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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乘风录(11)
金寻者
前情提要:
七派八家五大帮的子弟被倾巢而出的太行山贼困于关中刑堂,此中原正派人士生死存亡之秋,郑东霆带着师弟祖悲秋突出重围,欲到青州、长安去打探“天下第一侠”彭求醉的下落……
十年一觉梦并州
“当真?”祖悲秋惊得几乎从地上蹦了起来。
“千真万确。”郑东霆笑道,“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你能相信吗,天下无双的月侠居然是个女中豪杰?”
“师兄,那……那她说不定喜欢你!”祖悲秋念头一转,突然说道。
“胡说什么?”郑东霆失笑道。
“你……你看,师兄,这些日子你经常和她那个一勾肩搭背的,她都没有拒绝你。一个姑娘家如果不喜欢你,怎么会让你这么做?”祖悲秋双手比划了一个不知所以的手势,艰难地解释道。
“得了,那个时候她假装自己是个男人,当然不能露了马脚,而且都是我主动去碰她……”说到这里,郑东霆脑海里突然回忆起卧虎林中自己为连青颜运功疗伤的情景自己的双手搭在连吉颜的胸前,她却微微一笑对师兄们说“无妨”。
“她当时的确是微微一笑,还是只是我自己的幻觉?”郑东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是一时之间无法摆脱回忆的纠缠,竟然痴了。“师兄?喂……师兄?怎么了?”看到
郑东霆呆呆地注视着前方的活人八阵半晌不说话,祖悲秋惊慌地连连叫道。
“嗯?”郑东霆花了,漫长的时间才从卧虎林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说,“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她有喜欢的人了?谁啊?”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郑东霆朝祖悲秋苦笑一声,挠了挠头,将连青颜在并州遇救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向他讲了一遍。
“哦……原来她要你突围之后为她找到那个施恩不图报的侠客少年。要我说这确是刻骨铭心的际遇,平常人一生都不会遇到一次。”祖悲秋感慨地说,“想不到连大侠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姑娘。”
“确实难能可贵。”郑东霆轻轻叹了口气,双手盘在脑后,仰天躺倒在地,默默注视着天上滚滚流动的乌云。
“真可惜,你和那个游侠少年失之交臂……”祖悲秋学着他的样子仰天躺倒,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郑东霆皱起眉头,奇怪地问道。
“你和那个游侠少年本来可以见上一面的,不是吗?”祖悲秋反问道。
“胡说什么?我为什么能见到他?”郑东霆莫名其妙地问道。
“你想啊,连大侠遇救是十年前的事,地点在并州。你在十年前不是也回了白马堡吗?白马堡就在并州一带啊。并州再大也不过是个州府,你和他遇上的可能性很大的。”祖悲秋道,“也许你和他见过,只是你不知道。”
一道凛冽的白光在郑东霆一片混沌的脑海中猝然闪过,无数纷乱芜杂的混乱记忆仿佛飓风一般在脑海中划过,令他头昏目眩。
“师兄,你……是不是记起点儿什么了?”祖悲秋问道。
郑东霆此刻完全沉浸在对十年前往事的回忆中,祖悲秋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
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堪回首不是因为它悲凉凄惨,而是因为它过于美好,过于不真实,令人根本不能相信,因而也无法承受。
十年前,郑东霆神功初成,从牧天侯一门出师,向白马堡飞奔而回。十年苦练的功夫足以让他名扬天下,功成名就就在眼前。十五岁的郑东霆已经有了征服天下的雄心,童年在白马堡所遭受的委屈和不幸他要双倍讨还。他梦想着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夺回属于自己的白马堡,率领着白马队纵横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济困扶危,成为江湖上万人称颂的名侠。那个时候,他对生活充满了梦想和信心,憧憬着建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期待遇到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渴望交到一群肝胆相照的朋友,痴迷于狂歌烈马、锦绣风流的岁月。那个时候的江湖对他而言,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歌舞酒肆,有一大群欢呼畅饮的兄弟在厅内等待他的加入。
他记得自己回到并州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匹雪白的烈马,打了一葫芦烈到撕肝裂肺的烧刀子,一边狂鞭策马,一边高歌痛饮,提前品尝那行走江湖的风流不羁。当年并州的风里都透着清冽的香甜,并州的飞鸟都在唱着江湖行者的新歌,猎猎长风吹动他脖上佩戴的红巾,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扛着战旗冲入沙场的英雄,就要踏着敌军的尸骨冲到生命的巅峰。
那种沁入五脏六腑的火辣辣的感觉,郑东霆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种想要沸腾、想要厮杀、想要疯狂、想要破茧而出的兴奋和激动,那是自己曾经拥有的青春和热情。
想到那一刻的时光,郑东霆就感到唇齿发干,舌尖上浸满了烧刀子的味道。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饮酒,第一次大醉,也是唯一一次体验到纵马江湖携酒行的痛快。
待到自己醒转过来,一切已经不复存在,马没了,酒没了,狂歌烈马的锦绣岁月、惊天动地的行侠之梦、还有憧憬过无数次的刻骨铭心,都化为了虚空。自己和十年前一样一无所有,只能形单影只地落泊江湖。
他从来没有费神去思量:自己在狂歌买醉的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做过了什么,自己的马到哪里去了,自己最爱的红丝巾又去了哪里。他又何必去想自己花了十年去憧憬梦想的一切都已经成空,谁还会在乎一匹马和一条红丝巾?
“我想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在并州时我一大半的时间都是烂醉如泥。不要说那个游侠少年,就算是太行三十六刀从我面前排着队走过,我也不会记得。”郑东霆喃喃地说。
“真可惜,我真心希望连大侠能够找到这位少侠,有情人终成眷属。”祖悲秋由衷地说。
“我也希望如此。”郑东霆微微点了点头。
一团灿烂的刀光混合着三道清冽的剑影翻翻滚滚、分分合合,在一片血雨腥风的关中刑堂之中纠缠变幻,谁也不肯相让。“妖刀”姬放歌的刀法诡谲莫测,时而大开大阖,时而绵密精巧,时而飘忽不定,时而刚烈雄浑。连青颜、梅清涟和洛秋彤虽然将各自门派剑法的精华施展到了极致,仍然无法给姬放歌造成任何压力。只要三人剑法上压力一增,姬放歌立刻换一套全新的刀法迎战,令三人宛若高台失脚,阵脚大乱,不得不重新组织攻势。
没有连、梅、洛三人支援的战局此刻呈现出崩颓的趋势,太行山的刀客们攻势越来越凌厉,逼得各派高手不得不缩成一团,合力抵抗。
梅清涟的优势在于她神鬼俱惊的暗器功夫而不是剑法,洛秋彤的剑法刚刚脱离稚嫩的成长期,仍然无法达到血战时的凌厉实用,因此三人之中承担下妖刀大部分攻势的乃是久经沙场的连青颜。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想要和姬放歌作一个了断,必须由她攻出这一记决定生死存亡的胜负手。
她默默回忆洛阳擂上郑东霆所施展的夜落星河剑,期待着能够从他的剑法中捕获一丝克敌制胜的灵感。毕竟,完美宗师牧天侯所教习的剑法拥有着武林中独一无二的犀利和实用。
一声怪异的啸声突然响起,“妖刀”姬放歌雁翎刀左旋右盘,连续三招由刀化剑,化刚为柔,铮的一声从梅清涟手中绞飞了长剑,紧接着刀光一闪,雁翎刀快如闪电地劈向她的额头。
“着!”洛秋彤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清啸一声,长剑脱手飞出,一招“夸父追日饮黄河”,剑锋直指姬放歌的脉门。姬放歌手腕一抬,间不容发地闪过这雷霆一剑,但是也错过了力杀梅清涟的机会。趁此时机,梅清涟扬手连发数十枚黑白棋子,直扑姬放歌的胸腹之间。梅家暴雨打梨花的功夫何等犀利,姬放歌不敢怠慢,身子仿佛旋风一般涌到半空,长袖迎风,刀光横舞,连消带打,力破了这一招暗器连击。
连青颜看到此刻姬放歌凌空舞动的姿势,突然想起洛阳擂上弓天影那一招无与伦比的三式合一的连击。郑东霆当时使的是……
闪电般的念头刚刚在她的脑海闪过,她手中的剑已经高高抬起,一道冲天而起的白光向姬放歌杀来,仿佛云开日现,一道霞光撕破苍穹。
姬放歌惊呼一声,双脚在千钧一发的关头用力互拍一下,身子犹如僵尸一般从下落之势变为上升之势,勉强升起数寸,雁翎刀横空一拦,千辛万苦挡下这神来之笔,但是连青颜剑上无坚不摧的锋芒已经划破了他的额头。
姬放歌厉啸一声,长刀一卷,将三人逼退三步,双脚一连串地错步,疾退到刑堂围墙墙脚。他将刀朝身后一背,用手一指连青颜:“姓连的,你这一招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连青颜长剑一立:“这是天山夜落星河剑,你说从哪里学来的!”
“不对,天山派没人能使出这样的夜落星河剑,这是牧天侯的剑法,是郑东霆教你的?”姬放歌厉声问道。
连青颜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心下却暗暗佩服姬放歌分毫不差的眼力,却也奇怪他为何竟然对牧天侯和郑东霆如此熟悉。
“你莫要不认,现在牧天侯死了,郑东霆是这个世上唯一能使出这种剑法的人。当年在并州,他用这剑法杀死我太行上百手下,剑法飘逸若神,乃是我亲眼所见。你这一招‘一杆钓起满天星’正是他的拿手绝活。”姬放歌冷冷地说。
“你 。你说什么?”连青颜瞪大了眼睛,失声吼道,“你说他在并州杀过你们太行山的人7”
“哼!不错,十年前的事了。若不是因为他是牧天侯的徒弟,牧天侯又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当年我已经和他动上了手。不过能够看到这么精彩的剑法,死一百多个手下也值得。”姬放歌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
“你是说十年前……在并州!”连青颜难以置信地小声道。
“哼,我看他是个祸害,连夜派探马向七大派八大家散播郑东霆的师承消息。第二天他就被七派明令禁止施展武功。没想到,十年之后,我又能再看到这剑法。”姬放歌颇为感慨地说。
“这么说,郑捕头十年无法施展武功的罪魁祸首,是你!”洛秋彤惊讶地问道。
“嘿,郑东霆是个志比天高的人,那样的家伙放到江湖上一天,都会搅起滔天的巨浪,我这么做乃是理所当然。”姬放歌冷笑道。
“居然……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连青颜此刻只感到天旋地转,金星直冒,纠缠了她十年的憧憬和美梦在这一瞬间幻化成一片无依无靠的烟尘。一股空虚无力感猝然涌上心头,令她心神俱疲。
“义兄,你怎样了?”看到她苍白的面容,梅清涟关切地问道。
此刻姬放歌随手抹去额头上的鲜血,雁翎刀一抬,冷然道:“这样的剑法在世上存在一天,我太行就要多死一批兄弟,连青颜,今日我须放你不过。”说罢,他高高一扬刀,厉声道,“闯殿手何在!”
随着他的一声呐喊,数十个身手矫健的太行刀客从围墙之外翻着跟头涌入刑堂,刀光霍霍,团团将三人围住。
眼看着激烈的战火就将重新燃起,突然间一片耀目的红光从西方的终南山上升起,一时之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好静啊,师兄。”祖悲秋忽然轻声道。
“是啊,连声鸟叫都没有,也许这活人八阵连飞鸟走兽都吓跑了。”郑东霆没精打采地说。
“听剑南奉先当地的老百姓说,八阵图可以让江河易位,天地改换,乾坤颠倒,你说我这个活人八阵有没有这个本事?”祖悲秋问道。
“哪儿有那么神?这都是迷信!”郑东霆摇头道,“别说乾坤颠倒这么玄,你有本事能让地面儿抖三抖吗?”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红光突然出现在北方的天际,紧接着整个关中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周围的活人八阵在这一阵颤抖中纷纷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错落有致的四正四奇阵顿时化为一片平躺在地的摆设,而围绕在郑东霆和祖悲秋周围的阴风寒气、鬼哭狼嚎也因此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喔!”郑东霆从地上站直了身子,兴奋得满脸通红,“不是开口灵吧,啊哈哈!师弟,看,这地真的把活人八阵给抖散了。我们……我们脱困啦!”
祖悲秋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咽咽地传来:“师兄……救命!”
郑东霆回头一看,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只见祖悲秋的身子陷在一处凭空出现的巨大地缝之中,只剩下两只胖手死死抓住了地缝的边缘。
“师弟——!”郑东霆高呼一声,一个飞扑抓住祖悲秋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沉重的身子从地缝中拉出来。
“师兄……师兄,难道我的阵法惊动了老天爷,他要找阎王爷收我吗?”祖悲秋吓得涕泗直流。
“白痴!”郑东霆一把将他丢到背后的紫藤椅上,“看不出来这是地震吗?”
他这句话刚说完,四周一阵惊天动地的土层碎裂声传来,四五条飞快蔓延的地缝势如破竹地对;隹他所在的方向迎面扑来。四周的山川树木、满地尸体在翻滚的土层中闪得几闪就被烟尘所吞没。
“我的妈呀!”郑东霆一蹿六尺高,迈开大步连续冲过两条地缝,朝南方不要命地跑去。
地震的威力一直蔓延到长安城附近,郑东霆强忍着摇晃的地面对他脚力的影响,千辛万苦挨到南五台脚下,再也支撑不住。这一日不断地激战、逃亡、在活人八阵中出生入死,早就耗光了他的精气神,在这样的天地之威中挣扎求存,更让他筋疲力尽。他一甩肩膀,将背上的祖悲秋摔到地上,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激烈地喘息着。在他背后,地震卷起的烟尘高入云霄,触目惊心,仿佛千军万马纷至沓来,但是压倒一切的疲惫让他再也挪不动步子。
“师弟,呼,我们歇……歇会儿,这……这里还算安全。”郑东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师兄,你看……”四肢着地、趴着喘气的祖悲秋此刻突然抬起头来,扬手一指。
“我看见了,”郑东霆以为他指的还是身后滚滚生威的地震,不耐烦地说,“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我们这儿,就算是上吊也让我先喘口气儿。”
“不是到我们这儿!他冲着地震中心去了!”祖悲秋情急之下一把攥住郑东霆的衣领,将他的脑袋扳到自己手指所指的方向。郑东霆下意识顺着他手指朝前一看,不由得浑身一激灵。
只见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一个手持赤红战旗的骑士,浑身披挂着漆黑如夜的武士服,头上扎着乌黑色的飘带,身后飘飞着云卷浪翻的黑氅,策着肥头大耳的黑鬃马,怒目圆睁地朝着面前高扬的地震烟尘冲杀而来。
这位黑衣骑士双目圆睁,一张黝黑清瘦的脸庞青筋乍现、肌肉扭曲,仿佛正在经历着无法忍受的愤怒,想要将一腔怒火发泄在这一片倒倾的天地之上。他的嘴大张着,似乎在破口大骂,又似乎在发出振奋人心的冲锋口号,但是他的声音却被地震引起的轰鸣声所淹没。整个天地中,一时之间只有这个黑衣骑士和一片天崩地裂,仿佛这位手持红旗的少年要一个人对着眼前的天地之威发起愤怒的冲锋。
“是彭七?他在喊什么?”郑东霆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住了,他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双拳紧握,手心满是汗水。
“他在喊……”祖悲秋仔细地望着这个黑衣骑士的嘴唇,“太行山滚开,兄弟们,和我一起杀死……”说到这里,他犹豫着望了郑东霆一眼,嘴唇抖了抖,没有说下去。
“杀死谁?你说啊?”郑东霆忙不迭地问道。就在这时,祖悲秋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地叫了起来:“师兄,彭七危险!”他再次抬眼望去,却看到一身黑衣的彭七已经纵马来到一条从西北延伸而来的地缝面前,马上就要掉进去,地缝两边的地层已经西高东低起了变化,并且快速地移动着,眼看就要将彭七吞噬到地层之中,灰飞烟灭。
“该死的,彭七!”看到眼前的景象,郑东霆也顾不上自己已经筋疲力尽,身子犹如一条离弦之箭,朝着彭七一人一马疾驰而去。
彭七纵马来到地缝之前,那匹黑鬃马虽是畜生也知道前面是条死路,在千钧一发之际,整个身子人立而起。但是此刻的彭七却声嘶力竭地狂吼一声:“杀!”整个身子朝前一压,连人带马,朝着地缝深处落去。
“彭七!”郑东霆就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地缝前,猛地一探手,一把抓住黑鬃马的马尾,生生往上一提。
彭七连人带马的重量何止千斤,再加上郑东霆疾奔了一昼夜,内力已接近油尽灯枯,却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只见他身子一抖,整个人被彭七的马一带,眼看着也要掉下地缝。
“师兄!”在他身后突然响起了祖悲秋杀猪一般的尖叫声。他心头一凉,暗暗晦气自己在这个世上听到的最后声音竟然是这个师弟撕肝裂肺的叫喊。就在这个念头刚从心头升起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双脚被一双肥嘟嘟的手掌攥住,接着一股磅礴的大力山洪暴发一般涌来,他整个人一刹那飞到了空中,彭七和那匹膘肥体胖的黑鬃马也同他一起上了天。紧接着只听得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彭七、黑鬃马还有他自己跌了一地。
他来不及细想,将仍然昏头胀脑的彭七从地上抓起来,丢到黑鬃马背上,用力一拍马臀,让这匹马带着主人朝东南飞奔。自己一把抓住奇迹般将自己救下来的祖悲秋也朝着东南跑去。
地震的余波在南五台的观音台前戛然而止。高扬四散的烟尘笼罩了整个山脚,但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大地震颤已经悄然消逝。
直到此刻郑东霆才放下心来,转过头对祖悲秋问道:“师弟,你的轻功是什么时候练成的?喂,你这可不厚道啊,明明会轻功还让我驮了一路,这不是把我当马骑吗?”
“师兄息怒,我的轻功有的时候灵,有的时候不灵,刚才看你们生死悬于一发,我一着急突然就使出来了,现在让我再使又不行了。”祖悲秋缩头缩脑地说。
郑东霆大度地摆了摆手,放过了他,转头开始仔细打量仍然伏在黑鬃马背上一阵又一阵打着酒嗝的彭七。
“师兄,这位彭兄弟似乎喝醉了,身上有很浓的酒气。”祖悲秋一本正经地说。
“我知道……”郑东霆双手往身前一摆,不耐烦地说,“别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似的。”
“师兄……”祖悲秋凑到他的身旁,将彭七手中的红色战旗递到他眼前,“他是在青楼里喝的花酒。”
“你又知道了?”郑东霆不服气地问道。
“师兄,你看这杆旗……”祖悲秋说到这里,胖脸一红。
郑东霆一把将战旗从祖悲秋手里抢过来,放在眼前一看,顿时惊得环目圆睁,眼珠子差点儿掉到地上:“这……这是肚,肚,肚兜!”他转头望向祖悲秋,一瞬间,二人的脸色都是煞白。郑东霆一个箭步蹿到彭七马前,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拉下来,将肚兜举到他的面前:“彭老弟,你疯了,你娶的可是皇亲国威,这才几天啊?就出去嫖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彭门想想啊。”
“就是啊,彭兄弟,你妻子会多伤心啊。”祖悲秋满怀感慨地说。彭七一把推开抓住他衣领的郑东霆。凛冽的山风迎面吹来,他青红相间的脸色瞬间变得蜡黄,猛然弯下腰,张口狂吐出一地苦水。
“咳咳咳,”吐了一地的彭七此刻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惨笑一声,“她会伤心?她巴不得和我分开,好找她心头真正的相好,她巴不得我永住青楼不回家!”
“竟有这种事!”郑东霆顿时怒火万丈,“这个女人好不知羞。堂堂郡主背夫偷汉,当真是闻所未闻f这个相好是谁,这种人如何能留,当杀则杀!”
“师兄,且慢……”祖悲秋被这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阻止。谁知道郑东霆的话音刚落,彭七突然直起腰身,一只手从怀中翻出一把牛耳尖刀,猛地抵在郑东霆的咽喉上,另一只手宛若老虎钳子般紧紧揽住他的脖子:“郑兄所言极是,这种人当杀则杀!”
“唉,师兄,刚才他喊着要杀的那个人就是你,你怎么还要鼓他的火啊。”祖悲秋丧气地叫道。
“你这个混蛋!”郑东霆被彭七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瞪眼骂了一句,“谁叫你不早说!”接着他赔着笑转过头来,对彭七道,“彭老弟,冷静点儿,郡主偷的汉子不可能是我吧?”
“不是你是谁?自从那一日擂台上你使出‘夜落星河剑’击败弓天影,慧儿就再没正眼瞧过别的男人。”彭七怒目圆睁,犹如一只暴怒的雄狮,“一切的一切都怪你,为什么你不要论剑第一,为什么你不干脆娶了已经对你倾心的慧儿,到现在,所有的事都要我来承受!”
“我有我的苦衷啊!”郑东霆无奈地叫道。
“你一日不死,我就一日无法得到慧儿的欢心,郑东霆,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彭七手一抬,牛耳尖刀在夕阳下闪出一道艳光,就要插入郑东霆的咽喉。
“你杀!”郑东霆突然瞪眼大喝一声,吓得彭七手一扬,差点儿把刀丢在地上。
“瞧你那副熊样子,你还是当初那个簪花骑马、腰配七刀闯洛阳的彭七吗?歌舒慧不喜欢你就对了他奶奶的,老子是歌舒慧老子也瞧不上你’青州彭门豪迈传家,哪辈子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废!”生死关头,郑东霆豁出一切,破口骂道。
他的话宛若钢刀一般剜入彭七的心中,他拿刀的手一阵发颤,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满嘴钢牙狠狠咬在下嘴唇上,鲜血溅出,一双虎目痴痴流出两行泪来,泪水混着鲜血淌了下来,整个人仿佛中了邪一般怔住了。
趁他发怔的工夫,祖悲秋连忙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拿开尖刀,把郑东霆连拉带扯地从彭七臂弯里抢了出来。
双手空空如也的彭七长长出了一口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用手撑住地面,无力地说:“郑兄教训得是。我……我只是一”他说到这里,用手按住额头,一张脸涨得通红,浑身瑟瑟发抖,仿佛有一根钢针在刺着他的脑髓,“我只是嫉妒。嫉妒得发了疯、发了痴、迷了心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没事,没事……”看到他痛苦的样子,郑东霆也是一阵同情,他一把按住彭七肩膀,用力晃了晃。
“我……我娶她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我发誓一生一世对她好,和她欢欢喜喜快快乐乐过一辈子。我尽心尽力伺候她,费尽千辛万苦讨她欢心,但是她…她就连做梦都在叫着你的名字……呜……”说到这里,彭七仿佛崩溃了一般缩作一团,蜷在地上,头抵着地,号啕大哭。 “兄弟,你算是痴情了。”郑东霆看在眼里也是一阵心悸,他缓缓蹲下身来,凑到彭七身边,扶住他的胳膊,“但是……女人的心意……无常得很。你便是把心肝掏出来给她,她也未必念你的好。你无意中对她笑一笑,说不定她会记你一辈子。很多事情,咱们也只能随缘分,强求不来的。江湖儿女,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散了吧。一厢情愿的事……终是没指望的。”
彭七抿紧嘴唇,抬起身,狠狠点了点头,反手一把抓住郑东霆的臂膀,用力摇了摇。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见到彭七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远远躲在一边的祖悲秋这才放心走到身边,一把握住他的衣袖:“彭兄,我看你是个专心一意的人。如果你真的爱歌舒郡主就不要轻易放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你和嫂夫人终会在一起幸福过日子,我当与你共勉。”
“是啊,”郑东霆眼看自己刚刚劝彭七要看开,祖悲秋就来搅局,不由得一阵烦闷,“试试十年之后再作分晓。”
此刻的彭七似乎已经不想再提此事,他用力摇了摇头,散去颓丧之念,勉强振奋精神问道:“郑兄、祖兄,我从洛秋年那里知道关中刑堂遇到太行山的围困,就和他一起到长安来了。看你们这样子似乎是从刑堂冲出来的?”
“正是!”祖悲秋连忙抢着说,“你们可是要去救人?其他人呢?”
听到他的话,彭七脸色一红,将头摆到一旁,一副惭愧的神色:“哼,‘天下无头’柯偃月的名头太过响亮,虽然洛家召集了不少人,但是没人敢率领他们去解围。洛家小少爷洛秋年死活要找我大伯出头,一时又不知道哪里找。我气闷之余到安乐坊饮花酒,多灌了几杯黄汤,就跑出来撒野,让两位见笑了。”
“你的大伯可是彭大侠?”郑东霆问道。
“正是。”
“我们正是突围出来寻找彭大侠的!”祖悲秋惊喜地说,“听人说长安萧家和彭大侠关系甚好,所以我们第一站就是去长安找他。”
“嗯,既然这样,我陪你进城去找老萧。兄弟们,跟我走!”彭七转身将那匹黑鬃马拉到身边,神气十足地飞身上马,一勒马缰。这匹黑马嘶鸣一声,从地上忽悠悠地人立而起,在斜阳余晖照耀之下划出一条充满动感的剪影,仿佛从观音台顶即将升入天空的神龙,说不尽的威风凛凛。郑东霆、祖悲秋的脑袋随着黑马飞扬的身形高高扬起,接着又飞快地垂了下来。只见彭七一个倒栽葱,宛若一袋散了装的大米摔到地上。那匹黑马哧溜溜一阵欢快的嘶鸣,四蹄生风地跑远了。
“哎哟,疼,连这死马都不要我了。”彭七揉着屁股爬起身,晦气地骂道。
“眼看着要关城门了,我们先在观音台休息,等余震过后,明日再进城。”郑东霆将脸撇到一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木无表情地说。
这场席卷了整个终南山脉的地震倏然而来,气势慑人。整个太乙峰山石滚动,钟南东麓的刑堂所在地墙倒屋塌,一直在堂中血战的各派弟子和太行山贼均有死伤。在刑堂之外布阵的太行刀客没有房屋围墙的阻挡,被山上滚落的山石断松砸了个正着,也是死伤无数。
一时之间,终南山下哀鸿遍野,名门正派高手与太行山寨刀客的哀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尽管整个天地都已经风云变色,但是激烈血腥的战斗仍然在刑堂内持续进行,杀红了眼的太行刀贼与七派八家高手在乱石飞溅、地裂山崩的烟尘中此起彼落,刀去剑来,枪扎斧剁,锤舞鞭飞,横飞的暗器混合着到处溅射的砂石灰屑铺天盖地,叫人无处藏身。姬放歌带入关中刑堂围墙之内的闯殿营精锐不是殁于山崩地震,就是死于刀砍剑刺,尸体堆满于他周围。而在他们周围,天山、关中、浣花、海南、越女宫、少林弟子的尸体也堆积如山。围着他仿佛车轮一般轮番冲杀的连青颜、洛秋彤和梅清涟六目血红,越斗越狠,招法从战斗开始的犀利灵巧,变化到狠辣肃杀,现在已经三招中就有一招拼命,所有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姬放歌雁翎刀连挡连青颜三记杀手,一个旋身撤到战团之外,刚要施展刀罡,洛秋彤手中的长剑已经天外飞星一般迎面扑来。他根本来不及动催动刀罡的念头,只能勉力一竖刀,迎面撞开来袭的长剑。洛秋彤夸父神剑光华方隐,梅清涟的身影已经冲霄而起,暴雨流星般的数百枚棋子配合着夸父神剑的威势接踵而至。这三个女子久斗之余,互相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攻势越来越凌厉,令姬放歌暗暗心惊。就在他千辛万苦荡开所有暗器,飞越上高墙的时候,在他身后传来三弟莫相见惊慌失措的叫声:“二哥,大事不好,郑东霆、祖悲秋在南营大摆活人八阵,兄弟们死伤无数,五弟、八弟、十四妹战死。二贼突围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去了。”
“什么!”姬放歌虽然作恶多端,但是平生最重兄弟情义,听到这个噩耗,惊怒之下几乎张口喷出血来。他放眼一看,刑堂内虽然太行山寨的兄弟仍然在苦苦支撑,但是因为地震缘故,在墙外的兄弟死伤过于惨重,后援跟不上,此刻已经让七派八家渐渐占据了场上的优势,再继续下去,不免两败俱伤。
他当机立断,横刀一挥,击退连、洛、梅三人,昂首厉啸一声,威震全场:“兄弟们!我们撤!”所有的太行刀客同声暴喝一声,“是”展动身形,化为一片片四外流散的飞云,连绵不绝地跃出刑堂围墙,瞬间消失在众人眼中。
看着太行山人马潮水般退去,一直全力顶着姬放歌大半攻势的连青颜双腿一酸,忍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紫霜剑倏然插入身前土中,默默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躯体。
“连兄,我们顶住了。” 旁的梅清涟蹲下身,一脸喜色地说。
“你们都听到了吗?”洛秋彤的脸上一阵兴奋,“他们冲出去了,悲秋和郑捕头,还杀了太行那么多高手。我们真的有救了!”
“嗯。”连青颜青白色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欣慰的笑容。梅清涟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挺起身大声号令:“所有人打起精神,立刻清理战场!”
在她的指挥之下,好汉帮的齐忠泽、李无双开始在刑堂周围布置机关陷阱。刑堂的弓弩手在一番整顿之下重新恢复了战斗力,并被委派到各个机关陷阱的附近埋伏。各派中人也各自派遣精锐,来到梅清涟麾下听候调遣,大家齐心协力在半毁的刑堂围墙附近构筑起了一道新的战壕防线,焦急地等待着郑东霆和祖悲秋的消息。
青州彭门长安萧
第二天清晨,彭七、郑东霆早早起身,分几个方向仔细观察了长安城周围的情况,直到确定没有任何余震的痕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各位,一切正常,我们赶快进长安!”郑东霆兴奋地扬声道。
“好!”彭七振奋地说,一转身就要下山,却看到祖悲秋呆呆地站在坡前,仿佛一具泥人像般痴痴傻傻地望着山下的长安城。
“师弟,走了!”郑东霆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却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只见他张口结舌,双眼圆睁,两行泪水汩汩地从他的小眼睛里奔流下来,顺着胖脸落在衣襟上。
“怎么了你?中邪了?”郑东霆问道。
“这……这是我见过最整齐、最对称、最中规中矩的城市。看,师兄!由朱雀大街为中轴线,整个长安城东西对称,皇城正南四列九行三十六坊,分毫不差,东西各有一列九坊,东西市划分成纹丝不差的井字形,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左右对称、分立两肩。东西市各占两坊之地,紧接着又是一列九坊整齐划一。整座城市就像棋盘般整洁利落,简直就是人间仙境。”祖悲秋热情洋溢地大声说。
“走吧,祖兄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彭七不耐烦地说。他上前拉了一把祖悲秋,却发现他仿佛僵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让我再看看。”祖悲秋颤抖地说,“我们在这里多呆一天不行吗?”
彭七瞪大了眼睛望向郑东霆,似乎在问他这个师弟是否是个疯子。
郑东霆苦叹一声,走到祖悲秋身边,一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师弟,你是不是看漏了,你看长安东南的曲江池,从城内突出一块,和长安西南角不对称。”
“呃……”祖悲秋双目之中神采一暗,缓缓叹息了一声。
“再看那兴庆宫,足足占了一又二分之一坊之地,和西边的居德坊不是对称的。”郑东霆又道。
祖悲秋整个胖脸都失去了光彩,失望地摇了摇头。
“群贤坊、怀德坊只占了半坊之地,而道政坊、常乐坊却有一坊之地,这不太对称吧?”郑东霆还不罢休,再次挑剔道。
“不要再说了,都被你毁了。”祖悲秋烦闷地一挥袍袖,气鼓鼓头也不回地下山而去。
彭七领着祖悲秋、郑东霆来到了关中萧府。这对师兄弟一路上闯过了太行山贼几十路的刀阵,在山崩地裂的地震中九死一生,还被彭七醉酒闹事耽搁了一整夜,如今他们看到关中萧府正门牌匾上那斗大的“萧”字,激动得泪花闪闪。
“哎呀,终于到了!”郑东霆和祖悲秋争先恐后来到萧府的黄铜大门前,双双抬手就要敲击。
眼看着他们的手就要落在门前的铜把手上,这黄铜大门突然间朝后一开,一个蓝衣身影噌地蹿了出来,和两人撞了个正着。郑东霆和祖悲秋连经大战,更在地震和活人八阵中搞到筋疲力尽,此刻被这人龙惊虎猛地一撞,顿时双双飞出两三丈,并肩躺倒,整个身子平铺在地上,半晌动不了。
这蓝衣人和郑东霆互望一眼,同时瞪大了眼睛:“又是你!”
就在这时,萧府大门内嘈杂声骤然大起,一个凌厉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萧重威,你给我出来,今天你不把七路萧家枪一百零五式的枪招由头到尾给我使全了,你就别想吃饭、睡觉、上茅房!躲哪儿去了?”
郑东霆、祖悲秋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抬起头来刚要说话,却被萧重威一手一个捂住了嘴巴,朝远处的彭七一使眼色,几个人一起在街道拐角一处矮墙后躲藏了起来。
那尖利的咆哮声由远而近,瞬间来到萧府的大门前:“萧重威,萧家一门英烈属你最没出息!洛阳擂上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莫使‘九天雷落鄱阳湖’,你就是不听,最后输给弓天影那叫一个丢人。就算是换我上去,也比你撑多三五个回合。你还配做一个男人吗?连个女人都不如!”
听到这个女子的声音,郑东霆挣扎着看了萧重威一眼,心中暗想:“这不是他老婆花紫英吗?我的天啊,在洛阳的时候就觉得这娘们儿厉害。看来那是出门在外还懂得收敛,原来在自个儿家里嘴这么狠。”
“萧重威,是个男人就给我冒个头,天天就知道东躲西藏,你以为你能躲一辈子吗?萧家枪一共只有七路,你个大男人学了二十年还记不全,我要是你早就买块豆腐自己撞死算了,活着都是浪费粮食!”
“萧家祖上纵横漠北,把突厥人都杀得缴了械,那是多大的威风!你现在凭你那杆银枪能灭得了谁?你也只能拿它晒晒衣服晾晾被子,你祖宗的人都被你丢尽了。”
“你就躲着我吧,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在我眼前出现,有你这样的夫婿算我祖上损了阴德,我倒宁可做了寡妇一辈子伴着块贞节牌坊,至少人家刻上去的东西能记一辈子。”
“记三招忘两式,知道的说你那是脑子,不知道以为那是漏勺!吃饭比别人多吃三碗,敢情都是从后脑勺漏出去喂了狗!”
听那花紫英骂得起劲儿,郑东霆和祖悲秋忍不住笑得脑袋发颤,可惜笑声都被萧重威狠狠地堵在了嘴里。二人转头望去,只见这位健忘的萧家公子此刻已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一旁的彭七看着他,似乎深知其中的原委,只是摇头叹息。
花紫英骂过一阵,看到天色已经擦黑,狠狠一跺脚,转头轰的一声关上萧府大门,人也消失在了萧府的深宅大院之中。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去远,萧重威这才缓缓放开郑东霆和祖悲秋,双手捂住了脸,整个人靠在墙角,低声抽泣了起来。
郑东霆和祖悲秋不约而同地止住了笑容,和彭七一起蹲在墙角,默默看着萧重威。这四个人就在这堵矮墙后面陷入了一片沉寂。
过了良久,萧重威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哑声道:“几位见笑了……”
“萧兄……”郑东霆抓起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一个爷们儿,怎么被自家的婆娘糟蹋到这步田地啊。”
“别提了,说出来都是眼泪!”萧重威哑着嗓子说道。
“师兄,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好可怕。”祖悲秋小声道。
“唉……”萧重威用力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她不这样。刚成亲那会儿我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仿佛蜜里调油,天天腻在一起,一刻都分不开。”
“后来怎么变成这样了?”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是在一起呆得太久,厌了,也许是天天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烦了,也许是发现我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样好,失望了,又或者三样都有一点儿。女人的心,我们男人不会懂。”萧重威蹲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答道。
“我看嫂子对你似乎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彭七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只不过是找个由头骂我。我这个健忘的毛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怎会不知。只是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找到我头上出气。”萧重威愤然道。
“女人嘛,每个月总有一两天心情差,忍了吧,兄弟。”郑东霆用力一拍萧重威的肩膀。
“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一两天,我以为忍一忍就会雨过天晴。渐渐地,两天变成了四天,四天变成了八天,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的心情只要阴天下雨、刮风打雷就会不好。天晴的时候,一朵云彩遮了太阳,立刻让她火冒三丈。一个月里没一个日子你不担心她会找你出气。坏心情变成了唯一的心情,倒霉的最后还是我这个做丈夫的。”萧重威说到这里眼圈再次红了起来,“动不动就说我健忘,说我没记性。我为什么会忘事儿,还不是被她吓出来的?”
彭七、郑东霆和祖悲秋陪他叹了会儿气,谁都不好再说一句话,只是摇头叹息。
萧重威诉了一番苦,心情似乎好受了些,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三位到长安来有什么事吗?”
“萧兄,”祖悲秋立刻急切地开口问道,“贵府的家主是否在长安?”
“我父亲?他老人家到东北去访友,可能月余才回。”萧重威道。
“啊,我们还想要找他询问彭求醉彭大侠的下落呢。”祖悲秋叹息一声,失望地说。
“你们找彭大侠是为什么?”萧重威好奇地问道。
“萧兄,你没听说过太行山贼围攻关中刑堂总舵的事情吗?”祖悲秋问道。
“没有啊,我说最近怎么没有南山镇的消息!太行山竟公然和全天下武林挑衅吗?”萧重威惊道。
“那可不,”郑东霆瞪大了眼睛,“柯偃月亲自来了,这事情闹大了,全天下除了彭大侠,没有人是那‘天下无头’的对手。” “这可是会轰动整个天下的江湖大战!”萧重威听到这里来了精神,“其实你们找到家父也没用,彭大侠和我们萧家失去联络已经二十年了,家父也到处找他呢。”
“那怎么办?我们必须立刻找到他啊!”祖悲秋焦急地说。
“莫担心,青州彭门准知道他的下落。”萧重威转头望向一旁的彭七。
“我要是知道还用来找你吗?”彭七双手一摊,摇了摇头,“我爷爷和大伯公已经有二十年没看见他了。二十年前他因为无意中泄露了彭门五虎断门刀的刀谱而心存愧疚,在青州祭拜祖先之后,破门而出,从此在江湖中失去了踪迹。没有人再见过他。大伯公病逝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拜祭。”
“这么说他不在青州?”祖悲秋焦急地追问道。
“绝对不在。”彭七斩钉截铁地说。
“这下难倒我了,如果彭大侠不在青州,那么他可能在这个世上的任何地方。”萧重威摇头叹息道,“我们也许找不到他了。”
“这可如何是好?太行山的围只能靠彭大侠来解啊。”郑东霆喃喃说。
“哎,我有个想法,你们想不想听听?”彭七抬头说道。
“说吧。”郑东霆此刻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听听他的高见。
“牧天侯在哪里,我大伯就在哪里。”彭七神秘地微微一笑,轻声道。
“此话怎讲?”郑东霆、祖悲秋、萧重威齐声问道。
“你们想啊,谁有本事从我大伯口中骗出五虎断门刀刀谱,不就是牧天侯吗?你说大伯何等英雄,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怎会不从牧天侯身上找回场子?”彭七问道。
“这么说,彭大侠在益州?”祖悲秋浑身一激灵,吓出一身冷汗。益州距离青州足有上千里,等他们到了益州,太行山早就把关中刑堂趟平了。
“且慢,”郑东霆一抬手,灵机一动,“二十年前,师父和南宫芸一直出双入对,他们谁从彭大侠身上骗走五虎断门刀谱都有可能,但依我看,反而是南宫芸的可能性更大。”
“为什么?”祖悲秋不解地问道。
“傻瓜,没听说过英雄难过美人关吗?”郑东霆瞪眼道。
“这么说,彭大侠还在关中?在长安?”祖悲秋惊喜地问道。
“不可能!”萧重威用力摇了摇头,“这二十年来我们萧家上上下下一直在寻找彭大伯的下落,大唐几百个州都差点儿被我们翻个底朝天,又怎会落下长安城。”
他这番话却引得郑东霆、祖悲秋、彭七同时抬起头来。
“灯下黑!”三人同时冲口而出。
“走吧。我们这就去找他。”郑东霆猛地站起身,一把将祖悲秋也拉了起来,接着一拽彭七的衣袖。
“慢!”萧重威见到他三人马上就要起行,急得连忙站起身,“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萧兄,这不太方便吧……”郑东霆颇为胆怯地朝着萧府望了一眼。
“求求你们,把我带上吧。”萧重威一把抓住郑东霆的手,“这家真的呆不下去了,天天又是被打,又是被骂,那婆娘是没准备给我留口活气儿啊。我要出走,我要自由,要去寻找另一种生活,你们救救我吧。”
祖悲秋看到萧重威的惨状心存不忍,不由得转头对郑东霆说“师兄,你看这事儿要不……”
“男人活到萧兄这份儿上,也真挺凄惨的,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成亲。”郑东霆满脸的悲天悯人,一把反握住萧重威的手,“得了,萧兄,就算上你一个。”
“多谢!噢,对了,我家里有家父当年寻找彭大侠的图像,我这就潜回家把它偷出来,这样我们找起来就会事半功倍。”萧重威一拍脑袋,突然想起。
“那还不去拿!”听到他有这件宝贝,三人忍不住齐声道。
十年错寻梦中人
经过与太行山艰难的对峙,待到夜深人静,关中刑堂之内负责巡逻的武林人士大半都感到神困气乏,很多人靠在地牢内的残垣断壁上打起盹来。在地牢内部临时搭建的卧室之中,静静躺卧着这些天来在与太行刀客激战中身负重伤的伤员。“千里朝云”鱼邀霞因为和天山派的亲密关系,被安置在天山派伤员的卧室之中,和霜咏梅、容可盈共处一室。每天晚间时分,连青颜和洛秋彤都会找出一点时间去探望她们,陪她们聊天谈心,并运功为她们疗伤。这一天也不例外。
但是今天天山派卧室之中却充满了骚动和喧嚣,不时传出一声轻微的惊叹。最后一阵异口同声的惊叫彻底打破整个卧室的静谧:“退出江湖?”
卧室之内,容可盈睁大了眼睛,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从床上直立起身来。连伤势最重的鱼邀霞也强忍胸腹间的隐痛,从床上撑起身来,却被连青颜和洛秋彤一把按住。
“连姐姐,为什么突然要退出江湖?”鱼邀霞在二人的臂膀间轻轻挣扎了一下,焦急地问道,“你现在在江湖中的地位如日中天,正是风光得意,这样突然退隐江湖,会让多少江湖儿女伤心失望?”
“青颜,邀霞说得不错,你现在是天山月侠,乃是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如果你退出江湖,黑白两道无人压制,都会经历新一轮权力争夺。”洛秋彤轻声道,“武林中可能会出现混乱。”
“是啊,连师姐,没有你带领我们天山派,我们会受人欺负的。”容可盈道。
“我突然间感到好累,累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连青颜麦色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憔悴,这让她健康而充满生气的肤色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她将腰间的紫霜剑轻轻解下来,放到鱼邀霞的床畔,“也许‘月侠’这个头衔从来就不适合我。”
“青颜,自从那一天姬放歌告诉你郑东霆十年前和太行山的过节,你就一直神思不属,到底是为什么?你和郑东霆之间莫非……”洛秋彤秀眉轻轻一挑,若有所悟地问道。
“郑东霆和太行山十年前的过节?”听到洛秋彤的话,鱼邀霞瞪大了眼睛,一把攥住连青颜的手,“连姐姐,他……郑大哥他就是……就是十年前救了姐姐和令堂的少年侠客?”
“什么少年侠客?到底是怎么回事?”洛秋彤、容可盈纷纷问道。
“各位姐妹,事到如今,我便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吧,此事在我心中隐瞒了近十年,是支撑我十年来在江湖闯荡的力量。但是今日之后,这件事对我已毫无意义。”连青颜一边说,一边解开头上的发髻,一头青丝瀑布般从她头顶倾泻而下,斜披在她的肩头,“十年前……”
一句十年前的感叹令连青颜的神思不由自主地回到并州黄土地上的那场血战。刀光绞着剑影,碧血混着黄沙,黑影缠着电光,所有纷乱芜杂的影像在这一瞬间充塞于她的脑海之中。她的记忆在这一刻陷入了乱流,几乎理不出半丝头绪。
唯一完整无缺的记忆是那曾经在无数次睡梦中出现的狂野剑歌,即使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喊杀声中仍然清晰可闻。
“十年磨得斩敌剑,今日把试在君前……”
“左旋溶得龙泉影……”
“右盘凝成碧海清……”
“魑魅魍魉排队来……”
“一并送入望乡亭……”
“左手拎起庆功酒……”
“右手斩下恶人首……”
“莫要哭求饶你命……”
“多行不义罪难逃……”
“来无影兮去无踪,人如猛虎马如龙,今夜尽收强人首,明日解却百千愁。莫问我身归何处,他朝再聚享清秋。” 每一声歌谣过后,都是一颗溅血的人头落地,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似乎要被恶人的鲜血染遍。扭曲残破的肢体七零八落地散伏在地上,无形中标示着弹剑而歌者行进的路线。那时的少年右手握着青锋剑,左手拎着酒葫芦,一边狂歌挥剑,一边仰头豪饮,只杀得满地山贼哭天喊地,四散奔逃。
当再一批太行响马山呼海啸般从四面冲上来之前,连青颜挣脱了母亲的手,赖在那少年侠客的身边不走。
“小丫头,不要呆着不动,跟着你娘亲往东跑。”
“小哥哥,你怎么办?”
“我挡住他们,你们快跑啊。”
“小哥哥,告诉我你叫什么,我想记住你的名字。”
“小丫头,咱们行侠仗义的,不会告诉你身家来历的,嘿嘿嘿嘿。”
母亲冲上来抓住她的手,连青颜身不由己地向远方奔去。在后方,数十个太行刀客将少年团团围住,刀光刺目,在夕阳的照射下散射出触目惊心的血光,少年瘦削的身影融入了这艳丽的光芒之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脖子上飘飞的红巾在风中猎猎翻卷,在一片光明中标示出他在敌阵中的身影,到最后,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剧斗中的纠缠,那条红丝巾随风飞来,悠悠落在她的面前,被她从地上捡起,紧紧攥在手中。一滴眼泪掉在连青颜手中摊开的红丝巾上,溅起一簇晶莹的水花。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位天山派的女弟子都被连青颜讲述的故事所深深吸引,久久说不出话来。就算是已经知道事情经过的鱼邀霞,如今再次听来仍然感到心荡神驰,不能自己。
“所以你一直想要寻找的少侠就是郑大哥,你终于找到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半晌过后,鱼邀霞第一个开口道。
“是啊!”洛秋彤等人纷纷道。
“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他当年狂歌挥剑的样子。”连青颜轻声道,“我开始苦练内功,苦练剑法,决心凭自己的本领到江湖中寻找他的下落。我……我不是一个天生的侠客,我只是想,物以类聚,当有一天我能够成为天下有名的侠客之后,我自然而然就会找到他。”
“你当初并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成为‘天山月侠’的?”洛秋彤难以置信地问道。
连青颜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你退出江湖是因为郑东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感到失望?”洛秋彤一针见血地问道。
“我……”连吉颜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郑大哥是个极好的人,古道热肠,正直质朴,虽然因为江湖规矩所限不能施展一身武功,但是却仍然急公好义,我从未后悔自己和他兄弟相称。但是……”说到这里,她抬手将披在肩上的长发往身后一撩,长长叹息了一声。
“但是什么?”洛秋彤、容可盈和鱼邀霞忍不住同声问道。
“但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哥哥,有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仿佛可以单凭手中三尺青锋,扫平天下妖魔。他的剑歌豪气干云,他的剑法神出鬼没,他除暴安良不图回报,济困扶危却不留姓名,他的笑容仿佛阳光一般灿烂夺目,笑声畅快得就像是刚开坛的烈酒。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象他真正的样子……”连青颜缓缓站起身,走到卧室放置油灯的本桌旁,轻轻垂下头去,羞涩地抚摸着鬓角的秀发。
“你把他想象成什么样子?”容可盈好奇地问道。
“你花了十年时间想象出来的样子,一定非常特别。”洛秋彤站起身,来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臂膀。
“让我来猜猜,一个施恩不图报的大侠客,特立独行,玉树临风?”鱼邀霞微微一笑,娇声道。
“他喜欢穿黑色的衣服…”连青颜忽然轻声道。
她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微微一愣。
“……黑色的大氅,漆黑的头巾,连他的剑鞘都是黑色的。”连青颜的声音渐渐高扬了起来。
“你连剑鞘的颜色都替他想好了?”洛秋彤忍不住失声笑道。
“难道你从没梦想过真命天子的模样吗?”连青颜转头分辩道,“那时的我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女孩子什么都敢去想,什么都愿意去想。他有清瘦的脸颊,俊朗的面容,明亮的眼神,深邃的目光,颀长的身形,飘逸的长发、开朗的性格。他施展轻功的时候,喜欢迎风疾驰,享受风吹衣襟的动感,好像整个天地都在迎接他的到来,他好酒,但是从不饮醉,喜欢骑在马上畅饮,对着日月干杯。他不喜欢小桥流水的风景,酷爱大漠黄沙,戈壁绝。地。他喜欢施展轻功在人间死地疾驰而过,享受那独一无二的静寂和荒凉。在那里他陷入沉思,尽情冥想,总会领悟到更高一层的武功。他惩凶除恶,济困扶危,虽千万人,亦无所惧。剑光所至,群雄低头,单人孤影,所向无敌。他至情至性,情深义重,一旦心有所属,必会倾力以赴,为了心爱之人,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决不皱眉头。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在他身上想象一些新的东西。渐渐地,他已经变成了我心中一个不容触动的神祗。也许……”说到这里,连青颜微微停顿了一下,浑身微微颤抖,似乎无法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屋子里的姑娘们都被连青颜描绘出来的少年豪侠形象所感染,痴痴呆呆地半晌说不出话。
“也许你并不希望自己最后能够找到他……”良久之后,洛秋彤忽然开口悠悠说道。
连青颜身子轻轻一震,却没有回过头去。
“这些年来,你早已经知道,这样一位少侠只能永远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当你真正找到他的时候,也许他只会让你失望。这样完美的人……”洛秋彤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不会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
“我早就知道这是痴心妄想。”默然良久,连青颜开口道,“我的心里已有准备。也许他已经有了红颜知己。我不求他任何东西,只希望能够远远地看他一眼,知道他仍然活在这个世上,正在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这就够了。也许他已经死了,那么我希望能够在他的坟前上一炷香,向他倾诉我对他十年的相思。如果……如果他没有死,也没有婚娶,虽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但至少身上有一丝我倾慕的气质,我希望能够嫁给他,一生照顾他,和他在一起。”
“郑大哥很好啊,”鱼邀霞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说,“至少他的剑法是我见过最动人的!”
“你这个小傻瓜!”连青颜飞快地转过身,用右手食指狠狠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见到好看的剑法就不要命。郑大哥是牧天侯的徒弟,自然有一身好剑法。当年牧天侯就是靠这一身本领,误了一个又一个好姑娘。我们天山派的叶婷师叔、关中剑派的南宫芸都是他的牺牲品。”
“郑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啦,你也说他很正直、很质朴的。”鱼邀霞不服地说。
“我并没有说他不好。”连青颜轻轻抚了抚她头发,“只是他……”
“他有一张硕大的黄脸、一双无神的环眼。”天山派小师妹容可盈咯咯一笑,娇声道。
“女孩子的领口开得低些,他的眼珠子就陷到下眼皮里去了。”洛秋彤阴损地接过话头,“他施展轻功时喜欢顺着风跑,一遇到情况不对,没有人比他跑得更快。他不喜欢大漠北国,最喜欢的就是南五道的繁华奢靡。行侠仗义他做不到,最多就是躲在墙头放放冷箭。江湖上是个人混得就比他风光,他见到谁都要点头哈腰。最要命的就是……”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年纪轻轻的鱼邀霞和容可盈,犹豫着收住了话头。 “最要命的是什么呀?鱼邀霞焦急地问道。连青颜微微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不说话。”洛秋彤禁不住人催促,只得老实说道:“他的平生志愿是娶十二房妻妾,说是怕呆在一起久了会腻,所以一年只可相见一个月。”
“啊,真是个臭男人!”洛秋彤的话令郑东霆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尽毁,鱼邀霞愤愤地一砸床角,气鼓鼓地嘟起了嘴。
“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原配夫人一定要逆来顺受,无论他娶上几房妻妾都不在意。”连青颜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就算我想要嫁给他,恐怕亦不符合他的标准。”
正在众人聊得起劲之时,天山卧室的房门突然一响。连青颜猛地站起身,从床上一把抽出紫霜剑,抬手推开门去,却发现门外痴呆呆站着关中掌门梅清涟。
“义妹 ”连青颜失声叫道,随即一眼瞥见自己仍然披在肩头的秀发,立刻恍然大悟,连忙急声道,“义妹,听我解释 ”
梅清涟没有等她将话讲完,已经扬起手来,狠狠一掌打在她的脸上,顿时令她半张俏脸红肿起来。她那一双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此刻已经被滚滚的泪水盈满,映射着房门内幽暗的灯火,发出晶亮的光芒。
“连青颜,你骗得我好苦……”梅清涟的语音哽咽,已经不能成声。
“对不起,义妹,我并不是存心欺骗,只是我连家有自己的苦衷。”连青颜慌忙说道,抬起手来想要抓住梅清涟的手掌。
梅清涟一把甩开她的手,愤怒地说“谁是你的义妹?我真的好傻,整整五年来我对你念念不忘,以为自己碰上了真命天子。谁知道……谁知道到头来竟是如此一个笑话。好一个大唐的花木兰,竟然将我戏弄于股掌之间!”
连青颜内疚地低下头,沉声道“义妹对我的心意,我也是在地牢中才被郑大哥一语道破,这些天我一直想要找个机会和你说清楚,但是……太行山邀战频繁,一直没有机会。”
“不必再说。”梅清涟奋力一摆手,厉声道,“连青颜,你我互有救命之恩,从此两不相欠,今后相见,便做陌路之人吧。”
“义妹……”连青颜还想再说,梅清涟已经身形一展,消失在夜色之中。
二十年后青州虎
“阿嚏——!”郑东霆狠狠打了一个喷嚏,拾起袖子擦了擦鼻涕。
一直向远处眺望的祖悲秋突然兴奋地说:“来了,来了,他来了!”
三个人同时朝前方望去,只见一条黑影仿佛雄鹰一般几个起落,便来到他们面前,原来是一身黑色武士装的萧重威。
“萧兄,彭大侠的画像你从家里拿出来了吗?”祖悲秋担心地问。
“噢,我拿来了。”萧重威从怀中取出一张画像,面朝众人双手一展。画像中的大汉浓眉大眼,宽脸虬髯,鼻直口阔,煞气直冲华盖,看上去威猛雄壮,气势不凡。在他宽大的脸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浅浅的疤痕,显示着他所经历过的激烈搏杀。
“不愧是天下第一侠,看着画像就能够想象当年他横扫群邪的威风煞气。”郑东霆一看之下,顿时点头赞道。
“真吓人,跟门神似的。”祖悲秋胆怯地小声道。
“胡说!”郑东霆、萧重威和彭七同时瞪眼道,吓得他往后连退了四五步。
郑东霆一把从萧重威手中夺过画像,小心地揣在怀中,朗声道:“各位,既然万事俱备,这一次在长安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彭大侠!”
晌午时分的京城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市井之中不但充塞着大唐本朝的普通百姓,而且夹杂着波斯、大食、突厥、回鹘、吐蕃等各国居民,充满了多姿多彩的异域风情。
“长安城居然这么热闹,比起洛阳丝毫不差。”祖悲秋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不禁说道。
“那当然,毕竟这是咱们大唐的首都,怎会让陪都给比下去。”长在长安的萧重威与有荣焉地说。
“我们应该从哪里找起?长安城这么大,如果我们一坊坊地找,肯定是来不及的。”郑东霆皱眉道。
“去东西市的酒坊去找,大伯是个好酒如命的人,酒馆里一定能找到他。”彭七灵机一动,开口道,“如果他在长安的话。”
萧重威摇了摇头“东西市酒坊不多,就算有几个,都是给皇亲国戚开的,彭大侠一生最恨与权贵为伍,他是不会去东西市的。”
“那就在其他坊里找一找。”郑东霆道。
“长安百余个坊里,八成都有酒肆,每坊一个到十余个不等,要找起来,恐怕一个月都未必能够找全。”萧重威面露难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莫非我们不用找了,”郑东霆怒道。
“正是,我们只能凭运气先找着,说不定天可怜见,第一间酒坊就让我们寻到大伯。”彭七无奈地说。
就在这时,祖悲秋突然看到街边一间店铺的旗幡上写着斗大一个“当”字,旗穗上悬着一个非常眼熟的铜钱信物。他双目一亮,转头问道:“萧兄啊,你看这个当铺是不是年帮夏坛开的?”
萧重威走到他身边,定睛一看,笑着点点头:“不错,长安城的当铺有九成是年帮开的。这几十年来年帮夏坛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洛阳一路做到了长安。帮里的手下都忙不过来了,经手长安生意的已经不是帮会中的江湖人士,而是一些本分的生意人。”
“师兄,彭大侠既然是好酒如命之人,这长安酒钱应该不便宜吧?”祖悲秋回头问郑东霆道。
未待郑东霆说话,萧重威已经感慨了一声:“长安城里别说是酒,就算是米钱都比别的地方贵上好几倍。”
“彭大侠可会做生意?”祖悲秋转头问彭七。
“他可不是做生意的料。”彭七大摇其头,“大伯一辈子没做过生意、走过镖。”
“那他如果想要筹酒钱,只能去当。”祖悲秋分析道。
他说到这里,其他三人都已经明白过来“你想要查当铺?”
“不错,你们想,彭大侠到哪个铺子喝酒,铺子的伙计未必记得,就算记得也未必和我们说。他今天去这问,明日去那间,毫无踪迹可循,如此追查只是浪费时间。如果去追查当铺典当的物品,有根有据,清楚明白,彭大侠的行踪经此一查,便可呼之欲出。”祖悲秋道。
“妙计,妙计!”郑、萧、彭三人惊喜地齐声道。
“我和夏坛主在洛阳做生意的时候打过交道,我想年帮的人应该会给我几分面子,就从年帮的当铺查起,定会事半功倍。”祖悲秋说到这里,胖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好样的,不枉师兄我千辛万苦从太行刀阵里把你驮出来。”郑东霆兴奋地一拍他的肩膀。
年帮长安丰乐坊的当铺乃是整个长安城最大的当铺,位于都城正中心,位邻朱雀大街,距离东西市都不远,通商便利。当铺的掌柜同时也是整个长安城年帮各分店的总管事。所以祖悲秋的大名,别人可能不知,但是这位大掌柜却知之甚详。祖悲秋刚一报出姓名,这位大掌柜已经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原来是名震大江南北的‘天算子’祖公子。久仰大名!在下年帮长安大掌柜张义安,多多指教。”张大掌柜连连拱手道。
祖悲秋向他抱了抱拳,开门见山地问道:“张掌柜可知贵帮夏坛金坛主被太行山贼困于关中刑堂,生死悬于一线?”
张大掌柜闻言大惊:“金坛主出事了?祖公子见谅,在下虽然身为年帮手下却并非江湖中人,对于本帮的江湖恩怨并不熟悉。”
“我们到长安来是要寻找‘天下第一侠’彭求醉彭大侠,只有他才能解救危局。我们需要你们年帮的全力协助。”祖悲秋煞有介事地说道。
张大掌柜虽然在长安打滚多年,但是事关年帮坛主生死的大事还是第一次遇到,立刻紧张地点头道:“祖公子乃是金坛主的生意朋友,你的话想来是不错的,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帮忙。”
祖悲秋神色严肃地说“我需要你将查仓的令牌交给我们,我们要清点贵号在长安所有店铺的典当物品,以此查询彭大侠的下落。”
张大掌柜面露难色:“祖公子,你这是要查我们店铺的老底啊,这没有总坛的指令,我也不敢轻易作主。”
祖悲秋从怀里拿出一袋装得满满的南珠,随手丢在了柜上。
“两个令牌够不够用?”张大掌柜手脚麻利地从柜下抓出两枚令牌,塞到祖悲秋的手中,“不够再来拿。”
四人兵分两路,郑东霆和祖悲秋从城西开始查起,而彭七和萧重威则去了城东。在翻查过程中,最兴奋激动的要数郑东霆。他自从行走江湖以来,一直都是在当铺典当物品,从来没有在当铺的货库里赎回过什么东西。如今他能够亲自钻到当铺的货库里东挑西拣,这简直就像一直梦想有一个小糖人儿的孩子突然掉进了糖窟窿里。
“哈哈,当田当地当房产我都见过,这位居然连锅都当了,真是不想过日子了。”郑东霆举起一口大铁锅笑道。
“师兄,严肃点儿,咱们办正事儿呢。”祖悲秋一边全神贯注地翻查着库房中的典当物品,一边说道。
“我知道啦。”郑东霆将铁锅随手丢到一边,开始翻找其他货柜。
就在这时,祖悲秋突然扬声道“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郑东霆连忙凑到他身边,定睛观看。祖悲秋转过身,将手中一把精钢锻造的长刀递到郑东霆面前,沉声道:“师兄请看。”
郑东霆接过长刀正反一看,没见到任何文字,不禁一怔。祖悲秋道:“看刀柄。”
郑东霆将长刀倒转过来,凑到眼前细看,方才看到刀柄的正下方刻了一个小小的彭字。
“老天,这也叫你看见了。”郑东霆拿起刀迎风一抖,发出扑棱棱的声音,“不错,这是彭大侠自己打造的长刀。够轻,够韧,折起来也方便,好刀。”
“这是我们发现的第四把刀了。”祖悲秋从怀中拿起从张大掌柜那里取得的当镝方位图,将所在当铺的位置标示在图上,“如今我们在永达、丰安、昌明、光行四坊当铺都找到了彭大侠的佩刀。”
“彭大侠喜欢揣着七把刀上路,当年他失踪的时候估计也是腰佩七刀。现在我们找到了其中四把,如果彭七和萧霉威把剩下的三把刀找齐,会怎样?”郑东霆问道。
“根据这七个当铺的地点,我们可以基本上确定彭大侠的活动范围,这样就可以从这几个地点所圈出的地域开始找起。”祖悲秋沉声道。
“但是都二十年了,他还会不会在这儿?”郑东霆为难地问道。
“他应该不会离开。你看……”祖悲秋伸指一弹郑东霆手中的单刀,“他每次进当铺都只当一把佩刀,说明他十分爱惜自己随身佩戴的兵刃,不忍心一次当空,也许他希望有一天他仍然能够把刀赎回来。每次典当的时间都相差数月到一两年,说明他很可能在长安城内找了些活干,但是仍不足以支付他的酒钱,令他不得不典当成名兵刃,换些酒钱。”
“这哪里还是堂堂天下第一侠,简直成了普通老百姓。”郑东霆摇头叹息道。
“大侠也得吃饭,钱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祖悲秋耸了耸肩膀。
和彭七、萧重威在约定的时间会合后,祖悲秋和郑东霆大喜过望,因为彭七的身上果然多了三把精光闪烁的长刀。
“看来你们也大有斩获!”彭七看到郑东霆腰间的四把长刀,也兴奋地叫了起来。
“快快把这三把刀所在当铺的地点给我!”祖悲秋迫不及待地问道。
萧重威连忙道:“是在安善、大业、保宁三坊。”祖悲秋飞快地将三坊方位标画在手中的地图上,接着将七个坊区连接在一起。彭七、萧重威和郑东霆一起将脑袋凑过来,在地图上仔细观看。
“这下子容易多了,除了这七个坊区,我们只要去道德、开明和兰陵三坊就可以了。”郑东霆看着这几个坊区所圈出的范围兴奋地说。
“不用去开明和兰陵。”萧重威开口道,“开明坊、兰陵坊人迹罕至,尽是阡陌废墟,不会有人在那里开酒楼。我们只需从道德坊开始查起。”
道德坊东西两门各有数家酒肆。时值午后,三百声街鼓响过,所有店铺早已开门营业,各个酒肆人满为患。郑东霆等四人拿着彭求醉的画像挤在人流之中,向忙得焦头烂额的酒肆伙计探听消息,却一无所获。
“彭大侠可能会易容改扮也未可知。毕竟他是退隐江湖,并不想和江湖同道见面。”在白忙了半天之后,郑东霆忽然道。
“易容改扮可不是省钱的活计,他有那么多钱吗?”彭七反问道。
“嗯……确实。”郑东霆缓缓点头。
“也许我们应该在酒肆附近的必经之路等一等,说不定能够等到彭大侠。”祖悲秋想了想说。
“这不是守株待兔吗?”郑东霆挠了挠头,“我们真的没时间了!前前后后快两天了,再不赶快找到彭大侠,就不用再找了,干脆去南山镇收尸吧。”
正说话间,萧重威突然一把攥住郑东霆的手腕,用力一捏。这一捏的力道宛如山洪暴发,郑东霆只感到骨骼嘎吱吱一阵乱响,差一点就要碎成数块。
“萧兄,我的手腕可不是你的银枪!”郑东霆咧着嘴低声道。
“彭……彭大侠!”萧重威颤抖地抬起手来,朝着酒楼一角的雅座上一指。
“什么?”其他三人大惊之下,齐齐朝着萧重威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酒楼靠窗的座位上,一个浑身黑衣的大汉正面朝众人而坐。此人浓眉大眼,宽脸虬髯,鼻直口阔,满脸刀疤,浑身煞气,活脱脱就是从彭门画像中跳出来的彭求醉。只见他一身朴素的黑色武士装,脚畔靠着一顶墨绿色的斗笠,披着灰黑色的大氅,系着灰色的领巾,腰间系着硕大的白巾,脚上打着高高的绑腿,一副风尘仆仆的行者模样,正符合彭求醉万里行侠的风骨。
郑东霆只感到头重脚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子上。他扶住头想要找一处墙壁靠一靠,谁知道却和摇摇欲坠的萧重威撞在了一起,同时摔倒在地。彭七想快步抢上前和自己的大伯相认,但是脚底下一打绊,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和郑东霆、萧重威摔在一处。
“彭……彭大侠!”郑东霆仿佛喝醉了酒一样,眼前直冒金星,在地上东倒西歪地挣扎了许久,才从与彭七和萧重威的纠缠中摆脱了出来,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想要冲上前,却被祖悲秋肥胖的身子挡了个结实。
扑朔迷离计中计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锦绣衣衫,满脸涂着白粉的富贵少年在几个家仆的簇拥下一摇三摆地来到这位黑衣大汉面前,傲然一站,朝着大汉身前桌上摆放的一把破旧长刀一指:“就是你要卖刀给我吗?”
这大汉嘿嘿一笑,低声道“不错。”
富贵少年一阵冷笑,从桌上捡起这把长刀,左右看了看:“这把刀已经生锈了,你说它削铁如泥,岂不是痴人说梦?”
这个时候,彭七和萧重威也已经千辛万苦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冲过去拜见彭求醉,却被郑东霆拦住。
“两位且慢,彭大侠正在向这个富贵公子骗酒钱!”郑东霆拉住他们, 笑嘻嘻地低声道,“看好戏吧。”
“难道是真气断刀的老套路?”彭七探头望去,小声问道。
“好像是呢。不知道这次倒霉的是哪一家的富家子。”郑东霆笑道。
“彭大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拘小节。”萧重威兴奋地说。
几人正在议论纷纷,那边好戏已经开锣。只见彭求醉拿起桌上那把生锈了的长刀,冷笑道“真正的神兵利刃往往晦暗难明,所谓‘大巧不工’,就是这个道理。”
“哼,如果这真是一把好刀,就和我这把缅钢打造的海南青锋比一比刃口。”话音刚落,这位富家公子从腰畔抽出一把闪烁着青蓝光芒的长剑,夺地一声插在彭求醉面前的桌上,“如果你这把刀砍不断这剑,别想我轻饶了你。”
彭求醉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那把生锈的长刀,轻描淡写地横空一斩,发出一记轻盈的风声,那把百炼精钢制成的长剑顿时应声而断。
“喔!”躲在酒楼角落的郑东霆等人看到彭求醉露出这手功夫,无不交口赞叹。
“不愧是彭大侠,一把烂铁刀能像切豆腐一样砍断缅钢剑,这手鹤神混元功当真了不起。”萧重威感慨地说。
“彭大侠就是彭大侠,连骗人都这么英姿飒爽。”郑东霆崇拜得五体投地。
“难怪大伯能在长安混这么多年,有这手行骗功夫,到哪里不是满载而归?”彭七笑得满脸开花,比娶媳妇还要高兴。
这边说得高兴,那边的戏也接近了尾声。富贵公子将一大袋上等的南珠恭恭敬敬地摆到彭求醉的桌上,兴高采烈地拿起桌上的烂铁刀,带着几个仆人一路载酒高歌而去。
彭求醉冷笑一声,将桌上的珍珠揣入怀中,继续凭窗饮酒,就仿佛刚才的买卖只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闹剧。
“行了,现在咱们快快去见大伯吧!”看到富贵公子已经走远,彭七急不可待地说。郑东霆和萧重威连连点头,却被祖悲秋一把拦了下来。
“干什么,师弟?”郑东霆不耐地问道。
“不妥!”祖悲秋皱眉道。
“还有什么不妥?”郑东霆火冒三丈地问道。
就在这师兄弟一耽搁的片刻,另外一位浑身华服的少年公子三步两步冲到彭求醉的面前,一掸衣衫,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过顶,沉声道:“晚生江南仁义庄少主洛秋年,拜见彭大侠。”
“什么彭大侠?”彭求醉将头转到一边,装作不解地问道。
“彭大侠,刚才您运鹤神混元功以一把烂刀力断缅钢剑,此乃您赖以成名的断刀绝学,晚辈早有耳闻,如今一见之下,当真闻名不如见面,令我大开眼界。”
彭求醉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问道:“最近有人在长安城东西两市悬赏万金来找我,便是你吗?”
“正是晚辈!我洛家收到消息,彭大侠二十年前在关中失去踪迹,现在可能归隐长安,所以我日夜兼程,率众来到长安,发动长安城内洛家各个店铺的伙计四处打探,天可怜见,终于让我找到您老人家了。”说到这里,洛秋年激动得泪流满面,语声哽咽。
“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找我,想来是有大事了。”彭求醉浅浅地抿了一口酒,沉声道。
“彭大侠,我洛家历年来都有细作在太行山寨潜伏,最近我洛家收到飞鸽传书:太行山三十六刀堂全部出动,合围关中刑堂,各大派首脑危在旦夕,家姐洛秋彤也处于危境。我洛家和太行山家仇不共戴天,决不能袖手旁观。家父现已动员了各个分庄共计一千庄丁、数十洛家高手集结于渭水畔,整装待发。但是太行山贼势强大,我洛家一隅之力实无力抗衡,望彭大侠能够重出江湖,率领我洛家和太行山决一死战,解救武林危难,扫平太行贼焰,为我北国百姓造福。”因为过于激动和焦急,洛秋年的话说得仿佛爆豆一般飞快,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双眼翻白,几乎闭过气去。
“事关武林公益,我彭求醉岂会坐视不理。”彭求醉听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可惜,我在长安城还有一些未了之事,待一切了结之后,我自会随你等前去。”
“彭大侠,救人如救火,七派八家五大帮危在旦夕,每一刻的耽搁就是一条人命的消亡,晚辈斗胆请问彭大侠有何事未了,我洛家愿效犬马之劳。”洛秋年沉声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赌债未清。本来我可以处理完太行山之后再来担心赌债,不过‘天下无头’柯偃月和我的武功半斤八两,咱们谁活得下来都难说,所以还是提前清一清较好。”
“敢问彭大侠还差多少才能偿清赌债?”洛秋年连忙问道。
“不多,也就七万两白银。”彭求醉淡淡地说。
洛秋年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把厚厚的飞钱,恭恭敬敬地摆到彭求醉的面前:“这里是十万两白银的飞钱,连本带利足够偿还债务,请彭大侠笑纳。”
彭求醉拿起飞钱看了看,微微一笑:“罢了,待我还债之后,和你在明德门南的观音台相见。”说着伸手便要将这叠飞钱揣入怀中。
“哎呀,完了,合着我们白忙一场,让洛家先把彭大侠给找着了。”看到洛秋年兴奋得意的神色,郑东霆感到一阵扫兴,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就是,早知道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从长安跑到青州,又从青州跑到长安。”萧重威也忍不住说道。
“你们就是小气,”彭七不满地说,”怎么了?能够见到我大伯不好吗?天下第一侠,你们以为一辈子能见几次啊?
“那倒是!”郑东霆和萧重威闻声精神一振,点头道。
“你们怎么都没看出来?”祖悲秋突然开口道,“这个彭大侠是假的。”
“啊?”郑、萧、彭三人大吃一惊,齐刷刷地将头转向祖悲秋。
郑东霆一把掏出怀中的画像,对着眼前的这位彭大侠看了又看,满心不服地问道:“怎会是假的!这脸,这胡子,这身架,这气派,不会有错。”
“就是,”彭七接口道,“还有这身功夫,除了我大伯还有谁使得出来……”
“我仔细看了,祖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缅钢剑,这种东西我以前看见过,不会有错。”萧重威也点头道。
祖悲秋一把抓过画像,一指人像的左耳“你们看,彭大侠的左耳耳垂缺了一小块肉,你们再看这个黑衣大汉的左耳。”
三人抬眼看去,只见那位“彭大侠”的左耳耳垂果然圆润饱满,毫无损伤。
“咳,不就是多一块、少一块的事儿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多了一块肉就不是彭大侠了?”郑东霆不满地问道。
祖悲秋将画像收起来,小声说“师兄,如果耳朵上多一块肉,现在少了一块,这是可能的。如果耳朵上少了一块肉,现在却多了一块,这怎么可能?”
听到这话,郑东霆微微一愣,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只得茫然回头再次向这个“彭大侠”望去。
这个时候,“彭大侠”已经站起身来,和洛秋年告别,准备寓席而去。突然间一阵喧哗声从楼上传来,只见几个酒楼的伙计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正追在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叫花子身后穷追猛打。
“该死的老乞儿!居然敢到我们金玉楼来骗酒喝,给我狠狠地打!”酒楼的掌柜从二楼大步走下楼梯,一边走一边恼怒地大声号令着。
这个满脸横肉的老叫花子一边抱头大呼饶命,一边跑到了“彭大侠”和洛秋年之间,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到了“彭大侠”的怀里。
这“彭大侠”没有料到胖乞丐居然出其不意地和自己撞个满怀,身子嗖的一声硬被生生撞了出去,一下子压在身前的桌子上,将桌面压得四分五裂。刚才收入怀中的那袋南珠飞了出来,倒扣在地上,顿时白花花的珠子散落一地。
洛秋年伏下身来,从地上捡起一枚珠子对着阳光一看,一张俊脸立时气得红中透紫。他一把将“彭大侠”从地上硬生生抓起来,厉声道“这些是鸟骨做的珠子!你到底是谁?”
“彭大侠”连忙道:“我真的是彭求醉,刚才那个富贵公子骗了我,那一袋假珠子……”他的话还没说完,洛秋年已经一把抓到他的脸上,只听得嚓的一声,一张做工精美的人皮面具顿时从这“彭大侠”的脸上撕了下来,露出了这个骗子的本来面目:一个獐头鼠目的瘦脸汉子。
“你可是下五门的千门闯将吴彦彬?”洛秋年火冒三丈,厉声道。
“哼!”吴彦彬冷笑一声,“想不到百密一疏,功亏一篑。算你洛秋年走运。”他从怀中掏出那把十万两白银的飞钱对准洛秋年面门一掷。洛秋年连忙松手一抓,却让这位千门闯将一个金蝉脱壳从他手中骗开了身,回身一个箭步蹿出了窗户。洛秋年飞奔到酒楼窗前,凭窗一看,楼下是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人早已不知去向。
酒楼上仍旧乱作一团,几个伙计兀自挥舞着棍棒追打那个无意中戳破骗局的老乞丐,桌面上的缅钢断剑随着桌子的破碎散落在地,映射着耀目的阳光,发出幽蓝的光芒。洛秋年俯下身,将断剑从地上捡起来仔细观看了一番,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道“奇怪,这分明是吹毫断发的好剑,难道那吴彦彬竟是一位内力精纯的高手?”
“不是的。”在酒楼的一角突然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洛秋年抬头望去,却发现说话的正是他们洛家的前女婿祖悲秋。
“吴彦彬所用的那把刀看似烂铁刀,实际上却是一把玄铁打制的宝刀,在刀身上涂了一层绿漆以作掩饰。玄铁乃天上陨星所熔,锋锐无比,即便是缅钢也能割断。他就是靠这把刀让你误以为他乃是内力刚猛的彭求醉大侠。”祖悲秋走上前来,诚恳地说。
“原来如此……”洛秋年羞惭得满脸通红,他奋力将手中的缅钢剑和吴彦彬的人皮面具掷落于地,看也不看朝他走来的郑东霆、祖悲秋等人,低着头快步走出酒楼,飞一样地跑远了。
看着他的背影,郑东霆嘿嘿笑着摇了摇头,俯下身从地上捡起吴彦彬的人皮面具,摊在眼前看了一看:“世家子就是世家子,面皮子太薄,稍微受点儿委屈就受不了了。钱不是都找回来了吗,跑什么跑7把这么好的东西都给丢了。”
萧重威凑到他身边看了看,道:“这个人皮面具制作得够精致的,赶得上前朝名匠李……”说到这里,他的记忆似乎再次背叛了他,令他张口结舌。
“李读嘛。这么有名的人都记不住。”一旁的彭七嘲笑道,“而且李读也不是前朝人,是本朝人。自从你成婚以来,你的脑子真是每况愈下。”
郑东霆看着这人皮面具,越看越喜欢,禁不住顺手将它揣入怀中。这时,祖悲秋突然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行不行!”郑东霆吓得手一抖,差点把人皮面具塞到腋窝里,“又怎么了?”
“刚才……刚才的那个老乞丐,他的耳朵缺了一块,我现在记起来了,那是左耳。”祖悲秋冲口而出。
“当真!”郑东霆和彭七瞪大了眼睛齐声惊道。
萧重威微微一愣:“那又怎样?”随即才忽然想起刚才祖悲秋的话,大惊失色。
“跟上去,我看他穿过朱雀大街往东去了。”郑东霆吼道,四个人顿时手忙脚乱地冲出酒楼。
道德坊正东是长安城南最荒凉的坊区——开明坊。开明坊一年四季烟火不接,坊中大半的地面都被开垦成菜田,阡陌相连,俨然一处城中乡村的景致。因为它所在之地向北正对皇城,开北街有损地脉,在风水上冲走了帝王之气,所以各坊只开东西两门,令居者极不方便,所以居住者极少。除了一些留恋长安、立志功名的寒酸文士和混迹街头的乞儿,再也没有别人愿意住在这里。
那在酒楼揭穿千门骗局的老乞丐怀里揣着一个从酒楼上偷得的羊皮酒袋,一边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仰头津津有味地畅饮着酒袋中的劣酒,嘴里还时不时地哼几声小曲,看起来极为悠然自得。
四人悄悄地跟着他进入了开明坊,朝他的背影仔细打量。细一看这个老乞丐,发现他并非初见之下那般肥头大耳,大概是因为他脖子上肥肉太多,令脖子几乎和脑袋一般粗细,才给人这个错误的印象。因为饮酒过度的关系,他的头和脖子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仿佛是一个发面馒头,在蒸汽中不停膨胀着。他的头发半数花白,另外一半已经掉光。他把这点稀疏的头发千辛万苦地绾了个发髻,但是只要有一阵轻风吹来,这发髻就会东摇西摆,犹如一根草标。他的上半身成青枣形,最粗的地方是他的腰围,下半身最宽的是他的臀部,仿佛身体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腰臀之间。他的腿相比之下要细得多,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而向外弯成罗圈状。一阵狂风吹过,这个老乞丐酒劲上涌,随风在地上熟练地打了个滚,滚到一处墙角才勉强站起身,靠着墙仍然不管不顾地举起酒袋狂饮。
郑东霆看到这里,一把将祖悲秋抓到一旁的街角,恶狠狠地问道:“你到底看清楚没有,这个老乞丐怎么可能是‘天下第一侠’彭求醉?”
“但是他的左耳特征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祖悲秋争辩道。
“你怎么光凭一只左耳就认定他是我大伯?我们彭家从隋朝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胖的。”彭七也怒道。
“但是,他的确好酒如命,和彭大侠一样……”萧重威一句话还没说完,彭七已经一个头槌撞在他的脸上,痛得他闷哼一声,蹲下身来。
“看,他不见了!”祖悲秋突然叫道。众人抬眼一看,只见开明坊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刚才那个肥头大耳的老乞丐已经不见踪影。
“难道真是真人不露相?”萧重威和彭七齐声惊道。
“我去追!”郑东霆一把将祖悲秋推到一边,身子宛如一只黑色的燕子,在空中轻盈地一扭身,瞬间蹿出十几丈远。
“喔!”彭七、萧重威和祖悲秋都是第一次看见郑东霆全力施展轻功,端地是其静如山,其动如风,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风驰电掣,倏忽百里,鬼神莫测。在三人还没来得及眨眼的瞬间,郑东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自从认识了祖悲秋之后,郑东霆一大半时间都在扛着这个胖子东跑西颠,无形之中轻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摆脱了身上两百多斤的束缚,他的身形简直像挂在了风火轮上一般转折如意,行进如电,开明坊方圆数里片刻之间被他扫了一遍,竟然让他发现那个胖乞丐正朝着一间周围遍植桑树的茅屋中奔去。
郑东霆连忙丹田一运气,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这个乞丐身前,倒头便拜:“彭大侠在上,晚辈郑东霆有礼!”
这胖乞丐吓得连忙回头道:“小哥,你认错人了。”说罢一转身就要从茅屋一侧逃开。
郑东霆身子一闪,一招‘移形换影’瞬间冲到了胖乞丐的面前,保持着躬身拜见的姿势,再次向他施礼。
“见鬼了!”胖乞丐再次一转头,想要从另一个方向逃走,却又被郑东霆闪电般的身法截住。
“拜见彭大侠!”郑东霆一如既往地躬身施礼。
“哼!”胖乞丐身子突然高高蹿起,半空中一个旋身,一阵风一般朝着开明坊另一头飞去。郑东霆的身子随之升起,在空中倒翻一个跟头,一招“燕子倒穿云”,紧紧跟在这胖乞丐的身后,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
胖乞丐在空中厉啸一声,旋风般一个盘旋,身子旗花火箭般升起,避开郑东霆紧跟不舍的身影,换了个方向疾奔而去。郑东霆收不住势,眼看就要撞上一棵桑树。他索性咬紧牙关不再费神收功,身子重重撞在桑树上,借着这一弹之力,身子倒飞而出,仿佛一个倒行的僵尸后发先至,蹿到胖乞丐的身前,再拜:“武林大祸将至,您身为‘天下第一侠’,莫非真的要做缩头乌龟?”这句话说完,他忍不住张口喷出一口污血。原来刚才他用力过猛,在撞击桑树之时已经受了内伤。
这个胖乞丐拿起酒袋,仰头喝了两大口酒,默然半晌,终于道:“你小子是牧天侯的徒弟?刚才那个轻功是‘燕子飞云纵’吧。奶奶的,老子用‘浮光掠影’都甩不掉你。”
听到他的话,郑东霆狂喜之下,几乎涕泪交流,他一把抱住胖乞丐的罗圈腿,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么说,你……你真的是……彭求醉……彭、彭、彭大侠?”
胖乞丐一脚将他的身子踹开,把酒袋放到怀里,转身道:“叫上你的朋友,进屋说话。”
胡旋一曲二十年
彭求醉的茅屋里充满了酸臭的霉味,仿佛是很多残羹剩饭在房中堆放太久而腐烂的味道。郑东霆等四人刚刚一进茅屋,差一点被熏昏在地。祖悲秋双眼一翻白,顿时软倒在郑东霆肩膀上。时值黄昏,彭求醉用颤抖的双手点起了屋子里的油灯,接着盘膝坐到炕上,将屋子中仅有的一坛略带馊味的劣酒抱到膝上,开坛闻了闻,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咧嘴道:“说吧,那个洛家来的纨绔子弟说的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太行山倾巢而出,柯偃月威震关中,七派八家五大帮无人敢与之抗衡,只能龟缩于刑堂固守,危在旦夕。”郑东霆沉声道。
“大伯,普天之下只有你才是柯偃月的对手,你一定要出山啊。”彭七焦急地说道。
“嗯。”彭求醉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既然你叫我大伯,定是彭门的人,彭门有人在关中吗?”
“没有啊。”彭七忙说道。
“那你在那儿瞎起哄个什么劲儿?”彭求醉皱眉道。
“但是行侠仗义向来是我彭门的本分,大伯当年……”彭七瞠目道。
“我当年怎样?”彭求醉一把将酒坛摆到一边,直起身子,“是,戮当年也曾经惩恶除奸、济困扶危、救死扶伤,做过不少好事,但是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侠举。如果说行侠仗义是彭门的本分,我是半点本分都没有尽过。”
“但是……”彭七求助地望了众人一眼,似乎摸不着头脑。
“彭大侠,惩恶除奸、济困扶危、救死扶伤,就是行侠仗义啊!这不就是侠客们干的事儿吗?”郑东霆大声道。 “正是,正是l”萧重威也道。 “是个屁!”彭求醉瞪眼道。此语一出,众人尽皆愕然。 “你们以为我为什么当了‘天下第一侠’?”彭求醉问道。 “因为您行侠仗义,万众敬仰……”彭七愣头愣脑地说道。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彭求醉一个大嘴巴立刻把他抽倒在地。
“因为你做的好事最多,大家都喜欢你々”萧重威小心翼翼地问道。
彭求醉朝他一扬手,吓得他倒退三步躲到了彭七的身后。他转头望向郑东霆和祖悲秋:“你们说你们是牧天侯的徒弟?那你们来说说。”
“因为你武功好?”祖悲秋胆怯地问道。
“哎,”彭求醉用手一指祖悲秋,“有点儿沾边了。难怪牧天侯那老王八蛋收你为徒,这眼光真贼。”
“因为你杀的人多。”郑东霆半开玩笑地说。刚说完这句话,彭七和萧重威同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但是彭求醉却似乎感到非常高兴,他用力一拍炕头:“奶奶的,就你说得最在理。没错,老子当年杀的人太多了。北太行的,南十八寨的,五大帮的,黑道五门十三会的,海南剑派的,昆仑魔教的。平生大战小战三百余场,杀过上千人。这还不算,我最辉煌的战绩是和人决斗八百四十一次,从无败绩。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在武功上输给过任何人。天底下的人都怕了我,便给我树个‘天下第一侠’的牌坊,有了这个身份,让我多个顾忌,少杀些人。这帮家伙那是怕了我。”
听到彭求醉介绍完自己当年荣获‘天下第一侠’的经过,郑东霆等四人张口结舌,茫然无语,心中轰的一声巨响,似乎十数年来对彭求醉无以复加的崇拜瞬间粉碎。
“但是,你做了那么多的好事,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这在关中剑派中都有案可查……”彭七不甘心地说。
“武功高强者横行于世,不是杀人,就是救人,这算什么。”彭求醉胖头一晃,不可一世地说,“这一点柯偃月和我没什么区别,只是他喜欢杀人攫命,老子更喜欢救人于水深火热,享受一下万众敬仰的快感。这哪里算是什么侠客。”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兴致勃勃地说“什么叫侠啊,侠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必死,倾身以赴。荆轲刺秦,专诸刺吴,那才叫侠客,真正的热血汉子。我济困扶危都是率性而为,长刀所向,无人能当,用不着冒什么风险,但却逞足威风。我这一辈子虽然刀光剑影的经历不少,但是要说真正出生入死,从来没有过一次,可称得上一帆风顺。”
“这么说……你确实不算当世大侠。”郑东霆听罢仔细一想,不由得连连点头。“嘿,怪只怪我生来天赋异禀,刚一出师就已经武功绝顶……”彭求醉抱起身边的酒坛子,再次仰头痛饮。
“彭大侠,你既然这么厉害,想来一定能够打过柯偃月吧?”萧重威好奇地问道。听到萧重威的话,彭求醉神色一黯,默然将酒坛放下,没有说话。
“彭大侠,你二十年前为什么会突然退出江湖,还将五虎断门刀谱泄露给了我师父?”祖悲秋似乎是几人之中最不关心侠客风流的人,他一见到彭求醉听到柯偃月的名字神色怪异,顿时想起了这个关键。
“你师父……”彭求醉哼了一声,“奶奶的,他就是个王八羔子。你以为他是凭本事从我手里抢来五虎断门刀刀谱的?哼,我呸,他那点儿偷学来的笨功夫,还不是我彭门刀法的对手。但是他居然对我使诈,让我结结实实地栽了一个跟头。”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伯,你就跟我们讲一讲吧。”彭七等人好奇心大炽,连连催促。
“二十年了,二十年!”彭求醉把酒坛往身边一撂,猛然从炕上站起身。他那臃肿的身形瞬间变得气势迫人,仿佛一只蜷缩在山崖间的孤鹰突然展开了雄健的翅膀。他穿过房中的四人来到门前,仰头眺望着门前天空中的几点寒星,“每一天晚上我都会想起那一晚的情景,唉,后悔当初我为什么会把一切都搞得一塌糊涂。”
“彭大侠……”郑东霆开口道。
“别叫我彭大侠,我配做个屁的大侠!”彭求醉用力一拍身边的房门,轰地一声,整个茅屋都跟着瑟瑟发抖,一股又一股的灰尘从房梁上落下来,将众人的头发都染成了灰白色。祖悲秋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冲出茅房,拼命拍打着衣襟。
“大叔,说出来也许你会感到好过些。”郑东霆连忙开导道。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彭求醉苦笑一声,朗声道,“二十年前,太行山出了个刀王,三十岁不到便打遍天下无敌手。一口偃月刀使得出神入化,人们说‘天下第一刀’的称号不是我就是他。他的名字就是柯偃月。当时这个家伙不但凶悍,而且狂傲,直接放下话来对我挑战,说是要灭了我‘天下第一侠’的威风。我彭求醉是吓大的?他想要灭我,我还想灭了他呢。于是我们两个就约在了七月初七在梧桐岭一决生死。当时我也有四十岁了吧。‘天下第一侠’都当了快十年了,杀过了数不清的高手。但是我清楚得很,这一次和柯偃月的交手是我一生中最凶险的一次。决斗之前我心下寻思,这一次比刀我和他的赢面顶多也就是五五开,说不定还是四六开,所以心中还是有点发憷的。”
“因为您老这是第一次要经历出生入死的考验?”郑东霆问道。
“可不是。以前江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刀客。所以那一次我比约定的决斗日期早了一天到达梧桐岭,想要在梧桐岭周围转悠转悠,看看地势,观观风向,目测一下周围山峦的位置,计算一下阳光的角度,看看自己什么时候朝什么方向站能够避开太阳直射双眼。”彭求醉不厌其烦地说道。
“原来决斗这么复杂啊!”彭七忍不住问道。
“可不是,要是我,就算看到也记不住啊。”萧重威点头道。
“蠢货,你们这帮小毛孩子真是越来越毛躁了。和旗鼓相当的对手比武任何因素都能够影响胜负,可不能光凭运气。”彭求醉不满地朝他们瞪了一眼,“嗯……我说到哪儿了,对,我提前一天到梧桐岭勘察地形。天黑之后,我就到凤凰客栈喝酒。一进客栈,就看到牧天侯和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坐在客栈的一角饮酒作乐。牧天侯当时已经是个臭名远扬的江湖败类。我虽然一眼认出了他来,但是想着第二天就要和柯偃月拼命,于是决定暂时不去找他的麻烦。所以我就找了个离他远远的位置坐下,要了几坛好酒,准备痛饮一番,然后倒头大睡,养足精神,明日一举结果柯偃月。”说到这里,彭求醉感到嘴角一阵发干,忍不住伸出手去,对准炕上的酒坛运力一抓,这重达十余斤的酒坛忽悠一声端端正正飞到他的掌心。彭求醉倒拎起酒坛,对嘴猛灌了数口。
“那一天的凤凰客栈人丁稀少,冷冷清清。一楼的酒客除了我就是牧天侯和那美艳女子。刚开始的时候,这对男女只是低声私语,但是渐渐地,他们便开始公然调笑,饮酒行令,打情骂俏好不热闹,我当时想,这个牧天侯在哪里买来的一位异国舞姬,果然是好艳福。”
“异国女子?”祖悲秋和郑东霆大吃一惊,同声问道。
“正是。”彭求醉道,“那女子颧骨高耸,双眼深陷,瞳孔泛蓝,典型的外族女子,相貌秀美绝伦,简直有倾国倾城之姿。乍看之下已经有惊艳之感,仔细看来竟越来越觉得风姿卓绝,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大伯,你莫不是见色起意吧?”彭七听得一身冷汗,忙问道。
“浑小子!”彭求醉抬手在他脑子上狠狠打了一记,“你大伯我怎会为了不相干的女子去主动生事。谁知道,我不去生事,那牧天侯却找上了我。他转头看到我在喝闷酒,立刻长身而起,朗声道:‘芸儿,今日我们竟然能和‘天下第一侠’彭求醉同处一室,实在是难得的际遇。不如你为彭大侠献上一曲胡旋舞以助酒兴。’那个异域女子芸儿笑道‘能为彭大侠献舞乃是芸儿的荣幸,只是此地无鼓乐、无绣球、无声之舞,不成兴致。’好一个牧天侯,他一把抓起我桌前一个已经饮空的酒坛,随手丢到那个芸儿的脚下,接着将我桌上的杯盘碗碟或正放、或倒放,摆成一圈,拿起筷子,东敲一记、西打一下,竟然婉转成音,演绎出了一场抑扬顿挫、生动活泼的鼓乐。”
一丝缅怀的光芒在彭求醉的眼中一闪而过,仿佛当日的景象对他的影响之深,即使二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历历在目。
“只听得牧天侯的鼓乐慷慨激烈、节奏铿锵有力,而且越奏越快。芸儿纵身踏在酒坛上,应和着那简洁明快的节奏翩翩起舞,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看到她张弛有度、妩媚动人的舞姿,但是随着乐声愈演愈烈,仿佛江河一泻千里,芸儿的身子越转越快、越转越急,到最后只能看到一片红白相间模糊不定的影像在酒坛上急转。最动人的是她每八个节拍之间必有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顿挫,令她秀美绝伦的身影能够毫无阻滞地进入我的眼帘,舞到最后她已经化为一片清风消失在空气之中,但是她那因顿挫而产生的幻影却仍然滞留在酒坛之上,仿佛一瞬间变出了成千上万个不同姿势、不同神态的芸儿姑娘,紧接着
”说到这里,彭求醉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抬手痛饮了两口劣酒。
“紧接着怎样?”屋里的四人齐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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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周折,郑、祖二人终于在长安寻到了彭求醉,心中禁不住欢喜。然而,眼前那个嗜酒如命的醉鬼真就是曾经享誉江湖的“天下第一侠”吗?与太行山贼决战在即,死守关中刑堂的连青颜、洛秋彤等人,还能否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