆骨会也好,人人都被他的吹嘘震住了:霍守业、周宗法是不屑之中带着敬佩;云申、吴妍是欣慰之中带着想要击节的赞叹;常自在、怀恨是赤裸裸的兴奋……就连萧晨那个一向死气活样的汉子,眼睛里也隐隐有光芒闪烁。
而叶杏,她淡淡的笑容里,却有万人敌这几天来从未见过的明媚!
万人敌的妒意腾腾而起:这样儿戏的计划,凭什么能让众人敬服?李响这无赖一般的尊容,又怎会博得大家的信任?
——你休想独占风头!
万人敌大笑一声,纵身跃起,白袍兜风,衣袂猎猎,如天马行空。在不绝的笑声中,他已来到众人头顶,硬生生插入人群。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便一伸手抓走那白布,又“腾”地蹿上天去。
白布招摇,晃得众人眼前一花,其势之快,根本不让任何人看清万人敌的面目。他一个跨步便乘风蹈海一般来到祠堂檐前,半空中左手一探,抓住檐下一根露出的椽头,半空中一个反身,矫若惊龙,又蹿升了三丈有余,却已将那两丈多长的椽子从檐下完全抽出,再挥手一掷,“砰”的一声,椽子飞出,直直刺破屋顶。
万人敌便将白布一展,手提布的两角顺势落下,布头两折之后在椽头上穿过,人落在屋顶上时,那白幡已变成一面大旗,迎风招展。
下边的众人已看得呆了。李响回过身来,双手还摆着摊布观看的架势,抬头看是他,低低惊道:“万人敌!”
——这般嚣张霸道,不拘小节,除了朕,还能有谁?
万人敌屈膝纵落,直冲冲向李响撞来。他气势惊人,在李响身侧的萧晨、周宗法都不由向两边一让,便是李响自己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一退之后,李响眉头皱起,大笑道:“老万!”忽又向前两步。
只见万人敌大笑一声,落下的身子稍稍一提,刷的一声落到李响身后。两人同时回头。
万人敌朗声笑道:“怎么样,朕帮你挂的这旗,你可满意?”
那椽子其实已刺破祠堂大梁,故而能在房顶上稳稳立住。一丈多长的白幡打横飘起。李响的墨字虽然难看,但疲沓懈怠,宛如死蛇挂树,倒与内容相得益彰,十四个大字随风震荡,破布欲出。
李响笑道:“好!你老人家的手艺,当然好得不行!”万人敌放声大笑道:“朕就猜,你肯定想把它挂得高高的。李响毕竟不是一个甘于人下的人物。狄天惊也算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枭雄,如今竟被你一指戳死,传扬出去,说不定武林中奉你为天下第一高手也未可知。”这评价好高!
常自在笑道:“天下第一?”却是对李响知根知底,因此当笑话听。
李响愣了愣,不觉去看叶杏。只见这位万人敌的未婚妻微微颔首,笑容中满是欣慰。他不由笑了起来:“我可不行,差太远了。能打赢狄天惊那大麻杆,全靠一口戾气爆发。现在气顺了,又回到二流了。”
他谦虚也就罢了,居然还能自陈其短,周宗法简直不能相信。而万人敌则拈须微笑。他如此说本就是在试探李响,听见李响的回答,不禁大是满意,可是一转念间,却见李响扶腰扬眉,一副不急不慌等着他发话的样子,不由一惊。
——原来这小子只是在敷衍朕!他刚才迎着朕走来的那两步,抢占了朕的落脚点。已经是在挑战了!
万人敌不由脸色骤变,森然道:“好,总算你还没有得意忘形!”
他这话已是在敲山震虎,两眼一支,气势凛然,连叶杏都吓了一跳。李响却是早知他的行事风格,胸有成竹,淡然笑道:“我哪会啊?”
万人敌发威,整个人都似更高大了三分,负手道:“狄天惊一世英雄,若不是一时大意,怎么会不出三招就败于你手。天下之大,强中自有强中手,你年纪轻轻,若就此自满,朕看也没有什么大出息了!”李响终于低头,却把下巴一歪,舌头在腮里一涮,响亮答道:“是啦!”
他的言辞虽然绝无顶撞,可是说话的神气却怎么也藏不住丝丝的抵触。当初重遇,李响三句话就和万人敌唱起了反调,但锋芒毕露之下其实正好验证了他的心浮气躁、所虑不深。而这时他明明已经不服,却已能勉强压制,实在是有了天大的进步。
——这狼崽子正飞快地长大着!
万人敌凝视着眼前这个光芒正盛的年轻人。
——你现在已经自觉能战胜朕了么?
——你现在已断定朕无能老朽了么?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无数次,他身旁的亲友门徒都是在露出这样的神情之后,开始背叛他、出卖他,逼得他最后只能杀了他们。难道,李响也已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即使所有人都卑鄙龌龊。联也不会同流合污。无论李响将来会做什么,至少现在,朕依然珍惜他!
万人敌长叹一声,终于决心再一次原谅李响的敷衍冒犯:“不管怎样,金龙帮帮主到底是折在你的手里。江湖本就是不问缘由,只重结果,你既已得势,若是朕再强求你加入魔教,就是对你的折辱了。”他把大袖一拂,“你今日挣脱桎梏,本该庆贺,但那些礼物客套没得令朕俗了。朕就送你一句话吧:从今往后,无论是敌是友,朕都会将你当成能与朕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吴妍一愣,反应过来这话中对其他七杀的蔑视,不由抬起头来,对万人敌怒目而视。萧晨脸上数变,已气得心头发直。李响看看他们,仍是笑道:“谢了!”
几番波折,当日与万人敌初会时昂扬激烈的老七杀,除了叶杏嫁他为妻之外,竟只剩了常自在与怀恨这对粗人,其他张扬激烈如李响、舒展,深沉执著如唐璜、甄猛,全都失之交臂,其间虽然补充了萧晨、吴妍,但人数既少,又都心有旁骛,七杀至此实已是名不副实,最终是否能收入魔教,实已是无关痛痒的事了。
——而李响既然已与朕划清了干系,以后翻脸就不用再有忌讳了!
想到这里,万人敌不觉心灰意冷,便回过来招呼叶杏:“杏儿,过来。”叶杏一愣,慢慢走来。万人敌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心一横,往李响身前递去:“你既已可独当一面,朕就把杏儿交给你了。”
李响、叶杏同时一愣。叶杏猛地抽手一退,怒道:“老万,你胡说什么!”万人敌仰天苦笑:“我说的什么,难道你们不懂?”他再苦笑一声,“七杀双英,李响叶杏。你俩并称于世,年岁相仿、意气相投,多番出生入死,若说彼此之间没有情分,你们自己相信么?朕岁数虽然大了,但是眼还没瞎,耳还没聋,这么多天的共处,朕会看不出来?只不过李响为人优柔,难当大任,这才令杏儿你受尽煎熬,选择托身于我。如今李响已经重新振作,杏儿又何必在朕这棵老树上吊死?”
万人敌这一生,完全被“功亏一篑”这个诅咒笼罩着。几乎每逢大事,都是前期一帆风顺、势如破竹,到后来便四面楚歌、无力回天,多次都倒在了差目标只有一步的地方。这次他与叶杏的大婚,虽已近在眉睫,看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还给你吧!七杀没了、叶杏也没了!朕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至少这时,尚能好合好散!
李响的脸已红得如同喷血。“呼”的一声,却是怀恨长长松了口气道:“原来你明白啊?可憋死俺了。”却是从当初万人敌、叶杏宣布婚事开始,李响就不许他们泄露他和叶杏此前的事情,和尚老实,有万人敌在场时,往往怕忍不住,连话都不敢多说,时至今日都快憋出病来了。
叶杏脸色苍白,一双眼却亮得吓人:“老万,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万人敌收敛了笑容:“朕可有一句说错?”叶杏恨道:“我叶杏虽不是什么千金之体,可也不是任人送往的礼物。我要嫁谁,自然有我自己的主意,用得着你推来送去?”她连着在万人敌面前演了好几天的乖女孩,这时把眼一瞪,依稀又是当初那个动辄一双飞脚踢翻一切的恶女了。
万人敌心丧欲死,却仍豪然笑道:“好啊,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要选,那你选啊!”李响哭笑不得,把眼望来。另一边的霍守业竟也将胸脯挺了一挺,像是盼着叶杏能在下一个瞬间回心转意。
叶杏哼了一声,已迈步来到万人敌身畔,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婚期将近,喜酒喜筵都定好了,除了你我还能去选谁?我逃一次婚已成为江湖笑柄,你是成心触我霉头不是?”万人敌心头狂跳,一副衰老皮囊里的一颗心却滚烫似火炭。叶杏美丽倔强、洒脱热情,自有勃勃的生机,令人一望而喜,情动于衷,若真能娶到她,着实是自己几世修来的福气。
李响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鼻子。叶杏看他一眼,目光平静,格外冷然地慢慢道:“什么日久生情,江湖上那些恶俗之人的风言风语也能当得了真么?李响为人张狂滑稽,言行全凭一时性起,全然不能让人依靠。这样的男人骗骗小女孩还行,像我这样的大人,就只会觉得幼稚了。老万,你未免太小看于我。”
叶杏此话是一心为了打消老人的疑虑,却是字字如针,根根都插上了李响的心头。感情一事,微妙难明,李响自己放弃是一回事,被叶杏这样当众拒绝又是另一回事。昔日两人多番纠葛,叶杏从不曾口出恶言,可这时字字句句,却格外的辛辣呛人。
李响心下顿时着恼,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只强笑道:“是啊是啊……况且我武功低微,无钱无势,像小叶这种冷静果敢、现实成熟的姑娘怎么也不可能看上我啊。”话里不由也带了刺。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脸如冰,一个耳喷火。吴妍叹道:“绝了!”万人敌则又惊又喜:“你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叶杏慢慢点头:“没有。”李响越怒。叶杏要嫁谁他早已不放在心上,可她若是只为了这老狂人,就要将自己过去的一片真心全然抹去,却着实让他不悦。他本就不是什么识大局、顾大体的人,既已被逼至绝境,蓦然便回头咬人,冷笑道:“当然没什么了!像我这样英俊潇洒、气宇非凡的人物,真要喜欢她,这么久还追不到手么?”
听到这里,万人敌却猛然从最初的惊喜中醒了过来。
过狁不及。两个原本生死相交的挚友,突然间彼此口出恶言,除了要掩饰真情,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们都在骗朕!
——你想让朕娶了叶杏。为什么?因为叶杏与朕已有婚约。所以一定要完成,方才能成全你说到做到的好名声?因为你李响不屑横刀夺爱,所以大度退出。成全你义薄云天的妄想?
——多伟大啊,居然牺牲自己,施舍于朕!
万人敌心中着恼,对叶杏的爱意瞬间已成怨怼。这女子虽是天仙,但既然满嘴谎言,便更是加倍的下贱。可他却仍将懵懂扮演下去,犹豫道:“难道是朕多疑了。”却是要看,这两人到底是要把他当傻子骗多久。
李响已经破罐破摔,点头道:“你这是关心则乱。我与小叶虽然熟络,但彼此清清白白,兄妹似的有亲情没爱情。”说着说着,他的心头突然痛如刀绞,又起激愤,直问叶杏道,“是吧,小叶子?”叶杏身子一僵,然后一字一顿道:“不错。”虽然是她决绝在先,可见李响如此,却依然忍不住的心如刀割。
李响冷笑道:“万人敌,反正你已上了贼船,不如就跟你实话实说:叶杏这人,你看她长得贤良淑德,可实际上又拧又怪,一脑袋的不合时宜,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哪有男人受得了!”叶杏慢慢道:“李响也是一样。豪迈振奋的皮囊里偏偏装了一副优柔寡断的肚肠,就好钻牛角尖,谁家姑娘跟了他,真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人小半月都没好好说话,这时接上了火,初时还是为了让万人敌放心,岂料不知不觉间话越说越重。两人彼此知根知底,闭着眼也能摸到对方的要害,一时间火星四溅、你来我往,让在场众人听了个目瞪口呆。
万人敌实在听不下去,阻拦道:“都暂歇,暂歇!”
——你们做戏做够了没?做够了没有!
稍稍冷静一下,他决心给这两人最后一个机会,便又笑起来:“朕之为人。不拘小节、恩怨分明,你们是知道的。所以若是你们真的有情,跟朕明说,朕欢欢喜喜把这场婚礼的新郎换人;可是你们若还是坚称无情,那么,朕也很愿意相信——”他略为犹豫,恶毒之心大盛,“可是有一点,朕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朕要相信的东西,一定必须是真的!所以,今日你们若不承认彼此,将来也决不可以反悔!”他这话说得极为严肃,李响心头不由一颤,抬头去看叶杏,叶杏也正抬头看他。
只听万人敌道:“朕最后再问一次,你们当真无情?”
终于,李响咬牙发狠:“早让你别担心了。”他勉强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住自己,“求求你娶了她快走,省得我们穷哥们操心!”他笑得面皮抽搐,堪比一哭;万人敌又去看叶杏。叶杏也点头道:“我与他没关系!”脸白得简直已不见一丝血色。
万人敌仰天大笑:“好!这便是朕与杏儿的缘分了!”
——朕对你们已算仁至义尽!想演戏,朕就陪你们演下去!
——反正叶杏年轻漂亮,又是朕心爱的女子。朕虽得不到她的心,但得了她的人,也不算太吃亏。
他一把拉起叶杏的手,大笑道:“狄天惊虽死,但各位谁都不许走,踏踏实实等着喝朕的喜酒吧!”他向周遭众人点头示意,又深深看一眼李响,这才拉着叶杏扬长而去。
余者良久方从那一场舌战中醒来。
霍守业恨道:“李响,多谢你帮叶杏找了个这么好的归宿!”怀恨则满心不解:“小叶子还是跟了他?”李响气愤愤地点头,心中微觉沮丧。
常自在全没把这当回事:“没事的,小叶子跟万人敌走,我们留下来跟你打官兵。”李响摇头道:“都走!都走!”突然间他气息一岔,“吭”的一声咳出来,随着喉内气流一冲,滚烫的液体翻上。他本能地以手掩嘴,一口热乎乎的血顿时喷在掌心。
众人都是大惊。常自在连忙来扶他,李响挥手道:“走!都走!”一张口,又是一口血。他多日来饱受相思、自责的折磨,今日骤然振作,大喜大悲之下表面上虽然精神抖擞,实则内里早就伤得千疮百孔,方才的争吵再一动气,压抑许久的内患到底爆发开来。天旋地转之际,他心下一片冰凉,只怕自己已是伤心蚀骨,命不久长了。
吴妍、云申抢上来要扶他坐下。李响腿上一软,“扑通”跪倒,张开血口,喉间“咯”的一声,却是把此前吃下的鸡肉、馒头一股脑全喷了出来。正站在他对面的霍守业、周宗法躲闪不及,都被污了一身秽物。
李响勉强站起,振臂道:“走!你们都走!”怀恨叫道:“俺们帮你!”
李响形容狼狈,但头脑却还清楚:“你们不能留下,官兵再来,至少是个平顶山的局面,真被围住,就出不去了。可叶杏那边没有帮手不行——”他一把拉住常自在,“我和叶杏,买卖不成仁义在。她既然来真的,那咱们七杀就是她的娘家人,你们得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他停下来微一喘息,续道,“我这边没关系的,挟有人质,据守祠堂,官兵再多,又能把我怎样?”
他一挺身咬牙站起,把常自在、怀恨推得踉踉跄跄,连带着将吴妍、周宗法都挤得站不住脚,看来是真的急了。
萧晨在一旁帮腔道:“我会和李响留在这里,你们放心走。”李响一愣,萧晨又道:“义贞村是我家,卜氏祠堂,我熟。”
李响点了点头:“好!”继续用力推人,“你们,快走快走!”
吴妍站立不动,伸指一戳,在李响胸口点了点:“想死?”她来义贞不久,李响便折在义贞牌坊下,因此两人实际上并未有太多交流。但吴妍既已历过婚姻,便自然而然比旁人的见识高明得多。李响呕血伤身,所受内伤之重只怕超乎想象,这时还要硬撑,恐怕是存了必死之心。
李响微微一愣,心事被人一口叫穿之后,便本能地起了逆反之心:“怎么会?”一语既出,求生的念头也蓦地强了起来,“我会在这儿看着叶杏成亲!我会一直在这儿,即使不能去她的喜筵,也会在这儿亲眼看着她好好出嫁!”
吴妍笑道:“吹牛!”她又伸指在李响胸口一点,正正截住他的气息。李响本就虚弱,顿时五脏翻转,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吴妍笑道:“还撑?”伸手拨拉,把常自在、怀恨推到李响身边道,“帮你。”反手一拉霍守业、周宗法、云申,笑道,“足够。”
原来她是说两个混人不通世故,于筹备婚礼完全是捣乱、帮倒忙,还不如留下和李响闹事,剩下这几位拆骨会的人精儿,也就够了。
霍守业怒气冲冲道:“关我们什么事?狄天惊都死了,我们难道没饭吃了,非要等着吃他万人敌的酒席?”周宗法也道:“万人敌是魔教教主,我们帮他,比帮金龙帮的罪过还大。”
李响不由一愣:霍、周二人出身世家,见多识广,实在是操持仪典的行家,他们若是撤出,剩下吴妍可就孤掌难鸣了,而且霍守业还真能算得上是叶杏的“娘家人”,绝对不可多得。他瞪视两人,一时想不出留下他们的说辞,又急又慌,连忙又去看吴妍。
吴妍眨了眨眼,笑道:“晚啦!”李响顿时福至灵通,跟着叫道:“晚啦晚啦!你们已经在万人敌那儿挂上号了!没听他刚才说‘谁都不许走’么,他这人,平生最恨别人的背叛欺骗,你们若是敢放他鸽子,天涯海角他也能把你们挫骨扬灰!”
这话却不全是信口雌黄。万人敌为了一口气力诛桑天子的事,霍、周这几日已经听了多遍,此刻李响提醒,他俩登觉后脖颈发凉,不约而同眼皮直跳,只得道:“帮就帮吧!”只是越想越憋气,气愤愤先后走了。
云申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自行追着两人而去。最后剩下吴妍,看看这新老七杀的四个人,笑了笑,转身欲走,忽听李响叫道:“大嫂!”
吴妍稍一止步。李响犹豫一下,拱手道:“如此,镇上就全靠大嫂照应了。”吴妍笑道:“直说。”
李响脸色微红,终于道:“万人敌这个人,表面上大度豪迈,实际睚眦必报、恶毒多疑。今天他能当众问我和叶杏的事,肯定是已介怀得厉害了。你回去帮他们操持婚礼,有机会多说我的坏话,最好能完全打消新郎官的顾虑。”吴妍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笑嘻嘻道:“我?”
李响拱手道:“虽然话少,但那一堆人里,也就您一个明白人。”
吴妍得他高帽,眨了眨眼苦笑一下,将右手拇指高高竖起:“痴男!”
李响才待谦虚,却见吴妍手腕一转,那大拇指便已朝下,由赞美变成了鄙视。
[多心]
万人敌与叶杏回到客栈时正是正午。客栈里外出采买的掌柜、伙计陆续回来,厨房也做好了饭菜,仓促间虽不精美,但味道还不错。
万人敌笑道:“让他们送到房里去?”叶杏胸中还堵着一口气:“不要,就在这随便吃点。”
她赶着去看李响,到头来自取其辱,现在居然还有脸跟自己发脾气?万人敌又恨又气,看她一眼,点头道:“好。”
二人便在大堂一角坐下,伙计忙不迭地给这位大主顾斟茶上菜:“东家,今天喜事要用的那六十坛陈酿高粱酒都送来了,要不您先试试?”万人敌大喜:“开一坛来。”伙计连忙又摆上酒碗,斟上新酒。
叶杏哪有胃口,吃了两筷子便皱眉出神。万人敌看她要死不活的样子,越发气恼,挥手逐走伙计,笑道:“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叶杏一肚子邪火,颇恼他挑起话头,瞪了他一眼,虽是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生硬:“夫妻之间,信任最为重要。成亲在即,咱们须得把话说明了:我与李响自兰州结识,一年多来共进共退、同吃同住,那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可我俩清清白白这也是事实。话放在这儿,我不是水性杨花的婊子,你若信我就娶我,以后别再吃这没影的飞醋,你若不信,咱们趁早把这喜事停了,省得以后你又疑神疑鬼!”
万人敌听她说话,口上不停,连饮数碗醇酒,一双眼灼灼如电,瞬也不瞬地望向叶杏。叶杏凛然不惧,回瞪他道:“有话便说,不必藏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见她仍不知自省,万人敌便陪她演下去。他微微一笑,把酒碗放下,慢慢道:“你不是婊子,朕也不是傻子。李响对你的情意,你真以为朕到今天才发现?”
“婊子”一词,虽是叶杏自己在气头上提起的,可她却全没想到万人敌会这般恶毒地还回来,眼神不由微微一乱。万人敌看在眼里,却越发令他感到羞耻。过去种种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怒气勃发地冷笑道:“从朕说要娶你,李响、唐璜跟天塌下一般,完全一副死相;甚至连怀恨、常自在这般混人,看朕的时候都像是要在朕身上戳上一对透明窟窿。他们的意思全都写在脸上,朕难道是瞎了?”
他隐忍这么久,一开口就是一记单刀直入的杀招。叶杏不料他突然揭开此事,慌张道:“我……”才待分辩,却被万人敌摆手止住。
——解释什么?事实如此。你还逞那口舌做什么?
这老人豪猛惯了,随手一摆便有令出如山之势。叶杏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万人敌又倒了碗酒:“你与李响决不清白。”他一言定性之后,毫不停顿,“你们或许不曾做出逾礼之事,可李响却早已是你超越友人关系的爱人。七杀之中,你最看重他;举世滔滔,你最不能没有他。他是你最可依赖的父兄,最体贴知心的情人。朕与你的婚事,你第一个要通知的就是他。可其实若是他不垮掉,你决不会嫁给朕,对不对?”
——朕只是李响的替代品,只是你随手找来的玩物。你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朕,虽然朕爱你爱得快要发疯。但是你,其实从没真的动心过!
叶杏思及过去将李响当作精神寄托的日子,脸色惨白,双唇紧抿。
万人敌冷笑道:“你没和李响走到一起,不过是因为你把他看得太重。你怕一旦走近就会对他失望,或者他会对你失望。他就是你,另一个完美的你。你这个反骨之人,宁愿永远都不能与他真正在一起,也不敢设想一旦不能成为夫妻,和他连朋友也不能做的情形!”
叶杏如遭电殛。她一向以为自己与李响有缘无分,纯是因为彼此过于熟稔,不料这时万人敌所说却字字句句直指她心底,隐隐约约的,竟觉得他说得对,可是却又不由微微发毛:这老人豪迈张狂,本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分析,他却是如何得来的?
就听万人敌续道:“所以,老实说,朕还真希望李响就那么永远地把自己拴在链子上。”叶杏一震,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些义愤填膺。
万人敌森然道:“他若永远垮下,你就不会再看得起他,朕就可以一直忍他、救他、帮他。即使你对他仍有牵挂,朕也可以当你们是患难之交,不能相忘,可是现在他重新振作,他变强了……”他停顿一下,道,“他已经强到让朕感受到了威胁。”
叶杏瞪视着万人敌,胸膛起伏,仿佛突然明白了他的苦处,而露出些温柔来:原来这老人仍只是个争强好胜的孩童罢了。
万人敌的眼神却已不知不觉变得又冷又亮:“朕将他当作了可与朕平起平坐的大人物——那是对他的认可,也是给他的警告。你俩之后争吵不休,很好,就此划清了界限。”他仰头将酒喝下,“这样很好……”
——李响。朕与你终究会有一战。
万人敌将碗轻轻放下,为自己这个强烈而清晰的预感,有点失落。又有些兴奋。
就在这时,门外喧哗,却是吴妍、霍守业、周宗法、云申四人回了。
叶杏微觉尴尬,侧过身去,万人敌站起身来,皱眉道:“只你们四个?”
霍守业回想李响的丑态,嗤了一声。周宗法老成持重,不知不觉已成代言,便把常自在等人要留在村中,陪李响挟持钦差、吸引官兵的缘由说了。吴妍想起李响的嘱托,评价道:“笨蛋!”
客栈伙计端着半凉的饭菜待要给他们加热,吴妍拦住了在盘子边轻轻一摸,感受一下温度,笑道:“能吃。”说着便让伙计在大堂正中摆下。一桌,四人围坐开吃。
霍守业随口问道:“费画舌哪去了?”万人敌看他一眼,笑道:“他被李响触动,少年心性作祟,你们前脚去义贞,他后脚就豪气冲天地云游天下去了。”众人想到费画舌方才撞门而人的兴奋,此举倒在大家的意料之中,都不由替他欣慰。
周宗法怕万人敌少了婚典帮手,迁怒旁人,连忙道:“婚礼筹备我们会尽力帮忙,剩下的事其实不多,我们几个足以做好,他们其实没用。”
——新娘子早就变心了,婚礼办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万人敌大笑道:“无妨,婚礼要的是个心意,朕只是担心他们到时突围不出,喝不上朕的喜酒。”霍守业冷笑道:“以那几个人的本事,真想来喝这杯酒,区区官兵能拦得住?”万人敌笑道:“也是。”
却见云申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道:“李响捅的娄子太大,又大张旗鼓地示威,虽是好心助人,但事态着实严重,济南府定会倾尽全力加以围剿。据我所知,一般官府在对付江湖高手时,除了调动捕快兵丁,往往还会请境内与他们走得近的门派,出动高手助阵。李响现在重伤,用手中人质对付普通官兵尚可,真被长枪孙家、机关鲁家、蓬莱剑派的高手暗算,恐怕一招错满盘输。所以我想下午时往来路上迎一迎,劝不了那些江湖人罢手,至少也能延缓决战的时刻。”
——李响。你们的眼中便只有李响!朕要大婚了,你们不来帮朕,却只想着去讨好他!
万人敌心下越发悲凉,索性笑道:“这是正事。”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枚玉印,“这是魔教教主的私印,你拿了它去,对那些赶来的高手言明:李响是朕保的,谁不怕死的敢动他,只管放马过来!”云申大喜,接过那玉印来看,却是一只玉戒指,面上阴刻有四字篆文——魔惊天下。
万人敌已做到仁至义尽,心中越恨,脸上越不以为意,大笑道:“可别给朕弄丢了。”云申连忙贴身收好,拱手道:“替李响一行多谢教主。”
吴妍念念不忘贬低李响,重复道:“笨蛋!”
万人敌笑道:“婚礼还差三天而已,还要多靠各位多多帮忙。”这才回到自己的桌前坐下。叶杏见他举手间便借出一教印信,不由感动,轻轻伸手过去,用两只手将万人敌的大手轻轻握住。
——果然朕只要对李响好一分,你就会对朕好三分!
叶杏低声道:“老万,过去种种全是我的不对。与李响牵扯不清,尤其有欠考虑。不过你且放心,你我婚后,我自会断了此前的江湖联系,与你归隐魔教,一生一世心中只你一个。”她说得动情,脸色绯红。万人敌抬目来看,任是铁石心肠也不由软了一些。
眼前的女子,原是他从天而降的爱侣,是在他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将他救起的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虽然定情不过数日,但他真的爱她敬她,愿意为她而死,愿意为她多番忍辱,愿意为她抛却一切浮名虚华。
——可是,你真的能忘了李响?骗鬼去吧!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你的话朕全信。朕不是一个计较的人,只要你们以后清白,甚至七杀老友再去胡闹玩乐,朕都不会多说一句。”
叶杏望着万人敌,此前因为被他拆穿看透而生出的恼怒、羞愤、畏惧一一闪现,却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万人敌洞察人事,所说所述绝非无中生有,以后自己的确应当注意容止,与李响等男子保持距离。
李响于她,便如腿伤新愈之人的拐杖,若要放开,腿总是要疼一疼的;可若不放开,今后却绝无办法再健步如飞。叶杏终于下定决心,想到未来踏实幸福的日子,再看万人敌时,不由又多了些甜滋滋的期许。
下午申时,大队官兵终于源源而来,打头的是济南府新派骑兵五百,并义贞镇整合的溃兵又数百人,浩浩荡荡地进驻义贞村。
周宗法等人爬上四海客栈的楼顶,凭高而望,只见村中以卜氏祠堂为圆心,官兵迅速架好拒马,挖开壕沟,弓箭手严阵以待。
一名跨刀的将官来到祠堂前的空地上,过了一会儿,只见李响、常自在挟持一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指天画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气得那将官又蹦又跳,之后李响又拖着人质回去了。
周宗法眼角抽搐道:“那是钦差?”云申喃喃道:“胡闹,简直胡闹!”
原来村中的常自在并没跟着李响回去,反而往前两步,比比划划,像是要和那将官动手。那将官怒气冲冲地想走,却被他拖住。两人劈里啪啦打了一气,将官落荒而逃,官兵乱箭齐发,常自在这才连滚带爬地逃回祠堂里去了。
霍守业恨道:“真狠起来,先一箭射杀钦差,其他人冲上将七杀乱刃分尸。到时上峰问起,把钦差之死往死人身上一推,自得一件大功!”
云申听他说得恶毒,忙口诵无量经。吴妍瞪他一眼,冷笑道:“真行。”
这一天下来,又是忙碌不休。霍守业开始往外送帖子,万人敌好排场,义贞镇上下,稍有头脸的都被下了请柬。霍守业晚上回到四海酒楼,心中烦躁,不断升腾起来的全是郁郁怒气。
万人敌问叶杏是否心有他属,问的是李响;叶杏回答说她心意专一,针对的也是李响。反反复复,便是否认,大家也只是在说李响和叶杏。却没有人记得,本来他霍守业才应是叶杏的丈夫。他与叶杏相识最久,相知最深,虽然最后不能走到一起,但又岂是他人能够忽略的?
他气愤愤地回到自己房中,和衣躺到床上。此次与叶杏重逢,很多事都出乎他意料。他过去以为自己已原谅了叶杏,可当他发现叶杏其实已把他的牺牲淡忘了的时候,他又深深地为自己不平了起来。
回想当初,他与叶杏并辔江湖,深深地为这洒脱犀利的女子所吸引。凡事容忍,处处相让,把她当成一朵片尘不染的鲜花一般呵护。她愿意玩乐,他便陪她四海冒险;她要安定,他便将她娶回家来。他原想用一生让叶杏开心,待叶杏自己放弃时,他甚至仍然有三分歉意,以为到底是自己没用,不能达成叶杏的标准。可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如此!
愤愤然想起叶杏逃婚之后,他被族中长辈斥责、同辈嘲弄、晚辈鄙薄……当初发生时还觉得这一切能换来叶杏的自由,绝对值得,可现在想来,简直蠢得笑破他人的肚皮,怎不让他无地自容。
更或者,若是他不去与叶杏荒唐游荡,而是专心练武从商,结交些有用的朋友……这会儿,他是不是也已是江湖上的一流人物了呢?
少年人总以为情之为物,大过皇天。一个梦中倩影,便值得他们赴汤蹈火、不顾一切。等到后悔了,一事无成的人生却是无法重新再来的。
霍守业正暗自嗟叹,忽然房门一响,抬头看时,屋中灯火一暗,万人敌形如巨兽,俯身而人。霍守业吃了一惊,欠身起来。万人敌掀袍坐下,大马金刀道:“霍二公子,多谢你留下来帮朕和杏儿操持婚礼。”
霍守业被他捅到痛处,哼了一声,坐在床边,没站起来。
万人敌昂然道:“朕从不亏欠朋友。你对朕够意思,朕便会加倍报答。你要不要统率金龙帮,从此顶替狄天惊的位置?”
——既然婚事已成儿戏,朕自然可以分出心来图谋大事!
——即使整个世界都背叛了朕,朕也会把它牢牢踩在脚下!
霍守业吓了一跳。狄天惊暴毙,他初见时,震动之余颇有趁势而起的念头,只是一番忙碌,这奢念却被抛诸脑后,这时万人敌突然提起此事,让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啊?我……”
就听万人敌道:“狄天惊已死的消息,十天半个月传不到金龙帮去。你是金龙帮西北分舵的舵主,也是金龙帮最早知道这消息的人。这是你的机会,要不要继任帮主,全看你的选择。”
霍守业道:“我……我不行的。”万人敌扬扬眉道:“不行?狄天惊的衣钵传人骆九风已走,你可是连个竞争之人都没有。”他轻轻点了点桌子,“昔日你与叶杏游侠江湖、豪迈慷慨,到后来继任金龙帮西北分舵舵主,虽在其位,却终日寄情山水,无为虚耗。人人都说你没有野心,是个最会享受的江湖异数。可实际上,论家事,你大哥精明强干,族中事务原就没你插手的份;论公事,你的武功一流往下二流往上,要想在金龙帮再有升迁,根本难有可能——你不是没有欲望,而是一直缺乏机会,可是这次有朕率领魔教在后支持,你要夺位。说是易如反掌也不为过吧!”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什么“没有野心”。根本是“没有机会”的托词而已,现在朕这个一直令你深深厌恶的老怪物愿意如此帮你。你兰州霍二又该如何选择?
霍守业被这从天而降的好事砸得头晕目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肯帮我?”万人敌微微颔首:“杏儿过去任性,多承你的照顾。这份恩情别人能忘,朕却不能忘。你若想争这位子,最好是尽快通知你西北分舵的弟兄,悄悄赶去洛阳金龙帮总堂。同时你亲自去召集帮众长老,宣布狄天惊的死讯。一方面假传帮主遗命,一方面有我魔教弟子助你弹压异己,这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之位,便是唾手可得了。”
万人敌在谈笑间便安排下此等大事,霍守业直听得目驰神移,问道:“你……你有什么条件?”万人敌看他已是魂不守舍,只笑道:“你到底要不要这帮主之位?”
霍守业吞了口口水。当初叶杏逃婚,他也曾想振作发奋,成就一番事业。只是后来几次试探失利,这才作罢。这时脑中走马灯似的闪现起过去的诸般细节,终于把心一横,涩声道:“承蒙您老的帮忙!”
——他同意了。即便是朕夺走了他至爱的女子,只要是有利可图,他也会尊朕一声“您老”!
万人敌笑着点点头,半点不露心中的鄙视,自怀中掏出两封信道:“这封信我刚刚写好,你要走时可以用得上:河南嵩山的后山,一直有两位魔教高手隐居。他们昔日孤高狂妄,挑衅于我,为我所败后,立下誓言,一生之中会听我三次命令。你去找他们,让其中之一助你夺权,其中之一授你‘魔门心法’。他们必不能有二话。”
霍守业越发激动道:“好!”接过信来,手抖得几乎连信都拿不稳了。万人敌笑道:“你什么时候走?”霍守业哽道:“明……明日一早!”万人敌微微一笑:“当断则断,好!”
——狄天惊身死,正是魔教重新崛起的大好机会。布下这条暗线,成。则日后有霍守业的把柄在手,金龙帮定将全然受制于魔教;不成,则霍守业必死。金龙帮内乱,为魔教重入中原打下基石。
[树敌]
万人敌送走霍守业,想到未来的伟业,不由心情愉快。回到自己三楼的房中,他洗手净面,听外边更鼓报时,天色已不早了,正待睡前调息,忽听房门叩响,有人请见。万人敌一愣,开门看时,竟是云申。
万人敌微觉意外,又不愿让他怀疑自己恼他忠于李响,便微笑道:“道长不去拦截那些围捕李响的高手,却来找朕做什么?”云申稽首道:“万教主,贫道适才在镇外见霍守业匆匆离去,拦住问时,见他支支吾吾,似有隐瞒。不知内中可有别情?”
原来云申为求周全,一直严密监视着义贞周遭的大小通道,星夜之中,也就自然截住了霍守业。霍二图谋夺权,这般不得了的大事当然不能和他明说,搪塞两句后便径自驰马而去。
万人敌最看不起宵小之辈背后告密的举动,冷道:“你是来向朕禀明此事的?”云申一愣道:“霍守业白日里还畏惧万教主,不敢擅离。到了晚上却打马扬鞭而走,并未刻意隐藏形迹。贫道深恐他是得了万教主的许可才走的。”
万人敌一惊,想不到这道士竟能一语中的,他坐直身体沉声道:“那你还在担心什么?”云申犹豫一下道:“狄天惊日间身死,金龙帮群龙失首。帮主之争势不可免。霍守业身在帮中,坐拥西北,又亲历义贞之战,若论夺权,实是首选。可他原本就被教主强留镇上,走动不得,这回能挣脱锁链,可是已和万帮主私下做了什么交易么?”
万人敌牢牢瞪住云申,良久方咧嘴一笑:“没有交易,朕现在无条件地帮他,只不过他若能成功,这过程里,把柄总是少不了的。”
云申声音微微颤抖:“这……这便是贫道担忧的了……”
——这道士平庸木讷。平素一向是他人的应声虫,深得泰山派“没主见”的真传。怎么今日起,先是力阻镇外高手,现在又识破了朕对霍守业的设计,而且居然还敢来和朕当面对峙?
万人敌蓦然仰天大笑:“你怕朕将来控制了金龙帮,在担心中原武林的气数?”他好奇心起,伸手一指床前的梨木圆凳,“坐。”云申不敢反抗,战战兢兢地坐下。
万人敌好奇道:“你平素谨小慎微,决不妄出风头,今天怎么敢来揭穿朕的图谋?”云申两眼圆睁,想要望向万人敌,却怕得眼神涣散;想要笑一笑缓和气氛,一张脸却完全僵住,只颤声道:“我……我只是觉得万教主并非狂妄愚钝之人,若是能及时开解,也许武林可免浩劫。”
万人敌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云申话既出口,便横下心来,口齿倒变得清楚了:“因为据我所见,万教主在这几日里,救七杀、放李响、娶叶杏,实在是一个识英雄重英雄、心存善念的好人。你毁灭魔教,不过是因为他们曾经负你,而这几日不住提起‘复兴魔教’,其实也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合格的魔教教主而已。”他的眼神终于凝聚,望向万人敌,“万教主,负气之争何必牵连无辜呢?”
——想不到,他倒是朕的知己啊!而朕的心事,又岂是尔等凡俗之辈能够揣测的!
万人敌不由怫然不悦:“无辜?这世上哪有无辜之人!武林中人,哪个不争名夺利、欺软怕硬;寻常百姓,个个都见利忘义、麻木不仁!就是道士你,现在来此处为武林正道请命,难道心中就没存了一分‘殉道救人’的沽名钓誉之想?”云申脸色一红之后,立即转为惨白。
万人敌见已然言中,傲然道:“不错,朕正是要重建魔教、控制金龙帮、摧毁铮剑盟,在武林中掀起一场空前绝后的腥风血雨!朕就是要死人,而且要多多地死人。不死人,不足以除害;不死人,不足以警世。这世界早就污浊不堪,正等着朕点这一把火,将垃圾都一举烧了,这才能在废墟上再起高楼!”
——那些看不起朕的人该死!
——那些辜负了朕的人该死!
——那些不理解朕的人该死!
万人敌杀气腾腾,云申一个修道之人,瞬间眼中所见便已是魔王降世,只觉心头烦躁,口中苦臭,连忙清心敛神,挣扎道:“万教主何必如此偏激?世人莫不是善恶并存,贤比圣人者万中无一,难道都该死?”万人敌冷笑道:“你莫忘了朕的名号。万、人、敌!朕早已受够这乌烟瘴气的人间,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愚不可及……便是天下人都死绝死光,便是这世界上再没有‘善’字,朕也要让‘恶’从天下绝迹!”
云申大骇,心旌动摇。这番口舌之争,虽不比刀剑,但句句直指人心,论起凶险来,比动手决斗更有过之。他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万人敌见他尴尬,哈哈大笑道:“去吧。你心中虽有杂念,但勇敢仁慈,较之世人已好上太多。朕敬你是条好汉,暂恕你不智之过。”
云申愣了愣,起身便走,可走了两步,却忽又回身道:“万教主夸贫道是一条好汉?”
——本来胜负已分,乃是君子之战。偏偏去而复返,死缠烂打,好生令人讨厌!
万人敌大为不喜,却仍道:“是。”云申的神色有些古怪:“我虽然少年出家,却早已在红尘俗世中知悉趋利避害的道理。后来加入铮剑盟,更添了几分世故之心。一个月前,我是个蝇营狗苟的道士,一个月后,我是万教主口中的好汉!”他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万人敌虽微笑听着,心中的不耐却变得难以遏止。
云申的脸孔涨得通红:“七杀曾经震撼过我三次:第一次是在泰山之巅,他们坠崖而走,告诉我什么叫做自由;第二次是在泰山之腰,他们拒绝荣华富贵,告诉我什么叫做慈悲;第三次就是这次义贞拆骨,李响蹶而后振,告诉我什么叫做坚持!第一次我否定他们,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亡命徒;第二次我逃避他们,认为他们刚极必辱;第三次我却必须感激他们,因为是他们,让我此刻有勇气来劝万教主浪子回头。”
——别再说了,再说朕就杀了你!
万人敌微垂双目,手指轻轻弹动:“原来是七杀,是李响……激励了你。”
——又是李响、又是李响!
云申大声道:“所以人都是可以被教化的。恶,可以变善;愚,可以变慧。你杀人只是图一时痛快,根本谈不上什么涤荡天下。你从一开始就把全世界都当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帮人、救人?”
万人敌看着他,微笑道:“教化?”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是小孩子才信的玩意儿,爹妈该做的事情。大人,什么事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等着别人来教化?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的伎俩,还要玩几千年?小偷要被抓住才知道后悔;你要看到了七杀,才想起久违的正义。可是偷东西不对,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蝇营狗苟不对,这不该是正常人都明白的?为什么非要别人来提醒?”
——因为偷东西可以不劳而获,因为蝇营狗苟可以生活安逸。你们享受着罪恶带给你们的好处,早就清清楚楚地做出了选择。事到临头,却责备没有人来“教化”你们,给你们机会?
万人敌的笑容不觉空洞了起来:“朕从不教化人。从前在魔教的时候,朕就从不约束手下——朕全心对你,绝对信任你,把任何一个弟子都当手足、当兄弟。因为朕相信你们知道是非对错,所以你们偷懒、渎职、抗命、结党、谋反,朕都视而不见——只要你们别把朕逼上绝路。”
——为什么你们永远都只会让朕绝望!
——想要尊重你们,把你们当成和朕一样的“人”来看。就这么难?
云申只觉毛骨悚然:“你这样纵容,别人怎知你心中所想?”万人敌大笑道:“朕心中所想很难猜么?你对朕好,朕自然感激;你对朕坏,朕自然生气。你打了人,偏得人家哭了,才知道伤了人?你骂了人,偏得别人翻脸,你才知道惹了事?”他望向云申,微笑的嘴角和冰冷的双眼构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表情,“朕从心眼里尊重每一个人,相信你们值得被尊重。虽然这样信任的结果,永远都是轻视和背叛,但是朕还是愿意在你们真的背叛朕之前,在你们真的变成朕的敌人之前,慈祥、宽厚地对待你们。”
他竖起食指,在唇边轻轻一嘘,用半醉的语气道:“大人不需要教化,只需要惩罚。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朕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到。朕看着你、看着七杀、看着李响、看着叶杏,你们都做错了什么。朕数着、朕算着,哪一天你们过界了,你们就成了朕的敌人!”
“咣当!”却是云申被万人敌的神情吓着,后退时撞到了一张圆凳。万人敌已经疯了,他话中的意思,竟是连叶杏也在可杀之列?他蓦地回过神来,不顾一切地往门外纵去。
“咯”的一声脆响,却是万人敌一怔醒来,移形换影,瞬间绕过屋中圆桌,一爪自后拧断了云申的脖子。
——抱歉,虽然朕平生最慕刚正义气之人。但你实在已经知道得太多。放你出去,世人便会在朕面前虚伪矫饰。则他们是否已臻可杀之境。朕的判断就再无法准确了。
云申的身子沉甸甸地坠在手中,万人敌轻轻将他已经拉开一半的房门掩好,回过头来抬眼望了望房顶,再反手一掌击在墙上。
此刻,道士正好是后脑勺向着人的,万人敌忽然有所触动,伸手去摸了一摸,那头发下面似乎也并未生有什么凸出的反骨。
次日天明,围攻义贞村卜家祠堂的官兵已达三千之众。
吴妍抽空又上了趟客栈房顶。只见卜氏祠堂周围的一圈民居已被夷为平地。对阵挟有人质的绿林高手,官兵除了围困监视之外几乎使不上力来,可对这般清除障碍、防备目标逃脱的活儿,他们倒是得心应手。官兵之外,临时自全省抽调的缁衣乌帽的捕快,往返忙碌,自成阵势,隐隐透出些威胁。
卜氏祠堂的大门洞开,李响不知从哪里搞了张摇椅,就在门前一晃一晃地晒太阳。旁边一人披头散发,一身袍子稀烂,为他斟茶倒水,正是饱受折磨的郝钦差。而在祠堂的房顶上,常自在半蹲,怀恨挺立,正自手舞足蹈,不知在叫嚣着什么。突然一抬头,二人看见了吴妍,居然就大大咧咧地招起手来。
吴妍吓了一跳,这若是被官兵看见,找上门来,下边的婚事可就别想办了。她连忙旋身一转,往房顶的背面躲去,慌忙之中脚下使力,“喀喇”声响,似是有瓦碎裂,却已来不及细看,整个人伏身在檐上,隐藏形迹。却听“哗啦啦”一阵脆响,却是有一片滑脱的青瓦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檐角,稍顿之后,方才传来落地的粉碎之声。
下边的周宗法叫道:“姑奶奶!昨天走了费画舌,今日没了霍守业,云申在镇外堵那些赶来缉凶的高手,连个影儿都没有。我这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了,求求你,帮个手别惹事啦!”原来是那瓦差点砸着他。
吴妍偷笑半晌,爬起身来一看,屋顶瓦片密实,实在想不通刚才那一片怎么会如此不结实,便吐了吐舌头,悄没声地跳下去帮忙了。
接下来的两日,吴妍、周宗法直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婚礼好像是一幅巨大的织锦,正一经一纬地慢慢浮现,慢慢清晰。
按照习俗,三日之内新人不得相见。万人敌整日来无踪去无影,回来时往往便提着一两个武林人物。原来像长枪孙家、鲁班门这样的门派,平素与官府往来非常密切,接了济南府的命令来帮忙,虽给云申拦在镇外,但毕竟还是有个别人贪功,仍然逡巡不去。刚好万人敌发愁喜筵上的武林人士太少,于是外出打猎,见一个抓一个,全都封闭穴道扔到空房里,短短两日居然也凑了二三十人。
叶杏则搬出四海酒楼,另寻了一处客栈当作娘家暂住,终日闭门于卧房,做些封红包、剪喜字的小活儿。百无聊赖之际,她凭窗倚望,也不由暗笑:整场婚礼琐碎复杂,直令人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有度日如年之感。幸好万人敌是个大开大阖的伟丈夫,不然真让她过这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只怕用不了一两个月,还不得疯了?
终于便到了婚礼当日。叶杏丑时便起了床,沐浴更衣,由吴妍请来的梳头婆子连夜为她开脸上髻。
吴妍笑嘻嘻地看着她从大闺女变成小媳妇,忽道:“悔么?”叶杏一愣,片刻却笑了:“悔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下半辈子可算不用挨饿了,怎么会后悔?”她又侧眼来看吴妍。“姐姐可曾后悔过?”吴妍想了想,双颊飞红,笑道:“没有!”叶杏抿嘴笑道:“我就说,以姐姐的眼力怎会选错。”她眨了眨眼,“真想见见姐夫呢,不知是什么样的奇人,方能收服姐姐!”吴妍把眉头拧成个疙瘩,啐道:“就他?”虽是鄙视,却更见亲呢,又舒了口气,微有感伤,“……傻瓜。”
叶杏看她神色变化,已知她动了思乡之情:“姐姐什么时候回家?”吴妍拍手道:“天亮!”她这爽快,实在是干净利落得过分。叶杏吓了一跳:“天亮就走?”吴妍笑嘻嘻地看着她:“累了。”
叶杏正待开口挽留,骤然听到她说出的原因,顿时只觉一阵疲惫漫过全身。吴妍加入七杀虽然不过半个多月,可却正赶上诸多打击接踵而至。到如今七杀已散,这慕“反骨”之名离家出走的妻子、母亲,又还有什么能支持她接着任性流浪呢?
而且,叶杏也知道,其实吴妍一直都不赞同她嫁给万人敌,于是便只是垂目道:“谢谢姐姐。”
却见吴妍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将她的两个嘴角一提,笑道:“笑笑!”叶杏果然便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二次出嫁。第一次没嫁成,反而跟着李响从西到东,两年磨砺,早已将当初推着她离开霍家、那游玩天下的野心,耗损得没有了。那些了不起的背叛者:董天命、平天王、妖太子、狄天惊;那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兰州城、平天寨、泰山腰、义贞村……一战一战地打下来,七杀无不是在用刀剑前行,用信念搏杀,她早已身心俱疲,那么这一次的出嫁,一定可以让她获得永久的歇息吧?
老天保佑,不会再有什么差错了,天亮之后她就是一个夫唱妇随的小娘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不再需要脑子,只需要睁开眼睛看着丈夫,跟着他,向前或者向后,向左或者向右,就绝对不会有错了。
可是,叶杏笑着笑着,却终于落下泪来。
忽忽天明,忽忽日升。大吉之时终于来到,迎亲的队伍将叶杏从镇中充当娘家的临时客栈中接出,吴妍作为娘家人押轿相送,走着走着,她那轻盈的脚步声和呵呵的笑声,便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大红的喜轿颤而颠,万人敌十字披红地骑在白马上,鼓乐喧天,道路两旁路人围观指点:八十老翁二十妻——这老财主真好福气!
鞭炮、下轿、射箭、进门、跨火盆。喜帕低垂,叶杏只能在红布晃动时露出的一点点缝隙中来看周遭:义贞左右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强请硬拽而来,人人都显出些不知所谓的事不关己;而那些被万人敌强抓来的武林人士个个半身不遂,纷纷在羞愧难当中又掺杂些兴致勃勃。整个场面之怪异,实在无出其右,倒真是与反骨仔的大婚般配。
一虑及反骨,叶杏又不由心中一酸。今日已是上次义贞争吵之后的第四日,李响他们困守村里,一直没有消息。金都号即将启航,他们是否能不惊动官兵地顺利逃出,登船出海?
若是他们能逃出……他们为何不来这里再见她一面。又想到李响……李响,毕竟是越发不同的。
忽然有一人俯身在她耳畔开口说话,却是周宗法:“义贞村里的白幡已经变成红旗——他们在为叶姑娘道喜呢!”叶杏身子一震。这是七杀的风格,李响的作派。他们到底是没忘了她,即便她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惜割舍了他们。
其实,她真的是只想割舍而已。这些日子里她不停祷祝他们在她离开之后仍能开心快乐。可是大海无情,想到他们即将远走,她可能会永远无法消除与他们、尤其是李响的裂痕,一种绝望至极的情绪几乎让她在大喜之日哭出声来。
司仪喊道:“夫妻行礼,一拜天地!”就在这时,却听一个疲疲沓沓的声音在门外有调没调地唱道:“姑娘流泪,十有八九情郎罪。物是人非,十分付出几分回?黄土一坏,十全十美痴心累。反骨无常,十万火急叫声悲。
——叶杏,这一次,我还是不能让你嫁!”
[拆婚]
万人敌回过头来,只见四海客栈大门洞开,门口观礼的人往两边慌张一让,露出四个阴郁暴躁的人形。李响当先,霍守业随后,常自在与左,怀恨在右。四个人挺立在人群露出的缺口里,凶狠如狼。
——来了!
叶杏头顶喜帕,低声道:“李响……你别捣乱。”李响缓缓摇头,脸色灰败。这几日对抗官军,他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其实劳心劳力,内伤一直未愈:“叶杏,你想把自己交出去……把自己交出去多轻松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丝萝得托乔木,从此不惧风雨。”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可是你得选对人。你这次找的不是株大树,而是纣王炮烙用的铜柱,点起火来会把你烧成灰的!”
——这比喻倒是颇为俏皮!
万人敌大笑道:“李响,这话从何说起?”李响冷笑道:“云申在哪儿?”万人敌扬眉笑道:“你能安然固守义贞村,便是因为云申去道上替你挡住了从官府请来的武林高手啊。”
李响看着他,眼中又气又恨,还有几分惶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疯子而已,闹了半天你还是个大圣人……”他旁边的霍守业忍耐不住,叫道:“和他费什么话,小叶,万人敌杀了云申,还有费画舌!”
他大声说出此事,顿时整个四海酒楼都炸了。那些本地人物并不知万人敌的来历,听霍守业说这老头手上有两条人命,都觉荒唐。可是武林中人却都知道万人敌绝对有这个本事,一个个先信了八分。
周宗法心头遽震,回想起来,云申已有三日不曾相见,若说是在专心挡人,怎么连叶杏拜天地的时候,他都不回来喝上一杯喜酒?
叶杏更是吃惊,伸手扯下喜帕,两眉倒竖地喝道:“霍二,”她心下稍觉奇怪,不明白霍守业明明是回金龙帮了,如何又会与李响搅在了一起,“别乱说话!”
万人敌饶有兴致地看看叶杏,看看李响,看看霍守业,看看满座大眼瞪小眼的看客,看看不知不觉已退开数步的周宗法,心中的悲愤苍凉,无以复加。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朕的大喜之日,你们偏要来让朕难堪!
霍守业叫道:“我没乱说!我亲眼看见他杀人藏尸的。他杀了云申,把他的尸体藏在吊棚之上。那里原本还有一具尸体,是费画舌的!”
四海客栈一层是大堂,坦坦荡荡,乃是供客人饮食的所在;二层三层四壁环形建成客房,门外有窄窄的过道楼梯相连,过道之外却空无一物,让人抬头可见楼顶椽檩,低头便是拥挤如织的客人伙计。
这时霍守业手指大堂上方,大家不由自主地抬头看时,却只看到三层顶上为这次喜筵专门吊起的花布顶棚。
“嗤”的一声,一道青影掠起,乃是常自在抛出飞爪,刺破花棚,咬住了后边的木椽。他身如猿猴,几个倒手便爬了上去,将那花棚的破洞撕得大了些,旋即便消失在棚顶之上。
李响定定瞧着万人敌道:“你这人狂妄疯癫,自以为是,我赌你虽然过了三天,却从没想过要转移尸体!”
——你咄咄逼人,可知朕决不是让人随意轻侮的?
“刺啦”一声,花棚裂开,常自在单臂夹着两个人,顺着飞爪绳索而下。叶杏不料自己的喜堂上边竟真有尸体,一时间又气又怕,回头来看万人敌时,却见他微微垂日,面上满是不屑,不似被人揭发的模样,不由又生出了一线希望。
眨眼间常自在已然落地,脸色铁青,将两具尸骸摆在地上。怀恨见了,哇的一声哭出来:“牛鼻子!”其他来宾待看清那两具尸体,也是“哇哇”连声,却是不由吐了。
地上两人,衣帽宛然,辨其服色,正与费画舌、云申相仿,可是领口袖口露出的头手,却都灰扑扑、干巴巴,宛如老树枯皮,竟是一副干尸的样貌,怪不得常自在可以单臂夹起两人。
周宗法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云费二人离去,都不过才三天左右,即使死了,哪会成了干尸?霍守业恨道:“是万人敌用至阳掌力,将他们的骨血蒸干,方才成了这样!”众人一起瞪视万人敌。
万人敌负手站了,森然望向霍守业:“原来那天晚上,你真的在。”
原来那一夜,霍守业驰出义贞,奔出二十里,却又隐隐觉得不安。万人敌许他金龙帮帮主之位,却到底没说要让他如何报答,如此虚账实契,不由令霍守业担心,以后万人敌会狮子大开口。他这人格外有谨小慎微的毛病,先前为万人敌的重利所诱,什么都顾不得,这时百般犹豫之后,却终于还是回了四海客栈,正赶上云申夜访万人敌,他越发地多了心,便藏身于房顶之上,掀瓦眇目,暗探虚实。
他霍家常年在水里讨生活,闭气功夫独步天下,夜行窥探了无声息。也搭着万人敌正与云申激辩,因此虽以魔教教主之功,竟也未能发现霍守业的到来。到后来云申身死,霍守业惊惧之下泄了口气,立时就被万人敌察觉,以隔山打牛的功夫传劲墙中,打了他一掌。
霍守业的性情之中其实也颇藏了些剽悍之风。挨了那不逊千钧的一击,居然仍能咬牙硬撑,再没发出半点声息。万人敌托大,一掌击出见房顶上没了动静,也就没出去查看,以为必定是路过的野猫野鼠。之后他炼尸、藏尸、就寝,霍守业这才终于得着机会,连夜逃走,临走时连瓦片都不及放好,第二天早晨,还滑了吴妍一下。
霍守业咬牙道:“你这老怪物,全然不将杀人当一回事,回头撒起谎来,比谁……咳,都顺溜!”他气息不顺,却是被万人敌此前的一掌震伤,至今未愈。李响摆手制止他道:“叶杏,两具尸体在此。这位大圣人,你真的敢嫁?”
此刻,万人敌也回过头来,笑道:“杏儿,我们继续拜堂?”
——若是这时候,你仍愿意嫁朕。倒不负朕对你的一番情意!
叶杏抬起头来,始终无法相信眼前的怪事,喃喃道:“为什么别人成亲。头顶上是大红的双喜;我成亲,头顶上却是两具干尸……”
万人敌不以为意地笑道:“当日杀了费画舌时,刚好店里掌柜的从外边回来。光天化日尸体搬运起来麻烦,朕便将他藏到了吊棚上,有花布遮挡,本应没人能发现的。”
听他竟在认真地解释“为什么”,满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叶杏瞪大眼睛,越来越觉荒谬,拼命想要找出他的不合常理之处,逼得万人敌认错:“你杀人不算,竟然还残害人家的尸首!”万人敌皱眉道:“天气太热,若不以金乌掌将他们烤成干尸,恐怕腐烂生蛆,更添麻烦。”“哇”的一声,却是连叶杏也被他说吐了。
此时虽是夏末,但正午依然赤日炎炎,可四海客栈之内却只让人觉得冷气森森。叶杏这一声吐便如一声号令,那些镇内的宾客哪里还坐得住,呼啦啦争先恐后地夺路逃走,拥挤之下,偌大的喜堂瞬间桌翻椅倒,一片狼藉;剩下客栈的掌柜伙计,留又害怕,逃又心疼,团团乱转;一拨被万人敌封住内力的武林豪客战又无力,走又不甘;余下的反骨仔,围着万人敌虎视眈眈,要为死者讨个说法。
万人敌伸手去扶叶杏:“杏儿,你怎么了……”叶杏挥手将他打开,叫道:“你别碰我!”
——贱货!
万人敌不及反应,杀气已然撞上顶梁,手一抬又强行制住,稍稍一退,回过头来傲然面对李响:“你们气势汹汹而来,又想怎样?”李响戟指道:“万人敌,我与云申虽然相交不深,但他是我的朋友。你杀他,若没有一个有力的理由,我今天就要让你付出代价!”说着单手提起,便是半式“鄙人指”。
万人敌仰天大笑,声震屋宇:“说得堂皇,还不是为了抢回叶杏!反骨仔,我在天山和义贞救你时,早就料到有一天你会反咬我一口!”
就见万人敌猛一招手,常自在顿时一个踉跄,向前扑出一步。只见他大氅胀起,氅下刀剑叮叮作响,突然间“嗤”的一声,一把长剑脱鞘而出,刺破大氅,如灌日长虹一般,落入万人敌手中。这一手隔空取物的功夫,着实令人震怖。
万人敌一剑在手,信手一个剑花,傲然道:“费画舌算什么?云申算什么?两个死人算什么?谁还能长生不死不成!死在朕的手里,根本就是他们的造化!你们谁的手是干净的?谁身上不背着几十条人命?”
“嚓”的一声,他撕开了自己的吉服,露出嶙峋的胸膛,大笑道:“朕万人敌,光明磊落,爱憎分明,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所杀之人必有可杀之处。可笑今日却被你们这般党同伐异的小人逼问。呸!羞煞朕也!笑煞朕也!你们要个说法……”他长剑一倒,便已将剑尖顶上心口。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朕就给你们说法!”
“噗”!长剑自前心入,血淋淋地自后心出,贯穿心肺,万人敌昂然四顾,视线一一扫过叶杏、周宗法、常自在、霍守业、怀恨、李响。
——没有人阻拦朕!
——没有人珍惜朕!
——你们终于还是背叛了朕!
——你们所有人都背叛了朕!
万人敌身子一晃,再晃,继而仰天而倒。他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砸在地上,长剑断折,只留半截竖在前心。
他的动作好快……七杀众人根本不及反应,就看见万人敌一剑把自己刺了个对穿,尸身翻倒。
李响瞪大了眼,张开嘴,一时间不知所措。就他而言,所谓的“付出代价”,虽然说起来气势汹汹,但其实是有“你若认错,我只骂你”、“你想耍赖,我便揍你”、“你敢还手,我就胖揍”、“你要玩命,我也不怕要你老命”这样四个因地制宜的步骤而已。可万人敌这个狂人居然=话不说,飞快地自戕谢罪,实在是太超乎意料,以至于他完全不知应对。
一直强撑到现在的客栈伙计终于忍耐不住,发声喊纷纷抱头逃出门去。剩下那二三十个武林豪客,惊见魔教教主居然自我了断,都是又惊又喜。有人战战兢兢地跛到近前,蹲身一摸鼻息,欢喜道:“真的死了!”
一群人登时大喜,早扑过来几人,砰砰砰地乱踢那尸身泄愤。李响一愣,大喝道:“住……”话未说完,便听叶杏厉声叫道:“住手!”
她的声音好尖,全然不像平时的恬淡冲和。一声发出,整个人都疯了一般扑进人群中,起脚乱踢。可怜这些武林豪客,平时也都算是江湖中数得着的人物,这时功力被封,便只有被踹得屁滚尿流的份儿。
李响待要上前规劝,却为一个被踢飞的豪客撞得一个趔趄,再一抬头,视线正与叶杏通红的双眼相对,整个人登时矮了半截。
叶杏两次成亲,第一次被他搅黄了,第二次连新郎都被他搞死了,此时此刻,李响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他张了张口,到了唇边的话顿时变成:“我……我……金都号该开了,我们该走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也不敢面对叶杏,转身逃也似的就走。怀恨叫道:“响当当!”一把抱起云申的尸首,追出去。常自在与费画舌多番比斗,也自有感情,便把他的尸身抱起,对叶杏道:“走了!出海了!”说完大踏步追了出去。
强仇既死,一千武林豪客也待着没味儿,真要和叶杏对干,第一传出去不好听,第二估计打不过,便也一股脑地彼此搀扶着出了门。
周宗法眼看人去楼空,回想这七天种种,只觉如梦似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长叹一声,也便去了。
客栈之中,便只剩了叶杏和霍守业。
霍守业双目微红,哽咽道:“那天我被万人敌打了一掌,逃出客栈,不知该怎么办……我担心你……可又不是万人敌的对手……想要去找李响帮忙,可是有官兵围困,我冲不过去……我一直在客栈周围等待机会……直到今天李响他们突然出现,我才……”
却见叶杏两眼大睁,定定看着他道:“出去。”霍守业骤遭大辱,脸“腾”地涨得通红。胸膛起伏,涩声道:“我……我!”他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却遭此回报,气得以手点指,“好……好……”实在说不下去。
叶杏又道:“出去。”霍守业气得转身就走。“腾腾腾”几步到了门外,想起点什么,回头还待说话,“哐”的一声,却是叶杏从里边把大门给关了。
霍守业差点给夹断鼻子,不由恼羞成怒,拍门叫道:“叶杏!叶杏!”叫了两声越发恼火,也不顾什么面子,撕开了叫道,“你什么玩意!给脸不要脸!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还真把自己当仙女?难道我霍守业还离不了你?做春梦去吧!你走三个月我就娶了老婆,临潼方家的大小姐,比你漂亮,比你懂事!我儿子下月就出生了!”骂了一回,他心里舒坦了许多,再用力朝门上踢一脚,自己也觉无趣,叫道,“你好自为之吧!”啐一口,拍拍屁股走人了。
屋内,叶杏以手扶门,又以额头压在手背上,清清楚楚地听到霍守业的骂声,心里有一丝酸楚,也有一丝解脱。不管怎样,至少霍守业能有自己的家室,她欠下的债,也算轻了一些。
她便这么抵门站着。门外,她的第一个丈夫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脚步轻快地走了;而身后,她的第二个丈夫还尸骨未寒。
他虽然疯癫、暴躁、偏执、自私、不可理喻,可毕竟是她几乎倾心相许的人。现在他死了,什么过错都已弥补,留下的,便只有那记忆中的豪爽、勇猛、执著、睿智、不可战胜。
很久很久,她才有勇气回过头来,去面对万人敌的遗体……蓦然间叶杏瞪大眼睛——尸体不见了!他原本躺着的那块地方,还有一摊血,一截剑尖——可万人敌却不见了!叶杏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慢慢走到那摊血迹前。
血还没凝,可是万人敌……
突然间,好像有一道闪电正正击中了她!万人敌自戕后那怨毒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眼神决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这事,咱们没完!
他们每个人都背叛了他。
他怎么会忘记报复?
他怎么会死!
[大锤]
一把扯掉凤冠霞帔,只穿着火红的嫁衣,叶杏冲出门去,撒腿就跑。街上人多,她跑不了数步便觉烦躁,索性提起裙角,将长摆一撕,纵身上房,逆风狂奔。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嫁衣上,风泼剌剌地抓着她的头发裙裾,脚下的百姓大惊小怪地叫着……
叶杏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一路只走直线,往义贞码头插去。转瞬之间,已看到远处的船群高高低低的桅杆,再赶几步,来到近前,海风中鱼腥扑鼻,栈桥上正有工人往来穿梭。叶杏顾不了许多,纵身提气,蜻蜓点水,直接从他们头顶掠过,口中大叫道:“李响!李响!大常!”
果然,便在一艘大船的船头上看到常自在、怀恨正倚舷而立,她连忙举手招呼:“喂!喂!大常!”常自在一个激灵,抬头一望,喜得叫了出来:“小叶子!你和我们一起走?”怀恨却已在跺脚大叫:“李响!李响!出来啊!小叶子来啦!”
叶杏不由从心里笑了出来,叫道:“你们……你们没事!”前边还笑着,到后边却哽咽了。一语未毕,她便到了船下,东张西望,找不到跳板,待要纵上船时,那船却是为远下南洋准备的,最是庞大,船高三丈,吃水处又离栈桥五丈,船体光溜溜的,没个可抓可踏的地方,想要一跃而上,便已经不是叶杏能为的了。
这时,船头上便已出现了李响与萧晨。李响叫道:“叶杏……你……你没事!”眼圈都红了。原来他自从离了四海客栈,便开始后悔,担心叶杏心窄,行差踏错,铸成恶果。叶杏看他狼狈,笑道:“你……你也没事!”她一直担心万人敌复活,先于自己找上大家,这时见他们个个活蹦乱跳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了。
万人敌若是死了,她当然会终生痛苦,她的眼中自然就再没有别人;可是既然万人敌没死,那么这几个曾经同过甘苦、转眼便要天各一方的老友,顿时便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
萧晨笑道:“他当然没事!卜氏祠堂里有防备海盗的密道,一直通到村外,我们出村,根本就没和官兵真动手。喂,叶姑娘,我此前要先上船订舱,没去喝你的喜酒,勿怪勿怪。”原来李响他们回得急,甚至没空跟他解说四海客栈的种种,因此他才能说出这般椎心刺骨的客套话。
万人敌的疯狂神经,实在已经变得像是一个拙劣的笑话,让人不愿回想。叶杏哪敢多说,连忙岔开话题:“萧晨,你也出海啊?”萧晨笑道:“是啊!而且,别再叫我萧晨啦!其实我姓卜的。我叫卜萧晨!”
叶杏激灵灵打个寒战,赞道:“真(见鬼)的是好名字啊!”那边,常自在叫道:“小叶子,上来吧!”已经抱起舷梯,“哗啦”一声扔了下来。叶杏犹豫一下,笑道:“不和你们走啦!”她与万人敌的一段插曲,到底是无法抹杀,即使再荒诞不经,她却也无颜面对眼前的各位反骨仔了。
怀恨叫道:“来吧!”叶杏却后退一步,笑道:“不啦!”李响微微点头:“叶杏,保重自己!”他眼睁睁看着叶杏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一酸,不由怜惜。
那大胡子船长探出头来,认出叶杏便是当初下定金的金主,大叫道:“娘子,这么舍不得,要不要一起走啊?我们要开船啦!”看她神情坚决,知道不会上来,他才回头吼道:“弟兄们!扬帆,起——锚!”这艘“金都号”往南洋远航贸易,自然要挑选良辰吉日,好容易祭完了海神,可不能因为有人送行,便耽误了时候。
“扑啦啦”,白帆次第升起,船体不住摇晃。怀恨叫道:“小叶子,我们要走啦!”常自在也叫道:“等我们回来,找你喝酒啊!”两个浑人便是万事洒脱,这时也不由感伤起来。叶杏只觉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叫道:“不许骗人!”
李响倚在船头,内伤未愈,心神激荡之际,不由五内翻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听下边叶杏哽咽叫道:“大常,到了海外别老想着打架,唐妈不在没人给你上药;怀恨,你们出海时注意点,我听说有的海鱼有毒,别逮着什么吃什么;李响……你他妈的别老喝酒,掉到海里捞不起来的!”
李响转过身去,背朝叶杏,身子剧震,这十几日来,他终于再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叶杏对他的关心,顿时只觉心窝一热,万般委屈齐涌上心头,鼻子一阵发酸。
船上的水手头一次见送别送得这么呼天抢地、满嘴脏话的女孩,不少人在远舷的地方偷笑。船边的四个水手光着膀子,同声喊号,将铁锚从舷边拉起。粗大的铁链咕嘟咕嘟地从灰色的海水里冒起来,刮在船舷上发出格楞格楞的闷响。
分别在即,船上岸上的几人更是激动。叶杏挥手叫道:“你们要回来呀!回来一定要找我呀!”看着李响背影寂寥,她心中不忍,脱口叫道,“李响,你好好的,给我带一个金毛婆子回来……”忽然问她住了口,脸色大变,仿佛见到了鬼一般!
李响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色变化,听她说话只觉委屈:你要幸福就自去找你的幸福,你要忘了我就自去忘了我,可是你凭什么要来安排我的将来?我要能忘了你,自然就忘了,要是忘不了……
本来今日面对叶杏时,就已经充溢在胸膛的愧疚、怜惜、庆幸、不舍,这时突然再加上三分委屈,顿时“腾”的一下子,爱火重燃,李响咬紧牙关,喉头动了几动,终于忍不住,猛地回过头来,叫道:“苍天在上,日月可鉴!我李响这一生,只喜欢你叶杏一个!”
叶杏在下边却已吓得脸都绿了,惊慌失措地叫道:“不要说!不要说!”她口里在喝令李响,眼睛却看着大船的吃水之处。在那里,金都号八百八十斤重的铁锚正从水里慢慢升起来,可是在铁锚前面升出水面的,却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大红袍服的男人,他站在铁锚的锚钩上,一手扶着锚链,一手持着一柄长杆八角赤金扪天锤一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是上哪儿打造出这样霸道的兵器——他低着头,水从他雪白的长发上流下来,淌过他豹子一样蓄势待发的身体,在他的双足足底汇聚成溪。他阴森森地从水底升起来,猛一抬头,扪天锤遥指叶杏,虽然没说话,但锤后的双跟里却满是被绝望吞噬的痛苦。
——狗男女,还想走?
——你们骗了朕、伤了朕、背叛了朕还想走!
在他的头顶上,李响还在喋喋不休:“我只要你!天下间便是再有多少风华绝代的女人,她们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们在我眼中,也不过是……”叶杏无论如何是不会对自己动情的,而这一趟出海又十有八九会客死他乡,与这女孩只怕今生便缘尽于此了。李响终于将两年多来一直深埋在心中想说不敢说、一向只敢扭曲成笑话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叶杏却已经吓傻了,伸手指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那边拉锚的水手却已觉出不对,万人敌从水里出来后,身体不受海水浮力托载,全身分量加上一柄大锤都压在锚上。四个水手只奇怪,今天的锚怎么会这么沉,正想看看,蓦然间一股无可抵挡的大力从锚链上传来,几人放手不及,一齐被拉得翻下船去。
那力量好大,铁链被水手的身体磕在船舷上的力量稍稍一阻,“咔”的一声,船舷塌裂,那铁链竟然砰地断了!轰然巨响,铁锚重新砸进水里。几乎就在同时,有人借蹬锚之力和那些落水的水手交错而过,于血光中跃上船头。只见他白发萧疏,红袍乱抖,手中的扪天锤画了半个圈子,发出“隆隆”的闷吼,将所有人都算在其中,怒吼一声:“你们骗朕!”他咆哮道,“你们全都在骗朕!”
——朕最恨人骗我!
李响正掏心掏肺地跟人家的新娘子表白,却被死而复生的新郎抓了个正着,顿时傻了。只见万人敌身着新郎的吉服,面目抽搐,侧身一指叶杏,痛心疾首道:“你说你和我婚后,就和李响断了联系!”他又回手一指李响,喝道,“你说你不喜欢她的!”李响张口结舌:“不,不是的……”他被万人敌死而返生的事冲击,一时间全忘了对方的诸般大恶,只觉得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顿时慌成了一团。
万人敌嘶吼道:“朕给过你们机会!给过你们许多机会!你们为什么骗朕!朕的心好痛!”
——痛!
——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的痛!
——腔热忱却被人愚弄的痛!
万人敌扯开衣襟,胸前的一处剑伤还在触目惊心地淌血:“幸好朕没有傻到真被你们逼死!幸好朕的功夫足以让那长剑窝折,在朕的皮下绕胸而过!朕愿意为你们去死,你们就这么报答朕!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李响又羞又急,说不出话来。常自在却笑道:“怎么啦,小叶子和我们关系好,来送送我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一边说,一边回头来挪揄李响
忽然间,李响面色大变,猛地将他一推,常自在立足不稳,腾腾腾向后连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觉眼前金风擦面,砰的一声,扪天锤在他脚尖前重重砸在甲板上,两块船板居中折断,两边四个头一起翘起。
常自在吃了一惊,往后一纵,一个空心跟头翻开,当的一声,人在半空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有人猛地撞上他的背心,两人一起滚倒在地。定睛看时,那人正是萧晨。只见他脸色惨白,一条右手缠着铁链软软垂下,“哗啦哗啦”的链条断成几截落在甲板上。原来方才万人敌抡锤追打常自在,李响等不及救助,只有萧晨恰在一旁,以铁臂硬挡了一锤。
这一锤势如雷霆。别说萧晨只是以臂缠铁链,便是他钢筋铁骨怕也承受不住。此刻,他臂上铁链碎裂,伤得血肉模糊,登时疼得昏了过去。
万人敌一招得手,不屑再继续追击,单臂挺着扪天锤,恨声道:“笑!你还笑!朕最恨你们的这种笑!你们骗了朕,还有脸笑!”
——你们便永远只知道笑!被人耍了在笑!被人骂了在笑!被人打了在笑!被人杀了也在笑!
——要生气啊!不高兴就要像朕一样,生气啊!骂回去!打回去!杀回去啊!
万人敌先杀费画舌、云申,后伤萧晨,招招都是杀手。常自在虽然明知这人心狠手辣。也不由惊怒交集。眼看萧晨伤重吐血,顿时热血上涌,一骨碌站起来,骂道:“王八蛋!”将大氅一抖,也拔出一柄紫瓜大锤来,抡锤向万人敌砸去。
万人敌以硬碰硬,扪天锤对上紫瓜锤,“当”的一声大响,紫瓜锤“日”的一声飞了出去。常自在早知自己的力气不及万人敌,手上根本就没太用力,大锤脱手的同时,人往下一扑,右掌按地,左手一柄弧刀“嗖”地划向万人敌的双脚。
万人敌大笑一声,脚尖点地。人已跃上半空,扪天锤以上示下,一锤捣了下来。常自在“骨碌”向旁一滚,那扪天锤“咔”的一声捅破了一块甲板,锤头深陷舱里。常自在正想站起来,可是被甲板上传来的震动一颠,“扑通”一声又跌倒了。
万人敌身形飘落,手中锤柄一压,锤头自甲板下翻起,“咔啦啦”一声,大片甲板翻卷开来,碎木板漫天飞舞中,常自在扎手扎脚地斜飞出去。后边怀恨伸手将他接住,被他身上蕴藏的大力撞得腾腾腾腾后退。
只听满船水手大声呼喝。万人敌上来就打,他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有人登船伤人。那船长也刚好闻讯赶来,叫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老子的船上撒野?”万老海还不知万人敌的厉害,见他孤身一人,只想吓他退走。
万人敌听他聒噪,把眼一横,凶相毕露。李响莫名失了锐气,实在不是万人敌对手,眼看情势危机,再顾不了许多,先分辩道:“万人敌,我和叶杏清清白白的!”那边的叶杏已顾不了许多,踏着水面上浮起的碎木来到船下,再拉住舷梯,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一上来也是慌不择言道:“万人敌,我和李响什么都没有!”
万人敌猛地回头瞪向叶杏,双目满是怨毒:“你还想有什么!”叶杏吓得一个激灵,万人敌看她可怜,声音不禁柔和下来,哽咽道,“朕不放心。朕在这儿好怕你来。朕在这儿等着你,朕好希望你不要来……好希望你,不要和她说话!”最后一句却是跟李响说的。只见他一番话说完,仰天高哭,“可是……可是你们都辜负了朕!”
——朕看重你们,朕对你们一让再让,甚至连假死之后,都决心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
——只要你们不再混在一起!
——只要你们真的清清白白!
——哪怕你们以前全都是骗朕的。哪怕你们一直针对朕、迫害朕,但只要这次你们让朕不觉得朕是个傻瓜,给朕一线生机。朕就饶了你们!
李响也给他吓得向后一退,解释道:“你和叶杏不可能了……你杀了我们的朋友……”他此刻终于有点回过味来,打算反击了。万人敌拖锤逼来,那扪天锤在甲板上“格楞格楞”地滑过,带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胁:“全都是你……全都是你在背后捣鬼!如果不是你,朕早就和叶杏拜完堂了——只要你在,朕和她就不可能!”
李响被他的思路搞得一乱,只气得大叫道:“你胡说什么呢?”叶杏在后边也叫道:“万人敌,你听我解释!”只因被他的死而复活抢了先机,所有人一个个全都顾不得追溯万人敌杀人的事了。
万人敌怒吼道:“好!朕胡说!朕傻朕笨,你们聪明!朕不听你们的话,你们合起伙来骗朕!”一锤砸下!
李响比常自在有准备,拼命往旁边一闪,“啪”的一声,他所倚靠的船舷被砸得稀烂。船长心疼得大骂道:“直娘贼,你赔……”李响大叫道:“快逃!”
“啪”的一声,万人敌赔给船长一颗扪天锤,将他打了个脑袋粉碎。
一朕在做正事。你一个蠢人,喋喋不休个什么!
他那一锤来得好怪,开始时明明是单手握着锤柄中间靠前处,锤头向前对着李响;可是等到船长一骂人,突然之间,那锤头就已经停在了后边船长的脖子上,整个过程仿佛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团金光微微一闪。那锤柄根部还握在万人敌手里,整柄锤倒似不像是硬的、实的,而仿佛是变化无端的水银制就,可以随时变形一般,前突后刺。
满船水手们一片惊呼,李响知道事无善了,大叫道:“别傻站着了!还不快逃!”
万人敌见他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又挥锤来打,李响连忙躲闪。那扪天锤锤柄太长,“喀”的一声,锤头砸穿旁边舱房的板壁,去势不歇,“喀啦喀啦”声不绝,竟以锤柄的圆杆刮开板壁,砰的一声,锤头又从舱房里撞开板壁而出,完成回弧一击,砸在对面的船舷上。这一来虽然仍有雷霆万钧之势,可速度上毕竟慢了,给李响以毫厘之差避了过去。
那边常自在、怀恨见万人敌不讲道理,都是火往上撞,怀恨拔双戒刀,常自在拧红缨枪双攻万人敌。叶杏急得大叫道:“你们不要动手!”万人敌见他们还敢还手,更是恼怒,将扪天锤抡开,叮当两下已将二人的兵刃磕飞。
怀恨向后一退,两手虎口尽裂,血流如注;常自在待要退时,却只觉两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原来他已与万人敌过了三招,虽没有直接吃亏,可是每一次过招,扪天锤上残余的劲力都残存在他的体内。到这时三劲齐发,顿时如同有一只拳头狠狠地打在了他的丹田之上。
以万人敌的身手,要杀李响几人实在容易。可他委实太傲,假死之后来金都号守株待兔,实则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确定这几人背叛自己,他便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此,他干脆连兵器都带了来。
——朕打造这扪天锤,多希望永远都不会用在你们身上!
——为什么要逼朕!
——既然你们恶毒若此,那朕就成全你们!让你们这几个还胆敢骗朕负朕不知死活的小子,先吓个屁滚尿流,再死个苦不堪言!
万人敌的扪天锤招数大开大阖。杀船长时还能以巧以快一击而杀,可是攻向七杀,却都要讲究个大气磅礴、堂皇漂亮,便如猫玩老鼠一般,偏是要看着他们狼狈逃窜,却又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只见一柄扪天锤化作两丈的圆盘,发出呜呜狂啸,追着李响打。忽高忽低忽扁忽圆,边缘是锤头拉出的一道金环,环内是长杆幻出的一片青底,无论金环青底俱都是遇舱破舱、逢桅断桅,所过之处如同龙卷风吹过、沙堆浮堡,一边推进,一边细细破坏。一艘好端端的大船,甲板之上噼噼啪啪,木屑纷飞如瀑。
李响在这样的狂暴攻击中连滚带爬,虽知万人敌是在玩他,可是也不能就大义凛然地让他一锤打死。一众水手何尝见过这样的疯子,争先恐后地跳下船去,饶是如此,仍有两人为锤风裹挟,被打了个骨断筋折。
后边的叶杏已扶起常自在,叫道:“你们快送萧晨下船!”萧晨为救常自在,受伤极重,这时还昏在一边。常自在咬牙推开她:“跟他打!不可分心!”他生性好斗,虽然不通世务,但对打架,经验实在丰富,早已无师自通:万人敌太过可怕,谈笑间便杀了五明子、桑天子,七杀要是全在船上,也许还能靠七杀七劫阵握得三分胜算。可这时甄猛、唐璜、吴妍已走,萧晨伤重,叶杏不便出手,李响内伤未消,几人的性命实在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因此竟不再多说,拔出长鞭,从后边扑上。
叶杏急得直跺脚。万人敌功夫太高,实在已经超出他们以往占住道理之后、斗气而胜的江湖人物,想要取胜难于上青天;而其人又爱面子,最不能容忍别人忤逆,七杀要和他动手,不管占不占理,他都会十倍还击,只怕这次几人真的要危险了!反过来,若是常自在这些与此事稍远的人离船而去,万人敌好下台,自己和李响倒是有可能用话再将他套住。
可常自在已经揪不回来了。叶杏无奈,一把按住在后边也要往上凑的怀恨,骂道:“和尚!还不救萧晨,你想他死啊!”
怀恨吃了一惊,他比常自在为人老实,这时被叶杏一骂,顿时蔫了,再加上毕竟是出家人,看重人命,再也不敢耽搁,过来抱起萧晨,叫道:“那你们小心点啊!”纵身下船。
这船船舷与码头相距不过二丈来宽,怀恨虽不以轻功见长,可是这样从高往低跳还是没问题的。哪知这一跳下,“扑通”一声,竟然直接插进了水里,直至没顶,被冰冷的海水激得一抖,一张嘴先喝了一大口。幸好他此前一个月已学会游泳,这才两脚踏水,浮上水面来大咳。
萧晨也给冷水激醒了,在他怀中连声咳嗽,身体一动,伤臂更是疼得死去活来。怀恨被他呼痛得心慌,踩水来到岸边,将他抱上栈桥,问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萧晨咬牙道:“皮肉伤……死不了!你……你快去帮他们!”怀恨也不放心上边,忙道:“好!”一挺身站起,忽的明白过来,“怪了,怎么会离岸这么远?”
原来那“金都号”先前已扬起帆来,后来被万人敌一踏之力挣断了锚,今天海风颇大,风吹帆动,这船既无根,又受力,旱已漂离了码头。只不过船上万人敌乒乒乓乓地乱砸,大船纵有晃动,大家也都以为是被他摇的,哪想船已经在走了?直到怀恨离船上岸,这才发现变故。
怀恨虽然奇怪,但是并不多想,将萧晨扔上栈桥,回身下水就去追船。以劈波斩浪的狗刨式艰难地来到船边,想要上船。可船体光溜溜的根本没个抓处,他围着大船蹿了几次,徒劳无功之余,手脚都开始软了,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愈发惊慌,不由自主开始沉底。
幸好这时船上的最后几个水手也跳海逃生。有个小伙见他辛苦,便过来救他。怀恨挣扎道:“上船!俺要上船!”那小伙见他糊涂了,不客气地把他摁下水去吃了两个鼻酸。和尚呛得头晕眼花,被人家扳着下巴拉上了岸,扔上了栈桥。
怀恨喘了口气,爬起身来,去看萧晨时,却见这捕快已是出气多人气少了,不由惊慌失措。他平生骂娘多,念佛少;揍人多,救人少,眼前萧晨危在旦夕,船上三人命悬一线,可是他却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此刻,他湿漉漉地站在栈桥上,又是担心又是自责,又想送萧晨去看大夫,又怕船上谁有不测。突然间,他将大嘴一咧,号哭道:“来人啊!救人啊!”
岸边那些刚爬上来的水手和其他船上赶来救助的人都还在岸边远远观望。怀恨叫道:“快救人啊,要死人啦!”这才有人战战兢兢地来帮他看萧晨。
水手们本已卸了好多修船的木板过来,正将海里被万人敌打死打伤的水手抬走,这时也便分了两块板子将萧晨抬了。
怀恨心里稍安,回头去看大船时,那船却已离开岸边几十丈远了,待要再追,却被水手们七手八脚地拿住:“你这和尚哪里去?死了这么多人,不给个交待便想溜么?”
怀恨走脱不得,只得眼望越漂越远的大船叫道:“李响!小叶子!大常!船开走啦!你们快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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