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忘川⑤
沧 月
前情提要
灵均为苏薇解了碧蚕毒的同时,带蜜丹意去矿口领取抚恤钱的原重楼赌石赌了一块上好的翡翠,矿主孟康见翡翠起贪欲,将翡翠抢过来后,更让人把原重楼扔下悬崖。当原重楼一被救上来之时,已然气息断绝。幸而灵均伸出援手,将他们接入月宫救治……
离别
过去了接近一个月,原重楼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双腿已无大碍,只有左手尚自不能活动自如。然而他不想在月宫久留,提出携蜜丹意返回腾冲。灵均答允了他的要求,准备在药室帮他看最后一次伤,便让他下山离开。
苏薇在朱雀殿内整理着东西,准备明日离开月宫,胧月在一旁帮忙。翻检时,她忽然怔了一下,拎起了一件孩子的衣服看了又看。
“蜜丹意,你是不是又摔倒受伤了?”她看到衣服袖口上的一处血迹,不由吃惊。然而那个缅人小女孩似乎听不懂汉语,只是望着她笑,一边不停地做鬼脸,一边跑远了。
“真是的,”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小心又摔跤!”
胧月在一边微笑:“姑娘是要回听雪楼去了么?”
苏薇的手指停顿了刹那,微微笑了笑,摇头“不,我不回去了。”
“怎么,姑娘不回去?”胧月诧异,忽然又笑了,“是舍不得原大师么?”
苏薇脸红了一红,仿佛乍开的蔷薇,轻叱:“胡说什么啊?”
“我看姑娘对原大师实在是很好,”胧月掩嘴轻笑,眼神却是诡异的,“特别是那一日原大师在孟康身受重伤的时候,我看别说为了他来月宫,就是龙潭虎穴盗仙草,苏姑娘你肯定也会去闯了。”
“别胡说。”一提起孟康矿洞的事,苏薇心头不自禁地一跳,“我才不是为了他留下来。”
——虽然已经过去多日,但在那个矿洞里寻找那个人时的那种紧张、绝望、希冀和关切,至今一想起来还令她觉得喘不过气来,而看到重楼无恙时的那种狂喜,也是令她永生难忘。她的一生,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震撼。
所以在胧月这样打趣的时候,她竟然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
她轻叱一句便不再说话,怔怔地出神,两颊微红。
胧月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眼神变了变,一瞬间仿佛露出了极其恶毒阴狠的表情,一边帮忙整理东西,口中却笑:“那么,姑娘准备去哪里?”
“还设想好呢……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到中原去了。我讨厌那个地方。”苏薇摇头叹息,“嗯……可能先送重楼和丹意回腾冲安顿下来,然后再去寻找师父吧——我已经找了他们很多年了,好容易在腾冲找到了大师父的踪迹,希望这次能找到他。”
“咦?原来姑娘在找人么?”胧月想了想,忽然笑,“说不定灵均大人可以帮您呢。”
“是么?”苏薇愕然。
“当然了,灵均大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胧月正色道,“他是神的使者——只要姑娘心诚,凡是所求所问,大人都能从月神处帮您求得答案。”
“是么?”苏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笑摇头。
“当然了,姑娘不要不信,”胧月却很严肃,“在苗疆,祭司大人便是神——祭司如今不在,代替他的灵均大人也是神。他的力量是无限的。姑娘为什么不去问他试一试呢?”
看到她这样确信不疑的眼神,苏薇收敛了笑容。
“是么?”她再度低声重复,语气却有了一丝犹豫。
“是么?她真的说不回去了么?”
黑暗的神殿里,有人在低低地问。
“不错,苏姑娘她说不愿再回听雪楼,”女子恭声回禀,忽然低低地笑了一笑,“奴婢看,她似乎是真的变了心呢……居然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抛在脑后了。”
“是么?”黑暗里的人把玩着笛子,面具后的脸看不出表情。
“她说先送那两人去腾冲,然后再回去寻找她的师父。”
“师父?”帘幕后的人沉吟,“哦,她的师父不就是……”
语气忽然停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殿里的那个人沉默下去,用笛子轻轻敲击着掌心,眼睛里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来:“呵,真是天助我也——这一下,我多年来的心愿说不定可以实现了!看来今晚我得去广寒殿一趟了。”
胧月有些愕然地看着黑暗里的人,灵均大人的心思从来是别人无法猜测的,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自己,也不曾得知他所谓的“多年心愿”究竟是什么。
“我想,苏姑娘会自己来向大人您说这件事的,”最终,她只是微微躬身禀告,“因为属下已经向她建议过来找大人占卜了,似乎她也半信半疑。”
“做得好,胧月。”灵均在帘幕后微微地冷笑,“计划可以进入下一步了。”
“是。”
“洛阳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么?”
“是。一切都如大人计划的——各方的人手已经陆续就位,赵总管也始终在和我们保持联系。估计石玉一行三日后便抵达洛阳,我们的人手会紧随其后。”
“那就好……盯紧赵冰洁。”帘后的人沉吟,“这个女人,我总是觉得不放心。”
“是。如果大人觉得不放心,那么,在计划完成之后将她铲除就可以了。”胧月低声,语气冰冷无情,“反正只是一个瞎子,在大计完成后也就没有用处了……”
“你的话太多了,胧月。”灵均冷冷打断了她,“我自有计划。”
“是!”女子噤声匍匐在地,半晌,又迟疑,“不过……今日苏姑娘在蜜丹意的衣袖上发现了血迹,我怕……”
“什么?”帘幕后的人眼神一变,悚然惊动,“她起疑心了么?”
“倒是没有,”胧月低声道,“不过右护法毕竟年纪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随苏姑娘去了腾冲后还是如此,恐怕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黑暗里,灵均用笛子轻轻敲击着掌心,面具后的眼神变幻不定。
“知道了,”最终,他只是漠然回答,“我会好好教训她的。”
“是。”胧月低声道,“请大人详查。”
“不过,胧月,”帘幕后,灵均看着匍匐在地的侍女,眼神忽然亮了一下,语气变得寒冷而洞察,“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不论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后快呢?”
胧月忽然一震,战栗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克制你的执念吧,”灵均在帘后站起,冷冷道,“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让贪欲之火焚烧了你的头脑和眼睛——否则,对我来说你就毫无用处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过女子惨白的脸颊,在黑夜里悄然离开。
月宫高处入行云。
然而,在灵鹫山最接近月亮的地方,却是一片死寂。白石砌筑的房间里帘幕低垂,即便是白天也不见丝毫光线透入,黑暗里无数灯盏燃烧,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仿佛银河璀璨。没有一个侍女,没有一句人声,连风都仿佛不再流动。
这里便是广寒殿,拜月教主明河隐居了三十年的地方。几十年来,这里一直是月宫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谁也不被允许靠近。
室内,一个女子披着孔雀金长袍,静静坐在水池旁,探身看着水面,长达一丈的漆黑长发垂入水中,仿佛水藻样蔓延,扩散至整个水池。
室内寂静无声。
“教主。”帷幕上忽然映出了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影,恭声禀告,“灵均前来朝觐您了。”
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还是自顾自地低着头,静静凝视着水里的倒影——如今不过春暮,然而这个暗室的水中居然开满了奇异的金色莲花,一朵一朵,璀璨夺目,映照得室内一片斑斓。
更为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从她的发梢开出来的。
拜月教主抬起手腕,用纤细的手指掐断了其中一朵莲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边——那里,已经用荷叶为衣、莲花为首、莲藕为肢体,摆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她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凝聚。
“教主。”帷幕外的人还跪着,再度低声道。
明河教主依旧充耳不闻,只是审视着眼前摆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悬于上方。忽然间右手手指一错,捏了一个诀,开始喃喃念动咒语——随着如水一样吐出的秘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间奇异地渗出血珠来,一滴一滴,如同殷红的葡萄一样坠落,滴入地上摆着的人形之中。血从莲藕的断口内渗入,顺着藕孔沿着血脉一般蜿蜒。
只是一个瞬间,那洁白的莲藕便仿如被注入了血色!
密咒还在不断吐出,明河教主手指忽然一扬,低声道:“起!”
仿佛被无形的引线牵动,地上那个莲花做的人形忽然间就站了起来
隔着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内正在进行非常诡异可怕的术法,帘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面具后的眼睛里露出了敬畏的表情——莲池化生,这是怎样高深的一种禁忌术法!
教主独自幽闭了三十年,竟已经达到了赋予万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内那个莲花的人形只是随着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几步,忽然间就如脱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莲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点开满了金色莲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然而,那个吸饱了血而获得灵气的人形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在水边停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吸引了,忽然间转过身,朝着贴了符咒的门外疾冲而去!
拜月教主一惊,厉声遥指:“住!”
人形似被无形的绳索拉紧,在触及房门的瞬间站住——因为刹得太剧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现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莲藕做成的手脚还在不停颤抖,似乎在拼死挣扎,要超出施术者的控制,冲到门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地从洁白的藕孔里倒流出来,殷红可怖。
帷幕外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归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声喝令。
那个人形被无形的引线扯动,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忽然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伸出双臂向着施术者疾冲过来!
“教主小心!”帘幕外的灵均失声叫道。
就在那一瞬间,室内忽然有一阵风掠过,似有人暗中蓦然出手阻止。
那个人形在扑倒的一霎忽然被定住,有十二枝花梗迎面飞来,齐齐钉入了它的身体,正好没入人体对应的十二死穴之上——仿佛被巨大的力量由内而外摧毁,莲藕在一瞬间碎裂了,鲜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溅开来,转瞬化为齑粉。
这样的暗器手法,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能出其右者。
拜月教主发梢上的那些金色莲花纷纷凋谢,空荡荡的水池上再无芳华。仿佛精神气在一瞬间消耗殆尽,她匍匐在水池旁,脸色苍白,漆黑的长发蜿蜒入水,水波荡漾。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吐出了一声叹息,便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幽灵般闪现、一击粉碎邪魔的男子再度回到黑暗里,收起了方才雷霆一现的力量,默默地低下头看着空荡荡的水池,眼神复杂无比。水底下,那张苍白的少年的脸还在那里,与之对应的那具无头躯体也还在静默地沉睡。
门外的人仿佛猜到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深深俯身:“多谢前辈。”
“又召出了一个魔物。”那个黑暗里的人望着空荡荡一片的莲花池,低声叹息,“迦若祭司以身饲魔,永闭地底,已是再难复活——明河教主多年来执念不灭,只会白白招来邪祟而已。”
“前辈教训的是。”灵均在外躬身,叹息,“只是教主三十年来执此一念,不惜以自身精血化出莲花,逆转阴阳。昔年家师亦无法令其放弃,如今属下更是无可奈何——只能全赖前辈在此护法,以免生出不测。”
黑暗里的人默默颔首,眼神冷如闪电“只要我在此一日,便不会令魔物出世——四年前我受孤光祭司所托从沉沙谷来到月宫,也是为了这个使命。”
听到“沉沙谷”三个字,灵均不自禁地动容,躬身:“多谢前辈。”
“不必谢。几年来我日夜在此守护,从不踏足外界半步,也不知孤光祭司如今如何?”黑暗里的人忽然问,“很久不见他了,如今可好?为何每日来朝觐教主的都是你?”
“家师……”灵均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平静地回答,“家师三年前已经离开月宫,出海寻访三山碧落,求取长生之法。”
“长生?”黑暗里的人微微诧异,“孤光不应是执著于此的人啊。”
“家师的确是超脱出生死之外的人,祭司之力已令他与天地同寿,”灵均轻声回答,“只是师母几年前重病,家师多方求助依旧不见起色,只能用药将师母闭入地底冰室,以暂缓大限的到来——然后孤身出海寻访仙岛,以求起死回生之药。”
“原来如此。”黑暗里的人恍然,长长叹息了一声,“也是,孤光虽然是‘非人’之人,但弱水还是个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难怪他了。”
他看着黑夜里匍匐在莲花池旁的女子,眼里露出了淡淡的悲悯:“原来,连孤光也逃不过啊。”
灵均在门外微一躬身:“还请前辈继续相助。”
“放心。你去吧,如今拜月教的事全靠你了。”黑暗里的人淡淡道,似乎也是疲倦了,“我会一直在这里为教主护法的——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是。”灵均躬身告退,然而眼里却有奇特的笑意——室内寂无人声,没有人看到那个黑暗里的人坐在水池旁,脸上赫然戴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具!
灵均从广寒殿走出来,一路无声地飘下了灵鹫山峰顶,恍如御风而行。
月宫空无一人。走过圣湖边的时候,他默默停住了脚步——月下的圣湖是干涸的,湖底那些森森白骨虽然已经被焚化,但依旧残留着点点磷光,在月下恍如鬼魅。
穿着白袍的男子在湖边驻足凝视,面具后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传说中,在这个圣湖底下有一个墓地,那里停着数十具白石水晶灵柩,是拜月教历代祭司的埋骨之处,那里生长着稀世珍宝七叶明芝,神圣而神秘,从未有任何活人看到过——然而,不知为何,在湖水干涸后,居然没有人看到这一传说之地的显现。
仿佛那个地方只存在于冥界一般。
灵均默默地看了许久,湖中磷火飘忽如鬼魅,映照着他的面具。
“师父……”很久很久,一声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他嘴里吐出,“你在下面那么久,如今还好么?”
顿了顿,祭司的弟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也感觉到血薇主人的到来了吧?否则,前几天怎么还想突破我的结界游离出来,进到那个丫头的梦境里通风报信呢?”
“不过,你以为,这盘棋我还会让别人插手?”白袍青年抚摩着额环中心的月魄,在月下大笑起来,笑容却是极其冰冷的,带着一丝狂妄,却也带着一丝悲哀,“师父,你还是和师母一起在这底下暂时休息吧!——等我完成了大计,一定再来看你们。”
第二日,苏薇一行如期离开了月宫。 多日来承蒙照顾,苏薇心怀感激,走到山下时,回首看着宫门口送行的白袍祭司,回身遥遥地行了一礼——那个戴着面具的代祭司仿佛也看到了远处的她,微微躬身,在拱门之下遥遥回礼。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碧空下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袍时,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是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已经悄然开始了。
这边胧月早已命人准备好了马车,送他们一行返回腾冲。华丽的车门一打开,蜜丹意便开开心心地跳了上去,坐在软垫上挥手,嚷着让他们两人也上来。原重楼准备上车的时候,忽听胧月在旁边柔声道“有一件事情,大人还要拜托原大师。”
旁边的拜月教弟子捧出了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地献上。匣子入手沉重,不知道装了何物。原重楼打开一看,一贯淡漠的脸色忽然间变了——匣子里居然是一块绝世罕见的翡翠,足足有西瓜大,已经揭去了外面的粗砺皮壳,那一汪满绿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 和当年的绮罗玉几乎不相上下!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匣子,右手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
“原大师,灵均大人希望您再雕刻一盏碧绿琉璃灯,和原来那盏凑成一对。”胧月微笑,语气恭谨万分,“请您万勿推辞——至于报酬,不知十万两是否足够?”
原重楼用残疾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那个匣子,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如同一个女子见到了深爱的情人般,半晌,才低声道:“灵均大人这般看重在下,托付连城至宝,重楼感激不尽,定竭尽毕生心血。”
他将那个匣子抱入怀里:“至于酬劳,就不必再提了。”
“这可不行,”胧月微笑,显然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大人说了,如果原大师不肯收酬劳,那么,请原大师到时候将成品交付月宫便可——至于剩下的那些料子,就归原大师所有,以作报酬。”
原重楼一惊,心知这样一块极品翡翠,任何一块边角碎料价值也是上万,比如当年八十一对绮罗玉耳坠便卖了上百万两白银,如果按这样折算的话报酬更为惊人,远远超过了十万!他还想推辞,却听胧月微笑道:“大人说了,如果原大师不肯收,那大人也不好意思请您出山了。”
他微微一怔,推辞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胧月见得如此,便安心地微笑“另外,月宫已经在腾冲放话了,说明您是我们拜月教的贵客,从此不要说那些宵小,即便是尹家也不敢来打扰大师的清净了,请您只管放心地完成这件作品便是。”
“如此,”原重楼显然有些意外,“多谢了。”
“该月宫谢您才是,”胧月掩口微笑,“灵均大人说,原大师鬼斧神工,此事天下也只有大师一人可以交托。”
这一边双方尚在客气,那边苏薇和月宫里的人告辞完毕,准备上车了。然而想了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灵均送完客后却并未立刻离去,还站在月宫的穹门底下,遥遥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衬着青天碧空,那一袭白袍宛如初雪,隐约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气息。
这个人真的是神吗?他真的知道所有的秘密么?
苏薇踌躇了一番,忽然下了决心,回头走了过去。
她一口气掠上了灵鹫山,站在灵均的面前,气息微乱。戴着面具的人站在月宫门口,仿佛猜出了她会回来,不等她开口,便在面具后笑了一声,抬起手按在了额头上。不知为何,这个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而奇特,让苏薇愣了一下。
“问吧,”他淡淡道,声音虚无缥缈,“我能告诉你答案。”
苏薇看着他,犹豫着:“我……我的师父,究竟在哪里?你真的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灵均的眼睛陷在面具后深深的阴影里,没有一丝表情。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毫不犹豫的,似乎早已准备好了,“你的师父,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啊?”苏薇愕然,不由失笑。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哪算什么答案?原来,这个在苗疆号称无所不知的神,也和江湖骗子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
“你的小师父,在五年前就已经因病去世,被你的大师父安葬在北邙山的青草之下,陪伴人中龙凤长眠。”灵均淡淡地回答,一字一句却仿如惊雷,“按照她的遗嘱,你的大师父没有立下墓碑,即使你去那里寻找,恐怕也已经找不到了。”
苏薇惊愕万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戴着面具的白袍人——隐约之间,她竟然觉得那面具之下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高深莫测的神祗。
她回想着他的话,忍不住全身战栗,恍然大悟:是的……是的!如果真如他所说,一切都可以解释——怪不得她会在北邙山上看到大师父来过的痕迹,怪不得小师父会忽然间失踪,天地之大再无任何消息。
若不是因为变故忽起,小师父怎么会就这样留下自己一个人。
“至于你的大师父……”面具下的眼睛没有表情,然而话语还在一字一句地吐出,“他还活着。而且,应该就在苗疆不远之处。”
“什么?”苏薇脱口而出,“大师父就在苗疆?”
苏薇一时间怔怔出神,思绪翻涌如潮。灵均回答完她的问题后便拂袖转身,沿着白沙铺就的银河离开。
“喂!喂!等一下!”苏薇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我还有问题要问你!我的师父到底是在苗疆的哪里?”
然而灵均没有停下身,更没有回头看她,还是自顾自远去,衣带翻飞,仿佛是御风而行。空气中,只隐约传来他的声音,缥缈无定:“血薇的主人,你的问题太多了……天机泄露得太多会遭神谴,还是请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喂,你……”她一时气闷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离开。
此刻,下山送客完毕的胧月已经回到了宫门口,准备跟随主人进去。侧身之时,她转过头对着苏薇轻轻笑了一笑,款款地说“怎么样,苏姑娘?灵均大人是神一样的人物吧?”
“……”她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姑娘到了腾冲,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请告诉我们,不要客气,”胧月微微一躬身,“灵均大人一定会为您解忧。”
不等她回答,侍女们齐齐躬身送客,月宫大门缓缓关闭。
苏薇站在那里,看着月宫关上的门,还是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小师父病逝?怎么会!她恨不得立刻找到大师父,把这一切问个清楚明白。可是,天地茫茫,苗疆之大,她竟然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唯一的亲人。
“玛!玛!”耳边传来小女孩的声音,把她从沉思里拉回来。
蜜丹意在马车上已经等得不耐烦,挥着小手招呼她前去。苏薇勉强对她笑了一笑,返身回到了马车上,关上了车门,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是长久不说一句话。
“怎么了?”原重楼微愕。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间抱住膝盖,埋下了头。
“小师父死了!”她发出一声啜泣,“他说……小师父死了!”
原重楼愕然,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她说的“他”是指灵均,迟疑了半天,低声劝告:“别相信这个,这世上没有神——他不过是胡说而已。”
然而苏薇拼命摇着头,哭得越发厉害。
“不,不……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小师父一定是早就死了!”
“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伤势刚愈的双腿被压得酸痛无比,原重楼微微皱了皱眉头,仿佛也不知如何劝慰她,看着匍匐在自己膝盖上哭泣的少女,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道,“不要哭了。”
蜜丹意在一旁,睁大了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马车沿着山路飞驰,奔向腾冲。
她没有选择回到中原、回到听雪楼、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她选择了留在这里,远离杀戮和权谋,寻找属于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全新的生活似乎就要开始了,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宁静美好,宛如这苗疆的葱茏绿意,到处充满了希望。
然而,没有人看到——在月宫之门缓缓关闭的瞬间,门后却浮出了一双怨毒的眼睛,凝视着疾驰的马车,嘴角缓缓扬起,仿佛说出了一个无声的诅咒。
刺杀
当血薇主人离开月宫、准备返回腾冲的时候,洛阳听雪楼却接到了她即将归来的消息,正在准备迎接苏薇的归来。
一场暗涌已经悄然发生,危机四伏。
“楼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白楼里,萧筠庭手里拿着书卷,听着外面的下属低声禀告,“松竹梅三老已经先行去往洛水,赵总管请楼主随后赶去,不要错过了时间。”
“好。”萧筠庭淡淡应答,眼睛却不离手中的书卷。然而,等下属退下后,他放下书,轻抚着袖中的夕影刀,眼神却慢慢变得锋利无比。
终于,这一日到了么?
他抚刀默默静坐,许久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站起身走下白楼。初夏的院子里满目苍翠,生机勃勃,然而不知为何,他缓步行来,却觉得心在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难道说……今日,真的要施行那个计划了么?
血薇归来之日,便是痛下决断之时——一切,莫非都是前缘注定。
“楼主,请上车。”门外已有马车备着,却不是平日乘坐的那一辆,而是一辆修缮一新的马车,漆了崭新的花纹,在日光下显得光彩夺目。
“哦?冰洁倒是费心,”萧筠庭停下来看了看,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连这些小事都打点得妥当。”
“楼主,赵总管在前头等着您呢,”那个下属跟了他许多年,言词也颇为随意,笑道,“大家都已经去了,楼主不快些赶上,只怕要来不及,让苏姑娘见了不高兴。”
“是么?”萧筠庭笑了一笑,忽然从车上返身,“我还是和冰洁坐一辆车吧。”
“楼主?”下属怔了一下。
“我有话要和赵总管讲,”他声色不动,淡淡,“你们先行去洛水吧。”
“是!”左右不敢多问,便驾着空空的马车从听雪楼大门疾驰而出。
此刻,赵冰洁坐在朱雀大道的另一辆马车上,默默听着那辆马车从东门出去的蹄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吩咐左右:“走吧。”
然而,马车刚起步,她却骤然发现车里多了一个人。
“谁?”她失声低呼,然而一只手伸过来,阻止了她的举动,“是我。”
那样熟悉的语调,令她忽然间脸色苍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冰洁喃喃,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此刻身边的这个男子,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她下意识地拾起手,似乎想离他远一些,然而萧筠庭不让她有这个机会,紧紧扣着她手腕,扶着她在马车上坐下。
“我不想一个人坐车,我想和你说一会儿话。”萧筠庭在她身侧坐下,淡淡地笑,“为什么要坐我平日坐的这辆马车呢,冰洁?你似乎很惊讶我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忽然间镇定了下来,将手拢在袖子里,侧脸向着着暗壁,拒绝回答。
他望着郊外的景色,半晌问:“薇儿回来了,你高兴么?”
“自然。”赵冰洁淡淡地应,“有了血薇的听雪楼才是真正的听雪楼。”
“是么?”萧筠庭不作声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望着帘外的日光,语气忽然变得哀伤,“原来你也相信血薇夕影、人中龙凤的传说啊……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三番两次地想要置薇儿于死地呢?”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手微微一动,却转瞬被他死死扣住。
“不要动,冰洁,”萧筠庭闪电般地动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寒意,“我知道你袖里有刀——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真的只有杀了你了。”
她手指微微颤抖,咬住了嘴唇。
“我都知道了。”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每一个音节都拖得如同钝刀割过脊髓。
然而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向着暗壁,一动不动。
“呵……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杀机的?那一次,你让薇儿去追杀梅家的二当家梅景瀚,却故意没有给确切的情报,导致她低估了对手差点儿丧命——你是故意的吧,冰洁?”萧筠庭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深潭一样见不到底,冒着寒意,“从薇儿第一次出现在楼里开始,你就想要让她离开,对不对?”
赵冰洁咬紧了嘴角没有回答,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薇儿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单纯善良,但你却不一样——你从十四岁开始,就已经是一个见惯生死深藏不露的人了。”萧筠庭转头注视着她,长长叹息,“日夜与仇人为伴,竟能丝毫不露声色,实在令我敬佩。”
赵冰洁的脸色终于动了一动,尖尖的下颌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冰洁?为什么不否认?”萧筠庭心平气静地说到这里,看到对方这样死寂的表情,语气却忽然微微激动起来,“说啊!哪怕随便说一句话都行!”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终于,她开口了,却闭上了眼睛。
“怎么会没有什么好说的?说说你的身世,说说你的来历!”萧筠庭却愤怒起来,压低了声音,“你的父母都是梅家门下的死士,在你十几岁的时候,不惜双双以性命作赌注演了一场戏,把你送来听雪楼当卧底——我父母不曾料到一个小盲女会有这样惨厉的心机,竟然真的收留了你,将你视如己出。”
他吐了一口气:“这些,我在九年前就查出来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留心你的一举一动。可是……”他握紧了她的手,厉声道,“可是你在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听雪楼不利的事情!——你替我——除去了包括梅家在内的七大反叛力量,五年前在洛水旁,更是设下重重机关,一举将天道盟拔除!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
萧筠庭紧盯着她,低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冰洁。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无懈可击,让我大惑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赵冰洁微笑了一下,却不回答。
“直到薇儿来到了听雪楼,你从未做过一件不利于楼里的事,”萧筠庭低声道,神色复杂,“所以,我也一直对你按兵不动——我多么希望我猜错了;我多么希望你不是来卧底的,而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多么希望你有一天主动告诉我你的苦衷。”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如今才发现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臆想罢了。”
“你,根本就想要我死!”
马车在疾驰,竹帘摇摇晃晃,光影在女子苍白的脸上忽明忽灭。
“这次薇儿被人下毒,被迫离开洛阳,其实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你毕竟是天道盟的人啊……你让我将四位护法调往苗疆,还在我的马车上动了手脚,是不是?”萧筠庭微微冷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这一次,你们到底安排了什么计划在等着我呢?”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阖上了眼睛。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冰洁,”萧筠庭语气低缓下去,叹息,“直到前天,我还一直问你是否有话要跟我说,可是你说没有。哪怕是刚才,我原本可以直接命人杀了你,但我还是想和你谈一次——可是,你还是不开口。”
他默默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望着她“你没有回头。”
“怎么回头?”终于,她轻声开口了,语气却是冰冷,“没有地方让我回头了。”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洛阳东门外,郊外绿树成阴、鸟声如织。
“不错,我是奸细,是多年的卧底。既然你已经识破了——”赵冰洁忽然笑了一笑,“不如今日就做一个了断吧!”
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萧筠庭已经警惕起来了,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奇特的鸟啼,然后整个马车仿佛失控了一般,在林中狂奔起来!
“韩松!孙立!”他厉声喊,呼唤驾车的楼中子弟。
外面已经没有人答应他。
有埋伏!萧筠庭来不及多想,一刀劈开了车厢,便是纵身而上——飞掠而出的时候,他一眼看到自己那辆马车跑在前头,已经快要到达渡口。同时,他听到了一种诡异的嘶嘶声,仿佛有一条巨蛇盘在马车下吞吐着信子。火药?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过来,足尖在马车顶上一点,便竭尽全力地向旁边的树上跃去。
然而,人到半空,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蓦地一顿,强行止住了去势,身子硬生生地下沉了三尺,手在车顶一搭,折返过来,探手入内一把拉住了车里的女子:“快出来!”
赵冰洁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必?”
低语未毕,她忽然间一反手、一把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她要拉他同归于尽?火药引线燃烧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多想,内力到处,一把将她的手震开,夕影刀便如匹练般划了出去——她没有武功,这一点是假装不来的,他可以轻易地将她震开,但却不得不提防随之而来的朝露刀!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个盲眼的女人却只是坐在那里,根本没有拔刀的打算。
那一刀毫无阻拦地画出了一条弧线,没入她的肩头,斩断锁骨斜劈而下——若不是他一惊之下及时收刀,早就已经将她斩为两段了!
萧筠庭停在车顶,震惊地看着她,手腕微微发抖——她、她在做什么?苦心经营多年,布了这一个局,到了最后居然不求成功、只求成仁,就这样甘心被他所杀么?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然而,他从来看不透这个女人心底的真正想法!
她到底要做什么!
“进来!”然而,在他震惊收刀的那一瞬,她却低喝,随即拉住他的手腕。只是微微迟疑了一霎,他便被她拉入马车,反手飞速关上车门。
就在那个瞬间,外面忽然有风雨声呼啸而来!
“伏下!”赵冰洁低喝,一手将他推倒——马车的厢壁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千疮百孔,无数暗器利箭从两侧的林中飞射出来,同时攒射向这一辆马车。萧筠庭只觉得心惊:如果刚才不是她当机立断地将他重新拉入车里,只怕掠出马车的他尚未落到地上,在半空便会被密不透风的这一轮袭击刺杀!
暗器如雨,他屏住呼吸,伏在车底板上一动不动。赵冰洁默默地伏在他身侧,肩上的血急速涌出,染透了她和他的衣襟,滚烫如火。
短短一霎,火药的引线还在燃烧,嘶嘶如毒蛇吐信。
“右后轮旁三尺!”赵冰洁忽然低声道,“快!”
他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迅速地接近车厢后部,手中夕影刀反插而入,在右后轮旁三尺的地板上直插至没柄——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刀锋斩断了什么东西,耳边那如毒蛇一样的声音戛然而止。
萧筠庭松了一口气。在这种生死一发的时候,她居然没有骗他!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赵冰洁一眼,手上却是片刻不停。手指如风一样弹出,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敲在那些透入车厢壁上的暗器末端——那些暗器忽然齐齐反弹,呼啸而去,瞬间没入了道路两侧林中!
有短促的惨呼声响起,转瞬消失。
马车还在继续飞驰,袭击也继续如暴风骤雨般而至。很快地,柚木打造的车厢无法支持下去,轰然四分五裂——与此同时,萧筠庭听到了马的长嘶声。拉车的四匹骏马也已经被暗器射杀,发出临死前的惨呼。
“走!”他低声道,回到赵冰洁的身边,伸手入她胁下一把将她扶起,在马车四壁轰然倒塌的瞬间向上掠起,冲出了马车。他提了一口气,凌空转折,刀光如水银泼地,一图淡碧色的光华在身侧漫开来,仿佛织起了一个虚无的光之帷帐,将他和赵冰洁都护在其中。
一刀过后,他落到了其中一匹尚未受致命伤的马上,疾驰而去。
此刻洛水渡口已经在一里不到之处,可以看到先行到来的听雪楼子弟已经围上了当先跑到的那一辆马车,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时都变了脸色。萧筠庭策马狂奔而来,发出一声呼啸,楼中弟子们登时惊动,纷纷朝着这边急奔而来。
“楼主!”
在下属们惊呼着前来奔援的时候,道路两旁的那些暗杀者仿佛知道时机已过,瞬间悄无声息地一起停止了攻击,在树林间静默无声地隐去。
受伤的骏马一阵狂奔后终于无力,前腿一屈,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萧筠庭扶着赵冰洁掠下马背,回头看了一眼垂死前痛苦挣扎的骏马——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悄悄按在了他的左胁上。
他一惊,霍然低下头,正对上赵冰洁不动声色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平日更黑更深了,几乎看不到底,日光在她的瞳孔里居然反射不出任何光泽——那一瞬间,萧筠庭一阵恍惚她的眼睛如今到底是真的盲了,还是比任何人都要亮?就如他一直以来都看不透她的内心一般。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出手救她,然而,她却反过来趁机对他下杀手?
她在他猝不及防之时出了手,无声无息地直接按在他的要害之处。隔着薄薄的衣袖,他甚至能感觉到朝露刀的冷冷锋锐,几乎要割破肌肤刺入血脉。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就算他有把握在一瞬间反手拔刀杀她于刀下,但不管他出手多么迅速,也必然会被她临死前的一击刺穿心脉。
然而,她只是将手按在他胁下,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他低下头看她,忽然听到她垂下头,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萧筠庭吃了一惊,脸上神色微微改变。
“楼主!你没事吧?”那一刻,楼里的弟子们已经赶到了,纷纷围上来惊问。
“没事,路上遇到伏击,韩松和孙立已经死了,幸亏赵总管没事。”萧筠庭不动声色地开口,吩咐众人,“此刻那些人定然还在附近,大家小心——文舟,你即刻带人和楼里驻守的人马联系,要小心这一路上的埋伏。”
“是!”
“赵总管受了惊吓,我先扶她进去休息,”萧筠庭扶着赵冰洁,吩咐左右,“好好看着渡口。南边江上如果有船过来,即刻通知我——我亲自去迎接苏姑娘。”
“是!”
一队队的子弟各自散开,只有他们两人在酒馆里独坐。
显然先前到来的楼中子弟清场过,酒馆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老掌柜和小二还躲在一角,敬畏地看着这一对男女缓步而入。从这浩大的声势来看,这个经常光顾的年轻公子必然是洛阳城里的大人物,他们立刻变得战战兢兢。
萧筠庭一路上殷勤搀扶着赵冰洁,始终不曾松开手,显得亲密非常。他们两人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然而就算坐下了,两人依然贴得极紧,似是难分难舍。
“咦,这次的姑娘怎么不是以前经常来的那个了?”小二看到赵冰洁,不由低声嘀咕了一声,“这个公子哥儿,气走了以前那个,那么快就换了新相好啦?”
“嘘,少多嘴!不要命啦?”掌柜连忙低声叱喝,“快去!”
“哦……”小二撇了撇嘴,忙不迭地拿托盘送了两盏茶出去,一边走一边将肩膀上的毛巾甩下来,拧了个手巾把子准备抹桌子。
这一边,萧筠庭只是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女子,双手扶在她的肩上,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意,重瞳幽深,令人看不到底。然而赵冰洁只是用没有光泽的黑色眸子看着前方空空的桌子,冰冷的手没有离开过他的左胁。
——只要她一动,袖中的朝露刀就能刺穿他的肺腑。
——然而同样地,只要她一动手,他也能在瞬间震断她的颈椎。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而微妙的时刻,就仿佛两柄出鞘的刀,刃口对着刃口在静静对峙。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之时,一个人却不知好歹地闯入了他们之间——“两位客官,要点儿什么?”小二堆着一脸笑走了过来,展开毛巾把子,准备将他们面前的破旧方桌擦上一遍,“要不要照老样子,来一壶冷香?”
萧筠庭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旁边的赵冰洁表情冷肃如石雕。
“好嘞!”小二殷勤将桌子擦了一遍,重新把毛巾甩上肩头,扬声道,“一壶冷香……”
变局就在那一霎发动。
小二那一声拖长的尾音之中,赵冰洁的手忽然动了!
朝露刀在那一瞬间从她袖中划出,锐利的刀锋刺破了身边之人的肌肤——她身体虚弱,从未练过内功,但是这一刀的速度却是快得惊人,不知道在暗地里练习过几千几百次了。只是一个瞬间,手腕一翻,指间便流出了一抹雪亮冰冷的光!
刀光一闪而没,仿佛叶上朝露,瞬间消失。
血从刀锋上如瀑布般流下,染红了女子握刀的手,让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变得狰狞如厉鬼。赵冰洁还是坐在那里,手里的刀却已经刺入了面前之人的胸口。
“你……你……”被猝不及防的一刀刺穿的人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重重喘息。
赵冰洁脸色苍白,只是沉默着手用力一转,锋利的刀锋将面前人的内脏瞬间绞碎,然后带血狠狠地拔出!
血如同箭一样喷上了她的衣裙,刀一抽出,酒馆的小二踉跄着扑倒在方桌上,手指痉挛着,仿佛几度想要用力扳开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力气——他手上的毛巾把子散开了,里面露出了冰冷的金属一那是一筒天下第一的暗器——暴雨梨花针!
“原来,又是唐门?”酒馆里,萧筠庭低沉地问。
在刚才赵冰洁拔刀的那一瞬,他一按桌子,闪电般地飞身掠起,然而却不是为了躲避朝露刀,反而出其不意地逼近了酒馆的掌柜。夕影刀悄无声息地出鞘,不等对方出手,一瞬间便拔刀压住了对方的咽喉!
仿佛是心有灵犀,他们两个人在那一瞬间同时拔刀,各自攻向不同的对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一瞬,胜负立分,精确利落得令人惊叹!
萧筠庭站在暗影里,冷冷望着眼前这一切,将刀压在掌柜的脖子上。
“三个月前,你就已经混入了这个酒馆吧?怪不得薇儿会中毒,怪不得她走的时候居然还能找到船只——原来一切早就是你们算计好了的。”他淡淡地问,声音冰冷,“原来的那位掌柜和店小二呢?是被你们杀了么?”
那个掌柜的刚刚扣住了算盘,还不等发出暗器便被割喉,若不是萧筠庭扣住了他腕脉要穴,令他半身瘫痪,他便要咬舌自尽了。
萧筠庭小心地将他手里握着的算盘拿下来,放到桌上——每一颗算盘珠子里都填满了火药,做成了霹雳子。大概他们早就安排好,如果自己侥幸可以逃脱道上的伏击,来到酒馆后也难逃一劫吧?
看这些火药的数量,一旦爆炸,只怕方圆十丈之内无人可以幸存。
——这些残党,竟然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前来。
果然,那个掌柜的毫无畏惧:“要杀就杀,啰唆什么!”
“咦,是九公啊?你居然还活着——”听到那个声音,窗下的女子忽然微笑起来,“看来今天你们最后的拼死一搏,也要以失败告终了呢。”
“贱人!天打雷劈的叛徒!”掌柜站在那里,睚眦欲裂地看着赵冰洁,“你明明是我们这边的人,居然在这时候背信弃义!”
赵冰洁微微笑了一笑,将手里的朝露刀收起,摸索着拿到了毛巾里的那一筒暴雨梨花针,日光下身形单薄如剪纸,冷笑道“笑话,谁说我是你们的人?”
“贱人!你还想抵赖?”掌柜厉声道,“你们赵家世代都是梅家的家臣,本应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初你爹娘拼了性命才把你送到听雪楼当卧底,而你今天这般忘恩负义、反噬主人,难道不怕天打雷劈,你死了的爹娘地下有知,也会……”
他没有再说,因为刀锋一紧,逼得他无法说话。
虽然令对手住了嘴,然而萧筠庭的眼神却落在了赵冰洁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凝重,杀气并不曾放松半分。
这个女人实在是敌我难分,不到最后一刻,他都无法完全信任她。
更何况,如今她的手里拿着唐门第一暗器——暴雨梨花针。
“忘恩负义、反噬主人?”赵冰洁微微冷笑,不屑一顾,“笑话!我父母愿意为‘主公’死心塌地地卖命,那是他们的选择——可凭什么要我一生下来就要继续做梅家的奴才,为他们肝脑涂地?真是可笑之极!”
掌柜的定定看着她,握着算盘的手上青筋凸起,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给我听好了,九公!”赵冰洁站在窗前,一贯平静的语气也变得说不出的狠厉,“我才不是梅家的奴才!梅家,是我的仇人,杀父杀母的仇人!
“我恨死了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如今还是一个父母双全、待嫁闺中的好人家的女儿,才不会变成如今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语音里已然有了哽咽,双眸里竟然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萧筠庭的脸色慢慢变了,眼神柔和下来,从胸腔里吐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么多年来,他居然还是第一次从冰洁波澜不惊的眼里看到了这样深沉的悲愤之意。
这种深藏隐忍的愤怒和仇恨,已经在她心底燃烧了十几年吧?
“当时,以梅家为首的七个武林大豪定下了这个计划,把我送去当卧底。”赵冰洁停了片刻,冷冷地笑,“你们挑中我当卧底,除了因为我父母都是梅家的死士之外,也因为我不但人机灵,而且身体虚弱——这样,一来听雪楼不会怀疑一个不懂武功的孤儿,二来我无力自保,也就只能死心塌地地为你们效忠。是不是?”
她握着朝露刀,忽然间大笑起来:“笑话!你们杀了我父母,毁了我的家,把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居然还妄想我会为你们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做梦!”
“你这个贱人!”掌柜的咬牙,一字字吐出,“背叛了天道盟,你以为你还能活?”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活。”赵冰洁收敛了笑声,眼神空洞,平静地道,“你们把我送到听雪楼之前,就给我下了毒,不是么?——每一年,我都需要从天道盟拿一次解药,否则就会生不如死。你们就是靠这个来绑住我,使我俯首帖耳不敢背叛,对么?”
“冰洁!”萧筠庭失声道,“你……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我不知道该对谁说。我不是一个喜欢向人示弱求助的人。”她淡淡地笑,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悲哀,“南楼主和秦夫人对我真的很好…一事实上,就连我的亲生父母,也不曾对我有这样的情分,他们不过是别人的奴隶。”
“你知道么?”赵冰洁苦笑,“在那几年里,我尝试了很多次,不想像狗一样地靠着出卖爱我的人去乞求你们的解药——可那种毒发作的时候实在是太痛苦。我……”
说到这里时,她停顿了一下,齿缝里有轻微的抽气声,仿佛还在回忆那种附骨之蛆般的可怕痛苦,许久才低声道:“每一次我还是熬不过,不得不屈服——这些年来,我靠着出卖听雪楼的机密情报,来向你们换取解药。”
“但,每一次活下来,我心里都比死了更痛苦。”
萧筠庭没有说话,定定看着她,眼神复杂。
这个女子,原来是他一直所不了解的——她是一个夜夜带刀同眠的女子。这些年来他和她靠得那么近,耳鬓厮磨,朝夕相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清凉宁静的美丽,和美丽下隐藏的刀锋般的危险。
她是谁?她是怎样的女人?她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爱与恨?
这一切都如此令他着迷,然而却始终无法令人安心靠近。终于在今天,他触摸到了她的心——那一颗柔软的、流着血的、伤痕累累的心。
听雪楼的女总管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客栈里,诉说着前半生的痛苦和挣扎,声音却是平静的:“虽然如此,但我的耐力也越来越强:一开始只能熬半个月,到了后来,我在毒发的时候已经能咬牙熬几个月不服解药——再后来,虽然我还是一年一度地给你们送情报换取解药,但事实上,我已经不再需要服用那个药了。”
“哈哈哈!”她忽然间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报复的快意,“九公,你明白了么?从五年前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服过一次你们的解药了……我早已挣脱你们的控制了!”
“不可能!”掌柜的终于感到了震惊,怔怔地望着面前苍白瘦弱的女子,“这种‘九天十地、神魔俱灭’的毒,不服解药的话,是不可能苦熬忍下来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们太小看我了。”赵冰洁冷笑起来,“是的,我咬牙忍下来了!所以,从那时候起,我送给你们的情报,也全部都变成了假的!没有想到吧?哈哈哈……”
赵冰洁站在血泊里,冷笑“你们还以为我是被你们捏在手心的傀儡吧?笑话!我不是我父母那种愚忠的奴才,我不会放过你们这些操纵我人生的人!当初定下这个计划的那七个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什么?”掌柜的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地说,“是……是你?”
“不错。”赵冰洁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可怕的表情,诡异地一笑,“这五年里,我用了诸般手段,让名单上的七个人一个个都先后出了‘意外’——我做得很谨慎,因为几件事发生在先后五年之中,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竟也被我勉强掩了过去。”
“就算是五年前那次失败的洛水伏击,我也把原因推到了血薇主人的头上——当时梅景浩已死,天道盟土崩瓦解,剩下的那些人对我虽有疑虑,但也不敢妄下判断。所以,我还是一天天地蛰伏下来了。”
“我是在等啊……等一个机会,把你们剩下的人彻底铲除!”
她微微地笑,苍白纤细的手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痛苦。
“但即便是这样,因为那个慢性毒药的缘故,我的眼睛还是一天天地变弱。”她抬起手,轻轻抚摩着闭合的眼睛,叹息,“我强行压着毒,不让它发作。然而毒性反攻入脑,我真的就要看不见了。”
“贱人。”掌柜的冷笑起来,咬牙诅咒,“你不得好死!”
“是么?”赵冰洁冷笑,“但闭眼之前,我至少看到了你们的下场 ”
她的声音尖利而残忍,带着某种快慰,锋利得仿佛要切开人的心肺——一语之后,酒馆里忽然间就寂静下来,只有充满了血腥味的风在吹拂。
“不过,没想到,梅景浩死了后,天道盟还有首领在——那一天晚上,来找我秘密制定今日计划的人,他竟然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以此要挟我协助他颠覆听雪楼。”赵冰洁站在窗口的日光之中,身影单薄如纸,抚摩着袖中的朝露,“说吧,九公,梅景浩死了后,你们听命于谁·天道盟那些残党又聚集在何方?”
“你说的是尊主吧?”掌柜的冷笑,“他是来终结听雪楼的人!”
话音未落,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将咽喉送上了夕影刀的刀锋!
萧筠庭一直聚精会神地在听他们的对话,然而此刻反应也是惊人迅速,对方身形一动,他的刀锋也一刻不缓地紧跟着往外撤,虽然对方猝不及防地求死,然而他的刀锋竟然始终压在对方咽喉上、不曾割破一丝肌肤!
“不用徒劳挣扎了,”萧筠庭冷冷地扣住他的咽喉,“我一向不喜欢折磨硬汉子,所以希望你也不要逼我动手——说吧,回答赵总管的问题!”
然而,掌柜的紧闭嘴唇,眼神森冷,竟然是毫不动容。
“不说也没关系。”萧筠庭唇边露出一丝刻薄的冷笑,“带回楼里去慢慢问,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自然有几十种方法令你开口。”
他的声音冰冷得怕人,然而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温文贵公子的微笑,说话之间,手指连点对方八处大穴,封锁了一切可以活动的关节。他将掌柜的放到了一边的椅子上,转过头对着赵冰洁,忽然间对着她低声说了一句:“谢了。”
“何必谢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她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笑了一笑,“方才情况危急,在那种时候,你相信了我说的每句话,准确地判断出了真正的敌人,毫无犹豫地和我协作——如果不是你有这份决断和信任,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萧筠庭微笑“我当然相信你,冰洁。”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死、想要听雪楼灭,那么从一开始,你便会怂恿我亲赴苗疆,”他苦笑,“因为这样一来,听雪楼的实权就落入你手里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哦?”她微微一笑,“那也有可能是我为了避免你猜疑故意不说,转而支开听雪楼四位护法,以便留下来对付势单力薄的你。难道不是么?”
“这种想法,我也不是没有过……而且一度我是信以为真的。”萧筠庭颔首,没有否认,却摇了摇头,“不过在刚才道上猝然遇到伏击时,我就已经彻底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望着门外停放的崭新的马车喃喃道“今日离开总楼时,我故意坐上了你坐的那架马车。这是临时的决定,决不可能被任何人知晓——可为什么所有袭击是冲着你的马车发动,而原本该我乘坐的那辆马车却平安到达了渡口?”
赵冰洁没有说话,嘴角微微动了动。
“你传了假消息给那些人,是不是?”他望着她苍白的脸,叹息,“你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替我引开所有的刺杀者,对不对?”
她的手在他手心里微微一颤,仿佛想抽出来,却被他捏紧。
萧筠庭低声道:“当我想明白之后,我又怎能不信任你?——所以在你暗中提醒、要我小心店里之人时,我当然没有任何犹豫。”
赵冰洁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冰洁?”他喃喃叹息。
她笑了一笑,低下头去不语,脸颊上居然有微微的红晕。
“你们两个得意什么?”旁边的掌柜看到两人这般情状,冷笑起来,恨极,“贱人!就算你千算万算,如今也保不了听雪楼了!你以为躲过这次就万事大吉?”
“这不过是引蛇出洞!”他大笑起来,白发飘动脸色狰狞,“对你这个负义反噬的贱人,尊主早就留了一手!”
赵冰洁身子一颤,脸色惨白:“什么?”
“血薇归来,听雪楼的子弟都随着楼主来渡口迎接,结果唱了一出空城计,”掌柜的狞笑,“如今我们的主力人马,恐怕早已经攻破了听雪楼总楼了!哈哈哈!尊主神机妙算,又岂是你这个贱人能猜到的?!”
“什么?!”赵冰洁一个踉跄,只觉血气倒冲。
一只手及时地从旁边伸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身边的听雪楼主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却并未感到多大惊惶。
“冰洁,不必担心,”萧筠庭低声地在她耳边道,“我已有安排。”
她愕然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他深不见底的重瞳。只听他轻声道:“自从薇儿中毒以来,我便隐隐觉察到一个针对听雪楼的大阴谋正在形成,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提防着——放心,如今楼里守卫森严,四位护法大概已经在楼里带领着子弟们御敌了!”
此语一出,不仅那个掌柜的惊呼出声,连赵冰洁都不禁讶然。
“四护法?”她失声道,“不是已经去苗疆了么?”
“不,”萧筠庭冷笑,“我根本没有派他们去那里。他们一直呆在洛阳等着。”
“……”赵冰洁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空洞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洞彻的表情。
“原来,你早已提防。”她微微叹息,语气复杂难辨,“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听我的劝告,将四位护法调离洛阳去找苏姑娘——你担心我会勾结对手忽然发难,所以在暗中积聚力量,以备不时之需,是不是?”
萧筠庭颔首,似有愧意:“抱歉。”
是的,这么多年来,他和她朝夕相处,暧昧而亲密,事实上却从未真正信任过她。因为他知道身边的这个女子袖中藏着朝露刀,不知何时便会出鞘割破他的咽喉——与这样的女人共处,怎能不日夜提防呢?
萧筠庭叹息:“碧蚕毒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苗疆路途遥远,如果派人去取药,无法在一个月之内往返。所以,为了及时解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中毒之人亲自去一趟——冰洁,你难道不觉得对手是故意这么安排的么?”
赵冰洁笑了一笑:“你原来早就明白了。”
“他们用计让薇儿离开了听雪楼,便以为我会亲自出马,或者至少派出楼中重要人物前去寻找——这样,他们一方面可以以静制动、在那边布下罗网将我们派去的人手一个个消灭,而另一方面,听雪楼实力空虚,自然更容易让他们乘虚而入!”萧筠庭冷冷道,“这种调虎离山之计,实在用心险恶。”
赵冰洁无言颔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敬慕。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心思深沉的人,远比她料想的更加出类拔萃、杀伐决断——她日夜为他忧心,替他所谋唯恐不周,却不料他暗地里早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让人放心了呢。她一直都为他担心得太多。
“只是,公子好狠的心。为了楼中大计,竟将苏姑娘的安危搁置一旁。”赵冰洁微微叹息了一声,“幸亏石玉如今找到了她,否则如果她在苗疆有什么三长两短,公子心里难道不会有愧疚么?”
萧筠庭身子微微一震,最终只道:“血薇的主人不该是一个等待被别人救助的弱者,我相信薇儿也能凭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如果不能,她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个人了。”
赵冰洁没有回答,只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以为公子是喜欢苏姑娘的,原来我错了——”许久,她喃喃道,“你最爱的,还是听雪楼而已啊。”
“你的确是错了。”萧筠庭淡淡道,凝视着她,“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你毕竟还是不明白我——冰洁,我厌烦了站在别人阴影之下,我最爱的……”
就在那一刻,外面传来了一声欢呼。
萧筠庭的语声停顿了一下,视线投向了窗外——那里,夕阳下的江面澄澈明亮,映照着千里的晚霞,宛如从水底浮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在宽阔的江面上,一叶孤舟从南方驶来,船头一袭绯衣迎风飞舞,猎猎如旗。
“楼主!”门外有弟子急急奔过来,惊喜万分,“是石大人带着苏姑娘回来了!”
“是么?”他脱口而出,“快去迎接!”
然而只是一刹那,岸边传来一阵惊呼,只见离岸尚有三丈的船猛然一晃,剧烈颠簸起来!水底有什么东西瞬间涌出,跃上了船头,那些人手执分水刺:袭击了这一艘即将靠岸的小船!
“不好!”萧筠庭吃了一惊,“还有埋伏!”
他来不及多想,一点足便穿窗掠了出去。
一阵风过,面前便空了。
赵冰洁站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明明眼睛已经再也看不见,却转过脸迎着窗外夕阳射入的方向,嘴角浮现出了一丝悲凉的笑意。
是啊……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一场难关过后,夕影血薇再度聚首,就算是背后尚有势力蠢蠢欲动,但听雪楼在江湖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又有谁能动摇?而她这个瞎子,在那个地方,终究是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他的世界,从此和自己毫无关系。
就在她黯然分神之际,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冷笑,忽然心惊。
那其实不能算是笑,因为笑的人根本不曾启唇,脸上也不曾露出一丝异常的表情来——只是在看到那一艘船靠岸时,不自禁地从唇齿之间进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哧然来。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注意到这一声下意识的呼气,然而赵冰洁却是一个在黑暗中生活了大半生的女子,光论听觉灵敏,只怕足以媲美绝顶高手。
她蓦然回身,看向声音的方向。这座破败的酒馆里血污四溢,除她之外,只有那个被制住了的冒牌掌柜。
“九公?”她脱口低呼,脸色刷地苍白如雪,仿佛隐约感到了不祥,“你们……”
“贱人!”老者微微冷笑,望向窗外,呵呵而笑,“你以为你们赢了么?看吧,压轴大戏终于要上演了!”
水之影
萧筠庭赶到渡口时,正看到石玉在船头和那群突然来袭的刺客血战。
这个掌管吹花小筑多年的人,平日就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遇到了猝不及防的袭击也是丝毫不乱。他身边几个跟随他去了苗疆的楼中弟子,也正随着他的指挥纷纷拔刀,和那一行水底冒出的刺客交起手来。
萧筠庭不等船停稳,便足尖一点掠了上去,翻腕拔刀。
船头地方狭小,只能容下五六个人,一刀挥出便可以将整个船头笼罩。此刻夕影刀一出现,顿时便有人受伤落水。
“楼主放心。”石玉且战且退,声音冷定,“这些家伙,根本不妨事。”
他微微点头,然而心头尚未宽松,忽然觉得整个船身往下一沉!
“船要沉了。”石玉继续道,声音还是没有起伏,“快走!”
萧筠庭一蹙眉,船舱里的绯衣女子仿佛也听到了这句话,直起身似乎要起身出舱,刚一动手,又咳嗽了几声,探出一只手来,似乎想要让他扶一把,好让自己从舱里上来——那只手纤秀如玉,虽然已经褪去了中毒的青气,却苍白得毫无血色。
“快带苏姑娘走!”石玉护住了船舱,头也不回,“我来断后!”
“好!”萧筠庭眼见情况危急,也来不及多说,连忙探出手扶住了船舱里的苏薇。
那只手冰凉而柔软,似没有丝毫力气。就在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在他微微变色之际,耳后风声微动,一道沉稳凌厉的刀刃破空之声逼来——萧筠庭来不及回头,肩膀一沉,便闪电般地侧身闪避。
然而他身形刚一动,腕脉便是微微一痛!
帘后探出的那只手,纤秀得似没有力气,却忽然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萧筠庭只觉心里猛然一震,知道事情不好。然而电光石火之际已经来不及避开,此刻背后的那一刀砍来,眼角瞥到,只见竟是沉默寡言的石玉在猝不及防之时动了手!他来不及甩开那只扣住自己的手,只能提起一口内息,将真力注满左肩,竟是硬生生地接了那一刀。
石玉一刀砍下,鲜血飞溅,却依旧面无表情。
同一时间,那个刚将缆绳系上的弟子忽然直起腰,松手、解缆、点篙、启航——这一系列动作快到目不暇接,只是一瞬间,船猛然启动,载着萧筠庭如箭一般直划江心而去!
是内鬼!
在刚刚竭尽全力应付完了两场伏击之后,谁都以为危机已过,却不料还有一场绝杀在江上等着他!如果石玉已经叛变、如果舟上那绯衣女子不是薇儿,那么——血薇真正的主人又在哪里!
她,是不是如今已经遭遇了不测?
一念及此,他心里便是一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不安。肩上的刀伤隐隐作痛,方才自己将全身内息凝聚在肩背硬生生受了这一刀,虽然没有砍断经脉,却也难以避免地伤了肌肤——更可怕的是,他能感到伤口附近迅速地有麻痹感蔓延开来。
有毒!石玉的刀上,居然还涂了剧毒!
“楼主!”岸上弟子看到这番情况,大惊失色,纷纷跃上船来。
然而看到同门追了上来,撑船的那些听雪楼子弟却忽然间一起从袍袖底下翻出了刀剑,毫不留情地便向着追来的同门迎头砍下!
跃上船的五六位听雪楼弟子正和船上之人交手,然而此刻,船已经急速离岸。
“石玉?”萧筠庭厉叱,回身应敌,一边手起刀落,斩向那只扣着自己腑脉的手。然而帘后探出的那只手此刻仍然紧紧扣住他的腕脉,面对着疾砍而落的利刃,竟然仿佛看不见一般地不动分毫!
他毫不犹豫,一刀砍落。
咔啦一声,腕骨断裂,然而令人惊诧的是帘后那个人仿佛不知疼痛,那一握之力竟然毫不减弱。他挥手甩开那人,那只断腕犹自牢牢握在他手上,竟深入手腕一指深!
此时,耳边的第二击又已经迫在眉睫。
“石玉!”他单手回刀格住,厉叱,“你疯了?”
然而,那个面目冷肃的下属还是毫无表情,一连串的攻击还是随之而来,狠辣凌厉,竟然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那一瞬,萧筠庭明白过来了:这……是傀儡之术石玉,竟然已经被人操纵了!
一念及此,他再不犹豫。
那只伶仃断腕还紧握在他手上,苍白纤细。生死顷俄,他顾不得血溅半身,夕影刀旋即全力施展,将石玉的攻势挡在了身边三尺之外。
此刻,船已经到了江心。
洛水茫茫,半江夕阳殷红如血,竟然隐约透出不祥的气息。
“你们……”萧筠庭跟光扫过,忽然间心头一跳。
杀戮还在继续——听雪楼的两拨子弟们相互残杀,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杀红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石玉同样也在一刻不停地攻击,每一招都是奋不顾身,似乎不顾一切地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然而,在那一瞬,萧筠庭却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另外一种表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属于这个多年相处的真正石玉的眼神。
他在看着船舷底下。
这一刻的情形非常诡异。
那一个仿佛战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地近乎疯狂地在攻击,然而他的眼睛里却仿佛藏着另外一个人,正在焦急万分却无法出声地提醒着什么。
他一直看着船舱底下。
忽然间,石玉眼里掠过了一丝决然的光,嘴里喷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地咬破了舌尖!他一边挥舞着刀,一边回过另一只手来,狠狠一拳击在了自己胸口正中,只听咔啦一声,胸膛微微内陷,用力之重让肺腑里的血猛然从喉头冲出。
“快走!”仿佛剧痛暂时令人清醒,石玉和血吐出了一声短促的厉喝,“舱里有炸——”
然而,他那句话还没有说完,随之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哈哈哈……哈哈哈!”
酒馆里的老人狂笑起来,看着那一朵盛大的烟花在水面上绽放、消失、沉没。一切只是一瞬间。血和火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水边,破旧的小酒馆屋梁被震得簌簌作响。
谁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剧变。
那一艘载着苏姑娘归来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驶离岸边后旋即爆炸,将船上的所有人都一并带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听雪楼的楼主。
舱底的火药威力是如此强烈,整艘船在一瞬的爆炸后灰飞烟灭,夕阳如血浸了半江,江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两片破裂的木板还在水面上打着旋儿,鲜血从船沉没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一圈圈地扩散,染得半江血红。
那样诡异凄烈的情景,仿佛有着魔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瞬间屏息。
“不”寂静中,只听到一声惊呼。赵冰洁仿佛疯了一样从酒馆里夺门而出,然而眼睛已经看不见,狂奔不到水边便脚下一绊,踉跄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道,“不”
那一瞬,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抬手掩面,哭得全身颤抖、无法克制——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看到冷淡沉默的赵总管这样不顾一切地哭泣,仿佛忽然从一个冷酷的权谋者变回了一个柔弱女子。
在总管发出哭声的那一瞬,仿佛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经是无可置疑——惊天惨剧已然铸成,楼主已然葬身江底。听雪楼所有弟子都惊呆了,望着空无一人的江面,许久才发出一声哭号。立刻便有人奋不顾身地跃下江,想要打捞起什么。
然而水底弥漫着鲜血,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不忍睹。
许久,才有一个弟子忽然冒出水面,握起一物,失声惊呼。
那是一只断肢,从肘弯而断,被炸得支离破碎——然而,就算那只手上只剩下了两只手指,却还紧紧地握着一个空了的刀鞘。
这……这,似乎是楼主的刀?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却无人敢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个潜入水底搜索的听雪楼子弟随即浮出水面,同样也是失声惊呼,手里却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听雪楼弟子都变了脸色,终于喊出声来。
——夕影刀和主人向来生死不离,楼主自从继承听雪楼后,无论何种情况,人刀从未分离片刻。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处可以想见。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一时间,某种不可思议的苍凉宿命感在听雪楼的弟子心里浮起。那些年轻人面对着滔滔洛水长跪、哭号、叩首至流血——楼主永眠水底,苏姑娘下落不明,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至此而绝了么?
在所有人哭声越来越响、情绪几近崩溃的时候,忽然听到岸边的酒馆里传出一声惨呼。旁人无暇顾及,然而悲痛中的赵冰洁却是一惊,扶着一个下属颤巍巍地撑起了身子,在这种时刻犹自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身到酒馆里看了一眼。
那个下属一入酒馆随即面色大变:那个狂笑着的老人此刻横尸室内,眼睛大睁着,脸上笑容未敛,然而花白的头颅却染满了血——有谁竟然趁着方才片刻混乱,下了灭口的杀手!
赵冰洁脸色更加苍白了,手指微微发抖,摸索着拔出了九公头颅里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用手捧住了头颅,似是极其痛苦地思考着什么。她忽然挣扎着冲出门外,一巴掌将跪在地上痛哭的楼中弟子打得怔住。
“大家起来”她望了望洛阳城的方向,咬着牙,厉声道,“没有时间在这里哭了都给我起来”
所有人震惊地回过头来,听雪楼的女总管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她抱着那把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夕影刀,容色苍白如死。她紧紧咬着嘴角,直到一行血从唇齿之间滑落,殷红刺目。然而,说出的话还是冷定如常——只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经控制住了崩溃的情绪。
“听着,如今大敌压境,总楼危在旦夕!我们不能恋战,必须回撤!”
“留下十人一组,继续在水面上搜救——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总楼援助四护法!决不能让那些人攻入总楼!”
“可是…”弟子们望着空荡荡的江面,犹自恋恋不舍。
难道,就这样让楼主永眠江底?
“可是什么?!如今楼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气!”那个一直文静的盲女仿佛疯了,嘶哑地厉声道,“先保住总楼!再图报仇雪恨!”
“血债要用血来还!”
“凡是今日害了楼主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冰洁横转夕影刀,缓缓抽出,刀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我赵冰洁以夕影刀为凭,在此发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算只余下一个听雪楼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灭了天道盟,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如不守此约,人神共诛!”
她用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厉声发誓。女人的声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声音里却有着一股令人热血沸腾的力量。所有听雪楼子弟定定地看着她,从女人苍白瘦弱的脸上仿佛看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由一起举刀,厉声大呼
“为楼主复仇!”
“誓与听雪楼共存亡”
“血债血偿!”
六月初七,洛阳听雪楼遭到了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重创。
本以为销声匿迹的天道盟卷土重来,竟然收买了风雨组织的精英杀手,发动了巨大的力量反扑、突袭听雪楼。这一场袭击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缜密的策划,趁着血薇的主人不在楼中的机会,将萧筠庭从总楼里诱出,从三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袭击。那三场袭击一环套着一环,几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听雪楼于死地。
萧筠庭虽然也预料到了这次袭击并预先做了安排,却并未完全地破解。在赵总管的帮助下,他逃过了前面两轮伏击,却最终未曾躲开江心的自杀式爆炸,和船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尸骨无存。
那之后,听雪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总楼里,虽然由于萧筠庭请了四位护法出山坐镇,在大变到来之日成功地击退了以风雨组织老大袁青枫为首的袭击,歼灭了前来袭击的对方主力,保住了洛阳总楼,但此战过后,楼中一时疲惫不堪,无力顾上散布在全国的各处分舵。
除了长安分舵之外,位于全国各地的二十多处分舵同时遭到了袭击。杀手们训练有素、手段残忍,先后有十六位舵主死伤,多个分舵被捣毁,一时间在全国各地的听雪楼弟子星散流离,竟不能联系上总楼。
而在这样的时刻,血薇的主人依旧不知下落。算一算三个月时间已经过去,远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没有带回真正的苏薇,那么,孤身流落异乡的她,估计也已经凶多吉少。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楼里的灵魂人物均已远逝,当此外敌压境之时,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就此覆亡?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在此内外交困之际,失去了灵魂的听雪楼却并不曾乱了阵脚。
——没有人想到,那个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样危急的关头扛下了一切!
赵总管。
那个毫无武功的盲眼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楼里,获得了四护法的支持,将一切重担都挑了下来——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极敏锐凌厉,一方面坚守总楼,击退了敌手的几次进攻,用一切方法召唤散在各地的分舵人马撤回总部;一方面却飞鸽传书给听雪楼的盟友,向漠北神风堂、海南的龙家和岭南罗浮山庄叶家求援。
江湖里的人,大都认为那些盟友不过是徒有虚名,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袖手旁观——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不知道那些门派经过了怎样的秘密商议,居然都先后答允了赵总管的请求,派出人马北上洛阳。
这样一来,岌岌可危的形势得到了缓和。
风雨组织长于刺杀,却不善长期明里与人作战。当初猝不及防的一击固然令听雪楼损失不小,但在此后,他们连月进攻均被听雪楼击退,风雨组织的人手折损也不在少数。在听闻外地陆续有高手将抵达洛阳支援听雪楼后,袁老大终于下了撤走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现一样,那些神秘的杀手在一夕之间又撤离了。
洛阳城里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洛阳城里那一场惊动江湖的袭击发生时,千里之外的人却毫无觉察。
外面天翻地覆,滇南深山里的腾冲却是一片安宁。日出日落,鸡犬相闻,宁静而祥和。从月宫回来已经两个多月了,苏薇在这个边陲古城里过得很舒适,平日里给重楼打打下手,教蜜丹意说说汉语,偶尔得了空闲便去山里采摘草药去药铺卖钱,顺便一路上打听师父的下落——日子过得充实自在,连睡眠都沉稳甜美了许多。
渐渐地,她忘记了那个初次恋慕的男子,忘记了自己还有过一身惊动天下的武艺和一把叫做“血薇剑”的天下利器,更是忘记了那一片腥风血雨的江湖。
山里的岁月是清泉一样洁净安宁,无声无息地过去。
她的心在离开江湖后起了微妙而深远的变化,已经渐渐不再是那个雨夜负剑而来、初入江湖的少女。然而,当她以为自己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却不知道很多东西却是冥冥中早已注定,无论怎样逃避、挣扎、抗争,到最后也只不过是一场虚空。
而这一点,直到多年后的深夜,一个人在洛水旁独酌时,她才真正地明白过来。
(责任编辑:李逾求 助理编辑:苏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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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上部至此暂时告一段落,失去了苏薇的听雪楼还能继续独步江湖吗?包藏祸心的灵均又会如何反击听雪楼?苏薇难道就此远离江湖、隐居古城?萧筠庭真的尸沉湖底了吗?敬请期待沧月2009年鼎力之作——《忘川》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