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巫山传外章
扶 兰
楔子
大宋自开国之初,每年岁入的一半以上便来自于各种商税,宋室南渡之后,国土狭小,由此更依赖于商贸之税而非田地之税,南方海上商路日见繁华,而朝廷每年仅临安、明州、泉州与广州四处市舶司所收的关税,在孝宗淳熙十六年便已高达6500万贯钱。是以这海上的丝绸之路,无论对于朝廷还是民间都是至关重要,海盗也因此日益横行。理宗时,东海之上出现了一个来自飞鱼岛的巨寇,自号东海王,十年之间收服了东海各岛,东海海盗统一于东海王大旗之下,不再出现频繁的火拼,因而实力大增,挟此威势,给来往商船定下了什一之税的规矩,此后十年之中,除了实力最为雄厚的姑苏赵府的船队,几乎没有一艘船能侥幸躲过东海王的征税。
富甲天下的姑苏赵府,是宗室近支,世代行走于南洋之上。赵府的商船由太湖天机府设计与督造,船上装备有常州霹雳堂制造的火器、会稽试剑庐打造的海战兵器;水手的训练则由退职的水军将领负责;阴阳大师莫干山鬼谷金家常年派两名弟子随船出海,为船队观察天象;赵府的航海图由内廷供奉、制图世家劳氏制作,精确度足以保证赵府的船队能选择最合理的路线、以最短的时间完成航程。因此东海王虽然横行一时,但是与姑苏赵府几次遭遇交锋,均未能占到上风,反而死伤惨重。直到最近一次交战,赵府主人赵焕章被冒险潜入船上的东海王暗杀身亡。
赵焕章的死激怒了姑苏赵府,终于下定决心与东海王决一死战。而连姑苏赵府也未能避过东海王的袭击,使得朝廷大为震惊,痛感东海王已经严重威胁到大宋海疆的平安,于是颁下密旨,由宣王率领江东武林会同姑苏赵府一起剿灭东海王,以保证海路的安全。
封在宣州的宣王,至此已是世袭的第四代,名为赵铮。赵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历来讲求精习武艺,搜罗天下武林中杰出之士,因此从第二代宣王时起,宣王府便负起了统领江东白道武林、专司铲除各地强横势力之职。朝廷也打破王位世袭不过三代的惯例,特旨准许宣王府的王位再袭一代。赵铮袭位时不过二十出头,却一举击杀令白道武林颇为头疼的天目山五禽门掌门吴常,确立了他的声望与地位。此后二十年,他的声名远达中原漠北,连南洋高丽乃至日本的客商或国使来江东,都要问问他的情形。
宣王领旨之后,花了一年的时间来秘密筹备此事。他确定的计划简单而有效,就是以姑苏赵府的船队为诱饵,引出东海王加以剿杀。
停航一年的姑苏赵府的船队重新出海,东海王虽知赵府必有防备,但当时正是他的五十大寿,海上及沿海众多同道好友都聚集在他的船队之中为他祝寿,自忖姑苏赵府再怎么防范,也不可能敌得过他们;兼之打听到停航一年的姑苏赵府此次携带的货物是往年的两倍,更为心动,于是仍然率船出海,拦劫姑苏赵府的船队。
交战之后,东海王才发现,此次海战,竟是由宣王亲自统领,麾下集中了江东武林的精英。激战一天,东海王最后死于宣王府的侍卫手中,他的部下与前来祝寿的同道好友也大都战死,只有一艘小船安然逃出,方圆十里海水尽红。东海各岛自此一蹶不振,东海海面虽仍有海盗出没,但已不成气候,打劫小型商船尚可,却再难以威胁像姑苏赵府这样规模浩大的船队了。东海平静了十二年。
宋度宗咸淳六年十月初七,从临安出发的宝和绸庄的三艘海船,在离临安不过两天路程的东海海面上遇盗,货物被洗劫一空,死十七人,伤二十三人。生还者说,三艘海盗船挂的是“日出沧海”的大旗,那正是十二年前在这片海域被剿灭的东海王的旗帜。咸淳七年春,从南洋满载珠宝香料返航的台州泰祥茶行和临安源达珠宝行的船队,又相继被劫。这年的劫案共有七件,受害者都是源达这样的巨商,甚至包括了姑苏赵府一艘落单的船只。
姑苏赵府这一代的主人,是前任家主赵焕章的侄子、年轻的赵鹏。赵家历来人丁单薄,传至赵焕章和赵焕采这一代,兄弟两人只留得赵鹏这一根独苗。赵鹏十岁便随船出海,见惯惊涛骇浪,临安盛传他种种多钱善贾、长袖善舞的轶事,但据说他的寡母江夫人才是真正的赵府之主,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当年东海一役,便多得江夫人的谋划周密之助。
赵府的船队声势浩大,装备精良,水手们训练有素,即使是东海王全盛之日,也不敢掉以轻心。而自东海王死后,还没有人敢轻捋虎须,那艘因修理风帆而落单的船因此未免大意了些。不过与船队相隔小半日的路程,便被三艘海盗船围住。掌管船只的是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仆苏总管,他一面发火箭报警求援,一面率领水手拼死抵抗。赵鹏下令船队抛锚待命,自己带领五艘船返回接应,赶到时却只见一片狼藉,死伤遍地,苏总管死难……
一 中州风雨我重来
赵鹏检查了苏总管的伤口之后,缓缓站起身,远望暮色苍茫的东方海面,暗自发誓,要让这群海盗为冒犯了姑苏赵府而后悔终生。
因为苏总管是身中奇毒而死,赵鹏为防万一,特意亲自到无锡去请方梅山,邀其来年与赵府一同出海。无锡方梅山,是被尊为天医星下凡的庐山医圣的大弟子,据说医术已直追医圣,人称“梅山先生”,江浙一带,无人不知。不过方梅山医术虽高,脾气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架子又大,所以病家请他之前,往往也得三思而后行,度量自己能否受得住这位先生的诸多怪癖才敢上门求诊。
方梅山虽不好说话,姑苏赵府的面子仍是要给的,更何况赵鹏亲自上门,厚礼卑辞,让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好不去。但是咸淳八年,当秋风起时,赵府的船队自临安启航之际,方梅山却没有如约前来,去接他的家仆,只接来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身边还跟着两名裹着斗篷、将头脸都罩得严严实实的童仆。
赵鹏不悦地盯着这个翩翩临风、不沾凡尘的少年。方梅山居然只派了个不谙世事的弟子来打发他?
那少年仿佛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我是梅山先生的小师弟,姓唐,名廷玉,行三,家父现任襄阳知府。”言外之意是,我的身份似乎不辱没了足下吧?
赵鹏不觉一怔。襄阳知府唐子文的长子和次子,都是一时俊彦,在太学中卓有声望,也曾与赵鹏打过几次交道。唐廷玉的相貌与他们两人并不太相像,脸型略显狭长,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使得他整个人隐约间有着一种如欲飞去的轻扬飘逸,大不同于他两位兄长的方正刚强。唐廷玉则嘴角含笑,镇定自如地迎着他的注视。
赵鹏只怔了一瞬便大笑起来,这少年不动声色的锋芒极合他的脾胃,他站起身来,说道:“失敬失敬,请坐请坐。”随即下令开船。
他们靠了船窗坐下来,唐廷玉身边的那两名童仆并不离开,就站在他身后。唐廷玉道:“去见过赵公子。”
那两人取下斗篷上前施礼。赵鹏有些诧异地打量着他们。这两个仆人看上去都不像汉人,一个身材粗壮,面目狰狞,一头卷曲的红发极其惹人注目;另一个黄发蓬蓬然的童子,五官生得过于紧凑狭细,令人一见之下极不舒服。
唐廷玉道:“这是药叉与药奴。药叉跟了我十年了,药奴也跟了我五年,已经成了我的左膀右臂。所以这次我将他们也带了出来。”说话间那两名童仆又已蒙上斗篷站回到唐廷玉身后。
赵鹏寻思着那年长的仆人想必便是药叉,年幼的童子想来便是药奴,真不知唐廷玉从哪儿找来生相如此怪异的两个仆人,难怪一路上都蒙着斗篷不愿让人看见。他对唐廷玉的兴趣更浓,打量着唐廷玉,说道:“梅山先生的确从未说过他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师弟,想来是不好意思说吧,他的年纪都足够做你的师祖了。”
唐廷玉只笑一笑,对赵鹏这番令人难以接腔的话不置可否。
赵鹏又道:“你怎么会投到庐山医圣门下去?”唐家世代书香,怎么会将三公子送去学医?
唐廷玉淡淡地道:“我其实只能算医圣的门外弟子,没有正式拜师。我正式拜的师父是太乙观华阳真人。”
赵鹏又是一怔。华阳子是九华山太乙观的现任住持,受朝廷册封为华阳真人,极少收俗家弟子。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湘中唐家,也正是太乙观前后两代唐天师的出身之族。收唐家子弟为俗家弟子,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赵鹏略一沉吟,看着唐廷玉笑道:“你不会恰好是太乙观的下任住持吧?若是这样,将来就得称你小唐天师了。”
唐廷玉摇摇头:“当然不是。”
赵鹏抚抚胸口,做出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幸亏不是这样,否则我的面子也太大了,大得让我都不敢相信。”九华山太乙观向来被尊为江东武林与道教的泰山北斗,住持所到之处,众人无不如迎王侯。他随即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道:“这一次其实是太乙观派你来的,对不对?”
唐廷玉还是摇头。
赵鹏大为吃惊:“不会吧?我居然连这点都猜错?等一等,”他沉吟一会儿,说道,“难道是宣王府?”
唐廷玉笑而不语,已然默认了他的猜测。
赵鹏敲敲自己的头:“早该想到这一点的,东海王的大旗重新出现,除了姑苏赵府还有什么人最关心这件事?当然是宣王府喽!咱们来交换一下资料如何?”
唐廷玉嘴边的笑意慢慢加深:“宣王府安排在东海的人手,将情报传回宣城需要半年的时间,姑苏赵府却只需要三个月,我们的资料不可能比姑苏府更新更详尽,所以交换资料其实也就是请赵兄你将最近两个月的消息说与我知道。”
赵鹏大为感叹:“好,好,巧者劳而智者忧,所以每个人都吃定我了。唐三公子请听好了,其实最新消息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东海王的女儿云梦已经统一了东海各岛,由她的师父林夫人和东海王的弟子谷川辅佐,准备重建东海王的霸业。”
唐廷玉微异:“重建东海王的霸业?连黑龙岛也臣服了?”
赵鹏点点头:“正是。飞鱼岛自五年前开始征战,已经收服了其他各岛,只余下黑龙岛还能与它相抗衡。五个月前黑龙岛请来伊贺忍者助阵,与飞鱼岛一决胜负。但是伊贺岛的第一高手临滨俊彦被云梦击杀,第二高手横川木战败之后不知去向。伊贺忍者与黑龙岛大败之后,整个东海都已臣服于飞鱼岛。”他转过头看着唐廷玉,“飞鱼岛要重建东海王的霸业,就必须做到一件事:击败江东武林,一雪东海王当年被江东武林剿杀之耻,并使江东武林再不能出征东海。宣王府又有得忙了。”
唐廷玉沉吟片刻,问道:“赵兄认为飞鱼岛首选的对手会是姑苏赵府还是江东武林?”
赵鹏叹口气道:“姑苏赵府自然是首当其冲。”在东海群盗看来,熟悉东海情形的姑苏赵府,对他们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宣王府。
船队平安地航行了两天,第三天到达了飞鱼岛的海盗船经常出没的海域,船上众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赵鹏与唐廷玉在船头凭栏而立,望着碧波万里的海面,唐廷玉沉思了许久,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东海王当年向来往船只征收的是什一之税,现在飞鱼岛虽然收取十分之五,但他们既然以恢复东海王的威权为目的,想来什五之税不过意在立威,最终定下来的必定还是什一之税,不大可能自己破坏东海王当年定下的规矩。据说东海王收税之后,便会给交过税的船只提供东海之上的保护,没有海盗胆敢再在东海海面上打劫这些船只。我是局外人,听着这个规矩,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那为什么不少商家还是宁可冒着被海盗全部劫空的危险也不肯就范?”
赵鹏漫不经心地道:“不肯就范的是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而非那些小海商。你可知道,当年东海王全盛之日,曾经以什一之税为条件向朝廷提出接受招安?”
唐廷玉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东海王还想要朝廷给他封号,如此作为,形近要挟,所以朝廷对此十分恼怒,断然拒绝。朝廷那时就想要剿灭东海王,只是其时宣王爷正病重,除他之外又没有合适的统帅,因此才耽搁了两年。不过我问的是海商的想法。”
赵鹏微微一笑:“别人都可以听从东海王的威权,唯有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不可以。商场如战场,最是势利无情。在南洋,只凭我一句话,那些国王连他们的国库都可以搬空了借给我使用。可是如果我向海盗屈服,南洋将连我建船坞的地方都没有。”他转过身来看着唐廷玉道,“还没有跟飞鱼岛开战,你倒已经在同情他们了?”
唐廷玉有些意外地道:“我怎么会同情他们?万里洋面都是大宋国土,怎么能容许海盗妄设关卡收取商税?况且东海王和飞鱼岛以海上霸主自居,竟想与大宋分庭抗礼,这更不能容许他们恣意妄为了。”
赵鹏忍不住笑道:“你知道吗?你说这话的口气活像宣王,宣王当年奉旨剿灭东海王时,想必也正是这样宣布他的罪状的吧。”
唐廷玉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望楼上已打起旗语,告知赵鹏东方发现了三艘打着“日出沧海”大旗的船只。赵鹏一拍栏杆道:“好,来得正好。”随即传令下去准备迎战。
船行渐近,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领头那艘船的望楼上,立着一个蒙面女郎,白衣与黑发在海风中翩翩飞扬,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眼睛如海水一般明亮、如天空一般洁净,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仍旧令人感觉到她异于寻常女子的傲然挺立的风骨。
赵鹏凝神望了良久,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叹息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料来说的便是这样的神情气度吧。”
他们随即看见那白衣蒙面的女子伸手取过了令旗,开始向海盗发号施令,她竟是海盗的头领。赵鹏喃喃道:“这会不会就是东海王的女儿云梦?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说话之间,海盗船已逼近,那白衣女子指挥海盗船趁了东风放火船,冲散赵府庞大的船队,之后围堵截杀落单的船只。赵鹏已将他的贴身十八名侍卫都带了出来,同时带上了江夫人一手训练的三个侍女宝儿、柔儿以及苏总管的孙女阿苏。阿苏等三人指挥船只就近聚拢成三个小圆阵,船头向外迎敌,互相呼应;赵府的武士负责守在各舱门外击退来犯的海盗,其他人负责紧闭门窗看守货物;十八侍卫在甲板上来回狙杀海盗。安排停当,阿苏三人仍旧回来守卫赵鹏。
唐廷玉静静地站在赵鹏身边,望着激战的双方,过一会儿道:“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抓几个活口?我想审问一下。”
赵鹏看看唐廷玉,忽地一笑:“唐三公子请自己动手吧。”他倒要看看太乙观弟子的盛名之下究竟如何。
唐廷玉笑而不答,回头对药奴低语几句,药奴便悄然退入了船舱之中。药叉则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赵鹏审视着他,说道:“唐三公子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飞鱼岛的海盗有名的悍不畏死,很难活捉他们,我真为你那名仆僮担心。”
唐廷玉微笑:“我是担心赵兄的安危。赵兄若有个闪失,宣王爷不会放过我的。”
赵鹏只好叹了口气,摇摇头,随即做了个手势。望楼上号角响起,赵鹏的座船船身的窗口掀开,水手将盛满清酒的竹筒用床子弩发射到最近的那艘海盗船上,竹筒撞破在甲板上,酒香四溢。水手退下,弓箭手随即填了上来,一声令下,火箭齐发,射中遍地清酒的甲板,迎了风呼呼燃烧起来,转眼间整艘船都已被包围在熊熊火海中。
赵鹏下令座船掉转方向,准备焚烧那白衣女郎所在的另一艘海盗船。那女郎伸手抓过一条粗大的缆绳,一扬臂抖得笔直,抽向赵鹏。阿苏三人不约而同地掷出了手中的兵器,但三柄短剑全然拦不住粗大的缆绳,赵鹏正待向后退却,站在旁边的药叉蓦地大喝一声,挥出一条乌黑的长鞭,缠住缆绳前端,挥落向海面,在触水的一刹那绳、鞭分开来,长鞭重新回到药叉手中。只这一交锋间,女郎的座船已移开数丈,清酒竹筒不能及远,赵鹏遗憾地停下了攻击,笑着拍拍药叉的肩膀,说道:“不错,唐三公子调教有方。”药叉并不说话,只略略低了一下头。
三艘海盗船已有一艘被烧毁,另两艘也被围困,海盗死伤惨重,赵鹏也不见得轻松,十八侍卫中四人重伤一人死难,令赵鹏惊心,即使是大内侍卫,也不见得比他的十八侍卫精悍。而那女郎还没有出手,紧跟在她身边的数名武士也一直没有出战。她是在等待时机,还是有所顾忌?赵鹏沉吟着向唐廷玉道:“你能否告诉我,她的手下已经快顶不住了,她和她的贴身武士为什么还不下来助战?我们刚才已经跟她间接交过手,她不是不能与我们一战的,如果她带着那几个人下来,起码可以挽回一些局面。”
唐廷玉注视她片刻之后,说道:“她在此之前曾经受过内伤,尚未痊愈,所以不敢与我们放手一搏。”
赵鹏心念一动,他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将那女郎捕获?那女郎即使不是东海王的女儿,也必定是飞鱼岛上极其重要的人物。然而此时东方又有三艘海船出现,船上高高飘扬着“日出沧海”的大旗与雷公旗。
赵鹏望着来船,说道:“那是雷神岛的船。东海王死后,雷神岛是东海各岛中唯一仍旧臣服于飞鱼岛的大岛。看来这女子必定是东海王的女儿,不然雷神岛不会赶来救援。”
援兵的到来令飞鱼岛群盗大为振奋,望楼上指挥的云梦也已改变战略,展动令旗召回手下。赵鹏下令放那些海盗回他们自己船上去,以免他们作困兽之斗,让围困他们的人付出太大的代价。
雷神岛的船越来越近了,赵鹏身边那圆圆脸儿、娇憨可爱的侍女宝儿忽地“呀”了一声,说道:“公子爷,那三艘船是艨艟斗舰啊!”艨艟斗舰是天机府最新设计的战舰,速度远远超过目前任何一艘战舰,今年春天枢密院才刚建成五艘,交由水师出海捕盗;五艘船最后只返航两艘,另外三艘说是在海上遇到风暴沉没了,以致于天机府大失面子。宝儿对人对事向来有些糊涂,但对这些物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赵鹏当然相信宝儿决不会看错。由此他感到对东海海盗的实力只怕要重新估计一番,雷神岛居然有本事从水师那儿夺走三艘战舰。
站在为首那艘船的望楼上指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相貌平常,却有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唐廷玉问道:“那是雷神岛的首领?”
赵鹏道:“应当是的。上一任雷神岛主是雷建丰,他死后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女婿谷川,也就是东海王那个唯一的弟子。据说东海王原本有意将女儿嫁给谷川,将飞鱼岛也传给他的。东海王死后,女儿年纪幼小,飞鱼岛强敌环伺,岌岌可危,多亏谷川当机立断,娶了雷神岛主雷建丰的独生女儿,得到雷神岛这个强援,才保住飞鱼岛平安。”
雷神岛的船只停了下来,他们与飞鱼岛的船之间隔着赵府的船。海风轻吹,海水荡漾,船只微微摇摆着。唐廷玉忽然说道:“这些海盗都有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艨艟斗舰的速度,也是赵府的船所不能相比的吧,我们要留住东海王的女儿只怕不太可能。”
赵鹏一笑:“唐三公子深知我心。没有把握的仗,我是决不愿意打的。”他扬声说道,“来的可是谷岛主?”
望楼上的谷川答道:“正是!”
赵鹏笑道:“谷岛主亲自来接应云梦小姐,赵某不敢留难,这就让路。”他做个手势,望楼上令旗展开,拦截的船只缓缓驶开。
唐廷玉“咦”了一声。赵鹏道:“既然总是要放他们走的,何不做得漂亮些。”唐廷玉笑了一笑,赵鹏与海盗打交道的经验终究要丰富一些。
谷川抱拳说道:“多谢了!”他向云梦打起旗语,示意她返航。
唐廷玉看了看云梦,虽然距离遥远,但他仍可察觉到云梦神色之间的隐隐愠怒。飞鱼岛的船与雷神岛的船队汇合之际,云梦忽地身形拔起,在空中踏着缥缈如蹑云而行的步法,翩翩然飞上了谷川所站立的望楼,向赵鹏高声说道:“一年之后,飞鱼岛会再来向姑苏赵府请教!”
当云梦身形飘起的那一瞬间,赵鹏悚然动容,但听得云梦的话,他立刻换了一副神情,含笑道:“随时恭候!”
返航的路上,谷川说道:“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赵鹏。”
云梦凭栏而立,海风扬起她的白衣与黑发,她仍在望着远处那艘渐渐隐去、被赵鹏烧毁的飞鱼岛海船,不无嗔怒地说道:“若不是我内伤未愈,不便出手,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谷川暗自摇头笑笑。云梦自出师以来,还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也难怪她心中不快。他挥手令身边的人都退下,之后才道:“你对赵鹏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云梦皱起了眉。虽然姑苏赵府是东海的劲敌,她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赵鹏。也许是以往掌握了太多关于赵鹏的资料,今日一见,她竟觉得仿佛故人重逢一般,全无陌生之感,这让她深感困惑,也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当下只淡淡说道:“赵鹏?临安人送他一个绰号,叫做‘水银狐狸’,倒也名副其实。”水银圆滑善变,狐狸狡诈多智,水银兼狐狸,足见临安人对赵鹏的观感如何。她随即看了谷川一眼:“谷大哥,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谷川答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云梦疑惑地看看他。以她对谷川的熟悉,已然感到谷川似乎隐藏着一些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她不明白谷川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有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是以踌躇了一下才道:“赵鹏这个人,没有什么好说的。狡猾多智,风流放诞,如此而已。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谁?临安那边的眼线只说那个人是临开船时才上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谷川审视着云梦的神情,说道:“你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古怪吗?他也许是代替方梅山上船的,或许是方梅山的弟子吧。你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
云梦的神情间有些若有所思的困惑:“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令我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和他的一个仆人间接交过手,他那个仆人的身手,很是不错。他身边还有一个仆人,我远远地见那仆人捕拿了我们三个人,自己却毫发未伤,有仆如此,主人只怕更不好对付。而且——”
云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虽然相隔很远,她仍旧因唐廷玉对她的注视而感到莫名的紧张与压力。那是一种冷静、深刻、细致入微的观察,令她觉得仿佛自己心中微妙的思绪都袒露在那目光之下,这令她尤为不安与不快。她仰起头,吐了一口气,说道:“不必再理会他们了。谷大哥,这一次多谢你了。”
谷川笑一笑,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江东?”
云梦道:“太湖天机府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之时。”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是在明年的正月初七,江东武林想必都会前去祝寿,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挑战机会。
谷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此去江东,我不能再帮你什么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云梦有些震惊:“谷大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谷川看着她说道:“这也是大王当日曾反复对我说过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再亲近的人,也可能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背叛你。所以,你一定要时刻当心。”
云梦一笑:“你要我对师父还有你也要防着一些吗?”
谷川无法回答。如果云梦真的这样做了,他又会有何感受?云梦却已接着说道:“我们该在这儿分手了。谷大哥,一路顺风!”
她的身形再次拔起,翩然掠向自己的船。
谷川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下令船队掉转航向,驶向雷神岛。
姑苏赵府的船队已经再次起航,水手们在清洗甲板。赵鹏走进唐廷玉的舱中,看着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盗,见唐廷玉正打算解开海盗的穴道审问,赵鹏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弄醒他们问口供。”唐廷玉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
赵鹏道:“这些海盗,凶悍无比,因此得先将他们的锐气磨掉,再来审问他们,否则,他们宁死也不会开口。须知人不畏死,凭的只是一时的勇气;他一天不畏死,那么十天呢?一个月?一年?所以古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道:“难怪赵兄处事无不顺利,论及对人心的了解与把握,赵兄的确是明察秋毫。”他转过身去望着地上的海盗,“就照赵兄说的,先将他们关起来,磨一磨他们的锐气再问口供吧。不过也许由宣王府问口供会比较快一些。”
赵鹏踢踢脚下的一个海盗,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开开眼界了。久闻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厉害,人人都说‘宁见阎王,莫逢山老’,审问这些家伙,料想是手到口开吧。”
唐廷玉皱一皱眉,道:“流言往往多附会,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来不会有血腥之气。”他忽而一笑,“赵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会判你静室之刑。”
赵鹏扬扬眉:“静室之刑?”
唐廷玉道:“我几年前还很顽皮,一次闯的祸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关了三天静室。静室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血流声。到第三天上,我几乎都要崩溃了。从那以后,我真的收敛了不少。”他审视着赵鹏,“我估计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赵鹏“哈”地一笑,挥挥手道:“三天?你要我一个人呆一天都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与宣王府的关系,似乎过于密切了一些吧?他看看唐廷玉,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几个海盗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唐廷玉道:“你们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粮吗?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晚饭之后,赵鹏与唐廷玉凭窗而坐。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着道:“云梦与伊贺岛之战是在五个月前。五个月的时间,她的内伤都未能痊愈,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她的功力与伊贺岛忍者相去不远;二,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这缺陷就是疗伤太慢。”
赵鹏一笑:“还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她这几年来连续征战,真力消耗过大,所以恢复较慢。但如果说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你就大错特错了。”
唐廷玉“哦”了一声:“赵兄识得她的师承来历?我只看出她的轻功心法不是飞鱼岛一路的。”
赵鹏叹息道:“当然不是。她所习的轻功,名为‘蹑云步’,可踏雪无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刚,全在于一心运用。”
唐廷玉思索着道:“蹑云步?我并未听说过。”
赵鹏道:“那是巫山门中神女峰一脉的轻功。”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门,弟子虽不多,却个个皆是天才杰出之辈,是以巫山门向来傲视天下。然而巫山弟子虽然天下无敌,没有哪门哪派敢轻易与他们争锋,他们自己却始终无法摆脱周而复始的内乱之苦,每次内乱,都有大量弟子死难,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刚刚复苏,便又是新一轮的内乱,是以巫山门一直人才凋零。最后一次内乱是在大约八十年前,据说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巫山门只余下神女峰弟子姬瑶花,嫁入豪门,不过也已在多年前坐化。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经横行一时的巫山门,唐廷玉没有想到云梦居然出身巫山门。
赵鹏又道:“不过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确有缺陷,只不过这缺陷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唐廷玉扬起眉,等着赵鹏继续说下去。他已慢慢习惯了赵鹏好出人意料的说话方式了。
赵鹏说道:“云梦虽然习练的是巫山武学,但她的气度风骨,都属于东海而非巫山,这就限制了她对巫山武学的领悟。神女峰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任飘摇’的真谛。”
唐廷玉回想着云梦的神情气度,云梦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净,的确缺少赵鹏所说的这种流动变幻的迷离波光。
赵鹏接着说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与多情是最锐利的武器,因此无不讲究皮相之优美、气质之风流,即使是相貌不那么出类拔萃者,也必有一种系人心魂处,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云梦却蒙上了面纱,放弃这一最锐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来,她神情间也缺少一种能引起世人无限绮念的流动变幻之美,相反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肃定。”他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够领略情之滋味,也许能将巫山云雨发挥到极致;或者她习练另一种更适合于她的武功,成就也会更大。”
唐廷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望楼上迎风而立的云梦。云梦与赵鹏完全是两个世界中的人,然而他们的气质神态之间却令他感到有某种相似之处,不由得问道:“你这样熟悉巫山门的一切,想必与巫山门也大有渊源吧?”
赵鹏笑了起来:“当然大有渊源。简单点儿说吧,家母来自蜀中,神女峰的典籍,便是由她们家世代保管,传女不传男。后来姬瑶花又将搜罗的其他十一峰的典籍,也交给了这个家族,一直传承到家母手中。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这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
唐廷玉只好笑笑,现在无论赵鹏再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吃惊了。他想到赵鹏对云梦的评价,赵鹏虽是漫不经心地遥遥观望着云梦,却已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彻,评价又如此贴切。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不由得说道:“赵兄,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赵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你想问什么,显得难以开口的样子?”
赵鹏那种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态度令唐廷玉感到轻松不少,他说道:“你——是否为她而动心?”
赵鹏一怔,便大笑起来:“当然不可能。”他看看唐廷玉的脸色,又道,“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修习的内功心法,名为蝶恋花。蝶本无心,花自多情。我自然会怜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却已无缘为谁动心。”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过你也许修习的是这一类武功,否则你不可能在温柔乡中始终保持住清静无尘、察见一切的心境。”
赵鹏忽地说道:“你又是否动心?不许说谎。”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道:“我的确对她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也正是让我觉得困惑的地方。”
赵鹏笑得前仰后合:“好,好,你倒老实,的确没有说谎。你若没有似曾相识之感,那才奇怪。”唐廷玉询问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道,“巫山武学其实源出道家,因放荡不羁、致力于穷尽人世间的情爱之乐,而走上了另一条道。不过究其本源,仍是与太乙观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廷玉只一怔便说道:“是,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不可或分。我会觉得她似曾相识,仅仅因为这个?”
赵鹏道:“当然不是。你是太乙观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当然知道老唐天师吧?据说老唐天师出家之前,与姬瑶花过从颇密,自他们相识之后,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便渐渐有了异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传的清平乐一脉内外武功,便借鉴了太乙观的武功心法,不再穷尽世间情爱,相反却讲究看破这情爱。我修习的是蝶恋花,家母修习的是更高一层的忘情谱。”说着他眨眨眼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来也有这个缘故吧。“
唐廷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论武功的相似之处,我们之间也许更多。我练的剑法名为‘春风’,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但为什么我不并觉得你似曾相识?”
赵鹏神色古怪地道:“春风剑法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嫡系武功吧?”
唐廷玉一怔,只觉又好笑又匪夷所思:“这算什么理由?”
赵鹏正色道:“你觉得可笑?你自己刚才不是还说过,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巫山门中最为至情任性的神女峰一脉,与老唐天师传下来的自然冲淡、无私爱之心的春风剑法,恰如最相吻合的阴阳两极,你见到云梦,就如见到镜中的自己,自然会觉得似曾相识。”说到此处他忽地又嘻笑着凑了过来,“你定亲没有?”
唐廷玉警惕地看着赵鹏:“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鹏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说道:“今天看来,谷川对东海王的女儿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他这个人比较稳健实在,不那么爱动刀动枪的,是个不错的谈判对手。我去向谷川提亲,让他说服云梦来个比武招亲,你将她娶了回来,兵不血刃就消弥了东海与江东武林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场血战,你说好不好?以你的家世人品,料来飞鱼岛和谷川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而且老实说当年东海之战,江东武林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这十来年人才凋零,再打一仗,只怕各家都承担不起。”
唐廷玉骇然笑道:“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也只有赵兄你才想得出来。你自己为什么不这样做?”
赵鹏脸上的笑容更绽开来:“我很想撮合你们两个来弥补当初姬瑶花与老唐天师相逢恨晚、只能相知不能相伴的遗憾。”
唐廷玉当真是啼笑皆非,只得说道:“我虽然没有定亲,但也和定了亲差不多。”
赵鹏皱起了眉:“你不会是打算做道士的吧?”
唐廷玉略一迟疑便低声说道:“我在十二岁时便已被宣王府选中,三年前最后确定,不过还要等一等再宣布。”他没有明说,赵鹏却已明白,宣王的子女多年前便都已夭折,只接了几个宗室女在身边教养,聊慰膝下荒凉。官家对宣王将来的继承人十分关切,几次降旨询问,宣王认为文弱的同宗子孙虽可继承他的爵位,传承宣王府的血脉,却无法掌管王府基业,承担起统领江东武林的重任,因此他想要收一个养女,将王府基业传给养女之婿来掌管,这在江东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迄今为止宣王还没有宣布收哪一个宗室女为养女,以及看中了哪一家子弟。
赵鹏审视着唐廷玉,最终叹息道:“看来初见面时我猜你会不会是太乙观未来的住持,还是太低估了你了。”他随即又来了精神,“你知道宣王的养女是哪一个吗?”
唐廷玉摇摇头:“王爷还没有最后决定。”
赵鹏盯着他:“你不在乎是哪一个?”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王爷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的。”
赵鹏向后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从十三岁承担起姑苏赵府这副重担时,就选定了修习蝶恋花,那时以为没有什么比一颗永远冷静的心更重要;可是现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习蝶恋花,我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动心。只是我已永远没有这个机会,除非自废武功。你倒好,给你机会你却要放弃,但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唐廷玉望着赵鹏星光下俊美如玉的脸,心中涌起深深的敬意。姑苏赵府赫赫扬扬,主事的人责任尤其重大,别的商行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以找赵府救援,可若有连他们也无法解决的大事,就不能指望其他商行了,只能孤军奋战。赵鹏在赵府之外既无援手,在赵府之内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议,其他族人或是文弱不谙世事,不能担当重任,或是太过疏远难以信托。至于自己,未来的责任虽然重大,毕竟一直都有诸多长辈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观这个方外强援,王府之内,也多有数代相传的武士与谋主,他们的忠诚与能干可以让他以性命相托。
赵鹏却已迅速收起了一时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决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讶异地道:“为什么?”
赵鹏笑道:“云梦身为东海各岛的首领,言出必定无悔,这一趟不必我再亲自坐镇,我得回去帮你们迎战云梦。老实说来,也不是我低估你们,只是若没有姑苏赵府,你们要对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对付东海海盗,离了姑苏赵府只怕也要多费许多力气。”
唐廷玉不无疑惑地道:“你既然说云梦所习神女峰一脉的武功是来自姬瑶花,那她应该与姑苏赵府的关系很亲密才是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种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赵鹏道:“她所习的巫山武功是偷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留心注意着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脸上只有困惑。他原以为唐廷玉应该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唐廷玉并不知道内情。他只得又道:“当年那场空前的内乱之后,巫山武学典籍全都归入了姬瑶花姐弟手中,这些典籍后来全都由江家保存起来,而且对除了清平乐一脉的其他武功都是只传不习,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习除清平乐之外的功夫。现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云梦决不是从江家学来的巫山武功。”
唐廷玉追问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赵鹏道:“太乙观。”不待唐廷玉发问,他又道,“老唐天师当年与姬瑶花一道参详武学,太乙观中存有一套巫山武学的副本,称为《神女遗书》,除了历任住持,其他弟子都不能翻阅,更不能习练。云梦要偷习巫山武学,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观之后,可以查一查这件事。”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东海那边偷习武功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太乙观一直未能发现,难辞其咎。多谢赵兄提醒。”
在泉州城外临别之际,赵鹏说道:“我若是宣王,就会让你来主持这一次与东海海盗的交战,让你及早确立起威信,才不至于引起将来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微异:“为什么会人心不服?”他自问以他的家世与师承,入继宣王府应当不会令人感到突兀以致于心有不服。
赵鹏答道:“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儿。”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唐廷玉只得陪着他苦笑,同时想到,赵鹏初见自己时,就因此而面色不悦;连赵鹏都是如此看法,何况其他人?
目送宣王府的马车离去,赵鹏回过身来道:“准备两对信鸽,这一次给夫人的信会比较长。”说罢轻嘘了一口气,从此以后,他可以在宣王府那边得到最有力的援助了。
二 梅园寿筵为君开
咸淳九年正月初七,太湖久雪初晴,邓尉山上万树梅花正在盛开,春意盎然,江东武林名门、与姑苏赵府和宣王府往来密切的天机府,为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大摆寿筵,筵席就设在梅园之中。在梅园东南角,是一片与太湖相连的池水,号为“梅池”。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扫净,铺了厚厚的宣城红线毯,地毯边沿,二十几张檀木小案围成一个半圆,正中一名白衣舞姬正翩翩起舞,长袖飘扬,时时飞出五色花朵,着衣染香。乐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来的乐声与歌声,分外清亮。
临安史家的八郎史清,也是鬼谷金家唯一的外姓弟子,今日他代表史家与鬼谷前来拜寿,是以一入府便被引到梅池这儿。号称“鬼斧夺神工”的天机老人,须发雪白,布衣洁净,宛然一个民间老工匠。看见史清,他严肃的脸容即刻松弛下来,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过去,跪下见礼。老人拉他起来,向客人们笑道:“这是临安史家的八郎。八郎,来,见过宣王府侯大总管。”
老人右侧坐着一位白胖富态的中年内侍,笑容可掬,令人难以想象,看上去这么慈善的人如何号令名动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来搀扶史清的手是这样小巧白皙,肌肤丰润,手背上还有四个小涡儿,这就是令无数豪贼巨盗闻风丧胆的如意手吗?史清顽心忽起,暗使千斤坠功夫,跪地不起。
侯大总管伸手扶他时,触衣便觉内劲汹涌。天机老人则饶有兴趣地看着,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代我问令祖与令师好。”说话间手上加力,声色不动地托起了史清。
天机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虚传!”
史清拜见各位贵客尚未完毕,天机老人的长孙方心愚已过来了,笑道:“自从八郎过来,老太爷就笑得没合拢过嘴;我天天给老太爷解闷儿取乐,老太爷却一看见我便板起了脸,未免太不公平了。也别麻烦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挤一挤就成,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能让老太爷这么开心。”见天机老人又沉下了脸,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头,拉着他便走。
坐下之后,史清注意到那潇洒艳丽的白衣舞姬,五色鲜花洒满身边,香气四溢。这样残雪未融的天气,找出这么多鲜花来已是不易,难为她居然还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长长红绒回到一张几案后,史清不觉赞叹地问方心愚:“你家几时有了这样色艺双绝的舞姬?”
方心愚叹口气:“我哪有这等艳福?那是姑苏赵鹏的侍儿阿苏。”说着他扬颔指指阿苏身边的贵客。春阳之中的赵鹏,金冠玉带,锦衣华服,光彩夺目。他身后还侍立着两名姣花软玉似的婢女,年长的柔儿容长脸儿,温柔可亲;年幼的宝儿圆圆脸儿,娇憨可爱。此刻赵鹏正侧头同阿苏耳语,阿苏的目光触及方心愚两人的视线,便向赵鹏低语。赵鹏回过头来,向两人举杯一笑,真个令人如沐春风。
史清也点头一笑,转而向方心愚道:“此公今年怎么没有出海,抛下日进斗金的买卖,专程前来拜寿?”
方心愚:“谁知道呢?不过,我知道他是决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外面一阵骚动,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个鹰眼细眉、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天机老人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宣州龙家庄的少庄主龙君侯。史清讶异地道:“龙家庄好像声望地位都还够不上和这些贵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来,低声道:“你小子消息过时了,这阵子是不是又酗酒闹事,给你家老祖宗关了两个月?龙家庄的庄主龙扰三现如今是江东水道的霸主。上个月太湖水贼和运河船夫差点儿打起来,龙扰三迫不得已亲自出面,才及时制止了这场上千人的械斗。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给他下了请柬,老太爷为这事还很不高兴。但是住在太湖边上,多少得给龙家庄一点儿面子,才好过平安日子不是?”
龙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赵鹏和旁边那看上去像是两兄弟的年轻客人之间。今天座中的年轻人只有他们四个以及方、史两人,史清不觉注视着那兄弟俩,两人一般的英姿勃发,春阳一样明朗,令人见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们是谁?”
史清审视着他们:“抱神守一,不堕浊尘——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听人说,池州李家兄弟是龙吟方泽、凤跃云津,前途未可限量,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难怪老太爷总拿他俩来教训我。听说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阳,不知怎地他们又以池州李家的名义和侯大总管一起来拜寿,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年长的李应玄转过头来,与史清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心愚仍在自说自话,“我想同襄阳被围有关系吧。李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不少,由李应玄兄弟来请援兵,再合适不过。”他决没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爷的密令,借拜寿之名,来此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投送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奏折的。
其时已是襄阳被蒙古人围攻的第三年,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出襄阳,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襄阳大帅吕文德怀疑是因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杀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请江汉武林高手护送,折损了十余人,才得以逃过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刺杀,回到江东。到江东后,护送之职,则转给江东武林,临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本来还应有试剑庐与霹雳堂的护送,但是试剑庐日前传来消息说家主黄大家新近铸出的惊魂剑被盗,黄大家本人也因剑成之时精疲力尽而遭暗算,黄家正全力追查凶手和剑的去向;霹雳堂堂主雷万春则在他一个孙子的婚礼上,被假扮成新娘的刺客用毒刀刺伤,生死未卜;只有史清安然到达了天机府与李家兄弟汇合。因此李应玄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担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达临安。
此时梅园外传报道太乙观使者到。赵鹏低声向阿苏道:“必定是唐廷玉吧。这是一个很好的向江东各家介绍他的机会。”
赵鹏并没有猜错。
唐廷玉见过天机老人之后,天机老人向大家笑道:“这是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阳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间难免一阵骚动,不少人欠身让座,天机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边安了一张几案,说道:“就让他们师兄弟坐在一处吧。”唐廷玉入座之际,与赵鹏相视一笑。
对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险的直觉,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方心愚左看右看,委实看不出唐廷玉会有这样的威胁性。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池对面歌舞已起,一名女伎曼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歌声婉转如空中游丝,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方心愚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那女伎,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他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名眉目秀曼的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了风流债。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现在已经开始发作了,就算医圣亲临,六个时辰之内只怕也配不出解药。侯大总管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我没有说谎。”
侯大总管看看发呆的方心愚,只能叹气:“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门下学过三年,等闲毒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来时,我下厨去给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道士,点了我的穴道,还嘲笑我说方公子颇得梅山先生真传,我下的这种毒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假装不懂他的话,他就威胁我说要去告诉方公子。我只好听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个月那小道士调配出来的药膳。末了那小道士说,药膳中配出来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会在天机老人七十大寿那天发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寿礼。至于解药,他给了我,我又给了我们家小姐收藏。”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对视一眼。赵鹏注意到他们交换的目光,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小青道:“打开水门,请我家小姐进来吧,她不耐烦久等的。”
天机老人一挥手道:“打开水门!”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了下去。解开方心愚所中的毒,是头等大事,虽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可能会是云梦,也只能暂时抛开。何况在座的还有侯大总管,他尽可以放心离开。
风过处白梅残雪纷落如雨,一叶轻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来,泊在石坪边缘,蒙着面纱的云梦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视;船尾的两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样,亭亭玉立。划船的是一个漆黑粗壮的昆仑奴,赤足,脚前放一个三尺来长、铁锈斑斑的铁盒。云梦身后随着一名容色冰冷的黄衫侍儿,持一管翡翠绿的玉箫,长袖低垂,半掩着箫尾坠的明珠和碧色流苏。身前则是个人艳如花的红衣少妇。
小青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云梦轻轻“唔”了一声,小青退立到红衣少妇身旁。
天机老人望着云梦:“你就是东海王的女儿吧?你今天是为东海王而来?”经由赵鹏的宣扬,江东武林早已经得知云梦的身份与即将踏上江东的消息。
云梦淡然答道:“今天不是。方老太爷,你是否还记得原本住在这儿的朱家?”
天机老人微微动容:“记得。”
云梦:“当年方老太爷召集群雄,设下火焰阵,一夜之间朱家上下七十余口葬于火海。这是方老太爷平生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吧?”
老人默然,过一会儿,才道:“朱家号为灭绝门,凡得罪他们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灭绝。那时老夫年轻气盛,激于义愤,设下这绝户计,过后想起,的确有伤天和,所以从那以后我再未用火。”
云梦冷冷地道:“朱家并没有灭绝。当时长房的一个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阵发动时,她正好在东山娘家居丧,一看见火光冲天,便驾舟逃入了太湖。你们后来查出有这么一个妇人,派人去暗杀,错杀了她的妹妹。她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四十年来,母子俩相继含恨而逝,只遗下了孙女儿阿红,拜在我的座下,请我帮助她与方老太爷公平一战,以了却祖母与父亲的遗愿。”
梅园中一片静寂,听着天机老人慢慢说道:“好,我答应你。”
云梦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价值。如果阿红胜了,天机府这块宝地物归原主,方家不得携走一丝半纸;如果阿红输了,我立即为方公子解毒,连带当年东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永不相犯。方老太爷认为这公平吗?”
天机老人叹息道:“我似乎别无选择。但我还是希望,无论胜负,都放过心愚,他与此事无关。”
云梦哂然微笑:“恐怕不行。我们都别无选择,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儿收拾走红线毯与几案,客人都退到一边。红衣少妇自昆仑奴手中的铁盒内取出一根三尺来长的短棒,待要下船,却又跪在云梦面前低声说道:“小姐,多谢你成全阿红一生的心愿。”云梦没有说话,只伸手扶起了她。阿红决然的神情,让凝神注视她们一举一动的赵鹏颇为不安。
阿红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黯,但铁锈在春阳里闪烁着微微的蓝光。“风雷棒?你是东海风家的什么人?”天机老人有些吃惊地问。东海风家世代为盗,后被异军突起的东海王收服,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又随着东海王的被剿灭而销声匿迹。
阿红的面容宁静而肃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风家的媳妇,但今天只为朱家而来。请——”
僮儿替天机老人除下外袍,递上一把同样黝黯、毫不起眼的小铁斧。他们在石坪地中对峙着,阿红绕着天机老人缓缓游走。日光微斜,绚丽的红衣映着日光,令天机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阿红即刻跃起,人棒合一,如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将辽东摩天岭的一字剑式化入了棒招。天机老人斜身挥斧格挡,棒上细小的蓝色火星飞溅在两人脸上手上。风雷棒在斧头上一压,借力跃起,自空中飞扑而下,直取天机老人天灵;天机老人回首,使弯弓射天狼式,格开铁棒,左手自蓝火中扣向阿红的琵琶骨。
阿红虽然蛮勇,毕竟功力与天机老人相去太远,战不多时,已经受伤数处,却只咬牙坚持,决不言退。铁斧再次横削过来时,阿红回棒格挡,同时飞足踢向天机老人下盘;天机老人纵身让过,斧柄一横,敲在阿红右小臂上,骨折之声清脆可闻,风雷棒脱手,被铁斧横击,飞向梅池。阿红眉一竖,蓦地大吼一声,震得树头梅花残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势如箭,劈面击向天机老人。天机老人只觉脚下迟迈,闪避不及,只得扬手飞斧,阿红竟不避不让,飞斧直嵌入她胸口,却阻不住她的去势,左掌仍然击中了天机老人的右胸,天机老人竟然被掌力击得向后飞掠,跌入了梅池。阿红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红润的脸颊迅速变得苍白,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儿忙入池救出天机老人,让侯大总管救治。那黄衫侍儿将阿红抱到小舟中,云梦将左手搭在阿红腕上。过了一会儿,轻轻收回。阿红在中斧之际已然无救,天机老人也合上了眼。
侯大总管洗净了双手,用丝巾仔细拭净,一边吩咐让那两名小僮下去用凉水洗身换衣,并嘱其切切不可用热水。之后才向云梦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没想到风雷棒上不是锈蚀的铁粉,而是绝迹已近百年的蛇鳞粉;更没想到以阿红的年纪,居然也能够练成开山掌,毕竟百年来能够练成此掌的人,最年轻也在四十开外了。看来渤海蛇岛以毒物催发潜力的练功方法的确霸道。”
云梦不由震惊于侯大总管的博闻多识。传说宣王府有一个巨大的资料库,百年来武林中的种种人事,只要稍有价值,都能在其中找到有关记载。而侯大总管的头脑,却能装下整个宝库里的资料,随时加以利用。现在梅园中的人们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能掌管宣王府了。
见云梦只淡然以对,侯大总管又说道:“今日之事,我既然在座,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云梦微微一笑:“敬请赐教。”一语未完,身形翩然飞起,落在石坪地上。午后慵懒的春风吹起她的大氅,露出里面雪白的贡绸衣袍,广袖楚腰,玉带珠履,裙幅上以银线绣五福梅花,极是精美雅致。
宝儿在赵鹏耳边小声道:“公子爷,那梅花是临安永和坊的绣工。”永和坊的制品,只供宫中用。赵鹏知道宝儿的眼光不会错——云梦与宫廷有关系?难道宫廷在暗中支持她对付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与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江东公开露面?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想起一直对宣王府的威望和姑苏赵府的财富虎视眈眈的太师贾似道,自己一手推动姑苏赵府与宣王府接近,究竟是福是祸?如果他坐在贾太师和当今官家的位置上,又会做些什么?赵鹏更注意到,短短几个月间,云梦的神情气度之间,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日海上所见的那种英风锐气已有所淡化,代之而起的是隐隐显现的神女峰弟子的秀逸缥缈。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令她所修习的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更精进了一层,从而改变了她的气质?
云梦寒星似的眼静静地扫视过众人,侯大总管肥大的身躯仿佛正在膨胀,煞气重重。云梦慢慢张开双臂,如巨蝶缓缓展翅。但是她蓄势待发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了一丝波动,与此同时赵鹏也看见了自梅园门口快步进来的唐廷玉,唐廷玉一边走近一边说道:“侯大总管,请稍候,我有话要说。”侯大总管微诧,但没有转过身去,仍然面对着云梦。
唐廷玉走近,在侯大总管耳边低声说道:“药奴正在分辨方心愚所中的毒是由哪些药物配成,不过还没有把握。我猜测解药也许就在她身上,我想趁与她动手的时候偷过来。”
侯大总管哑然失笑。当初将唐廷玉改名换姓送到丐帮中历练了半年,本意是想让他增广见闻,却不料他除了增广见闻之外还学了一招妙手空空。此举虽然不太光明正大,但也别无良策。只是若让他人见到唐廷玉的这种手段,难免心中嘀咕。
唐廷玉已明了侯大总管犹豫之中的忧虑,又低声说道:“我会说这是侯大总管传给我的如意手。”
侯大总管笑了起来:“好吧。”他向后退出数步,唐廷玉站到了他的位置上,向众人微笑道:“侯大总管的如意七式,我也学过,我与侯大总管也算有师徒之谊,今日就让我来代侯大总管一战吧。”
侯大总管含笑听着他这番话。梅园中人虽然吃惊,但素知侯大总管决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心中尽管疑虑,却没有人表示异议。云梦本是海雨天风独往独来的如虹气势,被唐廷玉这么一打岔,已削弱了不少,却偏偏对此有口难言,神情间不由隐隐露出一丝愠怒。她略停一停,才踏着翩然御风的步子,飘向唐廷玉。离他丈余时,忽地纵起,袖影漫卷,如行云出岫,冷香袭人。赵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云梦将流云袖使得如此挥洒自如,只不知她其他几门武功是否也能有这样的造诣。
唐廷玉沉身,如意七式之“江上采风”应念而发,将袖影冷香撕成片缕,挥洒向梅林。云梦足尖在老梅树上一踏,又横飞过来,旋转着,足底卷起一股寒彻骨髓的气流,踏向唐廷玉的后颈。唐廷玉双手在头顶一交,第二式“周而复始”发出,浑厚的劲气托住云梦双足,身躯陀螺一般随着双手旋转不休,下逼的气流被旋转引入地下,一瞬间石坪地已被踏陷数寸。两人愈转愈疾,唐廷玉蓦地大喝一声,云梦被震得飞投入林中。唐廷玉随即跃出脚下的浅坑,梅林中忽然射出漫天花雨,花雨间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令人醺然欲倒。
“满堂花醉三千客!好身手!”连见多识广的侯大总管也不由得为之喝彩。即使是泉州花家的花老大,也未必能在这样仓促的时间里将这一式发挥得这样尽善尽美。
唐廷玉头一缩埋入了自己怀中,身躯如圆球般在地上滚动,隐在衣内的手以“袖里乾坤”将飘落的花瓣隔衣托住,送入浅坑。花雨过后,唐廷玉才刚站起,大氅翻飞,云梦又已逼近,左手轻灵如采撷行云,右手刚猛如重锤锻铁,互为攻守,缠绕着寻找接近唐廷玉周身要害的机会。唐廷玉灵巧的手一伸一缩,第四式“划分阴阳”、第五式“李代桃僵”接连发出,至寒至暖两股气流被分开引入地下,石板片片裂开。
云梦眼中寒气森森,冷秋香色的左手轻轻带开唐廷玉的右手,若不着力地一拂,封住了他第六式“雪拥蓝关”后半式的变化,赤红的右手疾按向他的左胸。李应玄一众人大惊,但唐廷玉的胸肌往内一收,吸住了她的右手;左手如灵蛇吐信,舌尖一卷,第七式“称心如意”勾下了云梦的面纱。大家怔了一瞬,都讶然失声。云梦并非那种蛾眉樱唇的美丽女子,然而她的容颜宛如碧空一般明净无尘,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怦然心动。唐廷玉的脸上也显出错愕的神情,赵鹏大为不解,唐廷玉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云梦,怎么还会因为见到云梦的真面目而吃惊?
云梦的左掌在唐廷玉错愕的那一瞬间轻轻按在了他的右胸之上,唐廷玉来不及躲开,只能运力反震,两人都向后飘飞开去,云梦退入小舟中,迅速又掩上了面纱。有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很显然刚才交手时两人都受了一点伤。
过了片刻,唐廷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双手一分扯下外袍,外袍胸前那两片衣襟,迎了风片片碎落,赫然两个完整的掌印。李应龙唬了一跳:“这是什么掌?”
侯大总管道:“我知道她右手用的是飞鱼岛上的浴日手,但不知道她左手用的是哪一种武功。若不是亲眼见到,我决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姑娘能练成这样纯正的阴阳二气。”他看向赵鹏。
赵鹏微微一笑,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那是拂云手。拂云手、流云袖、蹑云步、穿云梭,都是神女峰的绝技,姬瑶花后来又创出了飞云剑,不知云梦是否都已练成?不过今天她倒没有用剑。”
唐廷玉望着小舟之上神色已然恢复正常的云梦,说道:“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寒冰似的剑气,我怀疑从试剑庐抢走惊魂剑的人就是她。今日她不用剑,也许是因为她还不能完全驾驭那柄宝剑。”他一边说着,一边向云梦举起手来,手心向外,梅园中人未能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云梦的脸上却已透出一丝怒意,扬声说道:“今晚子时,我会在东山墓园等候一刻钟,如果你们要为方心愚解毒,就将他交到我手中来,过时不候!”
她盯了唐廷玉一眼。唐廷玉收回手,他没想到云梦没有将解药带在身上,不过自己所得到的必定是她十分看重的东西,否则她不会动怒。
侯大总管挥挥手道:“让他们走吧。”史清握紧了刀,眼睁睁地看着云梦一行离去,恨得直咬牙。默然旁观的龙君侯此时忽然说道:“我原以为当世只有宣王爷、侯大总管和华阳真人才有可能击败她,却没想到唐三公子如此了得。”
侯大总管道:“也许令尊也可以与她放手一搏。”龙扰三是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没人见他露过武功。但能在高人如云的江东打下自己的基业,造诣可想而知。
龙君侯皱起了眉:“家父其实……有时成就霸业的,是心智,而不是武功。”侯大总管默然不语,他忽然想到,云梦一行是乘船经水路从太湖之上来到天机府的,龙家庄作为江东水道的霸主,对这一切当真一无所知吗?而且,龙君侯提及云梦时的语气之中,隐隐约约,似乎还藏着某种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让侯大总管暗自沉吟。
赵鹏却已转向唐廷玉,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唐廷玉微微一笑,摊开手来。他手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荷包,嫩黄的绸面上精心绣着流云蝙蝠,取其“遍地是福”之意。荷包上系的松绿绦子则细心地结成了梅花络。赵鹏恍然明白,方才唐廷玉有意装出错愕的样子,是为了下手取得这样东西。只是,云梦的身上怎么会佩戴着这种寻常女子用的饰物?他不无疑虑地看看唐廷玉。唐廷玉打开荷包,荷包中是一小束粗黑卷曲的头发,以金色丝线密密地缠绕着。
侯大总管沉吟一会,说道:“这应该是东海王的头发。”
赵鹏点点头,说道:“东海之上,是有这么一种习俗。亲人死了之后,剪下他一束头发带在身上,据说可以保佑在世之人平安。这大概是东海王当年自知必死之时留给他女儿的护身符吧。这荷包倒挺新的,想来是经常更换。”
他身边的宝儿忽然说道:“公子爷,这荷包的绣工好像是蜀地风格。”
赵鹏不以为意地道:“是吗?”
唐廷玉收起荷包,说道:“我想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取回这个荷包。”对云梦来说,这也许比方心愚更为重要。
梅园中诸人各怀心思地打量着唐廷玉。在今天之前,唐廷玉还名不见经传,但今天以后,整个江东都会开始认识他的心计与武功。侯大总管微笑地看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事情。
三 东山月冷夜惊魂
这是一个梅花吐送清香的薄寒的春夜,天机府处处高悬的大白灯笼,于万树梅花中显着无尽的凄凉。白天来拜寿的客人大多已散去,天机府遭此大变,他们都不便再留下来,再说方家也无心招待客人。偌大的客院中,只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史清和李家兄弟、侯大总管还有方家几位公子都守在方心愚的卧房外。唐廷玉带着药叉和药奴,正在里面为方心愚解毒,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却还悄无声息。
唐廷玉终于从卧房中走了出来,说道:“方心愚所中子午追魂之毒是由十二种药物混合而成,我们已经辨识出了十种,现在药奴正在辨识余下的两种。我已用金针定穴使方心愚的血流减慢,毒性的发作可以延迟三个时辰,必要时我还可以将它延迟十二个时辰。”
唐廷玉打算先去配一些用得上的药物,但是尚未离开便被宣王府信鸽带来的消息留了下来。原来就在史清离开临安的第二天夜里,史家上下四十余口都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私藏兵甲、勾结蒙古人、图谋不轨。刑部准备将史清擒住之后再一并处斩,因此对外封锁了消息。侯大总管当机立断,安排史清连夜离开,史家的冤屈以后再想办法澄清。
原定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的几个世家,都已出事。此后的路程,由谁来接手?唐廷玉探询地看看侯大总管,说道:“我们是否可以请赵鹏接手护送?”
侯大总管颇为意动,但思忖片刻,又摇了摇头:“以姑苏赵府的行事风格,不会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使的。”
唐廷玉微笑道:“大厦若倾,覆巢之下无完卵,赵鹏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赵鹏正盘膝坐在长榻上闭目养神,榻旁博山炉中的檀香已燃去大半。锦屏外的小香炉中也燃着檀香,阿苏看看香已燃尽,她低声对隔壁厢房叫道:“柔儿!”柔儿应声而出,握着一卷纸,轻轻走入锦屏内,将手一扬,一幅长长的画卷铺开在地上,画面上全是云梦的身影,从她与侯大总管动手开始,直到她退入船中,五十余幅笔墨洗练的白描画像记录了云梦身形招式的所有变化。
柔儿含笑望着赵鹏。赵鹏微笑道:“好柔儿,真难为你了,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这次带了你来。”柔儿俯身收起画卷,道:“既然公子爷看过了,我这就叫赵福送回府里给夫人看去。”
柔儿退下,阿苏闪进来笑道:“公子爷,侯大总管和李家兄弟在前厅等你好一会儿了。宝儿那小懒猫,别的本事没有,拦客人倒真有她的,李家的十一郎都快被她气坏了。”一边说一边为赵鹏穿上外袍,系上玉带,同时递上信鸽刚刚送来的急信。赵鹏展开来,只读了个开头,神情已然变了。
侯大总管耐心地坐在前厅饮茶,十一郎李应龙却已经是满肚子的不耐烦,只是对着个娇憨又固执的小侍女,着实无法发作。
赵鹏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拱手道:“得罪得罪。宝儿她只是忠心为主,还请各位不要见怪。”随即拍拍宝儿的头,道,“快进去吧,不然十一郎真的要生气了。”
他坐下来道:“我刚刚收到临安来的消息,说史家以谋反罪被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侯大总管暗自诧异于赵鹏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他反问道:“赵公子可相信史家会谋反?”
赵鹏打个哈哈说道:“侯大总管太过客气,就叫我鹏官如何?若让家母知道我在侯大总管前如此托大,少不了要挨板子。对于史家谋反一事,我本待不信,不过,刑部在抄拿史家时,从史老太爷卧床下的密室里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试问谁有这个本事在史老太爷的眼皮底下栽赃陷害?”
侯大总管叹息道:“这个中内情,其实应该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史家早一点这样做,就不会遭到贾似道杀人灭口了。”
原来此事关系到贾似道的“鄂州战功”。当年二十五万蒙古铁骑围攻江北重镇鄂州,却在一夜之间尽数北撤,不是因为督战的贾似道御敌有功,而是因为蒙哥可汗战死钓鱼城、进攻鄂州的统帅忽必烈急于回去夺取汗位,贾似道又私许称臣纳贡、划江为界,方才撤兵。忽必烈用了四年的时间来巩固汗位,之后派郝经为国使,南来大宋要求践约,被贾似道下令扣押了;蒙古人围攻襄阳,襄阳的告急文书也都被贾似道压了下来,以免拆穿他的弥天大谎。去年年底,忽必烈因为久攻襄阳不下,寻思要利用和约夺取江北,便又派了一批使臣来,并特选勇士护送。贾似道探得消息后下令阻杀,但还是有一个使者逃了出来,奔往临安,半路上遇到史清的二叔,那使者素知史家的忠烈,便将真情和盘托出。史老太爷作主,藏匿了使者,准备待襄阳军书来京,设法面见官家,揭穿贾似道隐瞒多时的真相,及时备战,解救襄阳之围。
赵鹏沉吟着,又问:“单凭这些,官家能相信吗?”
侯大总管道:“那使者身上带着元人的国书及鄂州条约的副本。忽必烈虽是敌人,但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总不会公然说谎吧。何况这一次回来求救的襄阳使者是李应玄兄弟。”
“那么兵甲又作何解释?而且绝大部分是崭新的,明摆着才置备不久。史家只有四十余人在临安,也用不了五百件盔甲。”
“史老太爷已经决定,无论事成与否,都要召募义军奔赴襄阳解围。”
“史家子弟大都有官职在身,如何可以擅离职守?”
“官可以不做,襄阳却不能不去。”
赵鹏默然,过一会道:“史家只怕没有生路可走,太师决不会放过史家任何一个人。”
侯大总管微微一笑:“贾太师目前还不敢下杀手。因为元人的国书和鄂州和约的副本,都在我们手中。”
赵鹏哈哈笑道:“恕我问了这么多题外之话,我只不过想知道对上贾太师时宣王府能有几分胜算。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各位深夜来访,应当是有要事吧?如能效力,赵某无不从命。”
侯大总管神情凝重,说道:“襄阳被围已经三年有余,告急的军书却全被贾似道扣压下来。满朝文武慑于太师之威,谁也不敢开口。襄阳望穿秋水,不见援军,还以为是蒙古奸细截杀了使者,只好派了六郎和十一郎回来,并派精兵护送。但唯有这一次是真的遭到了截杀,蒙古人好似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同于一般使者,务必要置他们于死地。”
李应玄接着道:“自襄阳到庐山,护送我们的人尽数战死。家师的挚友庐山医圣派了座下两名弟子护送,原以为武林中人都有求于医圣,此去路上应当平安,却仍然——”他看看李应龙,“那两名弟子遇难,应龙也受了重伤,若不是宣王府及时接应,我们都难以幸免。侯大总管借拜寿的机会带我们到天机府,本来计划由霹雳堂、试剑庐、天机府还有八郎一起送我们到临安,直到见到官家为止,以免再出意外。”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护送他们了。
赵鹏已明白他们的来意,却避而不答,反问:“侯大总管不去临安?”
侯大总管疑惑地看着赵鹏,以他的聪明,如何不懂贾似道乃至于官家对宣王的忌惮与嫉恨?这种情形之下,只要宣王府参与的事,都会让官家大生反感,如何还能成功?
赵鹏一笑道:“其实以侯大总管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一趟临安,谁也发现不了。不过既然侯大总管这般小心,那我就勉为其难送两位李兄一程吧。不过,我冒这么大的风险,能有什么好处呢?各位勿要见怪,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怕事更怕死。”
李应玄兄弟哄然大笑起来,侯大总管忍住笑道:“好,我们商议一下,你想要我们用什么来交换?”
赵鹏的神情立时庄重起来:“《神女遗书》。”以他得来的消息,太乙观历任住持都对《神女遗书》批注详尽,其中精要,远非江家所保管的典籍所能囊括。侯大总管三人都是一怔,赵鹏接着说道:“不要以为姑苏赵府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我们有了《神女遗书》,才可以更有把握对付云梦,这对宣王府和江东武林来说,有益无害。”
侯大总管沉吟片刻才道:“《神女遗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盗。现在看来,盗书的很可能就是东海那位林夫人。姑苏赵府若想要《神女遗书》,只能等着我们想办法从那位林夫人手中夺回来再说。”
赵鹏一笑:“没关系,我相信侯大总管一定会如约将书交到我手中来的,天下哪有侯大总管办不到的事?”侯大总管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停一停,他不无困惑地问道:“史家收留蒙古使者并握有鄂州和约的副本,这么机密的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
侯大总管神色微变:“史家不可能有内奸。”
赵鹏继而说道:“也许蒙古使者一事,本来就是个骗局,现在史家已经上钩,接下来恐怕就要钓出宣王府了。”
侯大总管长叹一声:“贾太师不会蠢到将这样的把柄交到史家手中。要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由史家上奏,哪怕官家再不喜欢与宣王府走得太近的史家,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因为官家相信史家决不会干栽赃陷害这种事,如果再加上襄阳来的求救军书,贾太师只怕就难以自辩了。”
此时一名宣王府的侍卫在门外递进刚到的一封飞鸽传书,侯大总管拆开了看完,脸色不觉更为凝重,一言不发地将信递给赵鹏等人传看。信中说史家在被捕之前,已经中毒;毒下在史家大院的井水中,无一人幸免。
赵鹏叹道:“我听说史家七郎曾师从庐山医圣三年,不应当这么容易让人毒倒史家上下四十余口吧?下毒的人是不是就是在方心愚身上下子午追魂之毒的人,手段太过高明,所以史家七郎才没有能够察觉?”
侯大总管摇摇头:“不会是他。”他略一沉吟便决定对赵鹏坦诚相告,“给方心愚下毒的人本是医圣门下的弟子,名为乔空山,师从医圣十年,好毒过于好医,为此屡次与医圣争执不下;三年前他离开了庐山,临走之前和医圣立下了一个赌约。”说到这儿他的话题一转,“你自然知道渤海蛇岛擅于用各种毒物来刺激习武之人、增进功力吧?”
赵鹏笑了起来:“据说宣王练功也多得医圣所配制的药物之助,是这样吗?”侯大总管笑而不答,转而说道:“乔空山精通医理、药理与毒理,他离开庐山之前曾经放出话来,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胜过医圣,在方心愚身上下的毒,只不过是他发出的一封战书而已。他最终的目标,是要让他一手造就出来的人击败医圣培植的人。乔空山虽然行事莽撞,但并不是不明是非的人。陷害史家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去做。”
赵鹏盯着他追问道:“如果有人胁迫他呢?”
侯大总管踌躇了一下才说道:“乔空山精通易容之术与隐遁之法,他离开庐山之后,我们曾想监视他的行踪,但一直没有成功。最后还是廷玉将乔空山找出来的。”赵鹏的笑意滞在脸上,整个宣王府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唐廷玉又是怎么做到的?
侯大总管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话虽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证实一下史家还有试剑庐黄大家和霹雳堂雷万春中毒的事,究竟是不是乔空山干的。子时将至,无论方心愚的子午追魂之毒是否已解,我们都应该去赴云梦之约了。”
赵鹏站起身来道:“六郎与十一郎不如现在就上我府中的马车吧,赴约之后,正好动身。奉送侯大总管一个消息如何?云梦今天穿的那套衣服出自专供御用的永和坊之手。”他满意地看到侯大总管一脸的震惊。
唐廷玉已准备停当,正在等着侯大总管一行。侯大总管询问地看看他。唐廷玉答道:“方心愚已经没事了。”
侯大总管不觉诧异地道:“那你怎么还是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唐廷玉无奈地道:“乔空山那小子,挖了一个陷阱给我钻。所以我不知道这一回到底是他赢了还是我赢了。”
赵鹏讶异地道:“你在六个时辰之内解了方心愚的毒,难道还不算你赢了?”
唐廷玉叹了口气:“那还要看用的是什么办法。譬如蛇毒,我若用七叶一枝花来解,便是以药解毒,当然算我赢了;但我若是用断肠草来解,以毒攻毒,仍未逃出乔空山画出的圈子去,那可怎么算呢?”
唐廷玉本与侯大总管同乘一辆马车,但行到半途,他换到了赵鹏独坐的朱轮宝盖双驾马车上。赵鹏向旁边挪了一下,让出空间来,笑道:“侯大总管是不是担心我被东海海盗给刺杀掉,所以将你派过来?”
唐廷玉笑一笑道:“的确如此。”对于东海海盗而言,熟悉东海情形的姑苏赵府的确是比宣王府更危险的对手。
赵鹏身子一歪,斜斜地靠在左肘边的大靠枕上,叹息着道:“老实说有你保驾我是安心多了。我身边的这些人,要拦住别人还可以,要拦住那位云梦小姐只怕不行。”
唐廷玉扬起了眉:“那赵兄为什么还要独坐一车,好像生怕对手不来行刺一般?”
赵鹏叹了口气:“我这辆车只能坐两个人。你说我是叫阿苏还是叫柔儿、宝儿跟我一起坐呢?只好委屈我自己来冒险了。”
唐廷玉忍不住哑然失笑,转过话题说道:“我听侯大总管说你答应送李家兄弟去临安,条件只不过是《神女遗书》。《神女遗书》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吗?得罪了贾太师,姑苏赵府今后的日子可不太好过。”
赵鹏懒洋洋地道:“《神女遗书》落在东海海盗手中,姑苏赵府的日子更不好过。”
唐廷玉沉吟了一下才道:“据说巫山绝技最大的克星便是本门武功,是否如此?”
赵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呢?”唐廷玉不语。这样说来,对于姑苏赵府而言,《神女遗书》的确是至关重要的。
赵鹏又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云梦小姐,为什么说她知道方心愚的真实价值?方心愚那个浮浪小子,竟然值得天机老人答应与那阿红决斗,枉送了性命?”
唐廷玉道:“因为方心愚才是真正的天机楼。”见赵鹏满脸困惑,他又道,“人人都以为天机府内的天机楼里藏着天机老人一生的心血,其实,一百零八种机关,保护的只是一座空楼,所有的东西,都在方心愚的这儿。”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赵鹏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佩服,佩服,到底姜是老的辣,天机老人这一招,果然厉害。他造成一种恨铁不成钢、想废长立幼的假象,其实是为了保护方心愚。”
唐廷玉叹口气:“若让别人知道真相,他还敢走出天机府?”
他们沉默一会儿,唐廷玉道:“真是奇怪,云梦为什么也知道这件事?她要挟我们将方心愚交给她,想知道什么秘密?天机府中有内奸?”
赵鹏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猜乔空山一定知道一点儿内情,你不如将他挖出来审问审问。”
唐廷玉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弄清我是用什么法子将乔空山找出来的。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一个人再怎么易容,也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骨骼。而我恰好是骷髅长老的朋友。”
赵鹏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地道:“好小子,真看不出来!”骷髅长老的真名早已湮灭,世人只知道他精通佛理但性情偏狭,酷好鉴赏各色人等的骷髅,据说他能够照着一副枯骨乃至于一截残骨用黄泥捏出这人生前的模样。更令人惊恐的是,传说骷髅长老为了得到各色头骨,甚至不惜盗人坟墓。他至此才明白侯大总管提到唐廷玉能找出乔空山时,脸上为什么会有那样古怪的神色,只不过唐廷玉怎么会和骷髅长老牵扯到一起?
唐廷玉仿佛已知道他的疑惑,说道:“我会认识骷髅长老,其实很偶然。前年秋天家父治下出了一桩人命案子,死者已被毁容,襄阳府的仵作束手无策,吕大帅恰好经过,非常震怒,连带家父也受了斥责。我便私下里找到骷髅长老,请他出马,才得以还原死者生前相貌,查出凶手。自此以后,骷髅长老认为我不以世俗人眼光看待他,论及人体骨骼也能说得上话,因此常有往来。”
提及骷髅长老时,唐廷玉的思绪不免转到了另一件事。骷髅长老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他的骨骼,与唐家任何人都不太相像。他自然知道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这个疑问压在心头数年,只是一直无法开口询问,连带的提到骷髅长老时也觉得心绪异样,不愿多想。
赵鹏听着唐廷玉解释,心中却有着隐隐的感觉,唐廷玉似乎并没有将真实情形说出来,而只拣了不那么惊世骇俗的几段说。难怪宣王府会看中他,在他温良如玉的外表之下,其实潜藏着宣王府那种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行事风格。
唐廷玉忽然抽了抽鼻子:“这附近有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他神色凝重,“宣王府在这一带布下了七处暗哨,希望不是那些暗哨出了事。”
赵鹏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已嗅出是什么人的血了!”
唐廷玉一笑:“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药奴。如果说我能辨认出三百种气味,药奴大概可以辨认出三千种气味。”赵鹏不觉想到药奴身上令人一见之下便感到很不舒服的某种气质。他到唐廷玉身边之前,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养成那样的气质?
唐廷玉却已揭开车帘。初春的一钩弯月下,东山已经在望。远远地可以望见山顶上临风而立的云梦的身影,她的侍从都在离她数丈开外守候着。马车加快了速度,以便赶上走在前面的宣王府的人马。
唐廷玉忽地纵身掠向路边的松林。赵鹏急令驾者停住车,不过转眼之间,唐廷玉又已掠了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黑衣人。他将那黑衣人放在地上,左手撕开那人背后衣服,右手已将三枚金针插入那人后背。宣王府的侍卫中已有两人返回来,在一旁守护。
那黑衣人的背后大穴被金针一激,醒了过来,唐廷玉低头听他说了几句话,脸色微变,吩咐王府侍卫将他护送走,回头向赵鹏打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走,随即向前飞掠,追赶侯大总管的车。
一行人在东山山脚下弃车步行,唐廷玉这才回到赵鹏身边,一边向山上走去,一边低声说道:“宣王府安排在这一带的暗哨,都被云梦麾下的伊贺忍者找了出来,除了黑鹰七之外,其他都已被杀。”
赵鹏不觉色变:“伊贺岛战败之后居然已效忠于云梦?”
唐廷玉道:“恐怕也只有伊贺忍者,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药放入史家的水井中去。甚至于史家暗藏蒙古使者的事,只怕也是伊贺忍者暗中监视史家时发现的。”
能够收服伊贺岛,东海群盗这一回怕更难以对付了。
山顶已近,凭风而立的云梦转过头来望着他们一行人。她仍旧蒙着面纱,如水月色中,那双深黑澄净的眼睛,幽寒如夜空,明亮如星辰。
唐廷玉眼中不觉闪耀起异样的光彩。赵鹏注意地看着他,说道:“唐兄可是生了争锋之心?我记得唐兄说过,你习练的春风剑法,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似乎并不在于求胜而只在于立于不败之地。”
唐廷玉一笑:“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赵鹏不觉微笑。唐廷玉外表谦和,内心深处,却有着与云梦一样的骄傲与自信。沉思一会,他说道:“要留下云梦,只怕并不容易。若无准备,她不会选在这个地方与我们会面。”
唐廷玉转过目光看着他:“以前只听传闻,我总认为赵兄是个胆大如天的人,现在才知道——”他笑一笑,不再往下说。
赵鹏叹道:“是,你会发现有的时候我谨慎得近于胆小。你可知道,在海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每次出海之前我们一定要以最隆重的礼节、最丰盛的供品祭祀海神娘娘,祈求她的保佑。在海上我不怕冒险,但也不敢冒险。”说到这儿他看着唐廷玉笑道,“倒是你,我猜天底下恐怕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唐廷玉啼笑皆非,只得掩过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东山毗邻太湖,临湖一面,山势陡峭,到了山顶,却有一片平缓开阔的空地。云梦静静地注视着侯大总管与唐廷玉一行人。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有劳云梦姑娘久等了。方心愚所中的子午追魂之毒已经解开,所以只能让姑娘失望了。”
云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转过头对她身后那些侍从说道:“三圣道人,你不是说,即使医圣亲临,也不能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吗?”
那些侍从中只有一个人着道装,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貌不惊人。但是唐廷玉一登上山顶,目光便锁定了他。听得云梦这么一说,那道士抓耳挠腮地走了出来,苦着脸说道:“我说的是没错啊,六个时辰之内,医圣是配不出解药来,可我没说唐廷玉配不出来。”
云梦脸上升起一层怒意,唐廷玉则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好一会儿云梦才压下心中的怒气,冷冷地说道:“三圣道人,你虽是客卿,但下次若再有这等贻误战机之事,我不会再宽纵你。”
侯大总管心中不免觉得异样,听云梦说话的口吻,似乎她平日完全以兵法约束部众,与东海王之时大不一样。这样看来,即使东海海盗的实力不见得比东海王之时强,但号令严明,只怕比东海王当日更难对付。
那化名为三圣道人的乔空山显然知道云梦不只是说说而已,不敢再装模作样,拱拱手道:“当然当然,下不为例。”他随即转向唐廷玉,嘻笑着道,“你六个时辰之内要解毒只能以毒攻毒,我猜得没错吧?”
唐廷玉只好苦笑道:“没错。”
乔空山登时眉飞色舞:“那这一局算你赢还是我赢?”
唐廷玉一笑:“和局。下一局你等着我给你下战书吧。”乔空山见他的目光转向云梦,立觉大事不妙,叫道:“且慢!医圣花了十年时间来培植你,我可只有三个月时间,这太不公平!”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唐廷玉已然明白,过去的这三个月中,乔空山想必一直在为云梦配制练功的药物,自海上一战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云梦的功力便似有了很大突破、精神气质都不同于当日海上所见,乔空山只怕功不可没。唐廷玉暗自吸了一口气,虽说乔空山手段了得,但如非云梦这样的良材美质,他的回天手段也无用武之力。
云梦没有回应唐廷玉的挑战,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天机府的方向。唐廷玉心中一惊,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的人都已离开,天机府中实力空虚,若是天机府中真有内奸,那内奸若想对方心愚不利,与东海海盗里应外合,还是有很大机会的。心念方转,天机府方向已经升起一支蛇焰火箭。
云梦的眼里浮上不无得意的笑意,看着唐廷玉说道:“虽然三圣道人说即使医圣亲临也不可能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我还是做了两手准备。方心愚已经落到我们手中了。”
唐廷玉只一怔,便道:“只不过你们实力分散,今晚想要从这儿脱身也不容易。”
云梦曼声应道:“是吗?萧萧!”她身后的黄衣侍儿应声扬手打出一枚火箭。宣王府的侍卫中立即有人张弓搭箭射了过去,但是云梦的侍从中也有射手出箭,竟在半空中将宣王府这边的箭支撞落,而萧萧打出的那枚蛇焰火箭已经升上了半空。
太湖畔的芦苇丛中,驶出数十条小船,远处已可望见云梦那艘挂着“日出沧海”大旗的大船飞快地驶来。云梦微笑着说道:“龙家庄的少庄主在我手中,所以整个太湖都得听我的调遣。而且,不要忘了,在我手中的还有方心愚。”
唐廷玉默然片刻,退了两步让开通道。
云梦却没有走,仍是看着他。唐廷玉只好取出那个装有东海王头发的荷包抛了过去。云梦接在手里,眼中不由得又浮起笑意,白天在唐廷玉手中所受的挫败,至此完全扳了回来,让她觉得极是开心。
眼看他们便要退走,唐廷玉忽然叫道:“等一等,小山,你有没有对黄大家和史家下毒?”乔空山怪叫道:“我没有做!千万别冤枉我!”一边回答一边跑得飞快,显见是生怕唐廷玉反悔要留下他。
唐廷玉回过身来看着侯大总管:“我想请梅山先生去试剑庐和史家看一看。”
侯大总管沉吟着道:“如此也好,你自己有何打算?”唐廷玉望着太湖上远去的小船:“云梦掳走方心愚,必定是想从他脑中挖出某张图来。就目前而言,能够影响到这一战胜负的图样,不过区区几张。”
侯大总管神情立时郑重起来:“你是说——”唐廷玉肯定地道:“我有九分把握她是想这么做。不确定的一分是,她会首先选哪一处下手。”
侯大总管长叹一声:“分头通知各个地方,希望还来得及。”
唐廷玉摇摇头:“不必,药奴和药叉已经跟上去了。”侯大总管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你还回去的那个荷包上……”唐廷玉点一点头。那个荷包上,已经沾上了他秘制的药水,无论云梦走到哪里,都瞒不过药奴的鼻子。
赵鹏看他们两人似乎还有要事商量,当下笑道:“既然这儿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这就告辞了。你们觉得龙君侯是不是真的在云梦手中?我怎么总觉得龙君侯那小子和东海的关系不简单?扳倒宣王府和江东武林,对龙家庄来说,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互相看看,这也正是他们心中的忧虑。
眼看着赵鹏走远,侯大总管忽然不无困惑地说道:“廷玉,我为什么会觉得云梦的样子有几分眼熟?”
唐廷玉心中怦然一动,原来侯大总管也有同感?只是,他也无法回答侯大总管的这个困惑。
四 何时云天再倚剑
唐廷玉追踪云梦赶到西天目山落霞寨宫家时,落霞寨已经出事。云梦潜入寨中,借助从方心愚口中审出的栖霞堂机关图,以一己之力打开了十三道笨重无比的机关石,盗走了那份关系到宫家生死、也关系到宣王声望地位的盟约。离寨之际云梦被发现,寨主宫太宏以盟约的去留为赌注,与她一战,宫太宏不幸战死,云梦负伤离去,不过临去之时答应暂且不会销毁盟约,以报答宫家予她公平一战的机会。
唐廷玉暗自皱眉。当年金国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文武双全、内外兼修,又都出身皇族,其中为首的就是宫太宏的父亲完颜泽。金国灭亡之后,完颜泽率部下南逃至江东,得到宣王与华阳真人的帮助,改姓宫,蛰伏在天目山,积聚力量,以待时机复国。当时的权相史弥远,迫于宣王的压力,答应不过问此事,但要宫家将其带来江东的财富献出一半,立誓服从枢密院的调遣,且未奉诏书,不得出天目山。双方的约定,立书为证,一式三份,一份存宫家,一份存宣王府,一份存皇宫。宣王与官家、贾太师之间嫌隙已久,宣王一日在世,官家和贾太师一日不能安卧。如果云梦成功毁掉宫家那份誓约,官家一定不会承认有这么回事,宣王府的那份誓约成为孤证,便不足以取信天下。到那时,宣王便脱不掉勾结金国余孽、图谋不轨的罪名。宣王一倒,太乙观、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这些世家大派都得跟着倒下。东海群盗这“擒贼擒王”的盘算,倒真是如意得很。
接待唐廷玉的是宫太宏的长子宫大勇。唐廷玉取出宣王府的令牌,简略说明来意,宫大勇道:“唐三公子能够及时赶来,落霞寨十分感激。”
唐廷玉不无歉意地道:“令尊的事,我们非常抱歉。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到落霞寨的话,或许——”
宫大勇断然说道:“唐三公子言重了。探报已经探知,东海海盗连夜赶回东天目山,看样子打算躲到五禽门的地盘里去,让云梦养好伤后再离开。我们应当速战速决,一定要抢在云梦伤势痊愈之前歼灭他们。”说到这儿他不无感叹地道,“家父一生修为,竟然还不是她强弩之末的对手!唐三公子在天机府中能够与她打成平手,诚为不易啊!此次出征东天目山,还请唐三公子多多指点!”
唐廷玉微笑:“在天目山,落霞寨才是主人,在下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如有差遣,无不从命。”
宫大勇站起身来:“好,我们这就动身!”
一行人赶到东天目池南岸五禽门栖身的那个小山村时,日已西斜。小村中寂静无人,唐廷玉巡查了一遍道:“他们回来过又离开了。我们不如分头去找,一有动静,立刻发火箭报警。”
宫大勇即刻下令五人一组分头去寻找,他则对唐廷玉道:“唐三公子,你不介意我和你一组吧?我认为你找到他们的把握最大。”唐廷玉注视着宫大勇,宫大勇的外表虽然镇定自若,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怒火。他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药奴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来嗅一嗅草丛中的气味;药叉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以防他专心追踪之际中了暗算。唐廷玉与宫大勇还有一名落霞寨的武士跟在后面。
药奴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已找到要找的东西,气味在一道深沟处中断了。他们抬头望向对面的山峰,暮色已起,要下到沟底再攀到对面山上去,恐怕来不及了,更有可能在黑夜中遭到暗算。
唐廷玉略一沉吟,说道:“立即发火箭召集人手,我先过去拦住他们。”宫大勇有些迟疑:“这个恐怕太过冒险。”
唐廷玉度量着深沟的宽度,说道:“那位云梦姑娘带到天目山来的手下,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务必要趁她援兵未到之时截住她,以免夜长梦多。请宫少寨主守在这儿,我告辞了。”
他将长剑负在背上,掷出一小段树枝,飞身踏上,双手不停地掷出树枝,一招“登萍渡水”,眨眼间扑上了对面的山崖,足尖在崖缝里伸出的细草上一踏的瞬间,已换了一口真气,凌空几个筋斗,没入崖后。
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唐廷玉掠过几重山坡,已然望见了前方一个掩映在藤蔓中的洞口,他加快了步子,一提气掠过一片草丛,翩然落下之际,十二名刀手突然从洞口前的灌木丛中冒了出来,六柄长刀六柄短刀,两两配合,严阵以待。
唐廷玉暗暗叹一口气,五禽门的现任掌门是吴常的妻子,蛰伏不出二十年,据说一直在训练鸳鸯刀阵,准备着有朝一日用来对付宣王,现在却只不过被云梦用来看守门户。他深深吸气,身躯平升二尺,长剑插入石壁止住了身形。鸳鸯刀阵已经发动,却失去了敌踪,仓促收势,几乎斫伤了同伴。
只这一瞬间的混乱,唐廷玉已抽剑跃下。剑气绵绵,剑意柔柔,如包容万物的云烟。刀手的攻势凌厉,但长刀被细密的剑路缠住,刀上的力量,被唐廷玉剑上柔和的春风所吸引而改变了方向,在唐廷玉的身周转成了一个大圆,刀刀相撞,力力相加,圆环越转越疾,六名长刀手欲罢不能,欲进不得。短刀则被强劲的气流阻在圆环之外,难以施展援手。体力稍弱的一名长刀手终于支撑不住,手上缓了一缓。也就在这一刹那,剑鞘点上了他胸口膻中穴。一环既缺,攻势立溃,剑鞘连点,长刀手纷纷倒地。短刀手好容易逮着个出手的机会,大吼着扑了过来,要攻敌救人。但唐廷玉根本就没有对被制住穴道的长刀手出剑。他拔足跃起,短刀击空,正茫然间,唐廷玉已趁此机会翻身蹿入洞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刀手并未追踪进来。五禽门是隐藏了真正的实力,还是根本就不想全力拦截他?心念数转之际,唐廷玉已落到地上,忽觉身后风声,他疾转身,挥剑斩秋风,双生姐妹中的一个自暗中挥来的一条软鞭迅速缠住了长剑;那昆仑奴呀呀大叫着,挥舞着一柄雪亮的短倭刀截住他后方。他以剑鞘抵住倭刀,疾退向左,背靠石壁,软鞭那细柔如蛛丝的力量被剑风接引击向怒潮一样汹涌而来的倭刀,唐廷玉则已贴着石壁疾升丈余,剑鞘在石壁上一点,借力纵向另一面石壁。另一条软鞭呼啸着缠向他双足。但他又已飞纵向对面的石壁,长剑不停地削下石块,以剑代指,将石块击向昆仑奴和那双生姐妹,阻住他们身形。转眼间他已到了石洞深处。
山腹地势高旷,怪石嶙峋,一座小小的石屏风后,温泉汩汩汇成一个深潭,潭中有一小石台,蒙蒙水雾里一位白衣女郎披发盘坐在石台上。山洞一角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烛光昏暗,无法看清女郎的面孔。
吴婆婆和萧萧到哪里去了?白衣女郎是云梦吗?唐廷玉横掠过洞顶时才发现这许多疑点。水雾弥漫,遮住了女郎的脸容也遮住了她眉宇间的锐气灵光。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动,但剑势已发,仍是径直刺入了女郎左琵琶骨。女郎全身一震,张口喷出一团血雾,与此同时潭中水花四溅,惊魂之剑破水而出刺向唐廷玉后心。
唐廷玉人在空中,无可借力处,眼看血雾近脸,剑气及衣,他忽地吹出一口清气,左手剑鞘反手自腋下递了出去。血雾被吹得反喷上假扮云梦迎敌的萧萧的脸孔,萧萧立时倒了下去,血雾使得她的脸孔迅速腐蚀。惊魂剑刺入的不是唐廷玉的后心,而是剑鞘。唐廷玉迅速放开剑鞘,顺势向前疾冲,消去这如离弦之箭的一剑之力,左手在石壁上一按,身子贴了上去,整个人便如壁虎一般贴着石壁轻轻滑了下来,脚一沾地,即刻一翻身,扬手处金光闪动,云梦身形一晃,躲过金针,沉入了石潭。
唐廷玉一抬脚取出折叠在靴筒中的短弓,三支沉鱼箭破水而入,云梦纵身跃出,落到数丈开外,一支沉鱼箭正插在她的左臂之上。她一侧头咬住箭支拔了出来,右腕一抖,将剑鞘抖落,惊魂之剑又对准了唐廷玉。唐廷玉已拔出刺入萧萧的肩骨的长剑,迎面击向云梦。
然而横掠过潭水时,唐廷玉心中禁不住一阵困惑。刚刚从水中跃出的云梦并未蒙面纱,昏暗的烛光中,不仅是她的脸孔令唐廷玉再次感到那似曾相识的熟悉,就连她仗剑而立、蓄势待发的神情气度,也不令他感到陌生。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是如赵鹏的解释,这是因为他们所习的武功有相生相克、如影对形之处吗?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侯大总管的困惑?
吴婆婆忽然自云梦身后的岔洞口内扑了出来,口中叫道:“我来挡住他,你先走!”云梦的目光仍然贯注在唐廷玉的剑上,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挡不住他——”一语未完,吴婆婆手中的龙头拐蓦地弹出一柄利刃,直射向云梦后心。
唐廷玉看得清楚,脸色一变,脱口叫道:“小心!”然而距离太近,云梦警觉时,虽然本能地侧移开去,利刃仍然没入了她的后心,吴婆婆哈哈大笑着,旋身飞起鸳鸯连环腿,将云梦踢得飞撞向唐廷玉,阻住他的来势,龙头拐随即在地上一顿,借力疾退回岔洞之中。恰恰赶到的双生姐妹怒声尖叫着扑过去拦截吴婆婆,却已迟了一步。
昆仑奴随后赶到,一见此种情形,立刻翻身向唐廷玉跪倒。双生姐妹也已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此刻,除了唐廷玉,没有人可以救她们的小姐,当下毫不迟疑地也跪了下去,口中道:“兰儿/蕙儿,恳请公子救救小姐。”
唐廷玉无暇顾及他们三人,他在接住云梦的那一刻已经迅速拔出那柄刀,连点她伤口周围的四处穴道止血镇痛,撕开她衣襟敷上金疮药,随即将一枚护心丹塞入她口中,左掌贴住她天灵,度入真气护住她心脉。昆仑奴三人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待到她脉息暂时稳定下来,唐廷玉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一条龙蛇缠绕、精致非凡的细金链自云梦撕开的衣襟内滑了出来。唐廷玉心念一动,已经本能地抽出了金链吊着的那枚碧青如天空的玉锁。
一眼看见玉锁上的云中饕餮纹,唐廷玉一怔之下,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还好那柄刀没有刺中心脏。我要带她回太乙观救治。你们最好立刻发消息出去,以免你们的人误会,半路截杀贻误时机。”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情只好以后再说。他随即想起一件事情,“你们小姐从落霞寨带回来的那个铁盒放在哪儿?”
不知是兰儿还是蕙儿急切地道:“我们并没有看见小姐带回什么铁盒,这个时候我们决不敢骗你!”
唐廷玉暗自嘘了口气。他原本担心落霞寨不会放过云梦,但现在他有对任何人都可以交代的必须要救治云梦的理由了。
唐廷玉的坐骑是宣王府重金寻来的一匹汗血宝马,他带着云梦先行动身回太乙观。那落霞寨虽然借出了三匹马,不过昆仑奴和兰儿蕙儿三人都不擅骑术,夜色又深,山道又陡,只能跟着药叉和药奴二人在后面慢慢追赶。
黎明时分,唐廷玉在山道旁的一处凉亭中停下,为云梦施针换药。自己也稍作歇息。将要启程之时,他忽然停住,侧耳静听一会,将云梦重新放到地上,以三枚金针定住她的心脉,随即拔出了背负的长剑。
山道上急骤的马蹄声转瞬间已逼近,十余骑将凉亭团团围住,为首那黑衣蒙面人的鞍边还挂着一个血迹斑斑、白发蓬松的人头。唐廷玉认出那竟是吴婆婆的首级,心中悚然一惊,这些人是云梦的部下?
那人勒住马,沉声说道:“将人给我!”
这不是云梦的部下应有的口气。唐廷玉注视他片刻,说道:“龙少庄主,即便龙家庄与东海有盟约,你似乎也并无资格说这句话吧。”
身份被认出,甚至于龙家庄与东海的关系也被猜到,龙君侯也只稍一震惊,便又逼近几步,身上的腾腾杀气与血腥之气直扑入凉亭之中,语气更重,态度更坚定:“将人给我!”
唐廷玉轻轻弹了一下长剑:“恕在下不能从命。”说话之际,他已注意到龙君侯的手势,四面暗箭飞来时,他也在同时蓦然伏身,右手挽起剑花,将少数几支射得太低的暗箭挡了开去。有一支暗箭的角度委实太过刁钻,被他一挡,居然斜斜射向了地上的云梦,幸得他左手及时弹出一枚金针,将暗箭打了开去。龙君侯的怒斥随之传来,一名蒙面人被他喝斥得仓皇翻身下马,跪下请罪。这情形让唐廷玉心念一动。龙君侯那近乎本能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务必不能伤害云梦、以免影响龙家庄与东海的关系那么简单。
心念方动,唐廷玉已然有了决断,长剑还鞘,若无其事地说道:“龙少庄主,云梦小姐伤势太重,恐怕贵庄是无法救治的。我是医圣弟子,太乙观又多有灵丹妙药,龙少庄主又何必舍近求远?”他注意着龙君侯的神情变化,继而说道,“少庄主可以过来看一看。切记不可移动她。”
他退到了凉亭的另一个角落。
龙君侯略一踌躇,便下马大步走了进来,单膝跪下,停了一会才伸出手来试探云梦的鼻息和脉息。唐廷玉感觉到他呼吸的急促与紊乱,暗自嘘了一口气。果然如此,关心则乱,自己到底还是赌对了这一点。
注意到云梦后心的伤势和包扎的布带,龙君侯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狠狠盯了唐廷玉一眼。那眼神让唐廷玉不觉皱了一下眉。龙家即便出身黑道,龙君侯这般睥睨众生的刚狠傲岸的气质,也大非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有的。
唐廷玉走了过去,淡然说道:“不过是包扎一下伤口而已,少庄主没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时间紧迫,在下还要赶路,请少庄主且让一步。”他弯腰去抱云梦,龙君侯也在同时伸出双手,空中相遇,劲力一激,练熟的招式本能地便有了反应,龙君侯的右手扣向唐廷玉的左腕,左手格开他的右臂,唐廷玉左腕一翻,一枚金针已刺向龙君侯右掌掌心,逼得他仓促变招,唐廷玉随即低声喝道:“我没时间和你打!”左手垂下,迅速起出云梦后心的三枚金针。
云梦微微呻吟一声,龙君侯一怔,低头见她却仍是昏迷不醒,刚才那声微弱的呻吟,就如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唐廷玉展开披风裹住云梦,也挡开了龙君侯迟迟不能移开的视线。龙君侯随着站起身来,四目相对,感觉到唐廷玉的镇定自如,他眼中的刚狠之气略略收敛了一些,不过临走之时仍旧丢下一句话:“若有差池……我灭得了五禽门,自然也灭得了太乙观!”
唐廷玉微微一怔,回头见龙君侯一行人风驰电掣一般地离去,心中大感不妥。五禽门倒也罢了,太乙观……龙君侯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他凭什么发出这样的威胁?而他和他的部下居然能够追得上自己,这等骏马和骑术,在江南出现,未免也太过奇特,令人不安。
唐廷玉昼夜兼程回到太乙观时,华阳真人正在坐关,守关的弟子说还需三天才能出关。唐廷玉只能将云梦先安置在太乙观后院从前老唐天师所居的石室中。
月白风清,山林深处的太乙观,清幽恬静一如山间明月。石室内炉烟袅摇,云梦静静地伏在温玉榻上,几乎看不出呼吸。
唐廷玉放开为她诊脉的手,凝视着她的面孔,华阳真人还需要三天才能出关,而云梦的伤势已不能再拖下去,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三天之后华阳真人出关,立刻有弟子向他禀报唐廷玉回来的消息以及回来后的情形。华阳真人不无惊讶地听完,想了一想,亲自到石室外去看一看。
石室外的小院,唐廷玉向代替华阳真人主事的清山师叔借得令牌,调了二十四名“净”字辈弟子轮流看守,八人一班,守得滴水不漏。小院之中,新近赶到的药叉药奴与兰儿蕙儿还有那昆仑奴分成两班昼夜守卫,连太乙观弟子都不能擅自出入。
须发皓白、面容清癯的华阳真人一走入小院,正轮班守卫的药奴急忙拦住想要喝问的兰儿蕙儿,迎上来小声说道:“公子爷马上会出来休息。”华阳真人微微一笑:“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我又不是要进去。”他看看一旁局促不安的兰儿姐妹,还来不及问什么,唐廷玉已经出来了。
唐廷玉的样子显得很疲惫,挥手令药奴三人退到一边,行过礼之后,便请华阳真人在松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华阳真人看着他,微笑道:“你到底在捣什么鬼?就算是去年春天你闯太乙观的七星阵的时候,也没这么狼狈。”唐廷玉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我在为云梦疗伤。”华阳真人疑惑地看着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唐廷玉正踌躇着不知怎么解释,外面传报乔空山求见。唐廷玉嘘了口气,说道:“乔空山只怕是代表东海那边来打探云梦的情形的,我先见见他再说。”
乔空山仍是游方道士的装扮,拎了一个大包,向华阳真人行了礼,便将包放在石桌上,笑嘻嘻地道:“这包里是我老乔好不容易搜罗到的几样药材,全送来给你了,由得你怎么用。老实说就连医圣他老人家手头,也未必有这么好的货色。现在可以让我看看她了吧?”
唐廷玉注视着他,忽然一笑:“好。不过你绝对不能惊动她,否则前功尽弃。”
华阳真人也随着他们两人走进石室,唐廷玉轻轻地推开内室的门。温玉榻上,云梦盘膝而坐,合掌闭目,头颈之上,深浅不一地插着七根金针。华阳真人与乔空山都怔在那儿,乔空山的神情尤其震惊。唐廷玉又轻轻地关上了门,领着他们退了出来。
在石桌旁坐下,好半天乔空山才回过神来,指着唐廷玉语不成句地说道:“你……你居然用金针渡……渡穴?胆子也太大了吧,一个不好,治死了她,我……我看你怎么向东海那边交代!”
唐廷玉拨开他的手道:“我若不用金针渡穴,她不死也会武功尽废;这样做她至少还有五分机会。你若留下来帮我,她就又多了一分机会。”
乔空山抱着头痛苦地呻吟道:“你简直要害死我!我花了三年时间,才找到这么一个良材美质,所有的心血都用在她身上,现在可好——”
唐廷玉道:“从背后捅她一刀又将她内脏踢伤的不是我,而是五禽门的吴婆婆。你要出气,也别找我。真奇怪,吴婆婆不是东海海盗的盟友吗?为什么又要暗算她?”
乔空山咬着牙恨恨地道:“那个死老太婆,谁知道她发的什么疯?”唐廷玉疑虑地审视着乔空山。但他表现得一无所知,想必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唐廷玉转而说道:“你到底留不留下来?”
乔空山哭丧着脸道:“我能不留下来吗?我可警告你,要是治好了就算了,一个不好,你今后的麻烦就大了!”
唐廷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都读过医圣他老人家当年以金针渡穴救治宣王的医案。这种法子,如果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受针者会因为紧受不住金针刺穴的强烈刺激而暴死,但是像宣王和云梦这样内息强劲、只不过混乱不能归入经脉的受针者,却有很大的机会成功。”乔空山心中凛然一惊,唐廷玉似乎话中有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廷玉一直在注意着乔空山的神情。乔空山显然意识到了他话中别含深意,换了平日,好奇心盛的乔空山必定要问个明白,但是这一回乔空山却做贼心虚一般不敢问下去。唐廷玉继续说道:“云梦最大的危险,不在于她伤势沉重,而在于她的体质与内功路数。皎皎者易污,峤峤者易折,所以她一旦遇上足以伤她的对手,即使取胜也会付出极大代价,不但伤势极难痊愈,而且极易引起气血崩乱。因此我不但以金针渡穴使她脉络畅通,同时渡入真气缚住她体内过于锋芒毕露、凌厉逼人的内息,慢慢导入经脉之中,以免出现血崩之险。当年医圣救治宣王时,若同时有家师在旁如此协助,也许就用不着花上一个月时间了。”
乔空山唯唯诺诺,不敢接话。华阳真人至此已明白唐廷玉究竟在如何救治云梦,不免微微皱起了眉:“这样说来,得你渡入的真气之助,云梦伤势痊愈后,功力岂不是比从前会更进一步?未免养虎遗患吧。”
唐廷玉坦然答道:“我们别无选择。”当下议定由昆仑奴离开太乙观去报信,兰儿与蕙儿仍留在这儿照料云梦。
唐廷玉与乔空山进入石室后,唐廷玉轻轻说道:“我们轮流当值。即使是兰儿与蕙儿,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能让她们接近这道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乔空山怔了一下,正待说话,唐廷玉已经走入了内室。
窗外夜色深沉,春雨淅沥,华阳真人盘膝坐在云床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唐廷玉。唐廷玉刚刚从石室那儿来,看上去还是很疲惫,但神情间已经大不一样,眼中的光亮是华阳真人从未见到过的。
华阳真人看着唐廷玉问道:“她的情形如何?”唐廷玉的目光闪亮:“一切顺利,明天早上她就会醒来。我已经将乔空山还有兰儿三人都遣走报信去了。”
华阳真人微微一笑:“东海海盗将如何感激你呢?”唐廷玉眉梢一扬:“我不需要他们感激。明天我会同云梦谈一谈,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她才能够真正复原。”
华阳真人注视着他:“你在她身上做了手脚?”唐廷玉摇摇头:“现在还没有。不过明天早上起出金针之前我会锁住她两条经脉。”
华阳真人道:“你认为她复原之后你有几分把握可以击败她?”唐廷玉的脸上掠过一层奇特的神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没有人可以击败她。”华阳真人惊异地等着唐廷玉解释。
唐廷玉道:“我觉得她是那种每战必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她体内的真气锐利如宝剑,一旦激发,锋不可当,所以,即使是再强大的对手,要击败她,只怕很难。杀死她或许倒有可能,只不过也很有可能会在杀她的同时赔上自己的性命。”
华阳真人沉吟不语。太乙观的武功心法历来重视消弥杀伐之念乃至胜负之心,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智珠在握、挥洒自如。唐廷玉所习练的春风剑法,最要警诫的便是杀机。杀机一生,便失去了春风化雨、普度众生的从容意境。春风剑法中的生机,是留给对手的,更是留给自己的。这样看来,即使唐廷玉不会输给云梦,但也不是击败云梦的最佳人选。沉吟良久,他换个话题说道:“五姑娘这两天会来看望云梦。”
五姑娘名唤赵可。宣王先后接了几个近支的宗室女在身边教养,但没有正式收为养女,因此大家便依了她们在宣王府中的排行,称为第几姑娘。前头三个都已出阁,赵可在剩下的四个中算是最大方懂礼又明事能干的,颇受宣王府各色人等的敬重,也很得宣王喜爱。
唐廷玉“哦”了一声,想一想道:“王爷还在坐关,派她来的想必是侯大总管吧。如果只是看望云梦的话,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是不是有其他的事情?”
华阳真人道:“这可要等她来了才知道。”
唐廷玉看看一旁的沙漏,站起身来:“师父,我该去看看云梦了。”
华阳真人问道:“她的刀伤如何?”唐廷玉道:“已经没有大碍。”他匆匆告辞离去,华阳真人注视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得忧虑,唐廷玉是不是对云梦倾注了太多的关心?
借着熹微的晨光,唐廷玉取出最后一枚金针,凝视着云梦的面孔。云梦终于睁开眼睛,茫然片刻,才将目光投到唐廷玉身上,困惑地皱起了眉。唐廷玉收起金针,后退一步说道:“你的内伤与外伤都已无大碍,不过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妄动真气,等到完全复原再说。”
云梦转过目光注视着唐廷玉的眼睛,四目相对,两人都觉得,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掉开了目光。云梦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她惯常的神态说道:“这么说我是在太乙观中。我要在这儿呆多久?”唐廷玉答道:“这要等宣王出关之后再决定。”云梦默然不语。暗自运转真气察看体内情形,发觉行到腑膈之处便已阻滞。
唐廷玉看她脸上的神色有异,接着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已锁住你的两条经脉,所以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云梦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唐廷玉,她已落入囚笼?唐廷玉继续说道:“不过只要不运真气,就不会影响你的其他举动。你是否想出去走一走?”
云梦只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来,她需要看一看周围的情形。药叉和药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出了小院,慢慢地走向观后的松林。林间晨雾流荡,飞瀑响泉,声如漱玉。唐廷玉住的小仙居就在松林中。小仙居只有三间房,建在飞瀑旁一堵横出的飞崖上,下临深涧,三面凌空,一面是松林,地势绝险。门外一个中年道士正在打扫满地的松针。走近了,那道士抬起头来,看见云梦的面孔,不觉怔了一下,才躬身施礼道:“老奴宗五,参见公子爷和姑娘。”
那道士白面无须,声音尖细,云梦正疑惑间,唐廷玉道:“他是宣王赐给我的内侍,已跟了我七年了,他的兄弟宗六这会儿正在厨下忙着呢。”宗五含笑退立在一旁,云梦感到他在仔细打量自己,皱了皱眉。
唐廷玉引着她进了小仙居,道:“右厢房是宗氏兄弟的住处,中间这厅堂是丹房兼药室。我这儿绝少有客人,是以没有正经会客之处。到这边来吧。”云梦的心中升起十分异样的感觉。唐廷玉的语气,好像她并不是被囚禁在太乙观,而只不过是太乙观请来的客人。
左厢房是唐廷玉的卧室,一榻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一架书与一尊石香炉,素净得如出家人一般。长窗之外,飞瀑仿佛伸手可及,细细的水珠不时溅到脸上。回过头来,对面墙上的阴阳鱼仿佛在水雾中游动。
唐廷玉道:“这原是唐天师的住处。墙上的阴阳鱼,便是天师羽化前的遗笔,极具灵气,每次对着它入定,都能让人若有所悟。”
云梦在窗台上坐下,手指轻轻拂过空中若有若无的水汽,沉思不语。唐廷玉注意到,不知是因为云梦体内有了他输入的清远冲淡的真气,还是因为周围这宁静幽美的山林,云梦的神态已显得平和了许多。然而他感到不安。云梦不应该这样平静,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梦无言地倚着窗。天空中一只鹰在盘旋,她抬起头出神地望着。唐廷玉心念微动,她却已回过头来,问道:“兰儿他们呢?”
唐廷玉道:“已经回东海去了。”停一停,他又说道,“我很抱歉杀了萧萧,我想她可能是随你多年的贴身侍女吧。”
云梦没有回答,许久才道:“我曾经说过,我从落霞寨带走的东西,只要你们有本事胜过我,我会完璧归赵,但是你无法威胁我交给你。”
唐廷玉微微一笑,云梦的反应正如他所料。他淡淡地道:“我并没有威胁你什么。”云梦扶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唐廷玉也许的确没有威胁她什么,但是他一定在拿她的性命安全威胁东海各岛。她应该感谢唐廷玉救了她,可是她也痛恨自己目前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思绪纠结之际,一时间无言以对。
院外看门的小道童朗声传报说宣王府的五姑娘来了。五姑娘赵可与她的侍儿荷衣姗姗而来,松阴在她白皙秀美的脸容上摇曳出无数阴影。荷衣与她一般也是典型的苏杭女子,双眼机警灵动,一望便知是个水晶心肝的伶俐丫头。
唐廷玉自小仙居中迎了出来,拱手微笑道:“五姑娘,有失远迎了。我的住处乱得很,还是在这儿谈吧。请坐。”
小仙居外紧邻深涧之处,有一小块平地,宗氏兄弟闲来无事,便在这儿搭了个小小凉亭,唐廷玉将它拿来作为会客之处。他们在亭中坐下来。赵可看看荷衣,荷衣识趣地退得远远的,还用手捂住了耳朵。赵可摇头笑笑,回过头来道:“唐公子,侯大总管让我来看看那位云梦姑娘,顺便告诉你一些消息。”
唐廷玉道:“请讲。”
赵可说道:“李家兄弟得赵鹏护送,平安入京后,住在他们三叔家中,等待兵部上奏官家召见,目前尚无消息。赵鹏入宫朝见谢太后,极力游说太后将云梦赐婚与他,太后虽未答应,但已有允婚之意。”
赵鹏去年游说唐廷玉去缔结这门婚事不成,没成想终究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而且还亲自上阵,让唐廷玉错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赵鹏一向得太后宠爱,常说要为他选一门最好的亲事,如何肯让他去娶东海王的女儿?”
赵可想了一想,莞尔一笑道:“虽不知赵鹏的说辞,但我猜得出来他会怎么说,无非是‘晓之以利,动之以鬼神’。”
唐廷玉也哑然失笑。谢太后嗜欲重利,又深信鬼神,天下皆知。他也猜得到赵鹏一定是千方百计地让太后相信,缔结这桩婚事,化干戈为玉帛,于国于民于自己会有多大的好处,同时也消弥了你来我往的仇杀,积下无量功德。他纳闷的是,赵鹏敢去向太后请求赐婚,必定也是得到了江夫人的允许,江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很快敛去了笑容,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赵可的侧后方。
赵可惊觉,站起身来。云梦静静地站在亭外的一株松树下,眉目间含着愠怒之色,想来已经听到刚才的话。令赵可讶异的是,云梦并不是她想象之中类似于赵鹏那样遍体风流的人物,相反,她清峭的眉有如鹰翅飞扬,澄净的目光如鹰翅下的冰川,风骨劲秀,神情举止中有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气度。她突然发觉,自云梦出现之际,唐廷玉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心中有无数疑虑,面上却声色不动,缓步走出凉亭,微笑道:“云梦姑娘,侯大总管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可好了一些,顺便送了一些衣服用具来。太乙观中都是出家人,应用之物,料想难以周全。另外还有四名宣王府的嬷嬷,预备留在这儿服侍你。”
云梦看她一眼,没有回答。赵可不以为意,接着说道:“至于我,会留在这儿陪一陪你。”唐廷玉随着赵可也走出凉亭来,听见赵可这话,心中一怔,赵可,不,应该说是侯大总管是什么意思?派赵可接替他来监管云梦?赵可却已回过头来对唐廷玉微笑道:“唐公子,你以为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合适一些?”
唐廷玉沉吟一会儿才道:“自然还是老唐天师的那间石室最为安全隐秘。”云梦心神一震,她已见过那间石室周围的地形,如果再被关进去,她没有半分机会逃走。
飞瀑流水之声突然间变大,她和赵可都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暴涨的瀑布和涧水。只有唐廷玉不以为奇地道:“想必是上游下了一场暴雨。”
云梦微微一失神,便又镇静如初,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有人说,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是吧?”
唐廷玉又是一怔,云梦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忽感不妙,云梦已经纵身投向了深涧。赵可失声惊叫,唐廷玉已不假思索地飞纵向蒙蒙水雾中的云梦,在落入汹涌咆哮的涧水之前抓住了她的左臂。一直不远不近地守在旁边的药叉此时已抢到山崖边,大喝一声甩出了长鞭,唐廷玉回手一把抓住鞭梢,借了药叉这一鞭之力,提气跃向山崖。
但是对面陡峭山崖的树丛中忽地有人叱喝一声,抖出一根黑色的长绳,卷住云梦的腰,向对面拉去。云梦眉一扬,在空中一转身,右掌击向唐廷玉面门,迫得他偏头躲过时,掌锋一转,化掌为刀削在唐廷玉抓住她的右臂上。唐廷玉感到右臂一阵剧痛,云梦这一掌上贯注了十分真力。他不由得心中一震,云梦居然在情急之中冲开了被锁住的经脉!他即刻放开药叉的长鞭,空出左手来迎击云梦。
那黑色长绳已将他们两人都带往对面山崖,唐廷玉的左掌与云梦的右掌迎面一击,云梦面色突变,唐廷玉也已感到她方才凝聚的真气已然消散,疾收回自己掌上的力道,但仍有几分真力沿了云梦体内散乱的气流直攻入她心脉中去。云梦向后一仰撞在山崖上。缠在她腰间的黑色长绳即刻收回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而一株矮榛树忽地伸展枝条,抽向唐廷玉面门,要将他迫下深涧中去。
唐廷玉抓住云梦的手始终没有放松,心念一动,一旋身将昏迷的云梦推向那株榛树。有人低低地叱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语气中的愤怒是不会让唐廷玉误解的。榛树不再摇动,树干裂开来,一个瘦长的黑衣人鬼魅般闪了出来,脸色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唐廷玉已明白这必是臣服于云梦的伊贺忍者。出乎他意外的是,那忍者的汉语说得相当流利:“放开云梦小姐!”
唐廷玉注视着他说道:“你救不了她。”说话之间,手下丝毫不缓,已在云梦眉间插入一枚金针,稳住她体内的真气。
那忍者愤怒地道:“伊贺岛有最好的大夫!放开云梦小姐,否则我会下令攻入太乙观!”
唐廷玉看他一眼:“云梦有准许你们进攻太乙观吗?”
忍者呆了一下才答道:“云梦小姐要离开太乙观,我们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你到底放不放手?”
唐廷玉心中暗自寻思,除了华阳真人与二弟子清山之外,其他各位师叔都云游在外,“净”字辈的好手也大多在外历练,此时此刻,的确不宜与伊贺岛硬拼。他的目光转向面前这忍者,度量着对方的实力,说道:“听你的口气,你应该是伊贺岛现在的首领。”那忍者一怔,没有回答。
唐廷玉继续说道:“如果你能赢得了我,我自然会让你们带走云梦;若是不能,你却要答应,没有我的允许,伊贺岛不得踏入九华山一步。”
那忍者略一犹豫,正待说话,崖顶有人喝道:“答应他!这一阵交给我!”随着话音,一个黑衣人巨鸟般翩然落下,方才那忍者立刻往侧旁退了一步,让他面对着唐廷玉。后来的这黑衣人同样有着苍白得好似长年不见日光的脸孔,眼睛狭长眯细,眼神钢针一般刺人。
他向唐廷玉深深一鞠躬,说道:“我,横川木,代伊贺岛出战。”
唐廷玉一怔。赵鹏曾告诉他,横川木是伊贺岛的第二高手;第一高手临滨俊彦被云梦击杀,横川木败走,不知所踪,伊贺岛就此臣服于云梦。现在看来,横川木败走之后的这段日子,想必躲藏在哪个秘密所在苦练,自觉已有所成,才会有信心迎战曾与云梦战成平手的他。
横川木一直紧盯着他。唐廷玉向后一退,用云梦的衣带将她牢牢缚在树丛中,即而向先前那忍者道:“你,好好看护,不要移动她,也不能惊扰她。”随即转向横川木,“我们离远一点动手。”
横川木有些诧异地看看他,唐廷玉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交手之际伊贺岛会乘虚带走云梦,他是否像云梦一样信任他们的忠诚守诺?横川木定一定神,环顾四周,说道:“好,我们往下面走。”他们踏着树枝急速下坠,临近水珠飞溅的深涧时,方才停住。横川木又是深深一鞠躬,说道:“唐君请注意了。”
唐廷玉微笑不语,注视着横川木的一举一动。横川木慢慢向后退去,眼看已临近水边,忽地反手抽出背负的长刀,狠狠击向水面,带起一大片浪花扑向唐廷玉。唐廷玉悚然一惊,浪花溅起的那一刹那,他已看不见横川木的身影,更看不见横川木的刀在何处,他只感到浪花中的杀机。唐廷玉身形一起,如风吹落叶,飘然飞上树梢。深涧中的水流一波一波地涌起,向唐廷玉翩然飞起的身形攻来。
唐廷玉暗自皱眉。这已经不是他所了解的伊贺忍术。伊贺忍者虽然可以利用水来隐藏身形,却并不擅长将流水化为攻击的武器。只有鬼谷弟子,才擅于御使自然万物。这是唯一的解释:横川木战败之后的隐居之地就是鬼谷,他也许是以伊贺忍术为交换条件,学得鬼谷的御物之术,以补伊贺忍术之不足。也正因此,横川木才有这个信心迎战曾经与云梦打成平手的他。
浪花飞溅,刀气突现,唐廷玉一连变幻了三次身形,才得以堪堪躲开这一刀。他惯用的长剑并未带在身边,落地之时踏上一块尖石,心念一动,双足飞踢,将岸边大大小小的无数石块踢向水流之中的横川木。五行相生相克,要克制流水,只能以土石。
贯注真力的坚石击破了浑然一体的水柱,横川木的身形显露出来。但是他即刻往绿树丛中一扑,身形又已隐去,只有长刀砍下的树枝呼啸而来,将石块反击向唐廷玉。唐廷玉倒纵出数丈开外,身形纵出的同时已脱下外袍,迎风展开,将扑面而来的树枝与石块都挡了回去,落了一地。这时他听见药叉大叫:“公子爷,接剑!”长剑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掷了过来。唐廷玉纵身挥出长袍,卷住长剑。横川木攻来的长刀被剑鞘格住,他往后疾退才不至于被唐廷玉的剑锋划破胸膛。
他们对视片刻,横川木深深一鞠躬,说道:“不得唐君允许,我们不会踏入九华山一步。”
云梦仍然被安置在那石室中,待到唐廷玉出来时,已是暮色苍茫。赵可站在石桌旁,含笑说道:“唐公子请坐,这是胡嬷嬷下厨弄的几道菜,我听侯大总管说胡嬷嬷的手艺很合你的口味,所以这一次特地将她带来服侍。”
唐廷玉坐下来,微笑道:“难得侯大总管还记得这种小事,也多谢五姑娘费心了。”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忖度,赵可说话的口气,隐约之间,似乎有如妻子关心服侍丈夫一般细致周到,宣王已经选定了赵可?无疑赵可的大方练达正是宣王府所需要的主妇。然而唐廷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突然想起去年与赵鹏在赵府海船上所说的一番话,赵鹏说他放弃选择的机会,将来可不要后悔。那么现在,面对着似乎已经决定下来的命运,他是否希望还能有这个选择的机会?
赵可示意侍立一旁的荷衣斟酒。唐廷玉止住她:“不必了,我还得赶快回去配药。”荷衣看看赵可,放下酒壶悄然退了下去。
赵可轻声问道:“云梦姑娘的情形如何?”她不会忘记,唐廷玉抓着药叉抛下的长绳将昏迷的云梦带回崖上时,脸上异常紧张的神情。
唐廷玉不自觉地看看石室:“只要有合适的药物,对症施针,她会很快复原。”停一停,他又道,“为王爷配制的三十六枚碧心丹,我已用掉十二枚,想再留下十二枚。还请五姑娘回去之后转告侯大总管一声。”
赵可心中诧异。唐廷玉是想将丹药留下来给云梦服用吗?她心中几经转折,终于忍不住说道:“唐公子,你这样尽心救治那位云梦姑娘,知道的人倒也罢了,不知道的人,只怕多有误会。”
唐廷玉蓦地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她,是了,这就是赵可来太乙观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他淡淡地道:“是吗?都有些什么误会?”
赵可微笑着说道:“江东各家,大多已经知道云梦姑娘师承巫山门。历来传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是聪明俊秀,都有颠倒众生的魔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难怪不知内情的人胡乱猜测。”
唐廷玉默然片刻,忽然也是一笑:“五姑娘你认为呢?”赵可无法回答。唐廷玉已匆匆吃完,站起身来道:“世人如何说,由他去说,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的眼中闪亮,嘴角含着奇特的笑意。赵可起身送他离去,怔怔地站在那儿出神。她从来不知道唐廷玉还有这样洒脱得近于狂傲的一面,反显得她的忧虑是小人之心了。
第三天清晨,云梦已经苏醒,唐廷玉看得出她内心的挫败与沮丧,当下说道:“你最好不要再尝试强行冲开被锁的经脉。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幸运,仅仅是受了我一点掌伤而已。”
云梦不无恼怒地拧起了眉。虽则她知道唐廷玉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尽快治好她的伤,可那些话语总是很容易便激起她的怒意。她强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唐廷玉悄然退了出来,华阳真人正在小院中等他,赵可站在一旁。唐廷玉上前见过师父,华阳真人捻着长须慢慢说道:“既然云梦姑娘已无大碍,这儿就交给五姑娘照管吧。毕竟男女有别,你在这儿还是不大方便。”唐廷玉立刻看了赵可一眼,赵可意识到他怀疑是自己在华阳真人处说了什么,华阳真人才想起要避男女之嫌,心中倍感委屈,却又无从辩驳,只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华阳真人又道:“赵鹏已经到了山下的陵阳镇,派人来请你去见个面。来人也想见一见云梦姑娘,正等在院外,现在想必可以进来了。”
他示意弟子放赵鹏的信使进来,却是那娇憨可爱的小侍女宝儿。她笑盈盈地道:“我家公子爷问唐公子好。还有些衣服用具,要送给云梦小姐的,唐公子要不要先检查一下?”
唐廷玉只好道:“都交给五姑娘吧。”
宝儿向院外一声招呼,早有赵府的家仆一箱箱地抬进来,宝儿叽叽喳喳地道:“这箱里是胭脂水粉,这箱里是内裙,这里是外裙,这里是首饰,这里是鞋袜……”
唐廷玉早已走到一边,转头看华阳真人,华阳真人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摇头说道:“赵鹏不会是打算将老唐天师生前的住处布置成那位云梦姑娘的闺房吧?”唐廷玉默然不语。赵鹏大费周章地送这些衣服用具来,是否预示着他并无就此接走云梦的打算?
唐廷玉与宝儿一行到陵阳镇时,已是下午。赵鹏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笑道:“唐兄,久违久违。我在青弋湖上摆了一桌好宴,专等唐兄前来赏光。青弋湖两岸,风光如画,还要有劳唐兄多多为我介绍了!”
唐廷玉心知赵鹏必定宴无好宴,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船上等着自己的,会是谷川。这么说赵鹏的求婚至少已经得到谷川的赞同?或者干脆就是谷川本人的意思?
赵鹏笑道:“请坐请坐,这船上除了我那三个温酒上菜的侍儿,还有谷兄手下两名船夫,别无外人,尽管放开来喝不妨。”他举杯先向唐廷玉说道,“这些天来,有劳唐兄多多照顾云梦姑娘,这杯酒一定得先敬唐兄!”
唐廷玉哭笑不得,赵鹏言语之间,俨然这门婚事已成定局,所以他才有资格代云梦谢过自己。他将酒挡了回去,没好气地道:“谈不上什么照顾。外面的那些流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好让太乙观为了避嫌尽快将云梦送走或者是干脆送到你手中去?”
赵鹏笑吟吟地道:“我倒也想这样做来着,只不过有人比我动作更快,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敢得罪你。哎,你扣住云梦到底想干什么?”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他:“哦,《神女遗书》你不想要了?”
赵鹏摇着头道:“不是不想要,而是换一种方式要。林夫人无儿无女,虽然为飞鱼岛训练了不少人手,却只有云梦这么一个宝贝弟子,《神女遗书》自然会留给云梦做嫁妆,我这样拿过来,不伤和气。你还要将云梦留到几时?不会是——”他笑嘻嘻地看着唐廷玉,“当真有那么回事,正好被人说中了,你才恼羞成怒吧?”
唐廷玉疑惑地看着赵鹏:“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对我使激将法,你为什么对这门婚事这样热心?”
赵鹏仰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我的理由很多,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呢,是为了与东海各岛化干戈为玉帛;说得老实一点呢,是为了大家不要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说得不负责任一些,是因为家母看过云梦的画像之后很喜欢她,我不过是谨遵母命。但是——”他坐直了身子,向唐廷玉道,“对于唐兄,我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唐兄是否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你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但是你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去躲避这危险?”
唐廷玉寻思一会儿,说道:“这就是你真正的理由?”
赵鹏的目光停在虚空之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从和云梦交手之初,我便感到一种危机正在逼近我。家母突然提起这门婚事,我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如释重负,我不用再与云梦拼死拼活,在这之前,一想起这种拼个两败俱伤的可能,我便觉得心中极其不安。”他回过目光看着唐廷玉,“唐兄可知道,家母坐禅二十年,已渐有灵机触动的妙悟?她老人家之所以会有和亲的想法,或许其中便有天机暗示。”
唐廷玉心中震动,良久才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一直静静旁观的谷川这时才道:“既然如此,唐公子是否可以让我们接走云梦?”
唐廷玉审视着谷川,过一会说道:“云梦姑娘身边驱使的人,除了在一年限期之内会绝对忠诚于她的伊贺忍者,其他好像都是东海各岛的人,谷岛主觉得这其中会不会再出现吴婆婆这样的人?”
谷川震惊地望着唐廷玉,唐廷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东海各岛甚至包括飞鱼岛都有背叛、暗算云梦的嫌疑?他暗自思忖了片刻才答道:“大王当日曾经命令飞鱼岛在海神娘娘跟前立下血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忠于云梦。至于东海各岛,战败之后也都对海神娘娘立下了忠于云梦的誓言。在海上,没有人敢欺骗海神娘娘。”
唐廷玉紧跟着道:“但是在江东土地上并没有海神娘娘。”
谷川道:“所以要尽快回到东海去。”停一停,他又道,“我竭力促成这桩婚事,并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云梦可以不必与江东武林甚至宣王再争斗下去。我们都知道这一战将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飞鱼岛在东海的霸权虎视眈眈的,并不只有一个黑龙岛,对于这一点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谷川这番话的意思,似乎还不只是这么简单。唐廷玉注视着谷川的眼睛,谷川则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注视。赵鹏暗自纳闷,这两人似乎在打什么哑谜?凭他如何善察人意,也无法看出究竟。
唐廷玉终于说道:“我相信谷岛主的诚意。不过,云梦的去留,要由宣王爷出关之后再决定。”
谷川沉思一会儿,说道:“宣王爷何时出关?”
唐廷玉道:“四月十五,是太乙观三年一次的讲武大会,王爷会在那之前出关,亲临太乙观主持大会。”
谷川:“我是看着云梦长大的,她决不是可以困在牢笼中的那种人,也决不是会被对手吓倒、不敢再反抗的那种人。今天才三月初五,你认为云梦能够在太乙观中安安静静地呆到那个时候吗?”唐廷玉默然。云梦坐在小仙居的窗台上仰望空中飞鹰的神情历历如在眼前,她已经试过一次逃亡,决不惮于再试第二次。
谷川随即问道:“那么唐公子是否同意让我们接走云梦?”
唐廷玉打量一下谷川,说道:“我从未听人说过云梦的母亲,谷岛主是否知道一二?”
饶是谷川如何沉着,神色也是微微一变,镇定一会儿才答道:“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我明白了。明晚子时,我会将云梦送到我们方才上船的地方。”
赵鹏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如此我可真要多谢唐兄成全了。至于宣王爷和华阳真人那儿,还要请唐兄你多多担待,容我日后再亲自上门赔礼道谢。”
日暮时分,华阳真人与唐廷玉走入那小院,赵可从石室中迎出来。华阳真人看看石室,问道:“她今天如何?”
赵可答道:“饮食都还好,就是从来不看我们,也不说话。”她迟疑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接着说道,“陪了她一天一夜,我总觉得我以前在哪儿见过她,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见过。”
唐廷玉震惊地看了看赵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径自先进了石室。华阳真人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云梦的脸,听得赵可这话,他“哦”了一声,回想起云梦的脸孔与神情,的确令他有着隐约的熟悉之感。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气度?
小半个时辰后,唐廷玉与云梦自石室中出来,华阳真人不由得注意地看着云梦的面孔,然而云梦再次蒙上了面纱,不容他多加思索,唐廷玉已领着她告辞离去。
赵可探询地望向华阳真人,华阳真人明白她的疑问,说道:“廷玉自然有他的理由这样做。”沉思一会,他又说道,“我想廷玉至少已经赢得了东海各岛的尊敬。”
春夜的山林,寂静无人,唐廷玉的左掌始终扣在云梦的右腕之上,助她在疾奔之际舒散开身体内淤积数日的真气。夜风拂过他们的面孔,耳畔风声呼呼,脚下的树木与草丛一掠而过,透过树梢的星光点点地洒在他们肩头。下山的路越行越快,仿佛不过转眼之间,青弋湖已经在望。他们停在一个陡坡之上,唐廷玉终于放开左掌,两人同时纵身掠下陡坡,停在湖畔的一片芳草地上。
唐廷玉仰头望望星光,说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子时,我们来得早了一点。”
云梦仰望着星空,没有回答。但唐廷玉已可感到她心中满涨的快乐,就如一头终于冲出牢笼的猎鹰,迫不及待地张开双翅迎接着夜风。然而他的心中却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的迷茫。
云梦回过头来郑重地说道:“为表谢意,我会下令放回方心愚。而且,从今往后,东海将不会以你为对手。”
唐廷玉淡然一笑:“这恐怕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够暂时停下对江东各家的攻击,一切留待宣王出关之后再做决定。”
云梦略一思忖,便答道:“这件事情我可以答应。”
唐廷玉暗自嘘了一口气,将背负的包裹抛给云梦,说道:“这里面有你的惊魂剑,还有十二枚碧心丹和九枚可解百毒的玉清丸。”云梦惊异地望着唐廷玉,今晚她再一次感到唐廷玉对她并无敌意。她不觉微微垂下眼帘,自己先前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分了?至少没有能够冷静公平地感谢唐廷玉的善意。
此念既生,对唐廷玉的观感已经大不一样。转头却见唐廷玉的目光停在湖面上,似乎在搜索谷川的船,一边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提醒你一下为好,不要绝对信任任何一个人。”
云梦困惑地皱起了眉。这也是当日在东海之上谷川曾告诫过她的。沉思一会儿,云梦答道:“多谢提醒,我会随时注意,不会再有第二个吴婆婆有这个机会。”
他们默然许久,唐廷玉若不经意地问道:“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你的母亲,令堂还在吗?”
唐廷玉的问题有些突兀,以他的立场,委实不应贸然询问云梦的家事。不过云梦却没有细想,唐廷玉也问得理所当然。只是这问题让云梦的脸上掠过一层黯然,过了一会才轻轻说道:“我刚生下来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不许任何人提起她,所以我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唐廷玉注意着她的神情,谨慎地说道:“令尊去世以后,也没有人敢提起?”
云梦摇摇头:“我曾经问过,可是除了谷大哥和师父,没有人见过我母亲,更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形。谷大哥和师父也只是见过我母亲而已。他们说她长得很美丽,就这么多。”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云梦,说道:“你母亲也许不是汉人吧。你有没有发觉,你的眼睛黑得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汉人的眼睛无论怎么样漆黑,总带着一层淡淡的黄褐色,但是你的眼睛中却带着一层淡淡的蓝色。我知道东海王是地道的汉人,你的眼睛也许是像你母亲。”
云梦一怔,唐廷玉对她的观察是不是太过细致了一些?这令她感到极不自在,却没有去想为什么会不自在,只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
唐廷玉无奈地摊开手道:“要不然我们站在这儿做什么?无论谈到任何其他问题,恐怕都会因立场不同而生出争执来。这个问题至少我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可以争的。”他随即转过话题问道,“令师林夫人也是飞鱼岛本地的人吗?”
云梦微微一笑:“我不会再告诉你有关东海的任何事情。”她已悟到唐廷玉是在有意无意地套问消息。
唐廷玉只笑一笑,转而说道:“我在给你包扎左臂的箭伤时,见到你的左臂上有一个小小的圆疤,你幼时曾经由蒙古大夫种过牛痘?”见云梦困惑不解,他解释道,“这是蒙古人防治天花恶疾的办法。不过种牛痘的风险太大,如果不能确知不种的话危险会更大,是不会在你身上冒这个险的。”
云梦道:“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她会不会如实告知?这个念头让云梦觉得更不自在。唐廷玉也没有再问,只是默然沉思着,良久,忽而又道:“你颈上的金链和玉锁都很别致。”别致到不容人错认。
云梦一怔,唐廷玉这话说得有些无礼,她想要发怒,转念又想到必定是唐廷玉为自己治疗后心伤口时无意中见到的,意识到这一点时,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脸上不由自主便微微烫了起来。唐廷玉话一出口也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只是此时云梦的态度大为缓和,想必不会有意隐瞒真相,隐忍了这么久,此时此刻,自己说什么也不想放过这个疑问,于是又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云梦定一定心神才答道:“不是,是我十五及笄时家师送给我的。”
饕餮玉锁,龙蛇金链……云梦不觉想到,自己的师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才会有这样奇特的饰物呢?
她的这个回答让唐廷玉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伸手按了一下胸口,似乎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云梦感觉到他心中异乎寻常的震撼,迟疑一瞬,轻轻问道:“你怎么啦?”
唐廷玉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慢慢答道:“没什么,船已经来了。”
子时已到,谷川的船如约而来,赵鹏自然也在船上。唐廷玉将云梦送到船上,告辞之时,赵鹏却与他一起下船来了。唐廷玉诧异地看着他,赵鹏指指云梦,低声笑道:“这位大小姐最讨厌别人摆布她,现在决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我还是先避一避为好,让谷兄有时间劝她。我看她对你倒挺客气的,说不定到时候你还有这个面子替我说几句话。”
他们下船之后,谷川立刻下令开船驶往下游。借着窗外淡淡的星光,他审视着云梦,不无欣慰地道:“幸而没有事,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大王的在天之灵。”
云梦若有所思地道:“谷大哥,你怎么从来不提我母亲?”
谷川一怔,随即说道:“我只见过你母亲一面,对她一无所知,如何提她?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情?”他可以肯定,必定是唐廷玉对她说了些什么。难道说他们已经熟悉亲近到可以谈论这么隐秘的问题了?这个猜测让谷川暗自皱眉。
云梦轻轻地叹了口气:“谷大哥,从小我就感到你们是有意避免提起她。能够嫁给我父亲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怎么可能没有来历,没有人记得她?你们说她早已去世,我却总觉得她还在人世。谷大哥,你还记得吗?从前我曾经告诉你,我曾经梦见过她。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模样,可是在梦中她的手刚刚碰到我,我就知道是她。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我知道她真的很美丽。”谷川正在心中暗骂唐廷玉多事,云梦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唐廷玉盯着我看的样子,就好像想从我脸上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一般。他和宣王府的关系十分密切,也许他在宣王府的资料库中见过我母亲的画像,所以才会这样看我。”谷川的头开始痛,云梦却又悠悠然加了一句,“谷大哥,难道你不觉得唐廷玉的样子有点眼熟吗?虽然很多时候我都会将他当成最可恶的对手,但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而且我确定我可以信任他的诚意。真奇怪,对不对?”
谷川只好叹口气道:“我没有注意。”随即转过话题,“云梦,想必你已知道姑苏赵府求亲的事。”
云梦的脸一沉:“这件事情谷大哥你已答应了?”
谷川注视着她:“当然还要看你的意思。与姑苏赵府联姻,将带来东海各岛梦寐以求的富庶与繁华。”
云梦紧皱着眉道:“师父她怎么说?”
谷川道:“前些日子龙庄主去向林夫人提亲,林夫人似乎更偏向龙家那边。”
云梦愕然,失声笑道:“龙君侯?不可能!”
谷川摇摇头:“不是不可能。云梦,东海各岛的效忠是有条件的,甚至于飞鱼岛的血誓也是有条件的。你要为东海带来东海想要的东西,这是你的责任。”
云梦微笑:“龙家庄有这样的实力吗?”
谷川心念数转,最终只慢慢说道:“龙家庄的背后,是官家和贾太师。若无他们的扶持,龙扰三又怎能在宣州立足并成为能够制约宣王府的一方霸主?再者,龙君侯的用心,你也该明白的,若仅仅是为了一份盟约,以龙君侯那么傲岸的性子,是不可能甘心伪装成你的阶下之囚的。”
云梦皱眉不语。龙君侯自三年前到东海一行之后,便时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的用心,她并非视而不见,只是,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令她下意识地不愿让龙君侯离自己更近一步。
谷川又道:“如果你不喜欢龙君侯,那么赵鹏如何?赵鹏虽然有风流放诞之名,不过我可以保证,江夫人和赵鹏都会待你很好。”
云梦诧异地看着他,谷川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她选择赵鹏。
赵鹏眉目含笑的模样如在眼前,面对着那莫名的熟悉亲近之感,即使是自己,也很难对他生出敌意吧?虽然如此,提到婚约……
谷川看着她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道是希望她回答一个“好”字,还是不希望她如此回答。她若点头,从此以后,便要将她永远送到另一个人身边去了,又或者是将有另一个人永远取代自己的位置……
云梦忽而说道:“谷大哥,你为什么要我选择这样一种方式?”
谷川凝视她良久,说道:“云梦,大王和我在海神娘娘面前答应过你母亲,无论要求你为东海做什么事情,都要首先顾及到你的安危。要庇护东海,联姻无疑是最快捷最安全的方式。”
云梦傲然一笑:“是,我当庇护东海。不过,谷大哥,你可曾想过,只要我击败宣王,同样可以为东海带来我们梦寐以求的富庶与繁华?”
谷川震惊地道:“击败宣王?”没有人击败过宣王。这么多年来,宣王已在大宋国土上树立起他无敌的形象。
云梦的目光闪亮:“无论宣王当年如何英雄,如今也已经老了,更何况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动手。”谷川仍然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云梦继续说道,“我答应过唐廷玉,在宣王出关之前暂时停止对江东武林的攻击,也不做任何决定。不过等到宣王出关之后,我会立刻派人给他送上战书。”她仰望星空,出神地道,“当年东海之役,宣王曾经向父亲提出一战决胜负,父亲他没有答应,直到今天,东海各岛还有渤海蛇岛都有人口出怨言,认为当初如果父亲冒险一搏,不是没有拼杀宣王的机会,东海各岛的损失也许就不会那么大。我要替父亲扳回这一局。”
谷川看着她:“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失败,东海各岛将再无翻身的机会?”云梦回过头来盯着他:“谷大哥,你没有习练过巫山武功,有些东西你不会明白,我有很大的机会击败宣王。”
谷川低声说道:“云梦,大王和我答应过你的母亲。”
云梦默然一会儿才道:“巫山武功中的确有能够与最强大的对手同归于尽的招数,不过也许我可以改进它。这些日子以来,唐廷玉一直以太乙观的内功为我疗伤,我对太乙观的内功已有些心得。太乙观的内功心法虽然失之柔弱,却有着生生不息的坚韧,如果能将它糅入那些招式之中,必定可以在最险恶的情形之下保住我的心脉。所以……我这就通知赵鹏还有师父她老人家,所有事情暂且延后,等宣王出关之后再议。”
谷川看着她走出舱去吩咐手下办事,心中种种滋味纠缠难辨。这样叱咤风云、指挥若定的云梦,是整个东海的骄傲,是东海王用尽毕生心血培植出来的整个东海的希望。他看着她展翅高飞,仿佛要一直飞到那红日之上,君临天下,俯瞰众生,让他的心中是如此激动和自豪,又是如此担忧和焦虑,害怕她被那红日的烈焰烧灼了双翼,更害怕她飞入那红日,一去永不回。
五 轻揭重帘问前因
站在岸上的唐廷玉和赵鹏,目送谷川的船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赵鹏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喂,瞧不见啦,回回神吧。要不是我知道你的身份,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动心了。你自己没发觉,你盯着云梦看的眼神很令人误会吗?”令他意外的是,唐廷玉并没有反驳他的调侃,神情之间,竟有些若有所思的迷惘。
赵鹏心头一凛,盯着他道:“你没事吧?”唐廷玉摆摆手:“我没事,只不过有些问题要好好想一想。”
回到陵阳镇赵鹏下榻的客店之中,留守的家人立刻送上两封急信。赵鹏只看了一封已然色变,再看第二封,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他顺手将信递给了唐廷玉。
第一封信来自江夫人,信中江夫人令赵鹏暂缓与东海联姻之事,却没有说理由。唐廷玉不解地看着赵鹏,赵鹏更是一脸困惑:“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家母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再看看这封信。”
第二封信来自临安,临安的赵府商号总管日前得知,太师贾似道向官家献上限田之法以筹办军饷、充实国库,因关系重大,临安总管打听确实了才飞书来报,并在信中附上了贾太师奏折的抄本。奏折中说道,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是以国库空虚、民用匮乏;宜以官品大小,限各户田数,在限数之外者,或着原主回买,或令不满限者派买,或由官府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施之浙东浙西两路,候有端绪,再推广到其他各路。隶属于浙西路的姑苏赵府虽是宗室近支,但论官品,赵鹏只授了一个泉州司户的虚职,该占田一百亩;江夫人与赵鹏的伯母吴夫人都曾授过县君,按品各有田二百亩。其余田地如何处置,临安总管急等赵鹏示下,因为江东巨商都在看着姑苏赵府的动向以决定对策,朝野上下,对姑苏赵府也是倍加关注。
唐廷玉低声问道:“你们府上究竟有多少田?”赵鹏叹口气答道:“一万六千亩。其中上等良田一万亩,下余六千亩不过中等而已。”
唐廷玉沉吟一会,他又问道:“你认为贾太师此举是对着姑苏赵府来的?因为你送李家兄弟入京惹怒了他?”
赵鹏恨恨地道:“那倒未必是单单对着我们来的,但是若行此法,姑苏赵府必定首当其冲。好,这一招算他狠,釜底抽薪,这一阵子我们就只能尽顾着头痛这个了!”
唐廷玉疑惑地道:“官家难道就不知道,此等限田之法,新朝王莽之时也曾行过,结果是一败涂地、天下大乱?”
赵鹏苦笑:“官家一直在为国用不足而烦心,早就想找个机会摇一摇我们这些人,只是苦无借口罢了,贾太师此举不过是适逢其会。你瞧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能驳得倒?我得要尽快赶回临安去,弄清局势,再定对策。不,还是先回苏州见过家母再说。”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这一路上你尤其要当心。你若不怕贾太师更忌恨,我就调一队宣王府的武士来护送你回苏州。”
赵鹏一笑:“非常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还在乎这个?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千万记得调最好的人手。”
唐廷玉哑然失笑,正待转身去安排,门外禀报道云梦差人送信来了。阿苏三人一听,都盯着赵鹏笑。赵鹏叫了起来:“天地良心,云梦小姐的信决不会是你们想的那种。”阿苏三人只是笑,直到见赵鹏读过信之后脸色有异,才收敛了笑容,凑过来看。
在信中云梦简单地通知赵鹏,有关婚事的安排,延缓到宣王出关之后再行商量,在此之前东海与姑苏赵府互不相干。唐廷玉暗自嘘了口气,云梦终究还是遵守着他们的约定,在宣王出关之前,暂不做任何决定。
赵鹏忽然回过头来笑道:“唐兄,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其实并不太希望云梦答应婚事,对不对?”
赵鹏似乎是在开玩笑,唐廷玉却明白他心中的疑问。唐廷玉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否认,然而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并无把握的猜测正中事实……这令他无法坦然面对赵鹏的探询。唐廷玉对这个话题的闪避,使得赵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也许流言说中的往往是事实?
唐廷玉发出的信鸽,并没有调来宣王府的武士,反而给他带回了侯大总管的急信:宣王已经出关,召他去宣王府,至于赵鹏,可以顺路同去宣州,再调人护送回苏州。唐廷玉不由得一怔。宣王出关的时间,大大早过了原来的预计,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宣州时,已是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
宣王府规模宏大,占了宣州城的整个东北角,半新不旧的青瓦粉墙毫不张扬,院墙之中,树木葱笼,一弯流水蜿蜒穿过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阳江。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将他们迎入大门,赵鹏笑道:“多日不见,侯大总管更见富态了啊!”
侯大总管摆着手笑道:“哪里哪里,鹏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唐廷玉诧异地看看侯大总管。就算赵鹏论辈分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总管也不需如此谦恭啊。
侯大总管并不引他们去客厅,而是径自转入后园宣王静养的含珠湖畔颐年堂。踏入院门,赵鹏正犹豫着未得宣王允许,是否最好不要将阿苏三人带进颐年堂,便听见堂内一个从容清朗的声音道:“都进来吧。”不疾不徐,毫不费力,却字字清晰,声声入耳。赵鹏不觉为之震动,这必是宣王无疑,他虽身在堂内,却仿佛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动静,包括客人心中的犹豫。
他们走入颐年堂内,上前拜见宣王。宣王已年过六旬,却仍像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蓝的双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他只穿了一袭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傲视四海的气度。赵鹏不自觉地注视着他。龙飞之姿,天日之表,用来形容他是最合适的,也许他穿上龙袍会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宣王示意他们都坐下,打量着赵鹏,过一会儿微笑道:“上一次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说过?你若不是姑苏赵府的独子,早在那时我就将你要过来了。”赵鹏心中剧震。
宣王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因为诸多顾忌,我是在有意疏远姑苏赵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赵鹏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只怕立刻便会招来人主之忌。但是现在,宣王却改变了主意。
宣王注视着他,说道:“非常时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这一次我叫廷玉与你同来宣州,就是想让你转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对,就让你一肩挑两枝,将来成亲生子,各承一支血脉。”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震惊地互相看看。宣王府与姑苏赵府正式结盟,天下震动,即使是贾太师,想对这两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后行。宣王虽多年静养,一旦处事,仍是当年霹雳手段。赵鹏怔了片刻才道:“姑苏赵府固然已是危机当头,宣王府好像还没有这样危急吧?”
宣王微笑:“廷玉会给你解释。”他随即转向唐廷玉,“你陪鹏官去用饭,饭后即来见我。侯大总管会将鹏官安全送到苏州,顺便与江夫人洽谈此事。”
新月如钩,宣王与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栏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将云梦盗走宫家的复国盟约的事情告诉赵鹏。赵鹏以为,云梦虽然答应不会拿它来对付宫家和王爷,只怕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宣王凝望着星空,过了一会才说道:“所以我才要正式与姑苏赵府结盟。道消魔长,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够扳回劣势?江夫人必定会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唐廷玉道,“有了你们两个,宣王府会比在我手中时威名更盛。”
唐廷玉望着宣王说道:“如果赵鹏能够顺利地与东海联姻,宣王府的力量将更为强大。”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东流言纷纷,胡嬷嬷几个也回禀说你待那云梦姑娘很是不寻常。我问可儿,可儿也含糊其辞。你如何对我讲?”
唐廷玉没有回答宣王的疑问,转过话题问道:“王爷原本说过会在四月初十左右出关,为什么提前这么多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宣王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深信无论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会妥善处理此事。他深思着答道:“我提前出关,是因为突然心动,再难入定。”唐廷玉震惊地望着宣王。
宣王叹息一声:“有些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但是这一次坐关之际,突然间又回到我眼前。”
唐廷玉默然片刻,问道:“王爷想起了什么?”
宣王喟然叹道:“也许是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起身后的事。是不是因为我一生杀伐太多,上天才会给我这样的惩罚?”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无论赵鹏如何出色,毕竟不能代替宣王亲生的儿女。
宣王自语般说道:“大宋自开国以来,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难,近支皇族更是几乎扫荡一空。南渡至今,不过历经高宗、孝宗、宁宗、理宗与当今官家五帝,却只有高、宁二帝是子承父位,其余三帝均以外藩入继大统。其他支脉,姑苏赵府不过留得赵鹏一棵独苗,宣王府赫赫扬扬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他仰天长叹,“天不佑我,时也,运也,命也!”
唐廷玉凝视着宣王带着深藏的悲哀的双眼,心中一阵阵难过,有谁能分担宣王内心深处的重负?但是如果他的猜测竟中事实——唐廷玉心中的激荡使得他贸然问道:“我曾听医圣说,王爷的子嗣,因为生有恶疾,所以才无法成活。难道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宣王已经平静下来,苦涩地答道:“即使是医圣,对有些与生俱来的缺陷也无能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唐廷玉注视着宣王微微湛蓝的眼睛:“我的确曾猜测过王爷的祖上中必定有来自异邦之人。”
宣王接着说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体内流淌的都不是纯粹汉人的血。你是医圣的弟子,该明白这会有什么影响。”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许多对汉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疾病,很可能会对王爷这样的人造成极大的危害。”
宣王道:“是。我们遇上的是天花。汉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会安全度过,可是我这一辈七个兄弟姐妹,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曾有过十一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孩子度过这一劫。”
唐廷玉不敢再问下去。他知道唯一度过这一劫的那个男孩子名叫烈文,终究还是在十岁那年病死了。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烈文十岁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给他一盆洛阳绿牡丹。烈文他从小就喜欢养花,绿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欢,亲自照料。但是没想到,那盆绿牡丹中,藏了一颗剧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后孵化出来,咬了烈文一口。烈文当时没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后毒性发作,无论什么办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个宣州知府恐惧自杀,断了我们追查的线索。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对外面提起,所以外间人都以为烈文是病故的。”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一样,说道:“王爷为什么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阳湖失去的那个孩子?”宣王脸色突变,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是王爷自己说漏了嘴。十年前师父带着我到王府来拜见王爷,其实是将我送给王爷考选。也就在那一次,我听到了这件事情。”
宣王微一凝思,便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宣王府时,就是在这颐年堂中见我的,不过我决不会在你面前提起鄱阳湖的事情。”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然不会提,是我在窗外偷听到的。”宣王震惊地瞪视着他,唐廷玉道,“王爷见了我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便将我打发出去,单独和王爷在书房中谈话。我很好奇,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特意带我来让王爷过目,就趁王爷和师父还没进书房的时候躲在后窗下了。颐年堂的侍卫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还以为我只不过在那儿看蚂蚁打架。”
宣王凝视着他:“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么都听到了。王爷问了我的生辰之后,感叹说萱夫人的那个孩子应该与我是同一个晚上出生,如果还在的话,也该和我一般大了。师父问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爷回答说杳无音信,经查实鄱阳湖的水贼与此事并无关系,掳走萱夫人的贼寇此后也没有提出交换条件,他怀疑萱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王爷当时没有将我留在府中,以免触景伤情。十年来,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宣王苦笑。唐廷玉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有的时候胆子大得叫华阳真人头疼不已。他喟叹道:“看来我们都太低估了十岁孩子的心机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号令天下叱咤风云,从来不会想到,我居然也会遇上这样的挫败,妻离子散,还找不出对头。”
唐廷玉注意着宣王的神色,说道:“王爷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宣王府的失败?”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们的希望。”
唐廷玉低头思忖片刻,问道:“如果突然间有人领着一个二十岁的——唔,就说男子好了,来见王爷,说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这个人除了长得像王爷之外,别无人证物证,王爷是否能够辨别真假?”
宣王惊异地看着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遇上了这样的人?”
唐廷玉抬起头望着宣王,眼神炽热:“王爷,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过的那件事,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王爷找回萱夫人和那个孩子。”他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宣王时的震惊与身不由己的仰慕,十年过去,对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深。
宣王凝视着他,当初选定唐廷玉,是因为他出众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关切,甚至于有意引他开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更重要的因素?而他也只有在唐廷玉这个后辈面前,才会袒露自己心中对过往挫败的在意。他心中缓缓升起温热的暖流,微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说道:“你跟我来。”
含珠湖中的小岛上,建了一幢石楼,便是传说中的宣王府的资料库,唐廷玉曾经在楼中消磨掉无数的夜晚,但走入石楼底层的地下石室时,唐廷玉仍是大为震惊。这是宣王打坐的地方,唐廷玉记得原是四壁空空,但现在却以朱砂画了满壁舞剑的人像。
宣王说道:“这就是我闭关三月揣摩出来的追风十八式。”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奇异诡怪的剑式,在珠光照耀下,咄咄逼人,“关于这套剑法,还有一个秘密,宣王府最大的秘密,你是否发现出剑的角度与运气的方法都很特别?”
震惊之余的唐廷玉仔细审视着剑式,道:“是。有许多动作看起来都不连贯,以常理推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除非使剑者能够自如而迅速地逆运真气,以游龙剑的柔可绕指,才有可能在对敌之时及时从上一个动作变为下一个动作。”
宣王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我的祖母,从波斯带来一个秘方,和一门与中原各家大不相同的内功。中土内功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循序渐进;唯有王府内功以药物为辅,逆天运气,进展神速。但这种内功,其根基培养却不是靠后天,而是靠先天。必须在做母亲的刚刚怀孕之时,便按秘方让她服食药物,并习练一种特别的武功,使胎儿生有异禀,方能习练这一种内功,事半功倍,成就惊人。内力一深,再学其他武功,也就轻而易举了。不过这种方法也有缺陷,它就像鬼谷绝学一样因为有违天道而促人年寿。我的父亲去世时只有三十岁,而我自己,早在三十多年前,独闯鄱阳湖水寨降服水寇之时,如果不是医圣碰巧救了我,只怕我早就变成鄱阳湖里的鱼食了!”
宣王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那时年轻气盛,仗剑独闯鄱阳湖,连挑一十三关后攻入总寨,与鄱阳湖水贼的头领决战于船上,虽然最终击杀了那头领,自己也因为受伤太重、内息崩溃而几乎丧命于归途之中,幸得路过的医圣相救。此后这三十多年间,多亏了医圣全力以赴为他调理身体,几次险死还生,终究支撑到今天。
唐廷玉沉吟着道:“我读过那一次医圣救治王爷的医案,医圣他老人家曾说过,当时在王爷身上试用金针渡穴,还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若非王爷的体质异于常人,只怕内力再强也经受不住。既然知道这种练功方法有违天道而减人年寿,那为什么还要——”
宣王道:“没有一个能够傲视天下的继承人,宣王府如何能够承担起统领大宋武林的重任?”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站在王爷这个位置上,的确是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
宣王抚着一处画像,轻叹道:“我遇见阿萱,是在庐山香炉峰上。湖上风来,夕阳洒金,她独自站在云海之上,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幽灵。她说她叫阿萱。萱草又名忘忧草,也许她是想化为忘忧之草,但满怀的愁绪又怎能化解!”
唐廷玉注视着那处画像:“这一招好像就是萱夫人当时心情的写照吧。”
宣王叹息道:“正是,秋风秋雨催人老。”他默然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鄱阳湖畔的杏园水榭,为的是医圣便于照应。阿萱即将临产的中秋之夜,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一群蒙面人大举来犯。而我又正当隐疾发作之时。蒙面人选择了医圣为我治病、王府侍卫全力护法的时候下手。服侍阿萱的内侍和婢女,都是我亲手训练的,杏园水榭的机关也非同等闲,所以我很放心。却没想到幽夫人竟然是内奸!我后来才发现,幽夫人就是吴常的女儿吴幽,吴常被我击杀之后,他妻子为了报仇,将女儿隐姓埋名送到我身边来卧底。若非她与那群蒙面人里应外合,阿萱不会被掳走。你可知道,阿萱甚至可以与侯大总管打成平手?”
唐廷玉震惊地道:“萱夫人有这样的身手,来历一定不凡。”
宣王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提她的出身来历,我也不忍勉强她。”
唐廷玉环顾着四面石壁上的剑式,忽有所悟:“王爷的意思是,那孩子如果活着,就能够凭借体内不同寻常的先天真气习练这剑式?”
宣王凝视着壁上的剑式:“正是如此。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的是谁了吧?”
唐廷玉望着宣王,虽然宣王目不斜视,他也能感觉到宣王心中的激动。他踌躇片刻,说道:“王爷,你知道,我在医圣门下十年,又和骷髅长老——”他停了一下,小心地看看宣王的脸色。即使是这等时刻,宣王仍然不由得好笑地道:“我没怪你和骷髅长老结交,你还是快点说正经事吧。”
唐廷玉也是一笑,接着说道:“所以我看人时,常常会看到许多别人不会注意或者是无法注意到的东西。王爷,如果那个人真是王爷的骨肉,即使年纪悬殊、男女有别,但是血脉相连,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譬如说体质与骨骼、气质与性情。”
宣王怔了一下,截住他的话说道:“你是说,那是个女孩?”
唐廷玉虚晃了一枪:“我没说,我不过打个比方。”
宣王注视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廷玉,只有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即使是赵鹏,在宣王面前也因敬畏而收起了他一贯的调侃腔调。他随即正色说道:“你只说,你怀疑是谁?”
唐廷玉暗自一咬牙,直视着宣王答道:“云梦。”宣王怔在那儿,无论他见过多少风云变幻的场面,也不及这句话给他的震憾之大。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我原本只是在大胆猜测,但是在太乙观中为云梦疗伤之时,发现她体内后天之气虽然将绝,却有一股先天之气自行运转,而且行功的路数,与王爷你委实太过相像。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现在,我想我能够明白这股先天之气的由来。”
宣王怔了许久,喃喃自语般道:“如果真是云梦,东海王为什么还要飞鱼岛立下效忠于她的血誓?”
唐廷玉答道:“据说东海王原本是有意让云梦嫁给谷川的,只是后来变出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王爷,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云梦,那就是你唯一的子嗣。如果东海王的计划顺利实施,宣王府的血将与东海融合在一起,到那时你将如何对待东海各岛?”
宣王长叹一声:“不错,这就是东海王的计划。我狠不下心杀掉自己的女儿,更不能除掉唯一的子嗣,到那时只能对东海各岛让步。暗杀烈文很可能就是东海王为了保证云梦独一无二的地位而为。”略一沉吟,宣王又道,“难怪吴婆婆要暗算云梦,她应该知道云梦的身世。她恨我入骨,有了机会,怎能不报复到我的女儿身上。”唐廷玉心生异样,宣王只凭他的猜测,似乎已将云梦看作萱夫人的女儿,这是血脉相连的天性,还是宣王因太过思念而生的心魔?
宣王接着说道:“谷川现在一心促成赵鹏与云梦的婚事。如果云梦真是我的女儿,东海又没有能够绑住云梦的东西,他就不担心总有一日云梦会知道真相、倒戈一击吗?”
唐廷玉一怔,答道:“他们手中很可能有萱夫人做人质。而且东海养育云梦二十年,立誓效忠于她,这份恩情,这份责任,都足以令云梦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宣王惊异地注视着唐廷玉:“你是这样认为的?即使云梦是我的女儿,她也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唐廷玉肯定地道:“是。东海以她为骄傲,她又何尝不以东海为骄傲?我见过海上的云梦,她是属于东海而不是属于江东这片土地的。”
宣王紧接着问了一句:“换了是你,你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唐廷玉怔了一下才答道:“我想我会。”
宣王默然不语,沉思许久,才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云梦。”
唐廷玉道:“要见云梦并不难。她因为暂时不打算对江东武林发起攻击,所以并未着意掩盖自己的行踪,目前正沿青戈江顺流而下,准备送谷川经长江航道回东海,东海不能不留一个人镇守。”
宣王看看唐廷玉,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去吧,去将她找来见我!”
他们回到颐年堂,赵可已经在等着了,神色之间,颇为焦急。一见宣王出现,赵可立即迎上来说道:“王爷,刚刚接到线报,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联手,要在青弋江上伏击那位云梦姑娘。”
宣王与唐廷玉互相看看,唐廷玉道:“这件事情王爷你不宜出面,还是让我去吧。”
宣王略一思忖,说道:“也好,去吧。”
赵可目送唐廷玉匆匆离去,探询地问道:“王爷是要他去为天机府助阵吗?”
宣王微笑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廷玉自会随机应变,处理好这件事情。”
赵可没有再问下去。她已经敏感地发觉,唐廷玉与宣王之间似有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显然与云梦有关。宣王提到云梦时的口气,并无敌意,令她觉得隐隐不安。
唐廷玉赶到之际,青戈江畔一战,已近尾声,东海群盗死伤不少,天机府那几家损失更为惨重,唐廷玉以宣王府的名义居中调停,最终达成协定:江东武林暂不追击云梦,云梦也不能挑起冲突。协议既定,唐廷玉来向云梦辞行时说道:“宣王爷已经出关,他很想见一见你,和你谈一谈,你是否愿意去宣王府一趟?或者你选一个地点?”
云梦答道:“正巧,我也正想见一见宣王。宣王若真能号令江东武林,我就不须再辗转征战、虚耗时日了。”
谷川全身一震,云梦终究还是向宣王提出了挑战。唐廷玉也震惊地望着云梦,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情,恕我不能替宣王决定。你既有此意,为何不移驾宣城,与宣王当面订约?”云梦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唐廷玉似乎非常希望她去宣城,虽然他表面上说得并不在意。不待她回答,唐廷玉却又转向谷川说道:“宣王府既然出面邀请了云梦姑娘,自然不会为难她,谷岛主应该明白宣王府的立场,不至于怀疑我别有用心吧?”
谷川深深看了唐廷玉一眼,转向云梦道:“你意下如何?”
云梦盯着唐廷玉,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唐廷玉笑而不语,虽然他心中不无紧张,至少表面上泰然自若。
云梦微微皱起了眉,良久终于说道:“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我会在宣州城外水阳江上恭候宣王大驾光临。”
唐廷玉微笑道:“我这就回去告知宣王。”他转身欲走之际,云梦忽而说道:“等一等。”
唐廷玉诧异地回过身来。云梦略一踌躇,指指自己颈上,低声问道:“你以前见过?”唐廷玉和她谈起玉锁和金链时候的神情,让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唐廷玉怔了一怔,原来云梦一直记着这件事情。她是单纯的好奇,还是……
谷川在一旁心境复杂地看着他们。云梦很少会瞒他什么,但是现在很显然他们谈论的是他不知道的秘密。
碍于谷川在一旁,唐廷玉只微微笑了一下,答道:“也许是我看错了。”他也正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云梦虽然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能够让唐廷玉这样的人失态变色,岂能用“看错”二字来搪塞?但是转念想到唐廷玉是代表宣王府来此地调解纠纷的,不能不猜到,宣王选定的继承人正是唐廷玉,这一念之下,心情陡变,不知不觉间,语气也变得疏远冷淡:“原来如此。”原来却是她多事了。
感觉到她语气中的变化,唐廷玉虽然有心解释,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一瞬,还是告辞离去了。
日落时分,苍茫暮色中宣州城已遥遥在望。唐廷玉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但随即扬起了眉,目光转向左前方的茶园,竖起手示意宣王府卫士停止前进。茶园中埋伏的人见唐廷玉已发觉他们,呼哨一声,无数箭支破空而来,王府卫士已有防备,立刻翻身下马,几匹马被射中倒地,但十八名训练有素的卫士加上药叉已经面朝外结成一个小圆阵,六人在内十三人在外,将唐廷玉围在当中。
唐廷玉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凝神静听箭支的破空之声。强弓劲弩,又快又准又狠,这样的射术足可与他在襄阳所见的蒙古精骑相媲美。药叉的长鞭挥舞开来,将箭支击落在战圈之外。但其他几名臂力稍弱的卫士挡箭之际便有吃力之感了。
三轮箭雨过后,已有四名卫士受了伤。唐廷玉突然纵身跃向茶园,双足不停地踏在射来的箭支之上,借力在空中转折避开箭雨,眼看已将扑入茶园之中,首当其冲的弓箭手岌岌可危,园中忽然腾起四个女子,手中四条红罗带,交织成一张大网迎面罩来。那罗带艳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舞动之际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之声,唐廷玉凛然一惊,倒纵出丈余,避开当头罩下的罗带,回手挥出一剑。剑尖所及之处,只觉那罗带绵软而坚韧,全不着力,一触及剑身,便如长蛇一般缠了上来,唐廷玉疾收剑,将身一伏,自漫卷过来的四条罗带之下滚了开去,左手扬起,四枚金针射向那四名女子的面门。然而金针虽然射中了她们的脸颊,却如中金石,砰然有声。
罗带越舞越疾,尖啸之声也越来越紧促,令人心烦意乱。那四名女子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艳红如血。唐廷玉悚然一惊,想到赵鹏对他说过的巫山武功中能与任何强敌同归于尽的几种。这是不是就是赵鹏所说的天罗带同心结?据说它源于某个痴情的女弟子,面对背叛她的负心人,绝望之中创出这样一种武功,要与那负心人同归于尽。他已经猜到暗中的主事人是谁,必定是林夫人。只有林夫人才有这个地位与资格不理会云梦禁止东海与他正面为敌的令谕,也只有林夫人才能驱使她以巫山武功训练出来的手下与唐廷玉以死相拼。
唐廷玉的长剑已从罗带的空隙中刺伤了三名女子,然而鲜血非但没有削弱她们的战斗力,相反却令她们更为蛮勇。罗带越织越密,唐廷玉的回旋余地已经相当狭窄。唐廷玉忽地收剑,双手一分扯开了外袍,灌注真力的外袍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飞了起来,与罗带缠绕在一起,罗带的攻势立时被牵制,唐廷玉双手一扬,带得两名女子立足不稳,向地面扑倒下去。
唐廷玉正待趁机反击,那两名扑过来的女子蓦地仰起脸,口中喷出无数血珠,唐廷玉向后一仰,借着身后两条罗带的牵扯之力倒滑出丈余,那两名女子扑了个空,身躯有如游蛇一般又如影随形地追上了唐廷玉,尖利的指甲几乎划破了他的靴面。唐廷玉鱼跃而起,横纵过卷来的罗带时,右手长剑反挽,刺中了身后那女子的右肩井穴,真力略吐,已闭住她的穴道,那女子的右臂软软地垂了下去,但左手长爪探出,却抓裂了唐廷玉左肩一大片衣襟,若非他及时将肩一扭避开少许,尖利的指甲当时便要抓入肌肉之中。
暗中一个中年妇人蓦地尖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了极为惊怖的景象。唐廷玉心念不觉一动,这妇人是谁?会否正是林夫人?暗中那妇人随即发出尖利的怪哨声,四名女子立刻向后疾退,迅速退入阴暗的林中。不过片刻之间,箭雨也已停止。
唐廷玉回到那十八名宣王府卫士之中,尤自满腹疑虑。若非知道云梦此刻断不会出现在此地,他当真要以为是云梦突然出现才使得对方仓皇收兵。
宣王正在颐年堂中等着唐廷玉一行归来。唐廷玉详细回禀了此行的情形后,宣王若有所思地道:“云梦她怎么会想到要与我一决胜负?她怎么就有这个胆量和把握?”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年,难道不是这样?”
宣王心神一震,抬起眼来注视着他:“你——觉得她真的很像我?”
唐廷玉思索着道:“也许这一次我心中已有成见,所以见到云梦时才会格外觉得她与王爷的相像。不仅是骨骼相貌,更包括气质、神情与心智。”
宣王立在窗前出神,直到前门来报说鬼谷金公求见。唐廷玉暗自诧异,不知这位朝野上下视为真仙的阴阳大师,突然之间前来拜会宣王,究竟有何用意。宣王却似乎早有准备,说声“请”,随即对欲退出去的唐廷玉道:“你不必走,我想金公所谈的事情,你是应该听一听的。”
现任鬼谷谷主金咏之缓步而入,峨冠鹤氅,长须拂胸,望之飘然若神仙。宾主相见之后,各自归座,所有侍从都已退下,宣王微笑道:“金公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金咏之打量着侍立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目光说道:“王爷身边,已有如此芝兰玉树,为何还要收揽那只水银狐狸呢?”赵鹏的绰号正是“水银狐狸”,宣王当下大笑道:“原来鹏官如此声名远扬,连静修多年、不闻俗事的金公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
金咏之叹息道:“是啊,以赵鹏本身的大名,再加上王爷将要收他为义子的传闻,在下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宣王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微笑道:“我不过是刚有此心,正在与姑苏赵府商议,尚未正式上奏朝廷,竟已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连金公都惊动了!不知金公意下如何?”
金咏之注视着宣王:“王爷既然放出消息来投石问路,在下自然不能不坦诚相告。”停了一忽儿,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自理宗朝以来,先后有史弥远、吴氏兄弟以及贾太师执掌相府、统领朝臣,官家信任有加,倚为国之长城。历任宰相,无不对王爷的威望才干深怀忌惮之心,必欲除之而后快,王爷以为,这数十年来,王爷是凭恃什么才得以屹立不倒?”
站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心中震憾不已。他原以为一向深居简出的金公与宣王素无交往,但这样坦诚的话,决不是素无交往的人能够在宣王面前说出来的,也许鬼谷与宣王府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外人所知的那样彼此忌惮甚至于互相妒恨。金公与宣王说话的口气,就如是多年至交,可以直言无讳。在宣王府中,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宣王听金咏之这样一问,摇头而笑,答道:“金公何必明知故问?宣王府之屹立不倒,其中难道不是多得金公与令尊之助?”
金咏之长叹道:“不错,先严以阴阳之说谏劝先帝,不可独任一枝,而应左右逢源,方得阴阳和谐之道。先帝深觉有理,所以才特旨令王爷于三代王爵之外再世袭一代,存宣王府以与历任权相抗衡。当今官家即位之初,不明此理,在下从中解说之后,官家也就此对宣王府格外容让。”
宣王侧过头看了看唐廷玉,唐廷玉怔了一下,已明白宣王的意思,说道:“历代帝王之术,不外乎此。群臣相争,帝王持其端而用其中,才不至于出现误国权臣。不过理虽如此,若非金公与先老太爷从中斡旋,点出其中三昧,说动先帝与当今官家,不但宣王府不能保全,朝政也将就此败坏。无论于宣王府还是于大宋,金公都功莫大焉。”
金咏之莞尔一笑:“唐三公子见事明白,王爷调教有方啊!既然如此,唐三公子以为在下究竟为何要劝王爷不可过继赵鹏呢?”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答道:“金公是否担心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结盟之后,声势太过浩大,连贾相也难以压制,以致于朝堂之上阴阳失衡、帝心不安?”
金咏之转向宣王:“所以在下极是困惑,不知王爷为何要冒险行此下策?”宣王注视着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的确不愿意行此险策。”
金咏之郑重地道:“在下明白王爷的苦心。但是在下要奉劝王爷的是,要以这种方式谋求王爷所要达到的目标,只怕是适得其反。到那时,官家因为忌惮王爷,不但不会废黜贾相,反而会更倚重贾相以牵制王爷。到那时,与王爷对峙的就不是贾相而是官家了。王爷此举,将自己和宣王府推到如此危险的境地,于国家、于王爷自身,都决无益处。”
宣王默然许久,长叹道:“我明白了。”保全宣王府的阴阳制衡之帝王心术,也正是限制宣王府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他向金咏之略一拱手,说道:“多谢金公赐教,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
金咏之站起身来说道:“王爷明白就好。”
送走金咏之,唐廷玉思索着道:“赵鹏这件事——”
宣王的脸色凝重:“我并不在乎官家因此而降罪于我,却担心正如金咏之所言,适得其反,因为宣王府的过分强大而迫使官家更倚重贾似道。这件事情要从长计议,你通知侯大总管。”
唐廷玉答应着,却没有马上退下,迟疑了一下。宣王注意到了,询问地看着他,唐廷玉终究没有说什么便退了下去。宣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召来一名内侍,说道:“传这一次跟随廷玉的领队来见我。”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摆摆手道,“不必了。”唐廷玉的神情之间,似乎有什么困惑,但这困惑是唐廷玉暂时还不想求教于他的。既然如此,他还是不要去探听究竟为好。选定了唐廷玉,就必须信任他。
六、 天下英雄谁敌手
唐廷玉回到宣王府的第三天午后,云梦如约送来了请柬,邀宣王于日落时分至水阳江上会面。
日落时分,宣王的座船驶往水阳江江心,而一艘小船也自下游处驶来,云梦依然蒙着面纱,身后随着兰儿蕙儿,驾船的是那昆仑奴。落日斜斜地照着云梦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宣王远远凝视着那双如春日碧空一般明净无尘而微带湛蓝的眼睛,脑中一阵晕眩。他抓紧了座椅的扶手才控制住身躯不至于摇晃。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边,注意到宣王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心中蓦地激起一股热潮,如果他们所猜测的正中事实,如果宣王真的能得回他原本已经失去指望的那个孩子,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小船越驶越近,终于停了下来,云梦拔足跃起,江风浩浩,使得她横掠过暮天的身形轻若无物,翩然欲飞,船头的王府侍卫都悚然动容,他们中许多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云梦,至此才明白,不论云梦的其他武功如何,仅就这身法步法而言,足以有资格挑战宣王。宣王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唐廷玉感到了宣王心中对云梦的赞许。
云梦翩然落在船头,目光朗朗,直视着宣王。多年以来,东海各岛一直将宣王看作最强大、最危险的对手,对他的一切都无比关注,有关宣王的一切,都尽可能详细地汇集到她手中。她对宣王,已是如此熟悉,以致于亲眼见到他时,心中生起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冥想已久的愿望已得实现,心神振奋而又激动不安。她转过目光看了看宣王身侧的唐廷玉。唐廷玉出现在此时此地,他作为宣王继承人的身份已经非常明确了,只等着正式昭告世人。联想到唐廷玉先前的态度,这个认知让她觉得颇为烦扰。这个人明明知道彼此的身份,为什么还要有意做出那样一种暧昧姿态?仅仅是为了扰乱她的思绪?不过云梦很快抛开这一点烦扰,凝定心神,也凝定斗志,来面对宣王。
感觉到她心中的不悦,唐廷玉反而微微一笑,拱手说道:“请坐。”
云梦没有在宣王对面落座,简洁地说道:“我的来意,王爷想必已经知道。不知王爷是否愿意赐我一战?一战定胜负,以免东海各岛与江东武林如此缠斗下去,无休无止,两败俱伤。”
宣王注视着云梦。暮色苍茫,又隔了面纱,他无法将她的面孔看得更真切些。沉吟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云梦姑娘,你是否觉得向本王挑战实属不智?你取胜的机会并不大,你若战败,至少我在一日,东海各岛将无出头之时;我若万一失手,宣王府威信尽失,将再无能力约束江东武林不向东海发难。你看,无论胜败,对东海来说,都有害无益。”
云梦眉梢扬起,答道:“我若败了,王爷你来日无多,我却还年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王爷的继承人,不一定能够胜过我;我若胜了,便是连王爷也败于我手,江东武林还有谁敢与我为敌?”
她的话是如此尖锐,宣王却笑了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向我挑战了,难得你有这份勇气。”
云梦探询地望着宣王:“这么说王爷是同意了?”
宣王摇摇头:“现在言之尚早。如果我应战,自然要给你一个公平一战的机会,你才会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武功门派,有赵鹏为我解说,我知之甚详;至于我,我已经多年没有与人动手了,多年前与我动过手的那些人,只怕也没有几个能够活着告诉世人我的武功路数。”
云梦默然。宣王所言,确是实情。宣王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几乎没有一个对手幸免于死,宣王又从未教授弟子,是以武林中竟没有几个人能说得出宣王的武功路数。
宣王继续说道:“所以我会先让你看看我最近创出的一套剑法。”
云梦心中一怔,宣王的确有这样的气魄胸襟,让她在决战之前先看一看他的剑法,这其中不应有什么陷阱。但是她为什么会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决不止是请她去看宣王的剑法这么简单?
宣王又道:“你不必去宣王府。”他将手一扬,一个竹筒抛了过来,云梦一把抓住,竹筒上灌注的真力使得她全身一震,心中不由也是一震。宣王继续说道:“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廷玉留下来为你解说,并将你的回答带给我。”
目送宣王的座船离去,云梦转过头看着与她一起跃落小船的唐廷玉,皱着眉头说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唐廷玉一笑:“王爷想让你知难而退。他对你不无赏识,曾说‘人才难得’,不想让你毁在他手中。你自然也知道,王爷一旦和人动起手来,决不会和气收场。”
云梦疑惑地看看他,自竹筒中抽出一幅素帛,展开来,借着天际的一点余光,从头看起。唐廷玉耐心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她脸上的神情。云梦看完一遍,闭上眼沉思了许久,忽地睁开眼说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够使出这样的剑法。第一式‘清风徐来’就不通。这一式第七招攻敌下盘,对方必定要后退避让,使剑者如何能够在瞬息之间变为第八招的攻敌后心?就算是游龙剑柔可绕指,可以从任何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出招伤敌,但是人力毕竟有时而尽,这两招是无法连贯完成的,必得要在中间加上一招,才能转到对手的后方出招。”
唐廷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我绘的图。如果你怀疑我可能绘错,你可以亲眼去看看王爷刻在他坐关的密室石壁上的剑式。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这剑法时,与你也有同样的疑惑。但是王爷使了几招给我看过之后,我就明白了其中奥妙,明白了为什么要起名为‘追风十八式’,因为它的确变化迅捷可追疾风。王爷也担心你可能不信,所以在最后还录了练习这剑法的内功口诀。”唐廷玉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云梦的神情,云梦沉吟不语。他继续说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验证。”
云梦将帛图贴身收藏好,竹筒扔入江中,沉吟一会儿,说道:“家师已经来此,她曾想截杀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才训练成功的天罗阵。不过家师终究觉得此举不太妥当,及时召回了四名死士,并嘱我见到你时略致歉意。”唐廷玉“哦”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夫人究竟有何用意?
云梦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我相信宣王交给我的剑法与内功口诀不会有误,我会召乔空山来助我破解这套剑法。”
唐廷玉一怔:“为什么是乔空山?他并不懂剑法。”
云梦微微一笑:“宣王练功,多得医圣所炼制的丹药之助,令他可以超越常人所能。如果这套剑法他真的可以使出来,只怕与医圣给他服用的药物多少有些关系。我自然要召乔空山来,才能共商破解之法。”
唐廷玉震惊地看着云梦。云梦心念一动,眉飞意扬,低声笑道:“我不会正好说中了事实,所以你的脸色才会这么古怪吧?”
唐廷玉苦笑道:“我无可奉告。”云梦笑而不语,显然深信自己的确已猜中事实。
过了片刻,云梦又道:“家师想见一见你。”唐廷玉心神一震,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不敢去面对林夫人。镇定了一下才说道:“令师是长辈,论理我是应该去拜见的,不过此时此地,似乎不大合适吧?”
云梦一笑:“其实我也不想请你同行,免得让你猜到我会用什么方法去破解这套剑法。”她下令船只靠向西岸,唐廷玉心中如释重负,上岸之前,他问道:“你们暂时住在什么地方?无论如何以你的身份,似乎不太合适公开在哪家客栈投宿吧。”
云梦看他一眼:“我们的船暂时泊在南漪湖。”
唐廷玉一怔:“那是龙家庄的地盘。”他不由得想到龙君侯,云梦是因此才选择泊船南漪湖吗?
云梦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谷大哥也提醒过我,要当心龙家庄窥伺东海霸权的野心。不过我自然有办法牵制住龙家庄,使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唐廷玉注视着她。云梦这么快便抛开了最初的不悦,仍旧是这般锐气飞扬,仿佛自己作为宣王继承人的身份已经不能再困扰她,甚至于像平常好友一般与他谈笑,这样的胸襟气度,一定会是宣王高兴见到的吧?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觉得怅然若失?如果他的猜测落空,云梦也许会毫无挂碍地破空而去,那么他又该何去何从?
回到宣王府,唐廷玉径自去颐年堂见宣王,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宣王思索着说道:“既然云梦她不想让你守在一边监视她的行动,你回来也好。不过也许你应该去见一见林夫人的,从林夫人那儿,或许可以发现不少内情。”
唐廷玉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去见她。”宣王的表情不是诧异而是震惊,令唐廷玉暗自生疑。宣王是否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他?
宣王过了一会才道:“你是否感到,如果去见她,可能会发生某种不可测的危险?”唐廷玉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正在犹疑之际,内侍来禀报说侯大总管回来了。唐廷玉松了口气,急忙迎了出去。
侯大总管示意内侍卫士都退出堂去,奉上一卷图册,说道:“江夫人得知云梦向王爷挑战,特意手录了云梦所习练的神女峰一脉的武功,送给王爷参考。”
宣王微笑着接了过来,交给唐廷玉,说道:“巫山心法,与太乙观心法相生相克,你可以仔细看一看,有什么心得,再说与我听。”
侯大总管随即又道:“江夫人接到消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已落在他人手中,以此要挟姑苏赵府不得与东海联姻。江夫人母家别无亲族,只留下这一个妹子,手足情深,忧急之下已经病重,赵鹏因此不能前来商议金公所言之事。不过江夫人派了她的一名老仆罗嬷嬷率十二名手下前来助阵。”他自怀中取出一卷画像奉上,说道,“这是江夫人手绘的江家二小姐的画像,请王爷过目。”
宣王才展开一半,已然怔在那儿。侯大总管道:“老奴也曾看过画像,因为觉得兹事体大,所以尚未向江夫人言明,先来请王爷示下。”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后,越过宣王肩头,可以看见画像上的那张面孔。画上的女郎,亮丽得有如春江之月,只是眉宇之间,颇有孤傲之气。宣王看了许久才放下画像,长叹一声问道:“江家二小姐叫什么名字?”
侯大总管答道:“月姑。”
宣王喃喃地道:“月姑——原来她的本名叫月姑。”他随即转向唐廷玉,说道,“她告诉我的名字是阿萱,也就是二十年前在鄱阳湖畔失踪的萱夫人。”
唐廷玉怔在那儿,好半天才道:“原来如此!”停了一会,他又说道,“谷川同意让赵鹏娶云梦,赌的是云梦即使知道真相,也会因为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和东海对她的效忠而选择庇护东海各岛,王爷将别无选择,只能认可,姑苏赵府与她的血缘虽然远了一层,但也将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得不容让东海。真看不出谷川居然有胆子冒这么大的风险——”
侯大总管道:“谷川也许控制了萱夫人。只要有萱夫人在手中,云梦决不会背弃东海。”
唐廷玉寻思着道:“萱夫人不一定在谷川手中。他曾暗示过我,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而且很显然控制着萱夫人的那一方不希望我们知道云梦的身世真相,也不希望姑苏赵府与东海联姻。”
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唐廷玉突然笑了起来:“难怪赵鹏告诉我,他一直不想和云梦拼个你死我活,所以才同意这桩婚事。也许正是他们身上流着的那份相同的血在冥冥之中阻止了他们的自相残杀。”他不由想到,赵鹏的风流倜傥之中,似乎隐隐约约也有云梦意气飞扬的影子。
宣王的神情已经轻松下来,他转向唐廷玉,意味深长地笑道:“廷玉,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唐廷玉至此突然醒悟到,如果他们的猜测属实,云梦回到宣王府,同属皇族,她自然不可能嫁与赵鹏,而宣王的本意是……饶是他见惯各种场面,当此之际也身不由己地涨红了脸。
宣王哈哈大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唐廷玉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说道:“但是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如果这猜测导致王爷在与云梦对阵之际失手,那后果就太严重了。我们不得不防备着,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圈套,一个诱骗王爷失手的完美圈套。”
宣王微笑:“云梦要破解追风十八式,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清真相。侯大总管,派人秘密联系正在回东海的谷川,召他来王府商议此事。至于萱夫人,目前我们不宜打草惊蛇,只要云梦安全,对方自不会加害萱夫人,以免失去挟制云梦的筹码。另外派人请方梅山亲自去姑苏为江夫人诊治,并告知江夫人她的妹妹就是萱夫人,宣王府会尽全力追查此事,营救萱夫人,请她放宽心好好养病。其他事情,都稍后再说。”
将诸事安排妥当,宣王却陷入了沉思,唐廷玉探询地问道:“王爷还有什么事情?”
宣王轻轻地叹息一声:“阿萱究竟为了什么缘故,才隐姓改名,离开家人来到我身边?你说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也许她心中对此并不乐意,所以在我身边时总是显得郁郁不欢。”
唐廷玉已然明白,宣王这番话,并不是真的要问他什么,而不过是在追思。在宣王一生之中,曾有过无数的红颜,然而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不是一直只有那株郁郁寡欢、来无踪去无影的忘忧草?
他退出颐年堂时,在廊下遇上赵可,她正领着侍儿荷衣给宣王送来临睡前服用的参汤。见他出来,赵可脸上微微一红,后退一步说道:“唐三公子好。王爷可好?”
唐廷玉让开路,答道:“王爷安好,五姑娘请。”目送赵可进去,他不觉想到,三年来赵可一直是被当作宣王的养女、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在栽培,王府的探报系统,也已转移到赵可手中,侍奉宣王,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事事周到,王府内外,都已开始认可这位五姑娘的未来身份。如果他们的猜测属实,云梦回到宣王府,赵可将何去何从?他心中升起深深的同情,在这件事情上,也许唯一受伤的便会是赵可。
感觉到身后唐廷玉若有所思的凝视,赵可心中微微震颤,唐廷玉的神情之间,似乎已不再是从前过于客气的疏离,而带上了某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绪。这样的变化本应该让她感到暗自喜悦的,但是那种微妙心绪似乎与她原来所期望的又很不相同,让她迟疑,也让她心中生出缕缕忧伤与酸楚。即使这两年来宣王府中各色人等已经心照不宣地将她与唐廷玉联系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始终没有消失过,而现在,唐廷玉看起来似乎向她走近了一步,然而那种随风欲去的疏离之感,为什么反而更加强烈?
出乎宣王和所有人意料的是,十天之后云梦便送来了战书,约战于水阳江上。接到战书之后,宣王颇为惊讶:“这么说她这么快便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廷玉你认为她会用什么方法来破解追风十八式?”
唐廷玉思索着道:“我读过不下百家的剑谱,就我看来,单论攻敌,追风十八式势如破竹,一往无前,如果对方一味想着破解,那么一开始便陷入了被动,再难扭转局势。我猜想云梦也许会抢占先机压制王爷的攻势,否则,这套剑法一旦施展开来,她将再无力回天。”
宣王沉吟不语,过一会儿才道:“谷川还没有消息。他为什么不尽力阻止云梦?”
唐廷玉一笑:“依我看谷川根本就阻止不了云梦。云梦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独自作战,谷川早就左右不了她了。”
宣王喟叹道:“不乐意见到东海与姑苏赵府和宣王府联为一体的人,只怕会将深知内情并极力推动这一联盟的谷川视为最大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他的处境实在危险得很。”他转过目光望着窗外的芭蕉树,喃喃地道,“如果我们现在去向云梦说出我们的猜测,你说她是否会相信?我们手头,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啊。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
唐廷玉低头不语。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来劝解宣王。宣王回过头来,轻轻地敲着手中的战书道:“给云梦回信,告诉她我会如约迎战,时间地点她已经选好,但是方式要由我定。”
决斗的地点选在水阳江上。王府的楼船泊在西岸,云梦的座船泊在东岸。早一天宣州府便已贴出告示肃清周围闲杂人等,今日更派出了厢军,在泊船的上游和下游半里处,各拉起一根胳膊粗的铁链,横锁江面,阻截住来往船只;而岸上,观战的人也被厢军拦在半里开外,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天机府这些江东武林世家,除了决战双方,恐怕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这一战的胜负。两艘船上都只有守卫的武士,人群都骚动不安,纷纷议论着。据说宣王出道以来从未败过,但云梦也同样如此。宣王能否敌得住这来自东海的狂飙?
日已中天。侯大总管和云梦手下的那昆仑奴从各自的船舱中出来,手里都提着一匹白绸,立在船头,同时奋力抛出白绸。白绸横空展开,徐徐落下,两人纵身接住对方抛过来的白绸,回到船头,两匹白绸重叠在他们手中,两船上各有仆妇出来,用麻针大线,将白绸严严实实、平平整整地缝在船头栏杆上,在两船之间搭起了一座软桥。
众人醒悟到决斗将在桥上进行,不由得大声喝彩。喝彩声中,云梦座船的船舱里,走出蒙着面纱的林夫人,坐在白绸之旁,昆仑奴与兰儿蕙儿以及四名身披天罗带的女婢侍立在她身后。王府的船头,白绸两旁一左一右坐着唐廷玉和侯大总管,四名卫士侍立。
唐廷玉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林夫人。林夫人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冷凝肃定,然而她时不时落在唐廷玉身上的目光,却极是温和,甚至带着奇特的慈祥。唐廷玉感到心中一阵紧张,微微侧过头,不想再与林夫人的视线相接。
待到人群安静下来,宣王与云梦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是白衣,软剑扣在腰间,修长挺直的身材,高傲的面容气度,气势竟不相上下。人群一阵轰动,喝彩声又高扬起来。宣王感慨万千地望着云梦,如果不去想那个猜测,有这样一个彗星般耀眼的对手,的确是一大快事。
他们纵身跃上绸桥,从容举步。白绸在水面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两人相距一丈,对峙不动。正午的阳光下,江水滔滔不休。宣王在等风,云梦在等什么?四下里一片不安的寂静,仿佛暗含着暴风雨来临之前那种烦闷、燥热的涌动。当淡淡的紫气自云梦面上腾起,薄薄的白雾弥漫在宣王周身时,众人才发觉他们已经开始了决斗,人群中那股暗暗的骚动转而变成了专注的凝望。
唐廷玉不由叹了口气:“紫云回!这是历代神女峰弟子都未能达到的境界!”
宣王选择在软桥上决战,本是希望借助软桥上无从着力的限制,只比拼轻功、剑术与拳脚,纵使双方有所损伤,也只不过是外伤,只要避开致命之处,便易于医治,现在唐廷玉明白了宣王此举的明智。这些日子以来,云梦的内力更见精深,一旦成比拼内力之势,恐怕会两败俱伤。
云梦的眼睛幽黑如千尺深潭,能吸住所有的光线,却吸不住宣王那大海一样浩瀚的心灵所折射的目光。而颤巍巍无从着力的软桥,使得她很快发现,自己先发制人、试图以紫云回锁定宣王心神的做法并不明智。
日稍斜,风渐起,徐徐地卷过旷野,卷过江水。他们几乎在同时纵身出掌,云梦的小擒拿手锁向宣王的腰眼,宣王的大力鹰爪抓向她的琵琶骨,在中途变招敌住对方,身形滴溜溜一转,随即分开。
风吹,水流,船动,绸桥微微摇摆着。宣王的步履一如素日,行云流水,大袖漫卷,卷起层层气浪。云梦游走闪避,左手拂云,右手浴日,要将袖影撕碎。望着他们映在碧空中的身影,众人心驰神往,几乎已忘记了这是势不两立的决斗。
风渐大,船上旗帜猎猎飘动。云梦的眼中神采璨璨,蓦地一声长啸,清如凤吟,啸声中惊魂剑已出鞘,划然破空。宣王的脸色蓦地大变,云梦使的竟是追风十八式中的起手式“清风徐来”!
唐廷玉的脸色也是大变,他慢慢地抓住了船栏,稳住身形,竭力不让别人看出他心神的莫大震动。他决没有想到,云梦所想到的破解之法,竟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宣王脸色虽变,应变却丝毫不缓,一挥手,游龙剑带着铮铮龙吟破鞘而出,迎了清风缓缓出剑。丽日当空的正午,一霎间凉风飕飕,丝丝寒意扑面而来。云梦回旋俯身,再次出剑;宣王略略扳回了先机,几乎与她同时出手。剑气相撞,化成无形的碎片,有如卷起一地碎金,在碧空中飞飞扬扬,丝丝点点,被风吹散,扑向众人。观战的人群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缩,以免迎上刺人肌肤的丝丝剑气。那样绚丽,美得让人不忍移目的剑招,却有着无尽的灼人威力。
剑气割裂的片片白衣,纷飞如花。宣王与云梦徐徐落下绸桥,双剑在空中频频交击。脚尖才一点上桥面,云梦即刻挺剑向前疾冲,闪电般刺出三剑,分取宣王上中下三路,一心要将宣王逼退,重新夺回先手。宣王不退反进,手腕一抖,亦刺出三剑。眼见得他们已成同归于尽之势,人群不由一阵惊呼。但云梦刺中的是宣王的剑尖,剑身曲成一道银虹,映了碧空,煞是好看。人群高声叫好,纷纷将吊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唐廷玉的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这一式宣王冒了很大的风险,稍有差错,两人的身上都会留下致命的伤口。如果换了自己,只有尽快闪避。但宣王不能退,一退,便彻底失去了先机,即使不败,也再无取胜的机会,而今日一战,宣王是不能不胜的。
绸桥上的两个身影,笼罩在白紫相间的雾气中。乌云自天边涌来,江水呜咽,阳光一点点地暗淡。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宣王在采石江边李白坟前悟出的剑意,在东海之上与东海王一战中勘破的剑式,存在心中十余年,至今春才豁然开朗,将这一式“长风破浪”天衣无缝地化入了追风十八式中。剑如扁舟,乘风驶向敌人心海,却在半空中两片云帆相撞。唐廷玉紧盯着那两柄剑,柔韧的剑身,能从任何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伤敌,连云梦所用的惊魂剑,也是仿照游龙剑铸成。黄大家在铸惊魂之剑的时候,决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而宣王在创出追风十八式这样凌厉的剑招之时,也决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云梦的攻势越是凌厉,宣王剑上被激发出来的威力也就越大,一浪高过一浪的剑式,龙吟铮铮的软剑,仿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使得身处其间的使剑者生出身不由己的错觉。即使是宣王,也无法停下一气呵成的攻势。
宣王正一点点地扳回先机,但云梦仍占着主攻之位。直至第十七式“天外有天”,双剑一绞,迅即被剑上灌注的真力分开,两人各自退了丈余。宣王体内的真气喷薄欲出,长剑有如听到了风雨召唤的游龙,跃跃欲飞,几乎是云梦出招的同时,第十八式“君外无君”已出手。一道惨白的电光刹那间撕开了大半个天空。大江两岸,胆小的人不由捂住了眼睛,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剑拼下来,宣王两人是非死即伤,甚至同归于尽。唐廷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林夫人也站了起来。然而他们已来不及阻止。
云梦的身形却突然一滞!那只是一瞬间的停滞与犹豫,甚至不易为人察觉。但在对阵之际,一瞬间的犹豫已足以致命。唐廷玉的心一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而他迅即发现,宣王在出招后,也出现了一刹那的迟疑,没有抓住云梦的失误乘胜追击。这不是云梦与宣王本身的失误,而是剑招中的缺陷。他突然想到,宣王提前出关,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心动,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使得最后一式“君外无君”不能臻于圆满?也因此才留给了宣王和云梦一线生机?
“君外无君”的森森剑气浩浩长风,在这一滞之间,如惊涛骇浪一般反扑回宣王与云梦自身。云梦意识到剑气的涌回,蓦地叱喝一声,拼尽全力挥出一剑,涌回的剑气又被逼向对面的宣王。她挥出这一剑后,只感全身虚弱无力,摇晃了一下,竭力稳住身形以免跪倒在软桥之上。宣王却没有对云梦出剑,而是向后疾退,长剑斜挥,将汹涌而来但是已经失去准头的剑气引向江面,江面上腾起巨大的水柱。然而宣王所击出的大部剑气还是反击在他自己身上。他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脸上升起一片红潮,过了片刻,又转为苍白。云梦的脸色同样苍白异常,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们对峙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地走回各自的座船。
江岸上围观的人群寂静无声。宣王比云梦多退了几步,似乎是云梦占了上风,然而宣王之所以后退,完全是因为他在最后关头收住了攻势,更何况宣王府的座船上早已传下消息来说,云梦用来与宣王对阵的剑法,原是宣王创出的追风十八式。
云梦回到座船之上,与林夫人低语几句,林夫人高声说道:“今日一战,不知宣王爷意下如何?”
侯大总管看看宣王的眼色,扬声回答道:“王爷愿意以和局论!”
林夫人随即说道:“好!下一局我们再见分晓!”云梦的座船扬帆而去,宣王回到舱中,立刻喷出一口乌血,侯大总管等人都吓了一跳,唐廷玉急忙扶住宣王。
宣王喷出胸中淤血之后,略定一定神,说道:“廷玉,云梦此次真力消耗太多,内伤必定比我更重,龙家庄若有图谋,恐怕她独力难支,林夫人似乎与龙家庄关系太过密切,只怕不能庇护她。你即刻追上云梦,我这里自有人照料。” 唐廷玉迎着宣王的目光答道:“我会将云梦安全带回到王爷身边!王爷珍重!”
他转身离去之际,侯大总管跟了出来,低声说道:“廷玉,你这一去,可能会有不可测的变化。你要多多注意林夫人。”
唐廷玉一怔,便答道:“我会注意的。”
侯大总管问道:“你要带哪些人去?”
唐廷玉摇摇头:“不,不必带王府卫士,有药叉和药奴跟着我就足够了。”侯大总管踌躇了一下,这是不是太危险了?唐廷玉却又说道:“也许我一个人去会更好。”侯大总管不无震惊地看着唐廷玉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没有再勉强他带人手去。
回到舱中,宣王已经在软榻上坐好,接过内侍送上的丹药。
侯大总管不无忧虑地道:“王爷,廷玉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宣王望着窗外阴云四合的天空,说道:“我知道我是在冒险。如果林夫人真的就是那个人,也许她会让廷玉将云梦带回来,但也或许我会失去他们两个。谷川赌的是云梦不会背弃东海,我赌的则是廷玉决不会背弃我们。”
侯大总管想一想又道:“也许我们应该先将事情告诉廷玉,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宣王微微一笑:“你以为廷玉没有思想准备吗?”他望向天空,喃喃自语般说道,“廷玉,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七 欲棹小舟寻旧事
春雨淅沥,夜色深沉,云梦的座船沿着水阳江东岸的一条小河悄然驶向南漪湖,船上只有一点灯火荧荧闪烁,被雨水打湿的大旗紧贴在旗竿上。
唐廷玉停住脚步,身后的药叉与药奴也随之停下。他凝望着那点灯光,忽地将视线转向左后方,低声喝道:“是横川君吗?出来吧!”半人深的草丛中,一身夜行衣的横川木闪了出来,深深鞠了一躬道:“唐君有何来意?”
唐廷玉的语气不太客气:“云梦怎么会允许在这个时候避往龙家庄的羽翼之下?”横川木答道:“云梦小姐自今天下午之后一直没有出过她的房间,这是林夫人下的命令。”
唐廷玉盯着他:“云梦自己不可能不事先安排好这件事情。”
横川木微微一低头:“云梦小姐原来的意思,也是先避往南漪湖。”
唐廷玉看看仿佛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滑过水面的船只,又转过目光看着横川木:“她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有些事情她还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横川君现在应当看得出这其中的危险。如果我要请云梦到宣王府养伤,你和你的属下是否会阻拦?”
横川木向后一退,右手按在斜背在背后的长刀之上:“我会杀掉一切阻拦的人。”
唐廷玉微微一笑:“好,请横川君负责监视龙家庄的动向,不让他们接近船只。我去见云梦,由她出面调度东海带来的属下,以免林夫人再擅自发号施令。我的这两名手下,会留下来配合横川君。”
横川木又鞠了一躬:“多谢唐君的信任。不过唐君最好还是带两名帮手比较好,云梦小姐不能出面的时候,林夫人完全可能指挥属下围攻唐君,不会让唐君有机会见到云梦小姐。”
唐廷玉摇摇头:“不必了。”他必须要试探一次,看一看林夫人究竟会怎样对付他。横川木不便再坚持,告退之后,悄然消失在草丛中。唐廷玉挥一挥手,药叉和药奴迟疑了一下,才退入草丛中,伏了下来。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纵身掠过岸边的长草,扑上船去。守望的人喝问:“是谁?”话音未落,暗中已有数蓬乱箭射了过来。唐廷玉的身形凌空拔起,避过乱箭,踏上了甲板。舱中跃出两名东海武士,长刀当头劈了下来,唐廷玉不退反进,身子一晃欺入两人之间,左肘斜撞在左边那人的腋下,将他撞飞到水中,右手已在这同时扼在右边那人的右腕命脉之上,指上加力,那人痛呼一声长刀落地,也被踢下了水。唐廷玉没有乘机进入舱中,反而后退几步,站在船头高声说道:“林夫人,唐廷玉奉王爷之命送药与云梦姑娘!”
已经冲到舱门处的另外四名武士被一声叱喝召了回去。舱中灯光亮起,照得船上一片通明。林夫人的声音自舱中传了出来:“多谢王爷好意,兰儿蕙儿,去接过药,送唐三公子走。”
兰儿蕙儿应声走了出来,唐廷玉微笑着,待她们走近才低声问道:“你们两人怎么没有守在云梦身边?她身边现在是谁服侍?”兰儿蕙儿互相看看,正不知该不该回答,林夫人已厉声喝道:“还不快着点儿!”
唐廷玉扬声说道:“林夫人,云姑娘现在伤势如何?可否让晚辈看一看?毕竟晚辈算是医圣的弟子,虽不敢妄称如何高明,至少不会对云梦姑娘的伤势有所妨碍,何况这些药物也需要晚辈调配之后才能服用。”
他高声说话之时,双生姐妹中的一个向他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小姐在顶舱中,夫人在她房外布下了天罗阵,说是不让任何人惊扰小姐养伤。”唐廷玉会心地暗自一笑,即使人人都猜测他是宣王的继承人,云梦的属下仍然信任他救助云梦的诚意,甚至不惜冒犯林夫人的威严,这样的信任,也许正缘于云梦本人对自己的信任吧。
林夫人冷冷答道:“唐三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云梦自有疗伤之法,不需劳烦唐三公子。我看唐三公子还是回去服侍宣王吧。”
被唐廷玉打入水中的两名武士狼狈不堪地爬上船来,向唐廷玉连连躬身说道:“我们不知是唐三公子,方才多有冒犯。”船上的东海武士因为这两名同伴的冒失道歉而打破了沉默,低声议论起来,只是不敢向林夫人提议留下唐廷玉为小姐治伤。
岸上守望的武士此时吹响了螺号,双生姐妹叫道:“夫人,龙家庄来接应小姐了!”林夫人不无恼怒地喝道:“知道了!”姐妹俩这话,无异于在给唐廷玉报信,龙家庄来人了,要做什么事就快点儿。
唐廷玉当即说道:“林夫人,请恕晚辈放肆直言了!我想此时此刻寄身于龙家庄,既不是云梦姑娘的本意,也不是谷岛主的意思,而只不过是林夫人你的意思。晚辈要见一见云梦姑娘,由她亲口说明去向!”
他拔足跃起,林夫人怒喝道:“拦住他!”东海武士一阵混乱,迟疑着要去拦截之时,唐廷玉早已越过他们头顶扑向顶舱,兰儿蕙儿挥出的软鞭在空中虚晃了几招,便有气无力地落了下来。
唐廷玉落在顶舱的甲板上,四条血红的天罗带立刻呼啸着缠了上来。唐廷玉留神注意着四名女侍稍显迟滞的眼神,林夫人也许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了她们的神志,才使得她们无法明辨事理、只知服从林夫人的命令。
林夫人赶到顶舱上时,正见唐廷玉的后背被一条罗带扫中,衣衫尽裂,扑倒在甲板上。林夫人呆了一呆,失声喝道:“你们都退下!”然而四名女侍恍若未闻,林夫人这才记起她们能听从的只有她的哨声。尖哨声起,四名女侍身形一滞,正待退下,唐廷玉已趁这个机会一跃而起,双足在船栏上一蹬,急蹿入舱中。林夫人方知自己上当,又惊又怒,紧追了进去。
唐廷玉左手按住木榻上闭目盘坐的云梦的后心,右手已将一枚丹药塞入她口中,徐徐度入真气,助她化开药力。林夫人站在舱门处,面纱簌簌抖动着,似乎怒不可遏:“你究竟想干什么?放下云梦,我就放你走。要不然,天罗阵一旦展开,也许连我也无法召回她们了。”
唐廷玉一边留神听着岸上的喊杀声,在心中估算着横川木和药叉药奴他们能挡住龙家庄多长时间,一边答道:“那就请林夫人赐教。”林夫人又急又怒,尚未找到应对之辞,唐廷玉又道,“我要带云梦回宣王府养伤,我想谷岛主已经在王府等着我们了。林夫人是去龙家庄静候消息,还是同去宣王府?以宣王府的声望地位,我想林夫人还不至于认为我们会在暗中加害于云梦吧?”
林夫人怒喝道:“你休想带走云梦!”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那林夫人就请试试看!”他扶着云梦一步步走向舱门。林夫人蓦地拔剑,灯光下那柄碧绿芳香的长剑使得唐廷玉凛然一惊:“这剑上淬的是什么毒?渤海蛇岛的五步倒?这种毒霸道得很,连我也不敢贸然尝试。林夫人要试一试吗?”
林夫人退了一步,手中长剑在微微颤抖。唐廷玉步步紧逼:“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也许我也躲不过。这样你就可能留下云梦,永远保住你的秘密了。”舱门外已聚满了东海武士,却没有人敢进来。林夫人的身子似乎也开始颤抖起来,长剑终于当啷落地。
长剑落地的声音使得云梦的身子一震,唐廷玉感到她体内真气的急速流转,还来不及点她的穴道,云梦已经脱出了他的控制,身形飘转之际带起的气流令舱中的灯光一暗。唐廷玉心知已经无法控制云梦,当机立断纵身跃向林夫人,左手接住林夫人下意识地挥来的一掌,右手小指一勾,已将林夫人的面纱扯了下来。灯光幽暗,林夫人满布风霜的面孔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似曾相识。唐廷玉的心神不由得一阵恍惚。
云梦怒声喝道:“你在干什么!”林夫人忽地一掌推开神思恍惚的唐廷玉,迎上云梦自他身后击来的两掌。云梦大惊之下急收回双掌,掌上的真力反撞回她自身,她一个踉跄,若不是唐廷玉及时扶住,几乎跌倒。唐廷玉在扶住她的同时已经将三枚金针分刺入她后颈三处穴道。云梦要穴受制,怒气直冲上眉梢,瞪着站在她身边的唐廷玉,只是动弹不得。
唐廷玉看着林夫人说道:“不论你是否同意,我都要带走云梦。你若不希望我们有事,就替我们拦住那些暗中窥伺的人马。”
林夫人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地威胁我?”
唐廷玉反手扣住云梦的右腕命脉,对门外的东海武士喝道:“你们都退下去,不得让任何人接近顶舱!”兰儿蕙儿挥手招呼众人退下,云梦咬紧了嘴唇,斜睨着反客为主的唐廷玉,又将目光转向匆忙退走的那群属下,眉梢竖了起来。一旦脱身,她必须要对这群属下大力整顿,竟然如此丢脸地听从一个外人的命令。
林夫人关上了舱门,唐廷玉吐了一口气,迎着林夫人泫然欲泣的目光,说道:“我的确知道,你决不会伤害我,就像宣王决不会伤害云梦一样!”
林夫人全身一震,连退数步,靠在舱门上,方才稳住身形,喃喃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这不可能!”
唐廷玉扣住云梦腕脉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声音也失去了以往的镇静自若。他本是冒险一试,却没料到事实正如他揣测的那样。他紧接着说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还在人世,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找我?正因为你一直没有回来,宣王他们才断定你已经不在人世,没有告诉我真相。”云梦睁大了眼看着他们,唐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
不待林夫人回答,唐廷玉又道:“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和父母兄长都不太相像,为什么三兄弟中只有我有那样奇特的金链和玉锁,为什么我在襄阳那个家里会觉得像个客人一样,父母兄长都对我太过客气。我原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小跟随师父,长年在外,所以才与家人不够亲近,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原本就不是那个家里的儿子。难怪师父他们从来不提《神女遗书》从太乙观中被盗走的事情,那是因为盗走《神女遗书》的就是你!如果你没有见到我左肩上刺的饕餮纹,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襄阳唐家的三公子、宣王选定的继承人就是我?”
林夫人脸上的哀伤与疲惫使得唐廷玉无法再说下去。唐廷玉忽然觉得手中一空,云梦已经脱出了他的控制,后颈上的金针被她体内真气震出,飞插入窗棂之中。唐廷玉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云梦已非昔日的云梦,三枚金针远不足以封住她体内的真气。本是茫然纷乱的心绪,因此而澄明如水,他不能忘记他此行的最大目的。
云梦看看林夫人又看看他,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说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会——你竟然是——”
唐廷玉截断了她的话:“不错,我竟然会是林夫人的儿子!”
云梦震惊地瞪视着他们,忽然如有所悟:“难怪我会觉得你面熟。你的确很像师父。”所以才会让她觉得熟悉亲近,无法生出应有的敌意。
林夫人怔怔地凝视着唐廷玉,轻声说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如果没有看到那个我亲手刺上去的饕餮纹——我差一点就毁了你。”
唐廷玉追问:“我父亲是谁?”
林夫人眼中满蓄的泪水终于不可自抑地流了下来:“唐天师的小侄儿唐子湘。”
唐廷玉怔住了:“唐子湘?我在唐家的族谱上见到过这个名字。论辈份他是我的堂叔,不过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他是唐天师唯一的亲侄儿,父母早亡,自幼跟随唐天师在太乙观中长大,却没有习武……我明白了,你是借助他才能从太乙观盗走《《神女遗书》》,对不对?你接近他,为的就是这部书,所以得到之后才会一去不回,是不是?”
林夫人摇着头哽咽着说道:“最初我接近子湘,的确为的是《神女遗书》。可后来我一去不回,却是因为子湘已经过世,此时回头,又有何意义?我将你留给太乙观,为的是让你清清白白地长大成人。你是唐天师一脉留下来的孩子,太乙观一定会善待你。如果我带着你走,可能早已经被江家和姑苏赵府斩草除根。”
唐廷玉震惊地道:“你和江夫人家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林夫人凄然一笑:“江林二姓,为争夺巴中一处盐泉,百年之间,死伤之人,何止上万?林家本来还略占上风,谁知江家不知怎地得了巫山门的典籍,不到十年便反败为胜,杀到最后,百年大姓,只余下我一人了,他们兀自紧追不舍,一定要斩草除根。只是上天保佑,每到危急时刻,我总能绝处逢生。就如我刚刚送走你之后,若不是遇上了东海王的人,躲到了东海之上,只怕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姑苏赵府的追杀。”
唐廷玉怔了良久,转过头看看云梦,又看看林夫人:“这么说萱夫人在你手中?”林夫人摇摇头:“她在龙家庄手中。如果她在我手中,也许我早已克制不住自己而杀了她。”
云梦皱起了眉:“萱夫人是谁?”
唐廷玉转过身来看着云梦:“萱夫人闺名‘月姑’,她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亲妹妹,赵鹏的嫡亲姨母。她是宣王的侍妾,也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不是东海王,而是宣王。”云梦瞪视着他,心神震荡,眼中尽是不信之色,唐廷玉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有人偷袭住在鄱阳湖畔养病的宣王,劫走了临产在即的萱夫人。我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总而言之,最后萱夫人落到了龙家庄手里,而你则成了东海王寄予厚望的独生女儿,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给东海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富庶繁华。”
云梦竖起了眉:“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番话?”
唐廷玉略一踌躇,没有提起追风十八式的秘密,仅仅将目光转向了林夫人,林夫人脸上的神情毋庸置疑地证明了唐廷玉的话。云梦的神色变幻不定,唐廷玉进而说道:“我想你一直在困惑,江上决战之际,宣王为什么在最后一招时不对你出剑,宁可自已承受最后一式的反击之力。宣王那时已经肯定你的真实身份,他决不会也决不能伤害你,就如——”他停了一下,看向林夫人。林夫人脸上仿佛自心底绽出的温柔微笑使得唐廷玉心中一颤,移开了目光。停一停,他又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诚意,不妨到宣王府一行。谷川马上会来宣王府。他是东海王唯一的弟子,也是知道此事最清楚的人。”
云梦没有回答,唐廷玉不无担心地注视着急促呼吸的她。云梦的伤势复原得怎么样?此时揭露真相,会不会对她的刺激过大?林夫人望着唐廷玉脸上的忧虑神情,心中怦然一动,不由得走近唐廷玉,喃喃问道:“你——你这样逼迫我说出真相,为的是宣王,还是云梦?”
唐廷玉怔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云梦忽然纵身自右窗中蹿了出去,唐廷玉紧随在后,追到甲板上的林夫人只见到他们翩然如两只巨鸟的身形飞落向喊杀声传来的方向。
夜色中火光映着细细的雨丝,他们的身形自雨丝中穿过,剑光闪动,惨叫声接连响起,东海武士与伊贺岛武士则高声欢呼起来,眨眼之间云梦两人已经冲破重重战圈,逼近到领队的龙君侯身前。龙君侯向后疾退,一边大叫道:“云梦小姐,快快约束住你的手下,我们是来接应你去南漪湖养伤的,这些人不知听了谁的号令阻拦我们通过!”
唐廷玉抢在云梦之前横掠过夜空,拦住了他的退路,龙君侯的几名贴身卫士被唐廷玉挡在一边,云梦一剑刺向龙君侯面门,他大惊之下就地一滚,让开剑势,一连十三腿踢出,疾如脱兔,迫得云梦攻势略略一滞,翻身拔出长刀,奋力一格,挡住了云梦斜刺里劈来的一剑。云梦忽地手腕一抖,闪电般刺出三剑,分取他上中下三路,龙君侯猝不及防,挡住了第一剑,却被后两剑分别刺中小腹与大腿,若非他退得及时,剑尖刺入不深,当时便要重创不起。
龙君侯见云梦神情不对,眉宇间隐含杀机,心知不妙,连挡三剑之后,拼着让云梦在背上划了一剑,纵身飞扑出数丈开外,龙家庄武士即刻结成阵势将他围在当中,缓缓向东面退走。
云梦一连劈倒三人,唐廷玉已追了上来,反手一剑刺中身后那名龙家庄武士的胸口膻中穴,双足在那人身上一踏,借力纵起,人在空中,左手中一把金针射出,离龙君侯最近的三名武士中针倒下。
不过几个起伏之间,龙君侯身边只剩下了三名卫士。云梦已经逼近,龙君侯正待后退之际,冷不防其中一名卫士悄悄伸出左脚,在他右膝弯处一点,他只觉半边身子忽地一麻,不由得仰天倒了下去,还来不及跃起,云梦的长剑已抵住了他咽喉。另两名卫士则已被唐廷玉击倒。
绊倒他的那名卫士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乔空山那张黑瘦黑瘦猢狲一般的脸孔。乔空山笑嘻嘻地道:“云梦小姐,唐三公子,乔某这一手还露得不错吧?乔某还另有要事,先告辞了!”
唐廷玉暗自嘘了一口气。难怪云梦说她自有挟制龙家庄的办法,原来她早已在龙君侯身边埋下乔空山这个伏兵。他向前走了几步,笑道:“多谢乔师兄帮忙——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先别忙着走。”
乔空山转过身,却见药叉药奴不知何时已经拦在他身后,他只好苦笑着拱手说道:“唐师弟,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马如何?有些事情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有些事情我知道也不能说。”
唐廷玉一笑:“我只问你一句话,谷川这样信任地将你放到云梦身边,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你已知道云梦的身份,决不会加害于她?”
乔空山一怔,随即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留我下来没安好心!好,实话跟你说吧,免得你疑神疑鬼的。一年前我扮成个游方郎中四处闲逛的时候,有人叫我去一艘船上给一个女人治病,那女人从我治病的手法认出了我是医圣的弟子,就嘱咐我去见谷川,帮着谷川照看云梦,她还替我掩饰,让我抓了个船夫做替死鬼,躲过了那群想要杀我灭口的家伙。不过我直到见到谷川之后才知道那女人就是萱夫人。”见唐廷玉好像并不相信他的话,乔空山嘟囔着道,“说给你听你又不信。那时我的确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不答应她。”说着他瞄了一眼云梦,小声嘀咕着道,“云梦一点也不像萱夫人,凶神恶煞的,动不动就拿柄剑指着别人喉咙,真不知你将来怎么受得了她。”
唐廷玉脸上不觉微微一红,转念猜到乔空山急着离去,也许是因为萱夫人还困在龙家庄中。以乔空山千变万化的易容本事,的确是暗中保护萱夫人的极佳人选。他挥手让乔空山离去,转过身来走向云梦。他们的话云梦都已听见,心中更是困扰,收起长剑的同时另点了龙君侯的背心大穴,盯着他问道:“萱夫人在哪儿?”
龙君侯十分意外,试探着问道:“你都已知道了?”
云梦挑起了眉:“我知道些什么不须你管。我只问萱夫人在哪儿?”
龙君侯怔怔地看着她。他一直在担心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既然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让云梦主动放开心怀来接纳自己,那么……就让他换一种方式吧。
龙君侯的神情慢慢镇静下来:“家父曾交代过,如果有一天你问起这个问题,就请你去见他。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我会留在这儿做人质,以免手下擅自行动,也请云梦小姐约束住你的手下暂时不要有所举动。此时敌友未分,还是不要伤了和气为好。”
唐廷玉微笑着道:“少庄主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将之风啊,我想龙庄主定非等闲之辈,才能教养出如此儿郎。还请少庄主派人通知一声,我会陪云梦同去龙家庄。”
云梦令属下将龙君侯押回到船上,布置好四面的防卫,下令在她赴龙家庄期间,此处一切仍听从林夫人指挥。随即又召来横川木,说道:“天亮之前,你们仍旧隐在暗处守卫,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这艘船;天亮之后,便是我们一年约满的日子,你可以率领你的手下离去。”唐廷玉凝视着云梦镇定自若的脸孔,无论局势如何纷乱,云梦似乎都能够若无其事地分派人手,安排诸项事宜。只是,这样的镇定自若,有多少是来自宣王的血脉,又有多少是来自东海王的教导?
临走之际,林夫人忍不住在唐廷玉身后轻声说道:“廷玉,你——”
唐廷玉没有回头。他自然知道林夫人在企盼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林夫人渴求的面孔,如何去面对多年以来一直若隐若现地藏在他心中的这个谜团的谜底。他想云梦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夫人的真实身份,以及她与云梦的另一层关系,所以才会选择逃避。
林夫人失神地望着他们并肩立在小船上的身影。唐廷玉已经披上龙君侯的一件外袍,遮盖住他被天罗带撕裂的衣衫。林夫人心中不由得一阵茫然。她原以为将唐廷玉留给太乙观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陌生世界中的人。
离开了林夫人的视线之后,唐廷玉的心中稍稍轻松一点,他侧过头向云梦说道:“我没有想到你的伤势复原得这么快。”
云梦望着前方,慢慢说道:“这是因为有了宣王送给我的内功口诀,还有你送给我的丹药,我恢复的速度快得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以前我并不是这样,伤势的恢复甚至比一般未曾习武的人还要慢。”
唐廷玉心中一震:“你也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对不对?”
云梦没有回答,转而说道:“我曾经梦见过她。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我真的曾经见过她。”
唐廷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云梦转过头来看着他,不无困惑地说道:“你好像并不高兴见到你的亲生母亲、知道你的身世。为什么?宣王不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就对你另眼看待。而只要宣王态度不变,世人也不敢妄自议论什么。”
唐廷玉茫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太愤怒太失望,好像自己是被抛弃了这么多年一样。”所以他初见到云梦身上的金链和玉锁,知道它们的来历时,才会选择视而不见。
他们默然无语。夜雨绵绵如丝,无声地飘落在他们身上。两岸的密密草丛中时时传来一两声蛙鸣。桅杆上的灯笼,随了船行轻轻摇晃着,使得那淡黄的灯光也时明时暗。
唐廷玉伸手握住云梦的手腕,说道:“去龙家庄还有一段路程,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吧。”细密而绵劲的真气自唐廷玉手心缓缓渡入云梦体内,使得她有如弓弦一般紧绷的精神慢慢舒缓下来。黑沉沉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
唐廷玉蓦地自无人无我的空茫之境中惊醒,云梦却已经在惊醒的同时纵身拔剑,巨鸟般投向右岸的密密草丛,剑光闪动之际只听得惨叫连连,射向划船的两名东海武士的暗箭,则都被唐廷玉挥动竹篙挡落在水中。云梦飞掠回船头,说道:“偷袭者是天机府的人。他们一定以为我伤势未愈,所以才这么大胆子。”
唐廷玉探询地问道:“你怎么处置他们的?”
云梦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杀了他们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刺伤了他们几处经脉。”
唐廷玉心中暗叹一声。被寻常刀剑刺伤经脉,尚且经受不起,更何况是惊魂之剑,自此之后,那些受伤的人只怕是再也不能动武了。云梦处置对手的雷霆手段,到底是来自东海海盗的熏陶,还是宣王的遗传呢?他说道:“现在想必没有什么人胆敢轻易来冒犯你了。”
云梦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林夫人那样恨萱夫人,在我幼时她有足够的机会报复在我身上,为什么她没有做?就算对我的看护再仔细,也当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可是她却没有。不但如此,我觉得她对我一直都没有敌意。她看起来很严肃,飞鱼岛上很多人都敬畏她,可是我却一直觉得她很亲切。”她看了看唐廷玉,在他的面貌神情之间,可以清楚地看到林夫人的影子。
唐廷玉无法回答她的疑问。云梦这样问,是不是因为她心中对萱夫人与她的关系还有着怀疑?她忽然说道:“我有些饿了。”
唐廷玉这才想起,云梦几乎一天一夜未曾进食了。他抱歉地道:“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不过我带了干粮和水——”云梦截断了他的话:“不必。”她提起竹篙,注视着小船边的水流,忽地一篙插入水中,再提起来时,篙尖上已挂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鱼。
唐廷玉看着云梦熟练地剥去鱼皮,泰然自若地撕咬着生鱼,不由得怔在那儿。这一刻,唐廷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真切地意识到,云梦是生长在东海之上,而不是宣王府中。他暗自咬了咬牙,他必须得为宣王带回云梦,让她真正成为宣王的继承人。
晨光初现时,细雨已停,龙家庄的水寨大门已近在眼前。眺望的庄丁层层通报上去,水寨大门打开,让他们的小船进入,登岸之后,自有庄丁引着他们穿过重重房舍,来到庄主龙扰三的住处。
唐廷玉不无诧异地打量着龙家庄中气势恢宏的房舍,尤其令他惊异的是,放眼望去,看得出几乎每一个庄丁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绝非泛泛之辈。需要什么样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建起这样一座庄院?而且正好建在宣州城郊、隐隐对宣王府形成遏制之势?龙扰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房中传出令谕,只让云梦一人进去见龙扰三,唐廷玉只能留在外面等候。庄丁请他在临水的凉亭中坐下,奉上清茶与点心,甚至送上渔竿和鱼饵,请他一边钓鱼一边耐心等候。云梦进去之前略停了停,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唐廷玉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云梦也是一笑,一转身踏入了大厅中,她深信没有什么可以难得住他们两个人的联手,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厅中灯火通明,三面墙上都挂着厚厚的帷幔,主位上坐着龙扰三。即使龙家庄与东海各岛来往颇多,云梦仍是第一次见到龙扰三。灯光之下,正当盛年的龙扰三,看上去不过是一介恂恂儒生,和蔼可亲,令云梦颇为意外。
龙扰三含笑示意云梦坐下,一边打量着她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转眼就已经这么大了。”
云梦注视着他:“萱夫人在哪儿?”龙扰三伸手一拉身后的一根红丝绳,左边墙上的帷幔缓缓拉开,露出墙上镶嵌的一面半尺见方的水晶,透过水晶,云梦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房间中的景象。房中布置得非常雅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淡绿之色,温柔的烛光中,一个着淡绿春衫的妇人正低头刺绣,从云梦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妇人秀美如春江之月的脸孔。
龙扰三说说道:“这是北海水晶,我们可以看见萱夫人,萱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尽可以慢慢地看个清楚。”
云梦怔怔地望着水晶后的那绿衣妇人。没有人对她说过萱夫人的模样,然而她一见之下便确信这的确是萱夫人,也是她梦中所见的那个女人。她不由得问道:“我到东海之后,萱夫人是否见过我?”
龙扰三注意着她的神情:“当然见过,只有让她知道你安然无恙,她才会顺从地呆在这儿。不过自你十岁之后,我就不再让她去见你了,以免你发现其中蹊跷。萱夫人是蜀中人氏,精于刺绣,每年谷川都会派人送一张绣样来,让萱夫人绣出后再交给他,好让他知道萱夫人还在人世,也好让萱夫人知道你安然无恙。上一回送给谷川的,是一个流云蝙蝠纹的荷包。”云梦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上所佩的那个荷包,荷包中还装着东海王留给她的一缕头发。
龙扰三继续说道:“当年我和东海王还有五禽门合作刺杀宣王,东海王和我都认为刺杀宣王胜算太小,所以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萱夫人身上。激战之中适值萱夫人临产,我的手下成功地劫持了萱夫人,至于你,却落入了东海王手中。”
云梦的心中怦然剧震,龙扰三叹息着说道:“你不是个男孩,无法用来要挟宣王,东海王最初很失望,但是他很快想出了一个近于完美的计划。他要让你成为宣王唯一的子嗣,让宣王府的血与东海的血融为一体,保证东海各岛的未来,林夫人发现萱夫人就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妹妹,这个计划更是完美无缺。对此我当然是乐见其成。所以我们继续合作,东海王刺杀了赵焕章,好让赵焕采的遗孀江夫人能够掌握姑苏赵府的大权,以便加重你在姑苏赵府这边的分量;我则刺杀了宣王唯一幸存的儿子赵烈文。东海王的这个计划的确完美,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计划完成之前他会死在宣王的围剿之下。”
云梦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萱夫人。至此她才转过头来看了龙扰三一眼,扬起了眉:“如果我是宣王的女儿,他当时为什么不以此来换取他自己的性命?”
龙扰三微微一笑:“如果你是宣王,你会让步吗?更何况没有萱夫人在场,有谁能证明你的身份?”云梦默然,身为统帅,宣王的确不能因私废公,更何况他并不能确认她的身份。他接着说道:“没有萱夫人作证,谷川又曾向海神娘娘立誓,不经我和林夫人同意决不泄露你的身份,没想到宣王他们居然还是发现了你的身份。东海王胆大,谷川胆子更大。他居然要促成你与赵鹏的婚事,认为你即使知道真相,仍然会选择东海,你与赵鹏的婚事将给东海带来他所说的富庶繁华,而不是将东海变成姑苏赵府和宣王府的附庸。林夫人和我都不这么认为,所以我们希望你能与君侯成婚,这样才能真正保证东海各岛的未来。”
云梦脸上微微涨红。无论是谷川,还是林夫人与龙扰三,都在她背后拿她的婚事来做交易。她是东海各岛的盟主,但是他们暗地里却只将她看做是一枚棋子。即使是谷川,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瞒得她密不透风。
龙扰三看着她慢慢竖起的眉梢,说道:“我得承认,一直以来我对你的估计都还不够高,直到昨天你能在宣王剑下抢得主攻的先机。即使宣王最终还是让了你一招,以平手告终,但是自此以后,不论是东海各岛,还是江东武林,都会对你生出更大的敬畏之心。所以,我比以往更看重你,更想将你收为我用,但也比以往更忌惮你,如果你不能为我所用,我只有毁掉你。”
云梦暗自吸了一口气,已然镇定下来,静静地道:“请龙庄主赐教。”
龙扰三停了一会才道:“无论我们谈的结果如何,请你答应,不要将我的真正身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并且将君侯安全送回,我则保证让你和唐廷玉安全离开这儿,并且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会伤害萱夫人。”
云梦注视着他:“我答应。”
龙扰三微笑着拉动了另一根红丝绳,他身后正墙上的帷幔拉开,露出一幅巨大的地图。龙扰三站起身来,云梦也随着站了起来。龙扰三仰望着图上遥远的北方,慢慢说道:“我们以龙为姓,是因为我们都是铁木真大汗、你们汉人口中的真龙天子的族人,孛儿只斤氏。”
云梦震惊地看着龙扰三,龙扰三嘴边含着微笑:“襄阳拱卫着你们的半壁江山,但它已经是强弩之末,不须多少时日,我们便可以拿下襄阳。汉人所长,不过是舟楫;我们的水师,如今已经训练成功,拿下襄阳之后,顺流直下进入临安城,再横扫东南半壁,定当势如破竹。平定江南之后,再征服日本与南洋,到那时,从北海到南洋,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都将是我们的天下。这将是世人从未见过、甚至连梦中也未曾想过的广阔国度。”
云梦仰望着地图上局促于东南一隅之地的大宋疆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生长于东海之上,于家国之念,原本颇为淡薄,然而此时此刻,却身不由己地生出树摧叶落的苍凉之感。
龙扰三转过身来:“你应当看得懂天下大势。大势所趋,不是任何人可以只手挽回的,我想现在你会认真考虑我的话了。我筹思许久,为你划了三条出路,你可以慎重选择。”
云梦收回目光望着龙扰三。龙扰三仍是一派儒雅,温和可亲,然而他背后所向无敌的蒙古铁骑,使得他无形之中有了俯瞰天下的气概。他伸出一个指头说道:“一条路,为我所用。你嫁与君侯,赵鹏娶我族中的女子为正妻,并保证姑苏赵府将来由正妻的儿子继承,然后你们两人入大都朝见忽必烈大汗,听从大汗调遣,我会保证宣王府永镇宣州、姑苏赵府永葆富贵,东海各岛则将成为大元的正式水师,辖地就是东海海域,甚至于曾对你有救命之恩的太乙观都将蒙受恩宠。你放心,大汗决不会让你去领兵攻灭宋军水师,而是另有用你之处。”
云梦怔了一下,思绪转向孤悬大洋之中的日本。伊贺岛忍者曾告诉她,忽必烈已经数次派使者到日本,要求日本仿效高丽俯首称臣,但是都被日本拒绝。而日本与宋人关系密切,蒙古人攻伐宋土,失陷之地的宋室遗民,往往逃往日本避难,日本的黄金与兵器,经由海道,不断运往淮扬制置使李庭芝的军中。以忽必烈的勃勃雄心,必定不能容忍而会对日本用兵。海上风涛险恶,决不是蒙古水师能够驾驭的,至于日本沿海的风土人情、天文气象,蒙古水师更是一无所知。只有熟悉日本情形的东海各岛和姑苏赵府,才是征伐日本的最好先锋与最佳参谋。
龙扰三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猜到大汗的用意了。这是第一条路。至于第二条路,赵鹏就不去管他了,你和君侯的婚事照旧,我们攻入临安之前,你严守中立,不得有任何举动,攻入临安之后,你再入大都听候大汗调遣。东海各岛的出路不变。至于宣王、萱夫人以及赵鹏和他母亲,无论他们是何立场与作为,我都可以保证决不伤他们性命,也不会有意为难他们。”
云梦皱起了眉:“龙庄主为什么这样看重我的婚事?”
龙扰三微笑:“这也可以说有我的一点私心。赵宋皇族向来文弱,蒙汉两族又不许通婚,我原来并未想到这一点。不过你不同,我们最敬重的是勇士,而你则是勇士中的勇士。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配成为君侯的妻子,嫁入成吉思汗的族中。更何况你也算是我造就出来的。没有我一番话痛陈利害,东海王又怎么会与我合作劫持萱夫人和你?没有我从漠北请来的大夫,在你三岁那年为你成功地种下牛痘,你又怎么能够度过出天花的难关活到今天?至于你腰间所佩的追魂剑也多亏了我的成全,若非我想方设法让那块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玄铁落入黄大家手中,黄大家本事再大,也铸不出一柄能与宣王所佩的游龙剑争锋的宝剑。我造就了你,自然尽力让你为我所用。幸好你是个女子,要羁绊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当然无过于一门婚事。更何况,”他微微叹息,“我也是一个父亲,不可能看不出君侯的心思。”
云梦的心绪更是纷乱,沉默片刻,她问道:“龙庄主的第三条路呢?”
龙扰三道:“第三条路,你将东海霸权交与黑龙岛,之后与唐廷玉一起退居飞鱼岛,永世不得离开,我会将飞鱼岛周围百里划为你们的封地,不经你许可,蒙古水师和黑龙岛不会进入此地,对萱夫人,我会保证她的安全,我想其余的人都有自保之道,就不须我再操心了。但是你们两人若是离开这百里之地一步,就不要怪我大开杀戒。”
云梦心头一震:“为什么要提唐廷玉?”
龙扰三道:“他是宣王选中的继承人,也是宣王为你选中的未来夫婿,岂可不与你一同退居飞鱼岛?况且我看重他并不在你和赵鹏之下。不将他锁入囚笼之中,我又怎能安心?”他轻叹道,“我希望你不要让我为难。如果你选择其他的路,那是迫我不择手段地对付你。”
云梦没有回答,转过目光怔怔地凝望着水晶镜后的萱夫人。萱夫人虽然看不见她,但是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明媚如春水的双眼,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龙扰三在云梦身后淡淡说道:“萱夫人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如果她没有你,早已被送往大都献与大汗。我相信即使在大汗宫中,她也会是最美丽的女人。”他满意地看到云梦眉梢间腾起的怒气,说道,“现在你是否有所决断?也许你还需要时间去说服宣王与赵鹏,不过没有关系,我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句承诺。”生平第一次,云梦感到了选择的困难。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还有着众多效忠于她并受她庇护的人。
萱夫人已经站了起来,眉头微蹙,神情之间带着困惑,她的视线转向那面水晶镜。龙扰三突然觉到萱夫人今天有些异样,然而不待他寻找到这异样之处,萱夫人已经并起二指刺向水晶镜面。水晶破裂,碎片飞溅,云梦本能地扑了过去,软剑出鞘,划开了墙面,露出精铁铸就的墙壁,以惊魂剑的锋利,也只能在墙上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镜面一破,萱夫人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是云梦吗?是你来了吗?”
云梦回手一剑逼开了龙扰三,握住了萱夫人自洞中伸出来的手,萱夫人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这么说你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来找我,是吧?”萱夫人的手温软清香一如梦中,云梦一握住便觉悲从中来,不可自抑。她的声音轻柔得如拂过花枝的春风:“能够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已经知道你是宣王和我的女儿,我更别无所求。”
龙扰三在云梦身后喝道:“萱夫人,你若自杀,我就会下令将云梦困在庄中!”
萱夫人轻轻一笑:“你若能困住她,又何必要挟我?何况已经来不及了。云梦,你走吧,回宣王府去,你是宣王唯一的孩子啊!”
云梦感到她握住的手正在迅速变冷,她心中从未如此惶急过,一边急切地将真气输送过去,希望能够护住萱夫人的心脉,一边失声叫道:“快叫唐廷玉进来!”
铁壁已开启,云梦跪坐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托着萱夫人温馨绵软的身子,左掌抵住她后心,慢慢地输入真气,唐廷玉则专心为她施针,力图稳住她身体内正急流般逝去的生命。萱夫人凝望着云梦的面孔,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梦呓般说道:“你真像你的父亲。我要走了,你好好珍重,也让王爷他好好珍重。”
萱夫人微笑着闭上了眼。唐廷玉正在施针的手微微一僵,慢慢起出了金针。
龙扰三紧皱着眉,自语般说道:“我在萱夫人身上下的禁制,不知被谁解开了一小半。她今日若不这样心急,也不至于强行运气用力以致于血脉震裂而死。”他随即振作精神,看着仍握着萱夫人的手的云梦,“即使萱夫人不幸早逝,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的话。”
云梦转过头来看着他:“龙庄主以为,萱夫人自杀,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不让我也不让宣王再受你的挟制!”
龙扰三凝视她许久,长叹一声道:“你终究还是宣王的女儿,你们带着萱夫人走吧。不过你要记住,出了龙家庄之后,我就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你。当然,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再回来找我。”
八 从此江海寄余生
他们仍旧乘坐来时的小船离开了龙家庄,打开水寨大门之前,云梦留下了放走龙君侯的手令。
小船向西驶去,萱夫人静静地躺在船头,初升的春阳柔柔地抹在她的脸上,使得她宛若熟睡之中一般安详,仿佛随时会睁开眼来,云梦怔怔地凝视着她。唐廷玉担忧地注视着云梦脸上的泪痕,萱夫人的死令她心神大伤,如果龙扰三要动手,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小河中浪花涌起,云梦蓦然一惊,站起身来,神情之间,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自河中钻出的是横川木,他跃上船头,躬身施礼,云梦有些意外地道:“你们还没有撤走?”旭日已升,伊贺岛与云梦的一年之约已满,他们已经不必再留下来。
横川木没有回答,却说道:“云梦小姐,河道中的尖桩和火油已被我们除去,但是岸上另有伏兵,除了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这几家,还有不少来历不明的人物。唐公子的两名手下经我劝说,已经回宣王府去搬请救兵。”
唐廷玉面色微变:“我来之前,宣王已经传下号令,只要东海各岛不寻事端,江东武林也暂且按兵不动。天机府这几家擅自伏击云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使得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不听从宣王的令谕?”
横川木摇摇头:“这个我们尚未探明。请云梦小姐示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一阵风过,唐廷玉忽然闻到了风中飘来的硝石与火油之气,心中一凛,说道:“他们打算用火攻。”虽然春雨才停、草湿路润,但对于擅用火药的霹雳堂而言,不过稍有不便,并不能减弱他们制作的火器的威力。
云梦的目光搜寻着岸上伏兵的踪迹,说道:“我们得先发制人。既然你们愿意留下,那就随唐三公子护送萱夫人的遗体走水道回大船上去,我上岸去毁掉霹雳堂的火器,牵制他们。”
唐廷玉皱起了眉,但不待他反对,横川木已抢先说道:“云梦小姐,也许由唐公子单独护送萱夫人的遗体会更合适。天机府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唐公子,而是小姐。所以我们还是留下来助小姐脱险为好。”
云梦转过目光诧异地看着他。横川木踌躇一瞬,说道:“龙家庄居心叵测,可能会对小姐不利,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跟随小姐,也因此听到了小姐与龙扰三的全部对话。小姐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伊贺岛不胜感激,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保护小姐安全返回宣王府。”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云梦和东海各岛为蒙古人所用,将给日本带来什么样的威胁。
唐廷玉悚然心惊。面对龙扰三时,云梦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使得伊贺岛不惜冒全军覆灭之险,也要保护云梦安全返回宣王府?
他随即转向云梦,说道:“天机府诸人伏击你,甚至将我也算计在内,其中必有理由,或许有什么误会。如果能够澄清误会,也好避免自相残杀。而且兵分两路,更容易被人各个击破。不如你们先沿河道走,我上岸去问个明白再动手也不迟。”
云梦看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在唐廷玉心中,天机府诸人,始终是自己人,所以即使身陷重围,仍然认为这可能是个误会。过了一会儿云梦才道:“你是要对他们说明我的身份吗?恐怕所有人都会当你是受了我的蒙骗,在胡言乱语。”
唐廷玉确有对方守拙等几位主事人暗中说明云梦身份的打算。但是云梦此语使得他不觉一怔。的确,没有足以服人的凭据,除非宣王亲自出面,没有人会在这箭在弦上的关头相信他的话,而且只怕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许连宣王也不能力挽狂澜。但是他仍要尽力而为。如果云梦在此地大开杀戒,她回到宣王府之后,宣王府很难向江东武林交代。他坚持说道:“先礼后兵,就算最后仍要动手,宣王府也问心无愧。你们先在这儿等着。”不待云梦再说,他拔足跃起,在空中提气高声叫道,“唐廷玉求见方二爷!”
一处密林中升起一枚蛇焰火箭,唐廷玉即刻折转身形奔向那处密林。方守拙正等在林外。唐廷玉止住脚步,注意到方守拙眉宇间满溢悲愤之气,心中不觉暗自警惕,说道:“方二爷违背王爷的令谕,伏击云梦,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方守拙略一拱手,答道:“我们并不敢违背王爷的令谕。这一次是东海海盗先动手,才迫得我们奋起反击。昨天下午大战的消息刚刚传回天机府,潜伏在府内的内奸便刺杀了我的两个弟弟。霹雳堂雷老爷子和试剑庐黄老爷子再次遭到暗算,伤重而死,其他各家,也各有损伤。虽然那些内奸都是死士,我们没能抓住活口,但是他们临死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为小主人报仇。”
唐廷玉凝神听完,说道:“方二爷,如果这些人真是云梦的手下,云梦既然已经传下号令暂且休战,他们又怎么会擅自行动?”
方守拙盯着他道:“唐三公子,以你在宣王府的地位,大约与云梦在东海的地位也相去不远。你又是否知道宣王府安排在各处的所有暗哨?是否知道怎么及时传下号令并保证他们遵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潜藏多年、奉命便宜行事的间谍。而且,当时还有消息说云梦已伤重而死,毕竟这么多年来宣王的对手没有一个能够逃出性命。那些内奸要擅自行动、为她复仇,恐怕也不无原因。”
至此唐廷玉已然明白,云梦是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一个陷阱之中。他转念说道:“方二爷,今日云梦如果没有带着她母亲的遗体同行,即使我袖手旁观,你自问能否成功截杀她?”
方守拙不由得望了望河中临风而立的云梦。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重伤未愈的痕迹。在宣王之外,她可能已成为江东武林最忌惮的人。方守拙叹了口气:“机会不大。不过唐三公子说这番话有何用意?”
唐廷玉微微一笑:“能与游龙剑争锋的,只有惊魂之剑。惊魂之剑原本是黄大家打算献与宣王的,不幸落入他人手中,成为他人的杀人利器,所以有人恨不能毁掉这柄剑。但若是宣王能够收回这柄剑,方二爷认为该如何处置它?”
方守拙心神一震:“唐三公子是说,宣王已经收服她?”
唐廷玉一笑:“我们此行正是要回宣王府。此举关系重大,日后若有机会,王爷自会向方二爷解释。还望方二爷三思,将我这番话转告其他各位世叔世伯,下令放行。”
方守拙沉吟不语。唐廷玉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如果他下令截杀,那是迫使唐廷玉站到云梦一边。正在犹豫之际,对岸的密林中,忽地射出一蓬乱箭。在这双方对峙、蓄势待发之际,暗中埋伏的人马,慑于云梦的威名,精神早已绷得极紧,乱箭一发,混乱之中不少人以为号令已发,纷纷跟上,不待方守拙和唐廷玉有所反应,河岸之上早已经喊杀声响成一片。
云梦挥起斗篷,卷落射过来的箭支,眉梢飞扬,喝道:“开船!”四名伊贺岛武士全力挡落箭支,保护两名船夫。但是来箭太密,而且箭支破空之声极是迅猛,似乎连龙家庄以蒙古人的骑射之术训练出来的弓箭手都有所不及,一轮快箭过后,两名划船的伊贺忍者已经倒下,更有一支箭射中了萱夫人的左脚。
如此箭术,必定是池州白鹤庄的诸葛神弩射出。唐廷玉面色一变,只来得及说了一声“方二爷快下令停箭”,便纵身飞奔向小船。但已经迟了一步。震怒的云梦,长啸着腾空而起,斗篷卷起一阵狂风,挥落第二轮快箭,惊魂剑已然出鞘,风一般卷向箭来之处的密林。
另两名伊贺忍者从水中翻身跃出,一人控船,一人挥刀护卫萱夫人的遗体。唐廷玉劈落身后的乱箭,赶到河岸边时,密林中已传来阵阵惨叫之声。局面已经脱出了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控制。唐廷玉不得不摧动剑气,将乱箭逼落,好护卫船只迅速离开此地,以免越是拖延,云梦伤人越多。
春潮湍急,船只顺流而下,去势极快,诸葛神弩搬动不便,很快落到了后面。天机府各路截杀的人马,只得弃了弓箭,轻装上阵。云梦的身后,已留下数十名死伤者。方守拙高声叫道:“唐三公子,霹雳堂马上便要出手,你快快退出,以免玉石俱焚!”
唐廷玉置之不理,挥剑击倒拦在身前的两名武士,继续保持与云梦平行的步速,护翼河中的小船。密林中忽地飞出两个黑乎乎的圆球,直取云梦与河中小船。唐廷玉高叫道:“别用兵器碰它,那是霹雳堂的轰天雷!”云梦挥出斗篷,卷住轰天雷掷向密林。横川木反手一刀劈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将那枚轰天雷挡落到数丈开外的河水中,轰然一声巨响,腾起一片巨浪。
霹雳堂一出手,围攻他们的人立刻四面退开,以免遭池鱼之殃。密林中带着油脂的火箭射入两岸的草丛与河道,立时在他们周围织成一片火网。霹雳堂不再直接向云梦等人投掷火器,而是投入了那片火网之中,爆炸中四处飞溅的碎铁片迫得云梦等人不能不与那片火网保持距离,以免受伤。
然而水流湍急,小船仍是向下游漂去,眼看便要暴露在火箭的攻击范围之中。
云梦一咬牙,纵身跃起,在空中提气,凌空连踏数步,唐廷玉心中不由一震,云梦情急之中居然使得她的蹑云步更上一层楼,能够凌空换气、连变数次身形,躲过了一轮轰天雷碎片,飞落向火网之外。唐廷玉不假思索地随后纵起,靴尖在一块擦身掠过的碎片上一踏,借力再纵高数尺,翻落向火网之外。也就在这时,火网中又是一阵爆裂之声,霹雳堂这一次用的竟是子母连环雷!唐廷玉暗叫不好,他余力未尽,猛一提气,向前蹿出数丈,就势伏倒在草地上,无数碎片擦着他背上飞过,散落在草丛中。
云梦去势已尽,猝不及防,仓促之中将身一伏,舞起剑花护定周身,然而子母雷的爆炸之力何其猛烈,远过于任何弓箭,震得云梦握剑的右手虎口微微发麻,只觉左颊之上一阵灼热,已有一块漏出剑网的碎片擦着她面颊飞过,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小船已冲出了火网,重新来到她与唐廷玉护卫之间的河道。唐廷玉鱼跃而起时,望见云梦左颊伤处不停流下的血,心中虽然焦急,却无法分身,只因白鹤庄的弓箭手已经追了上来,重新架起了诸葛神弩。
方守拙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唐廷玉为什么要选择留下,无论唐廷玉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能是玉石俱焚了。但是他们的背后突然传来一片喊杀之声,夹杂着呜呜的海螺声。留守的东海武士,在放走龙君侯之后,赶来接应了。
当先破围而入的,是林夫人带领的四名侍女以及兰儿蕙儿。四条天罗带与两条软鞭施展开来,密雨般的箭支被横扫得七零八落。林夫人与四名女侍奔到唐廷玉身边,兰儿蕙儿则笑吟吟地跃落到云梦身边,一眼见到云梦脸上的血,都惊叫起来。
唐廷玉低声对林夫人说道:“请您挡住这一边,我去看看云梦的伤势。”不待林夫人回答,他已经横掠过小河。云梦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唐廷玉一见之下已然知道,伤痕太深,伤愈之后必定会留下明显的疤痕,但更令唐廷玉不安的还是云梦凛若寒霜的表情。他从没见过云梦这样愤怒,即使是他,都有着悚然心惊的感觉。他不由得想到赵鹏对他讲过的巫山弟子重视皮相之优美的特性,更何况云梦毕竟也只是个年轻姑娘。
云梦挡开他伸过来想为她止血的手,冷冷说道:“你守住这儿,我去除掉霹雳堂的人。”唐廷玉一把扣住她左腕,云梦一挣之下未能挣脱,回过头来厉声喝道:“放开我!”
唐廷玉更加扣紧了她的左腕:“霹雳堂的火器,十分歹毒,你不值得去冒这个险!你若一定要出这口气,我答应你,日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如愿。”云梦尚未回答,北岸的密林外又传来螺号声,云梦脱口说道:“是谷大哥他们!”
谷川并未急于冲进来为他们解围,而是指挥手下集中力量先向密林中投掷松油火把。霹雳堂弟子随身携带着众多易燃易爆之物,火势一起,都仓皇逃避,但仍有几名弟子身上起火,惨叫着滚倒在雨水未干的草地上,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其中一人怀抱的子母雷尚未施放,急痛之时忘记了身边还有此物,连环爆炸之际,又伤了数名弟子。唐廷玉不觉皱了皱眉,谷川这样一来,云梦和江东武林之间的这笔账更是难算了。
混战之势已成,东海武士人数虽少,但悍不畏死,更有云梦助阵,边打边走,天机府各路人马竟是拦他们不住,反而被挟裹着顺河道而下。云梦的座船已经在望,但是春阳中另有一艘船停在它旁边,船头飘扬着“赵”字大旗,宣王府的人终于赶到。
混战终于被制止,方守拙从人群中走出来,登上宣王府的船,向立在船头的宣王施礼,解说他率领众人围攻云梦的原因。趁了这个空当,唐廷玉用随身带着的药酒洗净了云梦脸上的伤口,之后给她敷上药膏。宣王听着方守拙的解释,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云梦。方守拙说完之后也转身看着云梦,说道:“王爷,现在你对此事有何指令?”
云梦一言不发地抱着萱夫人的遗体跃回到自己的船上,唐廷玉与林夫人一行随之跃上船头,谷川带着四名手下,也自船尾登上了云梦的座船,站到她的身边。数十名东海武士立即围拢过来,横刀而立,虎视眈眈地瞪着天机府诸人。横川木见此情形,明白云梦的安危已不成问题,呼哨一声,率领手下没入了丛林之中。
宣王身边那来自姑苏赵府的罗嬷嬷忽然惊叫起来:“二小姐!是二小姐!”随着这声惊叫,老态龙钟的罗嬷嬷已经飞掠到云梦面前,身形轻捷得宛若山间老猿。方守拙面色不由一变,这老妇人并未穿宣王府的仆妇所穿的蓝衣,她究竟是谁家的老仆,竟有这般身手?
罗嬷嬷的手颤巍巍地伸向萱夫人。阳光下萱夫人的脸依然秀丽如春花,使得大家都为之一怔。云梦挡开了罗嬷嬷的手,罗嬷嬷才待发作,唐廷玉低声说道:“云梦姑娘是萱夫人的女儿。”
罗嬷嬷看看云梦又看看萱夫人,只一怔,老脸上便绽开笑容:“原来是表小姐,难怪这么像月姑。月姑你怎么啦?奶娘来看你啦,你怎么还不醒醒?”她的手一触到萱夫人冷冰冰毫无生机的脸便怔住了,怔了片刻,尖声叫起来,“是谁干的?”尖锐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唐廷玉不觉看了默然站在自己身侧的林夫人一眼,江家一个老仆妇就有如此功力和身手,难怪林夫人说她如果不孤身一人躲到东海之上,绝对逃不过江家的追杀。林夫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嘴角漾起凄凉而温柔的笑意。
云梦皱了皱眉:“嬷嬷,你且退下吧,先让王爷处理完眼前的事。”
兰儿蕙儿已拖出一张木榻,云梦轻轻地将萱夫人放在榻上,自己在榻边坐了下来,凝视着萱夫人。罗嬷嬷站在她身后,发现了她脸上的伤,几乎又要发作,好歹忍耐下来,但是扫视着天机府诸人的目光尖利得如有锋芒,令人不安。
宣王低声向方守拙说道:“云梦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外甥女,罗嬷嬷这批人,就是江夫人派出来寻找她和她母亲的。”
方守拙一怔。富甲天下的姑苏赵府,本就是个极难应付的对手,而自梅园寿筵之后,江东武林已知道姑苏赵府的师承来历,神秘恶毒的巫山门,即使已湮没近百年,仍然令武林中人心有余悸。
但方守拙只瑟缩了一瞬,便挺直了腰杆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爷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王爷包庇凶犯,只怕今后很难再让江东武林对王爷心悦诚服,俯首听命。”他必须要为各家死伤的门人弟子讨回公道。
听到方守拙这番话,天机府诸人中一阵骚动,一些年轻胆大的弟子高声附和:“对,王爷一定要禀公处理,否则今后难以服人!”
宣王注视云梦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唐廷玉与谷川。云梦不仅仅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东海各岛誓死效忠的盟主,是江夫人和赵鹏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甚至于唐廷玉也……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唐廷玉。唐廷玉没有回到他身边,而是一直守在云梦身旁,关注着云梦的神情举动。唐廷玉是不是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也必须要有所抉择。宣王心中苦笑,收回目光,望着春阳升起的遥远东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东海王,你终究还是赢了。你不但得到了云梦,也得到了唐廷玉甚至赵鹏。”他看向谷川,“谷岛主,东海各岛立誓效忠于云梦,是因为她是东海王的女儿,还是因为她征服了东海各岛?”
谷川扬声答道:“东海之上,胜者为王,至于身世来历,英雄不问出身!”宣王满意地微微一笑,谷川深知他的用意。东海王当年叫飞鱼岛立下血誓,不论发生何等事情,都要誓死效忠于云梦,想必已经预计到云梦身世大白之时,该如何镇服飞鱼岛的人心,毕竟宣王府尤其是姑苏赵府,是东海各岛的死敌。只要飞鱼岛不生内乱,其他各岛都是臣服于云梦的剑下而非她的身份之下,自是不足为虑。
宣王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不能应任何人的要求来处置云梦,因为她本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孩子。”
短短一句话,震得天机府诸人与东海武士都错愕万分。东海武士回过神来之后,仰头望着听到这句话之后站起身来的云梦,云梦的视线所到之处,那群悍勇的东海武士都敬畏地举起长刀,在空中停了片刻,蓦地齐声大喊:“海神娘娘见证,云梦小姐永远是我们的主人!”
唐廷玉不觉诧异地看看谷川,这批东海武士虽然都是来自最忠诚于云梦的飞鱼岛和雷神岛,但得知云梦的身世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的忠诚,是不是因为谷川事先透露了一些内情?谷川明白他的疑问,低声说道:“唐公子,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不过你要知道,东海各岛最恨的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最敬重的也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因为只有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才有本事击败他们,所以云梦是谁的女儿,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唐廷玉默然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天机府诸人之中,一片死寂。宣王这样宣布云梦的身份,无论他们是否相信,都已没有能力反抗宣王的决定。方守拙咬紧了牙,艰难地说道:“既然王爷一意孤行,我们只好就此告辞!”
目送天机府诸人徐徐退走,宣王这才跃过船来。云梦只看了宣王一眼便转过头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宣王,就如唐廷玉不知该如何面对林夫人。宣王长叹一声,轻声说道:“云梦,我们回去吧。”云梦低头不语,宣王俯下身来抱起萱夫人,“我来这里的路上,乔空山跑来见我,告诉我说他花了三个月时间调配药物,已经将萱夫人身上的禁制解开了一小半,他没想到萱夫人会等不及禁制完全解开便妄用真力,以致于经脉崩裂而……乔空山不敢见你,我已经打发他走了。我们回去吧,云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揽过云梦,云梦的身体僵滞了一下,终于没有挣扎。唐廷玉望着宣王隐隐闪着泪光的眼睛,不知不觉间自己眼中也闪起了泪光。他回过身,迎着林夫人渴望的眼睛,低声说道:“母亲,我们回宣王府吧。”林夫人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唐廷玉伸出手来轻轻地扶着她,随在宣王和云梦身后,进入舱中。
五月初五,是云梦的出阁之日,婚礼就在宣王府中举行。
夜凉如水,云梦静静地坐在妆镜前,赵鹏的侍儿阿苏小心地揭开她左颊上贴的药膏,用蘸了清水的丝棉轻轻拭净,左颊上一只烈焰凤凰跃然欲飞,取代了原本的疤痕。
阿苏满意地道:“唔,柔儿的刺青本事还真是不错,唐公子调制的药也配合得好,这只凤凰就像真的一样!”
云梦审视着镜中的凤凰,目光忽地一转。赵鹏倒背着手走进房来,示意阿苏退下,偏着头端详着云梦颊上的刺青,笑眯眯地说道:“凤凰者,神鸟也。《说文解字》云,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颧颡鸳思,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果然不错!”
这些日子来,云梦已约略摸清赵鹏的习性,知道他这番话决不是在奉承自己,当下微微皱起了眉,说道:“你是在讽刺我的属下都是鱼蛇鸟兽之徒吗?”
赵鹏连连摇头道:“千万别这样说,你的属下我开罪不起。”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好歹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兼堂兄,怎么你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讨厌我。”若非如此,早在几个月前,东海可能已经与姑苏赵府联姻,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许多变故。
云梦横他一眼:“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看不惯你。”
赵鹏忽地想到谷川转告的云梦对他的评价:风流放诞,狡猾多智,如此而已。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说道:“我明白了,若论狡猾,唐廷玉那小子骨子里比我还狡猾,看来你讨厌的是我身边总是围着太多的各色女子了?唉,我现在相信你是如假包换的巫山弟子了。”见云梦不无疑惑,他哈哈笑道,“据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大的本事便是吃醋!所以我母亲嫁入姑苏赵府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许我父亲纳妾!”
云梦啼笑皆非地别过头去,不想理睬他的胡言乱语。赵鹏这才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取出来,笑道:“今晚送你出阁,我可是备了一份大礼!”赵鹏手中竟是一顶南海珍珠缀就的三凤朝阳冠!
云梦诧异地道:“这是皇子娶妃与公主出嫁时才能戴的三凤冠,你拿来给我干什么?”
赵鹏得意洋洋地道:“谁说你不能戴?宣旨的内监已到了王府,等一会儿你自然知道。官家封你为东海公主,统领各岛,永镇东海!”
云梦一怔:“这个封号与封地不是没有代价的吧?”
赵鹏叹了口气:“当然。我献上万亩良田作为官家与太后的福田,另外献了三千亩为贾太师添寿。他们三位过意不去,再加上鬼谷金公从中周旋,这才赏了我这样东西。唉,世间女儿的嫁妆,恐怕没有比你更丰厚的了,回东海后,你可千万记着替我广为宣扬,让世人都知道我嫁妹的风光,才不枉费我这番苦心啊!”
云梦不由得笑了一下,心中却涌起一股酸热的暖流,她体会得到赵鹏的嬉笑面孔下的关切诚意。赵鹏虽然将求取封号与封地的过程说得轻描淡写,她也知道其中不知费去了多少苦心。除了姑苏赵府的财富,必然还有其他至关重要的交换条件,才能够让官家降下这样一道旨意,让贾似道不从中作梗。
赵鹏为她戴上凤冠,感慨地道:“我一个人孤零零过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个妹子,想想就要送给唐廷玉那小子,真是心有不甘。”他忽地瞅着云梦低声问道,“云梦,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云梦从镜中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中已提高了警惕:“你想问什么?”
赵鹏笑道:“你究竟喜不喜欢唐廷玉那小子?”
云梦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她一直觉得唐廷玉令她感到亲切而信任,但她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即使唐廷玉的态度一度曾经让她困惑烦扰,但是一想到那多半是因为他已对她的身世有所怀疑,所以才会那般关怀备至,心中生出的那点微妙感受即刻便变为隐约的嗔怒。而即使是今晚的婚事,似乎也仅仅是因为她是宣王的唯一女儿,而唐廷玉却是宣王早就选定的郡马,才让她自然而然地坐在这儿戴上凤冠。可是为什么她心中那隐约的嗔怒,并没有让她反对这桩婚事呢?如果她要反对,宣王无论如何也不会勉强她的,是不是?
赵鹏等了许久,不见云梦回答,心中不觉生起极为异样的感觉。来这里之前,他先去看了唐廷玉,问了唐廷玉一个同样的问题:你究竟喜不喜欢云梦?唐廷玉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茫然。所不同的是,他了解唐廷玉为什么会茫然。初见唐廷玉时,在星空之下,唐廷玉就已经说过,他习练的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春风剑法,春风化雨,普度众生,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要有“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这样的修炼过程,只怕使得唐廷玉已很难对任何女子有世俗间那种热烈专注的情爱,而云梦的复杂身世,恐怕也会令他无从分辨,他究竟是因为宣王的缘故,还是因为云梦本人的缘故,才会生出罕有的热情,才会身不由己地去接近和救护云梦。
但是云梦为什么也会茫然?他原以为云梦愿意接受宣王的安排,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意。
赵鹏正沉吟间,阿苏引着谷川进来。赵鹏笑道:“好,谷兄今晚也来送嫁,正好免得我太孤单。”
谷川微微一笑,转向云梦道:“黑龙岛的岛主孙海蛟亲自来了。他送的贺礼是黑龙岛的镇岛之宝天星石,还有一盒龙涎香。”龙涎香虽然名贵非凡,天星石却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云梦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孙海蛟这份贺礼,是在向她表明黑龙岛的忠心。赵鹏在一旁看着他们低声交谈,安排婚礼之后重回东海的诸项事宜,往往只需一个手势或是表情,便已交换好意见。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
吉时将到,阿苏请他们两人出去,好为云梦更衣。站在庭中,谷川说道:“姑苏赵府为东海所做的一切,我们铭刻在心,将来必有回报。”停了一会儿,他仰望星空,感慨地道,“大王将初生的云梦带回飞鱼岛的情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转眼之间云梦便要出阁了。”东海王定下大计之时,正逢海上风起云涌,东海王便将怀中的小小婴儿命名为云梦,因为她是整个东海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取名之后,东海王带着她来到海神娘娘庙前,向飞鱼岛上所有人宣布,他的女儿,终有一日会为他们带来富庶繁华。因为终有一日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会毫无选择地站在他们这边,而不再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
赵鹏注视着谷川:“东海王能够定下这等计谋,这样的胸襟的确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谷川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大王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我。”赵鹏一怔,谷川的意思不会是……谷川接着说道,“云梦不是大王的女儿,我倒是大王的儿子。只不过我年幼之时大王为了我的安全而隐瞒了我的身份,云梦成为大王的女儿之后,就更不能公开我的身份了。”东海王的用意,是要让云梦长大之后嫁与谷川,让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而向东海妥协。不料后来人算不如天算,谷川为了飞鱼岛的安全,而另娶了雷神岛岛主的女儿。
赵鹏叹息道:“原来如此!你现在公开身份,想必没有妨碍了吧?”
谷川摇摇头:“我已习惯了,没有必要。而且,我也不想这件事情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东海造成混乱。我告诉你,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真相,不至于错估大王的为人。我想这件事情你可以让云梦知道,宣王与唐廷玉知道没关系,对其他人最好不要再提。”
赵鹏诧异地道:“你不担心云梦知道之后对东海王失去从前的尊敬?”
谷川一笑:“我想云梦知道之后也许能够更容易地理解大王的所作所为,能够心平气和地真正做回宣王的女儿。”
赵鹏心中不觉凛然,他从未察觉到云梦心中的这个结,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谷川:“看来谷兄到底是看着云梦长大的,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她。”
谷川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怅然若失的迷惘。赵鹏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们的惆怅,究竟是不是世间一切为人兄弟者送姐妹出嫁时共有的惆怅呢?
吉时已近。唐廷玉已换好衣服,走下石阶。林夫人站在阶下看着他,脸上的微笑似是满足又似是凄凉。唐廷玉不觉走了过去,低声道:“母亲,你该到大堂之上去坐着,等着我们行礼了。”
林夫人有些恍惚地一笑:“是啊。我是云梦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我是应该受你们这份大礼。”唐廷玉心中不觉黯然。为免节外生枝,林夫人和宣王都以为,没有必要向外人说明唐廷玉的身世,林夫人在人前的身份,仅仅是云梦的授业之师。他低声说道:“母亲,回到东海之上后,我们就不必有这些顾忌了。”
林夫人叹息道:“廷玉,我并不是怨恨这个。我是要你将我给云梦的添妆之物送给她。”她将一个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轻声说道,“《神女遗书》原本已被我毁了,这是我这些日子里凭记忆写下来的抄本,你交给云梦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亲手交给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摇摇头:“我是一个不祥之人,还是不要进新房的好。”出了一会儿神,林夫人接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云梦时,她还是一个小小婴儿。我听到船上婴儿的哭声,误以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见到的却是云梦。东海王刚刚将她抢到手,带着她顺长江而下回东海去。那小小婴儿望着我的时候,我心中一软,便就此留了下来。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边呆了一个月,我却哺育了云梦五个月,直到我发现她是江家那个月姑的女儿!”
唐廷玉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却始终没有对云梦下手。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云梦当成她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发现真相时,已经永远失去了动手的勇气。甚至于当云梦十五及笄时,将那本应交给唐廷玉的金链和玉锁,送给了云梦。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让她成为廷玉你的妻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唐廷玉无言地望着她萧索的背影。
侯大总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后,注意到宣王尚未来到,他点手召来一名内侍,问知宣王去了何处,想了一想,没有带从人,悄悄离开喜堂,转入后园,正看见一个巨鸟般的黑影翩然飞掠向围墙,侯大总管大喝一声“什么人!”纵身击出一掌,明明已击中那黑影,那人身躯忽地如水中游鱼一般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躲过这一掌,身形飘忽得有如瞬息千里的鬼魅,眨眼间已到了十余丈开外。
侯大总管正待传令围堵,宣王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去吧!”侯大总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势,那人已经飘上墙头不见了踪影,宣王独自站在后园的水榭中,手上握着一个细长的锦盒。
侯大总管在水榭外止住脚步,宣王回过头来,将手中锦盒递给他,说道:“这是阿萱的师兄方才送过来给云梦的。”侯大总管一怔,他从来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还收了一个男弟子。他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支通体黝黑、洒满暗红斑点的铁箫,和一支碧绿如海水的玉箫。侯大总管脱口说道:“这是巫山门中的铁血箫和多情箫。看来那人当真是萱夫人的师兄。”他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仅就刚才的短短交锋来看,萱夫人的师兄绝非等闲之辈,虽然面目不清,挥洒之间,仍有着一种孤云野鹤般的飘逸气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隐居,甘于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着难言的苦衷吧。
宣王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阿萱也许更希望这一对箫陪伴在她身边。你拿下去吧,找个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诉云梦。”她不必要再承担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
侯大总管答应着退下,心中已然隐约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弃家出走,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与她这位同样孤傲的师兄不无关系,江夫人绝口不提她这位同门,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宣王轻叹一声,转身向前院行去。
贺客盈门,其中甚至有龙家庄派来的贺客,送的是一对不见半点瑕疵的羊脂玉环和三十六色锦缎。然而天机府诸世家,都没有派使者来。
赵可轻轻走近宣王,低声说道:“王爷,京中送来消息,刑部收到我们送去的元人国书和鄂州和约副本后,转交给了贾太师,太师以史家受人蒙蔽为由,由死罪改为流放到襄阳军中效力,现在已经出狱,除了史老太爷因年纪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已安排好人手,接应他们由运河入长江,沿长江水道去襄阳。至于李家兄弟,他们始终无法见到官家投递告急奏章,已接受我们的劝告,与史家同行,另募义军赴襄阳解围。”
宣王微微颌首,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赵可似乎颇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无歉意,说道:“可儿,等忙过云梦这件事情之后,我也该为你正名了。江东子弟多才俊,你若觉得哪家子弟适合延揽入宣王府中来辅佐你,不妨明白告诉我。”云梦是属于东海的,能够留在他身边处理宣王府中各项事宜的,只能是赵可。
赵可低下头隐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可儿心愿已足。”云梦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已设计好的一生。她也许应该怨恨夺去原本会属于她的一切的云梦。然而每次看见云梦,她都仿佛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经来日无多,这一点她和侯大总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云梦的身体内流着宣王的血。看见云梦时,总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于人世,云梦活着,也就像宣王活着一般。她也终于明白唐廷玉的心情。他们心中深蓄的对宣王的挚爱,已在不知不觉间转注到酷似宣王的云梦身上。
吉时已到。
赵可站在宣王身后,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交拜的新人,望着宣王脸上仿佛自心底深处绽出的满足的笑容。
咸淳十年,度宗皇帝驾崩,姑苏赵府趁混乱之际举家迁往南洋。同年襄阳城破,蒙古水师顺流而下,太师贾似道不得不亲自领兵迎击元军,丁家洲一战,十三万宋军水师,一触即溃,贾似道兵败回朝,被判流放福建漳州,在木棉庵被押运官锤杀。蒙古大军南下,围临安城近一年后终于攻入城中,幼帝与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及临安城中的王公妃嫔、皇家图书、大内珍藏,都由海道转运至大都。仍坚守宣城的宣王闻讯,呕血而死,宣城始破,王府旧人,风流云散。
至元二十六年,蒙古公主阔阔真,由忽必烈大汗赐婚,嫁往遥远的波斯,阔阔真的陪嫁侍女中,有一个是临安城陷落时被俘往大都的宋室公主。护送的蒙古水师由生长于江南、熟谙水战与海道的龙君侯统帅,龙君侯其时已封万户长,蒙古军中号为“飞龙将军”。而水手仍旧只能从江南召募。
船队经过旧日东海王出没的那段海面时,水手们明显都紧张起来。龙君侯站在望楼上,远眺东方海面,藏在舱中的蒙古水师,已经做好接战的准备。但是海面上并没有出现飞鱼岛的船,直到船队在南洋占婆港换水之时。
宋亡之后,不少遗民逃往南洋,占婆港便是宋室遗民极为集中的地方。船队刚驶入港口,龙君侯便发觉情形不对,港湾中其他船只都不知避往了何处,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他们的船队孤悬其中。
龙君侯下令全体戒备,表面上虽然镇定自若,心中已是十分焦虑。蒙古水师毕竟不习惯于久住水上,长途航行之后,战斗力已减弱不少,此时若有人来袭,恐怕难以顺利制敌。
南洋的阳光强烈得令人目眩。也就在这时,港湾左岸的山崖上,打起了旗语,告知他们有人要上船来。一艘小船驶近,船上那白衣蒙面女子的身形使得龙君侯心中不由一震,匆匆赶到船头迎接。
飘然掠上船头的正是云梦,唐廷玉陪伴在她身边,他们身后跟随着已经成年但仍旧略带稚气的兰儿蕙儿姐妹。
龙君侯望着云梦面纱后那只若隐若现的烈焰凤凰,心中感慨万千。他虽然料到云梦决不会对宋室公主陪嫁到波斯这件事袖手旁观,但她真的出现了,仍是令他感到难以应对。
云梦淡淡地说道:“我已在岸上布下兵马,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水源都已隐藏起来,当地住户已经撤走。我知道你们的淡水大约还可以支持三天,不过你最好不要对此存太大的指望,因为我会命人毁掉水箱。”
龙君侯看看岸上,略一沉吟,说道:“我若留下那个公主,你有什么承诺?”
唐廷玉在一旁微微一笑:“龙少庄主还是和从前一样善于审时度势。”龙君侯只好苦笑以对。他这么干脆地答应云梦的条件,究竟是因为善于审时度势,还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与云梦兵刃相见?也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云梦看着他说道:“你若留下那位公主,我自然会让你加水之后安全离开,返程之际也能够安全通过南洋与东海。”
龙君侯断然说道:“好,来人,将后舱的静宜公主带出来!”
兰儿蕙儿扶着静宜公主先跃下小船,云梦两人临走之际,龙君侯在他们身后说道:“家父一直希望你能回江东,宣王由家父安葬在敬亭山上,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前去祭扫。你若回江东,大汗将封你为宣城公主,你仍可以住在旧日的宣王府中。”
他注视着云梦微微一僵的背影,而唐廷玉则皱了皱眉,但是他们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离他越来越远。原来这一生中,他最接近云梦的时候,竟只有在天目山中那短短一瞬!
龙君侯咬了咬牙,回身对他的副将说道:“这件事一定与占婆国王的纵容脱不了干系!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禀明大汗,调集大军征伐占婆!”
副将低头不语。龙君侯暗自叹了口气,他心中也知道,忽必烈大汗前几次征伐南洋诸国不顺利,认为这是因为南洋气侯太过酷热潮湿,不宜蒙古军队作战,若将投降的宋军水师派来征伐,又担心他们到了南洋之后,蒙古军队鞭长莫及,控制不住而发生哗变,所以已经放弃了征伐南洋的想法,而全力准备征伐日本。他们从前未能收服云梦,未能征服这片浩瀚洋面,现在只怕机会更为渺茫。
第二天清晨,蒙古船队离开了占婆港,驶往南方海面。龙君侯站在望楼上,望着远方驶往东北方向的三艘海船,船头飘扬的仍是“日出沧海”的大旗,云梦一直没有改换旗号。
两支船队背道而驰,渐渐已望不见踪影,只余下万顷碧波在强烈的阳光下汹涌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