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万人敌
李 亮
楔子
黎明前,天黑得像是一大桶墨扣在人的眼睛上。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绵长而低沉,风里满是腥味。突然,在海的另一边,一线金光微微亮起,那金光迅速拉长,迅速拉粗,好像黑夜的荒野里,一座城堡紧闭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露出了门里辉煌的灯火。金线的光亮到极致后,稍一暗淡,金光变成了赤红色的火光,在海天尽头翻翻滚滚。
一个书生一跃而起,叫道:“太阳!”
其实太阳还没升起,朝霞已将海天烧成一片玫瑰红。只是上边的红色更剔透些,好像天穹是玛瑙铺就,而下边的红更亮,仿佛大海是洒金的长缎。霞光的中心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有一把巨斧劈开地壳,灼热的岩浆越喷越高。热度在大海上蔓延开来,整个大海都沸腾了。
太阳跳出来!
最早的阳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发出嗖嗖的尖啸,划破空气,来到他们的眼前。让人不由自主地一挡,放下手来时,天地以一种肉眼看得出来的速度,迅速地明亮起来。
几个在海边等了一夜的人顿时振奋起来。极目四望,在晨曦的微光中渐渐看清了周围:青灰色的崖犬牙交错,黑灰色的海涵淡起伏,白灰色的天无边无际,初升的旭日红如赤丸。
那个乞丐打扮的人面上突然露出了索然无味的失望,原来盼了那么久、想了那么多次的海边日出不过如此。可是当他回头来看时,身边的其他人却似乎都看得兴致勃勃,尤其是一行人中唯一的那个女孩子——女孩儿的脸被阳光镀上一道金边,眼睛亮亮的。
乞丐于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展开双臂。他不再看。他开始想象太阳是一个遥远的、巨大无比的、旋转着的花球,而阳光是一匹匹从它的中间放射出来的、宽宽窄窄的花布锦缎。花布上印着九足乌、三头鸟、奔龙麒麟、仙鹤白鹿、大团大朵的鲜花:深蓝色、紫金色、明黄色、赤红色、白色、青色……旋转地喷开,铺满了天,铺满了海,铺满了他的视野。还有数不清的阳光之锦从海的那一头、太阳的中心笔直射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几丈宽的巨锦突然裂成一条一条尺半宽窄的布幅。布幅在他们的身边像飞鸟一阵轻快地盘旋,缠上他们的手臂,他们的腰腿,柔柔的、软软的。然后阳光之布穿透他们的胸膛。在他们的心口上,布幅“沙”的一声碎裂。阳光变回一粒粒金色细软的沙子,飘浮在他们的周围,钻进他们的头发,他们的肌肤,他们的身体。
他们闪闪发光,像阳光之海中,金色的神。
阳光渐渐强了。晒得乞丐闭着的眼皮一片亮红。他睁开眼来,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一旁的女孩儿回过神来,道:“真美,真壮观!”
乞丐微笑道:“是啊。”
另一边一个溜肩青衣的汉子笑道:“我永远也看不够。”
乞丐也笑道:“是啊。”
一、看日出
“海也看了,日出也瞧了,路没少走,架也没少打。前途无路,再怎么走,谁也不知道,咱们这杯酒喝下去,七杀就算散了……舒展,别哭丧着脸,七杀没了,李响、叶杏、常自在、唐璜、怀恨、甄猛都还活着呢!都举杯都举杯!”
这几个人正是反骨七杀,他们沿着黄河奔走千里,来到海边时正是昨日夜里。众人对大海向往已久,因此早早带了酒肉,来到此处等候日出,到这时终于看到了大海,看到了这昼夜交替的盛景。
舒展满带哭腔:“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不甘心……”甄猛也叹了一声,垂下头去。
李响看看他俩,笑道:“什么了不起的事啊,七杀也该散了……”
忽听唐璜低低道:“咦?”声音里充满警惕。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就在他们身后的崖岸之上有一块大石,这时迎着天边逐渐灿烂的朝阳,正有一人在石上昂首而立。
只见这人白发、红袍,肩头斜担一口巨刃,状如腰刀,却宽一尺有余,高一丈还多,白铁森然,气势凌厉。
常自在赞道:“好猛!”唐璜、叶杏对视一眼,却觉不安。
七杀一路为人追杀,经过了大小数百战。眼前这敌我难辨的高手,怎不叫人多加一分小心?
只见那老人呼呼喘息,似乎是长途奔走而来,看着他们望来,朗声道:“七杀?”李响环顾己方,笑道:“看来是为我们头上的悬红来的。”
那老者目光灼灼,从李响看到常自在,从常自在看到其他人,突然间哈哈大笑:“你是李响!”说话间蓦地纵身一跃,已跳下大石,凌风蹈步,飞越七丈之距,展开双臂,一把将李响抱进怀里。
他的动作好怪,原本李响听他话锋不对,已有戒备,可是眼见他起身、跃下、伸臂,却仍然来不及反应,被他结结实实抱在怀里,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旁边的常自在瞧得目瞪口呆,而那老者已经放开李响,回手一抱,将他搂了起来。
常自在的个子并不高,那老者却甚是魁伟。只一抱,已勒得他两脚离地,在他来得及生气之前,身子一沉,又已被放下了。
一时七人都不由愣住。武林中人拱手作揖都是寻常,而这般的如熊大抱却是少见。这老者随随便便就闯入他人的胸腹要害之处,即使未必有恶意,却也让人不由得不安。
眼见他一转身,几步跨出就已到了其余五人的近前,面对面的便是唐璜。唐璜却已有了防备,见这老者抱来,两臂一分,先抵住了他的两个肩井穴,喝道:“有什么话……”
却见那老者两臂一合,若无其事地还是把他抱住了。一旁的舒展看得清楚,只见唐璜两臂被顶得双肘在身后高高支起。心知这老者臂力过人,连忙后撤,却见那老者放开了唐璜,一步就已跨到他的面前。
舒展心中一慌,几人之中他的武功最差,眼看那老者抱来,哪里还敢硬搪,连忙缩颈藏头地滴溜溜一转,乃是逃亡中练就的不二绝招,轻巧巧便从老者的左腋下钻过。哪知那老者左手微微一沉,三指在他顶上一捻,舒展的旋身之势便不由自主被加强,脚下多转了几个圈子,又如陀螺般从这老者的右腋下钻了回来,不及再作反应,终于给一把抱住。
那老者一抱住舒展,用力一收臂,将舒展勒得半身酸软。突然肩上有人一扳,回头一看,一人尖颊白面、黑氅长眉,正是常自在不服气,赶回来展臂来抱。老者哈哈一笑,回身迎来,两人抱个满怀。
就听“叮当当”连声脆响,常自在踉跄后退,脸色一红一青,“当啷、当啷”几声,从他大氅下掉下折断的狼牙棒、鬼头刀、独脚铜人、娃娃槊。那老者笑道:“功夫不错啊!”
常自在之后,便是叶杏。叶杏虽然任性敢为,可一个女子到底不能随随便便给人碰着,向后一退,顺手捡起常自在落下的一把剑,扬眉喝道:“你敢!”那老者扬声大笑道:“不敢?朕有什么不敢?”说着大步逼来。
叶杏说动手当然就决不会含糊,拔剑回手便是一刺。只见那老者双臂一振,胸前景物起伏扭曲,一团罡气在他身前回旋不已。叶杏的剑势顿时给罡气避住,嗡嗡嗡颤动不已。
那老者大步紧逼,叶杏以剑相抵,给推得在地上滑出五六步,忽听“叮”的一声,长剑折断,老者一指弹开断剑,欺身抢到。叶杏一声惊叫,她也算见多识广的,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没见过,可此刻却真让这没皮没脸的老头儿给吓着了。
眼看老者就要抱着叶杏,突然间老者身形一顿。原来是李响赶到,反身贴在老者身后,右腿向后一撑,在老者身前顶住;左腿一横,在后边绊住老者的双足;又拧身从老者左腋下探臂,左掌顶在老者下颚上,腰上发力猛地一推,口中喝道:“倒!” 这一记擒拿乃是他在流浪中习得的塞外摔跤之术。以左掌推动老者退后,脚后再一绊,便可摔人个跟头。招式虽然简单,但用之有效,又不会伤人,正是针对这种说熟不熟,难辨敌友之人上佳的反击妙招。
岂料那老者虽被他推得微微向后一仰,但脚下却如生了根般一动不动,左臂向后一勾,圈住了李响的脖子,再向前一甩,喝道:“倒!”
历来绊人之术都是相对而成,你向前绊人的姿势,和对方向后绊你的姿势几乎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也就是谁先发力,谁的力更大而已。现在李响未能一鼓作气,自然已失先机,给老者一甩,左腿绊在老者的腿上,整个人不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斜着打了个滚,面朝下重重摔在沙滩之上。
可是这么一来,叶杏也毕竟暂时脱厄,稍一冷静,不由得又羞又怒,向后一纵,腾身跃过一块礁石,落下时顺势一脚踢起上面放着的酒坛,“嗖——啪”一声,正正砸碎在怀恨的后脑勺上。
原来这怀恨的反应太慢,开始看唐璜、舒展手忙脚乱还乐呢,后来见常自在、叶杏受困才感觉有点不对,直到李响被放倒这才明白过来,扑上来从背后抱住了老者,猛地一甩。他的天生神力便是武功高强如这老者,乍遇之下也无法承受,“呼”的一声,两脚离地,被甩了半个圈子,正好避过叶杏的酒坛。可怜怀恨却正正挨了这一坛,虽是皮糙肉厚,也承受不住,顿时两眼一直,不甘不愿地栽倒了。
那老者两脚落地稳稳站住,面对正要扑上来的唐璜、甄猛一扬手,笑道:“且住!”又侧脸笑道,“李响,你没事吧?”李响正龇牙咧嘴地在地上爬不起来,闻言骂道:“他奶奶的,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者笑道:“七杀,朕等你们好久了!”舒展按捺不住地嚷道:“朕?你以为自己是天子么?”那老者怫然不悦道:“‘朕’之一字,上古时原本人人用得,自从秦始皇那暴君将之窃为己有,居然便只有那些昏君可用。哼哼,他们指望连称呼都压人一头,朕却偏偏要说来玩玩。可叹愚民愚妇不能理解也就算了,想不到连你们也无知无觉、任人欺诈。”这话说得大有戾气。七杀一齐愣住,不由重新打量他。
常自在喝道:“你到底是谁?”老者负手敛容,肃容道:“朕是谁?朕是谁!”突然间他拂袖一抖,负手傲然道,“‘李响,你耳后见腮,脑有反骨,注定不安于寂寞。奈何你人轻言微,虽有大志,难成大事。终需要再找六个人,组成七杀,方可一践你的抱负。手脚我帮你接好,你将来能掀起什么样的浪头,做给我看吧!’”
“啪”的一声,李响正站起一半,忽然间如遭电殛,膝窝一软,重又坐倒在地上。唐璜低喝道:“李响,怎么了?”
只见李响两手撑地,垂头垂眼,僵在那里半天不动,良久方道:“是你?”那老者道:“是我。”
叶杏难以置信道:“是你!”怀恨问道:“是谁?”
李响木然回头,涩声道:“紫靴人!”
只见那老者站在一块礁岩之上,红袍下的脚上,一双紫靴紫得炫目。
原来当日李响在天山顶撞师门,被寒石老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扔在破庙。幸好为一人所救,并告诉李响若要成事,则必须凑足七个反骨之人,成为七杀——这才有了李响后来的千里跋涉,七杀的聚聚散散。当时李响身受重伤,神志模糊,并没能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记得他紫靴红袍,因此在日后与叶杏等人说起时,便以紫靴人称之。
最初李响等人还想着成就大事,欲寻到紫靴人明确方向。可这大事实在是无从做起,加之平天寨一役的打击,实际上七杀已不再想着什么伟绩大业,也早就忘了去寻什么紫靴人。只是李响却将当日获救时的那番话记得清清楚楚,今日乍闻此话从这老人的嘴中说出,心中一时竟是又喜又怕,意外惶恐,一时间已是痴了。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紫靴人?这名字却也不错!”
叶杏张口结舌道:“你……你……还真有你这么个人?”几年来没再见过紫靴人,就连叶杏都觉得当初是不是李响伤重出现了幻觉。而此刻就在七杀即将散伙之际,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自认是紫靴人,不由得令人惊奇。
那紫靴人笑道:“怎么没有?当日破庙相遇,他还是个奄奄一息的天山弃徒,没想到几年过去,你果然成了七杀!”叶杏把眼来望李响,李响却不知应对,只是茫然笑道:“总算不负前辈青目。”
紫靴人哈哈大笑道:“当时其实是朕看你失魂落魄,因此随口给你找个事做——可你干的还真不错呀。这六人个顶个的不一般,嗯,少林的、唐门的、关外的……好!好!不枉朕当初看好你!”
李响被人骂惯了,给这突然一夸,不由挠头笑道:“前辈过奖了……”多自省的人也爱听好听的,七杀第一次听着外人对自己的肯定,虽然哭笑不得,也不由都隐隐有些骄傲。
紫靴人摇头道:“不要叫朕前辈,咱们平辈论交。叫朕万人敌好了。”舒展一愣道:“万人敌?这是你的名字么?”
那老者眼望七杀,叹道:“唉,世所不容之人,哪有什么名字?想朕这一生:父误我,母厌我,师弃我,友叛我,兄妒我,弟害我,妻负我,子憎我;朕这一世为人,不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知有多少人恨不能杀朕而后快。罢罢罢,千夫所指,朕又何惧,人神共愤,与朕何干?四面树敌,八面威风,除了‘万人敌’三个字,朕还能叫什么!”
舒展本来只不过随口一问,不料却引出他这一番宏论。七杀听来,都不由傻了。他们行事一向但求潇洒,既容易为人误解,又不屑推卸责任,因此最常与人发生冲突,偏偏为求坦荡,又喜欢先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这才有了“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祸国、殃民、坏伦常”的自谓。虽然这只是言谈中的自嘲,但实际上说得多了,心中也有自暴自弃的委屈,这时听这万人敌之叹,不由顿感同病相怜,而听着“万人敌”这个名字,虽然也是寂寞,但是其中的信念,却比他们坚定得多了!
稍顷,叶杏发难道:“万老前……”万人敌顿足道:“万人敌!”
叶杏一愣道:“万……万人敌,‘七杀聚首可成大事’,这大事,到底是什么?”当初紫靴人救李响时所说的一番话,后来的常自在、怀恨等虽不甚在意,但对于其他几人来说,却一直都是他们的心病。
万人敌斜眼望来道:“你们想成大事?”
李响、叶杏闻言心中都是“扑通”一跳!他们在平天寨里遭遇高乱、董天命背叛时已经绝望,发誓说再不谋划什么大事,平生只想着攀山看海罢了。但那实属是迫于无奈,从心里来说,他们又有哪一个是甘于平庸的人?这时听紫靴人提起,心眼不由又活了。
万人敌微微一笑,莫测高深,拎起一坛残酒道:“喝酒。”再被问时却不说话了。
白沙碧滔,骄阳冷风,七杀不动、不说话,静静看着这老者将半坛酒一气喝得底朝天。突然“啪”的一声,万人敌把坛子摔了,伸臂一指,遥点海里道:“一月之内,魔教教主将乘船来此,重返中土。挡住他,杀了他,这算不算一件大事?”七杀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良久,李响方勉强道:“啊……老实说……蛮无聊的……”唐璜也皱眉道:“魔教出关几年,一直苟延残喘,教主独孤朗有名无实,无所作为,我们何必去巴巴掺和什么中原武林的正邪之争?”
万人敌微笑道:“独孤朗不够斤两,那么,桑天子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李响怪叫:“桑天子!桑天子还活着?”
舒展这般官府出身的还不知厉害,问道:“桑天子很有名么?” 万人敌哈哈大笑道:“疯魔大帝桑天子,上一代江湖中战神一般的人物。武艺高强,号称天下无敌。早些年他统领魔教,掌震嵩山、剑挑武当,十大门派联手伏击于他,反给他以寡胜多,一举尽灭十门精英。七年时间,武林正道万马齐喑。直到后来他邂逅爱侣,携美归隐,正道这才有了喘息之机,趁魔教内乱,将他们再一次逐出了中原。”
叶杏犹豫一下,补充道:“正道虽得以重见天日,但人人其实还是被桑天子吓破了胆,生怕他哪一天又卷土重来,因此才会有了铮剑盟、金龙帮这些抱团的组织出现、坐大——想不到他还没有死?”
万人敌叹道:“当然没死。两年前魔教不甘困顿于回疆,竟遣出了五明子去海外迎他。半年前已传回消息,说在海外的一座孤岛上找到了他,近日朕又截获了线报,说多则七八日,少则三五日,五明子便将迎他回来,由此处转入黄河,走水路向西,回光明顶重燃圣火。”
唐璜皱眉道:“他回来,那魔教现任教主怎么办?”万人敌冷笑道:“十一年前桑天子归隐时,将他的教主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师侄独孤朗。岂料那独孤朗虽与桑天子师出同门,却既无本领又无抱负,在位九年一事无成,徒令魔教凋敝。直到两年前,他还玩了个不知所终,这才令五明子需要出海寻找桑天子重当教主。现在正主回来,魔教还关他何事!”
李响吸气道:“这件事……”他眼望万人敌道,“是不是应该告诉铮剑盟?”铮剑盟一向以正派之首自居,这对抗魔教,李响的第一反应还是找他们。万人敌冷笑道:“不必了。桑天子被传得厉害,可实际上朕年轻时也曾与他过过招,自信这时再与他放对,必可手到擒来!”
那桑天子一向被武林长辈们传得如同不可战胜的神魔一般,可在万人敌口中,竟轻描淡写得不堪一击一般。李响、叶杏不由怀疑他在吹牛。
却听万人敌继续道:“可是桑天子毕竟非同小可,一对一朕能赢他,可五明子却实在碍事。他们中有任何两人相助桑天子,朕都难有胜望,何况他们五人的明灭心灯阵法又确有独到之处——所以,朕需要你们的帮忙李响小声道:“你再晚来一会儿……我们都散了……”
万人敌全不理会他的小声嘟囔,振臂挥刀,傲然道:“就这么说定了,桑天子不来便罢,他若真来,咱们就让他毙命于此!”这话说得凶悍异常,让人听了不由得热血沸腾。
怀恨叫道:“好啊!要打就打大的!要灭就灭狠的!”竟然摩拳擦掌,喜不自胜。唐璜却是一愕,把眼来望李响、叶杏,只见李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叶杏不见喜怒的一张脸,不由放下心来。
就听李响仰头叫道:“万老,那这几天怎么安排?咱们就在这儿候着死等?”万人敌略一沉吟道:“不必!咱们今日初聚,怎能不好好畅饮一番。朕此刻就在这十里义贞镇上的客栈暂住,你们随朕一同前去,由朕为你们接风洗尘。”
二、高粱
黄河入海口处,有个渔村,名为义贞。本朝废除禁海令以来,百十年的工夫,这里已发展成颇具规模的港口。
此刻,万人敌以白布包裹长刀,带着七杀一路前来。只见海边帆桅林立,绵延数里,大是繁华。岸上渔民货商,往来不绝。张开晒着的鱼网,地上闪烁的鳞片,鱼虾腥臭之气云蒸霞蔚,令人反胃欲呕。
舒展掩鼻道:“这般臭法,住上几日还不得出人命?”万人敌笑道:“久居鲍肆,不知其臭。你看这海里讨生活的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瞧路边一家叫做“东海福记”的客栈,干净豁亮,几人便住下了。七杀昨晚连夜赶到海边,一宿不曾合眼,万人敌便让他们先行休息,准备晚上拼酒。
待舒展一觉醒来,只觉胸口烦闷,镇中挥之不去的臭气,令他就算在睡梦中都不能忽略。他对铺上的老头甄猛正愁眉苦脸地卷旱烟,见他醒来,叹息道:“要不要来一根,再不压一压,非恶心死人不行。”
舒展爬起来,抚头道:“竟比宿醉的劲头还大。”他不欲抽烟,只是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道,“我得出去透透气。”甄猛不屑道:“还能去哪儿?哪儿都是臭的。”舒展道:“我往西走。不信它能一直臭到根上去。”
他穿鞋出门,正巧李响、叶杏、唐璜走来,向他招呼道:“受不了啦,一起出去透透气!”甄猛这才下地。
万人敌不知去了哪里,剩下的七杀,除了常自在与怀恨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仍要睡觉之外,其他五个一起往镇西走去。
他们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可是海边风物自有一种开朗热烈的模样,让人一见心喜。五人往西行去,一路东张西望,越往西走,买卖人家越少,房屋也渐旧。突然前面视野一空,原来已到了镇子的尽头,再往西去,乃是一片一望无垠的高粱田。
七杀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走路。舒展大口呼吸,叫道:“这才是清新空气啊!”只见地里的高粱都已两人多高,密密匝匝,叶片墨绿,生得极为肥硕,怎不让人喜爱。
叶杏笑道:“比个姑娘还爱香。”却是也被这青纱帐迷住了,跑到右边的干田里寻了两根细细直直的高粱幼株,把叶子撸了,剥下秆子皮,将秆芯放到口中一嚼,嘻笑道:“好甜!”一截一截地折断,分给几人。
高粱幼苗中含糖极高,北方所谓的甜秆者,不是甘蔗,倒是高粱秆。
舒展吃得口滑,再要去掰,甄猛却道:“再吃就成祸害啦!”舒展哧道:“老子在兰州城吃馆子都不给钱的,别说吃这几根破高粱。”说着却仍是收了手。
只听前边窸窸窣窣,有拨弄叶子的声音,舒展笑道:“我不偷,自有人偷。”说着转过前边的一个小弯一看,却愣住了。
这片田地势低洼,前两日连着下雨,雨水都汇到此处,将一块地生生泡成了泥塘。田中的高粱根基不稳,自然东倒西歪。这时正有一大一小两个人拾掇抢救,一边将泥浆上析出的一层水皮刮下来,泼到路边的水沟里去,一边将倒伏的高粱扶正,让它们彼此支撑,再行扎根。
那大人抬起头来,用腕背用力一抹额上的汗水,于是众人才看清,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妇人,头上包着黑色头巾,衬得她并不十分白的脸更显出一抹吓人的灰来。她看见路边的几个人,目光停了一下,又茫然地挪开,继续忙碌,面上的神色沉静如死水,两只眼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情绪。
——即使这两人的动作再麻利,可是这片高粱茫茫数亩,也够她们忙活的了。
李响倒吸一口冷气,叶杏一下子沉默了,而唐璜则蓦地打了个寒战。那女子空茫的眼神虽然只在他身上划了一下,可是那一下,却已将他的身体切开。过往的一些回忆,混杂着难以名状的情绪一起涌来。他站在路边,看着那妇人扶起一根高粱,又向下一株退去。
从这个角度看去,刚好可以在一块伏倒的高粱秆缺角上,看到她的裤子泡在泥水里。膝盖以下已经湿透,提起脚来的时候,裤脚湿漉漉的绷在她的脚面上,落下去时,裤脚又被泥水泡开,兜住了气,鼓鼓囊囊地堆在脚踝上面。
唐璜僵硬地站在路边。李响等人不忍再看,急着想逃开,走了几步,察觉他不对劲,回过头来问:“唐妈,怎么了?”唐璜回过来,嗓子发干,张一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又回头去看那妇人,片刻,才终于背对着众人道:“帮忙。”说着已经率先走进田里。
后边的李响大呼小叫道:“帮忙?不会吧?我堂堂李响,几千两的悬赏人头,在这儿种地?”可是话是这么说,他的人却也已走进了泥水里。叶杏只觉得心里一松,跟着走进,回头看时,舒展、甄猛也都跟来,一张张乖张跋扈的脸上,隐隐约约都带了些笑容。
哪知他们才一下田,那妇人就已发现,惊叫道:“你们干什么?”唐璜走在前头,急忙道:“大嫂莫慌,我们几个路过此地,见大嫂农活繁重,因此想来帮忙。”那妇人后退两步,正色道:“谢谢,不用。”唐璜道:“大嫂,你不必害怕,我们不是坏人……”那妇人脸上腾地泛起红晕,一迭声道:“我知道,所以谢谢……可是请你们走吧!”
叶杏只道自己这边的一干男人长得都不像好人,赶忙插话解释道:“我们不要钱,不要东西,干完就走。”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那妇人更是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不……我不用你们帮忙……”
和她一起干活的是个小女孩,穿一件小花袄,卷着裤腿,愣愣地垂着一双泥手看着,红扑扑的脸蛋煞是可爱。李响见了,不由想套近乎,趔趔趄趄走过去,伸手揉一揉小丫头的头顶,慈祥道:“小妹妹,几岁……”
话未说完,只见那女孩飞起一脚,拖泥带水地正中李响小腿迎面骨。
李响说这话其实目的还是为安抚那妇人,因此根本没正眼瞧那孩子。这一脚出其不意,他全没防备,小腿骤然结结实实地挨了。那迎面骨上全没一点肉,除了皮就是骨头,被女孩儿的鞋尖一碾,便是武林高手也万万受不了。
李响“哎呀”一声跳起来,在泥水里啪啪啪啪、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跳,口中叫道:“你干什么!”那小女孩哪和他说话,一见偷袭得手,飞步上前,起脚又去踢李响支地的左脚。这一下李响早有防备,如何会让她再中?单手一压,便将她的肩头压住。人的动作全是组合而成,要抬腿必须先耸肩,这一下女孩的腿就抬不起了。
李响怒道:“什么孩子!”只见那女孩把嘴一扁,忽然哇哇大哭起来,那声音嘹亮,直如暮鼓晨钟,声传千里。
李响叫道:“别哭别哭!”也想不出什么话解释,一把捡起女孩的簸箕,就往外舀水。其他人得他的提醒,也都以实际行动表白起来,七手八脚地扶正高粱。那妇人脸色惨白,不住后退,女孩则哭得越发响亮。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叹道:“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一点事都不懂,还不快从英嫂的田里出来?”回头望去,就见道旁的田垄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缁衣官靴,颈中、两臂搭缠了一条长长的铁链,竟是个捕快。
那女孩告道:“晨叔,他们欺负我嫂子!”原来是个小姑子。舒展冷汗淋漓,忙道:“官爷明鉴,我等见这二人农活辛苦,因此想要帮把手……”那捕快截口道:“英嫂是守贞的寡妇,如何能让你们帮忙?”
几个人一起吃惊,回头看那妇人的打扮,果然是黑巾白簪、乌衣皂裙、颜色晦暗,正是寡妇的标准打扮。自圣人明礼以来,男女大防都是礼法重点,自己这一群男人突然跳到寡妇面前助人为乐,也难怪那妇人姑嫂如临大敌了。
五人仓皇离田,虽然无赖却也不由羞愧。那捕快上下打量他们,突然心中一动:“几位借一步说话。”说着领五人来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拱手道,“几位可是七杀?”
原来七杀大破河南剿匪军,救走董天命,官府早已将他们画影图形,悬赏天下。这人虽只是个小镇捕快,却也收到过资料,这时见到几个人与众不同的作派,顿时联想了起来。
李响笑道:“要抓我们?”七杀一路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已经被追杀惯了,这会儿面对一个落单的捕快,哪把他放在心上?那捕快笑问:“我打得过五个么?”说完自己摇摇头,“赢不了。”居然还没打就当场退缩了。
李响笑道:“你这捕快当的,不尽责嘛。”捕快大笑道:“在下萧晨,虽是公门中人,可也是江湖出身。几位虽然胆大妄为,但说到十恶不赦的劣迹,倒真没听说过。”一番话说得洒脱自在。
七杀仔细看时,只见这人虽然眼角上鱼纹密布,脸上的神气却还年轻,瞧不出岁数,大概也就三十郎当的样子,若不穿这身官衣,大概还能再活泼些。
几人正在寒暄,却见那寡妇并那女孩挎筐提锹地从地里出来,又往西去。萧晨忽地丢下七杀,叫道:“英嫂,忙完了?”那寡妇头也不抬道:“先放着。”急匆匆地就走,走了两步,忽又回身,深深万福施礼,礼毕也不出声,继续走了。
萧晨恍恍惚惚,望着英嫂的背影发呆。唐璜眼见田里的高粱根本没收拾完,不由担心道:“这位……英嫂?她没事吧?”萧晨心不在焉道:“她没事——寡妇嘛,总要顾虑名节,有男人在此,便只能回避了。”
叶杏点头道:“谨言慎行,为亡者守节,真是夫妻恩情的体现啊。”李响哼了一声道:“真让人喘不上气来!”
三、七杀
萧晨同李响等人回到镇上,待要告辞,李响却说起万人敌晚上将会设宴,与七杀庆贺相逢,自作主张地邀请萧晨同去。
萧晨挠挠头道:“不了吧。你们可都是朝廷要犯。我若被你们请去吃吃喝喝,将来想翻脸都不好意思了。”舒展气道:“你还真是深谋远虑。”萧晨笑道:“朋友是朋友,翻脸是翻脸,这不也是你们七杀的原则么?”李响哈哈大笑道:“若真是七杀,做事原则是:吃你的喝你的,该翻脸时,照翻不误。”萧晨为之气结,拱手道:“境界!境界!”告辞走了。
五人回到了客栈,果然万人敌已经在客栈雅间里整饬好一桌酒菜,正和怀恨、常自在边吃边聊。他见五人回来,连声招呼他们坐下,常自在不住口地催促:“然后呢,然后呢?”
李响举杯斟酒,笑问:“能让大常这么激动,万老跟他谈武功了吧?”万人敌笑道:“你们果然是知己。朕正跟他们说起上一次独闯魔教鲁南分舵,与魔教光明左使景文东决战之事。那景文东手里一把月轮刀,招式奇特:刀身以活扣侧连在刀柄上,一刀挥出,刀身如风车叶片般旋转。每一刀都含有直力、旋力、锯力、回力,无坚不摧,可近可远。”
常自在叫道:“你怎么赢他,怎么赢他?”万人敌笑道:“月轮刀锋利,没有什么兵刃能与之抗衡,于是朕摘了他们分舵的两扇大门下来。那两扇门每扇都有二丈二尺高,八尺宽,一巴掌厚。摘下来后朕就拿这两片木头去拍他。月轮刀太过锋利,割豆腐似的穿过了两扇门板——可那又有什么用?门板仍然未断!还没等他变招,他的人就被朕拍苍蝇似的合在两扇门板里了。”七杀均是一愣,仔细一想,才体会到那一战的激烈霸道,不由都目驰神移,对这老人又多了几分敬重。
万人敌笑道:“景文东虽然不俗,却还是不能与五明子的明灭心灯阵法相提并论。今日咱们初遇,朕就送你们一样礼物!”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本薄册,交给李响道,“这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绝杀阵法,朕花了半日默写,如今交给你们,七杀勤加演练,来日定可助朕一臂之力。”
李响接过那册子一看,封皮上五个篆字:七杀七劫阵。他不由笑道:“是七个人练的?”万人敌点头道:“不错!七人结阵,天下无敌。舒展的功夫差了一点,呆会儿朕去找个人替他。”这句话仿佛一记无声雷,一震之后,举座除了常自在与怀恨的吃喝声,再没有一点声音。
那舒展正吃醉虾,剥得开心,忽然听到这话,当场愣住。他本以为跟了万人敌,颇可打闹一番,不料第一天就被排除在外,傻了好一会儿方道:“你说什么?换人?”万人敌点头道:“不错,舒展,你习武的天分虽然不错,可是毕竟上手太晚。真遇上高手,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这话说得好生坦白,舒展的面色一变再变,心中先是恼怒,再是羞愧,最后是沮丧,一时竟无话可说。
突然,唐璜搁筷道:“如果是这样刚好,你再找个人代替我吧。”万人敌一愣,不料这看来最温和的唐妈会当众反对自己:“唐璜,你一身唐门绝技,真要动手,即使是朕也要小心应对,谁又能代替你呢?”唐璜摇头道:“我早就发过誓,不会随意使用唐门功夫。你现在要劫杀魔教教主,让我主动伤人,我本就不愿。只是这时方才有机会说起罢了。”
万人敌惊道:“这……这……”李响笑着接道:“是啊,唐璜可是早有决心的。”他回过头来向唐璜敬酒,眨眼道,“唐妈,我支持你!”
万人敌闻言大怒,拍桌喝道:“大敌当前,你们不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反而畏头缩脑,哪有一点豪杰本色?李响,你这头目是怎么当的?你们对得起七杀之名么?”李响曾受他救命之恩,这时不再继续顶撞,只低下头来,似笑非笑地玩筷子。叶杏看男人都闭了嘴,只好自己顶上,解释道:“万老,我们这群反骨之人拼凑的乌合之众,从来都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结义组合。李响既不是什么头目,我们也没打算要对谁言听计从。唐璜说要退出,你也别太生气,因为没准过两天,李响也好、我也好,都可能会退出——哦,舒展不会,你已经把他开除了。”
常自在道:“咦,原来你们没打算打啊?”说着怒气冲冲地回头,对万人敌肯定道,“没事!老万,我跟你打!”怀恨也是一惊:“俺……俺也想打啊,不打真太可惜了!”
大家这时都把眼来看甄猛,老头胡子哆嗦,夹了粒花生,待要往嘴里放,“吧嗒”掉了,咂巴嘴道:“我……我……打?不打?我……都行。”
一时之间,七个人各抒己见:有坚决不打的,有坚决想打的,有坚决观望的,有拿不定主意观望的,有被排除在外的……
李响边低头玩筷子,边吃吃笑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万人敌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为什么?”李响将双肘架在桌上,回头来看万人敌,“恩公,桑天子他们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坏事,我们都没见过。即使他们以前十恶不赦,可是十年过去了,有没有悔改之意,是不是非杀不可,你想过么?你没有。你从一开始就让我们跟着你以逸待劳、斩草除根,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的做法,和那些恃强凌弱、好勇斗狠的武林败类有什么区别?”
此前五六年,李响虽然没认真想过紫靴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总觉得这人能为自己指明道路,定是个非凡的人物,足可信赖。可是从今日相见时起,却只见这万人敌喜怒无常、暴躁专横,不由早就暗暗失望,这时既已开口,索性一股脑儿发泄出来,“老实说,我也早想退出了。”
话说到了这儿上,就已是僵了。舒展不料李响敢说出这等白眼狼的话,不由呆了,早忘了自己方才所蒙之羞。甄猛也吃了一惊,去看叶杏、唐璜,却见这两人都是面容平静,只看着万人敌。常自在、怀恨则怒气冲冲地一杯杯喝酒。
万人敌的白须白发无风而抖,视线一一在七杀的面上扫过,森然道:“好、好……原来这就是七杀。李响,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李响扬了扬眉毛,没再说话。
万人敌人点了点头,似乎身上的气势突然泄了。他低下头来,呵呵低笑,片刻之后,却猛地抬起头来,灯光下的双目亮如白电:“李响、叶杏、唐璜,你们根本还不敢面对现实!你们这些天真的孩子,做事消极、优柔寡断。说是好心,其实不过是孬种!你们以为这江湖是什么?枉费了七杀这好名字,全靠运气在做事。”
李响手中捏着酒杯,被他的厉声说话一激,额上青筋暴起,眉毛一斜,满面戾气。可是万人敌可不吃他这套,继续道:“可是你们不可能永远这么幸运!以后要记得,这个世界非善即恶,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你想先问一问、探一探那些人是好是坏?可是等到他们做了坏事,你又有什么本事去弥补?”
“试想一下,当日在平天寨中,你们若早早动手,将那擅射的龙将军击杀,他如何还有机会伤到叶杏?到叶杏重伤,李响,那时候你干吗不再和他讲道理?怎么不再宽恕他?你的做法和朕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你们险些永远失去叶杏。”
“那些无聊的仁慈、善良,值什么?那些亡命之徒的命值什么?为了你的什么狗屁原则,你愿意拿你自己和你的朋友们去冒险,我不愿意!在我的心里,一个叶杏的命,比这世上所有人的命都重要!”李响的心中一震,抬眼去看叶杏,只见叶杏满面飞红,李响顿时气血翻腾。
“唐璜,你不动手,想当圣人。可是你要知道,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少数,我们的见识要比所有人都高明!我们人少,所以损失不起。与其一味逃避,到最后逃无可逃弄至两败俱伤,何不一早动手,用最少的损失换来大家的幸福?朕和你们不同,朕知道牺牲一定会有,那么,朕选择让敌人牺牲!”
万人敌毫不畏缩地瞪着李响、瞪着唐璜的眼睛:“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自由、尊重!可是这世界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有的人天生下贱,有的人天生愚蠢,有的人天生恶毒——这些人能够和你们一样让朕尊重么?他们不惹到朕便罢,若是不幸惹到,朕一定让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给朕添麻烦!”
他再望向唐璜:“朕不怕杀人,”望向李响,“不怕犯罪,”望向舒展,“不怕得罪人!朕不怕千夫所指,不怕万古骂名。朕就是朕!佛曰,朕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话至此处,他把眼一横,如病虎发威,杀气凛冽地喝道,“你们,服是不服!”
七杀给他一番教训,一轮威吓,只觉个个骨酥脚软,竟是再也倔强不得。可是毕竟反骨天生,即使是不能反驳,却也一个个咬紧牙关,决不示弱。万人敌看他们执迷不悟,越发庙怒,可是他天生不愿和人纠缠,心念一转,冷笑道:“你们还觉得自己没错?好,朕也懒得再多费口舌,到时候有你们难过的时候。”
舒展强挣道:“你能打,我们便怕你么?”万人敌道:“打?朕根本不动你们一根指头。朕是想,你们的运气也该耗完了。朕就赌你们从这一刻起,战,屡战屡败,逃,插翅难飞!”
四、牌坊
与万人敌的一场冲撞,虽然不曾动手,却比真的拳来脚往更加累人。几人不欢而散,各自回房休息。李响和唐璜同屋,两人泡了苦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唐璜道:“这人虽然与我们不是一路,可是那股执著、自信的劲头,倒比我们更加坚定。他说的话,其实有几分道理。”李响冷笑道:“亏了赚了,成了败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市井小民过日子买菜的本事罢了。”他“呸”的一声吐掉口中茶梗,“真以实利出发,我用得着从天山下来?你用得着反出唐门?老子五六年的大好时光都这么扔了,老子高兴,碍着谁了?谁管得着?”
唐璜为他续茶,叹道:“可惜这传说中的‘紫靴人’也不能免俗。唉,平天王、国寿王、妖太子、万人敌,碌碌红尘之中,竟再没有一个可堪敬重的人了么?”李响哈哈大笑道:“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敬重他们干吗,敬重他们,还不如敬重你呢。唐妈快手,洗衣服又快又干净;唐式回锅肉,好吃吃不够!”他突地一愣,失笑道,“要是把那四位关到一个屋里,煽动之舌、逆天之气、破军之眼、万人之敌,最后走出来的,你猜会是谁呢?”
看他想得认真,唐璜哭笑不得。两人如此说了两壶水,说得油灯都熄了,这才准备休息。岂料就在这时,窗外由左至右忽有人影闪过,衣袂响动间,已逾墙而走。李响凡事好奇,下地推门,来到院中。唐璜不放心,也跟了出来。
今晚月色大好,晴朗的夜空黑得发蓝,只有寥寥几颗星星点缀。 二人纵身上房,只见远处渐行渐远的那人背影窈窕,居然是叶杏。李响咕嘟道:“这丫头,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的梦游么?”
只见那叶杏展开身法,直往义贞村而去,两人好奇心更胜,便在后边远远跟着。出了镇,上了那田间大路,再行了片刻,眼前一大片沉沉的青影,正是夜色中的村庄。
——一条平坦的大路从中间直通进去,村口一座灰白色的石坊,月下看得清楚,上雕海日金鲤,下坐狮麟辟邪,高过十丈,宽逾七丈,分三个门洞,每个门洞上各镌题词,分别是:“节烈千古”、“万世安贞”、“日月可鉴”。叶杏就在门洞的正下方止步,伸手抚摸石柱。
李响和唐璜躲在不远处的树后,上下打量。李响道:“哇,好气派的门楼。”唐璜却不似他这般没见识,纠正道:“这是牌坊。”李响一愣道:“好大的牌坊!不愧是官家的赏赐。”后一句已很有些不屑了。
片刻,李响纳闷道:“这叶杏跑到这儿来乱摸什么?”唐璜眼珠一转,吃吃笑道:“我走了,你把握机会!”说完又神秘兮兮地对李响附耳道,“叶杏呀,是想嫁人了。”别有深意地扬扬眉毛走了。
李响惊到呆住,半晌回过神来,唐璜已经不在,心里有了点谱,便踢踢踏踏地往前走。走近看时,见那叶杏仰望牌坊上的题词,兀自恍恍惚惚。知道她果然又动了做个良家妇女的念头。
他咳嗽一声,叶杏回过头来,见是他,扬了扬眉毛,微微一笑算是招呼,李响便与她并排站着。
从这个角度看,贞节牌坊显得尤其高大,青黑色的石柱、石牌拔地而起,向上束成下宽上窄的形状,黑沉沉的烙在乌青色的天里。背着月光,题词只能看见隐约的白底,正牌楼侧檐的飞角上,挂着缺一牙的明月。两人便这么仰着脖子,不动不说话地看了半炷香。
叶杏终于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么盯着贞节牌坊干什么?”李响悠然道:“我也想给自己立一个牌坊。”
叶杏惊得说不出话,挑起眉毛来看他。李响接着道:“我也想从良,和你一道。”他用的词不伦不类,可是神情严肃,脑中回想着今天下午在英嫂的田里,叶杏干活的样子。
——她的袖子撸到肘上,露出两条纤细而有力的手臂,额上出了汗,于是鬓角的头发便飞了起来,掩着她粉色的面颊。如蓬云鬓原来说的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切的发生,虽只一刻,就被萧晨打断,但李响已认定,自己能够想象的妻子,自始至终,仍然是、越发是叶杏的模样。
叶杏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不由羞得面红过耳,啐道:“发什么白日梦。”转身便走,李响一把将她拉住:“我是认真的。你以前不是觉得我定不下来么?现在你一句话,咱们今晚就找地方成亲,之后退隐山林!”
叶杏低下头来,微微笑着,过一会儿轻轻扳开他的手道:“你此刻就如同一只螃蟹,却非要学人家竖着走。”她轻轻握住李响的手,把眼睛迎向他,“别为了我,或者别的任何人改变自己——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帅么?”
李响皱起眉来,想看清她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借口。就见叶杏眨眨眼,嘴角微扬,任他看着。两人便这般执手相看笑脸,竟无语承接。
忽然,从远处有脚步声响,有两人踏月而来。叶杏把手一缩,放开李响。李响回过头来,只见是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到了近处乍见牌坊旁有人,都不觉停住了脚步。
那两人正是英嫂和她的小姑,瞧来正要进村。见了李响、叶杏,姑嫂两个顿时慌张。英嫂低下头,推着小姑往前走。李响却不放过她,拱手道:“英嫂,白天是我们莽撞了。多有冒犯,请你不要介意。”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那小姑子顿时咬牙切齿道:“说得好听!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下面的话却被英嫂掩住了。
就见英嫂慌慌张张地点了一下头,推着小姑逃也似的进了村。那小姑娘拎着把雪亮的镰刀,走出好几步还在气鼓鼓地回头看着李响,好像非得扑上来砍上两刀才解恨。李响拿她没辙,只好装作看不到。
叶杏看到两人走过的路上有高粱花落地,叹道:“这么晚了,她们还要出工,真是辛苦。”月光清冽,她脚下不停,心里更乱。而李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毕竟还是难受。他向叶杏表白两次,都遭拒绝,虽然并不怨恨,但终究有些沮丧。
他与叶杏一路无话,东张西望,正没个理会处,忽然见到地上零落的高粱花。顿时眼前一亮,想到英嫂的田,暗道:“对了,我干活去!你寡妇不让人帮,我偏帮你做完,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又想到英嫂孤儿寡妇这么晚了还要赶工,不由主意更定。
哪知他俩一路行来,却如何也寻不着英嫂的高粱地。白天记得清楚:路边一棵大树,树阴外一块大床似的青石。可是此处树在青石在,为何却是一片乱糟糟的空地?他骤然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黑,几乎吐血。
原来英嫂田间已是一片狼藉,他们来时走得快,没看见,现在慢下来才发现,这里竟再没有一棵站着的高粱。月光下,只见绿色的、不及运走的高粱遗骸尸横遍野。蔫萎的叶子像残破的旗帜,而半尺高的根茬子触目惊心地暴露在空气里,则像古战场上不甘死去的士兵的手。
李响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高粱汁的甜香,可是那甜香此刻闻来,竟似有血腥之气。他茫然地走进地里,蹲下身来,地上高粱的根茬子有着倾斜锐利的剖面。是用很锋利的刀,很娴熟的手法斩断的。在那断茬上,还有汁液像眼泪一样,一串串地流出来。
李响腾地站起。有人砍倒了这些未成熟的高粱。是谁?他想起英嫂二人手里闪亮的镰刀,那小丫头愤怒未完的话——是她们?可她们为什么要祸害自己的庄稼?
突然间,他想到了答案:贞节牌坊!万世义贞!她们不想留着这些高粱,因为这些高粱曾经被男人碰过!
李响用力握拳,掌心的高粱秆被榨出浓浓的汁来。半晌,他将手心黏得稀烂的高粱秆愤然扔下。他原本就气闷,现在哪里还禁得起半分撩拨?好,他这就去为自己,为这高粱,讨一个说法!
五、烧碑
李响站在村头,怒气勃发,单腿往牌坊上一撑,运气长啸道:“英嫂!你给我出来!”农村人家本就睡得早,更何况是满村的寡妇?这时整个村子万籁俱寂,没有一点灯火。李响嗷嗷这一嗓子,可说声传千里,村里的狗、驴、鸡、鸭、猪、羊一齐被吓着,均以为是天敌来袭,顿时乱七八糟地吵闹起来。整个义贞村立时沸腾,模糊的灯火隐隐约约在高墙的厚门后亮起来。
李响再接再厉,又叫:“英嫂!你给我出来!”被惊来的叶杏又慌又怕,扯住他问:“你发疯了?”李响把手往地下一指,怒道:“我发疯?她们才是疯子!”地上隆起一堆,是他在田地与村头间往返了五六趟,扛回来的好多高粱秸。
叶杏踌躇道:“这……这也不一定是英嫂砍的呀?”李响恨道:“不是她是谁?人家嫌弃我们动过她的庄稼,两亩地的高粱可一点都不心疼啊!”他越说越气,叫道,“寡妇!都给我滚出来!”
只见村中已有人跑出,身形小小,正是英嫂的小姑子。她远远地看见李响,已是咬牙切齿,走近了握拳道:“我嫂子让你们快走!她不会理你们的!”李响冷笑道:“哎哟,好大的架子!我们是麻风还是怎地?”
叶杏拉他道:“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她心里却也知道李响暴怒的真正原因,就算自己现在劝,也只能是徒劳。
果然,李响并不回答,只咬牙对女孩道:“让你嫂子出来!我们得把这事说个明白!”小姑子涨红了脸,不屑道:“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家的高粱,想什么时候砍就什么时候砍。”李响叫道:“哈哈!这叫不打自招啊!你也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事?”那小姑子顿时又气又急,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无言以对。
叶杏柔声道:“小姑娘,你回去让你嫂子……”她忽见自己身后人影幢幢,灯笼摇摆,皱眉道,“还真的都来了……”
只见来的人里却没有英嫂,而是一群打扮整齐的寡妇。
为首一个黑面妇人,一看见李响,厉喝道:“你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到义贞村,有没有一点廉耻!”李响龇牙道:“廉耻?那玩意都被你们用完了,别人哪里还有?”
这时人群一分,原来黑面寡妇并不是只带着寡妇来的,随行的还有村中硕果仅存的十来个男人。此刻见李响无礼,顿时要冲出来教训他。可是会在寡妇村中托身的男人,自然不是残疾就是多病,不是刚断奶就是老得没牙。这时慢慢腾腾地冲出来,被李响一个人三下五除二,或打耳光,或踢屁股,有的干脆肩膀一扳,帮着调个头,全都推搡了回去,反倒比女人们更加不堪一击。
那黑面寡妇大骂男人没用。正乱着,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是一怎么回事啊?”此话一出,整个义贞村的男女立时安静了下来,旋即人群左右一分,露出一个妇人来。
只见这妇人,穿一身雪白的白孝,麻绳扎腰,拄一根纯黑的龙头拐杖。孝帽下的一张脸皱纹纵横,鹰鼻阔口,嘴角下垂,露出一副苦相,一双眼却精光四溢。
李响、叶杏顿时吃了一惊,想不到在这小小村庄竟能遇上这样的内家高手。可是再一细看,这老太太落脚浊重,气息紊乱,竟然毫无武功。那么她的眼神锐利,便是全由心志坚毅使然。一个普通人居然能有这样的眼神,其信念之强,不禁令人悚然动容。
就见那黑面寡妇垂首道:“金婶。”瞧来那名为金婶的妇人应是村中首领。李响本以为义贞村平平无奇,主事人大概也不过是个泼辣些的野妇,不料这金婶竟如此不俗,不由也暗自戒备。
只见金婶看了看地上的高粱秸,再看了看李响,面上不见喜怒,只道:“年轻人,干什么弄脏我们的牌坊?”李响冷笑道:“这是牌坊啊,我还以为是牛栏呢,所以帮你们把饲料运来而已。”
只两句话,一个明知故问,一个出言不逊,已是火星四溅。双方以牌坊为界,村里寡妇,村外李响、叶杏,两个阵营怒目相视,剑拔弩张。
金婶看一看秸秆道:“这是谁家的高粱?”英嫂小姑道:“我家的。”金婶问:“什么时候卖出去的?”女孩一愣道:“没卖,就是我们家的。”
金婶回过头来道:“这位大侠,我没听错的话,小硕儿的意思是,这些高粱可不是你的,为何将它们搬至此处?”李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白天我们好心帮这寡弱二人,她们不让,我们只好强行帮了一把,于是晚上她们就把庄稼都砍了,这不是明摆着打我们的脸么?”
金婶冷笑道:“人家自砍了自己的庄稼,你只不过是为了面子就来此胡搅蛮缠,简直就是自私无耻至极。”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李响听了不由又羞又怒,喝道:“我不和你说!叫英嫂出来,当众问个明白!”
金婶的话语顿时转柔:“深更半夜,国栋媳妇一个寡妇,不会出来见你们的。回去吧,看你们年轻不懂事,这件事就算了。”金婶这般软硬兼施、敲钉抹角的技巧,一向百试百灵。可惜今天对上的李响,却是个天生的反骨仔,被逼急之后,不仅不会服软,反而会跳墙;不仅会跳墙,而且会咬人;不仅会咬人,而且还会爆炸的主。
只见李响把脸一抹,尴尬尽去,狞笑道:“不见我?好一个贞节烈妇,可惜她做事还不够彻底!把我们碰过的高粱砍倒就够了么?错了!若是它们烂在地里,臭男人的污染可就永远都无法消尽了!”
他走上前去,忽然伸脚一踢,高粱垛里的一个坛子应声而起,被他一把托住,右手一晃,火折子亮起,森然道:“我帮她烧了才是正途!”只见他单手一掼,将油坛砸碎在高粱秸上,右手火折一抖,向着高粱秸画出圈圈飞去。高粱秸虽然潮湿,但有灯油助燃,这火断然小不了!
可就在一众人的惊呼声中,忽见人影一闪,有人抢在火折子落在秸秆前一把接住了。李响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人竟是叶杏。
此刻叶杏反水,高粱火虽没点起来,李响心里的一股无名火却爆了开来,不由怒道:“混蛋!”他口中骂着叶杏,脚下毫不犹豫地一蹴,一根高粱秸射出,“啪”的一声正中一个提着灯笼的寡妇手腕。那寡妇正赶上前,指引着众人要将高粱秸搬开,可这时手上一麻,灯笼向前一送落下,正捅入油浸的高粱秸中。那高粱秸有灯油助燃,顿时“呼”的一声,火光冲天,燎得两边的人群全部向后一退。
只见浓烟烈火,一边是寡妇们的惊怒交集,一边是叶杏的意外无措。李响则威风凛凛,负手看火。
忽听金婶哀叫一声,以手指点,颤声道:“牌坊……牌坊……”就见黑烟腾腾滚滚,翻上半空,正熏上牌坊,被石檐一压,分成前后两股。原来李响早就谋好,不仅要烧秸秆,更要拿这牌坊撒气。
一众寡妇立时同声尖叫,一起拥上来救火。这火是油点起来的,漫得最快,几个人的手上顿时烫起泡来,火堆却没有散开。李响见她们不智,大声喝止,可是谁会听他的?只见他对面那黑面寡妇忽然大叫一声,猛地向火堆扑来,竟是想以身灭火!
李响大吃一惊,不及细想,猛地前冲,“扑”的一声,蹿过火堆,半空中伸掌在她肩上一推,将她推了回去。可是黑面寡妇的前冲之势既破,他自己却单腿踩进火里。幸而他反应奇快,索性一脚踩实,待回过力来,立即跳出火阵,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烧着的右腿在地上乱蹭。叶杏也忙过来帮他拍打,那火这才灭了。
便在大乱之际,只听“啷啷”一声脆响,一条人影也不知从哪里蹿出,手中乌光闪动,一条长蛇甩在燃烧的秸堆上往回一带。“呼”的一声,一大捆燃烧的秸秆离地而起,飞至半空散开。顿时,烧着的高粱秸和沸油四溅,牌坊里外的男女纷纷掩面闪避,却已有十数人烧伤烫伤了。
但见烧着的秸秆宛如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飞出七八丈远,这才栽下地来,火星全都炸开,整个天地为之一亮,又渐渐回归暗淡。
借着火光一看,只见方才的高粱垛所在之前已多了一人,缁衣官帽,腕垂铁链,正是气得胸膛起伏的萧晨。就听他恨声道:“李响,你们别在义贞惹事,我就还当你们是朋友!”李响平素虽然嘻嘻哈哈,可脾气一旦发作,就变得六亲不认,闻言冷笑道:“有本事你就翻脸抓人啊,今天我还就非要闹一闹这不容侵犯的义贞村了!”说着他气呼呼地跳起,可方才踩入火堆的右腿却疼得他一软。原来方才踏入的时间虽短,但是火势太猛,他的一条小腿已是裤管黑焦,腿毛卷曲,肌肤发红,总算灭火灭得快,又少了调料,才不致脍炙人口。
萧晨将手一扬道:“好!今天我就来会会名动天下的七杀手段!,,他一抬手,垂在地上的铁链便如有了灵性一般,“嗖”地盘回他的臂上。
那铁链约有一丈五六长短,方才萧晨便是用它卷起了燃烧的秸秆。这时缠回臂上,密匝匝绕了三四层,将他的一条手臂包得硕大粗壮,已浑然成为一件强攻硬守的利器。李响此前见铁链搭着还没注意,这时看他拉开了架势,冷笑道:“好啊,白天就知道萧捕头是个高手了!”
叶杏拦道:“你们不要冲动!”可她的话却已说晚了。 只见两人同时向旁边一让,避开人群,便在萧晨方才甩下秸秆的空地上动起手来。那空地上横七竖八铺着好些秸秆,这时虽然不能成为火势,但是叶边穗尖,仍然有暗暗的红光闪烁。两人来至此处,月色里闪辗腾挪,脚下踢起点点残留的火星,无比的苍凉萧瑟。李响每一指刺出,风声尖锐;萧晨的铁链却扣得紧紧的,只发出呜呜的暗鸣。
那金婶眼看萧晨已给李响的指风逼得节节后退,若不是他的铁臂太过粗大,像面盾牌挡住了要害,只怕早就败了,不由心焦,叫道:“萧晨,别给姓卜的丢脸!”叶杏却看出萧晨的本领非凡,铁链一直都没打开,单靠防御便已接完了一套反骨指。李响一向擅长一鼓作气,七招不胜,再赢就更难了一些。
果然,只见二十招一过,李响连步抢攻,萧晨后退不及,两脚离地,仰天而倒,半空中一抖手,铁链猛地射出,前边两尺团成个疙瘩,便如个流星锤一般,直撞李响的前心。李响正趁胜追击,连忙沉臂一挡。那萧晨已腰上使力站了起来,放出去的铁链一收一摆,抡圆了向李响砸去。叶杏打了个冷战,叫道:“小心!”
只见萧晨单臂一抽铁链,人已借势扑上,半空中铁链缠回臂上,“哗”的一声朝着李响砸下。李响正被那铁链抽回时的守势逼住,躲闪不及,只得以左臂一架。叶杏叫道:“两只手啊!”乃是看出萧晨力大招沉,李响以单臂阻挡,恐怕手臂都会被砸断。
却见萧晨一臂砸中李响的左臂,李响不仅抵挡不住,而且整个人都以腰为轴,朝旁边翻倒,便如全不受力一般。众人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却见李响头下脚上时,右手在地上一撑,两腿张开一剪,正正夹住了萧晨脖颈,用力一扳。萧晨顿时站立不稳,一跤跌倒。他右手上缠着铁链,动转不灵,一倒下,人还在半空中时,已给李响双手捉住。
这一下动作匪夷所思,一众观众全都愣住。李响上边将萧晨的手臂抱在怀里,下边两腿不闲,左脚一蹬,踹在萧晨的胁下,右脚便抵在他的耳门上,稍稍一使力,萧晨的脖子便歪向一边,自己把自己憋住了,别说挣扎,动一动都可能折断脖子。李响冷笑道:“你猛?你再猛啊!”萧晨空着的另一只手一通乱刨,却终究回天乏术,再撑一会儿,因为呼吸不畅,已给憋得面红耳赤,眼前发黑,渐渐放松了身体。
李响见他无力,这才松开他,活动手臂道:“我现在就要进村,去把英嫂揪出来……”这时手臂上的感觉方才传来,刚才挨那一下,虽然及时卸力,却也火烧火燎地疼痛。这一下他左手右脚伤了个对称,心中不由越恼,狠道:“寡妇便见不得男人么?我偏要把她拖出来现现眼,倒要瞧瞧,谁还敢挡我!”
众位寡妇都去看萧晨,只见萧晨仍倒在地上,气息紊乱,咳嗽得蜷身如虾,站都站不起来。没了主心骨,她们又惊又恼,却没有半点办法。就连金婶也发急颤声道:“你……你……”
忽然有人挡在金婶前面道:“我敢挡你。”
这一下突如其来,在场之人都是一惊,注目去看时——又是叶杏!
李响气得难以置信:“叶杏,你疯了?还帮他们?”叶杏沉声道:“你才疯了!你要脸要皮要面子,别人就不要?”李响跺脚道:“她们就是太有面子,所以才个个不正常!为了个牌坊苛人害己,分明都住在了活死人墓!我这就将她们一个个救出火坑。”叶杏摇头道:“再怎样,那也是她们自己的事,你凭什么强迫?”七杀虽然一向各行其是,但如此意见相左、当场翻脸的情况还真是少有。尤其李响与叶杏更为相熟,怎料得这两人会当众叫板。
话渐渐说僵。李响歪过头来,冷笑道:“好,好!叶杏,我本来以为咱俩即使不能在一起,也是最好的知己,现在看来,我太不懂你!”他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不仅得不到回应,关键时刻更被这最信任的人一再背叛,不由气急而笑,将拳头握得嘎巴嘎巴直响。叶杏知他一动手就是一往无前的战式,暗中凝神戒备。
却见李响指点叶杏:“叶杏,有本事你就把义贞给看牢了,不然的话,只要漏出一条缝,我就把这破村子掀个底朝天!”叶杏淡然道:“你来吧。我候着。”
李响被气得把手乱摇:“你好!你好!”怒火在肚子里三起三落,竭力强压下来,“真弄不懂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说完泄了气,气愤愤往回走,兀自道,“管不着你,老子回去睡觉了!”
李响这人本就没皮没脸,虽然刚才还叫嚣不已,但这时马上鸣金收兵,倒也不以为耻。他慢慢走了两步,看叶杏没有跟上来的意思,顿时又恼怒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个没影。
六、家法
这边叶杏将萧晨扶起,只见他灰头土脸,气色较战前差了太多。
就听金婶厉声道:“你这女人,刚送走一个,又与萧晨拉拉扯扯,有没有一点廉耻?”叶杏脸色惨白,勉强控制住怒气:“我那位朋友个性执拗,恐怕他去而复返。晚辈不才,恳请在此为村子守卫戒备。”
叶杏刚才确曾出手制止李响,金婶看在眼里,心下也盼着她能保护村落。只不过以她的为人,这张嘴一贯损毒如刀,刚才的话一出口,其实她自己也便后悔了。听到这时叶杏请命,金婶自然松了口气,可毕竟一辈子没低过头,即便心中庆幸,却也不能显露。此刻她看了叶杏一眼,不再多说,反而转向萧晨,冷笑道:“你还在这儿!”
萧晨低下头来,道:“金婶,我……”
金婶摆了摆手,根本不去理他,随意指使了七八人,快手快脚地将牌坊下的秸秆、狼藉都打扫了,这便全都回村,只留下叶杏、萧晨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牌坊前的石墩上,眼看着地上细细的笤帚苗的划痕。
良久,叶杏才道:“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萧晨摇摇头道:“也没什么……”他顿了顿方道,“倒害得你们反目了。”叶杏摆了摆手:“李响这人,生气是真生气,可想和好倒也不难。”
她不愿多谈李响,岔开话题道:“你功夫很高,怎么只是个县里的捕快?凭你的本事,济南府甚至刑部,都没人看中你?”萧晨的双眼盯着自己的拳头,叹道:“好什么好?刚才就败给了李响,输得那么难看。”
叶杏笑道:“输给他可不算什么丢人的事。”萧晨苦笑一下,看来是根本不信。叶杏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李响的武功荒废过,照理来说肯定不如你,可是真打起来,就能赢你。”说到这里,她不由微笑,“他这人很怪,近一年以来,更是越来越神。在遇到你之前,他也曾对上过很多高手,可最后他都赢了。”
“我曾和唐璜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觉得,他现在不会输给唐璜或者任何一个人,是因为谁都无法打败他。”
萧晨被叶杏的话完全弄糊涂。就听叶杏笑道:“因为,在过去的磨练中,李响越来越相信自己。而在这世上,只要一个人不认输,你就不可能打败他。所以,赢的机会总是在他那一边。”
萧晨这才明白,也跟着笑起来,可才露出一丝笑容,却又暗淡下去:“那若是有人已经认输了呢?”这人实在太“消沉”!叶杏面上的笑容不由一僵,再看萧晨,只见他两眼只是盯着自己摆动的脚尖出神。
这人着实不是一个好的聊天伙伴,叶杏无奈,只得重找话题:“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刚好在这里?”此刻已是三更天,萧晨若是从官府出发,便是肋生双翅也不可能及时赶到。萧晨摆了摆手,苦笑道:“什么赶来,我根本就一直在高粱田里藏着。看见李响闹事,才出来阻止罢了。”
叶杏大感意外:“你在跟踪我们?”她想不到这捕快如此尽忠职守。 萧晨放声大笑道:“我像是那么尽忠职守的人么?”他的笑声渐渐酸涩,“我跟踪的,其实是英嫂。”叶杏一愣,联想起白天时他的突然出现,顿时明白过来,叫道:“你……你喜欢那英嫂?”萧晨靠在牌坊石柱上叹道:“是啊,所以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义贞村了。”
原来萧晨本就是义贞村人士,少年失诂,遂与一位云游僧离乡学艺。二十岁时才衣锦还乡,人了六扇门。那时的他一表人才,能文能武,上门提亲的媒人并不在少数。岂料就在那年,由于圣上出游,官府征召义贞村的全体男丁修筑栈道,遇到事故,村中的男人们集体罹难,也包括英嫂的丈夫。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萧晨却对哀婉悲切的英嫂一见钟情。
于是,萧晨不声不响地将上边给他的升任都推了,好容易忍到英嫂三年孝期过去,忙与她私下接触,瞧来她似乎也有意,不由心花怒放。
可是突有一天,族长金婶却带着英嫂来到他家,将他好一顿喝斥。原来义贞村正向朝廷申请御赐的贞节牌坊,萧晨若是娶英嫂,便是将整村寡妇的努力全都毁坏了。就因为此事,萧晨被逐出义贞村。从此他不再认真办案,终于成了个吊儿郎当的官痞。
可是说来也怪,越是明知无望,萧晨的心却越是容不下别人,终于干出了跟踪英嫂的勾当。义贞村中人人都知道他没出息,可是对一个本就没出息的人来说,“没出息”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了。
惨痛的往事一一道来,叶杏一时失语,竟不知如何安慰。就在这时,忽听村子里“当当当”传来一阵钟声。
这时天已快到卯时,萧晨脸色一变,叶杏奇道:“怎么天不亮就敲钟?”萧晨略一犹豫道:“村里开祠堂了。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有辱牌坊,她们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叶杏不以为然道:“开了祠堂又能怎样?难道真能把李响他们抓了来?”她虽然因护村和李响争吵,但心里毕竟还是与七杀亲近的。
萧晨摇头道:“不是为李响开的,是为英嫂啊……”声音甚是酸楚。叶杏为之气结,艰难道:“……她?”萧晨叹了口气,却不再说话了。
原来这一村寡妇一直都不与外界交流,故此一切气劲都习惯使在自己人身上,格外的严于律己。英嫂的庄稼被男人碰了,表面上她原谅了七杀,可背后遭殃的是高粱;那么牌坊被亵渎了,李响全身而退,接下来倒霉的自然也就是英嫂了。
叶杏对人情世故本有了解,稍微一想,也就猜得个八九分,不免担心道:“你不能进去说一下么?”萧晨摇头道:“我进去可以,但是却不能说。于情,族中事务,我得听金婶的;于理,家规族规更是官府维护治安的重要帮手,我也不能随便干涉。”叶杏“哦”了一声,可实在放心不下,突然灵机一动道:“我进村去看看!”萧晨一惊道:“使不得!这村子不容外人进的!”叶杏笑道:“什么不容外人,我看是不容男人吧?我是女的,进去帮英嫂解释一下,有什么打紧?”当即不顾萧晨喊叫,纵身进了村子。
叶杏孤身进村,只觉周遭阴气森森。虽然屋高房密,可是万籁俱寂,合门闭户,不见半分生气。乡间土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垃圾杂物,可谓片尘不染;便连猪圈厕所都整整齐齐,罕见杂草异味,竟似久不使用。女子虽然本就爱洁,可这一村寡妇竟然把个村子收拾得没人住着一般,让人心里看着说不出的害怕。
她闯荡江湖日久,耳聪目明,还记得方才钟声传来的方向,一路张望,不多时已瞧见村子尽头处有火光闪耀。潜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小小的广场,前边一株古树,上悬小钟,背后一间大屋,屋前密密麻麻,满是穿黑的寡妇。叶杏知道寻对了地方,在后边踮脚一张——从门口看到里边满是牌位,果然便是村中的祠堂了。
她不敢声张,只蹑手蹑脚来到人群后边,正看到祠堂里一层一层、错落有致的牌位,牌位前有供桌,供桌前又有两人:一个穿黑,跪在地上;一个穿白,站在对面,稍加辨认,跪着的是英嫂,站着的是金婶。
只听那金婶道:“……那人火烧牌坊,虽然错不在你,但毕竟因你而起。卜艾氏,你知错了么?”只听得叶杏怒气勃发。
就听那英嫂连忙低头道:“卜艾氏知错,请金婶用家法。”叶杏听了,只觉背后一股寒意升起,不由打了个寒战。金婶欣慰道:“好。你能主动请家法,我甚为欣慰。一会儿执行的时候,你不能哭喊,以示虔诚,知道么?”她的声音平和慈祥,听起来竟像是要给英嫂压岁钱一般。
英嫂叩头道:“是,谢谢列祖列宗的家法。”
叶杏再也受不了,以手掩口,深深吸气,这才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恶心:打人的悲天悯人,挨打的感恩戴德。每个人身在其中,都颠倒了人类最正常的反应,如同被魇住了的戏子,正演出着一场闹剧。
正胡思乱想间,英嫂已起身移步出了祠堂。外边的寡妇自动将人圈扩大,在祠堂外大大围了个半圆,火把中有人搬出一个三条腿的大木架子支在地上,英嫂过来绕过木架转身,仍然面对祠堂内的牌位跪在地上。
那木架上带有皮扣,英嫂把手伸进去,黑面的寡妇上前将皮扣扣紧,周围一片肃穆。突然,就听人群中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正是英嫂的小姑子,给人半掩了嘴,呜呜地叫。
瞧来立刻就要打人了,叶杏心中一阵紧张。只见又有人将一块浸了水的白麻坎肩给英嫂搭上,当是防止动家法时撕破衣衫,有碍观瞻。之后,那黑面寡妇拿了一根软藤编成的藤棍走来。那藤棍盘根错节地绞紧,顶上编成了一个拳头大的空心圈。
黑面寡妇来到英嫂背后道:“卜艾氏,你准备好了么?”英嫂抬起头道:“请家法管教。”这一抬头,叶杏眼前就是一黑。火光下,只见英嫂面容沉静,眼中淡淡的带着一点释然。叶杏突然糊涂起来,为什么英嫂竟是这般表情?难道被打竟真是一件幸福的事?难道李响错了,寡妇们根本用不着别人可怜……应该被可怜的反而倒是自己?
“啪”的一声,第一棍已经落下。英嫂猛一咬牙,身体向前一冲,隐约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开了。叶杏再也不能忍耐,大喝一声:“住手!”祠堂前的刑架旁,黑面寡妇正要挥下第二记藤棍,眼看就要打在英嫂身上,听着这一声,才要抬头,周围的火把一暗,叶杏已然闯到她与英嫂中间,一把抓住了藤棍。
黑面寡妇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吃惊道:“叶……叶姑娘?”
叶杏以左手抓住藤棍,身子微弓,右手就去解英嫂手上的皮索。周围的寡妇一阵大哗,全想不到此刻她会出现。
那金婶怒道:“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叶杏单手去解皮绳,实在不顺手,终于放弃,左手便放了藤棍,站直身子昂首道:“各位大嫂,李响烧碑只为一时之气,与英嫂并无关系。推本溯源,一切罪过原都是因我们而起,若要责罚,叶杏愿以一己之身代友赎罪。”
金婶冷笑道:“赎罪?怎么赎罪?”叶杏道:“英嫂的十鞭本该李响挨的,她替李响挨,我替她挨。刚才那一下不算,请全部落在我身上。”
那金婶眼珠一转道:“好啊。这可是你自愿的。”她打个眼色,就有人将英嫂解下。叶杏双手挽住皮条,静候受罚。
那黑面寡妇转到她背后,犹犹豫豫举起藤棍,比了几下,不敢下手。被金婶重重一咳,这才轻飘飘试探着落在叶杏肩上。待见叶杏并没翻脸动手,这才有了胆子,再一棍下去,已重得多了。叶杏身子一晃,竟是完全没有运功抵抗。
却见那黑面寡妇得势,渐渐放开手脚。她早就看叶杏不顺眼,因此打起来格外痛快,到第四棍时力道已远超打英嫂时的。叶杏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却已疼得面上血色褪尽。打到第八棍,叶杏终于扛不住,腰一软,向前一扑,幸好扶住木架,这才没有摔倒,用背硬接了最后两下。
十棍打毕,叶杏眼前发黑,两肩上的血渍洇透了衣衫,勉强撑起身来道:“金婶,现在英嫂没事了吧?”金婶冷笑道:“她怎么会没事?她挨了一棍,还有九棍。”叶杏脸色苍白:“我……我已代她挨了不是么?”金婶笑道:“这是我们的家法,你又不姓卜,如何代她?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可瞧来比那乞丐也好不到哪去。”
叶杏咬牙道:“你冤我?”柳眉竖起,肃杀之气横生。金婶却不怕她,冷笑道:“也不是白打你的。给你个教训:你与几个男人不清不楚地厮混,再以淫荡之身夜闯义贞,实在是天下妇道之耻。既然遇上了,我们也不吝代表天下女人惩戒你。”一众寡妇听着哄然大笑。
岂料切肤之痛换来的却是一众寡妇露骨的嘲弄。叶杏登时勃然变色,耳听金婶笑道:“不知叶姑娘现在是打算滚出我们义贞村呢,还是继续看我们执行家法?”听到这里,叶杏终于火往上撞,猛一抬头,喝道:“我选第三条路!”
她一指扣住皮绳,一手撑住木架,运力一分,“啪”的一声,已拉断皮绳,挣脱右手。可那皮绳一断,叶杏就觉两肩、背上一阵剧痛。方才那十棍虽不致令她无法行动,可是再要用力,淤血的两肩内却像是各埋了一把钢针一般。这一下疼得叶杏混身颤抖,根本无法再动。
那边金婶见她这样,不由心花怒放,叫道:“把她抓住!”寡妇们发一声喊,一起扑上来。
叶杏的功夫主要是在双腿,可双腿动作也离不开两臂平衡,两臂一伤,一身功夫剩不到五成。这下寡妇蜂拥而上,顿时将她困住,勉强蹬开两个,被人一把扯住头发,拉弯了腰。只觉背后雨点一般的拳脚落下,再也站不住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只听祠堂房顶一声响亮,有人喝道:“都给我放手!”瓦片碎屑如雨射出,寡妇们哀叫一片,放了叶杏连滚带爬地逃开。
只见一人落下地来,闪身脱下外衣,将叶杏盖住,这才扶她起来,恨道:“你们也是女人!”原来这些寡妇下手极是阴毒,抓挠踢掐全不离叶杏的胸前、下体。那些所在既是女子要害,又关乎女子的清白,江湖上的男人与之动手,若非下三滥的采花贼,或是生死相拼,都会避让,岂料这些满口贞节的寡妇对付一个女人却这般恶劣下作。
叶杏站起身来,虽只片刻,竟已是衣襟凌乱,乱发青颊,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狼狈,抬头看这来人,却是唐璜。
唐璜道:“你没事吧?”叶杏总算见着亲人,只觉万般委屈一起涌上。方才她被寡妇们围攻时,又惊又怒之余都吓傻了,这时回过神来,死死拉住衣襟,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泣道:“没…”没事……”
唐璜回过头来,以手指点金婶,晃了又晃,终于无话可说,一跺脚,托起叶杏展身跃入夜色,出村去了。
二人出了义贞,萧晨还在牌坊处张望。见叶杏疼得咬着牙一口一口吸气,就连胸前被撕坏的衣襟散开了也无力去掩,只能弯下腰来,避免与唐璜、萧晨相看尴尬。萧晨惊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唐璜无话可说,心中五味杂陈。
他此前看李响气呼呼地回到客栈,便知事情不妙,问起缘由,李响又说得笼统。他不放心叶杏,这才折回村查看,不料正看到叶杏受刑。他平日待这女孩一向就如妹妹一般,可现在她就在自己眼前被人打成这样,而打她的人,却是他们原本想帮助的满村寡妇。
叶杏终于站起身来,勉强以单手捻住衣襟道:“走吧。”她的眼睛红红的,显见又哭过了。唐璜点一点头,也不敢再扶,只陪着她慢慢走回。
萧晨叫道:“喂、喂!”追了两三步,终于还是停下了。
七、吴研
天刚蒙蒙亮,“东海福记”还没开门。唐璜陪着叶杏越墙而入,刚要送她进屋,忽然走廊尽头房门一开,万人敌昂然走出,一眼望见二人,白眉一挑:“哦?伤了?这么快就伤了?”叶杏又羞又气道:“你得意什么?我这是自愿讨打,既没输,又没败。”万人敌大笑道:“输没输你知道,自不自愿,我可不知道。”说着与二人擦肩而过,自腰间摸出一枚瓷瓶,抛给唐璜道,“给她上药。桑天子还没来,尽早把伤养好。”
唐璜一把接住,与叶杏都被气得哽住,直到万人敌在楼梯处消失,这才扶叶杏进屋。七杀一路厮打过关,受伤流血在所难免,唐璜一向是内定的医师。这时药物在手,也没了什么男女大妨,帮叶杏撕开了背上衣裳,洗净伤口,敷上万人敌的赠药,然后各自休息。
到了中午,叶杏沉沉醒来。隔壁的李响几个早已从唐璜处得知此事,这时冲进来一看,个个义愤填膺。李响气得直蹦高,指着叶杏道:“我说你死活不让我进呢,原来是要送去给她们打呀!要不是唐妈刚好在,你让人打死我都不知道!”唐璜看叶杏给他骂得眼中噙泪,连忙阻拦道:“李响,别说了。幸好叶杏没伤到筋骨。”李响喘了半天,又忸怩道:“净让人操心。”这一言既出,大家都哈哈大笑,知道李响的这股气算是过去了。
他们在屋中絮叨,却忘了七杀中还有两个猛人。这两人懒得跟谁理论,这时已直接到了义贞村外。
原来叶杏是七杀中唯一的女子,虽然飒爽不让男子,但也终有温婉妩媚之处,即便是常自在、怀恨这般没心没肺的人物,也不自觉地将她当妹子宠着,姐姐爱着。这回两人听说叶杏被打,顿时心疼恼火,定要为她报仇。
两人来到义贞村外,远远就看到村口的牌坊。他们可不会欣赏其规模建造,常自在拔出狼牙棒,怀恨抽出双戒刀,二人发声喊,一起扑到牌坊底的基柱之处,一通叮当乱砍。
一时间石屑纷飞。村口附近正有寡妇经过,一见之下怎不惶恐,一个个不要命地扑来。常自在本不是来拆房的,大喝道:“打叶杏的是谁?”寡妇人多声尖,一片喧哗,生生把他的喝喊压下。常自在又不能真的和她们撕扯,顿时烦躁起来,把狼牙棒一扔,从大氅下掏出雷公锤、闪电凿,“轰隆”一敲,霹雳声声,与寡妇们斗鸡似的对峙。
正在纷乱之际,只听人群外有一人冷然道:“男人?”那声音虽然不大,却极冷,干净得似不含一丝杂质,在嘈杂巨响中仍然清清楚楚地钻到常自在与怀恨的耳里。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道处站着一人,逆光而立,身材窈窕,轮廓婀娜,乃是个女子。
怀恨大声回道:“是啊!我是男的!”那女子哼了一声,下结论道:“畜牲!”说着快步走到牌坊下,“锵”一声拔剑出鞘,一剑刺向常自在。
常自在大吃一惊,双手疾封,电凿自外向内拦住女子的剑尖,雷锤由里而外去击那剑身,真给他一招使完,女子的长剑必断。
那女子眉毛一挑,一剑中宫直进,竟似视若无睹。常自在大喜,迎着那剑去打,眼看铁锤就要击中剑身。猛然间,长剑突如其来地一沉,顿时避开了锤与凿。
这一沉实在沉得太急,幅度又大,简直不是人力能为。常自在一愣,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两手空空。原来她竟是中途掷剑,抖腕把长剑向下丢掉,变招这才如此迅疾。可是她都没剑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常自在心中一宽,正待抢攻,突然只觉肩头一痛,竟已中剑。
“当啷”一声,常自在的雷锤坠地,眼望腋下长剑一时难以置信。只见那剑从他腋下刺入,背后露尖,所发的角度刁钻到匪夷所思。
那女子一足站立,点在剑镡上的左足一沉,在剑穗上一勾一拽,将长剑带血拔出。紧接着腿势不停,向后一撩,长剑在地上划过,带起一溜火星,然后才甩出去,“嚓”的一声刺人怀恨的大腿。
常自在被疼痛激发血性,咬牙飞步上来攻这女子。这女子正俯身撩腿,单手在地上一撑,一个大旋身避开这一凿,站起身来一摊手。“啪”的一声,那长剑不知如何已经飞回她手里。“嗤”的一声,剑花一抖,又刺中了常自在的左肩。
只见寒光闪动,女子出剑如舞,剑势高时便以手施展,剑势低时就以足踢动。一柄长剑端的是上下翻飞,化作道道白光,将她周身护住。虽是以手足不断拨动,但已令人目眩神移,直如传说中的以气御剑一般。
只听痛叫声不绝于耳,常自在与怀恨眨眼间各中了不下十剑。怀恨一身铜皮铁骨,虽还不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可到底也让每处伤都不曾深入;常自在却占便宜在那一身大氅上,让那女子的每一剑都失了准头。
可是虽然每一招都不致命,但两人个个都伤了个满身是血。就听一片兵器落地之声中,常自在仰慕道:“啊……高手……不是,高脚!”紧接着“哎呦”的一声,是又被踢到了一脚。
那女子还剑入鞘道:“姓常?”竟从常自在层出不穷的兵刃里认出他的身份。常自在笑道:“是我。大嫂收不收徒?”女子又问和尚:“怀恨?”怀恨可不似常自在般见猎心喜,疼得直跳道:“正是佛爷我!”
那女子大喜,展眉笑道:“误会!”常自在一愣:“误什么会?”那女子跷起大指,朝自己一指,笑道:“反骨!”
寡妇们看这女子与两个煞星攀谈,越听越不对,“哄”的一声散了。
常自在与怀恨雄赳赳地出去,满身窟窿地回来,倒毫不觉得羞耻。两人大呼小叫地将七杀聚齐,引见那女子。常自在不住口地赞美:“真厉害!高脚!”一边给唐璜摁倒敷药,一边还兀自在说那女子的奇异招数。七杀拿这两个活宝,简直毫无办法。
那女子笑道:“抱歉。”就见她三十来岁年纪,容貌甚美,剑法高明,不笑时冷如冰雪,一笑开却灿烂明媚。
叶杏披衣而来,见了颇有亲近之意,笑问道:“姐姐怎么称呼?”那女子道:“吴妍。”她说话如蹦字,果然“无言”,名副其实,好生有趣。李响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叶杏忽然想起,叫道:“可是‘覆地翻天足下剑,谈笑往来江小湖’?”吴妍点头道:“正是。”说完竖起大指向自己的胸口一指,道,“反骨。”
叶杏大喜,来拉她的手道:“是了!姐姐当然也是反骨之人!”原来这吴妍昔日大大有名,一柄长剑,一身手足齐发的剑法,打遍天下罕逢敌手。因她剑法不循常理,常高下颠倒,遂得“覆地翻天”四字,又因她为人率直,视江湖如后花园,敢说敢做、兴风作浪,这才得“江小湖”三字。后来嫁人生女,逐渐淡出,哪知这时竟又出现在七杀面前。
吴妍给她握着,微微一笑道:“同类。”李响等面面相觑,大笑道:“好啊!又来新朋友了!”众人当下谈笑起来。
叶杏每日与这些臭男人厮混,虽然志趣相投,但也早就闷得紧,这时来了个女伴,不禁拉着手叽叽咕咕地不住口:“姐姐,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出来风餐露宿可有什么意思?”吴妍笑道:“看看。”叶杏笑道:“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看的?”吴妍摸摸她的脸颊,笑道:“你们。”
原来吴妍淡出江湖日久,相夫教女,本来其乐融融,偏偏于不久前听说了董天命的死讯。她成婚前已见过此人,觉得他太好面子、虚张声势,当时就颇不喜欢,一隔数年,居然听到了这样解气的消息,不由大乐,又起了江湖侠女之心,这才把小千金往丈夫怀里一丢,跑出来玩耍。她一路追寻七杀足迹,路遇常自在两人与寡妇冲突,还以为是什么流氓混蛋,忍不住出手教训,这才不打不相识。
叶杏听她说得洒脱,笑得酒杯都端不住,问道:“那父女俩就放你走?”吴妍脸一红,道:“哭呗。”叶杏抬起眼来,恍惚间便似看到一个赳赳七尺的大汉与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抱头痛哭的场面,不由得笑得几乎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正闹腾,忽听门口有人道:“嘿,一天刚过,就伤了三个。”回头看时,正是万人敌扛着刀回来了。李响气不打一处来,嚷道:“小意思,习惯了,您费心!谢灵药。”
万人敌笑道:“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突然注意到吴妍,奇道,“这位女子如何称呼?”吴妍报了名字。万人敌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足下剑。太好了太好了!早知你来,我也不必去找人了。”说着回手从身后拉出一人道,“代替舒展的人,朕已经找到了。”
七杀目瞪口呆,李响结巴道:“你……你还真会找……”万人敌笑道:“我本打算邀个遁世多年的老友来助拳,不料今日却在海边见到这人发疯,功夫毫不亚于李响,因此拉他来组七杀七劫阵。”
那新人脸涨得通红,道:“我…-·你……你说帮你阻击魔教教主,我才跟你来的。可你没说要和七杀联手啊……”原来竟是萧晨。
李响面皮抽搐道:“……你没事去海边干啥?”萧晨颜色顿时一黯。
原来今晨唐璜救走叶杏之后,萧晨大感无趣,不久便回衙门报到,不料到了中午,却接着消息,说是济南府来了通知,礼部张大人奉旨押送御赐的牌坊已于日前赶到,大概这一两天内就会颁于义贞。
他为人寡断多情,近几年来,虽不能与英嫂结为连理,但总觉得二人怎么着也还有几十年好活,不知不觉,便将一个渺茫的希望寄于未来,于是平时能偷偷看着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又一道御赐牌坊到来,这寡妇村的贞节就是不想守也得守了,那他岂不是连一点希望都没了,这才跑到海边哭喊发泄,将铁链抖开,打山打海,正好被万人敌逮住,三言两语,诓入七杀。
李响早听叶杏说过其中缘由,见他哭得窝囊,骂道:“哭管什么用?牌坊又没到,英嫂又没死!你冲进村去和她马上拜堂洞房不就得了?”萧晨捶头道:“不行的……那岂不是害了……害了村子的名声……”李响不屑道:“怎么不说是她们为了块牌坊害了你俩的幸福?”万人敌叹息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般缠夹下去,最后倒霉的是你们自己。”风凉话说完,飘然而去。
李响怒气冲冲,义贞殴伤叶杏之事、萧晨爱慕英嫂之事、自己憋气受辱之事,一齐涌上心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个主意;再一闪念,计划已然大致完善。他越想越是有趣,虽觉冒险,但觉得颇有胜算,那些冒险,也便成了有趣的挑战——
反正一件事也是搞,两件事也是做,三件事一起解决……那索性一股脑儿,都在今夜完成了吧!
八、夜飞
吴妍、萧晨初入伙,当晚便都在客栈住下。众人一直聊到很晚才各自休息。李响熬到唐璜睡着,悄悄下地穿鞋,蹑手蹑脚来到外边。
今晚的月色比之昨天又明亮了些。李响用力吸入一口气,搬运周天,灵台一片清明,打量四下无人,纵身出店。他下午想好的计划,正需要在夜里实行。
义贞村的贞节牌坊下,上一晚守在此处的叶杏、萧晨既已不在,村里今夜便只派了五六个寡妇在此戒备。李响远远将身法提到极致,高起低落,一波一折化身虚影,几个起落已跳进了义贞村。
月色下,只见安静整齐的村子里,一个黑点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闯。李响原先绰号“游天隼”,轻身功夫本就不错,现在对上的又是一群全不会武的寡妇,实在当得起“逍遥自在”四字,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也确实是“无人”,整村的寡妇早就休息,关门闭户、黑灯瞎火,李响想要找英嫂,根本没有办法。可此事必须暗中进行,又不能敲门去问,他一时被难住了,在一家房顶上站着,稍稍喘息,微甜的夜风吸进他又干又苦的嘴里,不由一阵急躁。
便在此时,他忽然看到村尾一点灯光,望光而行正是人的本能,李响反正不知怎么办,便蹿房越脊地一路过去。只见一间大屋庄严肃穆,门上悬挂黑匾:“泽遗子孙”,屋前又有广场。
李响忽然明白过来,这里便是卜氏祠堂了。他不由一喜,暗道:“这里也是禁区,可去撒撒野。”当下打醒精神,来到门前,从兜里掏出开锁绒绳,正待动手,忽听屋中竟然有诵经声,不由吃了一惊。他连忙趴在门缝一看,祠堂里铺天盖地的牌位下,正有一人长跪诵经。那背影瞧着熟悉,不是别人,正是英嫂。
只听英嫂诵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声音低沉虔诚,仿佛绵绵不绝的红线,一圈一圈绕出。李响听了,一颗心被绕得透不过气来,猛地握拳一摆,这才挣开了束缚,心中激烈任性的反骨作祟,拾起门上的铜锁,将绒绳打个结,塞了进去。
塞了两次,往出拔时便套住了锁里的千斤,轻轻压住一拉,铜锁“嘎呀”,应声而开。李响摘了锁,推开门,施施然走进祠堂。
英嫂诵经虽然认真,但是这么大动静还是听到了,停下来道:“金婶?”她被反锁在屋中罚念经文,以为有钥匙的只有金婶。那李响也不说话,就在她背后不慌不忙地看牌位上的名字。英嫂停了一下,见无人回答,便以为金婶只是来检查自己,便继续诵起经来。
李响把视线收回,仔细端详这场义贞闹剧的导火线。
——只见她中等偏瘦,一身纯黑衣裤,因为背上有伤,跪得极是僵硬。从后过看去,右肩略高,正是常干农活挑担的缘故。颈上皮肤微黑,脑后发髻颜色晦暗,怎么看都只是个略微端正的寻常村妇而已,不由摇头暗笑道:“原来萧晨喜欢这样的。”心中忽起玩笑之意,咳道:“英嫂。”
背后突然传来男声,将英嫂吓得一哆嗦,跪不稳,扑地坐倒。她回过头来,见是李响,慌道:“你……你……”果然五官端正,眼睛生得大,虽然不似练武人的活泛,但却别有一番温婉。
李响竖起食指嘘道:“小心。被人知道我闯进来,提了我去坐牢。”英嫂反应过来,不安道:“快出去!祠堂不能随便进的……”李响赖皮道:“反正已经进了,又没人看到,多呆一会儿又有什么分别?”英嫂脸涨得通红:“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李响微笑道:“喊啊,我赌你不会喊。”他在供桌上拿起个苹果啃,“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想帮你,帮到现在,朋友反目,叶杏被打。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横着出去?”英嫂低下头道:“求你快走,不要再给我添麻烦。”果然是心地善良,狠话也不会说一句。
李响大喜,知道萧晨情丝所寄,果非非人,登时胸怀大慰,眼看英嫂哀婉无助的样子果然有些可爱,不由越发觉得有趣,暗道:“她和萧晨相识十来年。应当比我更了解那捕快。若要做媒,我该怎么说呢?”
稍有犹豫,一个苹果已被吃得精光,李响心中已有念头:“你为什么非要守寡,你的丈夫……叫什么来着?卜国栋?”他的眼光在牌位中逡巡,一眼看到,指点道,“他真有那么好?”英嫂低头道:“先夫本分体贴,夫妻之情,永世难忘。”李响叹息道:“怪不得!这么好的人……可他若真的好,怎会忍心你一个妇道人家如此辛苦,你真没想过再嫁?”
他在祠堂突然说出这种话,英嫂直慌得连连向牌位磕头道:“为夫守节,天经地义,更何况哪有人能够替代先夫?”李响赞道:“有理!”居然也恭恭敬敬朝那牌位鞠了三躬,直起腰来道:“能在过世这么久之后,仍让妻子如此死心塌地,你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说着,向那牌位伸手,差了约有五尺,“哇,高不可攀啊。”
英嫂见他神经兮兮,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李响够了够,忽又扑倒,趴在地上举手叫道:“啊,更高了,越离越远了。”英嫂越发糊涂。
忽然,李响趴着打个响指道:“可我现在是趴着的呀!”说完双臂一撑,腾地站起身,上步探身一抓。英嫂惊叫道:“啊,不要!”
李响的手便在牌位上方两寸处停下,笑道:“好,听你的。可你看清了,我现在站起来已是触手可及了哦!”忽地纵身一跃,单手扣住房梁,向下一望,笑道,“现在呢?高不可攀更变成了低低在下。”接着托地落地,站在英嫂身侧,居高临下笑道:“明白了么?”英嫂茫然道:“明白什么?”李响歪过头来,一点一点呲出牙来,笑道:“我让你——站着做人呀!”说着忽然伸手在英嫂腋下一托,英嫂猝不及防被他拉起,蓦地明白现在是被个男子提在手里,顿时只觉腋下火热,脸臊至通红,两脚落地,奋力挣扎道:“你放手!放手!”
李响觉得这女子还真配萧晨,她的认真笨拙,与那捕快的世故沧桑简直相映成趣,暗道:“以往都是唐妈给我和叶杏出主意,这回我得独当一面了。”口中笑道:“你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外边去。”说着放开左手,右手托着英嫂一蹿,已一个箭步出了祠堂。
冷风扑面,一出祠堂,英嫂明白二人此刻拉拉扯扯,十分不雅,生怕给人看到,一下安静下来。李响低声笑道:“不叫了?那现在不叫,一会儿也不要叫啊!”
他把两腿左右摆动,高抬低压,低声道:“记住:这个叫做——跑!”
突然之间,李响托着英嫂撒腿就跑。他本就擅长奔走,这时用上轻功中短程最快的“快哉风”心法,登时把两人加速成两道影子。英嫂还没反应过来,已给拖得向后一仰,只觉眼前景物扑面而至,回过眼来再看,只见两眼所见,上下左右全都变得一片模糊,只有正中一小块,看得出前面飞撞而来的,是满眼的砖墙。
这一路飞奔,带起的疾风扑鼻灌耳,李响向旁边看去,只见英嫂张大嘴,瞪大眼,想叫,却被那风将声音堵住,只露出一两声短促的哑鸣。
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来到村子中间,李响停下脚步,呼呼大喘,笑道:“过……过瘾么?”英嫂瞪着眼睛,喘得直点头,也不知是同意还是怕得疯了。
李响再接再厉,接着道:“这个叫做——跳!”他双手托住英嫂,纵身一跃,两人一起纵上路边一栋房子的房顶,在屋脊上停下。
英嫂迭遭惊吓,脚软得再也站不住,李响手上劲一松,她整个人马上要堆到瓦上动弹不得。李响低笑道:“半夜上过房吗?来,起来看看,和你平时看到的景象完全不一样!”
他强把英嫂扯起,自己也向远方张望:月色下,整座村子再也不是在乎地上所看到的灰色。在房顶上来看,青色的瓦被月光蒙上的一层蒙蒙眬眬的光晕,粼粼闪闪,好像一块又一块整齐的鱼塘。瓦片之上,便是湛湛的晴空,幽蓝色的夜,没有云,也几乎没有星,宁静地向远处延伸,延伸出空旷、寂寥的完整世界。
李响笑道:“有没有觉得身体变轻了?当你站得更高时,这个世界更大,那些世故、规则、风言风语,就变得不值一提了,是不是?”他感觉手上英嫂的分量越来越轻,便慢慢松手,让她靠自己的力量站住。
英嫂弓着腰,向前伸着手保持平衡,两脚把屋脊上的瓦片搓得哗啦直响,也不知踩碎了几片。屋里的人终于给惊醒,叫道:“谁家的猫呀这是!”便听到有人下地开门的声音。李响又托住英嫂的手肘,笑道:“逃啦,这是——飞!”他施展八步赶蝉,托着英嫂“刷”地从这个房顶跃上另一个房顶,两步跨到屋檐处,又向下一个房顶飞去。
一个个熟悉的院子在脚下一闪而过,方正、干净。英嫂向远处看去,在村子房屋的尽头处,青白色的贞节牌坊安静地立着。李响的脚步清晰地指向那个目标,英嫂立即明白过来,“啊啊”没有意义地乱叫。李响笑道:“不用这么高兴。”
牌坊下守夜的寡妇这时都已困得不行,以为时间太晚,一夜已经安全,一个个靠着石柱打盹。
李响低低一笑,轻声道:“省事了。”英嫂奋力挣扎,却也不敢吵醒她们,低叫道:“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李响耸肩道:“我想——让你高过这牌坊!”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近前。十丈的牌坊拉着个人,终不能一纵而上,李响便托着英嫂一跳,先跃上一根立柱,斜着借力一弹,单手扒住牌坊二层的上檐,将英嫂抡了上去,自己再一拉,也跳了上来,然后掐着英嫂的腰一送,又将她送上牌坊的顶部。他在立柱上借力的那一脚,只在一个寡妇头上的半尺左右,那寡妇受到震动,猛地惊醒,眼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便以为只是睡惊了,怎敢想牌坊顶上此刻已经有了人?
英嫂的脚一沾牌坊,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她竟然站在了义贞的牌坊上……一直以来,只能供奉的贞节牌坊上?
——大逆不道、没有规矩、天打五雷轰……想到这里,她已然吓得全身无力,跪倒在牌坊顶上,又不敢出声,只好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指,任眼泪汹涌而下。李响微笑着坐在她边上,不说话。
已经不用说话了。他想要传达给她的感觉,在奔跑与飞翔,在苍茫与静谧中,都已经表达出来了。在将来的日子里,英嫂会记得风从脚下吹过的感觉,那种感觉会让她的膝盖离地面越来越高—-一个体会过站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再跪下呢?
他们的脚下,石兽一样的牌坊团住脚下那几个困倦的寡妇;
他们的背后,义贞村仍在沉睡;
他们的面前,一条绵绵大路亮如绸带;
更远处,高粱在夜风里像月光下含情脉脉的天池。
玉兔西斜,进了丑时。虽然天幕正黑,但以夏天的天气,天也就快亮了。几个守夜的寡妇哈欠连天,实在撑不住,终于先行回家睡去了。耳听她们脚步声远,跪坐在牌坊上的英嫂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李响站起身笑道:“我把你送回去吧。”英嫂点了点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两手大张着,紧张地维持平衡。李响笑道:“不要怕。”和她并排站了,单手扶住她的手。两人在月色下一起展开手臂,习习凉风穿腋而过,侧头看时,只见英嫂居然也在抿嘴微笑。
李响乐道:“对!人要笑起来才好看!”忽又想起叶杏,便往义贞镇望去,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什么?”面露诧异之色。
只见远处青黑色的天上突然爆起一点金光。一道焰火划破天际,在星翰之下显出一条金色的小龙。这标记李响记得清楚,正是七杀的宿敌金龙帮召集人马的讯号。
这时正值丑时,恐怕镇上的同伴睡得正沉,非得让人打个措手不及不可。李响不由大急,一边扶着英嫂坐下,一边道:“我朋友有危险,你先在这里躲一下,我一会儿便回来接你!”吩咐完了,不待英嫂回答,已纵身跃下,飞步往义贞镇的“东海福记”赶去。
七里路程片刻赶到,李响刚好看见有人正越墙而入,恐怕店里人立即便要吃暗亏,忙抛下从背后突袭的念头,舌绽春雷般喊道:“唐璜!”
七杀之中,以唐璜武功最好,警惕性最高。他平时虽然不动手,但关键时刻最可信任,故此李响先叫他,且不以“唐妈”代之。
这一喊,前边的黑衣人惊觉后边有人,便分人向他扑来,李响詈天指发出,挡住攻势,犹叫道:“常自在!”只听店中的常自在叫道:“醒了!”已乒乒乓乓动起手来。李响心中稍安,正待凝神动手,骤然间院中忽有一片白光乍起,伴随一声响亮,夜色里夺人二目。常自在大喝道:“什么东西!”一声闷哼,想必已吃了亏。
只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金龙帮龙吼堂金百明在此,七杀还不束手就擒?”果真是金龙帮追杀已至。
唐璜大声道:“电光霹雳弹!大家小心!这是霹雳堂雷家的暗器!”先前那人大笑道:“知道是雷家的霹雳弹,小心就有用么?”
就见闪光与爆炸不断,断砖和碎瓦横飞。李响心急,不知里边形势,几招逼退眼前对手,正要跳入院子,忽觉背后有物来袭,刚想翻掌抓住,幸好反应过来,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只听耳边风响,那物擦肩而过,“轰”的一声,撞在院墙上炸开一个大洞,李响和着硝烟纵身扑进。
院中硝烟弥漫,人影晃动,在外边拦截李响的那人追进,正找李响,忽觉太阳穴上一痛,两眼一翻,几乎昏死,李响在墙洞边现身,趁他未倒,一把捏住他的咽喉,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院中这才慢慢安静下来。硝烟略散,就见客栈中伙计、客人倒了一地,七杀一个个灰头土脸。其中萧晨护着常自在,常自在闭了眼,双目流泪,吃亏不小;甄猛护着怀恨,唐璜护着叶杏,吴妍护着舒展。才短短一瞬的工夫,几人都是气喘吁吁。
只听有人道:“你是谁?”听声音正是方才号令的龙吼堂堂主金百明,七杀注目看时,原来是个四十六七的汉子,紫面阔口,甚是威武。
李响被呛得咳嗽:“老子便……便是……”一时哽住,竟说不下去。
却听头顶上有人道:“他便是七杀之首,李响。”众人抬头张望,只见万人敌正在房顶上倚刀而坐,威风凛凛。那金百明也不是个傻子,一看这人气势,便知是绝顶高手,当下不敢招惹,反而向七杀逼近一步道:“这么一来,七个人就到齐了嘛。”舒展咬牙道:“是啊,真聪明!”
万人敌袖手道:“七杀认输的时候招呼一声,我来收拾。”
李响冷笑道:“你慢慢等吧。”回头来看金百明道,“你再向前一步试试?”手上使力,那被他挟持的汉子痛哼出声,金百明脚下不觉一慢。
李响脑中疾转。这雷家霹雳弹实在厉害,赤手空拳如何胜得?正没个办法,忽听唐璜在他身后低声道:“田!”他登时豁然开朗,一步步后退,护着其他人从破洞往店外走。
金百明摇头道:“不知死活!你挟持一人,难道能躲一辈子?”李响呲牙道:“你靠着霹雳弹,难道能横行到锅里?”金百明一愣,旋即明白他是把自己比成螃蟹,不由更怒,可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手下大将。
双方便这么你进我退,退出了店,退出了镇,退进道旁茂密的高粱地里,披秆分叶,一直走到田深处。
金百明急躁道:“你们打算耗到天涯海角?我倒要看看,是你们退着走累,还是我们跟着走累。”他打定主意,实在不行,便是害了那同伴的性命,也要赶在帮主“龙哭九渊”狄天惊到来之前把七杀解决了。
那边的萧晨、吴妍一起站住。李响笑道:“现在,还有你们说话的资格么?”说罢一声唿哨,忽地把那人质一丢,几人分头钻进了高粱地。
金百明大怒,抖手一记霹雳弹。只见乌光一闪,绿影分合,方才为李响拨开的一株高粱弹回,正撞在霹雳弹上,向后一抖,猛地凭空爆炸。龙吼堂的十几个人猝不及防几乎人人受伤,金百明大怒道:“原来如此!”
原来七杀并不是一味逃避,而是引他们来到高粱田中。高粱种得又高又密,叶子宽大,一向有别号为“青纱帐”,以形容其前后交错,密不透风。雷家霹雳弹虽然厉害,但触之即炸,在高粱田里根本飞不出五步,一旦施展,恐怕未曾伤人先伤自己。龙吼堂众人站在田中,眼前一小块方才霹雳弹炸开的空地,硝烟未尽,回望来路,曲曲折折,连上七杀二十几个人愣是没踏出一条清晰的路来。周围那些高过丈五的高粱,阵摇曳,却已迅速恢复平静,仿佛七杀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样。
有徒众不安道:“堂主,怎么办?”他们这一堂一向靠霹雳弹扬威,可是今天竟被捆住了手脚,不由都慌了。金百明鬓边淌下冷汗,咬牙道:“撤!”将堂众收拢成一个环形,慢慢往来路退去。
深绿如墨的高粱田一个个慢慢吞掉了这十四人。只有从渐白的天上往下看,才可看到一朵一朵的火焰与光华之花在广袤的田里不断怒放,溅起泥土与高粱的残骸,以致于每朵花后,都是一个丑陋的疤瘌。
约摸一盏茶工夫,爆炸声停歇,李响将金百明拖出高粱田。十四个金龙帮杀手全部被俘。
李响狂妄道:“敢跟七杀玩捉迷藏?没死过吧!”金百明和帮众们趴成一堆儿,还兀自嘴硬:“你们等着,我们狄帮主马上就到,到时候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李响嚣张道:“我怕他?来了照打!”话是如此说,心里却也有点惴惴。
唐璜以高粱秆将十四人的穴道封住,道:“萧捕头,交给你了。”萧晨苦笑道:“好。起码让他们赔了客栈的东西再说。”又对李响道,“多亏你发现得早,不然的话,这霹雳弹炸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大家就死了。对了,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他这一语点醒梦中人,李响一拍脑门,叫道:“糟了!”想起英嫂还被扔在牌坊上呢,立即转身就跑。
九、沉沦
这时天色仍暗。李响当先跑向牌坊,远远就见牌坊下围聚的一圈火把,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方才放下英嫂不管,只道自己在天明前足能赶回,可是却忘了,霹雳弹爆炸产生的巨响,足以让人在天亮前醒来。
现在寡妇齐聚,显见已经发现了英嫂,想要隐瞒,那是再也休想,索性就把她抢出来,直接嫁给萧晨也就是了!
李响打定主意,咬紧牙关,将胸膛挺起,厉喝道:“英嫂在哪儿?”围成圈的寡妇听见他的声音,如避毒虫猛兽般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李响不禁意气风发,可是突然间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在空场正中,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着,黑衣黑裤,满脸血污,舞着两手笑道:“羞……羞羞!大牌坊……”那笑声直勾勾地瘆人,虽然面目被血盖住,但那身形轮廓却是熟悉的。李响脑中一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后边的萧晨猛地抢到前边,一把抓住那人叫道:“玉英!”
那人正是英嫂!她给萧晨抓住,咯咯而笑,叫道:“玉英……英寡妇……哦……”说着来摸萧晨的脸。萧晨喜欢她多少年,多少次盼望这样肌肤相亲的旖旎风光,可是这时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就见英嫂脸上的血全都是她自己流出的——面上的两道伤痕,一道从左额拉下,切过眉头,拉过鼻梁,划至右嘴角;一道,从左颊划过,拉过鼻翼,划至右颊,两道伤口交叉,皮翻肉绽、狰狞吓人。
萧晨心中恐惧,猛地将她的手臂一拨,摁住她不能乱动,伸袖就去擦她脸上的血污,可是才一擦掉,伤口处就又不绝溢出血来,模糊了她的面目。那两道伤口之深、之长,便是他一个身在六扇门、常见血腥的捕快见了,也不由心下发冷。英嫂却似不知道疼一般,略略笑着躲避,仿佛只觉好玩。萧晨想撕衣襟来帮她止血,可是手抖得厉害,将自己的衣服扯下两大片,却扯不出一条绷带来。
这时,有人从他身后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衣裳不干净,别弄脏了伤口。”却是唐璜。他一边飞指点住英嫂止血的穴道,一边恨声道:“是谁将她伤成这样?”他抬起头,不见有人回答,只是众人都把眼望向英嫂的右手,循着望去,只见英嫂虽然神志不清,但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根簪子,那簪尖上还粘着些血肉,她的虎口、手腕上也全都是飞溅的血点。
难道竟然是她自己将自己伤害成这样的!?
萧晨惊怒焦急,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眼见她伤得太重,村中的药石恐怕已不够用,便打算带她到镇上就医。可是便在二人与李响擦肩而过时,英嫂却一把拉住了李响。
李响僵硬地回过头来,只见英嫂满是血的面容抽搐,望着他露出一个古怪至极的笑容,喃喃道:“错……错了……”张口时,露出触目惊心的白牙,两滴清泪滑下,眨眼间便融入血中。然后她猛地甩开萧晨的手,慢慢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向祠堂里走。李响道:“你……”萧晨一把将她抓住:“你得去看大夫!”
英嫂用力将他甩开,可因失血过多已无法控制身体,这一甩,整个人都几乎摔倒。后边有手快的寡妇将她一把抱住。
旁边有人快步赶来,叫道:“来了来了,香灰来了!”原来是依民间土法,要用香灰为英嫂止血。唐璜急忙制止:“不行!她的伤……”还没说完,“啪”的一声已挨了金婶一记耳光。只见金婶老眉恶竖,叫道:“是谁把她带到牌坊上去的!”唐璜已被这剧变弄得神思恍惚,茫然不知应答。李响的面色则由白转红,由红转白:“是……是我……”他已猜出英嫂是羞愧难当,这才会自残发疯。
金婶几步走到李响面前,怒笑道:“大侠,你扪心自问,真的喜欢这么个寡妇么?她没出过门,没读过书,不漂亮,嫁过人……你只是想尝个鲜吧?”听她言谈话语,原来是想当然地断定是李响在引诱英嫂。
这话就如刮刀割面,羞得李响恨不能找个地缝藏了。他踉跄向后退去道:“不是……我……没有这样想……”几乎将自己绊倒了,手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我……我真的……”可是越急越发说不清了。
萧晨惊道:“你……”这才明白,原来是李响害了英嫂。
金婶又骂李响道:“大侠!你毁了这寡妇的庄稼,让她被家法惩罚,现在又勾引羞辱于她,害她破相,就差一口气就要死了——这下你满意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李响身体僵硬:“我只是想帮她。”金婶狂笑道:“帮她?你凭什么帮她?她真的需要你帮么?”她微微一顿,又森然道,“刚才英嫂也说了。她说的什么,你没听到么?”
李响身子一震,方才英嫂说的“错……错了……”此刻重新浮现。可是他终究不肯随便认输,猛地把手一挥,强挣道:“不对!是你们自己冥顽不灵!”他飞身赶上,一把拉住英嫂道,“跟我走,赶紧去治伤!”
他才抓住英嫂的手腕,自己的手腕却一紧,是被旁边的萧晨抓住了。只见萧晨强压怒火,咬牙道:“李响,你别再害她了好不好?”他手上用力,握得李响的腕骨吱吱直响。李响见他动手,心一虚,生起气来,松开英嫂,握手成拳,一点一点把两人的手翻过来,举在眼前,看一眼,冷笑道:“我害她?”猛地把臂一振,喝道,“你给我放手!”
萧晨脚下一晃,一个踉跄向旁边抢出,趁势一倒,腰间铁链已缠上李响的颈子,全力一拖,李响顿时站立不稳,也失了重心。萧晨此刻已倒在地上,单脚一撑李响腰眼,“呼”的一声将李响从头顶上甩了过去。
“啪”,李响背心着地,摔了个肝胆俱裂,还没反应过来,萧晨已滚身后翻,一膝压住他的右臂,一膝压在他的胸口,手中挽着铁链向上一提,李响的身子不能动,脖子几乎被拉断,勉强以左手抓住颈中的铁索,呵呵而喘,再也不能挣扎了。此前二人放对,李响巧胜;如今只是一招,李响已然被制,这样的变化几乎让人无法相信!叶杏眼见不好,叫道:“萧晨……”只见萧晨跪在李响身上低着头,手抖得连带垂着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忽然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泣道:“你……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一边说,绷紧的身子慢慢垮下来。李响随着他放松的铁链,将勉力仰起的头颈慢慢放低,终于彻底躺倒在地上,摊开两臂,一动也能不动了。
萧晨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每一滴竟都是重逾千斤,砸得他痛不欲生。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凭着一口怒气压抑下来的不安这一刻终于被激发开来——李响慢慢站起身来,脖子上还挂着铁链。
舒展等人见他脸色苍白,都不放心,问道:“李响,你怎么样?”李响胸膛起伏,觉得一口气哽在喉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空空如也的脑中翻来覆去只是想:“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没想害人!我没错的!我不可能错的!”他猛地一握拳,指甲刺进掌心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了些,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他愤然回头——就看到了英嫂!
英嫂的脸上已被抹了香灰,血污被灰蒙住,一片灰白,而盖在伤口上的灰烬却被血浸透了,成了红色的膏糊……一左一右,十字交叉,重重地敲在李响的心上。
——就像一个监斩官对死囚的最后朱批。
——就像一个先生给学生的确凿判定。
——你一辈子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个错误。
——你错了,全都是你的错!
李响瞪大眼睛,一直强绷着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胸前那口气涌上来,猛地一呛,一口血从他咬紧的牙关里喷出,只觉得眼冒金星,两膝一软,身体就像被快刀砍断,猛地向下插去,“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下了。
叶杏、舒展抢上来扶他,可是李响身体发软,两膝就像长在了地上,再也无法离开。叶杏越发惊慌,叫道:“响当当……你……你怎么了啊!”可是,李响却只能保持这个姿态,喃喃道:“我……我错了……”
萧晨便抓起李响颈中的铁链,一脚踩住他的肩膀,慢慢将他锁了。
叶杏道:“李响,此事我们虽然有错,但决不该全怪在自己身上。咱们去想办法,求灵丹寻神医,救英嫂……好不好?”可是李响直挺挺地跪着,待要开口,牙关一松,顿时牙齿相叩,结巴道:“有错……就是错……事情变不了……”他的手臂软软的,叶杏想拉都使不上力。这人平素一往无前,至刚至强,可是刚极易折,所以今天当他倒下的时候,也倒得比别人更难站起来。
见他如此,叶杏不由叫道:“你说句话啊,救英嫂也好,干什么也好,这样跪着算什么……”她心里慌得跟什么似的,实在好怕李响就此认输。李响抬起头来,慢慢道:“我们能救英嫂么?我站起来还有用么?我以为自己是个侠者,可是侠义真的有用么?你能告诉我么?”叶杏又被他浇了一盆冷水,结巴道:“我……我……”略一退缩,知道此刻不能犹豫,“我告诉你:你是对的,侠义一定有……”忽见李响肩膀抖动,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不觉茫然住口。
只听李响清清楚楚道:“我不相信你!”他的视线一一扫过七杀,“我不相信你们。”最后,他颓然将视线落回叶杏身上,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哽咽道,“因为你们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叶杏长叹一声,向后退去。不错,他们都很像,他们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吴妍长叹一声道:“糊涂。”舒展抱头蹲下,叹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呀?”
突然,只听一人接口道:“我们要干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截杀魔教教主桑天子,将未来的一场浩劫消弭于无形。”那声音坚定有力,正是万人敌到了!
这老者扛刀而来,寡妇为他的气势所逼,不住后退。他一路来到李响身前,居高临下问道:“七杀,你们输了么?”一时间叶杏、舒展都没法回答。只有李响答道:“输了。”这两字一出,七杀的心内都是一空。
万人敌叹息道:“你们输得比朕料想的还要快,还要惨。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有好心肠就能救人的。”
他望向李响:“要成事,得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和无坚不摧的手段。你一味退缩,绑住了自己的手脚,终于造成现在的局面。朕决不同情你,因为朕早就告诉过你正确的方法。”只见黄月黑影,他张狂大啸:“老子生来泼天胆,双手血污心舒坦。无奈世多不平事,人神不管爷爷管!”
七杀被他的吼声震慑,就听他继续道:
“杀,仗势欺人者杀!杀,恃强凌弱者杀!
“杀,倚老卖老者杀!杀,恃宠而骄者杀!
“杀,不辨是非者杀!杀,不知好歹者杀!
“朕以万信予人,人无一诺予朕,杀杀杀杀杀杀杀!”
那歌中有好大的怒火,仿佛地火在地下奔腾,好容易寻到个出口,终于喷涌而出,而在地表下,还郁积了更多的愤懑与郁火。
萧晨、舒展心中愤怒,听他节奏,不觉叫道:“杀!”
常自在、怀恨、甄猛跟着叫道:“杀!”
叶杏、吴妍一起试着叫道:“杀!”
唐璜张了几回嘴,终于叫道:“杀!”
只有李响,仍然咬紧牙关,低头跪着。
寡妇们心惊肉跳,以金婶的定力也支撑不住,一个个地逃了。
万人敌喝道:“走!”七杀应声而起,再无踌躇。只余李响长跪不起。
万人敌眼见李响自暴自弃,冷笑道:“你爱折磨自己便由你。木子李,响当当,你终究难堪大用。从今日起,七杀里再也没你这号人物!”
十、阻杀
新七杀便以萧晨替掉了李响,以吴妍替掉了舒展,于当晚操练起万人敌研究出的七杀七劫阵。一边操练,万人敌又一边根据各人的功夫特点、动手习惯,对阵法作了改编。
七杀一向号称不愿与彼此纠葛太深,从没真正糅合各自的功夫。可是这时,李响被逐,舒展旁观,此前几人在一起的温情被义贞村一败扫荡一清。原来他们也只是寻常人,若不团结起来,也会被逐个击破;原来人与人的交流注定是伤害,即便走得不是那么近,彼此的身上依然会留下对方的针和毒。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多人对多人的阵法,看着复杂,实则与七杀孤傲的心性相符,自然简单易学,他们练了三天,便已拆解烂熟。到了第四日头上,万人敌又为他们置办了七色战袍。
萧晨主红,叶杏主黄,常自在主青,怀恨主蓝,唐璜主紫,甄猛主黑,吴妍主白,战袍的风格以扎巾箭袖为基调,又结合各人的体态,有诸多绝妙的细节修饰。衣成技精,七人往那里一戳一站,宛如雨后彩虹一般帅气。有人羞愧难当,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浑身别扭,有人听天由命,有人暗自羡慕。舒展为此赋诗道:“一身红袍志气高,横行无忌我称豪。铮铮铁骨英雄胆,寸寸柔肠向碧涛。”萧晨赧颜道:“夸得太肉麻了。”舒展冷笑道:“我夸螃蟹,关你屁事。”
然后,义贞之败后的第五天,万人敌截获魔教信鸽。
疯魔大帝桑天子,终于要到了!
“扑”——一颗烟花远远地在海里炸开。
“啪”——鱼尾湾里也射出一束紫色的烟花。
一艘大船劈开层层风浪,在铅色的天与海中间,缓慢向鱼尾湾逼近。
鱼尾湾就在义贞往东北二十五里,势如金鲤甩尾,三面环山,一向少有人来。
那大船来到湾里,在浅滩前下了锚,船头上一人肩负缆绳,一个筋斗跳下来,落在海面上,蜻蜓点水般几个起落已来到沙滩上,寻块大石把缆绳拴紧了,这才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叫道:“老景,老景?”教中光明左使,月神景东来方才放了烟花接应,可是这时怎么还不现身?
只见沙滩上满是青黑色、犬牙般的碎礁,耳听“沙沙沙沙”的波浪进退之声,显得空旷吵闹。大船上有人不放心,纵身跃上缆绳,二十几丈的距离一滑而下,落在他身边,低声道:“小心有变。”那先登陆者笑道:“怕什么,有五明子在此,疯魔大帝坐镇,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人能把咱们怎样么?”原来他们正是出海寻找桑天子的魔教五明子,先下船的是妙水,后下船的叫妙风。
妙风道:“话是如此,可终究小心为上。”
忽然只听风中传来“叮叮当当”之声,那声音初时只是在一处响起,可是紧接着又有第二处与之相和,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一声声铁器敲打岩石声此起彼和,越来越响,越来越疾,已将二人包围、
妙水、妙风艺高人胆大,对视一眼,不仅不怕,反而有了杀敌祭旗的豪兴,向左右分别跨出,冷笑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敲击声一齐止歇,然后“托”的一声,有人从藏身处跳上巨岩,一身红衣在这样的天色中愈发红得刺眼,大笑道:“五明子!你们败露了!”随着这一声叫,四下里又跃出六人,有男有女,穿得大红大绿,叫道:“桑天子何在?”正是七杀到了!
七杀虽然不为武林正道所容,可其实从来都心存善念。魔教行事残暴诡谲,并非他们所喜,两相权衡,起码阻住魔教,维持现状,还可以少些无谓的争斗死伤。更何况,这么重大的事,这么威风的对手,这么刺激的伏击——一生之中又能见到几次?七杀此前的焦虑颓靡,也在这一刻终于被一扫而光。
那妙水、妙风眼见萧晨几人都岁数不大,又穿得傻乎乎的,心里先就把他们看轻了。妙水戟指道:“你们是什么人?”萧晨笑道:“五明子,你们机关算尽,还不是枉费?今日七杀在此,别怪我们以多欺少啊!”说着把手中铁链一抖,率先扑下。七杀七喝一声,将两大魔教高手包围。妙风见萧晨下落之势乃是五台山的身法,不由冷笑一声道:“五台山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不知好歹的人物了?”一掌向他的铁链拍去。岂料萧晨把铁链一抖,不是使的萧氏“寒藤”鞭法,反倒是以公门的锁人之术,夹杂以自创的破气之法,一链曲曲弯弯地抽来。
萧晨个性阴柔,天资又聪颖,实在最适合铁链。妙风虽然号称魔教掌力第一,可是先机已失,掌力刚而不久,被萧晨的铁链在半空一滚,就卸了力量,“啪”的一声,被链头抽在手背上。软兵器的力量使出,一分力能甩出十分劲,这一链抽中,饶是妙风也不由如遭电殛,大叫一声缩手后退,抬手看时,瞬间已经青肿了一片。
萧晨笑道:“承让啊!”妙风垂手道:“好功夫。”右手提转不灵,亮起左手道,“再来领教。”萧晨笑道:“好!”一抖铁链,妙风背后的叶杏、吴妍齐叱一声,一个出脚,一个出剑。出脚的足上铁鞋不离妙风双胫,出剑的剑锋直指妙风两肩。两个女子都擅长快打,欺负妙风一上手先吃了个亏,抓着破绽,不透气似的一通追打。
那一边妙水也不好过,遇上常自在四个,先给唐璜、甄猛缠住,逼着和怀恨对了一拳,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又被常自在刀变剑,剑变锏,一钩挂在肩上,虽然及时沉肩避开皮肉,衣服却破了个狼狈。
五明子享誉武林多年,万料不到今天被几个无名小辈逼了个手忙脚乱。这七杀明明每个人的功夫都是二流往上、一流往下的样子,可是动起手来此起彼应,直让每个人的战力翻番上扬,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可不知道,七杀为人懒散,很少踏踏实实把哪套功夫练到登峰造极,可是自集结起来闯荡江湖开始,便不停地以少敌多,以弱敌强,实战经验可谓一流。加上每日里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舒服,无形中慢慢冲破了心中的诸多束缚,这一招该如何出,那一招该怎么用,早都随心所欲,竟然便以二流高手的功夫,跻身于“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的超一流境界了。
这边妙水、妙风苦苦支撑,那边大船上一声清啸,三条人影一齐落下,正是五明子中的其他三个妙火、妙空、明力来了。萧晨几个早就等着他们,见五明子终于全数上钩,马上阵势一变,将五人尽数裹进战团。
就听唐璜叫道:“缠住了!”七人脚下错动,七杀七劫阵瞬间发动。这阵势是以北斗七星为形,“劫”为七人齐攻,“杀”为一人主袭,为万人敌精研七杀每人特点,处处针对五明子的杀手锏。这时翻翻滚滚地运作开来,五明子冲了两下,识得厉害,只得结成魔教的“明灭心灯阵”对抗。这一来双方各出法宝,斗了个旗鼓相当。
大海阴沉沉地起伏着,海浪喧嚣着从湾口涌进来,被湾里的静水不动声色地吞没了。墨绿色的海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肉皮冻,颤动不已。天色无比阴晦,灰色的天上一轮惨白色的太阳在天心挂着,好像并不想照亮什么,只是为悬崖投下峥嵘的影子。
不安的空气无声无息地开始凝结。唐璜不动暗器,犹有余暇,一边动手,一边偷眼向海里看去。海里那艘船,破烂残旧,帆上有洞,静悄悄停在浅水处。可是一想到那里边可能藏着的人,就让人万分不安……那静……静得好像……在舱里潜伏了一只猛兽!
突然,天空一暗,并没有乌云遮蔽,可是那太阳的光芒仿佛猛然变得更为暗淡了。一股铁锈夹着腥气被海风送来,在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人——
一个人,扛了一口棺材,像一个头重脚轻的“丁”字,昂然站在船头。背着光,他的面容看不清,可是他的长发,他破碎的衣袍,却让人难以呼吸。他站得那么远,混和了威仪的杀气却遮天蔽日地弥漫开来,直要吞噬一切。
唐璜一咬牙,低喝道:“桑天子!”妙风傲然笑道:“正是教主圣驾!”
五明子果然找到了疯魔大帝!那个中原武林谈之色变的暴君,在十一年之后,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终于回来了!
可就在这时,有一道白光劈开了这样灰暗的天空!
它,竟是从大船的桅杆上倒劈下来的,也不知这伏击已经准备了多久,又是如何到了那里的。
只见一人白发白袍,倒持一把一丈三尺长的天王斩鬼刀,自桅杆上飞旋而下,化作一道三丈直径的白色光环,猛地向桑天子劈去!桑天子将足一点,纵身而起。那刀光裹着一层寒气从他的脚下斜飞而过,在船头上微微一顿,又复拔地而起,拉出一片刀影,去追桑天子的双足。
桑天子扛着一口棺材,可身法仍旧过人,一跳足有四丈高低。这时身在半空见那刀光追得急,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迎刀格去。“锵”的一声,刀剑相撞,火星四溅,那短剑虽小,但当非是凡品,那样的雷霆一击都能扛得住。
就听桑天子大喝一声:“是你!”
那天王斩鬼刀只慢得一慢,又旋风般卷来。两人在半空中都已势尽,稍稍一顿,一齐落下海去。
“啪”的一声,桑天子落在水面上,他的轻身功夫好生骇人,落下时身子一晃,虽扛了口大棺材却也只不过湿了湿鞋袜,再一晃身,整个人就已稳稳站在水面上,那天王斩鬼刀却“嗤”的一声直沉入海底。
桑天子一手扶棺,一手持剑,迈步向沙滩奔来,可是才一跨步,“哗”的一声,身畔那天王斩鬼刀破水而出,拦腰向他斩去。桑天子大怒,腾身一个空翻,挟棺避过,耳听身后风动,抖手就是一剑飞出。
他已练到能够以气驭剑的地步,脱手掷剑本是寻常,可是这时剑一出手,就已知道不对:身畔那风声沉闷响亮,乃是死物,断非那使天王斩鬼刀的。仓促间回头一看,只见眼前刀光闪亮,天王斩鬼刀以撩至眼前。
当此生死攸关之时,才是一个人显示真正本领的时候。但见桑天子猛地一吸气,身形在水面上膝不动,足不抬,平移三尺三,那致命的一刀便差之毫厘地扫了过去。可是他这一躲过,扛着的棺材却比他占地方得多。只听“咔嚓”一声,棺材底部中刀,巨大的棺身被撩得滴溜溜直直转上了半空。
桑天子大叫一声,再想抢救以来不及了。只听背后“轰隆”一声巨响,正是那方才吸引了他的重物坠海,原来乃是方才天王斩鬼刀在船头上一停时,已将船首削断。只不过断木碴口滞涩,这时才从船体脱落,砸入海里。
在冲天水花里,只见那天王斩鬼刀得势不饶人,迎风而起,旋出万道光华,“喳喳喳喳”须臾间连劈棺材四刀,最后一刀劈完,运劲一震,勉强连贯的一口大棺当空裂成六段,里边的尸骸、殉葬迎风撒了一片。
桑天子目眦尽裂,张口欲呼,一口血却喷了出来,脚下的波浪剧烈起伏,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向下沉去。沉到腰际时,他稍稍一醒,单掌一拍水面,止住了下沉之势。
溅到空中的水花,化作一片暴雨,哗啦啦地洒下来。漫天水影中,刀光一闪而至,天王斩鬼刀在他身体五丈外出刀,可是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刀锋就已经陷进桑天子的肩胛。那白衣人狞笑道:“来呀!别让我等太久!”桑天子一把攀住刀脊,抬起头来时,仰天一声狂笑。
那边的七杀、五明子已被这边惊天动地的恶斗吸引,自己打斗时全都三心二意,这时见桑天子所护之棺已毁,耳听桑天子莫名狂笑,都是一愣。
妙空叫道:“天魔解体大法!……教主不可!”
却见桑天子捶胸喷出一口黑血,正是运起了魔教中人与敌同归于尽的绝技天魔解体大法。这法门未伤人先伤己,可在短时间内提升使用者的功力,可是用完之后,施术者却要筋脉尽废,非死即残。五明子五年出海寻找,桑天子方从海外还乡,还没上岸,竟然就遭到这样强横的劫杀,要做出如此选择;是同归于尽,还是束手待毙!
只见桑天子一口血喷出后,沉肩发出一声厉吼,七杀、五明子在岸上虽离了二十余丈,却都被震得摇摇欲坠,再也不能动手,一个个捂着耳朵来看海里。
——桑天子单手握着天王斩鬼刀的刀脊,向上一提,刀锋离体,双手猛地将斩鬼刀举起来一抡——那白衣人挂在刀柄上,高高飞过桑天子的头顶,重重地拍进桑天子另一侧的海水里。桑天子放开两手,双拳用力一打海面,倏地一声,也沉入海里。海面上一时一片平静。可是岸上的人都知道,在海面之下正有一场鏖战,一个个屏息凝神,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等了好久都不见动静。怀恨怀疑道:“淹死了么?”
仿佛答应他一般,“砰”的一声,海里炸起一柱大水。怀恨吓得退了一步,叫道:“俺知道了!”
这一声之后,整片海域便像开了锅一般,搅动不已。一道道水线纵横交错,海底的泥沙翻上来,弄得海面一片浑浊。大朵大朵的水花飞上半天高,又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常自在挠头道:“娘咧,这么个打法,这两个还是人么?”有水珠飞过十几丈的距离落在他们的脸上,叶杏摊开手,接了两滴,仔细辨别颜色,涩声道:“有人受伤了。”
沸腾的海水慢慢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道水线从深水处笔直地向岸边滑来。
吴妍紧张道:“是谁?”那人的头顶露出水面,然后是额头、眼睛……五明子欢声叫道:“教主!”
只见桑天子分水而出,一步步走上沙滩,身上的海水哗啦啦泻下,面上肌肉抽动,一派灰白。唐璜等人这才看清,原来这桑天子不过五十多岁,生得鹰鼻鹞目,身材高大,这时一步一步走来,虽然步履踉跄,但牙关紧咬,却仍凛然生威。
他既然无事,七杀登时一慌,叶杏颤声问道:“万人敌呢?”那穿白衣、使天王斩鬼刀、将桑天子逼到绝境的,自然正是万人敌。
就见桑天子的眼珠转了转,身形稍稍一顿,“哧”的一声,从他的胸前,猛地刺出一截刀尖。原来竟是那天王斩鬼刀一直推着他从海中走出,到这时他终于力尽,护身真气一失,那刀便从他的后心刺入,毫无阻隔地穿过他的身体。与此同时,在桑天子身后的海水里,一条白色人影踏波而起,推着刀蹿来。
事起突然,七杀、五明子一起愣住,十几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一丈三尺长的刀穿过一丈多,又抖出一个刀花,一瞬间将桑天子的全身罩住——五明子这才齐齐发出一声惊叫。
桑天子尸骸未倒,那持刀的白影已连人带刀从他的身体中穿过,于众人前站立,将巨刀高高举起。
他白衣染血,长发纠结如藻,将巨刃高举过头,刀身上的血水混着海水蜿蜒流下,被刀锷挡住,哗啦啦地淋在他的头上、脸上。在他身后,桑天子支离破碎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啪”的一声,炸得四分五裂。
七杀叫道:“万人敌——”
万人敌!
他当然就是万人敌!
脾睨天下,万夫莫敌的万人敌!!
却听五明子齐齐惊叫道:“独孤教主!”万人敌狂笑道:“是我!”
他将巨刃一甩,“咔”的一声,将明力劈倒,单手擎刀一翻,滴血的刀尖指着剩下的四明子,狞笑道:“我独孤朗,回来了!”
那明力修炼“逆天魔劲”,向为魔教的第一勇士,力可拔山,此时被万人敌突如其来的一刀劈倒,半边身子都裂了,登时毙命。
剩下的四明子一齐跪倒道:“恭迎教主圣驾!”万人敌怒道:“恭迎?摸着你们的良心——恭迎?你们不应该气急败坏么?你们不该沮丧么?我回来了,我这个功夫不如桑天子,权谋不如桑天子,什么都不如桑天子的魔教继任者回来了!永远不能让你们满意的我回来了!你们不应该痛心疾首么?你们不该觉得魔教振兴无望了么?哭啊——你们为了魔教的明天——都给我哭啊!”说着信手一刀,又劈死了妙火。他这般势如疯虎般的咆哮,却让七杀大吃一惊。几人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万人敌居然是魔教那不辞而别的无能教主独孤朗。听他那意思,当日并非他自甘堕落,而是魔教教众怀念桑天子,对他多有排挤,才令得他一事无成,最终郁郁而去。
五明子已去其二,剩下的三人这时吓得磕头如捣蒜,连声叫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万人敌仰天叹道:“跪下于什么…”当日我对你们推心置腹,把你们这些教中元老当成兄长、叔伯,只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振兴魔教,也不枉了一腔热血。可是你们却当我软弱可欺,把我的忠告、要求、命令、哀求全当成耳边风。你们阳奉阴违,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我虽令不行,最后连向我行礼都不屑一为,可是现在,你们却跪下了?”
他又哽咽道:“我把你们当亲人的时候,你们把我当狗屎;现在我来杀你们了,你们却把我当教主——贱啊,你们啊……”他长吸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罢,又一刀去砍妙空。
妙空却早有准备,跪在那里,眼却一直盯着万人敌的手,见他向自己动手,单手在地上一按,扬起披风原地里滴溜溜一转,倏地消失不见,万人敌那一刀顿时砍空。只听风中传来妙空的声音:“老大、老三,这人已经疯了!大家别等死了!”万人敌两眼寒光一闪,哼道:“是了,就是这调调。‘你自然是不及桑教主的’、‘谁也没指望你能超越桑教主’、‘我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如果桑教主还在,他决不会犯这个错误’、‘这个教主你要是干不下去就别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我真是他妈的恨死这样的风凉——话了!”
最后两字他运劲吐出,宛如一柄无形的大锤一般,“扑”的一声打在虚空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空气里蓦地传来一声裂响,凭空出现一抹赤红,然后景物扭曲,妙空裹着镶满琉璃的斗篷扑倒在地,咳血道:“你……你……”万人敌冷笑道:“你屡次顶撞我,我都不置一词,难道我真的怕你么?我真的杀不了你,不敢杀你么?”他摇头道,“你错了,你不该把我的宽容当成软弱。”他飞起一脚,将妙空踢上半天,跟上一刀一挥为二。
妙空的尸身落地,血泼泼刺刺地洒在沙滩上,万人敌横刀长叹道:“可恨这世上,诸多不知好歹的蠢物、贱货,你要待他好时,他便不把你当回事;你不给他个好脸,他便敬你、怕你;到你想杀他又暂不杀他时,他便感恩戴德,把你当成再造父母、活命恩主。”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朝妙水、妙风微笑道,“你们说,是不是?”
妙水、妙风磕头如捣蒜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教主胸怀宽广,今日重登教主之位,定可重振魔教。”
万人敌垂泪道:“魔教,那是多好的一个所在,传说中野心勃勃、生生不息的圣火;五明子、四法王、左右二使;历任教主雄才大略……圣光熊熊,进可问鼎天下,威撼九五;退可豹隐武林,抗礼中原。人人以兄弟相称,事事依教规决断。网罗能人异士,虽然偏激,却令一帮鼠辈人人谈之色变,更不失光明磊落,抱负远大。可是,到了你们这儿,怎么成了固步自封、争权夺利的所在了?”
妙风、妙水早将额头磕破:“教主英明,属下知错。教主当日不杀我们,今日也请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万人敌摇头道:“晚啦晚啦……当日你们当面向我提起迎请桑天子之事,半点不顾我的感受,我已经对你们动了杀心。我也是个人,我也有脸皮啊!可那时候我还念及大家兄弟一场,隐忍不发,只是独自离去。当晚我对自己说,魔教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我虽不入你们的法眼,但魔教若是重新选举新教主,那不管何时,魔教有用得着我之处,我必定全无芥蒂,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可是如果你们真的去迎请桑天子,真的请到桑天子了,那就真是一点都不给我留情面了。那么,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们——五明子、四法王、左右护法、桑天子——全都杀了!我要让你们亲眼看到,亲自体验,我可以比桑天子厉害,比他更狠!这些年来,是你们错过了我,辜负了我——我要让你们,死了也恨自己早早瞎了一双眼!”
说着他一刀劈下,妙水、妙风连动都不敢动,旁边却蹿过唐璜,举剑一架,喝道:“万人敌!你把他们都杀了,你那宝贝魔教就没人了!”万人敌的真实身份太过令人意外,而且他杀人又快,所以唐璜没来得及阻挡他杀妙空、妙火、明力,这时再也按捺不住,挺身来救幸存的妙水与妙风。
万人敌狂笑道:“旧魔教已死,新魔神降世。没了五明子,还有七杀!从今天开始,我将带领你们重建魔宫!”说着大刀一压,唐璜铁剑一断为二,天王斩鬼刀一兜,妙水、妙风的两颗人头一齐飞起。
唐璜大怒道:“你这疯子!”虽然明知不是对手,也挺起断剑欲战。
却见万人敌将刀一挥,一丈三尺长的大刀断成十数截,紧接着他仰天长号,声音直如巨兽濒死。号叫声中,他一拳一拳打在自己的前胸,“扑”的一口鲜血喷出,再也站立不住,直挺挺地跪倒在沙滩上,号啕道:“桑师叔!五明子!你们为什么要逼我!”叫嚷着,又是一口血箭喷出,一头栽倒,已是人事不知了。
十一、前程
万人敌如此反应,比他一刀杀了唐璜更叫七杀吃惊。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唐璜一探他鼻息,道:“还有气……”
七杀虽然屡遭挫折,消沉妥协,但骨子里的性情未变。万人敌若是还如方才那般举手投足间取人性命,起码唐璜、叶杏两人,便是豁出命来也要和他斗到底;可是这时他倒在地上没有知觉,却不过是个白发萧疏的老者,七杀滥好人的脾气顿时趁势抬头,一肚子的怨气也都烟消云散。当下,怀恨将老头背上背来,叶杏、吴妍护送着到镇上去寻医访药。
剩下的四人留下来掩埋五明子及桑天子的尸身,只见一片灰白的沙滩上,脚印翻起,是褐色;碎石巨礁,是黑色;余下死者的残骸,则是触目惊心的红色。红色的血被沙滩迅速吸收,勉强有渗透开的,被海浪一刷,也只留下粉色的残迹。
唐璜几个愣了片刻,这才动手。沙滩上虽然容易挖掘,可是他们不愿死者的尸身再被海浪冲刷出来,更不愿留下什么麻烦,刚好五明子的大船还在,于是先将五明子、桑天子的尸身搬上去,又下海去,将桑天子扛回的棺材残片收集了大部分。
可怜那棺内原来所装的尸体,已被大海吞得一干二净了。看那棺盖上的铭文,写的乃是:爱妻龙氏多儿之位,想来应是桑天子的妻子了。传说中,便是她说服了桑天子归隐海外。想不到十一年过去了,当她死后,桑天子却被五明子延请,重返中原。
几人可以想象在海岛上的某一个夜里,当五明子向桑天子说明来意的时候,桑天子在妻子的墓前犹豫出神的样子。然后,他选择了放弃平静,重回这万丈红尘。他带着她的棺椁离开了他们共同居住了十年的世外桃源,飘洋过海,雄心勃勃地想要再展鸿图,可是还没等上岸,就被万人敌生生劫杀。
常自在在船上的厨房里找到菜油、烈酒,萧晨在卧舱中寻着了被褥,浸得透了,将一众尸骸包裹。唐璜在船头上颓然坐下,茫然道:“我们……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七杀再彷徨,也不曾冷却热血。虽然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伏击桑天子一行的准备,对这样杀人灭尸的手续也曾有过考虑,可是他们想象的是一场恶斗而已。那场恶斗是关乎武林气数的,是无比公平的。
在恶斗中,他们可能杀人,也可能被杀,双方都有伤亡的机会,是死是活全要靠拼,靠运气——他们同样存在着被对方毁尸灭迹的可能,所以他们大可以放手一搏。可是事实证明,这竟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万人敌太过熟悉对方,他的出现也太具震撼力。当他对五明子下手时,那五个深怀绝技的魔教高手,竟几乎算得上全部引颈受戮……
七杀无惊无险,毫发无伤……可是这个结果,怎么就那么让人憋气!
而且七杀所代表的竟然并不是中原武林,他们的伏击竟然与正义无关,他们的七杀七劫阵,不过是魔教教主清理门户的手段。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接受的万人敌,他们刚刚才开始喜欢的万人敌,那么坦荡直接的万人敌,竟然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将他们瞒得好苦!
唐璜斜坐在被万人敌一刀削断的船头上,背后是海浪喧嚣,海风凛冽。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累,是由心而生的累。
甄猛看他脸色不对,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什么话,下去再说吧。反正事已经发生了,咱们现在所做的,就当是帮他们安葬吧。”说着,他将火折子和刚在船上找着的一张航海图递过来道,“让他们早登极乐吧。”唐璜将火折子一晃,晃着了,可是手在发抖,竟然引不燃那羊皮纸,更别提拿羊皮去点火了。
甄猛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看他实在无法,便伸手接过一抛。那火折子落在覆盖尸身的被褥上,“腾”地着起来。火光迅速长大,从甲板上飞快蹿进舱中。
热浪逼袭,四人退到船边,眼看退无可避,这才沿着妙水留下的缆绳滑下船去。萧晨回手一刀,将那缆绳割断了。
只见一艘大船浓烟滚滚,火光越来越盛,一艘船烧得桅倒舱裂,慢慢向深海漂去。四人沉默着一直瞧着,直到它的焦骸终于沉入水里,这才离开。
众人被万人敌瞒得好苦,将他救回客栈,请了大夫救治,便扔下他不管。直到很晚,叶杏才端了饭菜过来。
万人敌虽已老迈,但功力深湛,身子骨好生硬朗,昏迷到这会儿已然醒了。他见叶杏来到,虚弱道:“叶姑娘……”说完无力,闭起眼来。
叶杏沉着脸坐下,舀起一勺粥来,胡乱吹吹,捅到万人敌嘴边,呵斥道:“张嘴!”待万人敌张开了,往里面一倒了事。如此这般,很快将一碗粥喂完,又拿毛巾给他擦擦胡子。
万人敌终于有嘴说话,低声道:“其他人在哪里?他们是不是特别恨朕……”叶杏黯然道:“我们难道真的只是你为铲除魔教布下的一枚棋么?七杀相聚,其实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对不对?”万人敌苦笑道:“大事……”他摇摇头,“至少,朕不知道你们的‘大事’是什么……”叶杏听得心底一沉。
只见万人敌眼望房顶道:“五年前,朕路过天山,恰好看见李响造反,一时起了爱才之心,又有知己之意,这才救了他。那时朕在魔教内外交困,心里已经知道,一个人再强再猛,也终究能力有限,李响若是不想走朕的旧路,就必须有自己的势力,形成自己的集团,这才随口让他去组织七杀。只因朕深知,只要你们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就会让天下侧目,到时,你们不去成大事,大事也自来找你们。”
他喘一口气道:“那时,魔教的内耗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救过了李响,朕就将这件事忘了。岂料你们突然出现在朕面前,不由让朕又惊又喜。他能做到这一步,朕怎么能输给他?嘿嘿,当初是朕给了他一个希望,后来,却是你们给了朕必胜的信心!”
叶杏摇头道:“其实,何必呢,你既已离开魔教,为何还放不下那些恩怨?”万人敌眼中精光一闪,微笑道:“不是恩怨……”他的微笑渐渐狰狞,“十一年,朕忍了十一年!这回朕终于杀了桑天子、五明子,不是因为朕恨他们!而是朕要证明,他们对朕的看法是错的!”
叶杏叹道:“这么执著,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万人敌闭目苦笑道:“能有什么事?桑天子是朕的师叔,岁数只比朕大三岁,是我们师门几代最有天分的弟子。他退位的时候,因觉魔教无有能担大任者,因此指定朕来接任魔教教主之位。可是等朕即位之后,却发现魔教内部派系倾轧严重。朕那时岁数已经不小,可一直在深山修炼,江湖阅历尚浅,又有师叔的丰功伟绩比着,自然虽令不行。后来几经整顿,不仅没有起色,反而身心俱伤,这才心灰意冷。
“唉,在魔教九年,表面上朕耳软心活,唯唯诺诺,实则心里一腔热血被他们放冷,一头黑发为他们愁白,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对他们的怨毒日积月累——大概他们,到死都想不到朕这好好先生会来要他们的命吧。”
叶杏听得吃了一惊,道:“你头发是愁白的?你到底多大?”万人敌睁开眼来,看看她道:“其实朕今年才五十一岁。”
叶杏嗤了一声道:“无药可救。”起身走了。万人敌问道:“你要去哪?”叶杏一愣道:“透口气。”
只听身后万人敌道:“不要离开朕。朕现在无亲无故,只有七杀了。”
叶杏离开客栈,意兴阑珊,不知不觉已来到义贞村的牌坊前。只见李响仰天躺着,一手搭在连接自己脖颈与石柱的铁链上,晃晃悠悠地打秋千。
听见叶杏脚步,李响回过头来,笑道:“还没睡呢?”见到他蓬头垢面,满脸没心没肺的笑容,格外令人心碎。
叶杏叹息一声道:“劫杀桑天子的事,你知道了?”李响笑道:“唐妈来得比你早。”叶杏叹道:“真没想到,看海之后,竟会是这样的情景。”
李响把眉毛一挑,道:“不然?”叶杏一愣道:“不然?不然……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她颓然坐下,“以前每次想到看海之后的情景,都是一片空蒙,没有一点头绪。一路欢歌到大海,那是我们预想太久,太完美的一个终点,仿佛之后的一切行动,都是狗尾续貂——结果现在看来,真应该在看过大海之后,立刻各奔东西。”
李响微笑点头:“嗯,可惜。”叶杏叹道:“真像是个标志。看海之后,仿佛什么都变了。”正说着,忽见舒展与甄猛远远走来。两人都是斜背包裹,瞧来像是要出远门。叶杏吃了一惊,道:“你们干什么去?”舒展来到近前,笑道:“来跟你们道别的。”李响掀起眼皮:“你悟了?”
舒展道:“我不想再跑江湖了。武功什么的,威力有限:救寡妇救不出来,除魔除害,也是境界卑劣。江湖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武夫不足以谋事。我想回家去,写书也好,教书也好,我要让下一代的人,不要再变得愚昧狭隘。”
甄猛接着道:“嗯,我也要走了。万人敌有一点说得没错,讲理是没用的,为达目的,必须不择手段。可是如果要耍手段的话,我不信任万人敌,我要自己重新拉一支队伍,不怕杀人,不怕弄权,只要建立起我要的世界!”
舒展冷笑道:“愚民可治!”甄猛大笑道:“书生误国!”
说到激动之际,两人一个击掌,又对李响、叶杏拱手道:“后会有期!”说完便转身离去。
七杀来去自由,可其实自李响牵头之日起,大家在一起开心快活,即使毕守信中途重投明主,大家也是开心道别。可如今舒展、甄猛同时离去,走时负气含恨,却不禁令人神伤。
叶杏离开牌坊,越发失魂落魄。李响完全垮掉,七杀分崩离析,突然间,她觉得天大地大,竟似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以往寄托在李响身上的信心已随着李响的垮掉而垮掉。叶杏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身上最后一根拉着她的绳索也已被斩断,以后再有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到天上,刮到冰冷冷的天宇之外。忽然之间,“生无可恋”四个字,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心中。而当她一惊回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海边。
夜晚的海,比白天时更嘈杂,海浪突兀地搓着沙滩上的每一粒沙子,发出许许多多人窃窃私语般的声音。叶杏在这样的喧闹声里,捂住自己的脸,慢慢跪倒在湿漉漉的海滩上,努力想把那个坏念头连根拔出,可是她的拉扯却似乎让它的根扎得更深,更牢了。
黑暗、湿冷、孤独……
可是突然,海浪的声音被打乱了,“哗啦哗啦”有人在搅动海水;“呜——呜——”那个人在压抑地号叫着。叶杏抬起头来,只见月光下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并没有人。她吃了一惊,难道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那不是幻觉!就在她四处打量的时候,“哗啦”一声,一条人影猛地从海里站了起来。海水没到他的腰际,他的两臂在自己的身边用力搅动,瞬间形成一个方圆丈许的漩涡,一道刚刚涌来的海浪被他居中绞碎,发出不和谐的啸声。
他身材高大,上身滑脱的衣服里露出大片绷带,湿漉漉的银色长发粘在他的肩上、背上。他像一个从海里走出的夜叉巨人,粗鲁地搅动着海水,好像要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将这片汪洋煮沸。
叶杏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万人敌?”
那人正是不久前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万人敌。他断了四根肋骨,伤及心肺,等闲人连坐都坐不起来,可是一转眼竟就生龙活虎地跑到这里来发疯!他的伤好了?他不要命了?
海里的万人敌耳目何其灵活?方才叶杏来的时候,他刚好埋身在海里,后来站起来那次,叶杏的呼吸又恰巧融入潮汐,这才没发觉她的存在。可是这时叶杏发出声音,虽然离得远,声音又小,他还是听到了。
只见他豁然转身,喝道:“谁!”鼻音颇重,竟似在哭。
银灰色的沙滩上叶杏的身影好明显,万人敌略一注目,奇道:“叶杏。”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他笔直地从海里走出来,喝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原来他所习练的功夫,是愈伤愈动,遇水愈活的,因此他才在有了一点体力后,独自挣扎至此疗伤。运了三次功,内伤已经好了大半。
叶杏慌张道:“没……没事……”她一眼看见万人敌的双目赤红,不由问道,“你哭了?”万人敌在她身前站定,森然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被海水浸湿,紧紧地巴在身上,越发显出身形的剽悍。叶杏心慌意乱,转身欲逃,忽然只觉手腕一紧,竟然被万人敌用力拖住。
叶杏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她行走江湖,一向洁身自重,七杀之中,既便是与她最亲密的李响,跟她拉扯时也只敢轻轻拉手。这时万人敌竟敢毫无来由地侵犯于她。叶杏顿时火大,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一挣,万人敌却毫不放松,也用力一揽,竟将她抱入怀中。他的力气是何等可怕,便是重伤之下,叶杏也只觉似被铁箍牢牢箍住。叶杏更是恼怒,奋力一甩,万人敌用力将她抓紧,身子却还是随着一晃,痛哼一声。这一声方才提醒了叶杏,原来万人敌终究是受了重伤的。她顿时心软,不再挣扎。
万人敌咬牙道:“你,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叶杏不动,也不说话。听了他的问题,脑子里乱哄哄地做不出反应。
万人敌嘶声道:“你来看朕笑话的么?你是来嘲笑朕哭的么?”他的武功专走刚猛一途,这时促然停下行功,内息不及归于丹田,一道道真气周身乱窜,早已是两眼赤红,胸口烦闷欲呕了。
叶杏倔强道:“不……不是……”
就听他急促地哽咽着,白发簌簌颤抖:“五明子不信任朕,桑天子要取代朕,魔教不要朕,朕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没有亲人……朕只有你们,只有七杀……可是,为什么你喜欢看朕的笑话?朕只想自己舔好自己的伤口,洗净身上的血污,可是你为什么会来?难道连你们也要背叛朕吗……”
他说着说着越来越怒,突然身子一抖,口中一口血箭射出,再也站立不住,一松手放开叶杏,整个人扑倒在沙滩上,咳嗽着蜷成一团:“不要背叛我……不要嘲笑我……求求你们,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太寂寞了……”
叶杏被他一拖,也几乎摔倒,踉跄一步站住了,慌张地看着他。只见这老人一声声咳嗽,一口口吐血,人在沙滩上,滚得满头满身都是沙子,瞧来分外让人怜惜。
她连忙蹲下身,度些真气过去,帮万人敌平静了气息,安慰道:“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万人敌的右手与她的右手十指相扣,轻声道:“不……不要骗我……永远都不要骗我……”他的请求虽然微弱,但却迫切,听在叶杏心里,直如惊雷一般。
——这个如烈酒一般的老人。
——他草菅人命、横冲直撞、颐指气使、无人能敌。
——沾在自己掌心的血,热而且黏。
——仿佛高不可攀的人物。
——强硬得不由分说的怀抱……
叶杏心乱如麻,一株株野草飞快地在她的心里破土而出、抽叶开花,涨满她的心,冲进她的大脑。她毫无意识地半仰着头看着远处海天交界处的月亮,突然笑了:“万人敌,我嫁给你好吗?”
万人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她。他脸色苍白,白胡子上又是血又是沙;她脸色苍白,眼里满是高烧病人似的狂热。
然后,万人敌慢慢张开臂膀,再次将叶杏揽入自己的怀中。他断了四根肋骨,可是他还是坚定地将她抱紧,仿佛落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用力,再用力,勒得她眼前发黑,勒得她的脊椎咔咔作响,勒得她的身体几乎要嵌到他的身体里去。就听万人敌道:“好,朕娶你。”
他的白发冰凉,肌肉滚烫。几乎就在他说出这句承诺的一瞬间,叶杏的大脑仿佛被闪电劈中,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然后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放松。
她慢慢伏倒在万人敌的怀抱中,在老人的耳边低声道:“不要离开我。”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跪坐在铺满银色月光的沙滩上,冰冷的沙子埋住了他们的膝盖。满头银发的孩子,年轻的老人,野性难驯的女子,疲惫的游人,终于停止了啜泣,恬然地伏在彼此的臂弯中。
同一片月光下,李响静静躺着,一手捂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滚滚而落。
(责任编辑 傲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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