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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封英雄坛
时未寒
第三章 恩州往事
姜惑不解:“你是我的师父且诺啊。”
且诺冷笑:“记得师父刚才告诉过你,人们已被天人消除了关于梵天之战的记忆。那么师父又是从何得知事实真相?”
姜惑脑中一眩,大惊而呼:“难道师父你……并非凡人?”
且诺缓缓点头:“我是联系着魔界与人界的魔使,事实上不独是我,包括你父亲祁蒙在内的几人,都已在多年前的一场大劫难中失去了性命。但我们不甘的灵魂却在人、魔两界之间挣扎游荡,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中等待着魔灵出世。只有打开了结界之门,方能救我们脱出苦海。而一旦失败,我们就将永远坠入黑暗中,从此万劫不复。所以,在完成使命之前,你根本无法见到父亲……”
姜惑目瞪口呆,此刻方明白父亲悲惨的命运。他咬牙嘶声:“我一定要救出父亲。师父说的那场大劫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谁是杀害我父亲的仇人?”
且诺长叹一声:“我们的死皆是出于自愿,为了对抗天人,为了人类的生存,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的语声忽厉,“而你若是一再沉溺于儿女情长,又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的牺牲?”
姜惑一怔,紧握双拳,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且诺放缓语气:“徒儿,你丹贮腾龙之胆,更有千年试炼神果相助,早已脱胎换骨,等完成使命、打破五界之隔后,不但可救出师父与你的父亲祁蒙,更可白日飞升,突破天人之境……”
姜惑置若罔闻,他虽然回忆不起更多的过去,但在心目中,能否白日飞升、脱胎换骨其实并不重要,何况听了且诺刚才的一番话,他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实在没有丁点儿好感,反倒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根深蒂固地植于心中,难以舍弃。想到徘徊在两界间受苦的父亲,生死不知的母亲,姜惑心中的痛苦实难以言语表达万一,若不能救出他们,空有一身本领又有何用?
姜惑用力拭去眼中泪水,大叫一声,愤然长身而起,赌咒发誓般一字一句地喝道:“无论是人世间的君主帝王,抑或是阴曹冥府的妖鬼精怪,还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你们谁都不能阻止我完成使命,救出我的亲人!”
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泥石飞起,姜惑眼前乍明。他的腰身以下仍埋在土里,可赤裸的上身却已暴露在漫天星光之下。
原来他俩并非处于山洞之中,而是在地底下的一条地道内,而此刻地道深达三四尺厚的顶壁竟已被姜惑一头顶穿。
地底的且诺一声惊叫,急速荡入山洞深处。借着星月微明,电光石火间姜惑已看清,他仍是从头至脚全身罩着黑袍,但随着身影飘退,下颚处隐隐露出青黑色的肌肤。那肌肤上纹路四散,仿佛是将一片片碎裂的肌肉硬生生黏合在一起,稍有外力,便会崩裂。再瞧且诺惶急的神态,仿佛那脆弱的肌肤稍遇光线,便会溶解破碎……
刹那间姜惑心中的悲痛无以复加,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祁蒙必也与师父且诺一样,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充满着对上天的愤怒,若不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天人,他不会与父母流离失散,父亲也不会被禁锢于地底最幽暗的深处,不见天日……
狂野的愤怒似快要冲破姜惑的胸膛,他无从发泄,唯有双手指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他知道,他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他必须要完成破界的使命!
且诺的身影已闪逝不见,喑哑的声音仍隐隐从地底传来,如同幽灵的诅咒:“好徒儿,去完成你的使命吧。记住,除了师父之外,你还有几位师叔,他们都会在关键时刻助你一臂之力……”那幽然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寂静。
突然,一道霹雳穿穹而来,冰冷刺骨的雨水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姜惑抹一脸水,那雨竟是赤红色,宛如鲜血。他心中魔意大盛,狂吼着拔身而起,激起漫天泥土。那些泥石如有灵性,和着血红的雨水从空中落下,竟将地下的洞口封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姜惑先对地底且诺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微一思索后,就这般赤裸着身躯,毅然朝前行去。
地底深处,且诺飘退的身影越来越薄,最后竟化为一幅画像,紧紧贴上石壁。
一股阴冷的潮雾突然从石缝间弥漫而起,在狭窄的空间里凝为淡淡的人形。那人脸上一片空白,竟然没有面目,只有那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语声在地底激起不绝的回音:“且诺,你做得很好。”
且诺回答道:“多谢大王完成我的心愿——让我收了一个好徒弟。”
“他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他完全相信了我告诉他的话。不过……”且诺欲言又止。
“说。”那雾人只冷冷迸出一个字,态度不容置疑。
且诺迟疑道:“他似乎并不觉得完成使命是一份无限的荣耀,反而念念不忘自己的亲身父母。但是我已成功地让他坚信,只有完成了使命,才能救出双亲。”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相应地调整对策,决不能让计划半途而废。”
“但我还来不及告诉他关于法物的事情,他就已狂性大发,冲出了地道。”
“不妨,我们可以慢慢提醒他。大家已经等了三千年,还在乎多等一段时间么?”
且诺化身的画像略略弯曲起来,如同对雾人施礼,随即再也不动。
待潮雾渐渐散开,可以看清在那石壁上,赫然贴着十幅画像,且诺的是第六幅,而那个没有面目的雾人则来自最后一幅。
片刻,就听那雾人再度开口:“敛清。”
从第四幅画像中传来了一个沉郁的声音:“属下在。”
“下一个应该是该你完成心愿了,去吧。”
第四幅画像亦奇异地弯曲起来,对雾人施礼后随之飘走。
雾人接着沉吟:“祁蒙可在?”
第一幅画像动了动,从里面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在。”
“你可想见他?”
第一幅画像沉默着,似乎不知道是否应该如实回答。
雾人嘶嘶而笑:“他对你情深意重,你当然知道应该如何去利用这一点。”
祁蒙哑声道:“谢大王。”
“我完成了你的心愿,你可后悔么?”
“我不悔,他是我和扶江的孩子。”
雾人冷笑:“但是他或许将会杀尽姬轩辕的族人。”
画像中的祁蒙低低叹了一声:“为了活下去,他没有选择!”
姜惑满腹愤郁,迎着狂风暴雨在山野中拼力奔跑,越奔越急,只听得耳边风声猎猎作响,由于速度太快,飞扬的雨点打在身上若被石击,赤裸的皮肤上却仿佛披上了一件看不见的盔甲,浑然不觉疼痛。
他心头略惊,暗察体内状况,发现自己虽然刚刚昏迷一场,但除了缺失了大部分记忆外,身体不但并无损伤,反而更觉精力健旺,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量,丝毫不感疲倦。他想起师父且诺曾说过,自己服下了试炼果与腾龙胆后已脱胎换骨,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对自己的能力更增一份信心。
姜惑奔出不久,便来到一个小山谷中。那谷中树木茂盛,不远处一棵百年大树横亘于前方,若依他狂奔的势头,将无可避免地与之相撞。
然而,那红色的雨淋遍姜惑全身,让他犹若穿上了一件血红色的外衣,令他心头魔意更盛,一股难以压抑的怒火熊熊燃烧着,无从宣泄。姜惑怒吼一声,并没有放慢脚步,反而毫无犹豫地朝那大树撞去。
就听“砰”的一声大响,那粗达三尺的大树竟被姜惑生生撞折,半截树干高高飞起,落到几丈之外,而他的身形甚至没有半点停留,便从断裂的树身上一掠而过,身后深达地下数尺的树根翻腾而起,带起大篷泥石。
在惊异于自己超强能力的同时,姜惑但觉这一撞让身心快意无比,在身体与树干接触的刹那,似乎有股奇异的力量涌入体内,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挤上心头的同时,也把心底那无由的怒火与怨气尽皆发泄了出来……
当下他不避不让,如同一匹急速狂飙的洪荒猛兽,一路上遇木摧木,遇石毁石,用无比惨烈的方式向世人宣告着他的重生!
姜惑并不知晓,在他昏迷过去的这段长长时间内,幻谔之镜已将他数世轮回的记忆尽皆锁住,虽然此刻他已挣脱束缚,但那些纷扰于心的悲喜世情已潜藏在他的生命里,直到这一刻方才真正释放出来。
待姜惑刚刚踏出山谷,又是一道炸雷响起,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从天穹轻轻抚过,乌云瞬间散去,红色雷雨乍然停歇,如爆发时一般的突兀,而方才退隐的明月与星子已不知何时悄然挂上苍灰色的夜空,如同许许多多凝视着他的眼睛。晚风吹过,卷起散落于地的树叶,似一只只飘舞的蝴蝶,翔舞于黑色的夜中。
随着风停雨歇,姜惑狂乱的的心绪亦渐渐平静下来。他见到面前恰好有一条小溪,便纵身跳入水中,洗去身上血红色的雨水,待起身时忽然一怔,目光久久停留在水中的倒影上。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颊高颧,剑眉虎目,直鼻方口,俊朗而健壮。这是一张完全不同于姜惑记忆之中的面容,却令他觉得十分满意。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也让他隐隐约约又想起一些童年往事。随即他猛然念及那个容貌与自己酷似的人——父亲祁蒙,心里微微一痛,对着溪水中的自己决然道:“父亲,母亲,我一定会救出你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这一刻,他的眉心结聚成一团,眼中射出盛气凌人的光华,紧抿的嘴唇流露出冷酷而霸道、甚至混杂着一丝邪恶的意味。他略有些心惊,却又欣喜于自己所拥有的强大力量。
他慢慢回想师父且诺的一番话,与自己破碎的记忆一一对照,许多疑问又浮上心间。
幻谔之镜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场让父亲和且诺一齐坠入魔界的大劫难是什么?还有五种破界法物又是什么?在什么地方?自己目前处身于什么时代?封神使者姜子牙与那些轩辕族人又在什么地方? “九鼎伏三千”是什么意思?为何会选中自己去寻找魔灵?那十二句破界预言虽然带给他了一些提示,却不足以让他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师父且诺,问个清楚。
随即他失声而笑,豁然开朗。那些流传千年的预言或许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解释,而他自己,才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他——姜惑,重新活了过来,拥有着可以对抗任何敌人的能力。这就足够了,他即将踏入这个尚且陌生的世界,探索出一切未知的真相,他一定会做出令敌人胆寒、令世人侧目的大事,也让那些天界的天人们感受到自己强大的力量!
借着月光,姜惑环视四周。试炼果的灵力令他感觉敏锐,拥有常人远远不及的目力,已看到前方数里处隐有一处灯光。
他心头微觉奇怪,暗忖此刻大约已是三更时分,不知这荒野中的人家为何还不安歇?而自己此刻身无寸缕,不妨去农户中找些衣物遮体。
想着,他朝灯光处走出几步,忽又泛起一念,如此夜入他室岂不是与盗贼无异?在他隐约的记忆,一定有什么人曾经耐心地教过自己许多做人的道理,如何才是行止端正,不被人垢言。那是父母吗?
然而,约束感只是稍纵即逝,放任不羁的天性很快占据了他的脑海。姜惑大笑起来,他所做的一切即将决定着人与各界的命运,区区一两件衣物又算得了什么?为了使命,他有权力为所欲为,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
待离得近了,姜惑才发现,燃灯处并非寻常农户。那是一间建在大片丛林之中、七尺见方的小木屋。屋后空地上种着五谷菜蔬,门前挂在一面脏得不见原色的旗帜,上面写着“恩州驿”三个大字。
姜惑惊喜地发觉,自己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并不感到陌生,一看到那三个大字,他立刻清楚地知道何为驿站,有何用处。看来自己的记忆并没有丢失,只要稍有触及,就会引发那些潜藏在心底的片段。这令他对自己更增添了一份信心,想必只要有适当的机会,他也一定会回忆起过去的所有往事。
那驿站的门户破旧不堪,周围杂草丛生,看来像是荒废已久。姜惑微觉疑惑,这里周围并无官道,不知在这山野密林中建此驿站有何用处,莫非是什么孤魂野鬼、山精妖魅的障眼法?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房内传来说话声,当即蹑足来到门前,屏息静听。
只听房内一个声音淡然道:“小弟与何兄虽是初识,但见何兄脸蕴正气,心生敬重。明日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竟有些不舍,且让小弟再敬你一杯。”
姜惑听这发话之人声音清脆,男女莫辨,虽是语意欣然,语气却十分淡漠,殊无欢快之意,捉摸不清其人的意图,一时倒不急于入屋取衣,而是凝神静听两人对话。
随即房内传来酒杯相碰之声,两人举杯痛饮,一人抚掌,另一人却发出了一声长叹。
方才发话之人又道:“此处清静逍遥,本应该怡怀驰神,何兄又为何愁眉不展?”
沉默一会儿,才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叹道:“算来我独居已有十一年之久,从未见过外人,若非今日严兄迷路,无意中找来此处,我都几乎已经忘记该如何对人说话了。”
那声音清脆者奇道:“何兄竟然在这十一年中不见外人、不与人言,莫非心中别有隐情?反正夜半无事,不妨说来一听。”
语音低沉者郑重道:“我看严兄骨相清奇,应是有些见识,原也不必隐瞒。不过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稍有泄露便是杀身之祸。我何坦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早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但严兄青春年少,又何苦趟此浑水?”
声音清脆者轻轻一笑:“何兄危言耸听,反倒更引起了小弟的好奇心。实不相瞒,小弟别无所长,却跟家师学过一些异术,就算何兄惹上什么妖魅鬼怪,只要直言相告,小弟定能替你排忧解难。”
语音低沉者叹道:“此事与妖魅无关,乃是来自朝歌的灾祸。”
听到“朝歌”两字,姜惑微微一震,一些记忆被瞬间勾起,似乎他曾从什么亲近之人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字眼,却只有一些隐晦难明的片段,再也想不起更多。
姜惑继续静听,他反应敏捷,从两人的对话中已能判断出事情大概。屋内两人中语音低沉者名叫何坦,多半是这恩州驿守卫的驿卒,不知什么原因十一年来独守此地,不见外人;而那声音清脆者姓严,只因迷路才无意找到此处……不过听那姓严者语气中多有打探询问之意,恐怕并非荒野迷途,而是有意找到何坦,不知是何来历。
姜惑正思索着,忽生警觉,背上一紧,一股炽热感悄然渗入肌肤,有形无质,锋锐如剑,最终端端定在他后心正中。
姜惑一惊,正要回头细看,耳边忽传来语声:“不要轻举妄动,先听他们把话说完,若不然,我只好先杀了你。如果你同意,便轻轻点一下头。”原来不知不觉中,竟已有人潜伏在他身后。
姜惑天生倔强,岂肯受人这般要胁?但他确实也对屋中两人的对话好奇;何况身后之人能以传音之术对自己发话,房中人皆未察觉,想必有些非常本领,若是争斗起来,不免惊动房中人。
当下,姜惑打定主意以静制动,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轻轻点了一下头,背后的炽热感立刻稍淡了些。
身后的人发声解释道:“在下崇林子,与师妹青妍奉师命下山灭妖除邪,只因发现此地妖气弥漫,所以鄙师妹化装成迷途者入屋查探。见兄台匆匆闯来,只恐打草惊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失礼处莫怪。”
姜惑听了这番解释,才稍稍明白原委:原来屋中那人名唤青妍,女扮男装,以名为姓,她的师兄崇林子则在外接应。他心头只觉好笑,听声音这师兄妹两人都十分年轻,能有多少道行?竟敢妄言灭妖除邪,又口口声声说什么此处妖气弥漫,实在是装腔作势至极……难道是他们感应到了幻谔之镜的存在?或者,他们发现了自己有异于常人的特质?
刹那间,姜惑忽记起师父且诺所说的话:“轩辕族人已被天人控制,正在人世间四处搜索魔灵的下落,若是知道你的使命,决不会放过你,必会展开不死不休的追杀。所以你不但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还须特别防备轩辕族人。当然,只要一有机会,首先要杀了轩辕族中最厉害的几位法师。姜子牙暂且不论,其余尚有西伯侯姬昌、游方术士散宜生等人……”
姜惑暗咐这个崇林子精通火系法术,极有可能就是轩辕族人,料想其人绝对没有姜子牙的本事,正好拿他给自己试剑。一念至此,心头杀机大盛。但与此同时,他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不断提醒着他:好男儿顶天立地,唯求心安,决不可滥杀无辜。这个声音虽然细微几不可闻,却如一块大石横亘在他心中,令他无法摆脱……
他惑然不知自己的本性到底是淳朴善良,还是残忍嗜杀。两种矛盾至极的念头在姜惑的内心来回冲突着,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而他身后的崇林子却显然误以为姜惑是因为害怕而颤抖。
他心生内疚,放缓语气传声道:“兄台不必担心,师尊传我听妖宝剑,一旦妖魅近身必发异响,而你虽然形迹诡异,赤身露体,但确非妖类。我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只杀妖魅,决不滥伤无辜。”
姜惑轻轻一震,听崇林子出语真诚,最后一句更是说得正气凛然,当是性情中人,又恰恰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谋而合,忽对这个在背后威胁自己的人有了一丝莫名的好感。暗忖崇林子或许并非轩辕族人,何况轩辕族中也未必全是敌人,自己不应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今日权且放他一马。虽然,他已下定决心,决不放过那个封神使者,轩辕族中道术最深的——姜子牙!
突然,崇林子低声惊道:“你的左腰后是什么?难道你也有……”
姜惑用手摸向左腰后,感觉到一块肌肉微微凸起,明显与周围有异,拧首望去,自己亦吃了一惊。
只见在他左腰后有一块形状奇怪的胎记,色呈紫蓝,二寸宽,三寸长,胎记处的肌肤恍若透明,隐隐可见有几道弯曲的黑线贯通其中……刹那间,姜惑忽然想起这是自己从小就有的胎记,他对此既自豪又自卑,童年的玩伴曾经因此视他为怪物,而年幼的他却宁可相信那是上天给他的一个特殊记号,喻示着他与众不同的人生。
崇林子掩饰着自己的失态,传音提醒姜惑:“不要说话,容后再叙。”
姜惑心思敏锐,思索着崇林子刚才话语中隐含之意,似乎他也曾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胎记?有机会倒要好好问问,或许对回想起自己的身世有所帮助。
两人各怀心事,静听屋内两人的对话。
何坦几杯酒下肚,又经青妍劝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这恩州驿本是北方通往朝歌官道上的一个驿站,虽然不大,也有数十名守驿的驿卒,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上百农家住户。但十一年前,不知怎么,朝歌忽传下诏命,派来一百宫中侍卫做监工,令我等一众驿卒运石断路,移土填田,同时官道改址、农户搬迁,竟生生把这里变成了荒山野岭。待两月后完工,第二道诏命又至,令我等立刻将数百农户送去东南七百里外的鲁州,然后齐齐调往朝歌服役。恩州驿驿卒共有五十八名,兄弟们大多未见过繁华京都,做那运石搬土的苦役早就不耐烦,听得能调往朝歌,自然欢喜不禁,驿丞一声令下,便催着农户上路。那些百姓虽不肯背井离乡,奈何朝中有令,谁敢不遵?只得带些值钱细软,拖儿带女地上路。
“离开当日的清晨,我奉命去山中搜寻遗落的百姓,本说好未时前赶回,好与大伙一同行路。谁知回程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遮天闭日,眼不见路,在山中兜了好几个圈子也找不到路,好不容易等风停了,赶回来早过了未时,众人已然出发。我心中一急,肚中不知怎么又痛了起来,几乎难以行路,当时还道自己不知触了什么什么霉头,好端端地不早不晚生这场急病,若是与大伙失散了,判我抗命之罪非同小可。好不容易等腹痛稍轻,便急急追赶。
“我追了十几里路后,却意外看到无比悲惨的一幕。原来朝歌派来的一百侍卫竟早得到密令,路上趁兄弟们不备突然发难,竟将我那五十七名好兄弟全都杀死,而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也全部未能幸免。我赶到时他们正在掩埋尸体……
“我被吓得魂不附体,躲在林中,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百精兵将数百具尸体埋入大坑中,又把所有痕迹消除后方才离开。幸好天不绝我,因祸得福,若不是恰好遇上那场狂风与急病,我必是和兄弟们一起做了糊涂的冤死之魂。
“我不知原委,也不敢声张,便留在这荒山中。起初我尚怀疑这些精兵是哪位密谋造反的诸侯暗中派来假传诏令的,朝中必有对策,或许过不多久便会派人来查探,然而在山中等了几个月竟然什么消息也没有,仿佛恩州驿站就此被人遗忘,这才明白那一百精兵确实是朝歌派来的。但我仍是苦思不解,实不明白我们到底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竟要这般斩尽杀绝?而朝中一旦知道遗漏了我,恐怕亦会斩草除根,所以自此我再也不敢出山,找到这个僻静之处,就此住下,不知不觉已是十一年了……”
青妍心中犹有疑问,插言道:“若你所说是真,为何还敢立下恩州驿的旗号,不怕人找来么?”
何坦肃声道:“我何坦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当日贪命,未能与众位好兄弟同赴地府,实是后悔不迭。过了这些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五十七位好兄弟和数百百姓实在死得冤枉,我苟此残生,只为了等一个时机替他们昭雪沉冤,以慰在天之灵。所以才重新立了恩州驿的旗帜,又在房后设下灵位祭奠诸兄弟……”
说到这里,只听屋中传来“哗”的一声,何坦痛声道:“严兄弟请看,这便是我五十七位好兄弟与百姓的灵位,此事绝无欺瞒。”
青妍惊呼一声,她毕竟是女子,乍见到许多灵位,一时声音竟也有些发颤了:“这,这到底是为什么?”
何坦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十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推敲,想来想去,唯一惹祸的缘由,便是那个入宫为妃的女人。”
青妍喘了几口气,又发问道:“何兄所指何人?”
何坦奇道:“严兄弟竟不知此事么?”随即释然,“也难怪,那冀州侯苏护也是个铮铮铁汉,自然不肯宣扬送女入宫之事。那还是十一年前的初秋,突然从朝歌来了一大队人马,更有数十名宫女相随,原来正是在恩州驿接引冀州侯苏护之女入宫。我那日还远远见了一面,那女人果然是国色天香,媚态入骨……”
青妍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是苏后。哼,她虽已做了正宫皇后,但试观其行事,天下无人服庸。”听她语气,对那苏妃也颇为不满。
何坦惊道:“我记得中宫娘娘明明是东伯侯姜恒楚之长女,苏妃又如何做了皇后?”
青妍叹道:“这些年何兄不与外界联系,消息不灵。那苏妃入宫才两三年光景,中宫姜皇后便因谋反弑君之罪,受刑而死,不但姜后所出的两位皇子殿下被逼离宫出走,而且还牵连到其余几宫娘娘,随后大王便立苏妃为中宫。据朝野私下议论,恐怕姜后谋反之事便是这女人设下的毒计……”
何坦呆了半晌方道:“这女人好毒的手段。我虽怀疑恩州驿之祸因她而起,毕竟还不能肯定,但听严兄弟这样一讲,终于确信无疑了。”
青妍冷哼一声:“如今她权势滔天,欺上压下,大王被这女人媚惑得言听计从,莫说你小小一个恩州驿数百人命,就是那些朝中重臣稍有不顺她意者,亦会遭遇满门横祸。前有大夫梅伯责苏后惑君,力谏纣王废后,受炮烙之刑而死,后有丞相商容陈书上谏,被逼在九节殿前撞柱而亡……”
何坦沉默良久,忽倒身下拜:“请严兄答应我一事。”
青妍慌忙扶起何坦:“何兄有事请讲,无须行此大礼。”
何坦道:“我何坦虽仅是一个小小的驿卒,却也懂得法教道义。这些年来每每想到含冤而死的兄弟,夜难入眠。哪怕我势单力孤,无力报仇,也要拼了这条性命,入朝歌去质问那个毒辣的女人,到底为何要灭我恩州驿满门?我此行一去多半凶多吉少,自然不会连累严兄,只请你把这段冤案陈情天下,也算给诸位死去的兄弟与那些百姓一个交代!”
青妍叹道:“何兄果乃义士,但只怕你到了朝歌也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何坦拍案而起,愤声道:“我死不足可惜,但至少要让天下人知道,那苏妲己不但长了一张世间最美丽的脸孔,却也生了一副世上最毒辣的心肠!”
姜惑在门外听得真切,本还在心里暗赞何坦不畏强权的豪气,痛骂那个心狠手辣的“苏后”,此刻“苏妲己”三个字一入耳中,心底深处的无数记忆突然一起涌上心头——他熟悉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属于他心中最尊贵的一个人,那是他最亲最爱的生身母亲!
那个人,有着世间最美丽的容颜、最温柔的心思,她抚养自己长大成人,教自己习文解字,给自己讲故事,与自己相依为命……那是在姜惑心里决不容人轻辱的母亲,而此刻却正被屋里的这个男人破口大骂着……
姜惑再也按捺不住,不假思索地狂喝一声,抬脚踹破屋门,大步闯入。他怒火中烧,这一脚使出全力,破旧的门板顿时打着旋儿朝屋内飞去,叮当一阵乱响,也不知砸坏了什么东西。
“谁?”屋内两人齐声呼喝,回首望来。但见昏暗的油灯光下一人,气势汹汹,神威凛凛,更是身形高大,全身赤裸,肌肉虬结,既有神鬼莫御之势,又有鬼魅离魂之妖。
姜惑眼光锐利,刹那间已瞧清屋内情形。一人三十余岁,布衣粗结、乱须满面,正是那驿卒何坦;另一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材娇小,背负长剑,应该是男扮女装的青妍。她虽是男子装束,但那一袭青衫却掩不住那袅袅身段与勃勃英气。
姜惑匆匆一瞥之下已认定了何坦,怒吼一声,像一道骤然刮起的狂风,笔直朝他卷去。
何坦只恐飞入的门板砸坏灵位,慌忙去接。青妍倒是夷然不惧,伸手从鞘中抽出宝剑,轻喝一声,朝姜惑刺来,剑至中途,方瞧清了面前男子竟是全身赤裸,未着寸缕,大羞之下又慌忙后退。
姜惑突起发难闯入屋中,身后的崇林子猝不及防,他与师妹青妍皆是轩辕族中精研法术的高手,青妍精于水系法术,崇林子擅长以火攻逼,然而变起不测下,根本不及念诀施术,只能下意识地挺剑疾出,刺向姜惑后心,却已慢了一步。
姜惑眼观六路,瞧得真切,趁青妍退开,脚步虚浮之际,右手疾出,两指已搭在她宝剑无刃的剑脊之上,用力一拧一夺,已劈手抢过宝剑。随即也不回身,反手一挥,宝剑如长了眼睛般恰恰挡住崇林子从后刺来之剑,双剑相击,溅出一串耀目的光华。
姜惑天生神力,加上满含愤怒,虽是反手使剑,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出奇。崇林子仓促出手,更难料姜惑神力惊人,只觉对方劲力如排山倒海般卷来,掌中“听妖”宝剑几乎脱手。他踉踉跄跄退开几步,一时右臂酸麻,全身力竭,差点一跤坐倒在地。
姜惑丹田内贮腾龙之胆,天下武技莫不精通,只须一剑在手,精妙的剑招不假思索地信手使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浑如久经修习,力道十足,娴熟至极。且诺说他单凭武功而论天下少有敌手,看来确非虚言。
青妍惊得瞪大双眼,他们师兄妹师出名门,少年成名,一直以来行走江湖几乎无往不利,想不到自己不但被对方轻易夺下兵器,连她素服其能的师兄崇林子竟也在一招之下被对方迫得如此狼狈,虽因事发突然,亦难掩心头骇然,不知这全身赤裸的男子是何方神圣。
她抬眼望去,首先看见一张线条硬朗的俊面,倨傲的脸孔下仿佛还隐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邪恶,随即触到一双圆瞪怒目射来的凛凛神光,最后扫视到姜惑那肌肉如小丘般隆起的身躯,忙又手足无措地转过头去,脸上红霞飞起,口中连啐有声。
何坦奋力接下门板,想当然以为来人应该是朝歌派来,除掉自己灭口的杀手,生死关头放下一切顾忌,挺身拦在青妍面前,大喝一声:“奸贼只管找我索命,与他人无干!”
刚才何坦污言辱及苏妲己,本就令姜惑怒火填膺,再听到这一声“奸贼”,更是令他怒不可遏。他狂喝一声:“好,我就找你索命!”掌中剑带着急啸而起的风声,直往何坦的脖颈劈去。
此刻青妍低头不敢看姜惑,崇林子正脱力调息,相距较远亦相救不及。而何坦不过普通驿卒,虽也习过几年武技,却如何能与姜惑相较,手中刀才提起一半,对方的剑锋已至颈边半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仿佛充注着天地间霸气的一剑在空中掠过,惶然闭目待死。
然而,就在这生死关头,姜惑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青妍俊秀的容貌,刚才匆匆一瞥未曾留意,此刻那面孔却如一记重锤沉沉击在他的心上。那巧眉大眼,瑶鼻玉口,甚至脸上一抹艳红的娇羞之色都似乎是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小婉!”姜惑停下攻势,呆呆望着青妍,脱口喊出这个名字。是的,虽然此刻的她长大了几岁,但肯定就是那个与母亲站在一起的少女。
而与此同时,窗边忽传来一记柔弱的女声:“剑下留人!”随即一道身影从窗口迅疾飘入屋中,挡在姜惑的剑前。事起突然,姜惑此刻心中惊喜交加,恍惚之际收式不及,这一剑竟笔直刺入那身影体内。
姜惑但觉剑尖蓦然一沉,如挽重物,如滞泥沼,随即更有一道奇诡的力量由剑身传来,令他手心一麻,如被雷炙。他本就因乍见青妍力道稍弱,此时被这奇力一挡,更减了几分,这集全身之力无坚不摧的一剑竟被那影子以身体挡住,再也无法寸进。
刹那间,室内又猛然爆起一阵迷烟,烟雾中隐约可见那道身影抱起何坦,从窗口掠出。
这一刻,“锵”然一记锐声响遍小小木屋,崇林子手中的听妖宝剑忽然发出长吟,清越若磬响,稳沉若钟鸣。崇林子与青妍齐齐一怔,同声大喝道:“何方妖物作祟?”
就见烟雾中两道神光乍现,一道湛青、一道赤红,皆往那身影逃走的方向追袭而去,却是崇林子与青妍各自念诀发招。
姜惑服下试炼果后耳聪目明,连那暗无天光的地底都可视物,这阵烟雾自然挡不住他的视线,却恐浓烟有毒,屏住呼吸抽剑退后,不料青妍正从他身后疾冲而至,两人顿时撞个满怀。
姜惑力大,青妍一时站立不稳,姜惑下意识地转身将她抱在怀中。青妍大羞,伸手欲要推开姜惑,指尖却接触到姜惑光滑的胸膛,连忙收手不迭。
姜惑垂头望去,迷烟缭绕中,但见怀中女子神情羞怒交加,白皙的脸颊上飞起两朵红霞,娇嫩的红唇半张半闭,欲语还休,清艳伴羞怯弥漫,丽色随芬芳扬洒,仿如那清晨花儿期待着树叶上滴落的新露……
姜惑微微一怔,这温玉满怀的情景竟是意外的熟悉,他瞬间明白过来,梦中的小婉并不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而是那邻家的妹子,亦是与他指腹为婚的意中人!姜惑鬼使神差般意乱情迷起来,心猿意马之下,竟低首在青妍那鲜艳欲滴的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双方嘴唇一触即分,青妍惊叫一声慌忙跃身而起,茫然呆愣片刻,也不知应该随着崇林子继续追踪那妖物,还是应该先找面前这轻薄自己的男子算账。
她犹豫一会儿,方狠狠一跺脚:“你,先穿上衣服,我再杀你!”说完逃一般地匆匆出屋而去。
姜惑亦愣在原地,或许在他过去的记忆中,从没对小婉有何失礼之处,但离开幻谔之镜的同时,也把他身上的某些无形束缚尽皆解开,那些最真实、最自我、最狂莽不羁的散漫天性已在他此刻的身体里流露无遗,他变得我行我素,不拘常礼。
此时他并未觉得唐突佳人有何不妥,只是唇边那份柔舒轻软的感觉尚存,鼻中还有一股淡淡的女子体香。他不由呆呆回味方才那温柔的一幕,体内勃然欲出的杀气已不知不觉消散大半,只剩下一份突如其来的狂喜:小婉,我找到你了,既然如此,我也一定能找到母亲。
待姜惑恢复常态,青妍等人早已去得远了。他环视静悄悄的小木屋,在小屋的一角果然立着数十灵位,其上大多有名姓,而只有最大的灵牌上写着“恩州驿百姓”的字样。供桌上摆着一些简单的供品,香炉中尚有未燃尽的余香,看来何坦倒并未说谎。
姜惑渐渐冷静下来,何坦虽口口声声说这一切都是苏妲己所为,但这残忍狠辣的行事风格与他记忆中温婉可亲的母亲却大不相同。而且他说十一年前苏妲己被接入朝歌,那时自己大概方才五六岁,母亲又怎会舍他远离,何况他直觉母亲对父亲祁蒙情深意重,又怎会为了荣华富贵嫁给纣王为妃?想必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也,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倒不妨平心静气找何坦问个明白。
姜惑忆起刚才自己怒火不可抑制,几乎把何坦斩杀于剑下的狂态,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疯狂的野兽,心头亦觉悚然。
记得当师父且诺提到父亲祁蒙的名字自己绝无如此激动,似乎他以前根本就不知道父亲的名字,或是父亲隐姓埋名,这又是什么缘故?而自己虽然叫出了小婉的名字,她却分明不识自己,似乎连一丝感应也没有。难道她亦如自己一般离开幻谔之镜后失去了记忆?谁又给她改名为青妍,她的武功与法力又是拜何人所学?
他怔立良久,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又想到崇林子那把听妖宝剑果然神奇,妖魅乍现即发声示警,他的师门应该有些来历,当真能除妖也未可知,再低头查看夺来的青妍之剑,但见剑长三尺,剑锋锋锐,剑面反映寒光,如一泓清水,明晰可辨人影,果是宝物。宝剑的剑尖上还挂着几滴青绿色的液体,心想莫非那妖物的血液竟是绿色的,也不知晓它是何来历,竟舍命不顾,拼死相救何坦,更不知其是用何种方法挡住自己那全力一剑,但观剑上绿色血迹,恐怕亦受伤不轻。
姜惑小时候听过不少妖魔鬼怪的故事,却从未亲见,此刻不免对那妖怪好奇起来。正待追出屋外看个究竟,手指抚到剑柄上略有不平,凝神细看,只见在剑锷处刻着一个小小的“妍”字。
他知道“妍”字是美丽的意思,回想刚才怀中女子眉目如画、娇羞难当的面容,心头不禁轻轻一荡,想到小婉临走时似嗔似怨的话,一时竟有些盼她早些回来“杀”了自己。
他慢慢想起幼年与小婉并肩躺卧于田垠边的窃窃低语,想起与她信步林间山谷赏花的宁和温馨,想起与她策马飞奔在草原上的万丈豪情,想到与她在缱绻星光下的柔情蜜语……
不!他蓦然警醒,自己有艰巨的使命,万万不能陷入儿女情长之中,他要对抗天界,还要用最残酷冷血的方式杀死很多人……他一面抗拒着那份慢慢占据他心房的温柔感情与强烈爱怜,一面惊讶地发觉从前的自己竟然是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善良而多情的少年。
又是一些记忆纷纷涌来:母亲妲己从小讲了许多许多故事给他听,所以他才能识字解文,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母亲说,要把他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有勇有谋的男子汉,还说切不可恃强凌弱,欺负幼小……
此刻的姜惑念及母亲对自己的抚育之恩,恨不得马上去找何坦问个明白。他在屋中找了些何坦的旧衣裤穿上,虽不合身,好歹能遮羞掩愧。然而衣服奇特的样式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这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问:他本来不属于这个时代!那么,除了坠入魔界的父亲祁蒙,母亲妲己与小婉是不是早已死去?他还能找到从前的他们吗?而且依师父且诺所言,自己因为服下了试炼果所以才能脱出幻谔之镜,小婉应无此能,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惑好容易收拾心情,追出屋外,却听到右方数十步外有人争斗。他循声赶去,只见崇林子与青妍正一左一右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围在中间。那女子浑身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全身蒙了一层轻纱,十分诡异。在她脚下躺着何坦,双目圆睁,身体却一动不动,不知是否被施了什么妖术。
那崇林子年纪不过二十,身材魁梧,浓眉虎目,满脸正气,头戴束冠,身着青色长袍,持剑平胸,剑尖上红光闪动不休;而青妍面色漠然,右手前伸,食指指向那女子,指尖隐有青光游动。看来两人已掌控大局,只是碍于何坦安危,方才隐忍不发。
这时青妍瞅见姜惑,身体轻轻一震,咬牙瞪他一眼。望着青妍的面容,姜惑忍不住朝她咧嘴一笑,柔情因久别重逢而分外强烈,手指一抹自己的嘴唇,促狭地对她挤挤眼睛。
在青妍看来,姜惑这毫无羞愧,甚至隐含得意的神情无异于对自己的嘲笑,简直是恬不知耻至极,她气得猛一跺脚,转过头再也不看姜惑一眼。
“小婉。”姜惑却全不顾青妍的厌恶,自顾自猛然上前一步,伸手朝她头上抚去。
“嗤”的一声轻响,青妍指尖弹出一道青光,往姜惑右胸袭去。就听她面沉如冰,冷冷道:“请你自重。”
姜惑避开青光,脸色尴尬,悻然止步。刚才那一刻,他恍如重回与小婉相聚的时光,每次他惹得小婉生气时,他便会上前故意弄乱她的头发,恶作剧般让那长长的黑发掩盖住她脸上刻意装出来的冷漠,最后小婉总会红着脸娇俏而顽皮地笑着,再也无法在他面前装出生气的样子……
可是,这一次青妍的反应与以往截然不同,那眼中的冷淡,无意中流露出的嫌恶,都让姜惑大受伤害,她真的是小婉吗?
姜惑忽又警觉起来,轩辕族人精通法术,又一直在搜索魔灵的下落,或许小婉的出现只是他们的障眼术,用来引诱自己暴露身份,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轻易中了敌人的诡计。
这一刻,冷静与谨慎重新主宰了他,他又恢复为那个为了完成使命不顾一切的魔星!
姜惑心里冷笑,心想不管青妍是故意不认自己还是出于敌人的阴谋诡计,自己此时都只须静观其变,必要时不妨陪她做戏,或者偏偏与她作对,瞧她能装到几时?
只听崇林子对那女子喝道:“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崇林子、青妍在此。你这蝶妖休得撒野,快将何坦交出,束手就擒。”
那女子背靠一棵大树,右手提着一柄莲花模样的兵器,左手抚在胸口上,随着她大口喘息,身体四周散发的雾气也越来越淡。她的面目虽然依然模糊不清,但已可见她抚在胸口的指缝间流出许多绿色的血液,看来姜惑那一剑虽未能令她当场毙命,却也令她受了不轻的伤。而她背后,还隐露出一对彩色翅膀,薄如蝉翼,振然欲飞,正是一对扩大了数倍的蝶翅隐。原来这是只修炼成人形的蝶精。
那蝶精自知无力反抗,低声哀求道:“南极仙翁盛名无虚,两位既然是他的弟子,小妹道行尚浅,自是难敌。但不知若是小妹放开了何公子,两位可否放我一条生路?”
崇林子冷然道:“妖魅祸世,留你不得。”看来此人心性耿直,行事光明磊落,竟不肯先虚言应承,就此救下何坦。
蝶精叹了一口气,从齿缝中艰难挤出几字:“小妹虽为妖族,却从未害过人!两位又何苦赶尽杀绝?”
崇林子面色不改,一紧手中宝剑:“今日饶你不死,明日便成祸害!”
青妍心软,听那蝶精言辞恳切,本有些意动,但看崇林子丝毫不为所动,她素来听师兄的话,只得默然不语。
姜惑在一旁听得真切,对蝶精之话大生同感。瞧那蝶精除了胸流绿色血液与背上那对蝶翅之外,身形一如普通人类,此时楚楚无依地靠在树上,心头大生怜意。他听了师父且诺的一番话后,对与人类一起生存在大地的妖、鬼两族并无偏见,何况这蝶精刚才舍命相救何坦,也不像有什么恶意。他本就对误伤对方心怀歉疚,此刻又生出欲要与青妍作对的念头,当即大步踏出,先对蝶精深施一礼:“既然小弟刚才误伤姑娘,这便替你挡住这两人,以作补偿吧。”随即持剑拦在那蝶精身前,顺便又对青妍眨眨眼睛。
那蝶精目光定在姜惑脸上,微一皱眉,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
崇林子与青妍大感愕然,崇林子只道姜惑被妖术所惑,暗施净心诀法,却全无效用,不由暗皱眉头,想不通此人何故突然替妖魅出头。
青妍啐道:“你,你这个坏东西,当真不要命了。”一句话未说完,脸上又泛起了红潮。
崇林子奇怪地瞅一眼青妍,不知平日沉稳娴静的师妹何故恶言伤人,浑如变了个模样,对姜惑正色道:“兄台快回来,小心这蝶妖施妖法伤人。”
姜惑有意调侃他,摇头晃脑道:“你都不怕她妖法,我为何要怕?”
崇林子老老实实答道:“我有师尊传下的仙术,自然可以对付她。”
姜惑哈哈大笑:“你师父就是那个南极仙翁么,他是什么人?”
崇林子一呆:“你,你竟然不知道我师父的名字?”
原来这南极仙翁可是大大有名,他与元始天尊与太乙真君各传教派,门下弟子遍布天下,分别是阐教、截教、人道三教,天下皆闻,并称天下三大名仙。
姜惑装模作样想了想:“顾名思义,听这名号一定是个神仙,嗯,还是一个住在南边的老神仙。”
崇林子听姜惑语气对师尊不敬,欲要发作,青妍对他打个眼色,这才忍住气道:“不错,师尊久居南海仙山,我们师兄妹两月前奉命下山除妖,你不要多事。”
姜惑一本正经地问道:“我叫姜惑,你觉得这名字像是神仙吗?”
“你这名字……”崇林子被姜惑弄得糊涂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在脑中默想,是否曾听师尊提起过这古怪的名字。而姜惑身后的蝶妖喃喃念了一遍姜惑的名字,也是满脸茫然。
青妍则瞧出姜惑这是在无理取闹。她知道师兄崇林子平素疾恶如仇,虽则本领高强,却只知一意除妖,心地单纯无邪,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姜惑这个“坏东西”的圈套,刚想要开口指责,可目光才一触及姜惑却顿时心慌起来,唇舌发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暗中拉了一把崇林子。
崇林子顿时醒悟过来,他涵养甚好,强忍怒意,拱手沉声道:“姜兄不要说笑,还请让开,不要误我仙家除妖大事。”
听到崇林子自称“仙家”,一股无名怒火顿时涌上姜惑心头。那蝶精并无大恶,仅仅因为生为妖族,这师兄妹便非要一意孤行,斩尽杀绝,简直霸道至极;又想到师父且诺所说桑伶星君的故事,那些为了人类生存而战斗的神灵不但被贬入地底,而且被称为魔族,反受人类的敌视,而这一切遭遇正是来自于这些自以为掌握着正义的“仙家”。
一念至此,姜惑大喝一声:“我呸,什么仙家?你们都听好了,我姜惑就是天上所有仙家的对头。”
一语即出,满座皆惊。不但崇林子与青妍相顾错愕,就连姜惑身后那蝶精与无法动弹的何坦亦是目瞪口呆,恐怕从古至今也从无人敢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众人皆想:此人莫非是疯了?
崇林子再也按捺不住,剑上吞吐的红光蓦然大盛,化为一条火线,直朝姜惑右肩袭去。这一击乃是道家火系法术中的“烈焰焚身”,暗蕴真元之气所修成的三昧真火,十分厉害。不过崇林子自幼立誓不伤人类,纵是震怒之中,这一击仍是不取姜惑要害。
姜惑动作快得惊人,屈膝弓步,待火线游移至他身前三尺处,忽然腾身而起,在半空中大吼一声,一剑劈下,将火线从中截断。狂猛的剑风带起余下火线,反朝崇林子面门卷来,同时剑走偏锋,刺向崇林子的腰侧。
崇林子大吃一惊,他初见姜惑时瞧此人全身赤裸,形迹诡异,还以为是无良偷盗之辈,虽在小屋中被一剑震退,也只当对方力大,不免存了轻敌之念,哪知姜惑竟是身怀绝技,眨眼间已被欺入身前。
轩辕族人多为修道之士,亦被称为道士。道士攻敌多以法术远程施袭,最忌与敌人近身搏斗。崇林子在南极仙翁门下修习十余年,火系法术已得其六七成真传,剑法却不过平常,此刻猝不及防下,登时被姜惑杀了个手忙脚乱,险些中招。
姜惑一剑斩断“烈焰焚身”,亦觉一股滚烫的热力从剑上隐隐传来,手心中一阵火炽,心知崇林子绝非庸手,恐怕已练就三昧真火,若是让对方回过气来再念诀施术,纵能制服他亦要大费周折。
他本想出其不意擒下崇林子为质,也好换那蝶精之命,谁知崇林子剑法不济,但对敌经验却十分丰富,虽呈败相却毫不慌乱,尽管被姜惑一番快剑攻得狼狈非常,但依然紧守门户,令姜惑一时无法得手。
姜惑尚是第一次与人争斗,起初招法还稍显生疏,但几个照面后渐觉一股热气从体内蒸腾而出,招式间的力量越来越大,而且反应敏捷,可在刹那间判断出崇林子下一步的动作,举手投足更是灵动非常,肌肉骨骼仿佛可随意变形,能从任意不可能的角度袭击对方。其实这是因为姜惑丹田内贮有南海异兽“腾龙”之胆,不但天下武技尽可应用自如,而且体力充沛,几乎用之不竭。
姜惑杀得兴起,许多奇招异式自然而然地使出。他对崇林子原本颇有好感,这时并不痛下杀手,倒希望其能多撑几个回合,好给自己喂招。
青妍本对崇林子信心十足,并不上前夹击,一面防备那蝶妖伺机逃跑。谁知几招下来,但见崇林子左右支绌,竟然不敌,几度欲出手相助,但姜惑身法太快,仿如一道轻烟般绕着崇林子,根本找不出破绽,心头也暗自佩服:这个“坏东西”虽然口气狂妄,但确实有一身好本领,可他既然身怀绝技,为何又浑如遭劫般赤身裸体地现身?更念及这谜一样的男子刚才偷吻自己的一幕,芳心顿时乱跳,羞怒交加……
青妍正怔怔思索着,耳边忽传来崇林子的一声大叫,却是被姜惑剑锋掠及左肩,剑刃锋利,登时划破衣衫,在肩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青妍见崇林子遇险,不假思索,大喝一声:“休伤我师兄。”她正神思不属,不及念诀施术,宝剑又偏偏在姜惑手中,情急之下从怀中皮囊里掏出一物,指尖疾弹,一道青光直直向姜惑袭去。
暗器刚一发出,青妍已生后悔,跟着大叫一声:“你快闪开!”
姜惑本就无意取崇林子性命,一招得手,剑式略缓。眼光掠处,微微一怔住:“原来你也有这个……”
就见在崇林子的左肩,亦有一道长近寸许的紫色胎记,周围肌肤亦是半透明状,不过其中并无若隐若现的黑线,而且与自己左腰侧胎记的形状也不同,呈窄长形,仿如小半截木头。他见崇林子也有类似胎记,恐怕与自己大有渊源,当即收招不发。
谁知姜惑才退开半步,眼前精光一闪,却是青妍掷出的暗器袭至面前。他眼疾手快,抬手接住。
那暗器初一入手,一股奇寒之气便随之传来。姜惑顿时对青妍放声大笑:“刚才正觉火热难当,多谢姑娘赐我消……暑……之……物……”他最后四个字越说越慢,末了竟是浑身僵硬,几乎连舌头也给冻住了。刹时只觉四肢冰冷,如坠冰窟,仅在内腑留有一丝热气,未及闭上的眼睛依然圆睁着,眼角余光竟看到一道道白霜迅速在脸颊上结聚着……
原来青妍出手的那道青光乃是师父南极仙翁赐她的护身宝物——冰魂弹。这异宝取自于南海仙山万年不化的亘古寒冰之精魂,总共只有十二枚。青妍乃是南极仙翁幼徒,又是唯一女弟子,最得南极仙翁宠爱,此次下山恐她有失,临行时才特意赐之六枚防身。
此宝物蕴含万年幽寒,触体即冻,极难解救,青妍谨遵师嘱,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轻用。方才她眼见崇林子遇险,慌乱之下使出冰魂弹,却立刻后悔。虽然姜惑对她“罪不可恕”,她却从未过当真要杀他,这时又见姜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空手接住冰魂弹,知其必然无救,不由失声惊呼。
她慌忙一把拉住崇林子:“师兄,你快救救他啊!”
精于火系法术者若能及时施出三昧真火,或能化解冰魂弹之寒力。事实上青妍向来专心修道,心如止水,极少动情,可这时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这“坏东西”如此心软,当下更急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崇林子心地善良,虽然姜惑对他诸多挑衅,亦不忍见他就此毙命。这时不及给自家肩头裹伤,上前便欲替姜惑施术解救。不过他深明冰魂弹的厉害,心知多半救治无效,自己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
而姜惑身后那蝶精却不明崇林子意图,还道他欲趁机取了姜惑之命,咬牙大叫一声:“小妹自甘就戮,大侠不必为难这位公子。”抬手把姜惑往身后一拉。
这时奇变忽生,一股乍起的浓雾蓦然包围住姜惑与蝶精,两人竟然瞬间就在青妍师兄妹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惑虽然全身动弹不得,心头却是一片澄明。只见面前突然浓雾升起,而几步外的崇林子与青妍面面相觑,一副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样,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青妍惊讶道:“怎么回事?莫非那蝶妖竟会遁术?若是如此,她刚才怎么不逃?”崇林子沉声道:“那蝶妖绝无如此修为,听妖宝剑仍在示警,他们一定还在附近。”
他口中默念诀法,欲搜出蝶妖与姜惑的形迹,却一无所获。
那蝶精听了两人的对话,仿佛才明白过来自身的处境。她眨眨眼睛,轻轻抱起姜惑,蹑手蹑足地往后退去。崇林子与青妍竟浑然不觉,眼睁睁地听任两人悄然离去。
走出十余步,蝶精重伤之身经不起冰魂弹的寒力,亦发起抖来,却不放下姜惑,仍然咬牙坚持行路。起初耳中犹可听到崇林子与青妍搜索无果后先救起了何坦,其后声音终于越来越远,再不可闻。
好不容易进入山里密林中,那冰魂弹端的厉害,连蝶精的身上也结了一层寒霜,她终于抵抗不住,放下姜惑,搓掌跺脚,抖落身上的冰霜,那模样倒似一位天真未泯的小女孩。奇的是她的手刚刚一离开姜惑,姜惑的身形便显现出来。 那蝶精摸摸姜惑心口,却是冷冰冰的几乎没了温度,她缓缓叹了口气,双掌合十,朝天喃喃自语,也不知是祝祷姜惑无恙,还是庆幸自己侥幸脱难。然后她来到一朵花前,低头伏在花蕊上,仿如啜吸,片刻后那花儿蓦然软软垂下头去,那蝶精又来到另一朵鲜花前,如此往复几次,只见她精神渐长,而背后那双蝶翅却反而变小了一些。
方才姜惑于刹那间被冻得僵硬,双目依然圆睁,将蝶精的行动皆看在眼里,心中只觉好奇。看她面目普通,与人类并无二致,却少了一丝生气,仿佛是故意板着脸一般,只有当那一对大眼眨动时,才可见到些精灵跳脱的俏皮。不知为何,他对这蝶精的一举一动亦感觉十分熟悉,对方似乎是一个自己曾认识的人,但记忆中却全无她的影子。
此刻姜惑的身体虽仍不能动弹,但肚腹中却已渐渐温暖起来,身上的冰霜亦在不知不觉中缓缓融化,料想再过一会儿就可完全复原。
若是崇林子与青妍见到这一幕,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以冰魂弹之神力,竟也只能把姜惑冻住而无法令他毙命。事实上姜惑先后服用了腾龙胆与试炼果,再经幻谔重生后体质异常,远非普通人类可比,不但反应灵敏、体力充沛、武功超卓,对风、火、水、土四系魔法更皆有一种天生的抵抗力。只不过那冰魂弹威力实在太过霸道,若非机缘巧合,姜惑至少还要被冻上数日数夜后方能解困。
姜惑几经努力,亦无法令手足如常,索性不管,趁此机会静心思索这一日的见闻:从地底醒来到遇见师父且诺,再来到恩州驿中听到母亲的名字,又意外发现青妍竟然就是小婉,而自己左腰后与崇林子肩头上的特殊胎记到底由何而来,崇林子是否也来自于幻谔之镜?他和自己可有什么关系吗?待想到自己刚才调侃这老实人的胡言乱语,忍不住失声而笑,却不料这一笑竟当真从喉中发出了声音。
那蝶精转过身来,喜道:“姜公子,你终于醒了。”
姜惑四肢轻震,身上的冰屑随之而落,四肢犹觉僵直不灵,但此刻虽还不能行动自如,比起刚才浑如僵尸的情形却好得多了,当即淡然道:“姑娘救命之恩,姜惑没齿难忘。”
蝶精嘻嘻一笑:“是姜公子先救了我,小妹可不敢居功。”这一笑登时令她原本生硬的脸孔活泛起来。
姜惑谦然摆摆手,活动着尚不灵便的四肢:“我误伤了你,心中不安,本应向你道歉才是。”
蝶精幽幽一叹:“一般的人类对我们妖族成见极深,见我族类遇难,不但不救,反而会落井下石。想不到姜公子竟然执意得罪那两人救我。难道,你真的认识我么?”
姜惑大笑:“我只是瞧那些自夸仙家的家伙不顺眼,又怎会认识你?”
蝶精犹豫道:“我也很奇怪,这些年来我根本不见外人,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我如何能知道你的名字?咳,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蝶精仔细盯着姜惑,似在研究他的神情,又似乎在分辨他话语的真假,最后,方才慢慢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小婉!”
第四章 洚州血战
姜惑陡然听到那蝶精竟然名叫小婉,猛地吃了一惊。随即想到天下原有许多同名同姓之人,倒也不足为奇,心头顿时释然:“小婉本是我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妹妹,可惜已失散多年,想不到竟与姑娘同名,这可倒是巧了。”
小婉笑道:“原来只是误打误撞,倒也算是有缘。”转念想到刚才姜惑对青妍的神态,疑惑道:“刚才我好像见姜公子对着那位青妍姑娘叫这名字,莫非她就是你那个小妹妹吗?却不知她为何还用暗器偷袭姜公子,差点害你冻成僵尸。”
姜惑不由想到对青妍那偷偷一吻,心中狂跳,又怕小婉瞧破,尴尬地轻咳几声:“她或许并没有认出我来吧。”
小婉偏头想了想:“也不尽然,我看她伤了姜公子后神情紧张,几乎要哭了出来,似乎也很关心你呢。嘻嘻,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惹她生气了,她才故意如此对你?”
姜惑念及青妍方才对自己毫不作伪的关切之情,心头一阵异样,怔然不语。暗忖莫非青妍果真是小婉,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装作不认识自己?
小婉心思敏感,察颜观色之下已明白大半:“嘻嘻,恐怕她不仅仅是什么小妹妹,还是姜大哥的意中人吧。”又轻轻一皱眉,思索道,“她倒不似那个叫崇林子的道人一般蛮不讲理,非要除我而后快。而且很奇怪,我见到她时也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仿佛她就是我的同胞姐妹一般……”
姜惑毕竟少年心性,情窦初开,听小婉如此说大觉赧颜,笑骂道:“什么意中人,你不要胡说八道,或许是我认错了人,她只是相貌与小婉相似罢了。我那个小妹妹乃是……”说到这里不愿暴露身份,转过话题,“哈哈,反正又重新认识了一个小婉。我一向讨厌虚文客套,你也不要叫我什么姜公子,听起来好不别扭。”
小婉一双妙目停在姜惑面上,脸上轻轻一红,低声含怯道:“那我就叫你姜大哥,好吗?”
姜惑听到这一声“姜大哥”,身体轻轻一震,他见这蝶精虽身为妖族,但性格温顺乖巧,又善解人意,心里不由大生怜意。这一刻蓦然情怀激荡,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与真正的小婉相处的时光,几乎想上前几步轻抚她的头发。
他顿时柔声道:“你以后就做我的小妹妹吧,大哥刚才失手伤你,心中愧疚,从此以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决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小婉亦是眼蕴泪光,强自掩饰地笑道:“你虽伤了我,但也救了我,算是扯平啦。嘻嘻,你可不要以为我是那么好欺负的,说不定我的年纪比你还大得多呢……”
姜惑暗忖被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叫声“小弟”,那可大是无趣,连忙抢先笑道:“瞧你样子也不像做姐姐的,你就认命吧。”
小婉颤声道:“只要姜大哥肯认我,小婉哪还会计较这些?”又垂头低低地叫了一声,“姜大哥。”毫无作态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姜惑身怀试炼果的灵力,听出小婉对自己真心诚意,当即欣然应允。他心潮起伏,莫名泛起一种重见亲人的感动,他惊异于自己突变的情绪,勉强自嘲道:“其实我无权无势,徒有一身蛮力罢了,你也不必如此开心。”
小婉幽幽叹道:“姜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婉身为妖族,人类见我都避之不及,而姜大哥不但拼力救我,还肯收我做妹妹,小婉心中真是好欢喜。”
姜惑微微一震:原来在人类眼中可怕的妖族,其实也如此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其实五界之中,无论人、妖、鬼、魔、仙,都有善良之辈,只因彼此无法沟通,再加自古以来真伪难辨的传言,才会令彼此的成见越来越深。如果自己完成了使命,破除五界之隔,或许世间万物都可以和睦相处,再无争端。想到这里,对自己肩上所负的使命更增一份决心。
小婉道:“姜大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
姜惑心情极好,笑道:“小妹之愿,大哥无不应承。”
小婉咬唇道:“不知姜大哥为什么要杀何公子?”
姜惑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舍命救他?”
小婉轻轻垂下头,脸色微红:“他……他对我也有救命之恩。这里很少有外人来,我见崇林子与青妍找来此地,只恐他们伤害何公子,一直在躲在窗外偷听,谁知姜大哥突然要杀何公子,又无意叫出了我的名字,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勇气,不管不顾地闯入屋中……”
事情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的何坦是恩州驿的一名普通驿卒,年少轻狂,甚喜游山玩水,而那时的恩州驿也不似如今荒无人烟,花红柳绿,风光无限。某一夏日,何坦在山中游玩,突起倾盆大雨,更夹杂着黄豆大小的冰雹,便在树下躲避,无意间发现一只美丽的蝴蝶被冰雹打折翅膀,掉落在树下草丛中,奄奄一息,而旁边却有一只虎视眈眈的螳螂跃跃欲试……
何坦见那蝴蝶受伤后无力飞翔,只在草丛间挣扎,迟早会成为那螳螂口中之食,不由心生怜意,便驱走螳螂,捡起蝴蝶带回驿站,又细心照料几日,等那蝴蝶痊愈后才放飞山林,而这受伤的蝴蝶便是小婉。
此恩州驿正是五界结界之地,小婉汲天地之精气而生,又经何坦带回驿站,沾了人气,渐生蒙眬的灵性。她见何坦虽只是一粗豪士卒,却有一份良善心肠,便一意感恩图报,这才在十一年前恩州驿事变时故意召来烟雾令何坦在山中迷路,又沿途暗布奇异花粉使他腹痛难忍,方才躲过那一场生死劫难,事后小婉又施术诱他来此林中小屋居住避难。而何坦一介武夫,能在山野中不见外人平安而居,其中亦多亏了小婉暗中看顾。
时日渐久,小婉不知不觉对何坦暗生相思,情意深种,不愿他离开此地,又怕朝歌派来杀手暗害他,每每有人接近此处,便以障眼术将其引开,一人一妖朝夜不见,平安相处,一晃数年,倒也不生波折。
直到今日崇林子、青妍师兄妹与姜惑先后寻来,这三人或为天下三仙中南极仙翁的嫡传弟子,或身为脱出幻谔之镜的奇人异士,小婉的障眼术在他们眼中自然全无效用。小婉不明三人的意图,但恐何坦有失,便一直守在窗外监察,谁知待青妍诱何坦讲出恩州驿变故,何坦破口大骂苏妲己,姜惑一怒之下冲入小屋欲杀何坦,变生不测下小婉只得现出身形,拼死相救,才被姜惑收手不及所误伤……
姜惑听罢,方明原委,心头大生感怀:善恶皆有报,何坦一时好心种下日后善缘,也确是天意。当即正色肃声道:“小婉你尽可放心,我与那何坦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只因一些误会方起杀机,以后再也不会找他麻烦了。”
小婉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如此最好,姜大哥与何公子是我唯一相识的人类,我可不愿你们有何冲突。”
姜惑对小婉打趣道:“我看那何坦虽仅是一普通士卒,却颇有正气,如果他能做我妹夫倒也不错。不过小婉你为何不早日现身与他相见,他一人独处山中寂寞,若有你相伴,日久定会生情。”
小婉脸上一红,指着背后的一对蝶翅道:“我修行尚浅,要等到这对翅膀完全化去后再与他相见,不然恐怕会惊吓了他。”
姜惑点点头,寻思应该如何成全小婉的心愿。他听了何坦的遭遇后亦是心生同情,再念他心怀坦荡,正气凛然,早已不生怨意,反倒盼着何坦能与小婉修得夙缘。
小婉又道:“不过那一对师兄妹说什么探得妖气找到这里,莫非真是因为我……”说到这里,眼眶微红,颤声不语。想到自己与何坦毕竟人妖殊途,不免神情自怨。
姜惑见小婉伤怀,柔声安慰道:“何坦既然替那些无辜死者立下灵位,必乃重义之人,你今日拼死相救,他岂无所感?何况你虽为妖族,却心地淳朴善良,我若是他必会喜欢你,哪会管什么人妖之别?”
小婉犹不能释怀,幽幽一叹:“就只怕何公子听了那师兄妹两人一番说法,认定我会害了他。”
姜惑勉强道:“那两人胡说八道,小婉不必放在心上。”
小婉摇摇头:“这两人身为南极仙翁的弟子,法力甚高,也不是胡言乱语之士。”
姜惑笑道:“什么法力甚高,那个崇林子还不是被我杀得手忙脚乱,若非青妍暗中偷袭相助,定会擒下他给小婉妹妹认错。”话虽如此,想到崇林子施出三昧真火与青妍那冰魂弹的厉害,亦不免有些后怕,看来师父且诺所言不假,自己在未得到那些克制法术的宝物之前,确实应该避免与这些法力高强的道士硬碰。又不免忆起偷吻青妍时她嗔羞相加、自己中了冰魂弹时她惊慌求助于崇林子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怀。
姜惑毕竟少经情事,这番安慰不伦不类,小婉心里仍是愁肠百结,只是不愿姜惑为她伤神,方才强颜欢笑道:“不过也要感谢他们师兄妹的出现,若不然何公子恐怕永远不知小婉肯为他去死的深深情谊,也不会认识姜大哥。但说来也奇,前些年恩州驿确实妖魅频出,但如今除了我外皆不见踪影,这两人反倒寻来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其实正因恩州驿乃是五界结界之所,那幻谔之镜才会出现在这里,而自从十一年前苏妲己进入幻谔之镜后,结界便有了一丝破绽,各路山妖鬼魅皆可由此地遁入人界。待到姜惑由幻谔之镜中破镜而出之时,天下有识神明皆有觉察,所以南极仙翁才派崇林子、青妍师兄妹来此地探查。此中原由,姜惑与小婉自然并不知晓。
姜惑想起一事:“为什么你一接触我的身体就隐形了?”
小婉从怀中取出一物:“想必是因为这个宝贝了,而小婉能修至人形,亦是拜此物所赐。”她的手张开刹那间光华四射,转眼间却又暗淡下来。
姜惑见小婉手中拿着一颗豆大的透明珠子,玲珑剔透,虽无耀目光华,但乍望去仿佛有一种磁力般将眼光深深吸引,几乎挪移不开。不过那珠子周围棱角分明,形状极不规则,仿如被大力炸开一般,却偏偏给人一种圆润的感觉,十分稀奇。
小婉又盈盈一笑:“姜大哥刚才那一剑也幸亏恰恰刺中了它,不然恐怕小婉就冤死在你手里了。”
姜惑知道自己那一剑拼尽全力,然而细看宝珠上面竟连一丝剑痕也找不到,暗暗咂舌,料知此物非凡:“这个宝贝你由何处得来?”
小婉答道:“就是在恩州驿中。我本是一翔舞花间的普通蝴蝶,那日被何公子带入驿站后,懵懵懂懂中有一天忽生灵识,发现自己恰恰停在一座屏风之上,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我心知这屏风必有古怪,便暗中找寻,果然发现了这枚藏在屏风夹缝之中的宝珠,也不知是何人放于此处。后来何公子放我入林,汲山林冽泉之灵气,竟渐渐有了人形,我对此物念念不忘,便寻机从驿站中偷了出来。”
姜惑沉吟道:“按说如此宝物,必是贴身收藏,为何会随便放于屏风之中?这恩州驿中必有古怪。”
小婉摇摇头:“过了不久后,恩州驿事变,除了何公子外,那些驿卒都死了,恐怕这已是一个难解之谜了。”
姜惑又问道:“小婉是你自己起的名字么?”
小婉眨眨眼睛:“说也奇怪,我从迷梦中醒来,就知道自己叫这名字,仿佛那是我前生的记忆一般,不过除了这名字,其他的却再也想不起来。嘻嘻,也许上天就故意如此,好让我与姜大哥相识呢。”
姜惑心中迷茫,隐隐感应到这一切并非巧合,而冥冥之中的某种力量的悉心安排,而自己,却无从认知那犹如陷入迷雾之中的真相。
小婉指着宝珠道:“小婉虽不知此物究竟为何,但知它必是大有来历。无事便细心研究,后来无意中发现此宝珠竟然有令我隐形的功能,便称呼它为隐珠。”
姜惑用手轻轻抚摸隐珠,触手光滑通润,那些棱角仿佛全然不存在一般,而且质地坚硬异常,也不知如何成形,口中道:“奇怪,现在怎么不能让我们隐形了,你可有什么诀法么?”
小婉叹道:“哪有什么诀法。这隐形的功效时隐时现,根本不受我控制。不过据说世间至宝皆会择主而识,或许我并非隐珠的主人,所以不能从心所欲,幸好今日崇林子要害你时被隐珠感应到了,方才恰好救了我们。”
姜惑想到且诺给自己吃试炼果时亦有类似言语,暗暗点头。
小婉又担心道:“就怕他们找到此处,又不免争斗。若是姜大哥身体无恙了,不妨先去小婉的居处安歇。”
姜惑活动一下四肢,已觉无碍。他虽接受了且诺的使命,却并无头绪,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忽然有了决断:“小婉,大哥另有要事,恐怕不能陪你了。”
小婉微微一怔,她寂寞许久,初识姜惑感觉十分投缘,自然不忍分离。但她亦瞧出姜惑身赋异禀,绝非久居人下之辈,自然不能阻拦他。强按离愁别绪,轻声问道:“不知姜大哥有何打算?”
“我要去朝歌找一个人。”姜惑望着小婉,稍一犹豫,“你可愿和我一起走吗?”
小婉微一迟疑,她虽为妖族,却分外懂得人情世故,心知自己身负彩翼,一望可知并非人类,与姜惑同行大有不便,何况她由生下来便呆在此处,对外面的世界亦有一种未知的恐慌,加上又有些舍不下何坦,咬牙道:“姜大哥要事在身,小妹可不愿做你的累赘。”又想到此去朝歌路途遥远,只怕日后再难与姜惑相见,眼眶泛起了红潮。
姜惑叹道:“就怕那崇林子会对你不利。”
小婉强作笑颜道:“姜大哥不必为我担心。崇林子虽一意除我,但亦是身怀正气之人,只要不伤害何公子,我藏在山野密林中他们也找不到,小妹虽无高强的法力,总懂得些自保之道。姜大哥尽可放心做你的事情,小妹先恭祝姜大哥一路顺风。”
姜惑瞧出小婉对自己不舍,正容道:“小婉放心,你是我认下的第一个妹妹,大哥决不会弃你不顾。等完成了我的事情后,必会回来找你。”
小婉一咬牙,忽将那颗隐珠放在姜惑手中:“我已初具人形,只用多汲天地精气便可修炼,此物于我已是无用,倒不如送给大哥,哪怕无防身之效,但日后只要姜大哥看到它,也会想到小婉。”
姜惑体会到小婉对自己一片赤诚,心头感激,欲推辞不收,小婉却不悦道:“姜大哥不但对我有相救之恩,更喜你性格耿直洒脱,这才一见如故,大哥若是不肯收下,就是瞧不起小妹了。”
姜惑豪气顿生,哈哈大笑:“好,我就收下小妹的一番心意,待我大事了结后,必会助你完成心愿,与何公子相守一世。”当即将隐珠揣入怀中。
姜惑又问起小婉苏妲己入朝歌之事,小婉虽知不详,但苏后之名天下皆闻,亦听说过一些苏妲己祸国害民之事。但小婉说了几句后察觉到姜惑脸色越发阴沉起来,便知机住口不语,心头奇怪莫非姜惑与苏妲己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姜惑心想无论传言如何,只要自己去朝歌见到了那个苏妲己,便会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想到这里心潮翻涌,恨不能立刻背生双翅,飞到朝歌瞧个明白。
其实在姜惑心里,已多半确信那奉迎纣王残害百官黎民的苏妲己决不是自己的母亲,但只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那一丝割舍不下的温情总会盘绕心间,反正不知应该去何处找寻那些破界法物,索性去朝歌碰碰运气。
姜惑他本还打算弄明白青妍的来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青妍虽然相貌与记忆中的小婉一般无二,但事实未必如自己所想,甚至有些害怕会查出什么自己不愿意知道的事情,索性远远离开她。又告诫自己身怀着破界使命,决不可陷于儿女情长之中。他心灵敏感,此刻初尝情味,那份患得患失之情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小婉瞧出姜惑去意坚决,也不多留,给他指明方向,又细细叮嘱一番,依依不舍地告别。
姜惑离开恩州驿,日夜兼程,往朝歌赶去。他体质特殊,少觉饥渴,摘些山药野果便能裹腹。一路上每日清晨舞剑,夜晚练气,妙悟实多,渐渐体会出自身的诸多异能,更是信心百倍,又细细研究小婉所赠之隐珠,却再无隐形之效,百思苦想,亦猜不透其中缘故。
姜惑由幻谔之镜脱身而出,一朝解困,十分兴奋。犹如一个才入世的孩子,用无邪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世界。事实上他的一切记忆被强行锁在幻谔之镜中,虽身怀异能,行事与思想却仍不脱十七八岁的少年。
姜惑沿途细察风土人情,发现周围百姓无论言谈、举止、装束、风俗等皆与自己的记忆中大相径庭,初觉处处新鲜,渐渐不安起来,隐隐感觉到自己竟是来自于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时代。偶遇饱学之士,有意打探父亲祁蒙与师父且诺曾经历的那一场“大劫难”,竟全无收获,无论是近数十年间,甚至是大商建国至今,纵然各诸侯间小有争端,却从未发生过什么大型战争。然而,一旦思及太师闻仲、武成王黄飞虎、东伯侯姜恒楚、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这些名字,他又觉得十分熟悉,似乎曾有人细细告知过自己这些名动天下人物的平生大事与辉煌经历……他苦思不解,亦无人解答他心中的种种疑问。
有时他也会想到善良单纯的蝶精小婉、正直淳朴的驿卒何坦、坦荡固执的道士崇林子,不由感叹岂独五界之间会有各种纷争,便是人与人之间亦不免生出一些矛盾与情感,而自己一旦完成所怀使命,不但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父母,更能打破世间一切隔阂,让所有种族和平相处,过上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每每念及此事,既觉豪情万丈,重任在肩的使命感激励着他高昂的斗志;又时而担心有负所托,面对未知而强大的敌人,虽然他有心济世,却怕无力扭转乾坤。
更多的时候,他的眼中会浮现出青妍那美丽的面容,抚着刻有她名字的三尺青锋,想到她红着脸孔欲嗔还羞叫自己“坏东西”的模样,回味着她误伤自己后悔恨交加、毫不掩饰的关切神情,与模糊记记中邻家小妹顽皮娇蛮的神态一一对应起来。莫名的欢喜与忧虑轮番冲击着姜惑的心,既希望早日重见到她,猜测届时她会惊喜自己的平安无恙,还是会恶狠狠地扑上来“杀”了自己?有时却不免怀疑这一切只是轩辕族诱自己泄露身份的一个阴谋,若当真如此,自己又情以何堪?
不知不觉中,那美而不艳、矜而不傲的明丽女子已悄悄占据了姜惑的思想,那阴差阳错之下仿佛充满着魔力的一吻,如一缕绵延不绝的情思,似一支附骨难去的小箭,深深刻在他情思初萌的心里。他一面强自压抑澎湃着的少年情怀,一面又惊喜而无可奈何地发现:那短促而惊艳的相遇,已令浓烈的相思之情无法拒绝地沸腾起来。
这一日姜惑走出了一片山谷,已远远望见数里外一座高城,阔墙高楼,一条近丈宽的护城河围绕着整座城池。
城楼上旌旗招展,刀枪箭弩齐备,人头攒动。城墙下半里外驻扎着另一方军队的大营,营中烽烟高举,重兵多屯聚于西城下,近千先锋步卒在护城河外五十步整装待发,又将数十座高耸的云车架于阵前,数百骑兵在后押阵,离城二百步外则排开了数十架木制器械。这些器械笨重而阔大,移动极其不便,不知做何用处,分布于城西、北、南三面,仅余东面一条出路。器械之后则是黑压压的大群步兵,摆下四个正方形队列,严阵以待,一共约有七八千之众。
城楼上的呼喊、战马的厮叫、金锣战鼓的鸣响声不绝入耳,看来即将要进行一场围城大战。
攻城的士兵皆是赤衣红甲,头戴战盔,装备齐整;守城一方则是军民混杂,阵容不整,一望可知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但只听双方各自摇旗呐喊之声,却是不分伯仲,想必洚州城虽被重重围困,却早已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姜惑这一路上多于崇山峻岭间行走,只见过一些寻常的百姓农户,偶有市镇,亦规模不大,忽然遇到这阔城高墙,更有一触即发的战争场面,顿时大感兴趣。环视周围,左方半里处有座小山丘恰好可俯视战局,便登上山丘,盘膝而坐,静观双方举动。
他目力强劲,已隐隐见到那被围的城关上刻着两个大字:洚州,城上大旗书着一个宁字,而围城大营中军的帅旗上则绣有两个字:淳于。
他并不知这宁氏与淳于氏到底是何人,也不知双方开战的缘由,但感觉到自己对于战争场面竟是丝毫不觉陌生,内心深处万分兴奋,遥望战局,浑如观看一场大戏。
一些片段跳荡而出,他终于忆起,正是母亲妲己曾告诉过自己关于大商王朝的一些故事:昏庸无道的纣王、智谋过人的太师闻仲、勇冠三军的武成王黄飞虎、仁义忠厚的西伯侯姬昌……而在这些人物中,姜惑最敬佩的无疑就是那位百战百胜的武成王黄飞虎。其人智勇无双、文武双全、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万军之中能够取敌将首级。他想象着自己或许有一天也可以成为一位统领三军的大将军,纵横天下平定江山,令四夷宾服。
号炮齐震,打乱了姜惑的思绪,定睛望去,但见西南北三面城下的大型木制器械齐齐发动,每一个器械都抛起数百斤大石,如黑云压城般直往那城头飞去。原来这些笨重的器械乃是巨型投石车,虽然移动不便,却是极为犀利的攻城利器。
而城头上的士兵大多拥在城垛之后,眼见大石飞来,竟无从躲避。不过洚州守军对这种规模的攻城战似早已习以为常,眼见巨石压顶却并不慌乱,早有数十名士兵架起几条巨木,往飞来的大石上撑去,虽然未必能挡得住,却可以稍稍令大石改变方向。
投石车威力强大,但准确度却不高,那些飞石大多落于城中,烟尘霎时弥漫而起,大地亦随之震荡,似乎渲染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有两块大石正好落于城楼,一块砸在城关之上,翻滚着压倒了十余名士兵,惨叫声遥遥传来,另一块正击中箭塔,轰然一声大响,土石飞溅,箭塔被击开一个大裂缝,如一个受了致命伤的巨人般摇晃数下,随着一声巨响,整个箭塔从城楼上坠落下来,落入护城河中,激起冲天水柱。攻城的赤衣军士气大振,齐声高呼。
投石车的第一轮攻击后,战事稍停,赤衣士兵重新给投石车装上巨石,城上军民则忙于修筑工事,一位将领在城楼上手握战刀四处巡视,口中还高声呼叫着,鼓舞手下。
姜惑从未见过投石车的威力,不由暗暗心惊。料想自己纵然武勇,但面对这凌空飞至的千钧巨石,亦只能避其锋芒,无法相抗。
过不多时,又是一排巨石掷往城中,经控制投石车的赤衣军调整后,准确度大为提高,接连打垮了四座箭塔。
姜惑瞧得连连摇头。洚州城守军显然兵力太弱,不敢出城迎战,而攻城的赤衣军皆在二百步外,投石车的射程可以达到城中,城内的箭弩却万难企及。虽然不可能有无穷无尽的巨石袭来,而且投石车的准头太差,亦无法造成太大的危害,但如此被动挨打下去,足令洚州城守军士气低落。
方一转念间,却见城中南北门齐开,各杀出二百骑来。这二百骑皆是红巾蒙头,赤膊上身,手持长矛,背负弓弩,马上不设马鞍,仅有数十骑后缚着一只木桶。攻城赤军的主力皆驻留在西城下,南北两面防御薄弱,这四百轻骑兵分两路,一面放箭一面前冲,瞬间已杀入敌阵中,各分出一百五十人抵挡敌兵,另五十名马缚木桶的骑士则把木桶奋力砸在投石车上,旋即点起火来。原来那些木桶中装的尽是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那些投石车皆以木所制,登时被大火包围。
赤衣军措手不及,虽立刻调兵遣将运水扑救,但已有数架投石车被引燃,火光冲天。城上军民齐声欢呼,但双方兵力悬殊,出城偷袭的死士亦是损失惨重,四百骑仅逃回了一百多骑。
姜惑旁观战况,对双方战略有会于心。他天性豪侠,虽然并不明了交战双方的底细,无形间却已站在弱小的洚州守军一方。见守城部队突出奇兵,一举烧去敌人的投石车,顿时心怀大畅,抚掌而笑。不过此举仅可趁敌不备,出其不意,战局若是如此延续下去,洚州城依然是凶多吉少。
城下南北两面的投石车大多被毁,仅余西城外赤衣军主力部队前尚有近十座投石车。此刻数量大减,已无法对洚州城造成太多威胁。又投了两轮巨石后,赤衣军营中金锣鸣起,城前近千步卒齐声高喊,高举盾牌往城墙下杀去。到了城下八十步处,城上亦是一声炮响,万箭齐发,攻城的赤衣士卒瞬间倒下数百人,大队奔行的速度却丝毫不减,每一名赤衣战士的背后都背着一个沉重的大草袋,里面装满了泥土,待冲至护城河边时,便将草袋丢掷于河中。近千草袋接连掷下,不多时已在护城河上填出一条通路。随即几座云车缓缓朝前移去,与此同时,城上的箭支、投矛、石块、火把如雨点般掷来,一架云车被大石击中,半途垮下,将车下数名赤衣士卒砸倒,但更多的云车已通过了护城河,云车通过护城河后,扎稳底座,上方高高的云梯斜倒而下,正搭在洚州城楼外墙,赤衣士卒奋勇争先,口含刀柄,手脚并用,沿着云车朝城上奋力爬去。
与此同时,攻城赤衣军的后援部队整体缓缓前移,骑兵分守两翼,蓄势待发,而弓箭手则轮番冲前放箭,更有数百名步兵抬着巨大的滚木冲击城门。洚州守城士兵亦是调度有素,一些人负责运送擂石、箭支等守城之物;一些身手敏捷的士兵则用挠钩勾住云梯,手执大斧由城楼上荡下,欲要砍断云梯;弓箭手大多朝城下敌军发箭,少数人则用浇上火油的火箭射往云梯;更多的士兵则分为数批在城楼上迎敌,并及时更换伤军。
姜惑忽然发觉,在他残缺不全的记忆中,存在着对战争完全不同的看法。在其间,根本没有城池间的攻防战,交战双方只是集结所有军力于原野之上,所有战斗只会在势均力敌下发生,凭借地利与装备无法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士兵的数量与高昂的斗志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而如果实力相差悬殊,正面的战争则被溃败与逃亡所取代。
在那些近于君子间的战争中,他不会看到目下这些千变万化的战略战术,也没有攻城的云车、投石车,只有进攻者的骁勇强悍,绝没有防御者明知必败的顽强不屈。
他恍然大悟,带着一丝不安确认了自己曾经生存的时代距今遥远,甚至连城池都不存在,自然无城可守。那会是什么年代?但为什么母亲却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自己关于大商朝的许多重大事情?她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城下的战况急迫而残酷,双方短兵相接,喊杀震天。赤衣军的人数虽然是洚州守军的数倍,但洚州守军凭借着城墙箭垛的掩护,使对方的每一次进攻都伴随着无数的死伤。呐喊、火光、鲜血、残肢、碎骨在城门下方交织成一幅惨烈至极的画面。
当姜惑见到这一幕,一阵若有若无的恍惚之中,他仿佛也化身为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在纷飞的战火中跃马飞驰,用手中的战刀劈向敌人的头颅。身边的战友不停倒下,他疲惫不堪,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支持着他:必须战斗下去,保卫自己的家园和亲人……
他刹那间醒悟过来。惊觉自己必然曾加参加过战争,这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犹若地狱的一幕,是他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伤痕!
眼中的景象令他精神无比振奋,风中飘来的血腥味更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忽然长身而起,仰天发出一声长啸,一整衣衫,欲要就此冲入战场。
尽管此刻的他仅是孤身单剑,却莫名产生了一种杀入敌阵嗜血而归的冲动,仿佛只有在战场才能证明他那傲视天下的霸气。他坚定而固执地相信无论是任何时代,他都必将是战场上的王者,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可姜惑的身形又猛然一顿。一种对这无休无止厮杀的厌倦之情无由地掠过他心中,这种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又是如此强烈,令此刻的他不但不渴望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反而对这场战争无比痛恨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如此矛盾的心情,仿佛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潜藏在体内,彼此冲突着、挣扎着,都在竭力控制他的思想。
姜惑如坠魔道,呆呆地望着山丘下紧张而激烈的战局。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僵冷的尸体、抽搐的伤者、残破的城墙,耳中听到的是濒死的呻吟、绝望的哭喊;然后这些都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青蓝的天空、碧绿的大地、逗弄着孩子的父母、相拥的情侣、安详的老人、愉悦的笑声……极致的悲伤与快乐在他心里轮流交织着,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一股悲天悯人的情怀充满了他的胸膛,令他茫然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你是何人?可是洚州城内的奸细?”一声喝问打断了姜惑的沉思。姜惑刹时清醒过来,却见八名赤衣士卒拥着两位将领已将他团团围住。
发话之人乃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将领,头戴赤金冠,披挂三锁连环宝甲,身着大红战袍,足蹬犀牛皮战靴,金冠上插着三根红翎,金丝织就的勒甲绦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他身材高大魁梧,手执一把开山巨斧,面孔上刀疤纵横,眼中泛着一丝残忍狰狞的冷光。另一位白袍小将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头戴双凤盔,身披银甲,掌中持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看样子是员副将。原来这座小山丘地处要冲,这名将领率亲兵上来视察战局,却恰好遇上了姜惑。
姜惑尚不及回话,那名将官的目光已停在他腰间佩剑上,冷冷道:“放下兵刃,束手就擒,我可饶你不死。”
姜惑虽对大商朝武将级别一无所知,但仅看此将官一身装束华贵,已知对方大有来头,多半应该是赤衣军中重将。他不愿无故竖敌,肃容正声道:“将军不要误会,在下并非洚州奸细,本欲往朝歌一行,无意路过此处,却被战场所阻,还请将军……”
不等姜惑说完,那名将官已打断他的话:“不管你是何人,先随我入营,盘查无误,交出宝剑后再放行。”
姜惑见那将官蛮不讲理,丝毫不给自己分辩机会,竟然还要收缴宝剑,不由怒意暗涌,手按剑柄,冷眼望着对方。
将官漠然下令:“给我拿下。”
几名赤衣士卒齐声答应,手执长枪战刀围来。当先一人不由分说,手中长枪端端朝着姜惑的面门搠来。这些士卒平日皆是霸道非常,稍遇反抗立刻刀枪相加,杀人如草芥,决不把普通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
姜惑见对方出手狠辣,若是自己武功稍差,立时便会送命,顿时勃然大怒。他右手依然按在剑柄之中,并不出剑,而是猛然横身冲前半步,偏头让过枪尖,左手疾出,已按在那名持枪士兵的胸口,劲力吐处,只听那名士兵大叫一声,脱手弃枪倒飞而出,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姜惑脚尖轻挑,长枪未及落地,便被他一脚扫中,如同风车般在他面前疾转数圈,恰恰将其余几名士兵的攻势封住。
那名白袍小将惊讶道:“此人身手不凡,不似普通平民,多半是洚州的奸细,须得拿活口。”一摆掌中长剑,挺身上前,除了那名受伤的士卒委顿于地,另几名赤衣士兵复又围来。
姜惑夷然不惧,立定身形,眼看着对方一步步逼近,口中冷笑:“你们若有本事,便来拿我吧。”
那白袍小将趁姜惑开口说话,心神略分,大喝一声,掌中长剑挑个剑花,往姜惑执剑的右手刺去。却见姜惑只是身体微微一拧,这一剑虽未刺中右手,却是从他胁下直穿而过。
白袍小将本见姜惑武技超群,这一招三分实七分虚,哪料想自己居然一剑奏功。又见中剑处并无血迹,姜惑仍是神情从容,浑不觉疼痛,他倒先愣了一下,欲要收回长剑再攻,却发觉长剑如陷入柱石中,竟难撼动分毫。
原来姜惑这一路上对自身功力已有把握,他艺高人胆大,有意慑服众人,眼见白袍小将长剑袭来,故意不闪不避,在长剑及腕的刹那间,窥准来势,拧腰抬肘,已将来剑夹在腋窝中。这一剑贴肉而过,险到毫巅,乍望去便如刺入他体内一般。
另外几名士兵刀枪齐举,朝姜惑攻来。姜惑大喝一声,紧挟长剑猛然转了个圈子。白袍小将但觉一股大力横扯而至,几乎握不稳掌中长剑,拼死不肯松手,却经不起姜惑惊人神力,连人带剑被姜惑拽起,众士兵只怕误伤白袍小将,慌忙收招后退。
“叮叮叮”三声巨响,三名士兵闪避不及,手中刀枪皆被姜惑以白袍小将之剑强行碰撞。二人虎口开裂,脱手丢开战刀,另一人的长枪竟被无锋剑脊生生扫断,身体失去平衡,踉跄扑倒于地,还有一名士兵正扑至姜惑左侧,被他一脚踢开。而白袍小将的长剑亦被震弯,他自己再也把持不住,如一只断线风筝般飞跌出去。
这一招石破天惊,仅仅一眨眼间,姜惑已破去对方数人合围之势。那名金冠将领眼见身经百战的亲兵或被击倒,或狼狈而退,而姜惑甚至都没动用到腰间宝剑。几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方知面前的少年竟是平生仅见的绝顶高手。
那白袍小将极为强横,一个地滚翻起身,拔出短刀,破口大骂:“老子和你拼了……”一语未毕,姜惑身随意动,跨步上前,已欺入他怀里。
那金冠将领反应倒是快捷,眼见白袍小将遇险,手中大斧已朝姜惑头顶劈去,口中叫道:“休伤……”一语未毕,眼前寒光一闪,姜惑宝剑终于出手。他的宝剑乃是从青妍手中夺来,本是南极仙翁采精铁所制,锋利异常,削铁如泥,只听“铮”然一声脆响,金冠将领手上一轻,数十斤重的开山巨斧竟被宝剑劈为两截。
姜惑恼恨白袍小将口出污言,辱及父母,有心给他一点教训,右剑挡开金冠将领的巨斧,左拳已重重击在白袍小将的下巴,收拳时左肘又发力撞在他的胸口上。
又是一声裂响传来,白袍小将胸口的护心镜竟被姜惑一肘撞碎。他满脸是血,痛得惨叫一声,抚胸弯腰,吐出一口鲜血,血里还夹了几颗碎齿。这还是方才姜惑对厮杀拼斗心生厌倦,手下容情,这一肘只使了五成力道,不然足可令其当场毙命。
众人皆怔愣当场,心中惶恐,惊惧莫名。眼前这无名少年出手若电,剑利招捷倒还在其次,竟能以一肘之力震碎精铜所制的护心镜,实在耸人听闻,简直不像是血肉之躯。
姜惑傲立场中,神态中却全无大展神威后的快意,反而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刻,人与人之间的仇杀令他忽觉心灰意冷至极,由幻谔之镜脱身出来后,他首次有颓丧的感觉,他甚至无意细想令自己颓丧的原因,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冷冷扫视一眼敌人,大步往山下行去。十名赤衣军将士眼睁睁望着他走远,无人再敢阻拦。
遥望山下,战况已暂时平息下来,洚州守军打退了赤衣军的两次强攻。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面清理战场,拖走死尸和伤兵,一面集结兵力,准备着下一次进攻。
姜惑萧索一笑,认清方向,小心地绕过战场,往洚州的东边行去。
无论对战的双方死伤如何、胜负如何、结局如何,一切都是那么的枯然无味,他再也不想介入其中。
姜惑绕过洚州城,沿着官道往东行去。行出二里后,只见大群百姓拖儿带女在前方行走,约有三四百人,应该是洚州的难民。
姜惑不愿沾染战事,正欲绕路而行,忽听身后马蹄声如雷传来,竟似有大队人马追来。回头望去,五百赤衣军骑士手持长矛,重甲披身,驰马如飞,径往自己的方向迫来,眨眼间已近至百步。
领头的一骑口中高喊:“就是那小子,不要放走了他。”随着他的呼喊,箭支已如蝗飞来。
姜惑恍然大悟,必是那小山丘上的金冠将领吃了大亏后,回营请来了援兵。他见敌军势大,自忖难敌,正欲躲入山间小径中避开锋芒,却听前方百姓哭喊一片,四散而逃。
姜惑暗想自己逃生不难,但这些百姓却不免受池鱼之灾,岂可为了自己连累无辜,至不济也要抵挡敌骑一阵,好让百姓有隙逃命。
他一咬牙持剑在手,返身端立于官道正中,一面拨打乱箭,一面静待敌骑扬尘杀至。(下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