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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鼎与武侠小说
林保淳
在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上,“上官鼎”是一个很特殊的名字。
“上官”复姓,在百家姓中居于“司马”和“欧阳”之间,并不是常见的姓氏;但却是武侠小说世界中显赫的世家,饶具古典、侠义的气息。写武侠而以上官为姓,是非常符合武侠小说情味的。
“鼎”是古代用以调和五味的器具,因而有“调和鼎鼐”之说;它也是象征国家的重宝。刘兆藜、刘兆玄、刘兆凯三兄弟,共享上官鼎这一笔名,三足鼎立显然是“鼎”的命意所在。兆藜写男女之情,兆凯写英雄演武,而文学根底深厚、文字清新畅达,富于想象、巧于结构的刘兆玄,无疑是最关键的一足。
上官鼎的“鼎”,或许在取名时也隐含着对自己未来武侠创作分量的期待。试看那个武侠小说正风起云涌的时代,1960年 是台湾武侠小说在经历“暴雨项目”无情的扫荡后重新转型出发的重要的一年,前辈作家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萧逸、慕容美(烟酒上人)、古龙等纵横于武林之中,上官鼎的《芦野侠踪》也不甘寂寞地以新秀的姿态,在江湖中留下了身影与踪迹。这时的刘兆玄,年方十八,还是师大附中高三的学生,少年英锐如斯,如果说没有武林雄心,没有自我期许,纯粹是“著书只为稻粱谋”,恐怕也是不可思议的。尽管这只鼎的轻重大小,尚没有明确的定论,而且他自己也未必充分意识到,但三剑齐挥,啼声初试,上官鼎就已经缔建了未来武林重镇的初期架构。
平心而论,上官鼎《芦野侠踪》这部处女作,夹缠着过多的武林秘籍、巧合奇遇,人物纷杂,首尾不能相续,除了情节变幻颇为紧凑外,并无多大可观之处。真正让上官鼎树立旗号,打响知名度的,是他的第二部作品《剑毒梅香》。
《剑毒梅香》(1960)原本是古龙与清华出版社签约所写的武侠小说,但不知何故,古龙中途毁约,只写了前面三集,是刘兆玄自告奋勇,承接而续写的。据说古龙后来十分懊悔,因为他对书中以剑术、轻功、掌力、诗、书、画、色七项绝技傲视天下的“七妙神君”梅山民,太过喜爱了,而此原是他精心撰造的故事,却为上官鼎无心中承继过去,失去了主导权,不免觉得万分可惜。
《剑毒梅香》虽由古龙肇始,但应归属于上官鼎名下,殆无疑议。此书也是上官鼎成名之作,书中叙写父母惨遭仇人所害的少年辛捷,巧遇武功尽失的七妙神君,学成七艺后,以七妙神君的身分行走江湖,一面寻访仇踪,一面代师雪恨,中间经历了与方少堃、金梅龄及张菁三位少女的情感纠葛,最后奋起抗衡天竺番僧多粥少,终成一代大侠的故事。全书故事线索明快清晰,易读易懂,很合乎通俗的三昧,而其中对情感的描摹较为出色,上一代梅山民因“色艺”而生的纠葛、新一代辛捷因多情导生的波澜,乃至辛捷与吴凌风友情与感情的冲突,写来格外着力。书末辛捷力退番僧的情节,虽足以凸显辛捷的声威,却未免有点蛇足了。
上官鼎从1960年开始创作,到1966年写完前半部《金刀亭》(后半部为伪作),其后远赴加拿大留学,在这六七年间,除了前述诸作外,大约完成了《沉沙谷》(1961)、《铁骑令》(1961)、《烽原豪侠传》(1962)、《七步干戈》(1963)、《侠骨关》(1964)等,共九部作品,其他皆属坊间冒名顶替、鱼目混珠的伪滥之作。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沉沙谷》与《七步干戈》,也是他的代表作。
《沉沙谷》是上官鼎最满意的作品,还亲自绘制了书中的每一幅插图。这部书在人物的刻画方面,相较前述诸作,有相当大的突破,书中以天性善良的主角陆介为中心,写环绕在他四周争强好胜却亲如慈父的师父青木道长,天真纯稚、与陆介心心相印的情人姚畹,情如手足、恩义并重的结义兄弟何摩,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的忘年之交魔教五雄,写亲情、爱情、友情,都十分出色。诗化的笔触、诗化的结构,连结局都有深浓、沉郁的诗意,而这诗意,是悲怆的、无奈的、凄美的。上官鼎在这部小说中非常成功地营造了浓郁的悲剧气氛,当陆介身中一剑,恍然大悟一切阴谋的源头竟是他一向尊信的结义大哥韩若谷时,临死一击,固然使元凶授首,但当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沥尽最后一滴血后,黄沙一寸一寸掩覆住他,谷岸上众人的呼号声渐渐模糊,依稀中,他似乎看到了高岸上他心心相恋的小畹儿,正轻身跃下沉沙谷底……展读至此,不禁让人掩卷而悲。叶洪生称誉“上官鼎在十八岁少壮之年能写出这样的杰作,真是天下奇才”,当非虚赞。
《七步干戈》,顾名思义,写的是兄弟间的冲突与仇怨,这颇让人立刻联想到上官鼎也是家有六兄弟。上官鼎家中六兄弟,在大哥刘兆宁领军下,步调齐一、感情融洽,早已传为乔梓美谈。这部作品,表面上虽是以董无奇、董无公及董其心、齐天心两代的兄弟反目为主线,但矛头所指,却是针对其中挑拨离间、设计陷害他们的祸首“天禽双座”,强调的反而是血浓于水的家庭父子、兄弟之情。就在故事的最后,当董家上一代的误解冰释时,董其心、齐天心这两位堂兄弟,眼看着又要为庄玲这位可爱的女子拔剑相向时,董其心想起了三国曹家兄弟煮豆燃萁的故事,想到了董家两位老人一世的仇怨,“七步干戈历史岂能重演”?他毅然决然地作了退让。尽管这样的退让说服力明显不足,且不免令人质疑,但却深刻地凸显了这部小说的主题。
在现实社会上,刘兆玄是外和内刚,有为有守,且非常坚持原则、定见不疑的人,这让他在历任大学校长或政务官的时候,拥有相当高的声望,但也得罪过不少的人。化名为上官鼎,写起小说,他有时候也难免会因刻意强调某些特定主题意识而牺牲、扭曲了书中人物的性格,因此像《沉沙谷》般具有高度文学价值的作品不多,且兄弟同心,未必才力亦相同,三人轮番上阵的写法,不免也有不少顾此失彼的窘状,这或许正是上官鼎虽成武侠重镇,却未能蔚然成大国的原因。
刘兆玄大抵志也不在成为一个作家,和大多数的武侠作家一样,他喜爱武侠文学,也投入武侠创作的行列,但武侠创作始终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更未必会因此而高抬武侠文学的价值——或者,他只是将武侠视为他的“少年英雄梦”,而成长之后,还有更重要的梦想该去达成。上官鼎的“鼎”,另有一个“调和鼎鼐”的功能,这与他目前担任的“行政院长”职位,就密合无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