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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日之城
三月初七
起
我不知道这座小城起于何时。
小时候,城中的孙老夫子讲课时兴之所至,诸子百家、域外奇闻、历史百科……想起什么讲什么。所以,我甚至清楚地知道极西之地那些不亚于神州大明的大帝国之兴衰存亡,却从来不清楚,自己所栖身的这座小城的确切历史。
我所知道的虹日城,只来自于我的记忆,来自于我对这仅仅数百人口的域外小城的依稀印象。
但是这样,也就够了吧。
虹日城是什么?
是鸡犬相闻的邻里;是席绕城壁的戈壁黄沙;是邻居厨房中葱花爆响的香味;是一群小伙伴们欢乐的追逐嬉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对小辈们善意的劝诫;是那点在心中萦绕不下、但又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是只有在梦中才偶尔出现、却在白日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的壮志雄心……
这样的虹日城,我恬静地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虹日城。
浩瀚的沙海截断了外间的风风雨雨,让这座小城遗世独立于一片域外黄沙之中,淡然而静谧。那些震动了整个神州的江湖风波、朝堂动荡,穿过了漫天的黄沙飞到这里,便全被磨损成躁动少年们口中的些许谈资。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安宁平静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我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小城卫慢慢平凡地老去,待我已两鬓苍苍,再给孩子们讲述记忆之中的小城,讲述年轻时没能闯荡江湖的遗憾,和衰老后能够平静一生的庆幸……
直到那一天。
第一日黄昏 陆续登场的人物
ONE
多年以后,当一切的记忆都已被时间磨砺得粗糙无比,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一切开始的那个黄昏,风中带来了黄沙的腥味。
我,是虹日小城的城卫首领。
所谓城卫,不比商队的护卫,其实并没什么事情可做。
虹日城地处通商要道,连结着西域与中原的贸易,也算富庶繁荣。但即使是肆虐沙漠、最为强大的沙盗,也从来没有成为过小城的威胁。似乎是因为某种无声的约定,从我懂事起,从没有一支沙盗敢于靠近小城的三十里之内。
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偶尔无聊地站在城墙上,守望着一片无垠的黄沙。
小城今年的最后一支商队,已然赶在三日前,由我的师兄沈源带回了小城。如果不出所料,从明早开始,那覆盖百里的沙暴就会来临,小城将迎来又一次闲适的沉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叹了口气,离开城墙,准备去找沈源,喝上几杯……
或许再叫上云翎?
沈源作为城主的大弟子,一向负责商队的护卫。
虹日城护卫的商队在这片大漠内还算能够畅通无阻,但一旦人关,或者走出西域,仍然大有风险。所以商队护卫的职责重大,实在不是我这样的城卫所能比的。
虽然几乎被同时收入门墙,但沈源无论是文才还是武功,进境却总能将城内的一众年轻人远远地抛在身后,若非他那天生的隐疾,怕是现在,功夫已超过了城主也说不定。
果然不错,此刻,沈源就在家中。
平日只要没有任务在身,沈源永远都愿意呆在家里。这个沉默的人似乎对阳光的温暖有着一种天生的抵触。
还未进入房门,远远便闻到一阵阵的香气,我心下不由一喜。
全城人都知道,沈源虽性情冷漠,却唯独对美食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每次,他随着商队出行,踏遍大江南北,总会搜罗无数的美食带回,甚至平日,他还会自己下厨做上一些精致小菜享用。看来今日,我可算赶上了。
不出所料,一进屋,阵阵香气更浓。
我哈哈笑道:“师兄,可分一杯羹否?”
沈源闻声自厨内转出——他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比我大不上两岁,但看起来却直如三十许人。
这并不是说,他长相有多衰老。其实他身形高瘦,面如冠玉,细眉凤眼,细看起来,脸孔上竟有一股女子般的妩媚之气。只是他总爱蹙着眉头,脸色阴沉,加上沉默寡言,故容易给人一种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的错觉。
连我有时都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其他人则更是无法想象,他那张阴沉俊朗的面容背后,暗藏着一副怎样的心思。就像现在,他其实早就回到了小城,却没和任何人照面,只是呆在自己的屋中,无紧要事一步不曾出门。
看到我的不请自来,沈源的面色难得地显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情绪,可那表情只是一闪,便迅速恢复平静:“你来得正好,帮我一把。”
陪同沈源端着满满的两个托盘、足有十数道菜肴,我们穿过小城沉默的街道。
沈源长年在外,很少回家,但他只要在家,每日必会亲手做上一大桌美味,孝敬他的父母。
我因父母早逝,自小住在城主府内,故而和沈源也算得上一起长大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身为独子,却长期住在城卫训练场内,但每次见到他这一番孝心,我心中却总是有些酸酸的感觉。
子欲孝而亲不在,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悲。
——当然,即使我的父母在世,让我如他这般亲自下厨做菜,怕也不太可能。
沈源的父母住在城南,恰好和城卫场遥遥相对。我们小心翼翼地端着菜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到。
沈源的父亲沈须大叔独自坐在炕上,面色阴沉,看着沈源迈步进屋,将手中的菜肴放下,他却没有说话,也不见动作,直到看到我随沈源进入,方才一愣,笑道:“好小子,好久没见到你了,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我笑道:“总之现在还打不过大叔就是了。”
或许是自幼失怙的缘故,小城内的每家对我,都有一种不同于对其他小辈的亲昵,而我每次走到别人家中,总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暖——那让我午夜犹觉心酸的温暖。
我笑着和沈大叔搭讪,却见沈源垂手侍立一旁,面色拘谨,仿佛比我还要约束几分,倒像这里是我的家,他才是客人一般。而沈大叔只是一味和我谈笑,并未开口吃喝。
我转向沈源,笑着没话找话道:“听说现在的江湖形势颇不安稳,你们这一趟却无甚凶险吧?”
沈源淡淡道:“上次行商大大得罪了金刀盟,此次本仗着行踪隐秘,人马强壮,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小霸王孙无病竟然亲自来为难。幸亏老孙见事机警,我们改变路线躲入蜀中,方才有惊无险。”说着,他微微摇头道,“小霸王实在名不虚传,我自问也算练了二十年武功,可在金刀之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若非……若非得人相助,我此番怕就回不来了。”
说着,他撩开自己的衣襟,却见一道巨大的伤疤自肋下连到胸前,着实触目惊心。
他说来淡然,我却听出其中无数的惊心动魄。
金刀盟主孙无病以一己之力独霸江东,实乃天下有数的枭雄,此番竟然亲自出手,沈源能够逃脱性命回来,实在是侥幸至极。
沈源面上却不见波澜,似乎根本未将那些关系性命的厮杀谋夺放在心上一般,转身面向沈大叔,深施一躬道:“爹娘,二老的身体可安康?”
沈大叔微微点头道:“我们都好,你不须挂念。商队乃我虹日城的根本,城主将重任交托给你,你更须尽忠职守,拼死护得商队平安。”
沈源躬身应是,再闲聊几句,与我并肩退出。
一路回到沈源的小屋内,我已饿得前胸贴肚皮了,苦笑道:“我们也该开吃了吧?”
说着,我一步跨进,却见桌子上竟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小碟,里面却是一条糖醋鱼,只略略动过几口,已然凉透了。
糖醋鱼冷了实在是无法下咽。我左右看看,却不见别的吃食,讨好地笑道:“师兄,再做点好东西吃吃吧?”
沈源摇摇头,面色愈发阴沉了:“懒得做。”
“你就吃这?”
“我也懒得吃。”
不知为何,我的心头却掠过一丝隐隐的轻松:“算了,你总不会懒得喝酒吧?走,去小店,我请你!”
城内的人口本就不多,故要想喝酒,只有一家小店——程家三兄弟开的酒铺,附带住宿。
沈源点点头。
我则是一脸无奈:“这次就放过你,你带回的那些好东西,不妨留待我下次再尝。这就走吧,叫上云翎?”
最后的四字出口,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变得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沈源方才迈步前行:“你先去,我随后就到。我们到小店门口聚集……对了,不必叫她了。”
说完最后几个字,沈源转身离去。
TWO
不一时,我和沈源已先后踏入程家小店,眼前的情形却颇为让人惊讶。
——那几张比我年纪还要大上一轮的小桌,竟然有一多半都坐上了客人。
虹日城虽然地处通商要道,但一向保守封闭,除了每年特定的那些客商之外,几乎从不曾有这许多的外客。
我离开城墙不过一刻,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风暴前的最后一个黄昏,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来到城中?
就连沈源一贯阴沉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警觉。
剩下的桌子还有两张,我们挑了靠窗的一处慢慢坐下。
沈源摘下腰间水囊,大喝了几口,方才与我一起,注视着这几位陌生的客人。
——左方一桌上是个年轻人,看年纪和我们差不多,二十五六,锦衣华服,神光内敛,丰神俊朗,端的好人才。此刻,他正举着一杯酒,却不便饮,目光凝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方一桌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氛。只见两条大汉正自豪饮,正面一人年约四十,坐在凳上仍足有一般人站立的高度,一身青色劲装,虬髯虎目,正将一碗烈酒鲸吞人喉,随即大喝一声:“好酒!”声若龙吟虎啸,让我恍觉,房梁都应声微微震颤。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源闻声都不禁抬头看去,低声赞道:“好内力!九霄龙惊神吟,此人莫非是惊神指段九霄?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听到这里,我也不由一惊。
九霄惊神,好大的名声!自小,我便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那些亦正亦邪的传说。可以说,他是我少年时代当之无愧的偶像之一。
今日一见,果然功力不凡,别说我远远不及,只怕连沈源也未必是其对手。
却听段九霄道:“只有用这大漠黄沙中不死的青黍,加上这沙漠骄阳的酷烈才能酿出如此的烈酒,入喉直如刀割,腹内犹若火烧,和这一比,咱们前日喝的烧刀子直如白水。”
“老李,只这一碗酒,咱们这一趟就算不虚此行了!依我看,天下诸酒,此酒堪称第一。”
被称作老李的人背对我们而坐。只见他背着一架足有普通人身长的长刀,虎背熊腰,虽看不见面貌,但从那渊淳岳峙的模样看来,怎么瞧,都像是一位与段九霄等量齐观的高手。
那老李并未答话,却听一边的锦衣公子悠悠接道:“此七日酒确是绝品佳酿,但自古武无第一,段大侠若说天下诸酒都不及它,却有些过了。依在下看来,诸如江南刘家巷的翠峰露,蜀中的楚河酒,封州倚醉楼的醉千红,便各有千秋,未必输给这酒。”
段九霄大笑道:“唐大公子,这你就错了。别的不说,那醉千红我可才喝过不久,软绵绵的,含在嘴里比水还淡,也称得上酒?”
听这二人说话,竟是彼此认识的。
“唐大公子”四个字一出口,别说沈源眼神一亮,便连我,都已猜出这华服的年轻人是谁了。
当今江湖,白衣侯威压江湖,七大势力划地而治,各霸一方。而其中年代最久远、势力最雄厚、组织最神秘的,当属蜀中唐门。
论及这屹立千年的神秘门派,如今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人才,便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的长子——蜀中十七房唐大公子唐仲生,这三岁习武、五岁炼毒的唐门奇才。江湖人都相信,三年后唐门更换明宗,唐大公子乃是必然人选,届时,也许他将成为江湖七大势力中最为年轻的宗主。
不过,我如此了解他,其实更多倒是因为云翎曾经提过他们之间的那段交情。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段九霄、唐仲生、还有那不知名的李姓大汉。这样天下顶尖的高手,平时可是一个都难以见到的,为何竟会同时来到我们这座平静的小城?而这两批人看来彼此认识,却不坐在一处,只如此隔桌说话,看起来也甚是诡异。
唐仲生笑笑接道:“话是不错,不过今日你喝这虹日城的烈酒倒未必会醉,可若是如你这般的饮法喝那醉千红,却保你大醉数日。”
“这七日酒虽然性烈,却让人一喝便心生警觉,反是那醉千红,几无酒性,你只觉可以千杯不醉,却在不知不觉间醉倒于地。我等饮酒,求醉才是王道!”
听得这番议论,我心下稍稍一动。
却听那话音方落,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议论,这位兄台真是酒国中人。”
话音间,一袭白衣跨入小店。
THREE
是我的错觉?
沉思的,饮酒的,大笑的,还有那刚因惊讶而抬头的沈源,同时静止了下来。来人仿佛有一种令时间停止的魔力,霎时间,自己那沉重的心跳成为我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只见当先一名贵公子,一身素衣,经历了城外八百里的瀚海沙漠,依旧纤尘不染,白得耀眼。他身后一人,却是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面貌清秀,斜跟在白衣人身后半步左右,看来应该是他的侍婢。
看此二人也无甚出奇之处,却为何竟会让一干豪客惊惧至此?
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我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波漾。
唐仲生、段九霄、或者再加上虹日高手沈源,这些随时可以令江湖震动的人物,竟然同时因为一个来者而惊惧。
这就是力量吧?一种让众生动容,让天下惊惧,无人可以忽视的力量。人生在世,大丈夫当如是耶!
白衣人走到唯一空着的一张桌边,径自坐下,那少女安然侍立一旁。
仍旧无人说话,店内静得令人怵然。
小店老板程二叔颤颤巍巍地从后台走过,脚步声打破了一片寂静:“客官,您要点什么?打尖还是住店啊?”
白衣人温和地笑笑,并不说话。那侍婢俏声道:“做几个拿手菜上来,快一些。我们吃完还要赶路的。”
这句话一出口,我只觉得店内那种莫名的紧张瞬间减低了不少,仿佛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程老板——城中年纪最大的老者之一,平日我们都叫他程二叔——笑道:“两位要赶路可要尽快了,明早开始,这里就要刮沙暴了。这沙暴三日内不会停息,一飙起来,除了我们这虹日城和墨岩山两处处于风眼之内,可保无恙之外,百里内移山填海,谁也走不了。”
他说着话,给那白衣人斟上一杯香茶:“二位少待,我这就让伙计们准备,二位休息好后出发,夜半时分就可以离开飓风范围,到达百里外的塔木绿洲了。”
程二叔平日并不是如此多话之人,大概还是因为那股莫名的紧张,也将他牵扯其中了吧。
沈源的脸色数变,终于慢慢站起身,朝那神秘的白衣人走去。我也赶忙站起,紧随其后。
就见沈源一抱拳道:“想不到侯爷竟然光临敝城,实是我等的荣幸。”
侯爷?
霎时间,我省起了此人的来历。
天下侯爷虽然不计其数,但能够如此令群豪耸动的,怕是只有一人:白衣侯!
九字江山白衣侯。
当今江湖的顶峰,传说中以一人之力威压七大宗门的神话;一段惊才绝艳,天下无双的传奇。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得见这等人物,我心下不禁一阵激荡。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虹日城真不愧被称作人间蜃景,果然气象万千,我等途经……”正说话间,他缓缓举起桌上清茶,语声却忽地一顿。
仿佛针刺般,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掌心。
店还是这间小店,人还是那些个人,却不知为何,似乎正有洪荒猛兽挣脱了锁链,裹挟而来的惊人杀气几乎让我不能呼吸!
我强忍恐惧,抬头朝那杀气的来源看去,骤然惊见一双眸子——那是侍立于白衣人身后的侍婢,此刻,她的双眸竟似变成了血红,而那一片红色的左眼中,隐约有两个瞳孔。
这一切只是一刹那间的事,还没等我开始惊讶,刺痛般的杀气已然消失无踪,那双奇异的眼睛也恢复得与常人无异。看看周围,沈源的面色仍如平常般冷漠,另两桌客人也毫无反应,难道方才那诡异的情形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而已。
我不及细想,却见那白衣人的嘴角斜斜微扬,透出一丝凉笑,那笑容就像一个顽童看到了心仪已久的玩具。
就听他的话锋一转,接续道:“……此地,看来是应该盘桓几天了。店家,可还有上房?”
话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白衣人径自举起桌上的清茶,竟只朝我一个人微一致意,浅笑道:“根基不错哦。”言毕,却不便饮,又放了回去。
第二日凌晨 杀戮的开始
ONE
“走!”如约来到此地,远远便看到那抹俏丽的身影。
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但只单瞧身形,便似乎让人看到了她面上略带几分孩子气的俏皮神气。
我叹了一口气,本想问:“沈源呢?”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去哪儿?”
来人正是师父的独生女儿云翎,和我、沈源一道在这小城长大的伙伴。
三岁时,她找我打架,被我连摔了两个跟头,哭着跑回家;五岁时,她又来挑战,我们战成平手;七岁时,风云再起,我被她用家传武功“云在青天”打了个一败涂地,从此,她的不败战绩延续至今……
如今,城中年轻的一代中,除了沈源的武功或能盖过她几分之外,云翎再无其他敌手。而且据说,“玉翎云中燕”这五个字,在江湖上还闯下了偌大的名头,而相形之下的我……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云翎,我总会如此刻一般,有许多的胡思乱想。
听我问话,云翎笑而不答,我也回以自嘲的一笑。
我自然能猜到这小丫头想要去哪儿——自然是程家小店。
虹日城一向与世无争,却突然同时来了这许多的绝顶人物,自然要亲自前去查看个清楚,方才能让人放心。
见云翎微笑不语,我忽然觉得此刻情形很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唐大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为什么他到了城中,你居然会不知道?”
云翎冷哼了一声,俏声道:“是啊!我这就要去看看,这家伙来我们这儿有什么秘密,居然胆敢不先跟本大小姐报道。”
眼前便是那程家小店,我一间间打量着二楼客房的点点星火。
眼见云翎飞身就欲掠下,我苦笑一声,伸手一把抓住这冒失的小丫头:“你想就这样下去?”
云翎回头,借着窗口烛火的微光,我只能看到她满脸坏坏的笑容。“怎样?”
“白衣侯我就不说了。那九霄龙吟和唐大公子的武功比你如何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比我要高得多的……”
云翎嘻嘻笑道:“自然也比我高。那又如何?”
“那我们就这样冲上去,明目张胆地偷看吗?”
“所以我们从左边走啊。左边第一间房子便是唐仲生的,我们这就去看看,他在偷偷搞些什么鬼。”
说完不待我答话,云翎一个纵身便轻轻落在了那灯火犹燃的房脊上。
虽然不知她凭什么认为,我们能够躲过武功名声都决不亚于段九霄的唐仲生,我还是紧随她掠到房侧。
房内人显然尚未安寝,奇怪的是,我们离得如此之近,唐仲生竟似真的没有发现。
既来之则安之,我悄悄俯下身子,揭开瓦片,凝神观看。
房内,唐仲生正看着一幅小小的卷轴,出神间兀自喃喃自语:“九妹应该就在此处无错的,可……”
他的语声太低,我身子微侧,想要听个分明,却不小心碰到瓦上的一片灰尘。不及反应,几粒微尘已然落下,与此同时,唐仲生的语声骤停。
我立时警觉不好,方要翻身飞起,顿感一疼。一股劲力无声无息地破瓦而出,朝我的小腹击来。
我飞身而起,一个转折堪堪躲过,虽未被击中,小腹仍觉火辣辣的疼痛,尚未及松一口气,风声响动,那劲力竟也转了个弯,再次朝我袭来!
此刻我方才看清,那只是一枚普通的袖箭,却弯动灵活得如同毒蛇般,紧紧咬住我的身形不放,从那破空的劲力便知,若真让它击中,以我的功力,怕不是必死也是重伤。
竭尽全力闪过它的第三次攻击,那袖箭竟似有灵性一般,一个转折,又一次从我的背后袭来。我已无余力闪躲,心下不禁一阵颓然——与这些成名的高手相比,我果然是如此不堪一击!这唐仲生人尚在屋内,竟然就能够如此轻松地将我击败。
眼看袖箭堪堪要击中,我骤听一声娇叱,云翎自上疾扑而至,左脚点地,右脚一个旋踢,正中袖箭转折的劲力最强处。
无声无息,袖箭有如被打中七寸的毒蛇,那澎湃的劲力瞬间消失无踪,颓然落下。
我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一声断喝传来,比之方才的袖箭还要强劲十倍不止的巨大劲力骤然突袭而至,风压之下,竟似方圆一丈内全被这劲力笼罩一般,让人避无可避!
月色朦胧中,就见攻击之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却是白日里和段九霄同行的那位李姓中年人,却没想到他的武功竟也如此之高。
仓促间避无可避,我和云翎同时出手,轰然一声,三掌相对。来人一个倒翻落回到小店房上,我却只觉一阵眩晕,若非云翎替我挡下大半力道,怕此刻早已重伤。
突然耳听咔嚓一声,我心叫不好!
我二人虽然无恙,但是脚下的民居却无力抵挡这等劲力,一时间瓦裂梁断。
我脚下一轻,下意识想要飞身而起,却觉胸口一闷,直直落下。方才的交手,我果然还是受了些伤。
恍惚间,似乎听见上面还在打得一塌糊涂。扑通一声,我重重摔在地上,脑袋晕沉沉的,一时有些不辨南北西东,只看到被惊醒的程二老板坐在床上,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看着我直摇头。
后面的事,我昏沉沉地看不太清,糊里糊涂中,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误会”,然后是糊里糊涂地给人赔礼道歉,又糊里糊涂地接受别人的赔礼道歉……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坐在了小店的桌旁。同桌的除了唐大公子、姓李的高手、云翎之外,竟然还有沈源。
想也知道,方才定是沈源及时赶到,才帮我们稳住了局面,不至于被人家收拾得一败涂地。
TWO
那李姓高手对我微一拱手道:“在下李怀戚,方才我听到外间有打斗的声音,以为有小贼出入,所以才贸然出手试探,多有冒犯,勿怪勿怪。”
他虽面向众人,却明显只是对我一个人说话,因为方才被他“冒犯”惨败的,好像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我只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却自然不能形之于色,只好笑笑不语。
想来也觉得自己无能。我、沈源、云翎都是从小一起在城内长大的,也是一块儿练的武。可是没想到长大之后,比不上沈源这个怪胎也就罢了,比之云翎,武艺也要差上一大截,实在是令人想起来,就觉得脸上无光。
李怀戚这个名字耳生得紧。沈源看了一眼对面的唐仲生,似也知道他和云翎有些交情,当即转向李怀戚道:“李兄来我虹日城不知有何事要办?我们都是自小在此长大的,或者可以效劳一二?”
李怀戚笑道:“多谢沈公子。此次我只是闲来无事,所以和段兄四处走走,看一看各处风土而已,并无他事。呵呵,能够结识诸位,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在下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说罢便径自转身离去。
沈源的面色依旧阴沉,眼见李怀戚离开,便也朝我们微一欠身,转身走了。
沈源在时,云翎一直很淑女地坐在一边,一句话都没说,待得沈源的身形才一不见,她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来,转向唐仲生道:“你这家伙,到这儿来做什么?是不是在家闯了什么祸,到我的地盘避风头来了?放心,咱们好兄弟讲义气,一定把你藏得好好的。”
我和唐仲生都不禁一笑,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说她自己。
去年的这个时节,云翎曾在城内闯了祸,便干脆离家出走,独自闯荡江湖,博下了不小的名头,也结交了几个不俗的朋友。她在做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后又莫明其妙地回到了小城。而这唐仲生,就是当年她的一群死党之一,我常常听她提起。
唐仲生转向我道:“这位是?”
我赶紧站起,微一拱手:“在下高刑,就居住在本城。唐大公子之名。在下久仰了。”
我本是个无名小卒,料想这唐大公子不会对我有什么兴趣,不料他听到我的名字后,竟似见到了什么久闻其名的大人物一般,一边上下仔细打量我一遍,一边回礼道:“高兄!久仰,久仰。”旋即,如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叹了口气,缓缓坐下。
片刻,唐仲生忽地转向云翎道:“怪不得!”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云翎转头看我一眼,一瞬间脸色竟然罕见地有些绯红,旋即对唐仲生嗔道:“你到了我的地盘,竟然不来找我?”
唐仲生微笑道:“我何必去找你,你这不就自己来了么?”
云翎一时语塞,想起方才我俩趴在他房上偷听,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好了,说说吧,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别跟那姓李的似的,满嘴胡说八道地搪塞啊。”
闻听此话,唐仲生脸上的表情却变得甚为怪异,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方才开口道:“我确实有事需要二位相助。实不相瞒,此番我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幅约二指长的小卷轴,缓缓打开道:“三妹、高兄,你们看看,近日可曾在城中见过这个人?”
卷轴被缓缓打开,其上用工笔细绘着一位宫装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眉目间犹存稚气,和唐仲生依稀有几分相似。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均确定没见过一个这样的少女,一起摇了摇头。
唐仲生长叹一口气道:“这是舍妹唐斯月,月前忽然离家出走,唐家举族寻找月余却无所获。近日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她似乎来到了虹日城。唉!”即使是新生一代的佼佼者,面对这至亲骨肉的安危,语气也尽显颓唐。
虽然眼前之人的武功名望都远高于我,可在这一瞬间,我却觉得他只是一个担心妹妹安危的普通兄长而已,当即开口安慰道:“唐小姐既然是公子的胞妹,必也有一身的不俗武功。再说,蜀中唐门威震江湖,加上唐公子你的威名,武林中人谁不知晓,必都会敬重唐小姐三分的。如今,她虽一时没有消息,却也不必过于忧虑,相信必然是无恙的。”
唐仲生依旧颓然地喃喃道:“问题是,她还随身带着……”
话到此处他似乎突觉不妥,顿了一下,方才接道:“高兄说得是,我们明日起一道细心查访便是,无谓此刻担心。三妹、高兄,相请不如偶遇,左右无事,咱们秉烛痛饮一番如何?”
我还没说话,云翎已是拍掌叫好。
好在店里的程二老板方才已被我们砸破了屋顶,横竖没法再睡了。直接过来准备一桌酒席也不麻烦,倒还可以把赔偿和酒钱一并算了。
THREE
说是喝酒,但有云翎在,大家自然就不要指望可以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店里喝。
现在,我们就在城墙下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早起的人们慢慢走出家门,开始为一天的生活忙碌。
此刻,天色慢慢放亮,三人都已有了七八分的酒意,云翎一手搭着我的肩膀,喃喃道:“高刑,我跟你讲过没有。那一次,我和唐哥在牧马原遇到了关东十把刀……”
正说着话,却见一位老人担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来,却是城内做豆腐的孙二叔,想必他刚刚做好新鲜豆腐,正准备给程家小店送去。
云翎一把拉住孙二叔,七八分的酒意让她的口齿颇为不清:“孙二叔,给我们留一块豆腐下酒吧。”
孙虞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满面的风霜似乎都在诉说着,他年轻时当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
而他之所以成为全城有名的倔老头,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恪守着一个无谓的规矩:豆腐只送给小店,然后才由小店卖给客人食用。自打我记事起这二十年来,还从没见过一个食客能够成功地直接从他手中买走一块豆腐。
人被云翎拉住,孙虞也不气恼,只是缓慢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云翎本就是个无事也要生非的主儿,何况此刻又带了几分醉意,当即紧紧拉住孙虞,死活不让他离开。
我们两个男人在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却一时也劝不住这酒品太次的大小姐。
“翎儿,你又胡闹了!”远远的,就见一行人走来,领头的正是本城城主、我的师父、云翎的父亲云天成。
师父今年五十余岁,头发已经花白,腰却依旧挺得甚直。每次见到他,我都忍不住想,他这一生是不是都从来没有弯过腰?
如今,他已处于半隐退的状态,城中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云翎和沈源处理,平日轻易不露面,只专心闭关修炼武功。
可看到他身旁的几个人,我便也想通了,他为何会突然出关。
——跟在城主身后的乃是沈源,之后大声谈笑的正是段九霄和李怀戚,而那名动天下的白衣侯和他那黄衣小婢则一副游览胜景的施施然模样,缓步走在最后。
城内突然来了这么多足以震动天下的人物,城主于情于理自然应该亲自拜望。想是,他此刻正要带着这几位尊贵的客人,去欣赏虹日城出名的日出蜃景,所以方才这么早来到此地。
看着纠缠成一团的少女和老人,几位客人都不禁莞尔。云城主虽然对女儿的古怪行径早就看惯,但如今是当着几位一方英豪,面上仍是有些挂不住了,忙上前欲分开二人。但醉酒的云翎可谓六亲不认,一时间纠缠的战团反而变得更大了。
FOUR
我正笑看着这场难得的闹剧,忽听一声惊呼!
云翎骤然一步跳开,方才那声惊呼便是由她所发的。
我忙抢步上前,一把扶住她,一边朝那方望去,登时大惊失色!
——方才还精神奕奕的孙虞孙二叔,此刻正颓然倒在城主的怀中,口鼻鲜血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青衫。
沈源抓起孙虞无力的右手稍一把脉,便沉重地摇了摇头,探手合上了孙虞犹自不肯闭上的双目。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有些身陷梦魇的感觉。
难道孙二叔,这个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倔强老人,竟然便这么莫明其妙地失去了性命?
云翎虽然也曾闯荡江湖、快意恩仇,但眼看着一个亲人般的老人就在自己的眼前惨死,身子也忍不住地瑟瑟而抖。
我轻轻抚摸她垂至肩头的秀发,试着平复她的惊惧,同时抬眼扫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江湖神话白衣侯。
——他的神色丝毫不变,嘴角竟然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不知为何,此刻看来,我却觉得这温和的笑容着实有些吓人。
段九霄和李怀戚面色先是一变,旋即恢复正常。
城主和沈源面无表情,只顾着细看孙虞的身体,瞧不出喜怒。
只有那唐大公子唐仲生却面色大变,脸色苍白如纸,竟似见到了鬼魅一般。
一时间,现场一片寂静,谁也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只有从孙虞口鼻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滴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心跳般的韵律声。
骤然,又是一声惊呼传来!
我方一抬头,只觉霞光突起,蒙眬的薄雾骤然散去,一瞬间黑夜便跳过了清晨,直接转入了白昼。
这正是虹日城特有的景观一日出蜃景。每当风暴到来的这日,城中都会出现此种奇景,天色直接从蒙眬的昏暗霎时转入刺目的光明。
但引起惊呼的,却并不是这天地间的奇景。
FIVE
伴随着阳光的突然现身,所有人都看清了那黑色的城墙上突然出现的血红大字!
仿佛是由鲜血写就,那些红色的字迹映在黑色的墙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不仅是因为对比强烈的色彩,更因为那些字迹全是我无比熟悉的名字。
共二十二列,二十二个名字,被朱砂大大地书写在黝黑的城墙上。直如幽冥鬼判的生死簿。而打头的第一人,就是躺在这里的尸体——孙虞。
我忽地打了个冷战,只觉清晨尚未散去的薄雾一时竟也变得鬼气森森了起来。
是谁?
是谁竟能在这么多高手的注目之下,仿如魔术一般,一瞬间写下这血腥的预告?
又是谁,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杀害这位无辜的老人?
漫天黄沙呼啸着扑向小城,大风暴终于开始了!
SIX
这里是城中最隐秘的所在,即使是在城中居住多年的老人们也都不知道。
恐怕谁也想不到,在一条看似普通的小巷之内,竟会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空间,甚至还有通往城主府的秘道。
——此地是云翎当年主持虹日城修葺工作时假公济私的成果。
据她说,这个秘密据点只有我和她两人知道,而当初费了那么大力气建造了这么个所在,云翎说,只是为了“万一有祸害了全城的大火灾什么的,咱们就在这儿会合,不见不散。”
当时,我也懒得去反驳她,为什么发生了火灾,全城都给烧掉了。就独独这里不会被烧呢?
也许我并不想来,但每次,却只有在这里等她。
太阳慢慢升高,距方才那恐怖的一刻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我却尚未从那强烈的冲击中完全清醒。
左右看看,云翎还未到。我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头绪。
孙虞无儿无女,他的尸身被送入了城主府,据沈源的初步检验,应该是中毒而死,但具体是中的什么毒,却还没能检查清楚。
本来,要说对毒物的检验,应该是唐门精英唐仲生最有发言权,但他自从看到死者之后,便一直魂不守舍,也并没有要主动帮忙的意思。这样一来,城主和沈源也就不太好意思请他出手。
仔细想想,孙虞早上经过的时候还看不出身体有丝毫异样,那么,对其下毒的人应该就隐藏在当时在他身边纠缠的诸人之中。
确切地说,就是唐仲生、段九霄、李怀戚、白衣侯和他的侍婢这五位外人,加上我、沈源、云翎、城主共九人。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群人的环绕之中,还有人能够远距杀人,所以,凶手一定就在我们这九人之中。
好在今早开始的风沙,能够保证最起码在三四日内都没有人能够离开虹日城,包括凶手在内。
但没有道理啊!
我们四人自然没有杀害孙二叔的理由,可是同样也很难想象,唐仲生、段九霄这样的绝世人物会专程跑到这域外小城来,杀害一个卖了二十年豆腐的老人。
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血字!
魔术一般突然出现在一群绝世人物面前的血字,列了几十个名字的血名单,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猛然觉得,这小城二十年来的安宁,随着这起诡异的血案,将一去不返了。
若真是这几个外来者的阴谋……
我定了定心神。
对方有段九霄、唐仲生、李怀戚三个绝顶高手,我方则有城主、沈源、云翎三人和他们的武功相若,相比之下倒也未必就落了下风。更何况,从目前的情况看,唐仲生站在我们这边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还有那个未知的变数一神话一般的白衣侯。这个变数实在太大,大到我甚至不敢将他列入计算之中。
还忘了什么吧——我居然已不自觉地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是因为我的武功太低?或者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觉得自己对虹日城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我自嘲般地笑笑。这个事实我早就接受了,这个我资质太差的事实。
我已太习惯于遇到大事时退过一边,做一个旁观者,虽然其实每次看到云翎站在我身前时,依然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舒服。
“想什么呢?”后肩上被毫无征兆地一击。
我动都未动,只淡淡道:“孙叔怎么样了?”
云翎从后面转过来,脸色渐转黯然:“尸身暂时还停在爹爹那里。爹爹检查过了,初步判定是中毒,但那毒很诡异,一时还断不出是何种类,又是什么时候下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想起此刻城中便有一位用毒的大行家,当即道:“唐大公子怎么说?”
云翎的鼻子微微一皱:“我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估计还在惦记着妹妹。现在沈木头和他在一起,爹爹则陪着白衣侯。”
心下的不安稍定,我忽地有些阴郁。在这样紧急的时刻,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云翎突然站起道:“走吧!”
我一愣:“去哪儿?”
云翎突然低下头来,几乎脸贴脸地在我耳边道:“去查案!咱们不能让孙叔叔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我愣愣看着她,想起这丫头当年在江湖上闯出的偌大名头:江南大族十六命连环案、大江金刀盟无头碎尸案……
这些曾经名噪一时的大案悬案可都是由这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破的。或许,今日的血案也难不倒她吧。
如此想着,我便不由多了几分信心:“怎么查?”
“先去城墙。”
城墙下的血迹已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而墙上的红字虽然也已被洗去,却依然留着淡淡的痕迹。
云翎看着那几不可辨的字迹,忽地一笑:“你可想知道,那些血字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上去的?”
莫非她已经看出了端倪?
我愣愣看着她,道:“想!”
云翎微笑:“这不过是个江湖小把戏而已。这些字其实并不是早上写的。”
我一愣道:“难道是一早就写在这儿的?但我们在城墙下喝了那么久的酒,难道都是瞎子不成?”
云翎道:“你说得不错,一到晚上,我们就是瞎子。你可知道,我们的眼睛在黑暗中是分辨不出黑色与红色的?昨夜无星无月,所以即使是这些字一直都在城墙上,我们也根本看不见。”
虹日城的城墙是用三十三里外墨岩山的特有黑石所筑,的确是通体纯黑。
我对云翎的话将信将疑,却也随之分析道:“因为今早恰好刮起风暴,日出前一直黑暗,所以我们直到出事时才看到那些血字?”
云翎点头道:“那写字之人的算计极准,对这里的天象也了如指掌。我们必须要快点找到他,否则只怕还有后话。高刑,你可愿帮我?”
我点点头,道:“可是,怎么查?”
云翎抬起头来:“去找刘子修伯伯。”
那血字一共有二十二个名字,紧接在被杀的孙虞之后的名字,便是刘子修。
第二日凌晨 尘封的往事
ONE
刘子修,今年五十余岁,以打铁为生。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城中的大小铁器兵刃基本都出自他之手。
我小时候最喜欢到他的铁匠铺里去玩。若非后来我那已经去世的父母坚决要求我学武,也许现在,我就在铁匠铺跟他学徒打铁也说不定。
走过两条小巷,我的步伐越来越快。
孙虞被毒死,刘子修的名字紧跟在他的后面,难道刘伯伯也会有什么危险……
正自思忖,忽听云翎的脚步一顿,紧接着玉手轻动,将我拉到小巷的角落里。
耳边却听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道:“你确定?我们切不可杀错无辜!”听声音,是那神秘高手段九霄或者李怀戚其中的一人,我一时分不出来。
另一个声音响起:“放心,我为了这事查访了近十年,这老贼也算谨慎,多少年不敢踏足中原,终究被我抓住了蛛丝马迹,也算到了咱们阳同一门冤屈得雪的时候了!”
就听那声音愈近,旋即又远离。
第一个声音又道:“段兄如此确定,那便好了,不过我们要顺利报仇,却先要做一件事。那便是……”
就在这声音入耳的同时,我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意从右侧突袭而来。我不及细想,身子一侧,不及拔剑,双掌迎出。
轰然声响,我踉跄着连退三步,一口鲜血涌出。那敌人的功力强过我太多,一招得手更不稍待,又是一股劲风扑来。
恍惚中,我终于看清,袭来之人正是大汉李怀戚,同时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解决这两个人!”
知道自己非其敌手,我自然不敢再硬接,只得将身形竭力一闪,云在青天第三重功力到处,瞬间脱出了他掌力的笼罩范围。
见我脱出,李怀戚不禁“咦”了一声。
这云城主亲传的“云在青天水在瓶”心法,在轻功上确有独到之处,竟被我靠着这神妙的功夫,在千钧一发中死里逃生。
身形闪过,云翎为何不来援助的原因一望得知:她面对的是更为强悍的对手——九霄龙吟段九霄。
惊神指成名江湖之时,怕我们两个都还没有出生。如今,段九霄全力施展开来,饶是云翎身为少有的武学天才、江湖小辈中的佼佼者,也终究因为功力差距太大,一时只剩下招架之力。
尚不及为她焦急,李怀戚已闪身追上,长刀劈空袭来。我完全无力招架,只能依靠轻功左右闪躲,但终究功力不济,眼睁睁看着刀网渐渐缩小。
李怀戚哈哈大笑,扬声道:“云小姐看好了,我三招内必取这小子的性命!”说着刀网一收。
我只觉压力倍增,心里却知这是李怀戚的扰敌之计,一咬牙双掌一合,硬挡过去,同时也大声道:“就凭你,做……”
梦字还在喉咙里,掌刀已然相接。我一口鲜血喷出,几近晕厥,恍惚间却见云翎竟不顾身后段九霄的强劲攻势,飞身朝我这边冲来。
我心下大急,猛催内力,却觉丹田一阵空空荡荡的感觉,同时腿部传来一阵剧痛,大腿已中一刀。
那边,云翎身子尚在半空,见我受伤,身形更疾,方待扑下抢救,李怀戚已飞身而起,长刀起处,光华耀眼。云翎竭力之下闪避不及,左臂血光飞溅。紧接着却见段九霄已从后追至,云翎一时腹背受敌。
终于,我聚起一丝内力,合身扑至,大喝一声,一掌攻向段九霄。段九霄冷笑一声,左手四指蜷缩,竟以尾指疾点我左肩,后发先至。
我不惊反喜,攻出的左掌一个转向,拍在云翎背后。
这一掌所用内力“云在青天”与云翎同源,被这掌一推,云翎的身子不由自主一个前翻,已然脱出战场。
我大喝道:“快……”走字尚未出口,段九霄惊神指到处,我一口鲜血喷出,软倒在地。
身躯虽倒,但知云翎脱出,我心下一阵宽慰。忽见一抹殷红闪过,却是云翎竟然去而复返!
我大急之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眼角瞥见几个照面间,云翎身上再中李怀戚一刀,紧接着惊神指到处,她终于也软倒在我的身侧。
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刻这般,让我无比痛恨自己平庸的资质和低劣的武功!
我咬牙转头望去,云翎穴道被封,脸上却依然看不到颓然惊惶,看我望过,竟仍有心思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心下更是一痛。
却听一阵大笑传来,李怀戚笑道:“玉翎云中燕不过如此!段兄果然神技,李某佩服。”
云翎扁了扁嘴,一副不服的神情,却出奇地没有出声抗驳。
那边的段九霄缓缓走过,却是一脸阴沉,只道:“老李,你这围魏救赵的打法,未免胜之不武!”李怀戚一笑,却不答话。
云翎高声道:“孙二叔是你们杀的?你们要对我虹日城做什么!”
李怀戚低下头来,看着云翎冷笑道:“我们?自然是要杀了你!”
我大惊,颤声喝道:“你敢!”
李怀戚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大笑着转头看向我道:“哈哈,不错啊,小伙子胆气可嘉,只可惜……”
话未说完,立在一边的段九霄皱着眉头道:“老李,咱们此番过来不是已经说好,只对付云天成一人,不可滥杀无辜。你我虽然与云天成有仇,但和这小姑娘无关,你不能杀她,否则哥哥我可只好动手阻你了。”
李怀戚左右看看我们两个待宰的羔羊,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不知老哥哥如此一说,我还能不能杀得了你们呢?”
云翎忽地笑了:“你,谁也杀不了。”
TWO
就在此刻,一声佛号突然响起。
“阿弥陀佛!”
我不及思索,为何并无寺庙的虹日城中竟然会有人口宣佛号,只觉得这声大喝如同黄钟大吕,重重撞击在我的心脏上。一时间,四肢百骸的血气竟似被这声佛号催动,流动得越来越迅速,霎时间便冲开了我被封的穴道。
只不过是一句佛号竟有如此威力。我不及细想,眼见李怀戚被佛号震慑,竟也一瞬失神。
机不可失,我左掌直切李怀戚的前胸,右手朝外拉去,想先把云翎拉离再说。
左掌重重击在了李怀戚的胸前,而李怀戚竟似没有意识一般正正挨了这一击。可我的右手却拉了个空。未及转头去看,骤觉一只柔荑轻轻拉住了我的右手,同时李怀戚的胸前再受一击。
我暗叫一声糊涂。云翎的武功与我同源,那声佛号既然能解开我的穴道,自然更能帮助武功比我高得多的云翎了。但当局者迷,虽知云翎的武功远高于我,我却仍忍不住要先确认她的安全,再谈其他。
自佛号响起至今,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惊变骤生,我和云翎的穴道解开,李怀戚却被我二人合力击飞。
段九霄愣了一下,旋即一声长吟,声如狼嗥,朝这边扑来。
只听又是一声佛号,却见一个人影自路边的民居中疾扑而出,左手成拳,迎向段九霄。
轰然巨响,梵唱对龙吟,少林拳对惊神指,霎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定睛看去,我和云翎都是一惊!
那与段九霄平分秋色的高手,竟然是城中小店的掌柜,程二叔。
谨小慎微的掌柜和威猛的少林高手,这两者的反差实在太大,我尚未完全明白,却见人影连闪,又是两人飞出,正是小店中的厨师程大叔和负责杂事的程三叔。看二人攻向李怀戚,拳影重重,内力精深,显然也是不逊于程二叔的高手。
一时间,三位老人拳拳威猛,声势竟丝毫不在长刀和惊神指之下,而且其势大开大阖,招招如同拼命一般。
那李怀戚的武功也确有独到之处,虽受了我和云翎的合力一击,却丝毫未见受伤,那柄比他本人还长的长刀在手中翻飞起舞,凌厉非常。而我凝神观看,却完全看不出他招数的虚实所在,眼见刀光翻飞,竟然完全插不上手帮忙。
不出十招,却见刀光流转,长刀骤然刺在程三叔的肩膀之上。
我方一惊,却听程三叔大喝一声,一时间我耳中嗡嗡直响。
就见那刀光划破了程三叔的衣裳,却是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再也刺不进去。程三叔竟然练有少林金刚不坏之类的护体硬功。
李怀戚一刀无功,收招不及,另一边的程大叔一拳攻至,轰的一声,正中李怀戚的胸膛。这神秘高手终于口吐一口鲜血,缓缓倒地。
另一边的段九霄大惊失色,竟不顾程二叔的攻势,硬生生一个旋身,飞身而起,直直扑向这边的战团。
却见程三叔又是一声大喝,面色骤然变得苍白。恍然间,我竟觉得他的身体猛地变大了一倍,身形飞起,速度比之方才快了数层,瞬间便迎上了飞掠而去的段九霄。
一拳击出,眼见段九霄就要倒在方才我们曾经遭遇的战况之下。
——即使明知道败局难免,可是面对朋友的危境,仍然会陷入彀中。
因为,人总是有感情的!
骤见一个灰色的人影飞起,那李怀戚支撑着重伤之身,挺身而起,竟远远超过了方才的速度,后发先至,硬生生插到了程三叔和段九霄之间。
一声巨响,李怀戚左手迎向了程三叔。
他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只听一声闷响,左手软软垂下,显是折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却是一掌击在了段九霄身上。
段九霄本要直直下落,却被这一掌催动,远远飞出,瞬间翻出了这条暗巷,不见了踪迹。三位程叔叔漠然看了他的背影一眼,都不再追击。
THREE
云翎走上前去,笑道:“三位叔叔太不厚道,原来竟然都如此厉害,却一直藏着掖着,不肯指点一下翎儿。”
平日里,三人中以程二叔最为温和,闻言一笑道:“我们三兄弟当年发誓,不再插手江湖是非,此番若非侄女你们遇险,我们是断断不会出手的。你方才早就看出我们的所在了么?”
云翎的鼻子微微一皱道:“那倒没有。我只是知道,此刻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爹爹怎么可能任由这两个外人单独行动。我却没想到,居然是程叔叔们出手。”
那边的李怀戚却是一阵大笑。这人虽然被制倒在地,却丝毫不减狂骄,扬声道:“可笑啊可笑,当年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少林三虎僧,竟然在荒漠小城中开店酿酒卖肉,传出去怕不把少林方丈给羞煞了?”
我又是一惊!
“少林三虎僧”之名可说是如雷贯耳。从小,我便听过无数关于这三位少林“圣僧”的英雄传奇。
FOUR
少林,武林的泰山北斗,本应是江湖正道的领袖。可惜历经了长久的尊荣,这千年古刹渐渐失去了应有的活力:诸多僧人沉浸在古老的迷梦之中,争权夺利代替了佛法昌明,固步自封取代了武学钻研。这片江湖圣地被腐败的瘴气缠绕,渐渐丧失了它夺目的光华。
就在这个时候,三个少林百年难遇的天才横空出世。他们就是少林三虎僧:承慧、承通、承觉。
此三人以最低辈的僧众身份,高举改革的大旗,向少林一项项的陈规陋习发起了挑战。
最初,他们被视为自不量力,视为为己争权,甚至曾经被当作少林的叛逆。但这三兄弟凭着不屈的意志,挑战高手,培养新人,发展僧众,终于一项项地完成了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最终让少林重新走回了正轨。
那个时候,少林方丈圆寂,所有人都以为这三人——这三个让少林重放异彩的圣僧是理所当然的继任者,可万万没有想到,三人却在那一刻突然宣布将卸下一切职务。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三人已联袂下山,飘然而去。
下山后,三虎僧立刻投身于南方抗倭的义军,凭着一身传奇般的武功,杀敌无数,直待西南军情稳定,他们再次拒绝了朝廷的封赏,不知所终。
而如今,这等传说中的人物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而且竟然还是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几年的老邻居。
我一时有些眩晕,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
程二叔沉声道:“你竟然认识我等?你究竟是什么人,来虹日城意欲何为?”
远远的,有一个声音传来:“他们是来报仇的吧?”
第一个字听起来还在一条街外,最后一字出口,来人已经站在了我们面前,满头白发,神态威猛,正是城主云天成。
就听云天成对三人微一示意:“子修,死了!”
城外风沙咆哮,听来直如鬼哭。
FIVE
城主府的大厅之上,众人齐聚一堂,包括被制住穴道,又被牛筋重重缚住的李怀戚。
云城主的脸色阴沉不定,看着这神秘的高手,缓缓道:“你们究竟为何要杀我虹日中人,可以说说了吧?”
李怀戚冷哼一声,却不答话。
云翎的伤口已被包好,看着她肩头仍然渗出微红的纱布,想起方才所经历的凶险,若非城中竟然隐居着三虎僧这样的传奇人物,只怕我们已是难逃大难了!
而若是我们方才真的死了……
正自思忖,忽见云翎回过头来,低声道:“差点就成了同命鸳鸯了。”
我一愣,脸色通红,这句话虽然是如玩笑一般地说出,可对我来讲,却不啻心头被人紧紧揪了一把。再看过去,却见云翎对我嫣然一笑。
忽然,她上前一步,面对李怀戚道:“似乎你与我虹日城有莫大的深仇,虽然此刻失败被擒,却难道不想当面一吐怨气?”
李怀戚的脸色阴沉道:“算是我们轻敌,都没想到城里竟然埋伏着如此高手。如今既然落到你们手里,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位小姑娘,方才袭击你们并不是因为和你们有什么仇恨,只是你们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加上我们既然要对付你的父亲,你武功太高,我们便只得先剪除其羽翼而已。如今失手被擒,要杀要剐随便。”
云翎笑道:“你们这么费力筹谋,想必有很大的隐情,若最后大家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死了,不觉得太可惜么?”
李怀戚冷哼一声道:“那老头不是我们杀的,不过若是早知道他也在此,我倒真会杀了他。”说完这句话,他便再不言语。
云翎眼珠一转,忽然扬声道:“段大侠,你再不现身,我们便要对不起你这位李兄弟了。”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魁伟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大厅门前,竟视满屋的高手如无物,径自走入大厅:“你竟能发现我的踪迹?方才我倒小看了你。”
云翎笑道:“过奖过奖,我只是知道,段九霄段大侠断不会任由自己的兄弟落人人手,惨遭屠戮的。”
李怀戚眼见段九霄现身,脸色数变,几次开口,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而段九霄看了李怀戚一眼,旋即转向云城主道:“云天成,你还记得阳同秦洛风么?”
话一出口,云城主和三虎僧的脸色齐齐一变。我和沈源、云翎却是丝毫摸不着头脑。
就听云城主颤声道:“你们、你们都是阳同余党的后人?”
段九霄冷笑道:“也罢也罢。你们大概早忘了当年那段亏心事了吧?可我等却丝毫没忘!云天成,怪不得我们找了你们二十年,却连一个人的鬼影子都找不到,原来你们是一起躲在了这儿。”
云城主似乎已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闻言并未回话。
李怀戚一看他的神情,顿时放声大笑,虽然穴道被封无法提起内力,仍是声震屋梁,良久才道:“原来如此啊!云天成,你不敢把那段‘光辉历史’告诉你的小辈么?也罢,小子,我来告诉你,这云天成,便是昔日六堡的副使,而看这三虎僧也在你们城中,怕你们这小城里的老人,都是当年的六堡中人吧?”
今日实在是给了我太多的惊讶,而且一个比一个大!
阳同六堡的故事在江湖上是一个大大的传奇,我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但我完全想不到,这静谧的小城竟然和当日的传说有关。
SIX
在我还没出生之时,六堡之名已经威震天下。
三十年前,北部边关烽火处处,养精蓄锐了百年的草原异族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实力,屡屡犯边侵掠,一时战事不断。
正当其时,一群江湖上的热血青年组成了六堡之众,开赴北部边关,卫国戍边。
刚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看得起这百余人的小队伍。这些人虽然号称都是些江湖游侠,实际上除了寥寥几个如三虎僧这样的成名人物之外,多半是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实在很难让人寄予厚望。
没想到,这群初生牛犊甫至阳同,恰逢小王子三千铁骑人关侵扰,驻军以强弱悬殊为由,畏战不出,六堡众共一百一十三人。义无反顾地出城迎战。而一战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六堡众以百人之力,击溃了小王子的三千铁骑,并衔尾追杀了三百里,逼得小王子携部后撤百里,数年内不敢犯边。
自此后,阳同六堡众之名声震塞外,成了犯边异族的噩梦,也成为边关百姓心中最可靠的守护神。
不过真正让六堡之名声震天下、成为江湖少侠们心中偶像的,则是后来的阳同秦洛风事件。
其时,大明权奸当道,庙堂大佬只知明哲自保,而草莽势力也是各怀异志,早忘了“侠”之一字的含义,一时间民不聊生。
阳同总制刘源青遇敌犯边,避不敢战,待敌退后自思无法交代,竟丧心病狂地派兵进入阳同乡村,连屠三个村子,奸淫掳掠,杀良冒功。此举一下激起民愤,阳同人秦洛风揭竿而起,率众攻下县城,誓要杀死刘源青,为惨死的乡亲们报仇。
当下,刘源青立即率军强攻阳同城。不料阳同本就是为了阻止异族入侵所修的堡垒,易守难攻。加上秦洛风多谋善断,兵法娴熟,刘源青强攻几次,损兵折将,却连阳同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刘源青一时大急。若不能尽快剿平此事,一旦消息传开,自己怕要立即倒霉,只好备上厚礼,求助其上司兵部侍郎姜襄。姜襄遂谎称阳同为敌所侵,调六堡众强攻阳同。
秦洛风虽然也是一代豪雄,但无奈手下多是普通乡民,虽是据城占了地利,但在六堡众这样的精锐面前,终究先天不足,不足半日,便被攻破城门,秦洛风也被六堡副使云天成杀死。
城既破,刘源清的部下赵元立时率军入城,放手屠杀。六堡众攻破城门后便即撤回驻地。
可在返回途中,众人越想越觉得方才之事有异,便派人四处打探,很快便从乡民口中问出了实情。众人一时大悔,立时率军回返,却见阳同城已然成了人间地狱!
六堡众顿时大怒,再次强攻入城,击溃赵元部众,斩赵元首级,呼啸而去。
边军自相残杀乃是少有的大事,朝廷查清前因后果,自知理亏,便下诏不追究六堡众擅杀军官之罪,同时抚恤阳同守军,此乃各打五十大板之策。不料六堡众拒不接诏,要求朝廷彻查此事,治罪祸首。
边军杀良冒功之事并不少见,上方一向秉承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何况此事已然天下惊动,若治罪刘源清,则仿佛朝廷被六堡众要挟一般。故而,朝廷将六堡众的要求搁置一旁,并不理睬。
阳同屠杀五日后,六堡众突然起兵,百余人趁夜突入阳同驻军大营,在数万大军中斩杀刘源清,携其首级退回六堡。
这一下朝廷大怒,六堡众的此种行为已与造反无异,当即调集大军,意图剿灭六堡。
本来六堡源自草莽,武林势力不应坐视,无奈众人在江湖上的声望过于耀眼,又因其自视过高,与各大势力均无交好。事情一出,江湖人或嫉妒其耀眼的成就,或疑忌其强大的实力,或单纯就是不愿为了这群年轻人与朝廷交恶,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头,甚至有些宵小还与朝廷军队联合,共同打压六堡。
这一来,六堡众成了以百余人对抗天下!
所有人都以为,强弱之势过于明显。一边是数万大军,加上部分的江湖势力,一方不过是百余人的小队伍,即使加上其手下的驻军,也不过寥寥数千人。这样压倒性的战力下,六堡众的覆灭不过是旬日间事而已。
当日,朝廷大军将六堡团团围住,劝降被拒后即开始强攻。
但之后的事情,则更为六堡众的传奇增添了新的光辉!
——在十倍于己的精兵强攻之下,六堡的区区千人小队竟然据守达三月之久。其间,朝廷三次更换主帅,并不断增兵,最后六堡外大军已达八万之数,却仍然攻不下这个断粮断水月余的小小六堡。
迫于无奈,朝廷不得不再次与六堡谈和,达成如下条款:兵部侍郎姜襄革职下狱,彻查杀良冒功事件……
六堡与朝廷终于达成和解,一场风波总算被消弭。
此事之后,六堡名声如日中天,江湖上任何人提起他们来,都不得不竖起大拇指来,赞一声“好汉子!”
只是不知为何,事后不久,六堡众一齐退出边关,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只留下这个孤身抗暴的故事,留给人们传颂。
SEVEN
每次思及这些先辈们的激扬往事,都不禁让我热血沸腾,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这些传奇会和我,和这个静谧的小城有什么关系。
一时间,我只能愣愣地看着云城主。
云城主沉默良久,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找到我们!不错,六堡余众便是隐居于此。当日攻打阳同城时,是我与秦洛风一对一决斗并最终杀了他,你们要报仇便来找我,又何必残害老孙他们?”
李怀戚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我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就听云城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年那件事,的确是我误听人言,对不起阳同的百姓。事后,我们也无颜再行走江湖,便全体隐居于此。只是老孙他们当年不过是听命行事,你们要报仇,也没有理由去找他们啊……”
我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哪里不对,顾不得礼貌,打断云城主的话道:“城主,不对,孙叔叔、刘叔叔可能不是他们杀的!”
所有人都是一惊,云城主惊问:“怎么说?”
我整理一下思绪,慢慢道:“如果是他们杀的孙叔叔,就表示他们知道六堡众全部隐居在此,则他们也应该知道三位程叔叔也在。但方才他们突袭我和云翎,待三位叔叔出手相救时猝不及防,李怀戚这才失手被擒。这说明,他们并不知道城里其他人的身份,那么孙叔叔可能不是他们杀的,而且凶手还会行凶!”
最后一句话才是我目前最大的担忧。
果然,城主一听脸色大变,转身急问:“沈源,你安排的人可还在老陈的身边?”
沈源阴沉的面色上也少有地现出焦急:“没有,方才我把人都调回城主府了。现在我立刻派人去看。”说毕急匆匆离厅而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刻,沈源疾步返回大厅:“陈伯伯被杀了!”
毒物的规则
ONE
陈耳也是被毒死的,症状和前两位死者完全一样。
我愣愣地看着脚下的沙土路,想要仔细分析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却怎么止也止不住。仿佛我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常识都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被完全来了个大翻转。
据云城主所说,这小城的第一代人全部是当日的六堡余众,那么就是说,不光是城中那些熟悉的叔叔伯伯,就连我已经过世的父母,竟也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段九霄、李怀戚二人的复仇还有迹可循,可隐藏在暗处的神秘凶手连续杀人又是为了什么?
那诡异的血字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碌碌无能,又在跋扈地预告着死亡的来临。
我们会阻止你的!
我暗暗下定决心,但随即又有些颓然。
可要如何阻止呢?
“想什么呢?”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顺口答道:“我在想,如果我的武功再高一些,也许能有点用……”说到这,我方才回过神来,连忙住口。
只听得嘻嘻一笑。我转过身去,果见云翎缓步前来,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却是沈源。
我一阵恍惚。
——沈源长身玉立,云翎身形婀娜,两个人走在一处,看上去完全就是天作之合。我甚至似乎能从沈源的目光中,看到那埋在他眼底深处的一丝情愫。
无论如何,若是要在城中少年中选出一位能匹配玉翎云中燕的。怕是所有人都会选功夫绝佳的沈源。甚至,有时连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但为什么,每次一想到这一幕,我的心都会如此之痛?
若我的武功再高一些,若我也有那样的天分,若我能……
但其实,我什么都不能。
云翎自然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看到我发呆,微微一笑道:“方才若不是你提点出关节,怕是现在大家还在大厅跟那两个家伙耗着呢。咱们快去找孙老夫子,说不定就是你救了他一命呢。”说毕,领先走去,我和沈源随后跟上。
太阳偷偷露出了一小块面容,在地上拉出斜斜的影子。沈源本来紧紧跟在云翎之后,此时却刻意落后半步,反而落在了我的后面。
我心下一叹,若再刻意有什么动作,则太着痕迹。于是,我们这一行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排成一行向孙老夫子的家走去。
TWO
连续三场命案,小城内弥漫着无比凝重的气氛。大部分人都早早回家,躲在屋中,而更多知道内情的人则聚在城主府,商量对策。小街空荡荡的,让人有些心慌。
孙源丘孙老夫子,我们的启蒙恩师,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
城中几乎所有孩子认识的第一个字都是由孙老夫子手把手教的。想到他就是下一个将死之人,我的心中一阵惶急。
好在时间还够。按照前几个命案推断,孙虞死亡是丑时三刻左右,云城主发现刘子修的尸体大概是在寅时三刻,而陈耳的尸首被发现则大致快到辰时,按尸体情况推断,应该死了一刻左右,也就是说,大概也是在卯时三刻死的。
看来,这个凶手是打算按照那份名单,—个时辰杀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下手的,但既然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那么我们便可以先行布置,尽力阻止凶案的发生。
突然,沈源停下脚步:“我想回家看看。”
云翎一皱眉,抬头看看天时,方要开口,我抢先道:“此时离辰时还早,我们便顺路去看看沈伯伯也好。”
云翎不再说话,我们一行人转个方向,堪堪走到巷口,却见沈源的母亲独自站在门前,愣愣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路。
沈源几步抢过去,扶住母亲:“此刻城中动乱,您怎么一个人……爹爹呢?”
沈大娘目光悠远,恍如未觉,半晌方似惊觉我等的存在:“还能再怎样乱?能再死一次不成?”说着摇摇头,语气中毫无生气,转向沈源,“你不用管我们,做你的事去吧。”说完,径自走入房中。
我忽然惊觉,原来这连串的血案,已然彻底打破了小城的平静,已然在平静的人心中搅起了无数涟漪。
怕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看着老人颓唐的背影踏入堂屋,我们三人对视一眼。沈源骤然一声长啸:“走,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穿过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便是孙老夫子的屋子。
老夫子的家我们几人从小都是进惯了的,故在门口招呼一声,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朝里走去。
方至门口,骤觉劲风扑面,风中带着如生死沙场一般的决绝杀意。
我大惊,一个倒翻退离门口,沈源和云翎同时出手,各出一掌,抵住了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轰然声响!薄薄的大门抵不住三位高手的合力余波,瞬间粉碎,可那棉布门帘却奇异的毫发无损。
沈源和云翎齐齐后退一步,门内攻出的手臂瞬间便要退回屋里。
这突然出手的人多半便是凶案的凶手,想到老夫子可能已经被害,我心头一怒,眼见二人被震退,我合身扑上,双手十指如钩,扣住了那条欲缩的手腕。
我不是不知那人的武功远高于我,若只有我一人与之对敌,则我双手扣住他的左手,他的右手一旦击出,我必当无幸。但好在我们一共三人。我双手刚刚扣实,沈、云二人已然重新扑上。
沈源大喝一声,双掌急急攻向屋内的本主,云翎则一手助我扣住那条手臂,另一手拔出长剑,精光闪烁,护住我俩的全身。
那人手臂被我扣住,抽身不得,铿然声响中,被迫与沈源、云翎两人再硬碰一招,身子向后飞起,我亦不由自主地跟着落人屋内,跌成一团。
“老夫子,怎么是你?”只听云翎的惊疑声起,我抬头一看,却见我紧紧扣着、方才与我等生死相搏的对手,竟然并不是什么凶手,而是我们的启蒙恩师孙老夫子,赶紧讪讪地放开手。
老夫子大怒骂道:“你们三个小混蛋来干什么!想要我的老命是不是?都给我出去!”不由分说把我们三个赶出了小院。
我们都没想到,这个一向看来文弱的老夫子竟然会武,而且竟然如此精深。不过稍一细想,这城中若都是六堡余众,那老夫子不会武功才怪吧。只是我们自小留下的印象太深,完全不及细想,这才闹出了一出笑话。
云翎甜声道:“夫子,我们是来保护……”
话未说完,便被屋内的怒喝打断:“我用不着你们保护。想取老朽的性命,可没那么容易!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他怎么杀我。你们别进来,我现在谁都不信,谁进来我便当他是凶手,一并给杀了!”话语听来竟语无伦次,实在与我们平日印象中文质彬彬的老夫子相去甚远。
待云翎再次开口解释,里面却不再说话。我们以为夫子想通了,方要进门,劲风扑面,又是一拳袭来,我们只好急急后退。看来夫子是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屋子了。
沈源摘下水囊,喝了几大口水,沉吟道:“不进去也好,这条巷子只有三个路口,咱们每人扼守一处,不让任何人接近夫子的居所,凶手再神通广大,也不能隔空杀人吧?”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均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夫子的这间房子是条死巷子的尽头,只要扼守住出入口,便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
当下三人散开,各自守住路口。
THREE
平日熙熙攘攘的巷子,今日静得怕人,耳边只听到城外呼啸的狂风。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心下却有些好笑。
这样空旷的路口,别说是人,便是一只蚂蚁也过不去。
正自思忖,忽听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那是老夫子房间的方向!
我一时大惊,急急飞身而去。
我们三人前后脚到了老夫子的门前,却见烟尘从门帘的缝隙中涌出。我们对望一眼,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惊疑。
也顾不得打招呼,三人一道冲进了小屋。就见眼前烟尘弥漫,我们都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老夫子的房间整座后墙坍塌于地,满地的青石似乎都在肆意地嘲笑着我们的无能。
而老夫子本人则仰躺在太师椅上,口鼻鲜血滴滴落地。不用上前细看我便已经明白,虹日城又失去了一位老人。
FOUR
四具尸体被并排摆在大厅正中,一时让这个本就风沙蔽日的正午显得更加阴气森森。
从早上孙叔叔在我们面前被杀开始,短短四个时辰,已经有四位自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被这神秘的凶手夺去了性命。而我们却连凶徒的一点线索都没能找到。
看着几位老朋友的尸体,连一向镇定的云城主都不禁显出了几分颓然的老态。
唐仲生面色苍白,蹲在地上仔细查验四位老人的尸体。
本来,如果单从下毒的手段来讲,嫌疑最大的莫过于就是眼前这个天下第一用毒世族的精英子弟,但因为他与云翎的结拜关系,在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们都还是倾向于将他当作自己人。
尚未有何结果,门帘响动,沈源大步走人,先朝城主施了一礼,仍旧是那缓慢而无甚起伏的声音:“城主,我带人召集各位叔伯共商情势,可有些叔伯不肯前来,还有些叔伯行踪不明,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只有欧阳伯伯和王叔叔来了。”
话音刚落,有两人从他的身后走来,都是城中的老人:欧阳叙余和王天蟾。这两人一向在城中德高望众,说起来,我的名字还是欧阳叔叔给起的。
看到二人,我们年轻一辈纷纷站起。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来的并不是那二人,或者说,不是我所认识、熟悉的二位老人。看他们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所见的老态龙钟之相,那威猛、严挺的气象竟然丝毫不下于城主云天成。
只有两人前来虽然太少,却也是意料中事。
城墙上的血字包括城主在内一共有二十二个姓名,基本上囊括了城中所有的上一辈老者。眼下已连续有四人被害,可以想见,剩下的十八人会是何等的惶惑。
方才孙老夫子的行为已经告诉了我们,在这种敌我不分明的情况下,大部分人的选择应该是不信任任何人吧。
云城主长叹一声,不过半日时间,却看似老了十几岁一般。
“想不到,我们这群老头子隐居了这么多年,却还是躲不过‘恩怨’二字。”他的语声中有着无尽的苍凉。
王叔叔冷笑一声道:“恩怨?咱们一辈子杀人盈野,但从无半点亏心。哪个小兔崽子看咱们不顺眼,有本事就出来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这样鬼鬼祟祟地暗地伤人,算什么本事!”
他这最后一句是用尽全力喝出,恍惚间,我觉得整座房子都随之震动,这份威势全不在段九霄的九霄龙吟之下。
一边的段九霄听了,却是冷哼一声。
王叔叔大怒道:“便是你这小子捣鬼,搞得我们人心惶惶!”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欧阳叔叔却是颓然一叹,伸手拦住王叔叔,沉声道:“事到如今。还争什么对错,且听云副怎么说吧。”
云城主道:“你们想必都已明白,此次那凶手是想要把咱们这些老家伙一网打尽了,可咱们六堡也不是白白让人宰的羊羔。唉,只是想不到,六堡众当年并肩杀敌,面对十倍、百倍的胡虏也从未说过一个‘怕’字,今日只是一个小小的凶案,竟然聚不齐老兄弟了。难道咱们真的老了么?”
欧阳叔叔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感慨?咱们自己人都知道的,自从那件事后,六堡便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六堡了。大难临头,还得靠自己。云副,你有何方略,不妨说来一听。”
云城主面色一变,旋即道:“也罢。至今我们也没找到关于那凶手的一点线索。不过眼下风暴封城,凶犯必定还在城中伺机犯案。咱们兄弟必须团结一心,方能抓住那贼人的马脚。”
王叔叔高声道:“云副,不是我多心,谁敢保证这事情不是哪个老兄弟干的?孙老三他们死得莫明其妙,聚在一起岂不让那凶手更容易下手?兄弟们不肯来,多半也是出于此种考虑。不要说别人,就看看现在咱们几个老兄弟,彼此站得有多远,就知道想要‘团结一心’,又谈何容易?”
王叔叔虽然粗豪,却一语道破天机。看他们二人自从进门起,便有意无意地远远站开,离其他人最少隔了三丈。
欧阳叔叔摇了摇头,叹道:“罢了,云副,我看咱们还是各自行路得好。我先告辞了。”
按城墙上名字的顺序,这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欧阳叔叔。
云城主连声急道:“欧阳,且慢,且慢!你难道真的连咱们这些老兄弟都信不过么?那凶手神出鬼没,孙老三他们武功都不逊于你,却悄无声息地被一一暗算,你……”
欧阳叔叔打断云城主的话,声音低沉而坚定:“生死有命。自六堡散后,我已不再信任任何人。若那贼人真敢找上我,到时就看看谁的命硬便是了。”说毕,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
FIVE
与孙老夫子所住的巷底不同,欧阳叔叔的宅院在城西一块开阔地的正中,独门独院。
欧阳叔叔回家后,径自将妻子儿孙全部赶出屋子,然后紧闭屋门,等着那神秘的凶手现身。
虽然他说谁都信不过,但我们自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眼见已是巳时二刻,城主一行人全部离开了城主府,甚至连那可能的大敌段九霄、李怀戚都无暇多顾,一起到了这可以俯瞰欧阳叔叔宅院的城墙垛口。
墙外,风暴正自狂扫八百里瀚海,而城内,一场毫不逊色于沙暴的凶险风暴也正在进入高潮。
我和沈源慢慢走上城墙。
云城主问道:“布置好了?”
沈源沉默不语——他能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尽量节省口水,我只好插口答道:“布置好了。虽然城卫队也有些人心不稳,但经我们的说服。已经没什么问题。我们在欧阳叔叔宅院四周布置了三十四人,可说是已经把他家团团围住,除非那凶手从天上飞下、土里钻出,否则必能保得欧阳叔叔无虞。”
云城主点了点头。我抬头望去,恰见到云翎也朝我看来,见我看她,朝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方才在我们三人的环伺之下,竟然让凶手从后墙突入,杀人而去,实在不能不说是因为我们都太笨太大意!可是此番吸取了方才的教训,我不信这凶手还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从容杀人。
SIX
太阳逐渐朝中天推移,狂暴的风沙给这本应明媚的阳光罩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面纱,抬眼望去,天地万物都被这暗淡的阳光染成了淡金。
我忽然觉得有些荒诞: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竟然只能在这里坐等凶案的发生?
这神秘的凶手究竟有何魔法,居然能够把一座静谧的小城转眼间变成恐怖的鬼域?
金色的光晕慢慢变浓,没有人开口说话。
沉默许久,沈源突然开口道:“唐大公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想说明一下么?”
这话突如其来,我和云翎一愣,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家视角的盲区——唐大公子唐仲生身上。
沈源继续道:“唐公子,你是认识这毒的吧?早上孙叔叔死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神色有异。事到如今,已经出了四条人命,不管你有何难言之隐,我觉得也应该说出来了吧?”
唐仲生依然一脸郁色,没有答话。
云翎道:“木头,你怎么能这么怀疑我……”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唐仲生,之后语声讶异地中断。
就见唐仲生的脸色渐转苍白,就连我都能看出,他的确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瞒着我们。
沉默片刻,唐仲生长叹一声:“也罢。诸位,不是我要刻意隐瞒,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我到此刻也没有丝毫头绪,觉得若是随便说出,徒令你们担心而已。更或者,你们会因此与我生出误会也说不定。但如今,眼见城中的前辈连连丧命,我便……不得不说个明白。”
“这四位前辈所中的,乃是我唐门的秘毒‘无衣’。”
此话一出,各人却并不是特别意外。毕竟大家都早就想过。这神秘的毒药和毒宗唐门有关了。
唐仲生续道:“各位一定奇怪,为何凶手能够无声无息地暗算四位前辈。以四位前辈的武功和机警,本不应该被如此轻易地毒杀。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凶手并不是在杀人的时候下的毒,而是一早就下好了。至于掌控几位前辈的去世时间,凶手只不过需要按时引发各人身上的毒性而已。”
说到这儿,唐仲生抬头扫视众人一眼,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咬咬牙方道:“这件事是我唐门一等一的机密,本来我是无权将之公诸于众的,但此刻事态紧急,我却不得不说,只是希望此事平息之后,诸位能够替我保守秘密。”
云翎率先点点头道:“放心!”
紧接着云城主、我、沈源、王叔叔也接连点头应允。
唐仲生叹了口气,接续道:“这种毒物,我唐门已经研究多年,但其毒性太难控制,直到近来得到一位人物的意外相助,又加上本宗出了一位百年少有的天才,此毒才终于被研制成功。
“它名为‘无衣’,毒性剧烈,最可怕的是,可以借水传播,只须将些许撒于水源之中,无色无臭,但用水之人均会中毒。虹日城地处偏僻,而此刻外间的风暴又将小城完全封闭,实在是……”
闻听此言,我愣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我们城中的所有人早就全部中毒了?”
唐仲生侧头看了脸色惊讶得发白的云翎一眼,点头道:“不错。我到虹日城的当晚便发现,城中唯一的水井已然染毒,看情形,应该是那日的凌晨被下的,所以你们应该早就中毒了。此毒入体后会潜伏三日,方才毒发。但下毒之人只要和中毒人身体接触,以内力相引,便随时可以触发毒性,致人于死,所以四位前辈才会无声无息地被凶手暗害。”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
王叔叔上前一把抓住唐仲生的衣襟道:“你奶奶的,解药呢?”
唐仲生微微摇头道:“我此次出门,并未带有解药。而且即使带了也没用,一粒解药只能解救一人,如今全城人均已中毒,怕不有百千人?”
王叔叔大怒道:“分明是你要害我全城,今天你不交出解药,我杀了你,给孙老三他们抵命!”说毕就要动手。
见唐仲生并不招架,沈源立即上前,左手荡开王叔叔的攻击,同时右手轻轻一拂,将唐仲生推出道:“王叔叔何不让他说完?”
唐仲生闭目半晌,方睁开双眼,满眼都是痛苦之色:“我虽未带解药,但却也不是没有解毒的方法。”
“我此次本是为了寻找妹妹,还有采集可解此毒的怀梦花,这才一路寻到此地,想不到进城之后,才发现贵城竟然全城中毒。如果我看得没错,这里附近应该可以找到怀梦花才对。”
我们都会死?
我们都会死!
我愣愣地看着云翎,脑子一时省不起别的念头。
王叔叔怒问道:“你既然知道附近有解药,为何不早说,要等害死了我们四个老兄弟才说?”
唐仲生叹了口气道:“因为如果不找到下毒之人,便是找到解药,也是无用!”
此刻,我的脑子方才有些清醒,只觉不对,方要开口,却听脚下“轰”的一声响,却是从欧阳叔叔的房子里传来的。
众人齐齐大惊,一时顾不得再说话,各自施展轻功,飞身而下,片刻便齐齐冲进了欧阳叔叔的屋子。
却见屋内烟尘弥漫,碎木四散在地,看那废墟的所在,原本应是一张大桌。
就听欧阳叔叔仰天长笑:“哈哈,你来杀我啊!”
想必方才那一声巨响,却是他心情激动之下,自己拍碎了屋内的桌子。
我眯眼一看天光,才猛然惊觉,原来已经过了巳时三刻,而欧阳叔叔仍旧安然无恙,看来那凶手终于无计可施了!
屋内烟尘太盛,我们一行人走出门外,挥手让依旧守卫在四周的城卫们散开。
就听欧阳叔叔朗然笑道:“如何,云副,看这贼人还有何花招!”有惊无险一番之后,他的心情似乎也比方才好了许多。
正说话间,云翎忽道:“王叔叔呢?”
SEVEN
看着陈尸于地的王天蟾,我忽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笑我自己的愚蠢无知。
谁规定凶手一定要按顺序杀人?
我们这群人有一代枭雄,有后起精英,还有自诩心思缜密的我,竟然都没能看穿这小小的关节,还可笑地把所有护卫都放在了欧阳叔叔的身边,可笑地等着凶手自投罗网,再可笑地眼看着凶手跳过顺序,杀掉了王叔叔。
而凶手,竟然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动了手一就在我们听到欧阳叔叔屋内声音的时候,众人飞掠而来,竟没人注意到在那一瞬间,王叔叔已然毒发身亡。
云城主长叹一声道:“想不到……唐公子,请你赶紧继续解说,让大家能够快一步寻找到解决的方法!”
唐仲生方要开口,我忽然想起方才心头突然浮起的疑问,抢先开口道:“唐公子,你方才说这‘无衣’毒乃是你唐门的绝密,那凶手又是从何处得到这毒药的?莫非下毒的是你唐门中人?”
唐仲生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怀疑凶手,正是从我妹妹手里得到的毒药。”
众人一愣,唐仲生叹道:“我妹妹斯月乃是唐门百年不出的天才,此次‘无衣’之毒便是在她一人的主持之下才配制成功的。目前,全天下只有她一人手上有毒药和配方。其他人便如我唐门明宗,也无法配制此毒。”
我骤然想起昨夜唐仲生给我们看的那幅画像。因之后事故频生,我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却想不到那画像中的娇弱女子,才是一切恐怖事件的根源。
唐仲生续道:“我妹妹虽然在毒药方面是难得的天才,但相对的。日常思维却与常人大异,连我这个亲兄弟都不知道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次,我唐门倾尽全宗之力,研制出‘无衣’,可她却在毒成之日离家而去,并携走了配制好的毒药和全部的配制笔记。此城既然中了‘无衣’之毒,必然与我妹妹有关系,但我敢保证,她决不是这样心狠手辣,以杀人为乐的人物。故我一直试图找她,想当面问清楚此事。想来只要找到了妹妹,便必然能揭穿下毒之人的身份。”
虽然唐仲生言之凿凿,但怎么看那下毒的凶手,都以这未曾露面的唐斯月嫌疑最大。
我们对视一眼,欧阳叔叔沉声道:“这都是你空口说白话,我们怎么能相信?”
唐仲生无语,云翎急道:“欧阳叔叔,唐二哥的为人我信得过。何况此刻他也没理由骗我们。”
欧阳叔叔道:“人是会变的,会变得连你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两句话语声低沉,却如自言自语,然后语声方转高道,“关键他一直都是自说自话,无人应证,岂不是怎样编都行?”
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插入道:“我来作证,不知可不可以?”
EIGHT
众人回头一看,一袭白衣在一片暗金的天幕中显得格外刺眼。却是白衣侯朱煌到了。
朱煌身后紧跟着的还是那黄衣侍婢,再后面则是程家的三位叔叔。
怪不得这边变故频生,却一直不见他们这三位虹日城的武功最强者,原来是去监视白衣侯了。
九字江山白衣侯,这个威压江湖的神话,就连六堡众,也绝对不敢小视!
云城主迎下几步,与白衣侯互相施礼后,方疑惑道:“侯爷的意思是?”
朱煌微笑:“那‘无衣’之毒乃是我和唐门合力配制的。此毒的来龙去脉我很清楚,和唐公子方才所说分毫不差。”
此言一出,连欧阳叔叔都没有再加反驳,显然白衣侯的分量足以压制众人的疑惑。
云翎道:“二哥,你方才说,如果不找到下毒之人,便是找到解药也无用,这是什么意思?”
唐仲生看了白衣侯一眼,苦笑道:“这不是明摆着么?这毒范围太广,如今全城人都已中毒。那怀梦花乃世间奇珍,一次能得一朵便已算万幸。一朵花只能救一人,对于全城的受害者来说,岂不是杯水车薪?”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一时大变。
欧阳叔叔脸色苍白地怒道:“那、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唐仲生道:“前辈别急。要说此毒,其实还另有解法。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给下毒之人服下解药,并找到‘最后一人’。”
云翎喃喃道:“最后一人?那是什么?”
唐仲生道:“‘无衣’毒性虽烈,但用时却十分繁琐。”
“其毒分三种不同形式:主、毒和引。
“‘毒’便是主要毒药,散于水源中,令人饮水便会中毒,避无可避,但可以被解药解除;
“‘主’则由下毒者自行服下。它对身体无害,同时可以使下毒者不会中‘毒’,更使得下毒者可以通过特殊的内力,控制‘毒’发时间。‘主’也可以被解药解除;
“‘引’则下在所谓的‘最后一人’身上,待得潜伏期过,只要被下了‘引’的人活着,便会引发其余所有人毒发,而只有当所有‘毒’都发作之后,‘引’才会发作。此人将会最后一个死去,故称‘最后一人’。
“要想彻底解除所有人的毒,必须做到两件事:
“第一,找到下毒者,给他服下解药,解除‘主’,同时,还要找到‘最后一人’。
“只要下毒者未服食解药,或者‘最后一人’还活着,这两种情形只居其一,毒都会发作,而解药虽然也能解除一个人的毒药,但对全城其他的中毒者却爱莫能助。”
想不到一个毒药竟能搞得如此复杂,我不禁觉得有些晕眩。
云翎眨巴着眼睛想了半晌,才道:“也就是说,我们最少需要两份解药,一份给下毒者,一份给‘最后一人’?”
唐仲生摇摇头道:“只需要一份便可。‘最后一人’中的‘引’无药可解,要阻止其引发其他人的‘毒’,只有杀了他。”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第二日正午 曾经的诗酒
ONE
城主府大厅。
一行人怀着满心的沮丧离开欧阳叔叔的宅院,聚集于此。
云城主深深坐在太师椅上,似乎要尽力把全身都陷进去一般:“唐公子,方才你提及的令妹,她此刻可还在这城中么?”
唐仲生叹口气摇摇头:“我也是到了此城,发现城中被人下了毒,才推断斯月可能在附近。但我还是不相信,她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来。”
云城主叹道:“这凶手好不狡猾,看来竟是立意要我全城人的性命了。只不知究竟是谁,竟与我等有如此深仇!唉,偏偏这个时候一众老兄弟却不齐心,否则又何惧什么‘无衣’。”
欧阳叔叔沉吟道:“按方才唐公子所说,若唐……那凶手下完毒后便离城远遁,这几天风沙阻路,我们岂不是只能白白等死?三日后大家反正也都难逃一死,他又何必留在城里,搞这些花样?”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晌,云翎扬声开口道:“大家不要丧气。如今这城中数百条人命的担子便要咱们承担了。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们只要同心协力,便一定能够找出解决的方法!”
仿佛被这番热情感染,云城主缓缓抬起头道:“翎儿说得对,时间不多了,咱们须得合力考虑对策,并采取行动。”
我不由道:“该如何做?”
云城主道:“咱们的时间不多,但好在此刻屋里的自己人全都值得信任。咱们这就兵分两路,三位长老和翎儿,你们去找怀梦花。沈源、高邢、还有唐公子,烦请你们和我一道在城内细细搜查,看是否能找出令妹,或者找到下毒者的踪迹。”
听云城主的意思,他似乎很清楚怀梦花的下落,只是在此危急时刻,他竟然将城中最强的三长老派出,和翎儿一起去寻找此奇花,显然这花并不是长在随便就可以采来的地方。
云翎凝声道:“这花在……?”
云城主道:“城外三十三里,墨岩山。”
TWO
墨岩山离虹日城并不远,山势陡峭无比。而最特别的是,山上的岩石泥土全为纯黑色,且山石坚硬无比。
虹日城的城墙据说便是由墨岩山石砌成,多少年排山移海的风沙都不能损其分毫。
当日先人在此筑城,便是因为此处乃是百里沙漠风暴两处风眼之一,所以在城外风沙肆虐之时,城内仍可安享太平。而另一处风眼,便是那墨岩山。
只是不知为何,近几年墨岩山被城主列为禁地,不许城内居民前往。加上墨岩山的路途险峻多歧,山上又都是黑黝黝的石头,没什么好玩的,故而倒也没什么人去。哪里想得到,山中竟然生长有无比珍惜的怀梦花。看来之所以成为禁地,当与此秘有关了。
云翎担心地道:“爹,城中敌暗我明,人手恐怕不足,不如就由我带一两个人去取花便了,三位叔叔留在城中寻找敌人,如何?”
话未说完,三虎僧和云城主同时摇头。
云城主叹道:“翎儿,那墨岩山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得的。让你去,主要是因为你是女子,或许那山中的主人还能好说话一些。具体情况,回头让三位叔叔在路上告诉你。现在快到午时。城外的风暴在午时二刻左右将会稍稍减弱。你们赶紧去准备一下,趁那时赶赴墨岩山吧。”
沈源一直站在旁边,面色阴沉未发一言,此刻忽然上前一步,道:“城主,我有话说。”
云城主顿住脚步:“说吧。”
沈源摘下水囊,大口喝了几口水,方道:“三位叔叔久未出城,云翎也多年不在城中,城外的道路多变,只有我们几个小辈才能认清。我看,还是让高刑跟着三位叔叔和云翎一起去吧。”
我一愣,抬头看去,却见沈源仍旧面色如常,云翎的脸却是一红。
云城主点点头道:“也好。好在城中人手也未必不足,看看还有没有哪个老兄弟能卖我一个面子吧。”语声中不尽沧桑。
云翎忽然道:“爹,若唐二哥所言不虚,那城中已经人人中毒,凶手可以用内力引发毒性,那我们有再多的高手也无用。”
云城主的面色越发凝重。
云翎看着一边的段九霄道:“依我看,有两个人,虽然可能是我们的敌人,但后面的几起凶案,他们的嫌疑却可以洗脱。他们来城中之后,只是喝酒,并未饮水,也许并没有中毒,或可帮助我们。”城主一愣,旋即醒悟,转身看向段九霄。
擒住李怀戚后,我们逼着这神秘的高手现身,本来会有一场龙争虎斗,但紧接着便是两场凶案,我们一时竟无暇理会这二人。
方才王叔叔死时,李怀戚早已被制住,段九霄也自有城卫看守。并无机会接触二人,故而并没有嫌疑。
THREE
仔细想想,到现在,孙老夫子和王叔叔的命案接连发生,则可以确定这两个人不是凶手了。若他们肯帮忙,凭他们的武功,倒是好帮手,但他们本是来寻仇的,又如何肯帮我们?
二人听到了我们的话,冷哼一声,却没人说话。
云城主开门见山道:“二位,云某有事情求二位相助。”
李怀戚并不答话,段九霄则笑道:“怕是早上那宗案子,副使大人自己搞不定了吧?不过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就这样绑着我兄弟求么?”
云城主也不隐瞒,把从早间至此的所有事情一一说了一遍。最后道:“便是如此,二位觉得如何?”
段九霄冷笑道:“我们为何要帮你?”
我们一愣,一时语塞。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话道:“凭你是九霄龙吟段九霄。”却是云翎上前一步道,“小女子虽然孤陋寡闻,却也从小便听说过九霄龙吟段九霄行侠江湖的英雄事迹。想当年你独抗辽东三百赶山人,弹指惊退善龙法王,仗义刺杀无字王朱行宇,这是何等气概。李大侠既然与你为友,自也不会是见死不救之人。你们与我爹爹有什么恩怨我不清楚,不过我清楚的是,此刻城中有数百条无辜的生命危在旦夕,段九霄既然碰上这等事情,是决不会不管的!”
段九霄愣了愣,却未开口。
李怀戚面色阴沉,冷哼一声,道:“姑娘好厉害的嘴。”
我悄悄朝云翎伸了伸大拇指,云翎一吐舌头,展颜一笑。
云城主道:“二位,当年我未曾详查便听命攻入阳同城,虽是奉命而为,却的确害了阳同百姓。二位要想讨回公道,找我便是,只盼二位体上天之心,帮我城度过此难关。此事既了,我与二位另约时间,咱们单打独斗,生死由天,了解这场恩怨,如何?”
静默半晌。段九霄沉重地点了点头。
FOUR
想不到竟然能如此顺利地说服二人。段九霄也是江湖成名的豪杰。应该不会食言而肥。云城主也是用人不疑,立时让二人自由。
他们与虹日城的恩怨如何了结那是后话,此刻有了这二人相助,面对那神秘的凶手,我们的胜算顿时大了许多。
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我一边准备行装,一边仔细地考虑整件事情,试图找到那让我一直忐忑的关键所在,却又抓不住那一闪即逝的思绪。结果直到将事情想过几遍,仍是一头雾水。
三十三里并不是太远的距离。若在平日,轻功全力施展之下,不到一个时辰便可以跑上一个来回,但在这漫天风沙之中,这三十三里几乎是不可逾越的。
幸好每日下午,风沙会稍稍减弱,若准备得当,尚可以在黄昏之前走完这三十三里的阎王路,赶到墨岩山。
纯白色的长衫连着将整个头包起来的帽子,柔软的牛皮长靴,还有巨大的水囊……
将一切准备停当后,我急急施展轻功,掠过一座座房脊,朝西城门奔去。
FIVE
到达城门时,天光还尚早,就见城墙上却已站了一人,迎风而立,面无表情。
是沈源。
我飞身纵上城楼,笑道:“你这送行的,倒比旅人还早?”
沈源微笑道:“我怕你们糟践了好东西。”
话未听完,我已觉食指大动。
炭火上烤肉的香味已然一阵阵钻入我的鼻孔,我一时心情大好,盘膝坐下道:“能吃上一顿沈大侠亲手所做的烤肉,这一行我还怕个什么?”
沈源面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微笑:“可惜有肉无酒,咱们兄弟也有好久没好好喝上一顿了。”
听着他的话,嚼着他秘制的美味烤肉,我却渐觉味如嚼蜡。
我突然觉得,有些话应该说清楚了,否则只怕再无机会。
看着和我一样盘膝而坐的沈源,我忽地道:“你可知道,城中人都说,若有人可以配得上云翎,那便只能是你。”
沈源一脸漠然,似乎这句在我心中翻腾了许久的话,对他而言不过是浮云过目而已。
他专心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味,过了半晌,方咽下口中的肉道:“城中人怎么说,又关我们何事?我行事如何,你还不清楚么?你还在怕些什么?”
我忽地觉得一股无名怒气上诵,大喝道:“我不须你让我!”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为何发怒,或许这怒火在我心中已然积攒了太久太久。
沈源忽地笑了,看着我道:“这样多好,何必忍在心中?我告诉你吧,不是我让你,而是云翎自己选了你。”
我心下不由一荡。
云翎选了我?我不敢相信,但却又渴望相信。
定了定神,我看向沈源的眼睛道:“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让你退缩的理由。我不相信你会真的就这样放弃,我说过,我不用你让的。”
沈源轻轻摇摇头,道:“你可知道我那隐疾发作时的滋味?你可知道每每半夜梦回,忽然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死去的感觉?即使我已足够小心。却仍不能阻挡病魔的侵袭,我又如何敢去拖累她?”
沈源身有隐疾,是我们这些伙伴一直的推断而已,但他亲口承认,这却还是第一次。
我沉声道:“消渴症?你确定了!”
沈源点头道:“不错,是西域神医术拉特亲口诊断,这病症无从治愈。你说,我这样的人生,如何配去追求虚无的幸福?”
我一时无语,半晌后仍强辩道:“即使有病症又如何?你习文练武无一不成……”
沈源苦笑着打断我的话:“这一切毫无意义,都不可能给她幸福,而那病症却足以让她痛苦,你……”正说着,他忽然脸色一变,就此住口。
就听一个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在商量什么坏主意呢?”听起来娇俏清脆,却是云翎到了。
三位程叔叔还没来,我们三人席地坐下。
云翎仿佛已然彻底抛开了恐惧,看她变戏法一般从行囊中掏出一壶酒来,又摸出三只碧玉小盅,全都满满斟上,方才对沈源道:“你来给我们送行。怎可没酒?”
举起酒杯,看着殷红的葡萄酒映在翠绿的碧玉之中,直如血滴。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脚下便是虹日城,明明前一刻还是愁云惨雾,被阴森诡异的凶案缠绕住整个心房;明明连同自己都已身中剧毒,朝不保夕,可此刻和这两个自小长大的朋友坐定一处,却只觉一切都如此的安宁。
生与死,成与败,仿佛都不那么重要,只要能有朋友,能在这样的时刻与你把酒言醉,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翎笑道:“好久没这么聚在一起喝酒了吧?喂,木头,上次咱们三个一起偷酒是什么时候?”
沈源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是咱们一道搬空了你老爹酒库的那次吧。”
我也不禁笑起来:“那次喝得真是痛快啊。对了,后来翎儿你非说有酒不能无诗,还要以诗祭酒。”
云翎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接口道:“对,后来为了凑诗,沈源去孙老夫子那里,把他珍藏的宋版书全偷了出来。”
我接口道:“咱们就在这座城墙之上,喝一杯酒,读一首诗,撕一页书……哈哈,直到满城都是飘飞的书页,孙老夫子才发现,心疼得差点……”
说到这里,我心下猛然一黯,才省起那个从小教我们诗书,看着我们长大的老夫子已经永远不在了。其他二人也是一阵沉默。
半晌,云翎打破沉默,娇嗔道:“你们两个还好意思提那事。那次明明是高刑你出的主意,沈源偷的书,我只是跟着你们撕撕书而已,为什么最后你们两个只是被骂一顿就算了,却只有我被爹一顿好打,还得满城巴巴地一张张去把纸捡回来?太不公平了!”
我和沈源对视一眼,三人忽然同时笑出声来。我只觉得那笑声似乎穿破了一片暗金色的愁云惨雾,给这暴风包围的虹日城内投下了一缕阳光。
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沈源沉吟道:“此番你们穿越风暴前去墨岩山,一路甚是凶险。而且据我平日听城主所言,那山上虽确有怀梦花,却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异人守护,连城主都不愿意招惹他,所以才把那里划为禁区。你们行事一定要当心。”
沈源一次肯说这么长的话实在罕见,也许他来送行,为的就是要嘱咐我们这番话吧。
我只感受到他这平实的话语中那份浓浓的关切,当即答道:“你放心,虽然情况未明,但万事其实不用想太多,不过是‘随机应变’四字而已。总之,我向你保证,我和翎儿一定会将怀梦花拿回来的!”
SIX
沈源忽然道:“高刑,说句实话,其实从小到大,咱们三人之中,我最看好你。”
我苦笑一声道:“你这安慰未免太假了吧。”
沈源淡然道:“你看我像会好心安慰你的人么?”
我再苦笑,照实答道:“不像。”
沈源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垛口处,看着狂卷天地的风沙,沉声道:“也许在其他人看来,我和云翎都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而你只不过算是稍有天分而已。但我知道,你的天分绝对不止于此,你……有些事,我和云翎都做不来,只有你才能完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想要开口让他说得再清楚些,却知道他若是不想说,怎么问也是白费力气,只得颓然叹了口气,又想起那莫测的“无衣”之毒,心情不禁更为沉郁。
突然,沈源哂然一笑:“高刑、云翎,若是杀一人可救天下,你们可愿为?”
我一愣,旋即明白,他当是和我一样,想起了恐怖的“无衣”。
云翎带着一丝愤恨的表情,道:“这‘无衣’忒也狠毒。白衣侯的敌人多言,其为邪魔一道,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沈源道:“若是你们一切顺利,我们却仍然至少须杀一人,杀那与此事无干的无辜之人。”
我摇摇头道:“都是人命,我做不到。”
云翎忽地一咬牙道:“若须用罪孽消去这灾劫,杀一人而救全城,我愿为修罗!”
一时间,我竟恍然觉得不认识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女。
沈源忽地一叹,道:“若我残生还有用,我倒希望那‘最后一人’是我,宁愿死在翎儿……比死在冷冰冰的病榻之上要强过百倍。”
这话几乎等于直抒胸臆了。云翎脸上一红,她显是早已知道沈源的病症,此刻看起来竟有些手足无措。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这自小长大的朋友。
沈源忽地一笑,道:“放心吧,怕死的人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还等着喝你们的庆功酒呢。时辰不早了,三位大叔怎么还不到?”
云翎闻言,赶紧随着转移话题道:“还有些时间。不如我们把事情整理一下,看看能不能理出一些什么头绪来?”这个提议倒不会有人反对。
云翎轻轻拾起一块白色的石子,道:“迄今为止,凶手一共动手杀死了五人,五桩凶案内的死者都是被‘无衣’毒死的。根据白衣侯和唐大公子所言,可以肯定我们所有人都中了无衣之毒,但应该三天后才会毒发,而凶手则有提前引发毒发之能,但必须与受害者接触方能做到。这也就是说,五桩凶案发生之时,凶手一定都在几位受害叔伯的附近。”
我和沈源点了点头。
云翎用石子在脚下黑色的条石上写下了“孙虞”两个字:“那我们就从第一桩凶案开始。孙伯伯被杀的时候,刚从家里出来,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之中,在他被害之前,有可能接触到他的只有我、你们两个、白衣侯、白衣侯的侍婢、唐仲生、段九霄、李怀戚、还有我爹!”每说一个名字,她便在石头上写出一个人名。
我一愣道:“你怎么连城主都怀疑?”
云翎娇笑一声:“我们既然讨论,就要考虑到所有的情形。好了,继续往下说。”
“第二桩凶案发生之时,我们和段九霄他们正在打架,而其他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我们打架的时候也可能在凶案之后。所以这桩案子,所有人都有嫌疑。”
“第三桩案子,当时我、你们、我爹在大厅,可以互相作证,李怀戚被我们捉住了。我们五个都不可能是凶手。”说着,她把这几个名字一一画去。”
“第四桩案子,孙老夫子被害的时候,我们三个分散守在老夫子的身边四周,彼此都看不到对方,所以都可能是凶手。”
“接着是第五桩凶案,王叔叔被害的时候,凶手一定是当时聚在一起的我们几个人,趁他不备下的手。于是,段九霄、白衣侯主仆都没有嫌疑。”说着,她用石子画去那几个人的名字。
结果已然出来!
我们愣愣地看着黝黑的石板上白色的痕迹。
所有人的名字都被画掉了……
居然没有凶手?
难道是无从捉摸的幽魂犯下的血案不成?
我的心中顿时泛过一阵阵的无力感。
SEVEN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问题又在哪里呢?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好香的酒啊,不知朱某可否共饮一杯。”随着话声,一袭白衫一步步走上城墙。
正是白衣侯朱煌,身后仍是紧跟着那鹅黄色衣服的侍婢。
丝毫不怕白衫被染脏,白衣侯也如我们一般席地而坐。云翎右手一晃,手上又凭空多了一只碧玉酒杯,嫣然一笑,放在白衣侯的身前。
那黄衣侍婢上前一步,执起酒壶,斟上半杯葡萄酒。
白衣侯缓缓举起酒杯,道:“凝碧盏,滴红酒,果然是绝配,比之七日烈酒,不遑多让。”言毕,他一饮而尽,脱口赞道,“好酒!”
第二日下午 阴暗的涅槃
ONE
一杯酒便似乎让我们和这神秘莫测的人物之间,距离拉近了很多。
直至此刻,我方才首次仔细打量这江湖上的头号人物。
看他面容清秀,双目间神采飞扬,只看面容似乎甚是年轻,至多不过与我们相当,但嘴角那一丝若有似无、嘲弄般的微笑,却又让人觉得他是如此的苍老,苍老得宛如秘窟古佛、沧海桑田。
正思量间,却见远处三道灰色的人影晃动,几个起落间便到了近前,却是三位程叔叔,也就是当年的三虎僧来到近前。
就看城外风沙犹自狂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沈源缓缓走过来,道:“我要去帮城主做事了,你们万事小心,记住,一定要平安归来,到时候我拿出珍藏的好酒来给你们庆功。”
云翎娇笑道:“酒是小事,到时候把你藏在左数第三个抽屉里的酥糖分我一半就行了。”
沈源一愣,旋即笑道:“好,你们平安归来,那些都给你。”说着纵身而起,飘然而去。
城墙上一时甚是寂静。
我的思绪止不住地乱窜。
此番我们前去寻找解药,按沈源所言,实非易事。可惜以我的武功,除了引路,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城中之事也是扑朔迷离,只看眼前这神秘莫测的白衣侯,究竟和一系列诡异的杀戮有无关系,这雄视天下的神话,究竟是敌是友?
白衣侯突然道:“高少侠神思恍惚,面带忧容,可是想到什么忧心之事?”
面对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云翎都不敢直接问询。我的惊疑自是不能当面说出。
我斟酌着答道:“我想起此番城中大乱,可惜在下武功低微,可为之事实在太少。”
白衣侯一笑,再举起酒杯,笑道:“你可想修得绝世武功?”
我道:“武道之极,自是我辈人人向往的,但在下也知道,大道并无捷径。在下的资质有限,早放弃了这番非分之想。”
白衣侯慢慢摇摇头,道:“那却也未必。”
TWO
我尚未及答话,骤见白衣侯身后那黄衣侍婢一步上前,左手骈指如刀,疾点向我眉心。
这一下变起突然,我吃惊之下疾运真气,欲要避开,却觉身体如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拉住,丝毫动弹不得。更诡异的是,仿佛时间一下变得无比缓慢,我虽不能动,却清晰地看到那侍婢的双目霎时间变得一片血红,左眼内双瞳一闪即逝。
而就在同时,见那侍婢纤纤细指直朝我眉心点来,一边的云翎大急,飞身扑上,挥掌攻向那侍婢的手臂。
程二叔也一声大吼,双掌成钩,抓向那侍婢的左手。而程大叔挥掌攻向那侍婢的左肋,程三叔却是转身拉开架势,盯住犹在品酒的白衣侯。
身受三大高手的围攻,那侍婢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惊惶,指向我眉心的手臂一翻,柔弱无骨地做出了一个诡异的扭曲。云翎的一掌顿时收势不住,落在空处。
那手臂再轻轻一转,恰好拨在程二叔虎爪手的空门之处,程二叔身不由己地踉跄侧跌两步,双手不及收力,恰抓在正全力攻上的程大叔的手掌上。二人大惊,急急收力,定神推开,显得有些狼狈。
从侍婢突然发难,到三人分别被击退,不过眨眼间事,若在平日,我根本看不清这些过招的细节,但这一刻,却仿佛所有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缓慢地一一映入我的眼帘,令我看得一清二楚。
尚未从这奇异的体验中醒悟过来,侍婢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点在我的眉心之间。我只觉,一股寒冷如冰的异种真气瞬间侵入眉心,再一路向下,瞬间走遍了我的四肢百骸。一时间,我的全身直如落入冰窟一般,冷得连血液都要冻结了。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片刻之后,那冰冷的感觉消失无踪,侍婢撤手后退,依旧如方才一般站在白衣侯的身后,那奇异的时空放慢感也随之消失。
若非见到云翎和三位叔叔还在一旁,剑拔弩张,我直怀疑一切是否真正发生过。
云翎顾不得其他,赶忙冲过来,左掌搭上我的天惠穴,急急运气查探,同时连声问:“怎么样?有事没有?”
我潜运真气一周天下来,只觉与平日并无什么区别,未曾感到受伤,当然也没有什么功力大增的感觉。
看着焦急的云翎,我缓缓摇头,挤出一个笑脸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白衣侯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道:“高刑,你若见到墨岩山主人,烦请替我带一句话,就说‘五十个时辰’。我这就告辞了,小姑娘,你的酒不错。”说着径自转身,下了石阶。
云翎怒道:“你方才做了什么……”
程二叔走上前来道:“算了,既然高刑没有受伤,咱们就不要与旁人纠缠了。风沙已然减弱,咱们须尽快上路,否则若是日落前到不了墨岩山,等风暴加强,可就完了。”
THREE
想到每一个时辰,城中都会有一位叔伯去世,我们便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入墨岩山。
但城外的风暴一起,移山填海,百里内直如地狱,唯有两处风眼,即虹日城与墨岩山。可连接二处的短短数里,即使在这风暴暂低的午后,依然如鬼域般恐怖。饶是我等一行五人均有功夫在身,这平日里遥遥相望的一段路程,我们也居然走了三个时辰。
虽然黄沙漫天,看不清落日的余晖,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已经到了黄昏,因为方才一直稍微有些减弱的风暴,又开始加强了愤怒的攻势。
一脚踏上墨黑色的山石,我和云翎均是长出了一口气。三位程叔叔则口角沁着血丝,怕已身受内伤。
方才那短短数里路程上的风暴之威,实在不是人力可抗。而我和云翎两个小字辈,是因为有三位叔伯的照顾,反而除了身上的几处血痕外,并没受什么内伤。
程大叔看着墨黑的山岩,沉声道:“这山的主人是一位奇人,当日曾经为了一些小事和虹日城起过争执,云副也曾经败在他的手上。若是我们此行顺利那是最好,否则一会儿,你们务必小心。”
我心下一惊,原来城主都曾经败在过这里的主人手下。怪不得此行如此慎重,竟出动了这许多高手。
墨岩山,山石皆黑,飞鸟不落,草木不生。
没时间调息整顿,程大叔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扬声道:“虹日城拜见墨岩山主人,请现身一见!”虽是内伤之下,却仍是声若洪钟,隐隐竟压下了山外肆虐的风暴。
山谷回音,旋即淡淡散去,却没丝毫其他的动静。
程大叔皱了皱眉,继续道:“虹日城今日有些麻烦,还望阁下看在相邻之情,伸把援手,城内异日自有报答。”
山上仍然没有动静。
程三叔性子最急,抢道:“山中怕是无人,咱们自己进去便是。”说着,身形一纵,直朝山谷深处奔去。
他一纵之间,身形方要落地,却见黑黝黝的山岩中一条黑影骤然飞起,转眼间便冲至程三叔的面前,双臂直直砸下,恰是简简单单的一招“力劈华山”。
此刻,恰是程三叔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这一招天下用剑人都会的简单剑招恰好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威力。程三叔身在半空,无法借力转向,正是避无可避。
程三叔虽一时不察,但终究为少林嫡传、边关战场上血浸出来的绝世猛将,当此情形,大喝一声,双掌上扬,轰然一声巨响,和那黑影重重对上一掌。
黑影突袭而出,全力施为,又占了地利,但终究比不上程三叔数十年的精深修为。
一对之下,黑影被震得凌空翻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双腿一蜷,趁势重重踹出,直朝程三叔的脸面而去。
程三叔借那一掌之力,加速下落,险险躲过这一脚,落地后却是噔噔噔连退三步,一脸惊异地看着这位突袭的“杀手”。
FOUR
此刻,我也看清了这“杀手”的真面目。
——看它混身漆黑,身形低伏,双眸顾盼间精光四射,正充满敌意地盯着我们这一行人。
原来方才突袭程三叔,与成名三十年的高手战成平局的“杀手”,竟然是——只黑豹?一只会剑法、有内力的黑豹?
看这畜生中规中矩地摆着“伏鹤惊蛇”的剑势,我微微苦笑,看着犹自晃着脑袋的程三叔,我知道大家都和我一样,一定在怀疑自己的脑袋或者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连一只畜生都能够学会剑法,和精修数十年的高手对上一掌,那我们这些学武之人岂不是都该集体自杀以谢?
那黑豹显然没有我们的这等耐心,低吼一声,闪电般又朝程三叔扑去。
程三叔方才是猝不及防,惊疑过度,此刻心神定下来,冷笑一声,哼道:“好你个孽畜!”
就见他身形不动,左掌一挥,直直击向那黑豹的脑门。
黑豹虽是先动,程三叔的掌却是后发先至,眼见就要击中黑豹的头颅。那豹子尾巴一蜷,竟毫无借力便硬生生在空中一个旋身,躲过了三叔的一掌,紧接着两只前爪疾挥,虽然是用利爪攻敌,但其剑意一现,竟是一式正宗的少林狂龙伏魔剑法。
若是一个人,任你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也不可能做到在空中不借力硬自转身,但这黑豹本是与猫一属,天生有这等异能。一时间,程三叔也有些狼狈。赶忙后退一步。
但用少林剑法对付这少林高僧,实在有些班门弄斧。程三叔虽然后退,左手去势却不变,五指轻轻一拂,已然破解了那来势汹汹的一击。
黑豹一击不中,伏地而啸,目露凶光,一副欲择人而噬的模样。
程三叔冷笑连连,踏前一步,方要出手,却听深山处一声悠长的啸声传来,声音幽远,那黑豹闻声一个转身,纵跃而去,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我等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此地主人知道单凭那黑豹挡不住我们,索性将它召回。但那啸声过后,山中却再无声息。
程大叔扬声道:“打扰了!”说着领头朝那啸声的来源走去。
我们紧随其后,心下却不由忐忑。
此地主人是何方高人,我至今仍然毫无头绪。只看他养得一只畜生竟然就如此灵异,其人只怕更加深不可测。
看如今情形,他对我等实在不算友好,不知今日之事能否顺利。若不能拿到怀梦花,那城中……
我已不敢再想下去。
FIVE
黑豹纵跃如一条淡淡的黑影。但终究快不过我们。
远远就见它跳入山巅一个深幽的岩洞中,我们对视一眼,这里怕就是此间主人的居所了。
程大叔轻咳一声,方待开口,却见洞口处黑影一闪,那黑豹竟又漫步走出。步伐优雅,仿佛方才狼狈而逃,只是我们的错觉而已。
但我们都无暇看这奇异的畜生,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随后缓步踱出的少女夺去。
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样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少女。
她的面容极美,美得几乎不像一个“人”,以至于让人一眼看过,想到的却不是美,而是,妖。
似乎连环绕在山边的黄沙都被这神秘的少女所威慑,不敢再行狂啸,慢慢平静了下来。
那黑豹紧紧跟随在少女身后,不住低吼,看来竟似在对她讲述发生的一切。
她是谁?
莫非传说中的山鬼此刻复活在我们的面前?
那少女一身紫色长裙,却看不出是由什么材质所造,随意得有些张扬。
她微微侧头,却并未面向我们,开口道:“诸位请回。”
此刻,我才恍然惊觉,少女的双目一直不曾张开。
这独居深山、绝色无双的少女,只怕,竟是盲的。
饶是以程大叔的禅定功夫,方才也一时失神,此刻听到少女的声音,方才醒觉,略有些恼怒,沉声道:“我等诚意相求,姑娘竟然都不愿赏面听一听我们的请求么?”
那少女又是微微侧一侧头,面上闪过一丝迷茫:“你们的请求,与我何干?”这简简单单九个字,却一时噎得程大叔接续不上。
云翎踏前一步,微笑道:“这位妹妹,我们虹日城此番遭蒙大难,关系到全城数百条人命,希望……”
话没说完,那少女微微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朝左轻轻一靠,恰好坐在一块山石上:“你们想抢怀梦花?”
云翎一窒,程大叔忙道:“这‘抢’字如何说起?我等只是希望,姑娘能够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援手……”
他的话再次被少女打断:“你们很需要这花?”
这还是这神秘的少女现身后,说的第一句让人不难回答的话。
程大叔点头道:“我城中数百居民身中‘无衣’剧毒,生死悬于这怀梦花之上,还望……”
那少女再次打断他的话:“你们的理由与我无关,我不想听,也不肯给你这花,你待如何?”
程三叔重重踏前一步,大声道:“姑娘的心肠忒也硬了,如此,我们便只好得罪了。”
那少女微微侧头,忽然扑哧一笑:“无非还是抢花而已,又何必说那许多废话?”
我只觉脸上一红,这盲女说话句句诛心,却让人无语反驳。
却听那银铃般的声音续道:“你们自认身系数百人命,理由光明正大,所以势在必得,我却只问一句,若我告诉你,我也需要这怀梦花,去救数万人的性命,你们可肯放弃?”
连程三叔都一时默然。
只因我们都自知,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因为城中的数百人,都是我们的亲朋好友,而那数万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必须救自己的亲人!
盲女微笑,道:“对吧?所以我说,根本不需要听你们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但花却只有这少少的几朵,所以,谁能拿得到,靠的不是理由,而是实力。又何必浪费时间,说些个废话呢?你们出手吧!”
SIX
程三叔被这一番抢白呛得面色通红,却悄悄后退了一步。
一群成名江湖数十年的前辈,恃强强抢一位残疾少女之物,这种行径,对于少林三虎僧来说,实在不容易做到。
我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道:“白衣侯也在虹日城,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少女轻轻“咦”了一声,道:“什么话?”
我此刻还是想不明白,白衣侯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此刻这句话对我们会有什么效用,当即只好将原话带到:“他说:‘五十个时辰。’”
少女轻轻一笑:“他的算盘打得够精的。废话少说,动手吧。”
我们对视一眼,怀梦花终究是要拿的,在城内数百人命的压制下,所谓道义也只好暂放一边了。
程大叔慢慢踏前,道:“如此,请了!”却是等待那盲女先出手。
少女微微转头,白玉般的耳朵似乎微微动了动,却并不出手。
程大叔眉头一皱,道声:“得罪!”直直一拳击出。
“三佛顶礼”,少林拳法起手的第一式,天下学拳人无人不会,但能将这一式使得如此风生水起,直如有开天辟地之势的,怕是在少林寺中,也再找不出第二人来。
少女披散的长发被这拳风扬起,但其脸色却丝毫不变,仿佛根本觉察不到这致命的一拳眼见要砸上她的面门。
就见黑影一闪,那黑豹动了!动作矫捷刁钻得完全不像一只无知无识的畜生。
淡淡的黑影瞬间切入了程大叔的左肋下——“三佛顶礼”一式唯一的破绽之处。
程大叔右掌一回,方待震开这烦人的畜生。瞬间,仿佛我们跟花了一般,那少女骤然从那岩石上消失了,而下一瞬间,紫色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程大叔的左侧,五指如兰花般拂向他的背后。
虽然知道,这只是因为她身形太快让我们产生的错觉。但这神异一般的身法仍旧让我们惊惧不已。
太快了!
程大叔身子右倾,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在右臂上对付那只黑豹。万料不到那少女的身法竟能快到如此地步,猝不及防之下,只得勉强收招,身子强自一个打旋,右掌接上少女的五指,左掌勉强出招,接上那只凶悍的黑豹。
两声巨响!
只见黑影一闪,黑豹一个倒翻被震回原地,紫衫盲女凭空出现在那巨石上,右手犹自抚摸着黑豹的背——仿佛方才那一招交手,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我们却清楚地知道,方才那鬼魅般的一幕不是我们的错觉,因为程大叔噔噔噔连退三步,面色惨白,片刻后,惨然一笑,一口鲜血喷出,竟是在一个照面间,就在这盲女手上吃了大亏。
我们大惊,快步赶上。程大叔轻轻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事。
我们又一次转头看向那神秘的少女。
经历方才的那一幕,没人再敢小看这独居荒山、神秘莫测的盲女。
SEVEN
少女轻轻抚摸着黑豹的后背,轻笑一声:“看来你来之前便已经受了伤,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都说有力者得之,又何必硬逞强,非要一个个地来?”
我方几人对视一眼,我能看出,一瞬间三位老人已经下了决心。
——这少女实在神秘,一身武功深不可测,若是单打独斗实在无人能敌,而怀梦花势在必得。为了那满城的人命,他们也只好不顾这一世清名了。
轻喝一声,三位老人同时跃起,从三个方向朝那少女扑去。多少年万军丛中的血战已经让这三位师兄弟建立起无间的默契。六只手臂合击之下,隐隐封死了少女所有出手的路径。
我和云翎尚未及出手,却惊见那一袭紫衫再次毫无征兆地脱离了似乎毫无空隙的包围,猝然出现在程大叔的后方,双手轻拂,朝程大叔后背击下。
不及多想,我大喝一声示警,同时与云翎双双飞起,迎向那妖美至极却也强悍至极的敌手。
瞬间,我们六人战在了一处。
EIGHT
强悍!
力战数招后,这是我唯一剩下的想法。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一个年纪看来比我还要小上许多的少女,竟然能有如此恐怖的武功,如此强而有效的战斗方式。
没有什么花巧炫目的招式,只是凭着鬼魅般的身形,和比之三位老人还要强上许多的内力,面对我们这五人的围攻,一人一豹竟然是游刃有余,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战况逐渐进入胶着之态。
这就是真正的强者力量?
我无由地一阵感慨,不知道和城中那神秘莫测的白衣侯相比,这少女的武功又如何?
这些传说中的人物,为什么近日竟然会逐一出现在这荒漠小城?
稍一走神,盲女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一掌印出。我能清晰地看到对面云翎惶急的面容。
但这盲女速度实在太快,不仅我来不及躲闪,众人也都抢救不及。只听一声闷响,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我的背上。
以盲女那比之城主还要强上一些的内力,我心下一黯,涌上将死的颓然。可片刻之后,却骤然惊觉,那一掌掌力方要吐出,却急速收回,预料中的吐血重伤根本没有到来。
我大喜,不及多想,赶紧一个旋身。
却见那盲女身形一闪,又自回到大石上盘膝跌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轻轻举起左手:“停!”
如此战况,这少女却如闲庭散步,说战就战,说停就停,难道方才她竟然未尽全力?
我们心下不由一阵惊惧。
这少女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魔力,随着她的话语,我们五人齐齐止住了脚步,想听听她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少女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以索解的问题,但那有如讥讽的微笑却始终挂在她嘴边。
半晌,仿佛不愿再想那些不可解的问题,少女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们想要怀梦花,但你们可曾见过这花?”
我们对视一眼,均自摇了摇头。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连“怀梦”这两个字我都没有听过。
少女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先带你们看看这花。你们知道了花是什么样子,再去拼命也不冤了,是么?”
NINE
怀梦花,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愣愣看着眼前这乍一看毫不起眼的小花。
——细小的花径,翠绿的叶片,黄色的花萼,嫩嫩飘摇在一片岩石组成的荒漠中。
但细一看,那花,竟然似是透明的。
不是那种晶莹剔透的透明,而是如浓雾一般,虚无缥缈的透明。
盲女虽目不能视物,却似乎看到了我满脸的惊讶,笑道:“可知此花为何名为怀梦?几位不妨摸摸看!”
不知盲女为何态度突变,三位老人依旧满怀警戒地盯着这强敌。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低下身来分别伸出一只手,摸向这虹日城的唯一希望。
大惊!
仿佛眼睛欺骗了我们。我们的两只手,毫无阻碍地握在了一起,那娇柔的花朵竟如不存在一般,就这样毫无阻碍地从我们的手中穿过。
仿佛,那花不过是一个幻影。
或者说,一个梦?
不等我们从惊讶中清醒,盲女已微笑道:“如何?此刻可知道此花名字的来历了么?就是我不拦你们,你们又准备如何把这朵花带走呢?”
虽然从一见面,我们就不断被这墨岩山的主人抢白,但这句话一出,却真的让我们明白了,什么叫作“哑口无言”。
TEN
似乎能看到我们凝重无比的神情,神秘的盲女鼻子一皱,微笑道:“我来与你们打个赌,如何?”
不等我们回应,她微微侧头,双目仍是紧闭,却似乎有两道目光一一在我们五人的身上扫过,最后微微一点头,忽然伸手指向我:“你,便是你。咱们单打独斗一场,若你能撑过我的十招,我便将怀梦花交给你们,并告诉你们如何将它带走,如何?”
所有人都是一愣,我们实在想不明白,在她如此大占优势的此刻,却为何提出这样一个明显对我们有利的赌局。
那少女轻笑道:“其实花对我并没什么大用,让你们拿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必须是你能撑过我十招才行。否则你们就乖乖退走,再也不要打怀梦花的主意,如何?”
想起那紫衫少女鬼魅般的身手,我原本以为事有转机的兴奋心情不由一黯。
别说十招,若是单打独斗,只怕一招之下我就会败在她神秘莫测的武功之下。到那时,城中数百条人命又当如何?
程大叔忽然踏前一步道:“好,我们便应下了。只是我们一路到此,太过疲惫,需要休息一下。”
紫衫少女一笑道:“这是自然。”
说着她抬头,紧闭的双眼似乎望向那越来越暗的天色:“马上就要天黑了,若在夜里比武实在对你们不利,我也不想占这种便宜,咱们便定在明早再比如何?”
程大叔立时应道:“如此甚好。只望姑娘届时莫要用别的手段!”
那盲女一笑道:“以我雷翳之力,何须什么手段?”
战到此处,我等方才第一次听到这盲女的名字。
雷翳?这名字实在耳生得很。
果然山泽孤海多奇绝之士,我等实在不过是井底之蛙,以这盲女的武功、手段,只要稍入江湖,怕又是一个武林的神话。
程大叔不再说话,朝我一示意,便率先朝外走去。
ELEVEN
黑夜中,这通体黑色的墨岩山看起来直如魔王的巢穴。
我看了程大叔一眼,嗫嚅着开口:“大叔,我的武功……怕不是那姑娘的对手。”
程大叔放下手中的水囊,脸色却平静如初:“这女子的武功诡异,看不出路数,威力却巨大。若单打独斗,便是我们几个老东西没有受伤,也不敢说能胜过,你不是她的对手,也没什么丢人的。”
云翎脸色大急,道:“那明早的比武,岂不是……?”
程大叔脸上有一丝冷笑乍现即逝:“这女子武功虽然甚高,但却太过骄傲,笃定自己可以力压咱们,方才定下这个赌局,想玩猫捉老鼠。咱们就让她吃上一个闷亏。”
我苦笑道:“以小侄的力量,又怎么才能让她吃亏?难道这世上有能让人一夜之间武功增长十倍的秘法?”
这个时候仍要开玩笑,实在是我的劣根性作怪。
没想到此言一出,三位老人竟皆沉默,半晌,程大叔面色沉重地微微点了点头,道:“有,确实有!”
TWELVE
篝火烈烈,程二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愣愣看着面前三位沉默的长辈,云翎却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叔,真的有方法能短时间内增强高刑的功力?”
程大叔慢慢站起,缓缓踱了几步,骤然一个转身,面色坚决道:“不错,我们三兄弟合力施为,拼着损耗三成内力,可以施展我少林的醍醐灌顶秘法,短时间内贯通高刑的生死玄关,可使其在三个时辰内内力暴增三倍。以高刑的天资,相信足以对抗那女子十招。”
这等秘法实在是闻所未闻,但想到夺得怀梦花有望,我和云翎都是大喜。
片刻后。云翎又追问道:“那……三个时辰之后呢?”
程三叔道:“这贯通只是靠我们兄弟的内力支撑,三个时辰之后待我们内力消散,自然……”
程大叔接口道:“自然恢复原状,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你这个丫头也别想着让他不,而获的好事了。”
云翎俏脸一红。我省起一事,道:“可这要损耗三位叔叔的三成内力,这代价……”
话没说完,程大叔已截口道:“我们三个老骨头练了几十年,损耗一些没什么,如今取回怀梦花才是正经大事。你就不要拖拖拉拉的了。此刻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们赶紧睡一觉,恢复体力,待天放亮之时,我们兄弟为你施行。”
想到城中人命关天,我也知此刻不是磨蹭的时候,于是依言躺下,阖目休憩。三位叔叔就在身边,云翎自也不好意思离我太近,远远斜倚在一棵树边,嫣然一笑,想是累得紧了,不久便酣然睡去。
三位叔叔说得轻巧,我却知这逝去的三成功力决不是将来就能轻易练回来的那么简单——不说能否练回的问题,只看如今城中暗藏凶险,那不知面目的敌人正在虎视眈眈,明显是将目标瞄准了所有老一辈的居民。即使我们能拿回怀梦花,度过眼下的劫数,但城中实力大损,又要如何面对那神秘、强悍的敌人呢?
三位老人自损三成功力,等于是在奉献他们面对危机的能力。或者说,是在奉献他们生的机会。
如果我能再强一点……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我只能接收三位老人的牺牲,也要尽力完成我。作为一名虹日城人的责任。
——击败雷翳,拿到怀梦花!
THIRTEEN
云翎的面上带着一丝不常有的焦虑。
一会儿,三位老人便将联手为我施展醍醐灌顶秘法,在此期间,我们四个人将只能靠她一人守护。
想到那盲女雷翳鬼魅一般的身手,若她真的毁诺攻来,云翎怕也未必能护得我们周全。
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程大叔微一示意,三位老人盘膝坐于地上,将趺坐于地的我围在中间。下一刻。我只觉全身一震,几股强大浑厚的内力从几处要穴涌入我的身体,游走于经脉之中。
我本身的内力远不及三位老人中的任何一人,经脉尚未被完全打通,此刻内力一人,周身脉络顿时被撑到极限。
霎时间,我只觉全身上下直如刀割寸剜,一条条经脉仿佛要寸寸断裂一般,若非事先被点了穴道,只怕这般剧痛之下我会霎时逃离。
更雪上加霜的是,如此折磨之下,我却丝毫没有疼晕过去的迹象,相反的,脑子反而越发地清醒。清醒地感觉着这欲以非常手段跨越进境所要付出的代价!
程大叔的声音响起:“集中精神,引导内息,归于丹田。”
剧痛之下已然有些木然的脑子闻言,骤然省起方才大叔的指引,我强凝精神,忍着这酷刑一般的剧痛,凝聚内力,试着去引导那几股正强横地横扫我经脉的内力。
可那外来内力委实强过我自身的太多,好在待三位大叔停止运功时,那些内力已无根无源,加上我的内息稍一引导,一周天之下,便朝丹田而去。
既受控制,痛感便也轻了不少。我甚至能看到三位老人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刻离成功只是一步之遥,只要内息归于丹田,加上方才被打通的经脉,我便能在短时间之内拥有足与三位老人同等的战力,虽然只能持续一段很短的时间,但应足以应付下面的决斗。
未及欣慰太久,异变陡生!
那三股强大的内息缓缓在我经脉内运行一周天,打通生死玄关后,骤然一股强大的吸力出现在我腰后雪山之内。这三股内息骤然转向,我那引导其归于丹田的微弱内力霎时被击溃。
如同脱锁狂龙,三股狂暴的内力不再受我的操控,脱离正常路径,翻滚着直直朝那奇妙的吸力涌去。同时,我能感觉到更强大的内力从三位老人依旧贴在我要穴处的手掌上涌入,紧随前面的三股内力,源源不绝地度入我的雪山之中。
雪山之内似乎有一道极为霸道的内息正在翻滚,它源源吸收着从三位老人身上涌入的内息。而这一切,已丝毫不受我的控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骤觉外力一断,三位老人的手掌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雪山内再没有内力吸收,只觉三股内力在内混合,然后猛地喷薄而出,游走于经脉之中,一个周天后,一道直直冲入丹田。
我只觉身体剧震,一口鲜血喷出,失去了知觉。
成功了吧……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意识。
FOURTEEN
张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云翎凄然欲泣的双目。
我心下一阵感动,竭力开口道:“我没事了。”声音沙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云翎骤听我说话,大喜之下,秀目中含着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下一刻,她骤然俯下身来,吻上了我的双唇。
我一时被惊得连身上的剧痛都忘了,只沉浸在那温润的柔软中。直到听到边上的一声轻咳,我们才骤然省起,三位老人还在边上。霎时间两张年轻的脸红得像被灌了三坛七日醉。
借着微微的曙光,我在云翎的搀扶下勉强坐起,只见程大叔疲惫地斜倚在一棵枯树边,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十岁。
程二叔的面色一阵血红,沉声道:“你……”。
只说了一个字,程大叔骤然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续道:“秘法已成,你去吧!”
FIFTEEN
狂暴的飓风涌入这墨岩山后已经弱了许多,但风中夹杂的沙粒仍能冲破护身罡气,打得人脸生疼。
面前的盲女雷翳面对着我,双目仍是微闭,仿佛正用那闭着的眼紧盯着我一般。
我真的能接下这神秘高手的十招么?
良久,她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径自飞身攻上。
十指轻拂,雷翳骤然出现在我的前上方,一掌攻来。
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今日雷翳的出手比之昨日慢了许多。她昨日如鬼魅一般逼得我们顾此失彼的一掌五指,如今看来快虽快矣,却能被清楚地看出来势和变化,甚至能被清晰地预见到,它下一步要往哪边攻来。
当然不可能是雷翳的武功退步了,看来,醍醐灌顶秘法的效果已经开始显现。
我顾不上欣喜,看着那兰花般拂落的五指,左手微抬,骈指如刀,刺向那兰花蕊处。
盲女雷翳武功委实高过我太多。昨日她出手快逾闪电,我纵然能看出她在出招,却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能处处挨打。但如今却已不同,大拙破巧。虽然她的速度仍然如鬼魅般让人眼花,但我只要谨守自身,一边暗自适应体内澎湃的内息,一边守住几处要害,则虽然仍被她压制在下风,却一时无败退之虞了。
第三招……
第七招……
第八招……
大拙破巧,果不其然,这一夜的秘法虽然不可能让我凭空跃居雷翳这般一流高手的境界,但凭着三位老人合力渡起的真元,靠着我这只守不攻、以己之长破敌之短的战术,眼看着十招将过。
第九招!
雷翳骤然一声冷笑,招式一变,不再游击着伺机攻敌,左手五指并拢,竟是以掌为剑,直直一记突刺。
相比方才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这一招平朴得紧。我却无来由地心头一紧,不敢怠慢,运起尚未曾贯通的内息,挥掌迎上。
霎时间,我只觉耳边轰然巨响,全身经脉大震,喉头一甜,大口鲜血喷出,身子被震得平平飞出,然后轰然摔在地上。
好强的一掌!
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觉混身真气乱窜,稍一动身子,又是一口血溢出嘴边。
第十招!
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雷翳
飞身扑上,掌风如刀,直直斩向我的头颅。
小客栈中各方高手的突然出现;惨死的老孙头;虹日城墙上的血字;接连被害的老人;被揭露的六堡众传奇;神秘的“无衣”之毒;全城人危在旦夕的性命;唯一的希望怀梦花;还有、还有云翎的眼泪和吻……
这两日的情景瞬时间一幕幕闪过脑海,一张张面孔旋转着,闪动着,融合着,最后成了雷翳攻来的一掌。
我不可以死!
骤然,黑色的墨岩山,橘色的天空,漫天的黄沙,似乎都连成了一体,那盲女飞身而至的身形在一片苍茫中画出了一道弧线——一道漂亮,但却还不算完美的弧线。
霎时间,我突然看到了她的破绽,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内息瞬间贯往左臂,勉力抬手,迎着雷翳的来势,轻轻一拨……
只这轻轻的一拨,那仿佛一往无前的攻势霎时被瓦解,轰然一声,她无处宣泄的掌力重重击在我的身侧,黑岩破碎纷飞。
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几乎热泪盈眶,不仅因为我胜了这一场赌局,更因为我知道,我终于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境界。
云在青天水在瓶!
天地万物,自有其所在,只要找出它固有的规律,自然便可以寻其弱点,各个击破。
这便是我虹日城云天神功的真谛。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我终于找到了那天地间的至理。
虽然这进步是借来的,虽然它可能只会是短短的一瞬,但我毕竟曾经感悟到这个境界。最起码在那一瞬,我终于踏入了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感觉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坚韧了许多。
那盲女雷翳倒也守信,收手后退,脸上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道:“恭喜,你们赢了,怀梦花你们可以拿走。要注意,这花必须在清晨服用,方能解百毒。”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在说“恭喜”的时候,依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SIXTEEH
怀梦花,能解奇毒,生于虚无缥缈间,须以烈焰加之,方可成形。
黄沙漫天,我等站在墨岩山口,等待着午后时风暴渐弱。
墨岩山主人、那神秘的盲女雷翳果然守信。
一朵娇嫩的小花此刻正静静躺在我怀内的火匣子中,这便是虹日城生的希望。
那场决斗已经过了许久,那澎湃的感觉却仍然未曾消失,而三位老人的颓然之态也无丝毫的起色。
眼见风沙稍弱,程大叔勉力抬头望天,道:“走吧,我们这三把老骨头,这次可全靠你们了。”
我和云翎都是一惊,道:“大叔,您的功力还没有恢复么?”
程大叔笑道:“昨夜告诉你们的其实并不完全准确。我们三人此刻并不是失去了三成功力,而是功力全失。接下来,我们就要靠你们保护了。”
我一时大惊,没想到竟然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看着三位颓唐的老人。我心下一酸,赶紧转过身去,强笑道:“走吧!三位叔叔请放心,我和云翎即使拼了命去,也必然护得你们周全。”
第三日下午 真相的一角
ONE
遥遥看到那黑黝黝的城墙,我只觉浑身一松,几乎要无力地倒下。多亏云翎一把将我扶住。
虹日城,我终于回来了!带着怀梦花,带回了希望。
肆虐的黄沙在我身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口,好在那救命的希望——虚无缥缈的怀梦花,犹自好好揣在我的怀中。
今日的风沙比之昨日,犹要剧烈许多,若非我体内那强大的真气至此未泄,怕是我和云翎几人都不可能回到这小城。
城墙上,只看到一袭青衫遗世独立,正是沈源遥遥望来。
看着这仅仅一天不见,却已然恍如隔世的友人,诸人一时无言。
半晌,我勉强一笑,重重点头道:“幸不辱命!”
沈源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淡淡道:“我们,找到唐斯月了。”
TWO
确切地说,是找到了唐斯月的尸体。
这个我们目前最重要的线索,我们所寄予最大希望的一线光明,已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悄悄躺在小城的角落里。
正如没人知道云翎的那个秘密据点一样,我到此刻才知道,城中同样不为人知的所在,绝对不止一处。
我们太熟悉这座小城,熟悉到只会在那些平日惯常出入的所在搜索,所以,反而是两个外人——段九霄和李怀戚,找到了这个隐秘的地方。
直到此刻,我方才对云翎提议要这两个外人加入,口服心服。
此刻,唐斯月便静静地安睡在一座隐秘小屋的角落里,面目依稀和那日看到的画像相似,犹存稚气,却安详得可怕,安详得……不像一个死人。
面目如生,不见任何血迹,怎么看都是中毒而死。
用毒之人终死于毒!
一阵无力感瞬间侵袭了我的全身。
下毒之人死了?
那我所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这个小城注定将要毁灭?
我提不起精神来听他们讲述具体的细节,也无力回答对于取得怀梦花过程的询问,甚至不愿意再去考虑将要面对的一切。
而唐仲生,只是愣愣看着妹妹的尸体,默然无语。
云翎看着他,几次张嘴,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最后转过身来。大声道:“未必是唐小姐下的毒!可能是凶手为了解药,才杀死了唐小姐也说不定。”
不错!也许,这一切不过是那狡猾、凶残的凶手所为。
那么说,我们还有希望?
这小屋子位于磨坊之下,屋内丝被玉枕、笔墨妆台,虽然看得出布置仓促得很,却也是齐全至极。
一行人默默在小屋内搜索,不放过一点可能的线索。
找出凶手,谁杀了她?
那将是我们最后的线索!
突然,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不用找了,九妹是自杀的。”
我们愕然抬头,说话的却是唐仲生。
不知道他如何能够如此确定!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焦在这刚刚痛失至亲的年轻人身上。
唐仲生轻轻举手,抚在唐斯月的眼睛上,替这死不瞑目的少女阖上双目,动作慢得让人直觉心焦。
就见唐大公子慢慢站直身体,颤声道:“没人可以毒死我们唐家的人,斯月是自己服毒而死的。”
即使悲伤,这唐门新秀的眼中仍然没有卸下那满目的骄傲。
THREE
唯一的一条线索,断了。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死局!一时间,那曾经无比珍贵的怀梦花似乎已成了个笑话。
云城主带走了怀梦花,大部分人都已经走了,而云翎,仍旧不死心地留在屋内,一张张地翻看着桌上的一沓纸笺。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屋内其他人看向我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沈源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从你们出城,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再被害。”
我最担心的梦魇竟然没有发生,我心下一喜,但紧接着的,便是怵然一惊。
没有人被害,没有发生我想象中满城亡魂的惨状,这固然是绝对的意外之喜。但这是否也意味着,凶手可能就在我们出城的五个人之中?
我心底一沉,再想起他人的目光,恍惚间竟觉得充满了杀意!沈源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云翎的声音骤然响起:“高刑,过来看。”
我循声看去,却见云翎手中举着的,却是一张纸——张白纸而已。
看我不明白的样子,云翎道:“这种纸笺我用过,一叠应该有二十张,我方才数了一下纸数,发现这叠只剩下了十九张,也就是说,有一张被用过了。”
唐仲生站在唐斯月的尸体旁,背依然挺得很直,似乎怕一弯腰,便会有眼泪落下。
此刻他看着那张白纸,苦笑道:“那又如何?用过的那一张在哪?如果那上面真有凶手的线索,怕是他早已把它销毁了。”
云翎瞄了一眼手中的白纸道:“希望我们的运气好些吧。”
“你想想,如果事出紧急,或者唐小姐根本就是厌世,准备自杀,她会如何写字?她是否会慢悠悠地铺纸研墨?不会。我相信她会随手抓起笔,就在这叠纸上写下遗言,对不对?”
这话说得啰唆,实在不是云翎平日的风格,我能从中听出一丝紧张。
唐仲生也听明白了云翎的意思,犹豫地问道:“你是说,你能想办法从下面的纸里看到上面曾经的字迹?”
她自然能,那是孙老夫子曾经教过我们的小把戏。
云翎道:“不错,我只需要一些药粉。”
许多年了,即使孙老夫子已然逝去,这种他当年调制的显墨药粉却依然有效。
轻轻洒在那第二张白纸上,我、云翎、唐仲生三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只需要十次呼吸……
我们对视一眼,云翎毅然抬手一拂,满纸的药粉骤然飞落。
不,还剩一些!
唐斯月果然是就着这一叠纸写的字。此纸虽然是上好的纸笺,几乎没在它的下一页上留下丝毫墨痕,但这些对墨迹异常敏感的药粉还是被肉眼不可见的墨水留在了纸上。
于是,我们都看清了那些潦草的字迹。
两行,歪歪扭扭:
生无可恋,泪湿枕畔。
字歪斜而无序,每一笔都剑拔弩张,似乎不容于世,实在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我们齐齐看向唐仲生。
唐仲生目光已然模糊,语声却依然坚毅:“不错,这是我妹妹的笔迹。”
如此,一切都清楚了。
唐斯月的确是自杀的。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在虹日城中下毒,又为什么会自杀在这件小小的屋子内……
等等,是谁?是谁拿走了那张纸,谁布置了这间屋子,又是谁掩盖了自己曾经来过这里的痕迹?
云翎低声反反复复念着那八个字,半晌方转向唐仲生道:“唐小姐平日写文,都这样文理不……哦,这样有个性么?”
唐仲生也不以为忤,只是摇摇头。一旦确信唐斯月的确已自杀身死。这江湖顶尖的才俊似乎已变得懒得再思考任何事。
云翎忽地眼睛一亮,飞身而起,直直冲到榻边,一掌击在玉枕之上。一声碎裂声响,一粒药丸骤自玉枕中滚出。
那药丸不过小指肚大小,通体幽蓝,在榻上不住转动。连唐仲生的目中都掠过一丝激动:“这,这是无衣的解药。”
小城之中。
每个人都一脸凝重,却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口。
我张了张嘴,可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宣布我们又找到了一颗解药?
可是当唐斯月、这最后的一根线索都已断绝的现在,这颗解药还有多大意义呢?
辩解我们几人没有问题;我们不在时没有发生凶案只是巧合;或者一切都是凶手的故意陷害?
在这个全城生死存亡的敏感时刻,就算所有人都相信我们,又有什么意义?
我能做什么?我到底可以做什么?小城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每个人都可能中了毒!
我忽然想躲起来,不做任何事。
然后,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我一定要去见一见的人。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件事,一件始终让我疑惑的事。
——在临去墨岩山之前,那侍婢突如其来的一指,那一团奇异的真气,以及墨岩山上三位程叔叔诡异的态度……
我莫名地觉得,在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也许只有那神秘的白衣侯才能揭开的联系。
FOUR
小城封闭而凝滞,每一间房子的格局都几乎一模一样。
比如程二叔小店的这间小小客房:一桌,一椅,一床,似乎几十年来从未变换过样子。
但如今,仍旧是那简单的房间,却有了些许的异样。
——那简洁到极点的屋子,那陈旧得仿佛被涂上一层时光沉淀的桌椅,此刻正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当我和云翎方一踏入这间白衣侯暂栖的小小房间,竟似瞬间便离开了被风暴环绕的虹日小城,离开了纷扰芜杂的人间,进入了空静的异域。
仔细一看,还是那间小房,还是那些家具,这奇异的改变只不过因为屋中的一个人,一个神话般的人:
——白衣侯朱煌。
至今,我仍想不透,这几乎站在江湖顶点的人物突然来到我们这座小城的意图。我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决定留在这里。
也许,之后那一连串的血案和迷踪,其实是这段神话带来的诅咒?
朱煌依旧是那一袭白衣,斜倚在房间中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并没有开口问我的来意,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和云翎,眼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轻咳一声,开口道:“侯爷,高某特来拜谢侯爷的栽培之恩。”
朱煌微微一笑道:“不错,很聪明,试探得很好。”
我微微一窘。
对于我想询问的事,我心中本有一些猜疑,故才出言试探,没想到被白衣侯一口道破。果然比起这些人物,我还是太稚嫩了许多。
云翎微微一笑,接口道:“其实我们是对一些事有所疑虑,所以特来请教侯爷的。”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也不错。其实很多事情直截了当反而会更容易些,你说是么?”
我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接口。
就听朱煌接道:“你们不明白之前城墙上蝉儿那一指的缘故吧?不如让她说给你们听吧。”
FIVE
直到此刻,我们方才知道,那黄衣小婢名叫蝉儿。虽然看她此刻笑嘻嘻的,似乎颇为可爱,但想起城墙上那神鬼莫测的一指,想起那一招逼退三位老人的恐怖功力,我们不由省起: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的主人是威压江湖的白衣侯,当今天下最可怕的人之一!
蝉儿笑嘻嘻地开口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已经受了我‘归流指’的好处了吧?”她的声音清脆,甚是好听。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都未答话。
那侍婢蝉儿继续道:“你在城墙上,不是说想要更高深的武功么?我家主人心好,所以才让我帮了你一把。”
说到“我家主人心好”时,蝉儿的语声似乎格外带着一丝笑意,
白衣侯端坐在椅上,不置可否,忽然道:“三位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吧,不如进来听听。”
门环响动,三位程叔叔慢慢走了进来。我和云翎赶紧过去,扶住三位老人。此刻,这三位曾经威名传遍天下的虎僧,看上去竟比普通老人还要孱弱几分。
蝉儿接着道:“我点在你额头的那一指叫做‘归流指’,乃是医道一派的武学,却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绝技。其可以吸引不同源流的真气运行,一般是用来帮助伤者导引疏通郁积的真气。”
“但我用我自身的真元将这一指的劲力压缩,并塞入你的体内。‘归流指’的劲力便在我的真元包裹下暂存于你的丹田内。”
“本来这暂存的劲力不会有任何作用。不过你们要去墨岩山,那么一切就都不同了。”
我怵然一惊,似乎缠绕心中多时的梦魇瞬间变成了现实。
“三位前辈和段九霄兄弟争斗的时候为了救高少侠,都受了伤,虽不甚重,但那九霄龙吟惊神指和李怀戚的烈刀都乃至刚的武学,伤患积于体内,若能平心静气,缓缓图之,以程氏兄弟的内力倒也不难痊愈。但城中多事,无暇如此,所以你们倚仗自己内力深厚,强行压制住了内伤。对吧?”
三位老人并不答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若在平时,这倒也不算什么,但你们要去墨岩山,途中有数个时辰被风沙袭骨,大漠风沙的酷烈必然引发你们体内的伤患,待得到了墨岩山,怕是三位前辈早就成了强弩之末。”
“更何况,墨岩山上,住着的可是雷翳雷大小姐!”
听蝉儿口气,似是认识那位神秘的盲女。
我心头微动,却听蝉儿继续道:“即使三位前辈处于全盛之时,也未必能胜过雷翳,何况其时体已疲,伤已发?你三人当时的内力基本无损,却无从施展,与雷翳争斗,几乎完全不可能取胜,对吧?”
三位老人默然。
我想起墨岩山上那恐怖的一战,想起三位老人大失水准的战斗,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之前为了救我与云翎的那一战。
“你们绝对不是雷翳的对手,而怀梦花却是必须拿到的!”
“你转达了侯爷的话,加上雷翳本来也是个好事的,自然会配合侯爷,所以她大概会邀约你决斗,以决定怀梦花的归属。”
“但你的武功太差,实在不可能和雷翳对敌。呵呵,想必三位老人会告诉你,少林有一种秘法,可以短时间内让你功力暴增数倍,但之后效果便会消失,而且你的身体会稍有损伤,对否?”
我没有答话,但心中也是一动。三位老人的确是如此告诉我和云翎的,此刻这蝉儿说起来如同亲见,再想到自己身上那奇异的功力增加至今仍未曾消失,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背后可怕的真相。
“其实,少林一派的确有秘法,但那也是禁法。也只有当年三虎僧这样不守陈规的强悍弟子才会学到这种秘法。”
“这种秘法的确能够将人的潜能于瞬间提升,让你和雷翳有一战之力,只是结局会和他们说的,稍有不同。”
“‘醍醐’秘法可以让你三个时辰内功力提高数倍,但三个时辰之后,受法者将会爆体身亡!”
“明白了么?高少侠,当三位前辈说出这个秘法的时刻,你已经注定成为了牺牲品!”
我的头脑轰然作响。我很想大声驳斥她的歪理邪说,我有许多的理由说服自己,她说的必定不是真的!
多年来三位叔叔对我的关怀教导;三虎僧传奇一般的侠义心肠;更重要的是,我此刻还好好的,并没有如她所说的爆体身亡。三位叔叔决不会害我的……
但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听她叙述下去,甚至不敢转头去看一看三位老人的表情。
“你不必惊讶,想必你也早就隐隐猜到真相了吧。对于三位前辈来说,拿到怀梦花才是最重要的,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自然只能牺牲你!一城的性命和你一人的安危比起来,以三位前辈这样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人,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取舍。”
看那侍婢平日只是静静跟在白衣侯身后,让人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可如今侃侃而谈,却让人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她看似颇为享受这讲述的过程,口口声声叫三位老人“前辈”,语气中却殊无半点尊敬之意。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三位前辈真正放弃自己的一身内力,施行秘法后以毕生修为的真元为你伐脉洗髓!这样,你体内突然得到的真气方可平缓运行,为你自身所有,不至爆体而亡。但是这样一来,三虎僧便会丧失全部功力。所以我相信,他们不会选这一条路的!”
三位老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使最暴躁的程三叔也没有出言反驳。我心下一阵阵的颤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逼入你体内的‘归流指’之力,一般情况下对你的身体没有任何作用,但如果有外力循经脉进入你的丹田,那指力就会爆发出来,强行吸引其为你伐脉洗髓。”
“换句话说,我的指力强迫了三位前辈施行了第二道秘法!”
“恭喜你,已得到了三虎僧三人毕生精修的内力,虽然不可能完全继承,但只要适应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你的内力将不低于三位前辈中的任何一人,当与你们城主的功力相当!”
我愣愣不知所对,下意识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似乎想要看穿那身体里隐隐的内力流转。
我吸收了三位程叔叔的内力?我让三位程叔叔毕生苦修的功力全失?
我觉得嘴里一阵发苦,想要大声质问,却不知为何,一丝隐隐的快意让我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对着白衣侯——这个设计一切的罪魁祸首怒目而视。
蝉儿显然看到了我的怒火。她嘻嘻一笑道:“高少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想要绝世武功,三位前辈想要怀梦花救人,如今你们不是各得其所么?若非我家主人答应付给雷翳足够的代价,你们怎么可能从她那里拿到花?我家主人好心帮你,你都不道声谢么?”
我知道她是在揶揄我,看了一眼白衣侯那恍如看客的面容,我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我摇了摇头,放弃了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快步走向房门。
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我不想见到白衣侯,也不想看到三位憔悴的老人。
“高少侠,不如我送你个提示如何?”就在快要跨出门口的一刻,一直端坐在椅上的白衣侯突然开口,声音中隐藏着一丝只有此刻的我才能察觉的笑意。
我没有回应,却站住了脚步,专心听着。
白衣侯,这个神话般的人物会说些什么?
在这个全城危亡的时刻,哪怕是要和恶魔交易,我也会毫不犹豫!
SIX
“我想到了!”
方才,白衣侯只说了八个字:“你死之前,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这八个字究竟算是什么提示,是在揶揄我,还是在揶揄这座垂死挣扎的小城?
和我一起听到了事情真相的云翎,只默不作声地轻轻抚着我的肩膀,让我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突然之间。云翎喊出了这四个字。
漫天的乌云露出一丝空隙,久违的一缕阳光终于撒向这座小城。
SEVEN
“不行,这太疯狂了!你这是在拿全城人的性命赌博!”我惊异于云翎太过大胆的计划。
云翎淡然一笑,不再是平日嬉闹的神情,笑容背后的面色坚定无比:“你不觉得我刚才的推论很有道理么?”
我心下一动,却仍然继续争辩道:“的确是有道理,但并不一定就完全正确。你的计划太疯狂了,万一要是你的想法错了呢?那么我们的最后一丝希望就……”
云翎截断我的话,道:“我们现在哪里还有希望?你看看,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现在即使只有一点可能,我们也要试试,何况刚才我们已经完整地推演过了,十有八九是对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虽然这样的执著让我不由感动,但我却仍摇了摇头。我实在难以接受,云翎要用这最后的一丝希望去冒险:“你刚才也说,还有一些问题我们仍然解释不清的,不是吗?这说明你的推论可能是错的。”
云翎道:“不光是白衣侯的话,你想想唐斯月的遗书?我们太笨了,那是一个如此简单的谜,她已经告诉了我们凶手是谁,对不对?印证之下,还不明白么?”
我强辩道:“那个太牵强了,你说是他,我还怀疑是其他人呢。”
云翎道:“你想,那颗解药并没有被拿走,也就是说,拿走遗书的人并不知道她的遗书是什么意思,对不对?但他为什么要拿走遗书?自然是因为我们的推论!”
说着话,云翎突然靠近我,凝视着我的脸,半晌才道:“这些都不是问题。高刑,那些解释不清的地方我们抓到他后自然可以问清楚。其实,你是知道我们应该赌的对不对?赌输了也无非是同样的结局,赌赢了,我们将重获新生!”
我默然无语,其实我在内心深处知道,她说得对,但……
“高刑,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想过,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即使小城被毁了,我们也不过是随之毁灭而已,但如果我们赌输了,将成为害死亲人的千古罪人!但是,高刑,我相信,有些事情是我们必须做的,哪怕我们会因此而悔。”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爱人。
这是那个整天笑闹撒娇,那个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在我肩头痛哭的少女么?也许这才是江湖闻名的“云中燕”真正的样子吧,那个隐藏在天真少女面目下的坚毅灵魂,那个让我汗颜的灵魂。
我重重点了下头!
赌一把吧,为了这座小城,为了我的亲人朋友……
为了她!
EIGHT
暗巷。
不用多想我们便知道,无论是城主还是三位叔叔,都不会同意我们这个近似疯狂的计划。所以,此刻便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等,等着鱼儿咬钩。
诱饵,是那鱼儿绝对拒绝不了的诱惑——怀梦花。
一个高大的身形在巷口出现,背上的一把长刀昭示了他的身份:李怀戚。
这来虹日城寻仇却被莫名卷入死劫的高手,如今为了生命和自由被迫与我们合作,据说在寻找唐斯月的时候,他出了不少力。
段九霄已然名动江湖,但这和他同行的李怀戚我们却从未听过,但从之前的交手来看,此人的武功怕不逊于段九霄。
眼见他一步步迫近,却不说话。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不由双双提气。我俩都不知道,这神秘的高手想要做什么。
李怀戚看看我们二人,忽然笑道:“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呢,我不过听到……”
说到剑拔弩张之时,我心内忽生警兆,尚未及细想,身子骤然一转,同时伸手拉向云翎。
劲风骤起,两道指风斜斜自我身后飞起,一道突袭云翎,一道直朝我而来。
云翎应声倒地。我心下大怒,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在此埋伏,却不料竟然有人埋伏在我们之前。
我及时地一闪,那一指虽未点中我的檀中大穴,却仍击中我胁下,当即全身痛得一颤。同时,另一股指风已然迎面扑来。
指风凛冽,有如鬼哭,带着遇神杀神般的一往无前。我身在半空,眼见避无可避,方要全力下落,却惊见脚下一片刀光!
——李怀戚的长刀席卷而上。
匆匆拔剑,刀剑相交,我借力而起,同时只觉背后一痛,那指力已然击中我的后脑。我只觉一阵眩晕,颓然倒地。
狂笑声中,偷袭我们的人骤然自暗影处现身,果然是九霄龙吟段九霄。
我恨恨地看着这个我曾经崇拜的高手。
却听李怀戚语带疑惑:“段兄,这是为何?”看来他竟然不知道段九霄为何伏击我等。
就听段九霄道:“多谢老李你相助了。我先前无意中走到此处,看到他二人鬼鬼祟祟地近前,便躲了起来,没想到接着你也到了。眼见如此大好时机,我便赶紧出手!哈哈,我知道老李你一定能配合无间的,果然不错,这两个小辈又落入咱们手里了。”
李怀戚长刀入鞘,道:“我们已然和云城主立约,此刻大事未明,段兄为何要……?”
段九霄一笑:“与云天成那种人定的约,我们又何必去守?我方才听到,他们已猜出了凶手,但这凶手的身份只有他俩知道。此刻只要我们杀了他俩,其他人便再也猜不出凶手,便让这个小城就此毁了吧。”
李怀戚道:“段兄,当日你是如何教训我的?我们明明已经答应云城主,事后再了恩怨,此刻又怎可毁约?再说,你多次劝我不可滥杀无辜,你怎忍心要坏这一城的上百条性命?”
段九霄的面上满是煞气:“那时我尚不知,原来六堡众的罪魁祸首全都隐藏在这一座小城内。正是他们,害了我家乡的无数条人命,我让他们这几百人偿还,还算轻的!更何况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将来又如何把他们一网打尽?”
李怀戚道:“这城中的六堡老人不过数十而已,其他都是些无关人等。你……”
段九霄道:“要怪就怪他们投错了胎。多说无益,你不参与,也不要拦我。”说着一指朝我眉心点来。
只觉指风强劲,直直朝我额头而来,只怕马上就是破脑毙命的下场。我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难道,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了么?
一声钝响,我睁眼一看,愕然发现却是一把长刀挡在我的脑前!正是这把长刀,挡住了夺命的指风。
实在想不明白李怀戚为何要救我,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二人。
段九霄也是眉头一皱,道:“老李,你这是做什么?”
李怀戚摇摇头:“段兄,我一直敬你为兄,所以决不能让你此刻如此作为。”
段九霄一愣,旋即大笑道:“日前要杀这二人的可不是你么?如今怎么主意改得如此之快?”
李怀戚摇头道:“日前要杀这二人,是因为与云天成为敌,但此刻我们已然订约,决不可毁。”
段九霄面色一沉,半晌方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等侠义心肠?”
听着二人争论,我却不及多想,全副心思都放在我体内被封的几处穴道上。
段九霄的惊神指力果然惊人!若按往日的武功,怕给我几十天时间,我也没可能用内力将被封的穴道冲开。但经墨岩山一夜,三位程叔叔醍醐灌功,此刻我的内力只怕还要高于这位绝世高手。潜心运力之下,那指力瞬间便有松动之态。
李怀戚再摇头,道:“我说过,我没什么侠义心肠。只是我既然敬你为兄,便不希望你做下令你后悔终生之事。”
段九霄的面色几度变幻,最后忽然怒喝道:“走开!你根本不明白,他二人身藏怀梦花,此刻非死不可!”同时双手十指交缠,骤然一指重重击出。
李怀戚大约万万没想到段九霄竟会突然发难,长刀急急回撤,终究晚了一步。只听一声钝响,李怀戚踉跄几步,肩头瞬间被鲜血染红,人也软倒下去。
去掉了这个阻碍,段九霄又是一声怒吼,双手姿势不变,一指笔直点下。
就在这一瞬间,我只觉身体一松,禁制已然被内力冲开。我不及欣喜,一个打滚,躲开了那道夺命的指风,同时一掌挥出。
我在墨岩山的际遇,段九霄显然并不知晓,此刻突见日前的手下败将猛然间武功大进,他完全猝不及防,眼见一掌袭来,竟是不及闪避,被我一掌结结实实拍了个正着。
段九霄狂喊一声,身子直直飞出,同时口内鲜血喷出。
我心中却暗叫可惜。这一掌若是平时,完全可以重伤这绝世高手,可此刻我刚刚冲开穴道,内力未曾运足,加上段九霄借力后退,卸去了大部分掌力。
看来下面将是一场苦战。而我空有功力,却无法运用自如,赢面实在不大,何况还有一个敌我难辨的李怀戚。
突然,异变骤生!
段九霄狂喝未歇,骤然转成惨呼。
我愣愣看着一柄剑刃从他的胸膛伸出,再如毒蛇一般缩了回去。
惨呼声中,段九霄的身子软软倒下。
这名动江湖的高手,就这样倒在了一柄来自背后的细剑之下,死在了这座域外的小城之中。
长剑一缩,重回剑鞘。站在当场面无表情、一剑狙杀了九霄龙吟惊神指段九霄的,正是我自小一道长大的朋友,沈源。
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些神思不属。
就在方才段九霄暴起突袭的一瞬间,我突然如此地后悔,后悔自己同意了云翎这个疯狂的计划。
事实告诉我,云翎也会看错。
她方才便算漏了段九霄,那此刻,她会不会也看错了真相?
如果她错了,那么我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将就此破灭了。那曾经是只属于我俩的希望。
似乎根本不关心我们为什么和段九霄生死相搏,沈源淡淡问道:“你们说要处理怀梦花,究竟是怎么处理?”
我解开云翎的穴道。云翎缓缓站起,凝视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片刻后方道:“怎么处理都好,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凶手!”
看到我和云翎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全部退路,沈源却依然面色如常:“你们果然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就猜到,一定是你们,先找出我来。”
我愣愣看着眼前之人,直到此刻,我犹自不愿相信这一切,不愿意相信云翎可怕的结论。我等着他质问我们,等着他驳斥我们的幼稚推论,等着他告诉我们,我们错了。
但是没有!
沈源只是缓缓亮出双掌。
刹那间,三个人便一起动了。
同样在刹那间,战斗结束。
经脉被制倒在地上的沈源,看着毫发无伤的我和云翎,面色奇怪地竟有些释然。
NINE
城主府大厅,所有人再次聚集,而不同的是,在这些人的眼中,此刻已开始闪烁起希望的火光。
良久,云城主缓缓走到沈源的身边:“为什么?”
一夜之间,他似乎老了几十岁,皱纹在一夜间爬满了脸庞。此刻,他看向被牢牢制住的沈源,双眼中满是痛苦。
云城主只有一个独女,沈源自从十岁起拜云城主为师,朝夕相处。对于他来说,那是如同亲子一般的存在。
沈源已然恢复了一贯的冷漠面容,看了看云城主,忽然道:“你们怎么怀疑到我的?”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云翎道:“这要多亏白衣侯的提醒。”说着,她朝一边的白衣侯主仆深施一礼。
“沈源,虽然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但其实,你患有严重的消渴症吧?”
显然,即使大部分小城的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沈源居然有如此严重的病症,一时间议论纷纷。
云翎继续道:“我们都知道,消渴症是绝对不可以吃糖的,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在以前,你每天都喝大量的水,水袋从不离身,且从来不吃甜的东西,这一切都是消渴症的症状。我们其实早就大致知道你的病情,只是既然你不说破,我们也当你要强,而且看你对食物控制得甚是严格。也就没有提醒你。”
“今天白衣侯问高刑‘你死之前想做什么?’不错,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然会去做一些平日不能做,或是不敢做的事情。”
“比如……平日因为病情不可以吃甜食,那么既然左右活不过几天,或者未来存在极大的危机,那为什么不放纵一下自己,吃一些甜食呢?”
“所以你这几天开始大量地吃糖。想必我们每个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心态。”
“问题是,你突然停止了严格的食谱,并不是从知道自己中毒的那天开始的,而是从你护卫商队归来的时候就开始了。”
“也就是说,从那天起,你就知道了城中会有一场严重的危机……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下毒的凶手。”云翎的话落下尾音,除了早已知道这番推论的我和城主,其他人顿时议论纷纷。
欧阳叔叔不禁问道:“证据只有这些?”
云翎道:“自然不止。我们在唐斯月的房间内找到了她的遗书,写得很突兀,一句莫明其妙的‘泪湿枕畔’其实她是在提示我们谁是凶手。这是个简单的字谜,谜底就是一个‘沈’字。那凶手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他藏起了遗书。”
唐仲生沉吟道:“就凭这些?可是这完全是推论,没有一点实证。而且第三桩凶案不是已经排除沈公子的嫌疑了么?”
新近丧妹让这个闻名江湖的唐大公子面色间带着说不出的憔悴。眼前之人很有可能便是杀死唐斯月的仇人,他却仍能以对方的立场提出质疑,我不由一阵钦佩。
第三桩凶案,也就是陈耳伯伯被害的时候,沈源一直是和我们以及城主在一起的。理论上,他似乎不可能去行凶。
云翎道:“这种危急关头,还哪里能有那么样的怀疑。只要稍有嫌疑。自然是先推理下去再说。而在暗巷中,他突然向我们出手,至此我们便再无怀疑。至于那桩凶案他是怎么做的,他比我聪明得多,自然有他自己的办法。我们慢慢再问便是。”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吃的解药?”一直静静听着云翎说话的沈源突然开口问道。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云翎一笑道:“我知道你要喝很多水,所以早把从唐小姐那里找到的解药加到了你的水袋里。”
直到此时,其他人才知道,从唐斯月那里拿到的一粒解药,已经被用掉了。
欧阳叔叔急急道:“你当时就确定他是凶手?”
云翎道:“怎么可能,自然是到了暗巷我们才确信的。”
欧阳叔叔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回应:“你就不怕你的推论错了?如果那样,你会毁掉我们全城^的希望。”
云翎一笑道:“这是一场赌博。如果我输了,自然会承担责任,但为了整个小城,我必须赌。如果我们先逼他承认,你又如何保证,能让他乖乖服下解药?”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的确,以我对沈源的了解,如果不是他得知自己已经服食了解药,在真相揭露后,他一定会为了完成计划不惜自杀。那样,一切的希望就真的灭了。
而且,之所以我和云翎能如此轻易地制住沈源,除了他不知我功力突进之外,想必还是因为他自以为可以引发我们身上潜藏的毒性,所以太过托大,这才会被我们一招所制。
云城主挥手止住众人的议论:“沈源,你该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吧?”
沈源端坐在椅子上,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是我从没有在沈源的脸上看到过的表情,冰冷沁骨。
“因为我厌恶这里!”
第三日夜 脆弱的崩溃
ONE
三十年前,阳同六堡。
战旗猎猎作响,无论是城外列阵以待的八万精兵,还是城墙上数千六堡战士,这一时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明日的命运将会如何。
胜负不在于城外那矗立的二十架攻城井栏,也不在万千精兵滚滚的热血。阳同六堡明日的安危,其实决定于这间小小的斗室。
兵部侍郎石天修轻轻抚摸着手上翠绿的宝石扳指。
当初,他毛遂自荐接下了这几乎必死的任务时,所有的同僚都以为他疯了。但他自己知道,他没疯,而且他很有把握完成本次使命,本次让皇帝和无数重臣头疼不已的使命。
因为他对人性的认识比那些贪生怕死的同僚更清楚。那些人自己懦弱无能,却又近乎天真地相信英雄的存在。只有他才真正地了解,了解所有人的善良其实都有一条底线,不论你是权倾天下的皇帝,还是万人崇敬的英雄。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这条底线上跳舞一一场完美的舞蹈。
“沈大人、云副使,你们想好了没有?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怕多说,朝廷上下现在只是想要个台阶下而已。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百战劫余的战士,看看那些无辜的妇孺百姓,难道他们的性命,还不能让你们给他们这样一个台阶么?”
石天修不再说话,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推一把,什么时候又该让对方自己做出抉择。
沈青云突然开口,声音沉闷:“你能保证其他所有弟兄的安全?”
石天修的面色依旧沉稳,重重地点下了头。
翌日,六堡众交出首领沈青云全家,六堡外八万大军后撤三十里,六堡众全体撤入大漠。沈青云全家旋即被斩。
于是大漠中,有了一座名叫虹日的小城。
TWO
我愣愣地看着云城主。
想不到,让我心向往之的英雄传说竟然会如此落幕,原来虹日城的背后竟然是如此悲哀的故事。
被骤然翻出这些尘封的往事,云城主似乎顿时垮了下来,声音颤抖,似乎是在说给沈源听,但更多却是在自言自语:“原来如此,原来你都知道了。不错,你是老大的儿子。当年老大为了全体六堡众的性命,举家被斩,只有你被我们救了下来。你是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你以为是我们当年出卖了老大?”
虽然早已猜到这个可能性,我仍然禁不住地一阵颤抖。
沈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老大?沈青云?他是谁?我都没有见过他,你们出卖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要死,我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云城主显然是一愣,沉声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沈源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我说过,因为我厌恶这座城市。”
“我知道你们当年是怎么救我的,你们用一个同样大的婴儿换下了沈青云的儿子。而换回来的那个,自然就是我。”
“很老套的故事是不是?六堡的英雄们用沈青云换来了六堡的平安,再用一个婴儿的性命换回沈青云的遗孤,也换回自己良心的平静。”
我们只能静静地听着沈源的诉说。此刻我已然猜到,那个用来换回他的婴儿,想必就是真正的“沈源”,沈大叔的亲生儿子。
“那个时候,恰好只有我爹娘正好有一个婴儿。于是,他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把自己的孩子双手奉上。无比讽刺地是,那个被牺牲的婴儿也姓沈。”
说到“我爹娘”三个字的时候,他不变的语声终于有了一丝颤动,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当然了,在大义的名分下,不由得他们不同意,当然更不由那几个月的婴儿反对,于是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了。”
“沈青云牺牲了自己,救了阳同六堡,六堡众牺牲了自己的孩子,救下了沈青云的遗孤。多么催人泪下的故事,对不对?”
“可是你们知道么?我厌恶这里,厌恶这个小城,厌恶我爹娘,厌恶你们一切人!”
“你们自以为这一切都是秘密?其实从我懂事起就知道了这一切,知道了我自己血淋淋的来历,知道了这小城辉煌的背后隐藏着怎样难以启齿的往事!”
THREE
“从我能听懂人话开始,每一天,每一刻,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忆,回忆那个婴儿。他们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的性命是用那个孩子的性命换回来的,告诉我,我只是他们孩子的替身。”
“他们一边告诉我,我的性命来之不易,他们爱我。就像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边却不断地回忆过去,回忆那短短的、能够和亲生骨肉相处的时光。回忆每一个细节,让那些痛苦的回忆无时无刻地不在折磨着他们,也折磨着我。”
“我似乎能感觉到,那婴儿的幽魂正在我的身边游荡,在这座小城中游走,在你们每个人的噩梦里出现。”
“我不想质问他们,如果这样爱自己的孩子,当初为什么不拼死保护他,我不想质问这样的一对老人,不想打破他们由虚妄的痛苦所带来的幸福。”
“我听够了,我厌烦这一切,我厌烦这座小城,更厌烦你们!”
“所以,当我确定自己的病症之后,终于决定,用自己的手来结束这一切!”
“唐大公子,我对不起令妹,我不想辩解,是我对不起她,让她走上了那条绝路。”
“她本来和这里的一切无关,是我骗了她,因为我需要她手中的毒药。我拿到了无衣,本来想让她离开这里,我告诉她,我不爱她,只需要她的毒,我让她离开,但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走上了那条绝路。对不起。”
“我只想道这一声歉,至于你们……”
“都去死吧!”
FOUR
听到最后几个字,我已经惊觉不对。不及反应,却见被牢牢制住、端坐在椅上的沈源一阵挣扎,紧接着突然一声爆响,他的身体骤然炸开。
血肉横飞!
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随着骤然的炸裂洒遍了整个大厅。除了那对神秘的白衣侯主仆,没有人来得及躲开这漫天洒下的血雨,待得回过身来,所有人的身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沈源的血肉。
而沈源刚刚所在的位置,已经是空空如也,只有椅子上比别的地方浓得多的血液,证明那些血液的主人曾经端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想不到沈源被如此严密地制住,仍有这最后一招自裁的手段。
如果不是一早云翎给他吃了解药……
所有人不由后怕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FIVE
沈源的话给我们的心理带来无比的震撼。
实在想不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和我相交莫逆的好友,竟然隐藏着如此之多不为人知的悲哀。更想不到,那一切辉煌传说的结局竟然是如此的晦暗。
但目前,不是感伤世界残酷的时机,一个更严酷、更待解决的问题便横亘在我们的面前:谁是最后一人!
要想彻底解除所有人的毒,必须同时做到两件事:一,给“主”服下解药。解除“主”,二,“最后一人”死去。
只要“主”未服食解药,或者“最后一人”还活着,两种情形居于其一。毒都会发作。
在云翎大胆的设计下,下毒的沈源是服下解药才死的,解毒的两个必备条件已经解决了一个,但还有另一个条件一
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中的是“引”,即使“主”已经解去,“引”仍然可以引发所有人的毒。
而且“引”是无解的,怀梦花也不行。
只有沈源才知道最后一人是谁。可惜,他死了!
所有人都愣愣看着最后一朵怀梦花,没有一个人开口。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
突然,唐大公子开口道:“我有办法找到最后一人!”
发现唐斯月的尸体后,唐仲生变得无比颓然,即使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变故,他也一直默不作声。此刻他嘶哑的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直直转向他。
是啊,唐门的毒,自然只有唐门的人才最了解。
“本来中了‘引’和‘毒’的人症状不会有任何区别,除了下毒人,没人知道谁是‘最后一人’。沈源想必也听斯月说过这一点,所以才急于自杀。”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引’和‘主’两种毒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在解药的催化下,‘引’和‘主’会互相融合。”
大厅里都是聪明人,至此基本都明白了唐大公子的意思。
云城主面上泛出一丝喜色:“也就是说,可以通过沈源的血找出最后一人?”
唐仲生点点头:“不错,好在云翎事先给沈源服下了解药。此刻沈源的血液已经和解药完全结合。我们只需要取一滴血与沈源的血混合,便可知道谁是最后一人。”
SIX
欧阳叔叔道:“难道我们要将全城人每人的血都试一下么?”
云城主点头道:“嗯,这是最稳妥的方法。欧阳,我们这就分头去召集全城人吧。嗯,大家先不要宣布沈源的事情。”
欧阳叔叔点点头,迈步走了出去。
我等刚要动身,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且慢!”
回头一看。却是白衣侯朱煌。
一连串的变故让我们几乎遗忘了这个神秘而强大的访客。相对我们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越发显得遗世独立的白衣侯,此刻轻轻摇了摇头道:“诸位何必舍近求远,为何不先测试一下自己呢?”
我们面面相觑。
想想沈源的设计,他最恨谁?谁和他最接近?如果他要留下一个人最后死去,让他眼睁睁看着小城毁灭的话,这个人,大概应该就在我们这些熟人中间!
云城主点点头道:“不错,让欧阳先去召集人手,我们自己先逐一试试。时间不多了。”
夜越发沉了,最黑暗的时刻已经来临,离即将到来的黎明毁灭也越发近了。
SEVEN
一团鲜血静静地沉在碗底,漂摇着。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除了那神秘的白衣侯。
他方才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云翎身边,低头向她说着什么。
我心下一动,对这个神秘的人物实在有些不放心,方要动身挪过去,却听云城主苍老的声音响起:“那便由老夫开始,如何?”
说话间,他已走到那盛着鲜血的碗边,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要朝自己的手心割去。
“慢!”出言的是唐仲生。我也猜不透他为何突然阻止。
云城主道:“莫非还需要什么特别的步骤?”
唐仲生面色严肃,摇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希望大家明白一件事。我们要找出的是最后一人,‘主’可以通过怀梦花解掉,但是‘引’即使用了解药,也只能解她一人之毒,其他人还是会毒发。而且,‘引’可以随时下在我们任何一人身上,所以……”
说着话,唐仲生忽地探手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小革囊。举到眼前让众人看清。
不用说,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门暗器革囊。看着那不起眼的黑色革囊上用黄色丝线篆绣着的小小“唐”字,大家心里都不禁一阵紧张。
这便是唐门的根本,蜀中巨族骄傲与力量的源泉。
唐仲生愣愣看着手上的革囊,叹了口气,手一甩,革囊远远飞出,落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
这里没有一个笨蛋,所有人都明白了唐大公子的言下之意。
似乎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想起,即使我们成功地找到“最后一人”,也不代表事件的终结。
为了全城人,“最后一人”必须死。
问题是,谁会愿意奉献自己的性命——即使可以换来全城人的生存?
也许,现在大家可以同心协力,但是一旦真相揭开,也许我们将面对更残酷的抉择。
看着那远远落下的唐门暗器革囊,对于曾让我疑忌的唐门大公子,我心中忽然充满了敬意。
仿佛是什么力量在催促着我,我探手解下腰间长剑,如唐仲生一般,远远扔了出去。
叮叮当当的声音一连串地响起,角落里的武器迅速成了一堆。
所有人的手都空了,除了那个神秘莫测的白衣侯依然没有任何动作,而李怀戚抱着长刀,犹豫不决。
云城主踏前一步,看着这方才痛失了好友的神秘高手。
李怀戚长叹一声,最后一把兵器终于离开了主人的手。
“开始吧!”
EIGHT
云城主第一个上前,左手凝力,指甲在右手手心中轻轻一划,鲜血点点滴入第一个海碗中。
鲜血方入,一直沉在水底的沈源鲜血突然仿佛沸腾了一般。
就见整碗水猛地翻滚不休,云城主的血珠在水面上不住蹦跃,竟完全无法沉入水下。
沈源那被诅咒的血脉至今仍如此排斥这座小城么?
如此紧张的时刻,我心中却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云城主回过头来,面色苍白。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唐仲生。
唐仲生缓缓摇了摇头。
大家都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云城主缓缓走开,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大厅内又陷入了沉默,我左右看了一眼,迈前几步,道:“我来吧!”
NINE
我——不是!
唐仲生——不是!
李怀戚——不是!
程大叔——不是……
直到赶回来的欧阳叔叔和几名城卫都被一一实验,全都不是。
其实还有人没有被检验——白衣侯主仆。只是就连素日最强硬的欧阳叔叔,也没有去要求他们检验的意思。
云城主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还是得检验全城人才行。”
欧阳叔叔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翎儿呢?”
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云翎已经不在这间房子里了。
确切地说,自从和白衣侯说过一番话后,我便再没有看到过她。而我,只有沉默。
云城主面上一惊,道:“你们可曾见过翎儿?”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连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只是我突然有一种神秘的预感——也许还是不要去找她比较好。
云城主无奈道:“这丫头,这种节骨眼也不知道野去了哪里!欧阳,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好了么,我们逐一检验吧?”
“城外风暴未歇。倒是件好事,没有人能够出城。不过还有一些老兄弟不知道躲在哪里了。此刻,城中大部分人都在外面,我只告诉他们是集合寻法解毒的,并没有告诉他们真相。”
云城主点点头:“这样也好,如此……”
话未说完,一个粗豪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我们先检验一下云小姐吧!”
我心头一惊,看向说话的李怀戚,接着四下一瞧,却没见到云翎的踪影。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向李怀戚,就见他大步走到角落里,弯腰捡起自己的长刀。
“先前我和云小姐争斗过一场,这把刀上,沾着她的鲜血!”
TEN
刀锋入水,那干涸的血迹慢慢溶入水中。
突然,碗底的鲜血动了,仿佛发出一阵阵欢鸣,刀锋上的血迹迅速沉下,霎时间包住了碗底的鲜血。
转眼间,两团鲜血完全交融在一起。
是她!
最后一人,竟然是云翎?
一时间仿佛天旋地转,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个荒谬的结局。
突然,一声惊呼把我拉入了现实。
“怀梦花也不见了?”
怵然回头,那最后一个解毒的希望已然不在了。
ELEVEN
一朵怀梦花只能救一个人,在能够找出“最后一人”救出全城人的希望下,这一朵小花似乎变得并不太重要。
但此刻,我才想到,一朵怀梦花不能救一城人,却能救一个人。
比如,拿走怀梦花的人,或者任何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而只有我们寥寥数人知道怀梦花藏匿的地方。
又是谁,拿走了它?
欧阳叔叔怒道:“那丫头不仅自己偷偷走掉,还拿走了怀梦花。这下虹日城完了……”
云城主急急摆手,却已经来不及,欧阳叔叔的怒吼瞬间传出了大厅。
云城主一声哀叹,只听聚集在府外的人群短短一阵寂静,紧接着轰然一声。
我懒得去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无力去想一切事该如何解决,我只知道:小城,彻底乱了!
TWELVE
曾经的小城宁静得让人觉得。时间在这里完全是静止的。
我曾经以为,我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这座小城任何一个角落的风风雨雨。
但今天我才知道,我并不了解。
我不了解那些光荣的先辈,不了解自小长大的好友,不了解自己的爱人,更不了解这座疯狂的小城!
黎明还未到来,但眼前却不再是黑暗。
熊熊的火光映照着残余的沙暴,将这凄惨的小城景象倒映在满是黄沙的天空上。
我甚至认不出那些正在燃烧的,究竟是谁家的房子,我也不敢去想,那些房子里是否有我的朋友正在绝望地狂笑。
我太累了,看着那疯狂一般在整个小城里搜索云翎的人群,想着那不见的人和怀梦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只是在这漫天火光中漫无目的地徘徊,等待着天地毁灭的那一刻。
THIRTEEN
面前的人我都认得。
那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一同偷孙老夫子的书;那是我的长辈,曾经笑着扶着我教我走路;那是我的师长,曾经无私地指点过我武功。
但如今,我似乎不认得这些人,不认得这些焦虑而疯狂的面孔。
“云翎在哪儿?”或许太久的沉默让他们更加尴尬,而尴尬全部转化为怒火,开口便成了这一句。
这一句也让我知道,一切都没了转圜的余地。
“那丫头逃走了,全城人都要一起死了,她还偷走了解药!我们此刻找不到她,便先杀了她的恋人高刑,我们就是死了,也要让他们陪葬!”
刀光漫天,这不是平日的比武喂招,我知道,他们想要我的命。恐惧已然炸瞎了他们的眼睛。
云在青天水在瓶。
仿佛不是我的身体,虽然我丝毫提不起力气,身体却依然诡异地动了。
霎时间,攻来的一刀一剑似乎都不再凌厉,我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击划来的轨迹,更知道从哪里能够轻易将它们破解。
电光石火之间,出手的五人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人群中。
若在往日,这些人的武功虽比我稍逊一筹,却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我打败。更何况五人合击,我是必败无疑。但是经过墨岩山一役,在我新领悟的境界面前,过往的我,完全不堪一击。
我终于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力量,但我的生命却已经所剩无几。这是何等的讽刺。
对面的人群似乎也没想到我武功的突进,沉默良久,突然一声怒吼。这一次不是五人,也不是十人,而是所有人同时扑上。
这些人中没有老一辈的高手,但几乎集结了新一代的所有人。他们每一个人修为比起过去的我都差一些,更加比不得现在的我,但人力终归有尽头,无论我如何进步,都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全城的精英。
不到十招,我身上已经增添了数道伤痕。若非新领悟的“云在青天水在瓶”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袭来的劲力挪移分寸,怕我早已魂归黄泉了。
如果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忽然,我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看着漫天刀光,我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撤,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眼见刀光及身,我似乎能听到阵阵刺耳的狞笑声。我不想知道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我只知道,我累了。
骤然,一道刀光横空卷起。
这道刀光如此之盛,便连漫天的火光也不能掩盖其分毫。匹练到处,袭来的刀剑纷纷折断,我只听一声声惊呼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刀剑落地声不绝于耳。
我懒得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只觉领口一紧,整个人凭空飞起。不用睁开眼睛我也知道,我定在被那个救我的高手拎着,迅速逃离战场。
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几天来的事情让我太累了,想起那恐怖的血字,隐藏的过去,墨岩山上的生死之关,想起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和恋人,想起方才那火光和夹杂着得意的狞笑……
我不想做任何事,我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突然,我觉得身体一松,重重落在地上。同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我又带来一个酒客!”
FOURTEEN
一桌,一坛,仅此而已。
窗外熊熊的火光和纷乱的嘈杂似乎被那摇摇晃晃的薄薄石墙完全挡在了外面,在这座变得无比疯狂的小城之中,这里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正对门的座位上,一身白衣的朱煌轻笑,对着我们两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微一示意,举杯一饮而尽。
这小城末日般的景象,竟因为这一番从容显得平和了很多。
将我从刀剑下救出,并把我拉到此处的,正是小城的另一个来客,李怀戚。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救我,无论如何,段九霄的死和我脱不了关系。但此刻,我什么都懒得问,只是默默立在一旁。
李怀戚哈哈一笑,从我身边绕过,也径自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道:“好酒,香飘十里,本以为前日所喝的七日酒已是酒中极品,如今方知,何谓‘好酒’二字。老和尚,若非今日形势,怕你还不肯把这私藏拿出来吧?”
坐在白衣侯身边的,正是程大叔。却不知另外两位叔叔去了哪里。
听得李怀戚大声喧哗,程大叔也不生气,颤巍巍起身举起酒坛,看那酒液色呈金黄,竟如黏稠状依住坛口,不肯下落。
程大叔将几个酒杯再次斟满,方道:“这酒,我们三个老头子珍藏了五十年,六堡事变时都没舍得扔了,一路带来虹日城。想不到今日,我们三兄弟不能聚首痛饮,倒让你白白喝了去。”说毕摇头一叹。
举坛,斟酒,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程大叔却做得无比迟缓,竟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心头一酸,挺起身来,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围桌坐下。
FIFTEEN
依然白衣出尘的白衣侯,豪情万丈不改的李怀戚,闭目出神似乎毫不萦心的程大叔,笑嘻嘻的侍婢蝉儿,面无表情的云城主,加上一个满身尘土、无比颓唐的我,在这奇异的时刻,几人似乎都远远地离开了外面那地狱般的小城。
黄衣侍婢蝉儿抱着那坛珍酿,不断为空了的酒杯斟满。我们四人也不说话,只一杯杯品着这难得的佳酿。
白衣侯朱煌举杯望向窗外火光中的小城,目光中竟似隐含着一层笑意。
他们主仆和李怀戚也许是现在城中唯一没有中毒的人,我无从猜测,这个神秘的局外人究竟在想什么。
我骤然惊觉,李怀戚竟然在喝茶。这茶里,岂不是有无衣之毒?
我愣愣看着这大汉。李怀戚大笑,道:“大哥因我而死,我便赌一赌,看老天让不让我死。”长刀在怀,大笑声不绝,豪气冲天。
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狠厉之色之下的那一丝惧色。那是对未知、对死亡的恐惧。我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不只是我,这些江湖传奇,也是会怕的。
云城主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面上丝毫不带表情。
只有程大叔,举着酒杯,愣愣发呆,任窗外乱如地狱,仍不抬头一看,似乎那手中的酒杯有着无比的魅力,让我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整个小城的末日即将来临的一刻,在我们几个人的性命都要倾覆的一刻,我和名震江湖的白衣侯、李怀戚、云天成、程慧围坐在这张脏兮兮的小桌旁,我们只做着一件事:品酒!
有这一刻,足慰平生。
程大叔颤巍巍地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半晌不语,似乎正在细细咂摸这最后一滴的美味,要记住它每一分微妙的滋味。
酒已干。
启明星似乎也已遥遥升上了半空。
当阳光升起,便将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结局、
ONE
城外呼啸的风沙慢慢放缓了脚步。
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凌晨就要来临。
窗外一切的挣扎,一切的疯狂,都将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神秘的侍婢蝉儿放下空空的酒坛,眼睛在座位上的几人身上瞄来瞄去,忽然朝李怀戚开口道:“喂,你不怕死么?”
李怀戚大笑:“当然怕!”
蝉儿眼睛忽闪,道:“那你还在这悠哉地喝茶,不出去想想办法?莫非你觉得,不该用别人的性命换你自己性命,你怕良心不安?”
李怀戚的笑声更烈:“我是那样无聊的腐儒么?我不出去,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拼命,也未必能找到办法,与其在外面奔忙,倒不如死前一品美酒好茶!”
这答案倒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了,蝉儿一时沉默了下来。
程大叔忽然站起,转向我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这句话早就应该说的。包括二弟、三弟,都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当日在墨岩山,虽然最后演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但是我们兄弟一开始,的确是存有虎狼之心。”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重提这事。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看到程大叔此刻孱弱的身体,我似乎更宁可当初事情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但是此刻,程大叔将此事重提,在这个将死的时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底深深藏着的,其实有怨愤。
看着我的表情,程大叔长叹一声道:“我们兄弟在佛前侍奉一生,却仍绕不过那层心障。说起来,幸亏蝉儿的那一记‘归流指’,此刻再想。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高刑,也许是上天借我们之手,给了你力量,让你能够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我愣愣看着程大叔。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料不到他会这般说,于是扭头看一眼云城主。
他眼望窗外,目光迷离,似乎完全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我立时便知道,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程大叔所说的,同样也是云城主的意思。
程大叔再不说话。白衣侯主仆含笑看着我们。似乎在欣赏一出美妙的戏剧。李怀戚的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云城主忽地开口:“高刑,你的武功已然大成,只要今日不死。日后必可大展鹏程。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慢慢站起身来,没再跟任何人说话,笔直朝外走去。
TWO
启明星已然嚣张地升上了半空,我似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双脚跟从着内心的召唤,茫然地朝前移动。
这里曾经是我无比熟悉的小城,但一切都不再一样。
火光熊熊,全城半数的房子笼罩在烈火中。也许是一些绝望的人引燃了自己经营了一生的小家,也许是一些疯狂的人破坏了整座小城的宁静,我只愣愣地看着那一幢幢熟悉的房屋陷入火海。
那里也许曾经是我们游戏,我们胡闹,我们玩乐,我们练武的所在,曾经留下过我们的汗水,我们的苦闷,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向往,还有,我们的甜蜜。
但现在,一切都毁灭在这熊熊的烈火之中。当真正的毁灭还没有降临在这座小城的时候,恐惧已然让它毁灭了自身。
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是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但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也许正在火海中狂笑,一些在疯狂地寻找,还有一些,在恐惧地等待着死亡。
因为有一种毒,因为“无衣”。
死是什么?死后是什么样子?
是九天上的诸神将自己的臣民召回天际,还是九幽下的魔鬼在等待着血肉的盛宴?
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识感骤然失去,所有人渐渐将你淡忘,你的身体变成虫豸的美食,变成草木的养料,回报着这个大地,这个与你再无关系的大地?
或许,死其实没那么可怕?
THREE
绕过几波狂乱的人群,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目标。
从房上翻身落下,我正正挡在欧阳叔叔的面前。
欧阳叔叔神色一凛,方恢复正常。
“怀梦花在哪儿?”也许还有很多委婉的问法,不过此刻的我如此的疲惫,疲惫得不想多说一个字,不愿多想一点。
欧阳叔叔一笑道:“高贤侄,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翎儿,为何要来问我?”
我冷笑一声,不再多话,骤然出手。
风声响起,我左掌堪堪攻至欧阳叔叔的胸口,欧阳叔叔的匕首也已离我的胸口不到一寸。
在墨岩山上一串变故,导致我武功大进,三位老人武功尽失,这些事在回城后我一直没来得及仔细向大家解释。所以欧阳叔叔只怕以为,是三位老人为了争夺怀梦花受伤,而我还是那个武功二流的高刑。这才在一招内便吃了闷亏。
看着自己的手。
这就是我现在的实力么?曾经让我无力接下一招的欧阳叔叔,就这样轻易地败在了这样的一双手下!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力量,是我荣耀的开始么?
可惜,美梦就要醒了,即使我拥有了这梦寐以求的武功,却注定要在黎明前陨落!
我行险一招擒下欧阳叔叔,方才舒了一口气,忽觉警兆,凛然抬头,喝道:“下来吧!”
一个人影幽灵般翻身落下,锦衣华服,正是唐门大公子,唐仲生。
唐仲生看了我一眼,道:“高公子果然武功大进,恭喜。”
虽然也算是和他同生共死过一番,而且不久前他在大厅内寻找“最后一人”时的气度也颇让我心折,但我心底就是隐隐不喜这位唐门的顶尖人物,当即冷冷道:“唐公子此刻何必还来搅这趟浑水?你追踪我所欲何为?”
唐仲生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高公子说笑了,以公子此刻的武功,我又怎能一路追踪,不被你发现?只是,我对这欧阳先生有些怀疑,所以才一路跟着他,意图找出些蛛丝马迹而已。至于目的,恐怕我等都是一样的。”
我不再答话,伸手解开欧阳叔叔的一道禁制,问道:“怀梦花在哪,你肯说了吧?”
欧阳叔叔的面上满是愤慨和不解,愤然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是我拿了怀梦花?”
我冷冷道:“因为你最可疑!当时在大厅里你一声大喝,将消息透露出去,搅乱了全城。如此的乱象对谁有利?自然是偷偷藏起怀梦花的你!”
唐仲生面色一愣。我知道他必然也想到此点,方才追踪欧阳叔叔。但这毕竟无凭无据,他怕是以为我有更实在的证据吧。
欧阳叔叔脸上的愤怒之色更浓,道:“你就这样……”
我冷笑一声,道:“刚才有人告诉我一句话,事急万事从权!此刻还提什么证据,拿出怀梦花,否则今日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不会在乎再多一具尸体!”
欧阳叔叔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应该能分辨得出,我的话中并非虚言恫吓,颤声道:“怀梦花只有一朵,能救几个人?你们……”
我打断他的挑拨:“怀梦花救不了一城人,它并不重要,但云翎的声誉重要,我不能让云翎背上一个偷取解药、贪生怕死的骂名!我没时间了,你告诉我,解药在哪?”
欧阳叔叔道:“我已经吃了。”
我冷笑道:“你不用骗我,你是知道怀梦花需要清晨服用,方才有效的。而且从午夜起,怕是唐公子就一直跟着你了,你怎么会有机会服食?”
欧阳叔叔看看我们两个,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我带你们去……”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鲜血丝丝从他口中溢出。
唐仲生面色大变,急急道:“不好,他毒发了!”
欧阳叔叔气若游丝:“在城墙峰火台上……”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生机断绝。
黎明已然悄悄来临。
还会有更多的人倒下——如果没人能够阻止“无衣”的发作。
FOUR
城墙烽火台。
那里的确有一个空洞,是藏匿东西的最佳所在。但此刻,怀梦花却已经不在了。
谁,谁是那螳螂之后的黄雀?
看着唐仲生,我长叹一声道:“唐兄,我们分头去找一下云翎,看看还有没有线索吧!”
唐仲生的面色先是一阵愕然,紧接着重重点头,转身急急飞去。
看着这江湖才俊的背影,我心下不由一松。也许我是真的不敢抉择,我要赌一赌,赌一赌天意让一切如何终结!
不再犹豫,我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FIVE
“如果全城燃起了大火,我们走散了,我会在那里等你!”
SIX
到了!
那条小巷,那个云翎和我定下约定的小巷。
四周的房屋多已在大火中毁灭坍塌,可这座小小的窄巷却神奇般地悄然伫立。
我看到了那个人影,那个让我魂牵梦萦、无时相忘的人影。
远远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那一道迷人的倩影。
还有我!
抬头,犹自含着晶莹泪花的双目已然看到了我,没有一丝犹豫,云翎飞身扑了过来。
终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在这地狱般的小城里,在这疯狂的时空里。
她抬头,看向我:“我有……”
她的声音骤然折断。愕然低头,她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身体的长剑,看着那汩汩而下的鲜血,看着那——
手握长剑的我!
我的身体如此僵硬,甚至不能放开长剑,不能把自己的目光转开,只能如此怔怔地看着她,让那地狱的烈火焚烧我的心!
迷茫的表情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看着那从长剑上泉涌般喷出的鲜血,看着目光呆滞、手足无措的我,她突然,笑了!
那是万古云霄为之开颜的笑,那是天山冰河为之消融的笑,那也是让我的心为之粉碎的笑。
突然,她将身子一挺,双唇已然吻上了我的唇。
似乎轰然一声,一股冰冷的寒流在我的体内穿行,同时,另一股热流从唇间飞入我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变得无比模糊了起来。
终章
这里是哪里?
是地狱么?
缓缓睁开眼睛。
我还活着么?
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轮初升的旭日,以及几乎夺取了整个旭日光辉的人。
那一袭白衣。
他只是站在那里,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勉力支撑起身体,四下打量。
这里,是城外的一处小小山冈,白衣侯朱煌站在最高处,微微低头,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出荒谬戏剧的最后一幕。
黄衣侍婢蝉儿仍旧跟在他身后的半步处。在他的身前,站着的是唐家大公子,唐仲生。
而他们脚下,毫无声息躺着的,却是那来虹日城寻仇、却莫名被卷入这一切的刀客李怀戚。
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俯瞰小城,只觉死一般的静寂。
虽然无法看清,我却能感到,一切都结束了,小城已然被毁灭。
也许我该大喊,我该发疯,我该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付出了那么可怕的代价,却依然不能阻止这一切?”
可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这样做,也不想再做任何挣扎。
白衣侯抬起头,转向立在稍低处的唐仲生:“此地事情已了,你想必也从令妹的遗物里找到了‘无衣’的配方,如此,就按照我们的密约,把它交给我吧。”
我骤然想起,不错,白衣侯曾经说过,唐门的‘无衣’——这毁灭了整座小城的剧毒,正是他委托唐门所为。这么说来,唐仲生和白衣侯此次远赴塞外的目的,竟然是为了交接这毒药?
唐仲生的面色阴沉,缓缓自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斯月因此而死,这是世间最后的一份毒方。”说着,他突然双掌一合。
唐仲生出手虽快,却也未必快得过号称天下无敌的白衣侯。就见那侍婢蝉儿双目红光一闪,正要出手,白衣侯却是微一摇头,蝉儿的目色顿时变回正常。
就在这一瞬间,唐仲生双手分开,那奇异毒药“无衣”的唯一毒方就此化成无数碎屑,随风飘去。
唐仲生的声音嘶哑:“此药太毒,实在有干天和。经此一事,我更知,决不可让此绝毒流传人间。”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如此自作主张,不怕我追究你唐门么?”
唐仲生的面色微白,道:“此事是我唐仲生自作主张,与唐门无干。若侯爷宽宏大量,我自当全力报偿,侯爷若是震怒,我则会一力承当。不过即使侯爷执意追究,我唐门就此沦亡,我也不会改变初衷。‘无衣’实在不可在人间流传,即使付我唐门一门之力,能避免将来无数生灵被其涂炭,也便值了!”他的语声听来虽然坚决,却不见如何慷慨激昂。
白衣侯微微点头,忽道:“也罢,你把你留下的那粒解药给我,此事就此了了。”
唐仲生显然未曾想到此事能够如此轻易地解决,探手入怀,同时不解道:“侯爷如何知道,我还有一粒解药?”
白衣侯微微摇头道:“虹日城中包括段九霄在内,已然全城中毒,若你不是还留有最后的手段,可以救得了义妹云翎,以你的脾气,怕不早就冲出城去想办法了。此刻云翎已死,就烦请你用这颗解药救一救他。”
他手上所指,正是躺倒在地上的李怀戚。
唐仲生思忖半晌,终于依言俯下身去,将一粒丸药放人李怀戚口中,同时左手一拂,昏迷的李怀戚随着一声沉重的呼吸将丸药吞下。
唐仲生抬起头来,道:“无妨了。此人是侯爷的手下么?”
白衣侯轻轻摇头,道:“只是既有过痛饮之缘,却不想让他就此白白死去而已。麻烦你将他带到一个安全之地,只告诉他,是你救了他便可。算我承你一个人情。”
唐仲生的面色依旧沉郁,弯腰抱起犹自昏迷的李怀戚,对着白衣侯深施一礼,回身飘然而去,由始至终未曾看我一眼。
黄沙慢慢止息,绯红色的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身子。
那侍婢蝉儿突然开口道:“主人,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人’已经死了,那些人却还是毒发身亡了呢?”
虽然已经猜测到小城已变为死地,可此刻从她的口中得到印证。我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心跳都不曾为之加快一点。仿佛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毫无关系。
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那声音慢慢灌入我的脑中。
白衣侯一笑:“‘最后一人’死了,但‘主’毒未解,所以他们都死了。”
蝉儿一愣,道:“沈源不是服食了解药么?”
白衣侯笑笑,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此地凶案开始之时,那凶手依据城墙上的名字顺序逐一杀人,为什么杀到欧阳叙余的时候,顺序会变了呢?”
“那是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发觉了凶手杀人的顺序和时间规律,欧阳叙余被看守得十分严密,完全无法下手,所以沈源只好临时更换了顺序。”
白衣侯摇摇头道:“沈源为了这个计划筹划了多少年。城墙上血字示威自然是为了恫吓城内的知情人。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那无论如何艰难,也一定要按计划杀人,这样才有令人恐惧的威力。临时改变杀人顺序,那城墙上的血字岂不成了笑话,反而白长了别人的志气?若是只想杀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只要静静等待所有人毒发就是。”
蝉儿沉默良久,白衣侯接着道:“他们是如何发现沈源可疑的?”
蝉儿道:“因为沈源破戒食甜,他们根据主人的提示,推断出沈源有必死的觉悟,方才找出真相。”
白衣侯道:“先不说这破绽太过明显。你可曾想过,这‘无衣’之毒即使顺利发作,中了‘主’的沈源,也是不会死的?”
蝉儿道:“这可能是,他即使完成计划,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白衣侯微微一笑:“不错,这才是此次事件的根本。既然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又为什么一定要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此言说出平淡,听在我的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轰然一声,似乎一切都被倒转了过来。
“没有哪个下毒的人会愿意把自己毒死,所以‘无衣’之毒有‘主’这一种,可以由下毒人自服,不会被传播过于剧烈的‘毒’殃及。从这点意义上来说,‘主’相当于一种解药,只不过它还兼有引发毒发的功用。”
“从常识上说,一般人都会认为,下毒之人一定会给自己下‘主’,所以找到下毒之人,自然便等于找到了‘主’,这也是唐门一直以为‘无衣’的最大弱点。但其实,唐门中人竟然没有想过,如果下毒之人也不想活了,那‘主’其实不一定要下在自己的身上,而可以下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像沈源,他就没有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蝉儿出言反驳道:“可是,唐仲生滴血验证的时候,不是证明了沈源和云翎的血能够融合么?正是‘主’和‘引’的……”说着,她忽然恍然大悟般道,“我明白了,沈源给自己下的是‘引’,而给云翎下的是‘主’。可是,那他之前是怎么杀那些人的呢?”
白衣侯笑道:“‘主’可以引动毒发,所以毒发一定要是‘主’引发的,这才是沈源之前连续杀人的目的。不断的杀人,为的其实是加深众人的念头:‘主’是下在了凶手自己的身上。可事实上,还有很多办法能够控制毒发的时间。比如,提前给某些人服毒。”
蝉儿恍然道:“沈源提前按照时间顺序给这些人服下毒药,然后才给全城人下的毒?所以这些人当时死去,并不是提前毒发,而是‘无衣’的潜伏时间到了?”
白衣侯道:“不错,沈源计虑甚是深远,他事先算好了众人的反应,包括何时众人会开始查究,何时会开始保护名单上的人物,何时会有人出城。所以才有了那名单上的故意错乱,而正因为有了这错乱,众人会更以为是因为他们严密的看守,这才让凶手无从出手,临时改变了计划,从而更坚定地以为,凶手自身带‘主’,引发了几人体内的毒性。否则,若所有人完全按照城墙上的顺序死去,当众人发现无法确定凶手时,怕就会产生其他的怀疑。”
蝉儿道:“可惜了如此精密的计划,却因为一场贪吃的破绽而导致了失败。”
白衣侯笑道:“那真的是破绽么?那只是沈源的一场表演而已。若他执意要将计划进行下去,只要服食解药后假装顺从即可。别忘了,他是‘最后一人’,只要他不死,毒一定会发作。但他却在服食解药之后,当场自杀。”
“还有那所谓唐斯月的遗书,你们不觉得也是一场笑话么?唐斯月也算是唐门难得的天才,若想要对城中人示警,难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居然用那么简单的一个字谜告诉解药所在和凶手的名字?而沈源又不是笨蛋,何况他也和云翎一样,自小知道孙夫子令纸张显现墨迹的方法,如此推断下去,这和他自己在纸上直接写上‘沈源’二字又有什么区别?”
蝉儿不解道:“难道,那遗书并不是唐斯月写的?”
白衣侯笑道:“当然不是,那是沈源自己留下的。他留下了如此之多的线索,想必是早已等不及云翎找到他,来做最后的落幕了吧。”
蝉儿不服道:“侯爷凭什么这么肯定?”
白衣侯道:“其实沈源的内心也是无比矛盾的吧,不然他不会在最后的后招上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你可记得唐斯月父亲的名字是什么?唐门刑堂堂主唐畔!唐斯月身为人女,平日写字自须避讳,这是从小便形成的习惯,故而决不会在留书中用上那个‘畔’字的。所以这张纸条,只能是沈源伪造的。”
他一叹道:“别人省不起也就罢了,却不料连唐仲生都看不出这破绽,一恸之下人竟然会如此不清明,看来唐门明宗之争,这位唐大公子的前途堪忧啊。”
蝉儿想起一事,道:“难道沈源早知道溶血寻人的方法?”
白衣侯点点头:“不错,唐仲生知道的事情,唐斯月自然知道,则沈源肯定也知道。他故意留出破绽,然后服解药后自杀,这是逼迫大家寻找‘最后一人’。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否则若他随意把‘主’和‘引’下在城中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又有谁能找出他们呢?”
蝉儿喃喃道:“他费了如此周折,只是为了让大家误以为‘最后一人’是云翎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衣侯一笑:“别忘了,他所有的怨恨都来源于那个婴儿。也许他只是想给这个城市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也许他只是为了嘲笑虹日城的毁灭。究竟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身子一挺站了起来,看向站在那江湖顶端的白衣侯:“你在大厅的时候跟云翎说了什么?”
白衣侯依然在笑:“我自然是告诉她我的这些推测。同时告诉她,欧阳叙余刚刚偷走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若想救全城人,需要尽快把它找到,并自己服下它。”
“所以,她不及和任何人说明便追踪欧阳叙余而去。她可能一直在找花,也可能找到花后一直没敢下决心吃下去。她大概在想,如果我的推测错了,这朵花还可以救一个人,救一个她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的人。所以她一直在等你,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咽下那朵花。”
我踉跄着退后两步,霎时间那无比恐怖的一幕重新在我眼前掠现。
那一剑,那鲜血,那苍白的面容和最后的一吻。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你杀了她,随着‘主’的身死,毒再无可解。全城人的命运已然注定。但你不同,你活了下来,因为你服食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
我忽然想起,随着那一吻,那流遍我全身的暖流和那撕肝裂肺的疼痛。那竟然是云翎借着最后的一吻,将生的希望交给了我,交给了这个害死了全城人,也亲手杀死了她的凶手。
我忽然想起一事,怒吼道:“你早就推测出了真相,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为什么就这样冷眼看着我们……你为什么要害死这一城的人?”我的声音嘶哑,再也无力接续下去。
白衣侯的脸上竟然还带着一抹淡定的微笑:“我为何要说?你们所做,又与我何干?”
我愣愣地看着他,忽地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眼前是一片残骸,这座生我养我、又最后因我而毁灭的小城。
漫天的风沙已然停歇,这三天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也不能损耗虹日之城半分,但它终究,还是毁灭了。
但为何,我的心中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大恸?
我愣愣坐在这山巅之上,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也不想去思考。
太阳猛然挣脱了群山之力,整个儿跃上了天空。
骤然间,在西方的群山之巅,一道彩虹凭空而起,七彩的虹桥一端架在那遥不可知的远方,一边却似正落在这小城的正中。
这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绝景,虹日,也是这座小城的由来。
但绝景犹在,这小城,却终究如同日下之虹,消散了。
尾巴
蝉儿叹道:“六堡众大概也想不到,昔日牺牲巨大保全的遗孤,善因却不得善果,得到今日之结果。”
白衣侯忽地微笑:“善因?蝉儿,人心或许天生向善,但并非人人有力为善,为善不得,便成为恶,那是一道门槛。有的人天性凉薄,可以轻松跨过去:有的人心存灵光,会中途折回,但更多的人,他会跨过去,但需要一个助力,一个台阶,让为恶如为善,便需要一个祭品,一个理由,让自己的内心平复。比如,为了大局,为了万人,为了情义,等等。”
说着,白衣侯稍稍低头,面向我道:“比如你,现在的结局,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我愣愣看着这犹带笑意的白衣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衣侯悠然道:“杀一人而救天下,我不肯为,但杀天下而救我,我却必为。高刑,你何必再欺骗自己,你杀云翎是为了救全城,还是无可奈何之下为了救自己?”
我应该大怒……
但为什么我的内心如此平静?
白衣侯道:“你若真想救全城之人,凌晨之时无衣毒发,随时有人死去,早行一刻便不知能救多少人命,你却为何不直接去找云翎,反而先去寻找欧阳,去找怀梦花?”
我愣愣不知该说什么,那侍婢蝉儿似有所不服,插口道:“也许他想找到怀梦花,拿去救……”说着,却接不下去了。
白衣侯一笑,道:“你怎么会死?你怎么甘心去死?全城人的性命无非给了你一个充分的理由而已,你需要活下去,你想活下去,即使你不敢让自己这么想,不肯这么想,但你的行动却无非基于这一个本能而已。”
我冷笑一声,却不辩驳,不屑于辩驳,或者……
无法辩驳。
“你先经三虎僧洗经伐脉,又加上怀梦花为你去毒的同时将你的内息全部导引入海。此刻,你的内力已然大成,放眼整个江湖,都是你的天地。终有一日,你可以大放异彩。你不会死,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说毕,他骤然回身,淡淡道:“去吧。”
我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两条人影逐渐变淡,慢慢消失在那无垠的黄沙之中。
(责任编辑:傲月寒)
既神圣又邪恶的No7
佚名
7宗罪与7美德,地狱有7位大魔君,天堂有7位圣天使/上帝用7天的时间创造世界,用亚当的第7根肋骨创造夏娃,撒旦的原身是一只拥有7个头颅的大火龙……
7这个数字,既神圣又邪恶,而人们对它的感情,则充满了有趣的矛盾:它有时不太好,我们在选择手机、车牌号时常听推销者解释某些号码之所以便宜。是因为“带4带7”,有时又很好,精明的温州人喜欢7甚至超过8,因为他们信奉“七上八下”,7代表“七翘”,是上进,而许多美国人对7感兴趣,则是因为赌场的老虎机中777的组合是超级大赢家。
武侠小说家对7可以说是充满了迷恋,反骨7杀(李亮反骨仔系列)、人生7苦(步非烟华音流韶系列)、7宗罪(三月初七绿林七宗罪系列)……尽皆与7结缘。
各种文明中的“7”崇拜
巴比伦人相信,人类的周围充满了大量形形色色的邪恶精灵。这些精灵长有人类的躯体和动物的头颅,攻击人类的方式变化多端,会导致种种疾病和灾难。于是,人们施行了许多法术,用以制服邪恶精灵。例如,绘制一幅精怪的图形,将它扔入火中,或者用指甲戳破。人们相信,一旦精怪的图形被毁,其原身也会随之毁灭。而另一种方法则是呼唤精怪的名字,用来控制它们的行动。但是,精怪为数众多,人们逐一呼唤显然很难正好提到作恶精灵的名字。于是,就出现了一种取代方法:以数字7代表全体的邪恶精灵。
在犹太,7则被赋予了更多的巫术意义。《犹太圣法经传》中载有一种治疗夜盲症的方法:将头发编成的绳子一端系在病人的腿上,另一端系在狗腿上,然后让孩子们在病人身后高喊:“老头儿!狗!傻瓜!公鸡!”接着,病人便去7户人家分别讨取7片肉,并将肉放在门槛上吃掉,之后松开发绳,念道:“夜盲症,滚开吧!滚进狗眼的瞳孔里去!”
在后期希伯来人的巫术中,若要致人死命,只要从两条河岸上取来黏土,捏成人像,然后用马鬃制成弓,用枣椰树的茎杆制成7支箭,再以这样的弓箭射击黏土人像,仇敌便会死于非命。
而在阿拉伯,7却是平安的象征。在《古兰经》中,有7段韵文里出现“平安”一词,穆斯林们遭遇灾害或者生病时就背诵这些韵文。阿拉伯人还有一种风俗:假如孩子病得十分厉害,母亲就应将7片面包塞在病儿的枕下。另一种东方巫术是将蛙骨埋在地下,7日后取出,这蛙骨便能预示占卜者生活中的爱情或仇恨。
7除了巫术的含义外,还与宗教密不可分。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中的重要女神伊西塔便自称拥有7个名字:伊西塔、诸土征服者、引发天动地摇的贵人、灼热燃烧的火、英妮娜、自我抬举者、优尔西马的女王;著名的巴比伦神庙也筑成7层,称为“天地之基宅”;按伊斯兰教的信仰,世界存在7重天、7层地狱和7种大地,大地有7种气候;至于佛教,则赋予7格外神圣的意义,如7佛、7观音、7贤、7圣、7众、7宝、7华、7垢、7逆、7处善、7难,等等。
“7”叵测地位的成因——强悍的古代哲学观
7在许多古代文明中都具有极其神秘、尊崇的地位,这点已毋庸置疑。但它为何会被捧上神坛,学术界至今仍未能达成一致的意见。
有人认为,7的叵测地位来自于日、月与五大行星(火、金、水、木、土星)。即,人们将这7大天体视为一组,并将其人格化从而衍生出许多关于7的象征意义。不过,有人却反驳说,有证据表明,《圣经》中包含的许多以7为神秘数字的实例,能够被追溯到希伯来人的最早文明时期,但希伯来人似乎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只拥有极为肤浅的天文知识。也就是说,他们在举出7的实例时,是决不可能透彻地了解到7大天体的,而古巴比伦人的情况亦与此类似。
所以有人认为,7的象征意义应该不是源自古代人类对7大天体的认识,而是源于他们对太阴月的划分:太阴月为29.5天,其1/4为7.375天,因此,人们近似地取7作为1/4个太阴周期。由于月亮与人类的生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它标示黑夜;以有规律的周期计量季节;影响生物的健康和迁徙、自然界的潮水和风暴……),所以被处于早期文明的人们视作极为神圣、神秘的存在,从而使得7也具有了同样的光环。
而在无文学、哲学都更为发达的中国,对7却有着更为深入的解析。
与其他文明将7大行星视为一体的天文理论有所区别,同时代的中国人,已经将日、月与五大行星区别开来。因此在巴比伦,产生了“七曜纪日”,而中国则大兴“阴(月亮)阳(太阳)五行(金、木、水、火、土)”;闪米特诸族尊7为大,以7为“多”、为“全”,而中国文化则把五行之说套用于社会的方方面面:“物有五行”、“人有五行属命”,“朝代有五行属相”、“方向有五行属位”……中国人几乎将社会生活的一切都套入五行之说中。而在中国的传统哲学观中,7其实是阴阳与五行之和;是儒家所谓的“和”,也是道家所谓的“道”或“气”,都与“善”和“美”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绿林7宗罪大史记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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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力:鉴定不明说你贼吧,你正被可怜兮兮地困在黑牢里画圈圈;说你笨吧,你却把个江湖搅和得昏天黑地
统率:鉴定不明整天只见带着一个小跟班瞎晃悠
魅力:鉴定不明高么?低么?好像你没多少粉丝吧?(强烈抗议这种歪理邪说的朱粉,请立刻邮寄板砖)
特技:
面如冠玉——在牢里长年不见阳光捂的
武功绝顶——可惜被废了
权势熏天——正被关牢里呢
智谋无双——早知道不学勾心斗角,专攻土木工程了,那就完全没美国的Michael什么戏了
姓名:柳蝉儿 性别:女
武学:一击必杀明 武器:长枪
武力:120 超一流高手,杀江湖顶尖高手如砍瓜切菜
智力:70 有这么高的武功,似乎智力的意义不大
统率:10 跟班跟得好快乐,比较适合独来独往
魅力:50 虽然也挺漂亮,可大多数人对她产生的情绪波动只能是一种——怕到屁屁歘
特技:
兼职剧务——兢兢业业地负责整个系列的端茶送水等琐碎事宜
优秀捧哏——三分逗,七分捧,继续努力,期待人气超过白衣侯的瞬间
重瞳——很多人一直疑惑,难道复眼看东西不会有重影么?
姓名:许云鸿 性别:男
武学:婆娑世界大欢喜功 武器:火天
武力:100 在有秩序的游戏内该是天下第一,可惜这里有外挂
智力:100 同上,忍了吧
统率:100 白莲教是天下第一大教,单以手下人数论,堪称武林第一
魅力:50 一半人当他是神,另一半人当他是屁
特技:
可悲的不露面超级免费龙套——应该去找作者抗议,即使是口头出现的龙套,也该给点临演工资吧
可止儿啼——因为一些特殊缘故,很久以来被人口耳误传。成为老虎毒蛇一类的坏东西
人民教师——没人比他更适合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一神圣的职业,因为他教出的每一个徒弟都曾经拉风地搅乱江湖
姓名:雷翳
性别:女
武学:三指斜拂梅武器:美目……呃,开玩笑的,是掌
武力:99 若非有先天的身体缺陷,可能会更高一些
智力:100 钱多能代表智慧高?似乎能
统率:50 比较适合独来独往,哦,对不起,这个评语用过了
魅力:70 大部分人第一眼很喜欢,之后很讨厌
特技:
刻薄——换个好听的说法叫直接。完全不知道给人留面子为何物
规范——“为什么我有钱?因为我敬业,爱岗,遵守职业道德!”
——《雷翳成功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