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离歌
佚名
一
三千七百仞的冻原上,年轻的士兵踮起脚尖,向远方眺望。更远处,粗犷的狼烟穿越天际的苍茫,笔直地升腾。没有丝毫的犹豫,士兵返身走进古朽的驿楼,手中的火把将脸膛映成了火红色。熊熊的火焰,浸染夜空——那一天,分布在大陆上的二百七十七个烽火台上蹿动的火焰,从四方向帝都汇聚。士兵们厉兵秣马,准备给摇摇欲坠的帝国以最沉重的一击。
夔元帝初年,哀皇帝尸骨未寒,衍、尧、衡三国以吊唁逝去的皇帝的名义,合兵十五万于平阳城外,相约共击帝国。时帝业衰败,元帝无力拒敌,只能面北而向胤武公索援。不日,羿、胤联兵九万加上帝国的五万虎贲,进驻平阳、庸谷两座雄关。
那些关于英雄与传奇的歌谣,从此传唱。
尧国都城,临兆。
“蔺昀,越青冢已经走了么?”年轻的国主站在临兆的高楼上,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
“是的。”蔺昀在国主背后垂首说道。他显得那么衰老,让人无法相信,他是除了越青冢之外,尧国最重要的人物,甚至连他身前那个年轻的国主,都无法对尧国产生比他更大的影响。
“嘘。”国主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都突然轻松下来,“也就是说寡人这段时间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的语气难以捉摸,像是在问蔺昀又却是在问自己。
“他终有一天还会回来的。”蔺昀抬起眼睛,看着那个背影。
“是么?”国主的神情有些落寞,他若有所思了很久,直到天色变得晦暗,辨不清任何的颜色,他在低低地叹息,“寡人真希望,他永远都不再回来,蔺昀,你早作安排吧……”
二
白色的甲胄在山野间攒动起来,是如此的耀眼。越青冢依旧一袭黑袍,依旧是九尺四寸的斩马刀。只是岁月如流,白发已如霜雪漫过他的鬓头。可是在阿月眼中,那个人却从来没有变过,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是那么孤独冷静、桀骜难驯。
“阿月,此行凶险,你一定要随我而行么?”临行之前,尧国的深宫中,越青冢问阿月。
“阿月一定要去。”她的眼神变得飘忽起来,“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候。”
“为了那个你一直在等的人?”越青冢问。
“是的。”阿月坚定地说。
“那么,你便一直在我的左右吧。”越青冢的声音有些失落,“让我来守护你的愿望吧。”
从回忆里抽身离开,阿月策马上前:“前面便是火霰原么?”
“嗯?”越青冢扭过头,“哦,阿月,”他说,“是的。”
“很快嘛。”阿月说,“你说衡国和衍国的军队会比我们快么?”
“哈哈,阿月。”他笑道,“这次合战,有谁想第一个先到呢?连沂。”
听到声音的副将连沂驱马而行,“将军。”
越青冢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那个新晋的中军校尉可还称职?”
“呵呵。”连沂笑道,“还好,只是太年轻了些。”
越青冢淡淡地说:“那个年轻人,”他的话锋一转,“身边好像有一群非凡的人。”
“是啊。”连沂附和道,“他们的身手都不是一般人呢。”
“那样很好。”越青冢轻叹一口气,“他们,可真是年轻啊。”
“他在看你呢。”利飘雪稍稍地回过头,看向越青冢。
“哦?”明翊没有回头,“那就让他看吧。”
“这一次,只怕大陆的格局要重新划分了吧。”利飘雪有些担心。
“据说也有你们衍国的军队,于你于我,我们都不能失败。”明翊看了看利飘雪。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利飘雪问道。
“不知道。”明翊的心境有些迷乱,“我只想从今天起,要让大陆的人都知道,我们来了。”
年轻人抬起头,望向天空,沉默不语。利飘雪摇摇头,突然想起了楚晚,“楚晚,你在哪儿呢?”
“将军。”连沂单膝跪于帐下,“衡军的信使已经到了。”
“衡国国主景于通果然是个心急的人。”越青冢淡淡地说,“主将可是荆阖?”
“不。”连沂抬了抬眼睛,“是慕焚狐。荆阖不过是一员副将。”
“景于通总算是聪明了一回。”越青冢的眉毛拧起来,“慕焚狐,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数十年前,衡都上川的驿馆之中,两个年轻人燃火煮酒,议论天下大势。那个时候,越青冢刚从尧国逃出,而慕焚狐不过只是衡太学的一员博士。可现在,他们却都是手握重兵的上将军了。那时,两人都还很年轻,可现在,他们也都已到了被人称为长者的年纪
片刻的沉默过后,越青冢摆摆手。连沂转身离开,掀起帐布的刹那,冷风猛地灌了进来。然后是一张生气勃勃的脸庞,却是明翊。擦肩而过,明翊的身体猛地绷直,越青冢已经暴露在他的眼前。
“你是叫吕禁么?”越青冢抬起头直视明翊。
明翊怔了一怔,才想起那是自己的假名:“禀将军,是的。”
“你可知道,”越青冢将眼神收了回来,“你现在的职位是要多少个军功才能换得?”
“按照尧国的军制,至少要三十个敌人的头颅。”明翊说道。
“你的功夫不错。”越青冢点点头,“可惜若不是为了平衡尧国的贵族的权力,这个职位是不会落到你头上的。”他顿了一会儿,“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属下明白。”明翊单膝跪地,“属下愿为先锋,以展我军锋芒。”
“哈哈哈。”越青冢满意地笑道,“你这样的人,仿佛是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一般。”
明翊狐疑地抬起头。“吕禁听令。”越青冢的神色一凛,“命你为先锋,前去平阳关前接应慕焚狐。”
“得令。”明翊朗声地叫道,站起身往帐外走去。
那个年轻的背影,让越青冢的眼睛蒙眬起来:“真像我当年啊。”
“你没事吧。”利飘雪早在营门之外等着他。
“没事,只是刚才,”明翊摸了摸手心的汗水,“我真想冲上去。”
百人组成的骑兵从尧军的大营中悄然开拔。五月的夔地,树木已经显示出疯狂生长的态势。枝叶纠结往复,葱郁的绿覆盖在道路的两旁,不容抗拒地侵入人们的眼睛。
“警戒。”明翊的手一招,人们紧张起来。
“怎么了?”利飘雪策马而前。
“你没有感觉到吗?”明翊的手指了指地面。大家这才感觉到,大地隆隆的颤动声如杂乱的鼓点,变得清晰起来。
战马不安地扭动身躯,年轻人们向四面的山峰不住地张望。
“我们走。”明翊不再犹豫,拔出腰间的长刀,遥指远方。
队列疾速前进。等到再越过一个小小的山坡,眼前的地势陡然一低,战士们整齐地矗立在高冈之上,然后他们才知道刚才颤动的来源。
衡字的大旗依旧呆滞地停留在那里,流动着的是鲜红颜色拥簇下的那面龙旗。仿佛流动的火焰,衡军十里的连营瞬间被点燃,变成一团纷乱的灰——是夜,衡军刚刚在距平阳关不过二十里开外的火霰原上扎下营寨,胤国龙野骑就掠阵。披上红甲的战马之上是孔武的甲士,挥动着长达数尺的巨剑须臾便摧毁了营门前的木栅,然后是不做丝毫停滞的屠戮。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睡眼惺忪的衡兵刚刚走出大帐,脑袋便分开成为两半。马蹄之下踏却的除了尸体还有倒塌的帐布。龙旗过处寸草不生,只剩废墟。就连衡国引以为傲的猎风骑,也丝毫不能组织起攻势。只能任由那团流火势不可当地贯穿连营。
衡兵未战,就已经溃散。
“这些人……”利飘雪看着那团火,气息变得凝滞起来。
明翊的眉毛紧锁:“是我们这次的敌人。”
听到这句话,年轻人们变得沉默。那带有毁灭性的冲击力让很多刚刚加入战场的人心惊。
“我们走。”人们惊异地看着明翊,在帝国最出色的骑兵面前,他亮出了手中的刀。
“那就走吧。”一个少年咧开嘴,“我正想见识一下。”
一阵金铁交鸣的声响,一百长刀,一百白甲。
“让他们知道我们尧人的厉害。”明翊大吼一声。
一百骑借助山势向山下的衡营俯冲。冲在最前面的,是那些在虚邙山呆过的年轻人。
黑衣的徽记,便是永不停歇的战斗,永远沸腾的鲜血。
衡兵们发现那团再也掩藏不住的白色,以最迅捷的速度向肆无忌惮的龙野骑迎刃而来。
握紧寒魄刀的手渐渐灼热,利飘雪在马背之上张开弓。在两列人马不过数丈的距离,首先抵达的却是一支箭。为首的骑士的面目藏匿在沉重的盔甲下面,他狞笑一下,挥动巨剑下想要斩落那支箭。可惜那支箭的速度却远比他想象的要快,巨剑起落的瞬间,箭身已经贴着他的面盔划过。沉闷的一声呼喊,利箭居然刺穿重甲,将他身后的一名甲士射落。
然后迎上巨剑的却是寒魄刀。错愕之下,骑士的虎口隐隐作痛,他和明翊错身而过,红白交错侵蚀。冲击的力量让第一排的骑士不堪重负。已经有人死在巨剑之下。白甲之上鲜血赫然。
这时,浑浊的战号之声响起。正在吞噬尧骑的龙野骑,前军的龙旗猛然消失,而后军的龙旗却突地一扬,后军变成前军,他们不再理会那些白甲的骑兵,掉转马头向他们的来处疾驶而去。恐惧中的衡兵让开道路,刚才和明翊错身的骑士回首看了看明翊。然后,在冲出大营的最后时刻挑衅地将那面龙旗插在了衡营的大门口。
“给我砍倒它。”衡将大声地喝道。
一支箭越过数丈的距离,夺的一声钉在龙旗之上,龙旗缓慢而不情愿地倒伏下去。衡兵顺着箭的来路,却看见那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正将长弓收入革囊。
“谁要你们尧人动手的?”面带怒色的虬髯将军冲到他们的面前,瞪视着他们,又突然折身,将那面倒伏的龙旗拾起,抛向空中。然后是一面阵纷乱的刀光,龙旗碎裂。
“敖逐未。”虬髯将军对着那片正在消退的红色大声呼喊,“有我荆阖在,你的野心一定不会得逞的。”
胤军退走之后,明翊和伙伴们,却不知如何去跟以这种方式初次见面的衡军打招呼,情形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那个唤作荆阖的将军白了他们一眼,便指挥衡兵们修葺被毁坏的大营,留下明翊他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们是越青冢的人么?”来人一袭白衣飘然,白面微须,一派儒生的打扮。身后是几名束甲的侍卫。
“是的。”明翊翻身下马,将怀中的文牒送上。
白衣人接过,打开瞧了两眼,随即笑道:“在下慕焚狐,你们的大将军算是我的旧识了。”
明翊在心中过滤着这个名字,当年灭尧之祸应该也有他一份吧。
“刚才是?”利飘雪疑惑地问。
“哦。”白衣人淡淡地说着,“胤人素猛,这第一次交锋便算他们赢了吧。”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缥缈起来,远处平阳城的轮廓忽然被拉成咫尺的距离。
衡国行军的大帐布置的与尧国的并无二致,他们被安置在营盘的西北角。除了送来一些食物,衡人就将两座帐篷留给他们,便再也不加理会。少年们显得很兴奋,不知觉间,他们已经处在这场大陆最焦灼的战事的中央。大帐外面是巨大的篝火,人们围坐在那里高声的谈论,最后是窃窃的私语,直到红色的火变成了暗红色,他们在拥挤中睡去,在梦中回忆自己的故乡。
而大帐的里面,松油浸泡的火烛却从未熄灭。几案上从尧部带来的行军图上,简明的笔调勾勒出帝国的山水。
明翊抚案沉思,利飘雪却独自在旁擦拭着缚龙弓。
“这一仗,看来极为艰难。”明翊斟酌半晌,方才开口。
“是啊。”利飘雪站起身,将角弓挂好,“平阳和庸谷两地,互为呼应,中间又有百里沃野,攻守自如,的确难以着手。”
“可是越青冢出发之前好像胸有成竹,并且交给我一个任务。”明翊看了看利飘雪。
“哈哈。”利飘雪笑了笑,“莫不是让你找出一条越过平阳直取庸谷的道路?”“嗯?”明翊狐疑地看了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昔日,”利飘雪顿了一下,“我的老师在教我取天下之道的时候,告诉过我,自古从东南起兵者,若得天下,必会取平阳庸谷两关;自古用兵者,都会将大军集于一关之中,若失便退至另一关。所以,老师当日便为我订下奇计,说有一日我若出兵,便可陈兵于平阳关前,而另选一奇兵取庸谷,前后击之,必破。”
“你的老师是什么人?”明翊听他侃侃而谈,不禁拍案叫绝,“这种手笔,决不是普通人能想到的。”
“现在好像越青冢也想到了。”
“也许。”明翊的表情沉沌下来,“他们是同一种人吧。”
“放心吧。”利飘雪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有一天,你会比他们都要强。”
“越青冢调教出来的人,就喜欢不辞而别么?”慕焚狐的眉头皱了一下,“他们几时出的营门?”
“五更天。”回报的军士答道。
“往何处?”
“我派人跟了一阵,是往平阳关方向去的。”
“越青冢。”慕焚狐拈着胡须,“你又有什么诡计呢?”他的目光飘向远方。
远方,便是雄关漫漫的平阳。从早晨开始,年轻人们去掉醒目的白色铠甲,将兵器挂在马鞍上,用棉布裹住马蹄,蛰伏在平阳关下。平阳关此刻就雄踞在他们眼前。在陡峭的莽山夹击之下,是高耸的箭楼,夔字的大旗立在楼垛之上,俯瞰着一望无垠的火霰平原。
平阳者,恐怕就连修建它的人也没能料到以后它会成为阻隔多少野心家梦想的关卡。夔朝天武皇帝就是在此打开了西征的大门,书写自己的传奇。后来经过数代皇帝的修建,成为今天的这个模样。平阳依着险峻的山势修建,光是数十丈高的城墙就修了三座之多。当年衡国名将,曾叩开前两座城门,在第三座前彻底地绝望,死于流矢之下。
“果然是名下无虚。”拔开眼前的莜蓠草,明翊说道。
“吕校尉,眼下我们怎么办?”手下的一员士兵趴在他的旁边问。
“传令下去,分成四组,打探出能越过去的道路。三天为限,不得者便返回去见越将军。”他想了想,“我想那个时候,联军已经汇合了吧。”
二
越往上走,莫冥河的河水便越发清澈起来。等到流经火霰原,磅礴的河水冲积着松散的土层,裹携泥沙向东而去,便变成浑浊的黄色。
“我们为什么要往上游走?”楚晚骑在马背上,望着远方宽阔的河岸嘟着嘴问道。
“汛期快要到了。”一路上,御天都在作这样的解释,“下游的水太过湍急,渡口已经停了。”
“哦。”楚晚问完,便不再说话。御天也变得沉默。路上的行人会看见,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娴静的画。
“很宽阔呀。”站在木桅船上,抵着栏杆,楚晚张开双臂旁若无人地大叫起来。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船老大问御天,又看看楚晚。
“白槿。”御天简洁地说。
“白槿?”船老大摇摇头,“那里可乱着呢。”
“是么?”御天淡淡地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向楚晚走过去,“你如果真觉得悲伤,就不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走到楚晚的身后,在她的耳边说着。
御天的话仿佛一下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少女安静下来,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碧绿色的波浪,散发出清亮的光来。“我不知道。”她说,“离白槿越近,我就越害怕。”“那样你永远只会是皇帝的妹妹。”御天说着,“不会是大夔的公主。”
“我宁愿永远是哥哥的妹妹。”这句呢喃被一只白色的鸟的呼哨掩埋,那只鸟在河面上轻点一下,在辽茫的天地间画过一道白色的线,那时候天地仿佛静止下来,只剩下那只飞翔的鸟。
“它飞得可真高呵。”楚晚说。
波浪不停地在身后卷噬着青色的岸,一泻千里的江水就这样被甩在身后。与他们同行的人几乎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拉着行李行色匆忙的南渡之客。北去,再往北去。那里诸侯正在杀伐不息。死亡的气味,一踏上这片土地便可嗅到,到处充满颓败焦虑以及绝望。
沉默仍然继续。御天打着马一个人走在前面,不再理会楚晚的悲伤。“这个人。”楚晚看着那样的背影,“终究不是小白啊。如果是他,肯定会陪着我的。”
道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远离尘嚣。御天的脚步仿佛加快了一点。在一块突出的崖壁后面,转眼便不见。楚晚着急地拍了一下马身,赶了上去。等她也转了过去,却看见少年立在那里踯躅不前,他抬着头,眼睛盛满天空蔚蓝的颜色,淡淡的忧郁如白云般在那片蓝色中洇开。
夜色微凉。在堆积的柴禾面前,少年打开火折。火焰哧的一声从他的手中流淌出来。他用龙纹戟将火拨撩一下,然后就坐在楚晚的对面,望着火堆发呆。
楚晚也发呆。
然后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楚晚突然开口了:“我为你唱支歌吧。”
“你会唱歌?”御天抬起头。
“很久之前,我在宫里的时候,和我的侍女学的。”楚晚笑了笑。
“好吧。”他说,“你唱。”
然后四面安静下来,就连风在婆娑的树木之间穿梭的声音也消失不见,树木围成穹顶的天空之下,少年竖起耳朵,照耀他们的命星在那一刻也暗淡无光,宁静得仿佛只剩下那支轻轻吟唱的歌谣。
清风漫碧草,谁解逍遥,策马扬尘,前事漫漫,苍茫孰料。
年少自横刀,衣锦裘貂,白首空许,叹息不见佳人,回眸凝笑。
“是谁在唱歌?”老人猛地抬起头。
“好像不远。”身边的人探身道。
“这歌……”老人闭上眼睛,“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他立在那里,良久,“跟我去看看吧。”
歌声停下来好久,御天还痴痴地愣在那里。唏嘘的味道侵入骨髓,弥久不能散去。“有一天。”他想了想,“我还要你为我一个人唱歌。”
“想得美。”楚晚撇撇嘴。
只是御天没有想到,等到她再次唱起歌的时候,那婉转悠悠的旋律,却也是最后的一次在他耳边回旋。
“好歌啊,好歌。”灰暗的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拍手的声音。
“是谁?”御天猛地警觉起来,摸向身边的龙纹。
“只是个听歌的人。”老人自黑暗中现出身来,然后是身后几个家奴模样的人。“能否再为老朽歌之?”他向前两步,跨过火堆,看见那个满头白发的少女,“原来是个小姑娘。”
“不能。”御天站起来,将龙纹握在手中,一把将不知所措的楚晚拽了过来。那一刻,他的手攥得好紧。
“嗯?”老人身后的几个家奴拔出腰刀要上前护住老人。
老人却伸手制止了他们,他的目光却落在那面长戟身上,然后他的眼睛在火光下猛地亮了起来:“我识得这面戟。”他的话语中充满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对他身后的人说道,“你们都应该识得。”
身后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老人却兀自说了出来,“几个月前,在……”
“在狼獒山下,乌骨岭前。”御天突然打断他的话,“我也是识得你的。”“不错。”老人的样子在说完这两个字后变了起来,雍容的气度让人不得不仰视,“在下靖国封石玄。”
“啊?”楚晚惊讶地张开嘴巴,几个月前在靖国的边境,领兵灭大掖的人却正是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
“这个天下,”老人摇摇头叹息一声,“还真是让人觉得小呢。”
“是很小。”御天捏了捏楚晚的手,示意她不要害怕,“却不知老头你不在靖国安度晚年,跑到这里意欲何为?”
“哦?”老人笑了笑,“时局纷扰啊。既然你我是旧识,不如跟老朽去帐下作几天客吧。”
“我要赶路。”御天老实地回答,“不然我一定过去为我大掖的朋友多讨几杯酒喝。”
“哈哈哈。”封石玄大笑起来,“我本来是爱惜才华的,可惜,今日你必须跟我回去。”“我如果不答应呢?”御天横过戟身。
“我记得你的身手。”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雷霆之势让人艳羡,可惜……”御天的脚向前踏出一步,刚才舒缓的情势猛地紧张起来,老人的眼光望后斜了斜,身后的林中已经腾起了不少的火把。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老人突然地问。
“什么事?”御天密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不告诉任何人你在这里见过我。”“这件事好像很简单。”
“当然,也包括你身后的那个小姑娘。”
“她如果说出去,我就杀了她。”御天不动声色地说,手心却被楚晚掐得生疼,“只是,你会相信我么?”
“你好像真的很急于赶路。”老人说,“我相信你。那么,你们走吧。”
“将军。”听到老人的话,身边的副将有些激动。
“你……”御天却有些迟疑起来,“真的相信我?”
老人伸手打断副将的话,只是看着御天笑。
“好。”御天点点头,去解树上的马缰,大戟却始终笼住自己和楚晚的身躯。“有朝一日。”看着翻身上马的御天,封石玄对他说,“你可以到我大靖来作客,我想你会不虚一行的。”
“我再也不想去那个地方。”御天狠狠地说着,将楚晚的马身猛地一击,马儿向夜色中奔跑起来。等到楚晚的马儿越来越远,御天才追赶过去。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老人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问道。
“御天。”御天撂下两个字,便跟随着楚晚一溜烟的不见了踪影。
“将军。”身后的火把渐渐清晰起来,一列靖国的士兵从林子里面蹿了出来。“为什么要让他走?”副将还在为此耿耿于怀,“如果有人知道我们也来到了夔地……”
“看他的情形,还不知道这天下的变故呢。”老人有些生气,“再说,你们当时也看过他的勇武,若他刚才全力取我,你们能保住老夫么?”
“属下……”副将急得说不出话来。
“算了。”老人得意地摸着胡子,“老夫还真是爱惜才华呢。”他禁不住地赞叹起自己来。
“刚才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楚晚突然勒住马身,“我知道,你……”
“如果没有你在,我肯定会杀了他,为大掖的人……”御天如释重负。然后他感觉一个东西向他的脑袋上砸了过来,他躲了过去,却发现楚晚一个人打马已经跑出好远。
“总有一天。”楚晚在远处喊着,“我不会是你们任何人的累赘。”
三
傍晚时分,莽山的烟雨突然歇了。只剩下湿漉漉的草地和凝黛的山色。明翊将手下的人分成四组,而刻意将从虚邙山下来的年轻人带在自己的身边。已经过去了两天,只剩下最后的时限,如果再找不到能越过莽山的路,那么只好无功而返了。
绵延的莽山足有数百里长,越是远离平阳关,山势就越发的陡峭,成直上直下之态,仿佛不是自然的神工,而是人工刻意的开凿。即使是在地势平缓的地方,坚实密匝的林木却恣意地生长,难以留下通过的空隙。他们放弃马匹,徒步攀上高处的山峰,却看见错落的崇山别致地分布着,刚刚经过微雨洗濯的山水,略带着湿润的味道钻进他们的鼻孔。
“不行啊。”利飘雪抖落身上的雨水,“即使是轻装勉强通过,恐怕也要走上几个月的时间。”“何况还要带上辎重,恐怕越过莽山,战事早就结束了。”一个少年跟着附和道。
“一路行来为何不见一个山民?”同行的年轻人疑问着。
“恐怕都逃了吧。”明翊皱着眉毛,“谁想离战争这么近呢?”
“我们。”年轻人们说着相视大笑起来。
“我们走吧。”有人提议着,“天快黑了。”
“只好如此。”明翊点点头。
年轻人们无奈地转过身躯,明翊悄然地回过头,刚才还在树木的罅隙间闪动的一团影子,此刻只有一团微暗的空白。
“笨蛋,笨蛋。”少女的嘴里不断地嘟囔着,“这下好了,天都黑了,我们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再走走看吧。”骑在黑鬃马上的年轻人叹息着看看天色。天空被一团团滚动着黑边的云彩笼罩着,压得很低,天幕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下来。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还好胯下的马极其雄健。“恐怕还有雨吧。”他变得焦虑起来。
“这次,不会再让你跑掉了。”尖厉刺耳的声音穿过混沌的空气,从前面道路拐角的山坳处传来。
“好像有什么事。”少女白了年轻人一眼,便翻身下马,躲到一块大石后面,探出头去张望。“哎……”御天来不及阻止,只能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真的黑了下来。几束裹着油布的火把腾然而起,熊熊的光使中间那个蒙面人无处匿藏,雨水已经沾湿了她的衣服,贴着起伏的曲线,可以隐约地分辨那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上还背着一只巨大的挽弓。她的身体挺得笔直,站在原地不停地喘息。
“你跑不掉了。”端坐在马上的蒙面骑士拉住羁口,身下的马儿不耐烦地甩动着头,喷吐鼻息。在原地打了一个转,然后汹涌的蒙面人马上从他的左右钻出,迅捷拉开一个满月的阵势,将蒙面人围在中央。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骑士昂然地立在黑色之中,带着嘲弄的语气,“你说是不是?阿璇?”
“哈哈哈。”骑士笑着,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激旋,淅沥的雨线自高处垂下。
“下雨了?”有人嘀咕着,伸出手想要盛住那些细微的点。
“停。”走在最前处的利飘雪一招手,人们猝不及防地勒住马。“前面。”他说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人们看过去,那里火光大炽,看起来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去看看。”明翊翻身下马,顺着地面潜行。
雨点砸在硕大的火苗上,发出哧的一声响。然后被迅速地蒸发,成为白色的雾气。火苗跳起曼妙的舞蹈。
“贱人,你已经跑不掉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端坐在马鞍之上,拔出手中的厚脊刀,刀尖微微地颤动,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为首的蒙面骑士轻轻地一抖马缰,马身向前虚探半步,却马上又僵直在那儿:“阿璇,不如和我回去,也许还可以免你一死。”
“既然跑不掉。”那个人果然是个女的,她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从身上取下那面挽弓。雨水顺着流畅的原木弓身缓慢地下滑,在尾端汇聚成滴。纤细的中指轻轻地勾住泠泠的弓弦,然后猛地一松。仿佛一道绽雷,幽明的弦光华毕露,来回地震颤,发出嘭嘭的响音,仿佛纠结着死亡的哀怨,凄厉不堪。战马惊惧,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本来包围少女的阵势猛地外扩不少。人喊马嘶,乱了阵脚。
“好弓。”利飘雪的心随着弓弦起落着,也禁不住地赞叹起来。
山风呜咽地吹起雨水。
“那就杀光你们。”少女说完,身躯已经拔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一箭已出。天空的物华突然失去色彩,只剩下那一支漆黑的箭在空中遨游。“噗”的一声,血箭蹿起尺许。刚才还骂她贱人的那个汉子已经仰面倒在地上。他的脚还挂在马鞍之上,马儿受了惊吓,穿过人群拖拽着尸体没命地向前奔跑,它越跑越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人声却安静下来。仿佛已经见惯了死亡,那些人为那匹马让开道路,又迅速地合拢,继续对着那名少女。死亡不能动摇他们必杀的决心,这一次却是三条影子从不同的方向飞起去攫取他们的生命。
“咦,是联珠箭法。”利飘雪奇怪道。却看见明翊已经愣在那里。
黑衣人们也绝非泛泛,仓促之中射出的箭虽然凌厉但毕竟已经有所偏差。有两人中箭,但一旁手持摈刺的蒙面人双手一错,摈刺相交,生生地将那支箭卡在离自己面门不过盈寸的地方。双手一分,羽箭断成数截。摈刺一亮,往少女的面门捣去。少女的身法说不出的诡异,她的双腿一曲,堪堪地于摈刺的刃面划过。可是脸上的蒙面却禁不住摈刺下方倒勾的拨撩,被猛地揭了开来。同时在她的脸上划出一道血口。
“啊。”楚晚尖叫着捂住脸,却很快被御天把嘴蒙上,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地想要叫出声来。
“果然是她。”即使隔去很远的距离,但他还是能够认出她来。明翊的身体仿佛被抽空。“小姒!”御天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小姒。”尽管已经知道了她真正的名字,但利飘雪还是愿意这样称呼她。“可惜。”蒙面骑士的面颊抽动,却不带任何怜香惜玉的语气,“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大声地呵斥,“一起上,给我杀了她。”
四面的影子腾然而起,遮蔽了光。少女咬着嘴唇,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迹,抓起身边的挽弓。
“走。”利飘雪猛地站了起来,手已经摸向身后的缚龙弓。年轻人们都认识那个姑娘,小姒,也是修罗的女箭手阿璇。他们站起来,跟着利飘雪向战团冲锋。人们不断地从明翊的身旁划过,只留下他呆呆地愣在那里。
“我不叫小姒,我是阿璇。”少女站在树梢,张开弓对准明翊。
关于欺骗的回忆,是那么难以忘却的么?
箭已经射出,暗之缚龙弓。弓沉弦劲,一掠百尺的距离贴着地面穿破雨幕匍匐而前。但最先到的却是一支戟。御天的身形暴长,那一刻在楚晚的眼中他又变成山岳一样的伟岸。利爪之下的阿璇本来必死无疑,一条灰色的影子突然蹿入其中。银光翩翩如流萤,长戟的刃面横摆,戟杆横过少女的身下,然后是猛地一拽,借着力将少女的身躯挪动数尺,刚好躲过刀剑的捕捉。灰色的影子再一动,将少女的身躯一卷,扔给身后另一名少女。那一人一戟单单地立在那里,冷冷地面对着那些骑士。
为首的骑士刚要说话,却感觉背后冷酷的杀意已不可遏制地扑来。他的头本能地一侧,黑色的羽箭擦破他的耳际,带出一串血花。
“走。”他回过首,隐约地看见正掩杀过来的一群人。局势变得混乱而不可开交,大变之下,他恨恨地看着阿璇的方向,命令手下快速地离开。那些人麻利地掏出尸袋,将那些死去的同伴装好,匆忙地消失在黑暗之中。行动之快,就算大陆训练最有素的军队也望尘莫及。
“御天?”利飘雪第一个赶到,光突然暗下来,照亮一切的只剩下掉落在地上的一支火把。火光显得不那么真切,于是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浮华得让人不敢相信。但他还是看见了那面戟,那面独一无二的长戟。
“小白。”然后他看见了楚晚,她失去大夔公主的高贵,变得狼狈不堪,脸上布满的不知是泪还是雨。
可是阿璇没有哭,箭手的眼睛本来就是最优秀的眼睛,即使明翊走在最后,藏在最黑暗的角落,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然后她看见他如她看他一样看着她。他们就那么地看着。阿璇挣脱楚晚的手,转身想要走。明翊的嘴巴动了一下,最终却又合上了。
“不能走。”拦住她的却是御天,“小姒。”
“呵。”阿璇浅浅地笑着,“谢谢,如果我真的是小姒,那该多好。”
利飘雪走过去拍了拍楚晚的头,惊异于她的头发为何和自己一样成为纯粹的白色,但他还是示意不明就理的楚晚不要讲话:“如果你愿意,你就是小姒。”他说着,将眼睛看向明翊。
人们回过头,将眼光集中在明翊的身上。
“阿璇就是阿璇。”她说着,执意地往前走。
那支大戟不讲情理地拦住她的去路:“我管你是小姒还是什么阿璇。”御天霸道地说着,“在我还不知道原因以前,你不可能离开。”
“不要走。”那个人终于开口了,少女仿佛被施了定身的魔法,僵在原处。
雨终于停了。人们燃起巨大的篝火,围坐在一起,听楚晚描绘着一路的遭遇。她本来有很多话要对利飘雪说,可是一见面,才发现,只要见面就好,那些话儿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大夔公主讲故事的才华一点也不逊于她的美貌。
“别说了。”御天打断她的话,“谁告诉我,那又是怎么回事?”他努努嘴,对着站在远处的那两个影子。
“是啊是啊。”楚晚已经讲得口都干了,“我也想知道。”
“这个……”一个少年摸着头,“说来话也很长。”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立在那里。天地间只剩下宁静的一片黑,谁也不愿意敲碎这冗长的沉默。在小姒还没有变成阿璇之前,他们之间本来就是大多数时间在沉默。或者是明翊一个人的独白。
“你……”开口的却还是明翊,“还好么?”
“好。”她柔声地说着,发觉自己在他面前还是不习惯张口。
“我不恨你。”明翊继续说。“真的?”
“真的。我知道,你一直跟在我们左右。我早就知道,可是……”
“原来你早就知道。”阿璇苦笑着,“是啊,我跟着你们,希望能赎回我自己的罪,可是最后…………”“你没有罪。”
“我骗了你。”阿璇坚定地说,“那就是罪。”
“都过去了。”明翊转过身看着阿璇,“时间一过就没事了。”
“有些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刻苦铭心的疤痕。我欠你的,始终都是欠你的。哈,”她长出了一口气,“我得走了。”
“你走了,就永远还不清你欠我的了。”明翊的话仿佛是一把刀。
阿璇转过身,盯着明翊:“那么我来偿还我的第一个罪。”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的包,“我知道你们在找过莽山的路,这个地图会清楚地告诉你一切。”
明翊没有去接那个包裹,“我不要你这样的偿还。”
“我只能这样的偿还。”“我要你留下来。”明翊说。
“也许那要等很久,至少现在,我无法面对你。”阿璇说着,将手中的油布包扔给明翊,一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明翊向前迈出一步,想要伸出手,最终却又放弃了。“他果然没有伸出手啊。”明翊不能看见,那背过去的影子已经泪流满面。
“愚蠢。”御天听完一切,跑过来的时候,只有明翊一个人站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拦住她?”他问。
“我……”明翊张张口,“留不住她。”他闭上眼睛,想要将自己的身躯一同融化在黑暗里面,以为那样就可以不再悲伤。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白色了?”利飘雪怜惜地将一缕头发攥在手心。
“那样不好么?就和小白一样了。”楚晚将头埋在利飘雪的怀里,她想要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悲伤,“我的哥哥不在了。”
“你想皇帝了么?”利飘雪将她的脸捧了起来。
“我想见哥哥。”楚晚凄然地说,“哪怕只是在他的陵前。”
“会的。”利飘雪安慰着,“有一天,我们剑指白槿,第一件事就是让那些对不起皇帝的人付出代价。”
“我不要代价,我只想哥哥。”她突然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梦中的少女再次出现,回忆清晰可见。“阿月。”御天喃喃地念着,啼哭的声音却将他从梦中惊醒。
“你只会哭么?”御天翻身坐了起来。
“御天。”利飘雪安慰着楚晚,想要制止御天的话。
“你说什么?”楚晚的话里面还带着哭腔。
御天变得说不出来的暴躁:“如果皇帝泉下知晓,他的妹妹只会哭泣,他会安息么?”
“我不许你说我哥哥。”她哭得更厉害了。
“你哭吧。”利飘雪摸着她的头。御天也不再理会她。慢慢的哭泣变成了呜咽,最后成为均匀的呼吸,她睡着了。
“那是怎样的悲伤。”利飘雪看着在御天的撩拨下沸腾的火苗,“让一个人的头发都白了。”御天看着睡着了安静的楚晚,“我体会过那样的悲伤。”御天摇摇头,“她该明白,生命本来就是残酷的。”
“我不想她明白。”利飘雪咬着嘴唇,“不过我要谢谢你。”“让她安静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御天别过头去,不再看熟睡的楚晚。
最终,大地之上,仿佛不再有任何的声响。那一夜是最安详的时刻。可惜那一刻是那么的短暂,往上,天空变色。金色的线刺破拂晓,光芒就要重归大地。
风起云涌,搅动着气旋,不安的情绪蔓延而上。越青冢按刀而立,远远地凭吊着远处的平阳关。天色微亮,尧军刚刚在衡军附近扎下连营,越青冢就急不可耐地登上高冈。
“壮哉。”不知道什么时候,慕焚狐也登上了那片高冈。
“慕将军是在赞叹平阳关呢,还是脚下这三十里的连营?”白衣慕焚狐的身后,还有身着褚褐色甲胄的将军,却是衍国大将飞魏。
“也许都应该值得赞许吧。”慕焚狐狡黠地说着,“这一仗下来,大陆的格局应该会重新划分吧。”
“胜负未可知晓。”越青冢动也不动,脸色如刀刻般平静。“越将军身为主将,怎么可以这样没有信心?”飞魏笑了笑,向前迈出一步。
“他老了。”慕焚狐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语气尖刻,“我只是在想,等破关而出的时候,新的皇帝到底应该由谁来拥立。”说着他的眼角瞟向飞魏。飞魏却没有看他,将眼光转向越青冢。
越青冢却谁也没有看:“破关后我们便兵分三路,先入白槿者为霸主。”“好。”慕焚狐应声而道,仿佛早就在等待他的这句话,“我们便一言为定。”
越青冢皱皱眉头,阳光驱散雾霭,铺陈大地。最后,为平阳关镀上一层金色的霞光。十丈石台上,敖逐未踌躇满志地看向远处的连营:“楚破。”他吩咐着身后身材高大的黑甲将军,“别人都以为我坐拥雄关,会坚守不出,你说我是那样的人么?”
“世人愚昧。”楚破拜曰。
“好。”敖逐未伸出宽厚的手掌,将石台拍得啪啪直响,“趁他们立足未稳,今夜我亲自带着龙野骑,去挫挫他们的锐气。”
衡营。
“最后的人马也回来了么?”慕焚狐坐在帅案前,询问刚刚进来的细作。“是的。属下点过了,一百人,一人未少。”
慕焚狐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越青冢人未到,就已经派人刺探平阳,端的是居心何在?”荆阖不停地在帐中踱着方步。慕焚狐却安然地坐在那里:“想起今日我和他立下的盟誓,恐怕是去打探越过平阳的捷径吧。”
“什么?”荆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要置平阳于不顾?”
“平阳漫漫,何其雄哉?胤、羿两国将重心都放在平阳一关,不如正好不管他们,先破庸谷,直取白槿,到时拿下白槿,平阳自然不攻而破。”慕焚狐侃侃道来。
“哈哈哈哈。”荆阖摸摸脑袋,“难怪君上要慕先生为主,我荆阖为辅,如此看来,只有慕先生的心机堪比越青冢那厮。”
“余志高远,岂越贼能比?”慕焚狐轻蔑地说道,“先入白槿者霸。”他咀嚼着这句话,“荆将军得令。”
“荆阖在。”“派最好的细作,往越青冢身边打探,不管他有没有找到通过的方法,我都要知道。”慕焚狐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越青冢,这一次我决不会败给你。”
尧营。
“好。”越青冢的脸上浮现难得的笑,用手捶了捶几案上的地图,看了看身边的连沂,“你果然不负我所托。”
明翊抬起头,越青冢的身边却多了一个红眼睛的少女:“这是末将的本分。”
“嗯。”越青冢点点头,“甚好,你下去吧。”他摆摆手,和身旁的连沂细语起来。明翊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却看见他身旁的少女正对着自己笑,等到他出了营帐,却看见那个红眼睛的少女也跟了出来。“等一等。”她在他身后叫住他。
“你有什么事?”明翊奇怪地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我想问一下。”少女仿佛一点也不在乎,“你认识一个叫御天的人么?”
明翊愣了一下,这才真正地去端详那个少女。少女温和地笑了笑:“带我去见他,我叫阿月。”
衍营。
“将军。”来人手持着一块玉饰和一片帛书跪拜在地。
飞魏猛地惊坐起来,居然跳过帅案走到那块玉饰面前,“这是……”居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将军?”身旁的副将从未看见自己的主将这番模样。
“你下去吧。”飞魏平静了自己的心绪,双手慎重地捧住那块玉饰,“这是世子的符节。”
“啊……”帐中人无不惊诧。
飞魏哆哆嗦嗦地将玉饰放好,然后才打开那块帛书。“原来世子也在此处。”飞魏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个满意地笑来,“越青冢。”他赞许着,“你果然不愧当世名将,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难怪你要提出先入白槿者霸的意见,众将得令。”飞魏重新走到帅案旁,“给我密切注意着尧军的动向。”
御天独自地挥动着龙纹。即使身处嘈杂的军营,他仿佛也能心无旁骛。等他一回舞完,已是大汗淋漓。然后他发现,他的身边突然静了下来,不再有一个人。偌大的木栅围成的空地上,他转过身,就看见了她。
她在那儿。在梦里。在很多年前的卫北城。那一双他永远无法忘记的红色眼睛。那个他第一次牵过手的女孩子。那个不经意就在耳边许下的诺言——
“有一天,我会带你游历天下的。”
有时候,一句诺言要用一生才能实现。
曾几何时,我们毫不犹豫许下的诺言,如星辰的轨迹未曾改变方向。
“阿月。”时间停滞下来,仿佛连呼吸也一样。
“我在。”阿月颔首,笑意吟吟,“我一直在。”
“我也在啊。”御天也跟着笑。
“那是谁啊?”什么时候,楚晚已经醒来,隔着栅栏望着傻掉一样的御天。白色的头发不能像利飘雪一样用头盔挡住,却恰到好处地用一块方帕束住。“我也不知道。”明翊头摆得像面鼓,“她刚才跟着我来,要见御天,好像是越青冢身边的人。”
“看他们的样子。”利飘雪说着,“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很多年了。”他们并排随意地坐了下来,阿月说着,“我终于又见到你了。阿月好高兴啊。”
“我也很高兴。”御天显得有些局促,“你怎么在这儿?”
“那你怎么在这儿?”阿月反问道。
“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御天说。
“你还是没有变呢。”“你也没有变。”
“我长高啦。”阿月说着,拍拍御天的肩膀,“都越过御天哥哥的肩膀了。”“是么?”御天笑着。
“是啊。”阿月的神情却又落寞起来,“很多年了,其实很多事情都变啦,可是有一点没变。”
“是什么?”“是一句话。”阿月有些失望。
“我会带你游历天下的。”御天突然站起身,阿月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真的么?”她问。
“真的。”御天说着,“我说过的就一定会实现,不过之前……”他的眼睛飘忽起来。
“你要帮你的朋友么?”阿月迟疑地说着,旋即她又笑了起来,“放心吧,那之前,我会等你的,阿月相信,不会是很久。”她说完,往回退了两步就转过身向外走。就在她和楚晚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却停了下来,“你好漂亮呀。”她赞叹起来。
“啊。”楚晚的脸红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你也很好看啊。”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走了过去。年轻的人们望着她的背影痴痴地呆着,楚晚有些窘迫,刚才的少女雍雅从容,仿佛她才是公主。楚晚不由地暗暗生起闷气来。
五
潜行。茫野之上,浮动着红色的暗流。五千龙野骑的人马,用七层的棉布裹住马蹄,连马匹身上的铁甲都用油毡绑牢固定。傍晚时分就潜伏下来,一动不动。一直等到入夜时分,等前去探听军情的细作回来禀告,敖逐未才猛地站起身,拔出身上的阔剑,月华一览无遗,将所有的光汇聚在最锋利的一点,发出震人心魄的寒。“儿郎们。”敖逐未压低声音,“用敌人的血来浇铸你们无上的功勋吧。”
趁着夜色的掩映,五千人牵马而行。越来越近了,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敖逐未抬起手,龙野骑停止了前进。他从侍卫的身边取过狰狞的火铜龙面重盔戴上,“上马。”他说着。人群起伏,片刻,大地之上伫立起五千个雕塑般的身躯,月光平静,地上的影子连成黑黢黢的一片整体。
敖逐未伸出手,指了指铁棘栏内望塔上的值夜的守兵。两支箭无声无息,从四十度的仰角射出。瞪大眼睛的哨兵喉头腥热,箭尖准确地自他的大动脉钻进咽喉。疾速喷射的血让他来不及喊叫。“拔剑。”厉喝排开空气,在荒原上炸开,对着迎面而来的“尧”字大旗,“杀。羞辱你们的敌人。”
“杀。”五千吼声就那么突然响了起来,远处,就连莽山的针松叶也簌簌地落了下来。
“好吧。看来本公主只有和你们一起破了平阳关才能回白槿了。”楚晚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耳鼓就被那一声“杀”字震得嗡嗡直响。接着便听到隆隆的马蹄声捶击大地,“胤军掠营了——”一声尖厉的呼号突然被斩断,楚晚不明所以地从营帐中钻了出去。利飘雪的第一反应是跟上去护住她,而御天却比他要更快。
楚晚的头刚探出去,那涌动的红潮已经形成雷霆万钧的倾泻之势,顺着尧军的营盘一泻千里。转眼已经冲破羸弱的营门。龙野的冲锋,果然名下无虚。刚刚从营帐跑出的尧兵正好碰上红潮的浪尖,未及惨叫和躲闪,就被扬尘而来的红色吓定当场,眼睁睁地被健硕的战马冲倒在地,紧接着是数千铁蹄将他们的血肉之躯碾成肉酱。阔剑相向,尸横遍野。一处营帐挡在龙野骑的面前,瞬间便梁折杆倒,灰飞烟灭。
楚晚刚要把头缩回去,那一剑已迎面而来,携带着无可比拟的劲力,向她的头颅削去。马上的骑士满不在乎,以为这个生命将就此一比勾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却突然挡在楚晚的眼前,然后便是一刺。
龙闪。一击无回,只求生死的龙闪。居然没有想要化解阔剑去势的意思,而是迎面刺向为首的骑士。骑士稍一迟疑,那面戟却突地一变,月牙鳞现,猛地敲击在阔剑的护锷之上,发出叮的一声。骑士的手猛地一抖,阔剑几乎脱落。他咦了一声,流转着冰冷的眸子瞥眼那人,却也不再停歇,将御天他们留给潮水般涌来的龙野骑。
“御天。”利飘雪和明翊刚刚迈动脚步,就被猛地被推进帐内的楚晚挡了回来。楚晚大叫着被人拉住。明翊拔出刀,寒魄呼啸,他已掠出帐中。眼看营帐就要被冲跨,却听见后面的利飘雪大声地说:“闪开。”原来他已经割开后面的帐布将楚晚带了出来。明翊身形一点,倒掠出去。御天突然拔起插在地上的戟,向那红色的怒潮迎了上去。
“笨蛋。”看在眼里的楚晚着急地大声喊起来,她看着御天在几个意图追过来的龙野骑之间穿梭来去,声音慢慢降低,“为什么,你总是要保护我们?”
“将军,胤军掠营了。”连沂猛地冲了进来。
“哦。”越青冢低头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知道了。”他摆摆手,继续对着身旁的阿月说,“你继续讲。”
连沂无奈地退出去。阿月却坐在那里拿着书扑哧地笑了起来。
“嗯?”越青冢奇怪道,“阿月,你笑什么?”
“我笑你胆子小,不敢和胤人正面交锋,而将自己的大营设在最偏僻的角落。”阿月摇头晃脑地说。
“哈哈。阿月,怕死的人才能活得更长。连沂,”他突然又将连沂招呼进来,“命人洞开后营的大门,让胤军快点冲到衡军的营中。”
“是。”连沂急忙地奔走。
“胤人真的那么厉害么?连将军你也避之不及。”阿月问。
“你可以去看看。”越青冢指指外面。
阿月站在月光之下,看着远处的那一线红潮,暗暗地为那个人祈福:“御天哥哥,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混账。”荆阖重重地将头盔摔在地上,“我以为越青冢将自己的大营扎在最前面,是有了抵挡龙野军的方法,难怪他将营盘打成一字长蛇形,原来只要有冲营,他就只需要中门大开,将胤人放入我们营中。”
昨夜在胤骑的冲营中折损最严重的,不是首当其冲的尧军,更非殿后的衍人。龙野纵深只有五六里,而尧人的营盘却居然深不过一里,导致夹在中间的衡军损失最大,共损毁大帐三十一座,死伤千余人。
“荆将军稍安勿躁。”慕焚狐不动声色。
“不行,我要去找他理论。”荆阖气不过,就要出去。
“站住。”慕焚狐喝止他,“当时扎营定位,都是荆将军一手操办。是我们自己选定的地方,现在去怪罪别人,岂非正让人笑话我衡人无能。”闻言荆阖又不得不折身返回,“唉,这口气我一定要出。”
“会的。”慕焚狐说着,“细作已经将越平阳的路打探清楚了么?”
“差不多了。”荆阖点点头,“偷查了尧人的地图,我还亲自遣人勘查,应该没有问题。”
“好。看越青冢的作派,毫无攻平阳城的打算,恐怕是打定主意,志在庸谷吧。”“那我们一定要比他早一步。”
“嗯。”慕焚狐点点头,“等我们先入了白槿,这口气就留着那时候出吧。”“只是我们处于连营中间,怎么才能不动声色把六万大军悄无生息地搬到那条小路上?”荆阖的头又大了一圈。
“我自有妙计。”慕焚狐笑了笑,“你去将所有的攻城土工都给我找来,算来应该刚刚好。”他成竹在胸地靠在帅椅上,“越青冢,我们比一比吧。”
“快哉。”敖逐未一脚踏在樨案上,半裸着上身,提起身边的酒爵,转眼已将半肆火烧云浇入口中。清凉的酒水漫过他花白的胡须,他却随手一捋。敖逐未虽出身贵胄,却一身的草莽脾气。堂下的一干夔朝武将,都对胤武公的习性有所耳闻,可此刻见识到,才真正地自愧弗如。
“武公的风采依旧不减啊。”夔朝大将军颜绩站起来端起酒杯。
“哈哈。”敖逐未却不理会,大声地笑着,突地又神色一凛,对堂下一员羿军的武将喝道,“大战在即,为何还不见秦重和你羿军的主力?”
“啊……”那员武将在羿国也以勇武著称,此刻在敖逐未面前却如雌黄小儿,他赔笑着,“秦老将军说他自有安排,遣我辈先行。”
“秦重。”敖逐未已有三分的醉意,“莫是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小了?”他又笑了起来,堂下的武将们只得也跟着笑,弄得那羿国的武将尴尬地站在那里。
“这一次虽挫了他们的锋芒,可毕竟只伤其皮毛。”这里能和敖逐未论战者只有颜绩,“武公还须从长计议。”
“我知道。”敖逐未将酒爵猛地砸在案上,“他们远道而来,多有不便,我还是那句话,别人以为我会坚守,我却要求战,我日日战,时时战,直到把他们折磨得精疲力竭,再给他们最致命的一击。”他说着,怒目圆睁金刚一样地信步迈出大堂,站在雄关之上,对着辽阔的山水,猛地长喝一声。
六
元帝初年六月中旬,汛期至,莫冥河水涨。而诸侯间的对峙已经一月有余。这是一场让后世史家惶惑的战役——作为进攻方的诸侯联军毫无攻势,龟缩在大营之中。而作防守方的帝师却在龙野骑的策动下频频出击——帝国的名将们,都一反常态,却又仿佛在火药堆中埋下了最深的引线,一触即发。
六月十七日,这是个应当被铭记的日子。那一日清晨,尧军的大营之中,白甲的骑士从两翼汇聚,在越青冢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开赴平阳关。“阿月。”临别前越青冢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头,“等我回来吃早饭。”
“越青冢带上了全部的精锐么?”刚刚洗漱完的飞魏问来报的探马。“衡营呢?”“衡人五更就造饭,却一直不见动静。”
“点齐人马。”飞魏想了想,“我也想会会当世的枭雄敖逐未。”
路过衡军大营的时候,衡军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慕焚狐。”飞魏有些奇怪,“一直以来,不是你在盯着尧人么?”
白色大军迅速地排开,越青冢骑在马上,懒洋洋地伸出手,挡住炽烈的太阳。抬起眼看向城楼之上。
“拿我的盔甲来。”敖逐未的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我要亲自验验他的成色。”
“君上。”胤国大将楚破出列,“才以致用,越青冢就交给末将吧。”
“哦?”敖逐未停下动作,看了看楚破。楚破的眼神坚毅。
“好。”敖逐未坐下来,斟了一杯酒,“给你三千人马,等你得胜归来,寡人和你一起畅饮此杯。”
灰暗沉重的大门慢慢打开,首先出列的却是一面夔字的大旗,帝国的虎贲军一泻而出,然后才是天下闻名的龙野军。
颜绩踱出垛楼,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底的一切。
“鸣金。”越青冢厌烦地摆摆手,尧军的队列突然收缩,然后向身后的大营撤去。不再理会那些刚列阵的虎贲和还未从大门中驶出的龙野军。这让他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等龙野骑完全展开时,就只能看见远处一个白色的尾巴了。
追击已然不及,楚破按剑而立,恨恨地看着,咬着牙吐出两个字,“收兵。”
兴致勃勃的衍军马不停蹄地往平阳关奔去,却没能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尧军。飞魏策马而前:“怎么这么快?”
“什么快?”越青冢仿佛有些疑惑。
“这……”飞魏指指他身后的尧军。
“这些崽子们很久没活动了,我只是带他们出来溜溜。”越青冢耸耸肩膀。
“相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飞魏也不再去平阳自讨麻烦,而是率领着自己的人马跟着尧人往回走,“国君已经给我消息,说望速决啊。”
“我也想速决呢。”越青冢说,“再等等吧,过些日子,或许就有办法了。”“哦?越兄已有奇计?”飞魏扭过头。
“天机。”越青冢狡黠地说着这两个字,便不再搭话。前方的原野之上,突然有一员白骑向这边掠过来,越青冢抬起头。
“怎么?”飞魏不解。
“我的人。”越青冢说着,“怕是出了什么事吧。”
离着还有一丈的距离,白盔的骑士已然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将军。”他喘息着,“出事了,衡军大营中,主力全部消失了。”
“什么?”飞魏大惊,“今早不还是……”
“哦。”越青冢淡然地应了声,“我们去看看吧。”
整个营盘纹丝未动,只剩下空荡的营帐和一些老弱的残兵空对着飞魏和越青冢,精锐辎重都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去慕焚狐的大帐看看吧。”越青冢想了想,“也许有什么蛛丝马迹。”
“是了。”在慕焚狐的营帐中,只剩下巨大的帅案倒塌在地上,再别无他物。越青冢手起刀落,将帅案劈开,然后那口黑漆漆的洞口趴在地上,似乎在嘲弄着他们的愚蠢。
“给我下去看看。”飞魏命令着。
“不用了。”越青冢要过一支火把扔了下去,却也难窥见地洞的一鳞半爪。“这么宽敞,不会挖得很远的,他只想避开我们而已,数万的人马和辎重,只怕是从昨天夜里就离开了。”
“他要去哪儿?”飞魏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莽山脚下。”越青冢说,“那里有一条路……”
“他是想……”飞魏欲言又止。
“他是想直捣庸谷啊,却犯了兵家的大忌。”越青冢突然笑了,“给衡主修书吧,我想,他是很难再回来了。”
“此言怎讲?”飞魏心急如焚,他原本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从越青冢那里得到过那张地图,却没想到慕焚狐行此怪着,比他先行一步。
“飞魏将军何必明知故问?”越青冢看了他一眼,“难道你和慕焚狐一样,会认为皇帝和胤、羿的人马都在平阳。”
“我只是没有看到秦重。”飞魏想了想。
“是啊,秦重。大陆第一的名将,稳重老成,最擅长的就是保存自己的实力。”“你是说他会在庸谷?”
“他一定在庸谷。他若在平阳,便不会有敖逐未数次的夜袭。以他的方式,他肯定在庸谷,而且带着羿人所有的主力。”越青冢肯定地说,看着飞魏又要问,他伸手制止他,“将军不必担心,剩下的事情就只有我们两国了。”说完,他信步走了出去,留着飞魏一干人站在那里发愣。
“将军。”灯火之下,越青冢神色凝重。“连沂?”他抬起头,“按我的吩咐做了么?”
“已经安排好了。”连沂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月,“只是……”
越青冢看看他,又看看阿月,阿月正在灯下潜心演算:“无妨。”
“是。”连沂继续说,“我不明白将军的用意。”
“愚蠢。”越青冢有些气恼,站了起来,“天下危势,大多是些营苟之徒。你以为本将只是为了与衡、衍瓜分天下而来?”
“那将军是……”
“慕焚狐这一去,并非必死。”越青冢有些忧虑,“只有将胤人和皇帝击退,才是真正意义上地钳死了慕焚狐。然后,就留着他们自相消亡吧。那样,胤、衡自会消弱,可保我尧数十年的安枕。”
“臣愚昧。”连沂拜而称是,“只是这平阳关……”
咔嚓的声响,浓重的乌云碰撞,擦出激烈的火花。电,自上而下,将天空劈为两半。
“阿月。”越青冢掀开大帐,莹亮的光将他的脸猛地照亮,又是一声的剧响,“你算得果然不错,这的确是一场暴雨。”
连沂不茫然地看看阿月,却看见她站在那里对自己莞尔一笑。
“小白呢?”被炸雷惊醒的楚晚立起身来,却只看见御天带着上次那个红眼睛的少女站在自己的床前。
“怎么了?”楚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问。
“我让阿月带你去她那住吧。”御天走过来,“那里比较舒服。”
“可是……”楚晚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你随时可以来看那个白头发。”御天粗暴地打断她,“快点,雨就要下来了。”“放心吧。”阿月也走了过来,平静地看着楚晚。
“世子。”大帐之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面向利飘雪而拜。
“平身。”衍世子恢复了他应有的那份威严。
“世子。”飞魏的眼中噙着泪,“君上无时不刻不在思念世子。”
“飞叔叔。”利飘雪走过来按住飞魏的手,“父亲的身体……”
“世子放心吧。”飞魏安慰着,“老臣万万没有想到世子会在此处出现。如若没有世子的帮助,恐怕这次走上慕焚狐那条路的会是老臣。”
“越青冢果然名不虚传。”利飘雪叹了口气,“以后我可不想在战场上遇到这样的人。”“世子看,下一步我们该如何?”
“就和越青冢一起拿下平阳吧。”利飘雪取下头盔,露出一头的白发,“我看,他已经有所行动了。”
“世子长大了。”等送走了利飘雪,飞魏有些欣慰地对着众将说,“再也不是那个在君上怀里撒娇的世子了。”那时候,利飘雪已经回到营中,他躺在楚晚躺过的那张床上,久久不能睡去。
……风色无痕,恰似故人踏青而来。远处,故国的山水已经魂牵梦绕过几多春秋。他翻过身子,意识渐渐地有些模糊了。故城的大殿之下,那只温暖的手慢慢地抚过自己的头顶。
“我儿。”衍国主利炎穹似乎感应到利飘雪的思念,独坐在宫灯之下看着自己的双手。
内监恭敬地服侍君主就寝,轻声合上宫门,蹑足行过大殿。他抬起头,远处的回廊之上,瘦长的影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大公子。”内监瞅着四下无人,突然跪拜下去。
“我父亲的身体如何?”被唤作大公子的人负手背立。
“国主昨夜突发臆症,喊着世子的名字惊醒,今日也是更加恍惚了。”内监不无忧虑地说着。
“难怪今日未曾早朝。”大公子想了想,“真是愚蠢的思念。”
“嗯?”那句话的声音很低,内监想要听清楚。
“没什么。”大公子没有理会他,慢慢地踱向远处。
层峦叠嶂,倾盆大雨。
马蹄在泥泞中深深地陷落,队伍艰难地跋涉。雨水顺着脸庞往下,顺着沉重的铠甲的缝隙,滑入身体。身体业已被水浸泡得麻木。向着远方的一座山头前进,可是眼下的道路仿佛无边无际,永远不能走到尽头。顷刻,等出得地洞,行不过数十里,他们已经深入莽山的腹地。
“将军,停下来吧。”士兵哀求道,跪倒在地上。
“不能停。”慕焚狐一洗书生的文弱,突然将士兵手中的大旗接过,厚重的旗布已经被水打湿,无法再展开,只剩下旗杆坚硬地指向天空,“如果被胤人发现,我们必死无疑。”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独自策马向前,将大旗插在地上,敞开自己的衣袍,旋即又狠狠地将旗帜拔了起来,然后迎着风将大旗猎猎挥开。
电光直下,褐色的衡字赫然在目。
“平阳的战事如何?”老人埋头坐在那里,端详着手中的地图。
“很安静。”副将小心翼翼地说。
“等待真是漫长。”老人猛地将头抬起来,看了一眼副将,“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大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大地之上,伤痕累积。布满被雨水冲刷而成的沟壑。然后便是一览无遗炽烈的太阳。烘烤一直持续,等到第五天,地面刚刚变得有些干燥发硬,越青冢就已经带着人马迫不及待地直奔平阳关下。
“出战。”胤武公这次不再作任何的迟疑。可是依旧慢了半拍,那队尧军在城墙下面转了一个圈,等城门刚刚闪出一线缝隙,他们就不再做任何的停留,旋风一样地溜走了。箭楼上的敖逐未气得牙痒痒,却只能望着尧人嬉笑着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过了一天,却又是衍军耀武扬威地在城下招摇过市,依旧是等他们一出兵便不做片刻停留地离开。如此反复,让敖逐未毫无办法。最后,他们就任由他们作为,不再理会。因为尧军的变化,胤军也不再轻易袭营。已经相持了一个半月,却从未有过一次正面的交锋。士兵坐在城墙的台阶上,无奈地磨砺着手中的利刃。
“好了,可以了。”越青冢点点头。那一列人马渐渐地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他们褪去铠甲,换上最简便的服装,拿着挖地用的工具,于联军骚扰胤人的时候,在平阳关前的峡谷挖掘起来。
“越青冢这是要?”望着人们的远去,明翊迟疑着。
“恐怕是水攻吧。”利飘雪明白起来,“河水暴涨,他是想挖通莫冥河和平阳间的护城河,引水淹之。”
“愚蠢,即使淹没,冲不毁城墙的话,我们还是很难通过。”明翊嘲弄着。“谁知道呢?”利飘雪想了想,“越青冢用兵,例行诡道,恐怕还有我们想不到的后着吧。”
“可是即便这样,胤人也会发现我们的意图。”
“我也在想呢。”利飘雪叹息着,“越青冢心思缜密,不知会怎样应对。”
明翊不自觉地看向远处立在那里的那个影子,随着和他接触的时间越来越长,绝望的情绪就毫无停歇地滋生开来……
七
越青冢将手上的锦书用火漆封好,交到信使的手中。用不了十天,这封信就会出现在临兆尧国国主的手中——国主接到信后却始终无法高兴起来。
“蔺昀呢?”回到后殿,他不安地来回走动。
而蔺昀的身影已经离开临兆很远了,经过三个日夜的兼程,眼前的山色已经变成完全漆黑的诡异之色。若不是驾车人的技艺高超,已经无法在这崎岖的山路上再行进半步。
“站住。”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可车夫转动着头,却不见任何人的影子。
“老爷。”车夫探过头。蔺昀慢慢地走下马车,对着四面的旷野拱手而拜:“尧国蔺昀特来求见勾先生。”
“嘿嘿。”声音干笑着,“何事?”
蔺昀直起身子,脸色不变:“何事?”他眯起眼睛,袖中透明的白光一闪,将身旁的大石剖开,“你不配知道。”
黑衣人的脸色惨白:“跟我来。”他站起身。
“看——”庸谷关上,羿人的那名士兵眼尖嘴快,第一时间发现那些毫无征兆出现的褚黄色。那队颜色漫过远处的山冈,漫过平地,像旋风一样的掠起浓郁的烟尘。衡国猎风骑,本来就是大陆速度最快的骑兵。没有给人思考的时间,转眼就近在咫尺。
“是衡人啊。”秦重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难道平阳已经陷落?”
“我乃衡国慕焚狐。”为首的主将扬起马鞭,“尔等坐拥空城,何不速开城门,可免一死。”
“秦重在此恭候多时了。”城头上徐徐响起那个沉稳的声音。那一刻,慕焚狐的身体如坠冰窖。大陆的第一名将,为何不在平阳,却畏缩在这数百里之外的庸谷?
一轮飞蝗般的箭雨从城墙之上急坠而下,骑士手扯着马首躲避着箭石。“回撤。”慕焚狐不甘心地望向高处。他知道,自己的算计又一次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
是夜,衡军在庸谷关外扎下大营。
“只有衡人一路人马么?”秦重听完细作的述说想了想,“是想奇袭啊。百密一疏。还好这里有我秦重,去通知武公,不必理会,这里就交给我了。”
“将军,这下如何是好?”荆阖一时慌乱起来,“不如撤回去吧。”
“他们不会给我们撤回的机会。”慕焚狐叹了一口气。
“那怎么办?”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慕焚狐将自己的手狠狠地砸在案上:“攻城。”
“衡人真是胆大妄为。”敖逐未看完秦重手书的绢书,马上分传众将,“好,密切监视衡人,只要他们一有回撤的迹象,就分兵堵截他们。”
“果然有雾啊。”越青冢赞许地看了看阿月,“阿月。”他摸摸少女的头,“你果然从来不让我失望。”
“会有多少天?”飞魏眯起眼睛,依旧只能看到十丈远的距离。那渺渺茫茫的雾色自清晨就降临在莽山脚下。即使旭日东升,也驱散不开。
“七天左右吧。”阿月说。
“时间够了。”越青冢说完。那批人马冲破大雾出现在平阳关以南数十里的地方。
他们褪去铠甲,在大地上一刻也不停息地挖掘起来。从选好的中心地点,按照标记,挖掘分成两组,分别指向莫冥河以及平阳关下和内城相连的护城河。他们撕开大地的胸膛,挖出深达数尺的沟壑。大雾越来越浓,到中午时分,又变得稀薄起来,洋洋洒洒地分布开。
“好了我们走吧。”等到雾气散去,越青冢又故伎重演,在平阳关前没休止地骚扰。
乘着大雾的掩盖和骑兵的逆袭与保护,使得胤人忌惮,不敢在大雾的天气轻举妄动。工作得以顺利地进行。但是依旧得小心翼翼。直到第七天,那条蜿蜒数十里,宽二丈、深达三丈的深渠在十万人轮番工作下,已经分别就要抵达那两个端点。那时候,不用巡逻,即便站在平阳的城楼之上,也能看见那条大胆的杰作。
“尧人欺我太甚。”敖逐未一脚踢开香鼎,炉灰四散,“楚破,你怎么刺探的军情?”
“是大雾。”楚破未及言语,便又被敖逐未打断,“颜将军。”他转首对着目光叵测的颜绩,“明日你我各出五千人马,给我将它填平。”
“还要多久?”越青冢问向监督的匠师。“大约两天。”
“胤人已经发现了,恐怕不会留给我们这两天的时间。”飞魏无不担忧地说。“嗯。”越青冢转动马身,“那就尽量拖住他们吧。明日我要在平阳关前摆开阵势,和敖逐未真正地交锋一次。”
“越兄好兴致。”飞魏调笑着。
越青冢微笑不语,然后两个人同是缄默。夕阳之下,那两个人静立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平阳,仿佛痴了。
酒面若鉴,倒映着圆形的穹顶。越青冢伸出手,微澜顿生。他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才注意到堂下的明翊已经等候多时了。
“哦。”他说,“吕禁。”
“末将在。”明翊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
“你的身边聚集着一群很优秀的武士。”越青冢在羊腿上扯下一大块肉来,“我数来数去,像你们这样的人,只可能来自几个地方。”
明翊抬起眼睛看向越青冢,手却向腰间的寒魄刀摸去。
“我很想知道。”越青冢将剩下的羊腿也扯了下来,远远地抛给明翊,“你们这样的人,为何会屈居在我的帐下。”说完,他目光灼灼,盯着明翊的眼睛。明翊的头却昂了起来,迎上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如果我说我是将军的敌人,跟随你是为了将来能战胜你,将军信么?”
“哦?”越青冢的动作停了下来,凝视着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明翊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很有趣。”越青冢突然抚掌大笑起来,“你让我,”他停顿下来,“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
很多年以前,越青冢怀着族灭之恨投入那时还是大陆第一武将的苏离春帐下,苏离春也这样问他:“像你这样的人,会屈居在我的帐下么?”
时光流转不息,光阴荏苒,那个不卑不亢的影子又出现了。
“当年也有人这样问我,我也像你一样回答,可你知道,那个问我的人又是怎样回答我的么?”越青冢问。
明翊摇摇头。
“他说,我,根本不可战胜。”
“怎么样?”利飘雪亦步亦趋地走上前去问明翊。
“明日将有一场大战。”明翊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的任务却是保护那条沟渠能顺利地通到护城河里。”
“很难办呢。”利飘雪挠挠头,“不过越青冢已经有应付龙野骑的方法了么?”
“我也不知道。”明翊的话里有些迷茫,“但越青冢却好像很有把握。”
“阿月。”望着卷动星盘的阿月,越青冢苦笑起来,“希望这不是你最后一次为我占卜。”
御天将龙纹横在大帐之前的一片草地上,将头枕在上面,然后就肆无忌惮地躺了下来。
“看什么呢?”楚晚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蹲在地上问。
“没看什么。”御天看也没看她。
“你好像越来越沉默了。”楚晚咬着嘴巴,“你不是很喜欢打打杀杀么?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多说说打仗的事?”
“那是两码事。”御天想了想,又接着说,“你还想回白槿么?”
“想啊。”楚晚摇晃着脑袋,“我无时无刻不想,可是小白说,等赢了这场仗,我就能回去了。”
“哦。”御天懒懒地应了一声,“也许吧,那样也很好。”
“什么也许?”楚晚拿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是一定的。”
“嗯。”他的眼睛看向天空之上的星辰。细碎繁多。那照亮自己的命星,又会是其中的哪一颗呢?
翌日。晨,雾蔼尽失。平阳关上的驻军刚刚集结人马准备出城,就已经被城下的阵势硬生生地逼退回去。敖逐未伸手一撩火云大麾,信步地走上城楼,然后他就看见一片茫茫的白和诡异的暗紫色构成的战阵,密匝有序地罗列在平阳关前平坦的峡谷上。上千张军旗在空中张牙舞爪地翻滚,发出猎猎的声响。上万支长戈吞吐着白森森的獠牙,虎视眈眈地指向平阳关的方向。
“哦?”敖逐未笑了起来,“难道他们真有心想要试一下龙野的锋芒?”
“怕是疑兵之计。”颜绩有些担忧地看着平阳关的右侧,联军的人马并未停止挖掘,平阳随时存在被水淹没的危险。
“敖逐未,”身着白色盔甲的将军坐在马上,隔着护城河。挑着长枪当空遥指,“出来和我一战。”
“豪气三千。”白盔的将军猛地振臂,将长枪顿在地上。
“斩血山寒。”身后的队列跟随他的喊声发出那句让人热血盈腔的话语。
“斩血……”敖逐未眯起眼睛,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然后他突然拿过身边侍卫腰间的长弓,搭弓一箭。尖锐的呼啸在众人的呐喊声中别成格调,人们的声音猛地停止。那白盔的将军仰面中箭倒在马下。很快便有人将他抬了回去。
“好。”城楼上的胤军呐喊。
“将军。”飞马在战阵中穿梭,转眼已经到了战阵的最后端,那里支起一顶半敞的帐篷。越青冢和飞魏两个人正在对弈。旁边正有阿月在那里煮茶。阿月的旁边,却是闲来无事的楚晚。
“何事?”越青冢将拈起的棋子放在唇边。
“前去掠阵的王将军被敖逐未射杀。”身背七色旗的旗兵头上冒出汗珠。“嗯。”旗子在木板上啪地落下,“再探。”
“越兄。”飞魏焦虑地抬起头,刚要说话,就被越青冢制止了,“该你了。”他的头抬了一下,看了看楚晚,“阿月。”他突然问,“这是你的朋友么?”
“是的。她刚从很远的地方找到我。”阿月平静地说。楚晚的心却跳动得厉害。
“将令。”敖逐未翻动眼珠,扫视着周围的将领,“不管他是不是疑兵之计。我命楚破速带五千虎贲和三千龙野,给我将平阳关右侧的敌人荡平。颜将军,你和我率余下的人马,出关。”
“他们来了。”平阳关的右侧突然拥出一队黑色的队伍。巨大的龙旗飘扬,完全不顾忌远处那列开阵势的大军,一往无前地向那些正在进行挖掘工作的人掩杀过去。
“有一万吧。”见识过龙野的威力,明翊不敢掉以轻心,“我们只有五千人。”
“那就杀光一万。”御天满不在乎地说,冷冷地瞥了一眼平阳城,突然离开埋伏的大军,一人一骑,独自向黑潮杀了过去。
那匹骏马驮着御天在荒原上孤单地奔驰,仿佛亘古哼唱的史诗。
“杀。”明翊大吼一声,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提起马缰,向胤国的龙野骑冲了过去。
静谧的荒原,顿时鼎沸起来。
那一个人,身上并没有着任何多余的铠甲,只穿着灰色的布衣,拖拽着身后的白色大军呐喊着杀了过来。
龙野骑为首的红甲骑士脸上现出一个叵测的笑,杀意丛生。“给我碾碎他。”再也顾不上身后亦步亦趋的虎贲。龙野骑明显加快速度,他们本来就是大陆上最勇猛的骑兵,不需要多余的累赘。
那一戟的雷霆之势锐不可当,等行到近前,为首的骑士才发现这一点。他侧过身,挥动阔剑,将戟身荡开。与那一骑错开,只等身后的人海将它淹没。迎着御天的是数十支干立的剑刃,可惜那一骑已经借着一荡之力,将马身拖至龙野骑的外沿。
明翊舔着嘴唇,寒魄刀所向披靡。生生地割开战士的铠甲胸骨。鲜血像水一样地流淌。利飘雪不断地在战阵之外掠袭,随意一支冷箭便可以轻易地取走性命。中间的一小股龙野被御天一个人分割开,然后他很快陷入包围。那一支大戟神出鬼没,游刃有余地斩杀每一个试图对他进行贴身攻击的人。
龙野的冲击在一开始并没有奏效,因为他们遇上了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骑兵。尧军不再惧怕龙野的纵深,组成牢不可破的防线。
“撕开他们,来一个迂回。”楚破朗声地喝道。那个时候,虎贲,皇帝最得意的步兵已经踏破尘土,加入战团。
八
“吕校尉他们已经打了起来。”旗兵再报,“胤人已经出城。”
“嗯。”越青冢还是一如既往的甚少言语。楚晚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担忧,站起身,想要越过重重的人海向利飘雪的方向看去。
“她的性子和你一样急呢。”越青冢指了指楚晚,对飞魏说,“小姑娘,你过来。”他指指身边的草榻,“你坐下来,看看我的棋艺。”楚晚无奈地坐过去,可哪有心看棋。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鼓动星辰的力量为那些人祈祷。
“愚蠢,以为这样便可以战胜我么?”敖逐未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不把眼前那些均匀分散成鱼鳞状的骑兵与步兵的混合方阵放在眼中。
“结阵。”敖逐未一声巨吼,抬手将身后的龙骑插在地上。剩余的三万骑兵加上五万的重甲步兵整齐有序地在龙旗的召唤下汇聚。他们越聚越多,渐渐成为密密麻麻的一团。按照骑兵列前,步兵在后的方式,形成无坚不摧的锥形之阵。这是他们演练过无数次的阵法,所有的人亮出自己的兵器,对准前方。然后陷进敌阵的最深处。利用重型甲士势大力沉的特点,大开大阖地砍杀。
乌云贴近地面。
“杀光他们。”敖逐未拔出阔剑。十个重甲的骑兵将他牢牢地包在中间,处在锥形之阵的箭头之处。然后,就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冲锋。数万的人马,像是巨型的堡垒,无情地碾压过来。即使是最有作战经验的战士,也会在那样的冲锋前胆战心惊。联军的士兵感受着大地的震动,不经意地舔噬着干燥的嘴唇,来掩饰自己的焦虑。
越青冢突然长身而立,身边的旗兵做了一个手势,代表变阵之意的七色旗扬起,依次在战阵的每一个角落铺开。
明翊带领的尧军,想利用数量上的优势尽快地将龙野分割吃掉。但反被他们突破防线绕到侧面,配合虎贲将他们夹在中间。明翊反手一刀,将面前的敌人砍倒,却重又面临包围。乱之麾,于乱军之中,雪白的刀光激烈地迸出,一片白光过后只剩死寂。他想要寻找利飘雪或者御天的下落,却发现只是徒劳。人群之间的缝隙越来越窄,他再次策马向前杀去。
一剑平削将利飘雪的头盔击落,白色头发一蓬蓬散开。出剑的龙野骑兵突地一愣,然后就被一箭穿喉。不容有发第二支箭的空隙,利飘雪不再去管自己的头发,只是拾起了龙野骑兵的阔剑,劈开血路,向被包围的御天的方向靠拢。御天的布衣已经被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渗出点点的血渍。年轻人却头也没有回一下,反手一撩,将偷袭自己的虎贲斩杀。围住他的人面面相觑,这是他杀死的第二十一个人。他的面色平静,平静到残酷。御天的眼角一扫,被瞅到的虎贲不由地一退,然后被随后而至的一骑撞倒在地,接着便是一戟将他狠狠地钉在地上。
“下一个是谁?”像很多年前一样,御天和利飘雪紧紧地依靠在一起。血珠顺着月牙攀上小枝,自矛头流下。
没有人说话。生还是死?这已是奢侈的考虑——他们又冲了上来!
尧、衍联军的阵形在锥形之阵冲锋的时候猛地一变,在旗兵的指挥下,本阵最中心的一小部分步兵左上方移动,另一部分迅速后撤,形成长约三百排的纵列龟缩在尧国骑兵大军的身后;主力骑兵在本阵的右侧迅速集结,直至和本阵左上方的衍国步兵保持划一的斜线。
敖逐未显然发现了这样的变化。联军的战阵不再和锥形保持正交,而是成为一个陡峭的夹角。只有在正交的时刻,锥形的冲锋才能保持住最大的杀伤力。此刻冲进阵中,联军本阵左上的骑兵将给自己的右翼带来不小的麻烦。而敌人右翼的后撤,将使自己的左翼抡空,冒然地冲锋必然会打乱自己的阵形。这样的变化对自己显然不利,敖逐未显非泛泛,临场应变,迅速地指挥自己的部队和虎贲策应,绕着锥尖进行旋转,试图再次找到一个正交的角度。
可惜越青冢再也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了,令旗再展,在锥形大阵进行调整的时候,离锥形阵最近的联军本阵左上的一小部分衍国步兵,已经对尾大不掉的虎贲的侧翼发动迅捷的攻击。这是敖逐未也没有料到的,最先发动攻击的,居然是大陆上公认的最柔弱的一支军队——衍国的紫绮轻甲步兵。
飞魏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一战,就要让天下的人知道,我们衍人也是有血性的。”越青冢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便又转头看向胶着的战场。
衍人的士兵原来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懦弱。那一小部分步兵大约是三千人形成的十个小队,他们袒露着上身,在脸上画上用以恐吓敌人的油彩,一头扎进正在变化队形的虎贲。
一团乱麻。锥形之阵变得一片混沌,丧失掉攻击队形的优势。敖逐未无力去挽救颜绩的虎贲,自己的人马虽然能完全应付当前的局面,但尧衍联军右翼的主力已经迅速地包抄而来
“不要乱。”敖逐未按剑而立,高声地大喊。可惜情势已经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有形成冲击之锋锐的重骑兵,渐渐被磨掉它的优势。
裸露出地面的深褐色的泥土越积越多,眼看那条沟壑快要贯通,楚破亲自率领集结一千的龙野,不顾一切地想要撕开尧军的阻截。明翊很快发现他的意图,立刻想要勒转马缰进行阻拦。可惜那五千的白甲深陷在红色和黑色的包围之中,不能自拔。他拼命地砍杀,寒魄刀自它诞生以来,从没有饮到这么多的鲜血。轻易地破开敌人的胸甲和肋骨,可是人影交错,在缝隙之间,楚破的背影已经变得遥不可及。“楚破。”明翊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伸手格开马下虎贲的长戈,“来和我一战。”他的声音高昂,楚破听着如芒在背。可惜此刻他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那个时候,一人一戟,单枪匹马冲出战团,笔直地跟上楚破的步伐,掩杀过去。
虽然没有形成绝对的优势,但数量的对等,使联军想要一口吃掉胤军和虎贲也绝非易事。即便困兽犹斗,爪利亦有三分寒。密集的长戈不由分说地将马腹划开。步兵们飞身而上,将马上的骑士拉下马来,却迅速地被另一支阔剑钉在地上。战马激烈地碰撞,发出惨烈的嘶鸣。有那样的时刻,当同伴的头颅被斩落马下,人们忘记生死,有的只是死命的搏杀。衍人的数千“奇兵”已经被皇帝的虎贲消耗殆尽。颜绩一脸的血污,远远地望过去,敖逐未已经身先士卒,如果他是为了称霸天下,那么自己又是为什么呢?
“将军,怎么办?”身边的副将不住地追问。
望着被联军隔开的虎贲和胤军,颜绩叹息着。龙旗已经倒伏下去,瞬间被人践踏得破烂不堪。敖逐未勒马而立,重新将那面龙旗拾起,郑重地绑在腰间。然后,龙旗迎风而展。敖逐未挥剑大喝:“为了不负的声名。为了大胤——”
“杀。”身旁的龙野将战号喊出,然后那些星罗棋布的点,也跟着发出战斗的声音。一时在战场上炸成一片环响。战士们望着那面旗帜,重新鼓起勇气,向那面旗帜靠拢。
“唇亡齿寒啊。”不知怎么的,颜绩的心中也生出万千的豪气,“给我杀过去。”
楚晚望着这惨烈的一幕,闭上眼睛,想要把杀戮完全地隔绝。
越青冢突然从帐中走出,望向远处敖逐未的方向:“牵我的马来。”
黑鬃马抖擞地从一旁被拉出,飞魏不解地看向他:“越将军,你这是……”越青冢翻身上马,将斩马刀别在腰间:“敖逐未气势未尽啊,那么——”他慢慢地抽出刀,“就让我来掐灭他。”
“将军。”阿月站在那儿,温和地看着他。
“等我回来。”越青冢冲她招招手,狡黠地笑了笑,扬起手中的斩马刀。那黑色的一骑,闪电一样地划破静谧,刺一样地向战团的最中央扎了进去。
九
执行挖掘工作的士兵,手中除了铁铲再也没有称手的兵器,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骑冲到自己面前,士兵倒伏在深壕中不能动弹,死亡即将不可避免。那支大戟却轻易地将阔剑荡开,震飞。红盔的骑士惊愕地回过头,月牙鳞现,他的头颅和身体迅速地分离。一直滚到楚破的马下,楚破提剑死死地钉在马蹄下的一个士兵眼前,冷冷地和御天对峙着。血顺着矛头流在褐色的土地上,大戟的照耀下,没有人再敢靠近那两人。
“你想拯救谁?”隔着深壕,楚破嘲弄地问着,然后剑刃疾下,将马下的士兵杀死,“你能拯救谁?”阔剑再摆,再次杀死一人。
御天冷冷地看着他,翻身将想从他身后袭击的龙野骑兵扫下马:“你。”年轻人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然后那匹马一掠七尺,越过壕沟,龙纹在空中一闪而过,借着下沉的力道直击楚破。胤国上将楚破,决不是泛泛之辈。阔剑反撩,迎击而上。金铁相交,振聋发聩。可惜楚破低估了那样的力量,那一戟居然脱手飞出——阔剑击在小枝之上,手臂便再不听使唤地回撤,强大的压力下,矛头已经挨上铁甲。
好个楚破,大变之下,竟然伸手扔掉阔剑,双手一伸,想要擎住长戟的来势。但是御天再也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了,他的双手刚刚握住戟身,御天便凌空而起自上而下攥住戟尾,用力地刺下。“将军。”身边的骑兵迅速来救,阔剑直削御天的手臂。御天乘势向前一杵,躲过一击。楚破被大力击下马去,矛头并没有离开他的身体。主将被制,龙野们发疯地扑了过来。重剑无锋,在御天的手臂上划开一个大口子。“啊——”御天大叫一声,一只脚顿在地上,在无可发力的情况下发力,那便是龙纹戟的奥义之一“零刺”。楚破再也没有角力下去的力量,矛头破开他的铠甲——在龙野骑的围攻之下,那个年轻人单骑而出,斩杀了他们的主将。
“还有谁?”御天咬着牙,不去管伤口,将楚破的身躯从矛头卸下,冷眉向四周一扫。
围住他的龙野骑不由一退,气息凝滞。
“胤国的大将死了。”
声音很快被人听到,苦苦支撑下的明翊他们,重新燃起战斗的希望。
两个人四目相对,在各自骑兵的簇拥下,在战场上坐拥安静的一隅。
“武公风采不减当年。”越青冢策马向前一步,语气谦逊,神态上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即知如此,安敢前来?”敖逐未也将马向前一步。
“我来是想告诉武公,自此后,天下攻守之势易也。”越青冢淡淡地一笑,向外抽出斩马刀。
“未必。”敖逐未拔剑。
“那就让晚辈来试试武公的攻势吧。”越青冢说完,一提马缰,鬃马嘶叫而立,借着马身下矬的力量,斩马刀直劈而下。
“好。”敖逐未大喝一声,花白的胡须在剑势中猛地一张,一剑迎了上去。
“水淹平阳了。”顺着声音远远地看去,平阳关的右侧,壕沟终于连通了护城河。囤积多时的莫冥河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顺势澎湃而下,鼓动着大地,奔腾着瞬间流入护城河中,迅速溢满整条河流,顺着与平阳关相连的地下沟壑,倒灌入城。
“楚破失败了么?”刀剑相交,敖逐未的虎口生疼,却也将越青冢震退一步。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越青冢,便不再做片刻的停留。
“回去。”胤人鸣磬。
“武公好走。”越青冢在他身后朗声叫道。
“就这么放他走了?”连沂在身边恨恨地说。
混乱不堪。河水没满护城河,在峡谷中奔跑,同时泻入城中。转眼已经达到膝盖的深度。老鼠群从城市的缝隙中一拥而出,泅水到高处可以躲藏的地方。平阳关被淹得一干二净。敖逐未站在城楼之上,俯瞰一片狼藉。由于城墙繁多,排水不利,先是在第一座城墙与第二座城墙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水牢。敖逐未不得不指挥他的士兵向内城中撤去,平坦宽大的内城,拥有的包容力也难以承受那源源不断的流水。
“主公。”焦虑的士兵们艰难地在水中迈动脚步,他们低下头来,将那个红甲武士的尸体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扑通跪在了敖逐未的身后。敖逐未停下来,瞥了一眼楚破的尸体,发现年轻的士兵们已经流出泪来,“哭什么,”敖逐未大喝一声,“从入伍的那天起,楚将军就已经有了要为寡人战死的勇气。”
士兵们齐刷刷地跪在水中。敖逐未长身而立:“大丈夫战死沙场,难道不是无上的光荣么?”胤武公昂起头,却忍不住用手去抚摩楚破的身体。一瞬间,四周静谧下来,只听见水流汩汩之声,天色一片肃然,敖逐未花白的胡须被吹拂起来,脸庞上布满石刻般的皱纹。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横霸一方的胤武公,只是一个眼中流淌着慈爱与伤怀的老人。
尧衍联军后撤到地势高的地方。刚刚还尸横遍野血流不息的战场,瞬息就淹没在洪流之中不见踪迹。飞魏满足地看着远处的平阳:“此一战,越兄只怕要名垂青史了。如此手笔,倒是震烁天下了。”
“历史。”越青冢不在意地说着,“那是我们死后的事情。”
“越兄,接下来……”飞魏的话说到一半,却听到人声鼎沸,远处一队人马平掠过高冈,众人让开一条道路,任由他们冲到越青冢的跟前。
“将军。”明翊翻身下马,“吕禁幸不辱命。”
越青冢低下身,端住明翊的胳膊,“快起来。”他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年轻人们,在那些血污残破的铠甲上停留。飞魏的眼睛不自觉地在利飘雪的脸上扫过,很快又平静下来。
“是谁取了楚破的性命?”越青冢高声问着。
年轻的士兵们刚将眼神往那支大戟上汇聚,御天却伸出脚在明翊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叫你呢。”
明翊愣了愣神,很快又明白他的用意。“是吕校尉。”人群中有人叫起来,接着大家哄成一团。“好。”越青冢点点头,“我果然没有看错。连沂,记下此等军功,等战役结束,我要好好地褒奖他们。”
楚晚忍不住冲过去握住利飘雪的手,她想伸手去擦拭那些凝固的血迹,却被利飘雪伸手拦了下来,“别,”他说,“这样威武一些。”
“嘁。”楚晚嗔怒着,不屑地扭头去看御天,“那个什么楚破是你杀的吧?”她小声嘀咕着。
“闭嘴。”御天呵斥着她,接着跑过去和众人一起抬起明翊。
“笨蛋。”楚晚在身后骂着。
“也好。”利飘雪拍拍楚晚,“这样可以快些取得信任。”
傍晚。晚霞刚刚染红天边,尧衍联军埋锅造饭。炊烟袅袅,晚星已经寥落地出现。阿月站在星空之下,张开双臂:“好清澈的天空啊。”
“告诉我。”御天蓦然出现在她身后,“照耀我的命星是哪一颗?”
阿月沉默。
“很久之前,我爷爷带我去找过你师父,你们就说我的命星。”御天咬咬嘴唇,不知道该用哪个形容词,“很……不好。”
“其实……”阿月不知所措。“现在,我想知道,它是哪一颗。”
“你看。”阿月摊开手,拥抱着天空,“天极之上,哪一道星光没有照耀你呢?”
平阳已经在水中浸泡超过三个时辰。大水退去,重新裸露出大地的肌肤。伤亡并不是很多,城墙曾经大半截沉浸在水中,却依然坚固如昔。
“愚蠢。”颜绩有些忿忿然,“以为如此便可摧毁平阳?”
敖逐未没有说话,手持着火把站在那里,入定一般:“颜将军,你可知道寡人的夙愿?”
“这……”颜绩面露难色,“武公的心思,天下人恐怕都能知晓。”
“恐怕。”他的手拍在城墙之上,心气高傲的敖逐未脸上第一次露出惨淡的颜色,他欲言又止。目光飘向城外的河山。
多少次梦中隐见,难道今日就要断送在此地么?“决不。”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他的脸色又重新坚毅起来。然后大地隆隆地作响,敖逐未和颜绩不由地向城下望去。
隔着护城河,在湿润的土地上,一线流火突然升腾,倒映在水中,整齐的一字排开,将平阳关簇拥起来。
“这是……”颜绩想要分辨那火光的来路。
“是火攻啊。”敖逐未叹息着,眼中流露出彻底绝望的神情。
“城墙很坚固……”颜绩还想要说些什么,敖逐未却已经不加理会,急急向城楼之下走去。
巨大的抛射机,盛满用硫磺硝和松油混合秘制的弹丸。力士的身上已经被身旁的篝火烘烤成一片亮色,但最亮的还是手中的巨钺。只待一声令下,他们便挥动重达十斤的钺头,砍断绳索。
越青冢面色铁青,慢慢地抽出斩马刀,笔直地对准长空。力士们跟随着他的动作,将巨钺高举而过头顶。
在刀尖画出一个轻微的弧线的瞬间,黑暗中数千点金属的寒光在火色中迸现。就在这时,平阳城头箭雨倾泻而下,光滑的皮肤被无情的箭矢钻开,成百的士兵在箭雨下倒伏。巨钺掉落,深陷在泥土之中。马匹惊乱,士兵们恐惧地向后退却,不时有人中箭倒下。
“不能退。”越青冢大喝道。抛射机的射程在此处最为恰当,再退就达不到预期的目的。越青冢一马当先,扬刀挑起篝火,溅落在弹丸之上。流光飞舞。抛射而出的火团,在漆黑中的轨迹仿佛苍茫的咏叹调。跨越三百尺的距离,照亮年轻士兵的脸庞,轰然撞击在厚重的城墙上,松油顺着石块的缝隙流窜,遇到火星被迅速地点燃。
“退。”敖逐位指挥着他的士兵往内城退去,同时让人扑灭火势。
然而联军的目标并不是城内,而是那三座阻挡他们的高大的城墙。火弹吟啸而过,被松油涂满的城墙剧烈地燃烧——仅仅半个时辰前,它们还浸泡在水中。
河水之上,是火光粼粼。
“只要城墙不倒,我们便可以挡住他们。”颜绩的脸被烟熏得发黑。
“撤走吧。”敖逐未站在火墙之下颓然说道,数千士兵们在上面浇水,却也无法阻止火势。
“为什么?”颜绩不能相信。
“白天的一战,我们的损失远在他们之上,现在……”
“即使这样,我们还有……”
“还有么?”敖逐未突然大吼起来,“你听听,还有么?”
“听?”说着颜绩的耳朵竖了起来,果然,在喧闹之中,有一种声音区别所有,听起来是那么真切。
咔咔咔。炸裂的声音尖厉若秃鹫的嚎叫。颜绩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在他的面前,清脆的声音一连串地爆裂开来,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城墙的中心爬行蜿蜒,直到贯穿整个墙面。
“上马。”飞魏一声令下,紫云绮骑在他的身前集结。火焰下是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等会儿城墙崩塌,你们便跟我进去。”
“什么?”骑兵们交换眼色,“城墙会……”
“没错。”飞魏侧过身体,“越青冢,”他望着远处那个模糊的影子,“你果然是个可怕的人。”
裂缝越来越大。经过冷水的洗礼和火焰的灼烧,那些即便是最坚硬的石材,也在庞大的热力下迅速膨胀、挤压。最后,变成连顽石本身也无法承受的拉力。在巨大的声响中,百年的雄关,用鲜血铸就的坚硬的城墙慢慢地崩塌。灰飞烟灭,巨大的石块在下落的时候互相撞击,棱角摩擦碎成块块瓦砾。焦土之上,只剩废墟。还有,那些依旧在燃烧的冰冷的石头。
“城破了。”在一声叫喊声中,那座被称为中原第一雄关的平阳的三座城墙依次崩落,只剩下第二座城墙处的城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瓦砾的包裹下,愚蠢地直立在那里。内城已经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联军的眼前。
一马平川。
“跟我上。”飞魏振骑而前。
那个时候,敖逐未已经身在平阳关外。他端坐在马上,回望身后漫天的火势。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胤军士兵们抬着楚破的尸体,突然唱起最悲壮的歌谣。
山何巍巍,水何汤汤。生也渺渺,死亦茫茫。
何有乐兮何有殇,身即殁兮,当葬故乡。
敖逐未大声地唱着,直到所有人都停下来,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高昂。只是,那山岳一样的背影在火焰下剪出一抹再也挥之不去的哀伤。颜绩知道,随着平阳一起陷落的,还有那个乱世最大的野心家再也无法企及的梦想。
十
“将军。”站在尸体和废墟堆砌的战场上,越青冢的神色却越发地落寞起来,阿月站在那儿,“胜利了。”
“嗯,阿月。”越青冢回过头。“是啊,胜利了。”
“将军开心么?”阿月问。
“开心?”越青冢想了想,遥望远处的星月蒙眬,“也许吧。”
“又是捷报么?”尧国年轻的国主明寇然恨恨地将卷书扔在地上。
“难道君上不为我大尧的胜利而高兴么?”堂下的老者问。
“蔺卿家。”国主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寡人是为何而恨,却又明知故问。”老者慢慢地弯下腰,将卷书拾了起来:“照这样的情形,越青冢的战功已算震铄古今了。”
“也就是说。”国主的脸色有些惨淡,“寡人亲政大尧的日子又更加遥遥无期了。”
“也许。”老者突然笑了笑,“我想引见一个人给国主认识。”
“又是蔺卿家为寡人搜罗的一些美人么?”国主有些兴趣索然。
“也许认识了这个人之后,国主会重新振作起来。”老者突然拍起手掌来。等到掌声落下的时候,神秘的黑衣人已经宛如幽灵一样蓦然出现,吓了明寇然一跳。
“勾代见过国主。”黑衣人抬起头。
“勾代?”国主猛地坐起身体,“修罗?”
庸谷。烈日灼烧大地,沸腾的战斗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下午,衡人的锲而不舍让战斗变得旷日持久。自从在庸谷关下扎下营寨的第二天起,衡人就开始攻坚战。兵力上衡人虽然略占上风,但他们面对的终究是大陆硕果仅存的名将秦重。从始至终,面对挑衅,羿人都缩守在庸谷。之后,衡人运来大量的攻城器械,云梯、楼车、弩机,对庸谷进行无休止的攻击。这是第五个早晨。衡兵从正面开拔,在攀登云梯的士兵的骚扰下,工程兵不断地在城墙底下进行挖掘。羿人的重甲士兵,用长矛和滚烫的红油,一次次地将那些推进着撞锤的衡兵打退。
到了午时,城墙的挖掘还在进行。只要能破开一个口子,哪怕是坍塌一个微小的部分,衡国的骑兵便能一拥而进,将羿人杀溃。
那个时候,青帐中的慕焚狐摇着羽扇,不停地来回踱步,直到浑身汗水的斥候滚进青帐,禀告一个震惊的消息。
金磬鸣击,绷紧的弦猛然松懈下来。衡兵如潮水般退去正如他们如潮水一般的来。羿人站在城楼之上,望着硝烟和尸体构成的战场,不明所以。
“武公,怎么办?”颜绩突然发现,即使战败,但在敖逐未咄咄逼人的气势下,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个作为帝国大将的风采。
敖逐未策马而立,血红色的大麾迎风而展。一眼望去,衡人的大营依山而建,山麓之上大营林立。它们占据在大路的两侧,此刻贸然地通过去往庸谷,必然不是明智之举。加之后面尧衍联军的追击,即使是对自己的龙野骑战力极为自负,如果遭到夹击,那样的后果也很可怕。
在胤军和帝师距离自己本阵不过三十里的时候,慕焚狐不敢让自己的军队在庸谷关下停留片刻。衡军迅速地回撤,牢牢地封住道路。但此刻在庸谷的羿军如果乘势出击……慕焚狐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速去找到越青冢,与我合围夹击敖逐未。”慕焚狐将帛书封好,郑重地交到斥候的首领手中,“如果出了差错,你们就不要来见我了。”
南部。衍国。
“战事如何?”黑色斗篷下的老者即使披着明亮的灯光,也有着不可攀越的深渊之色。
“恐怕是要胜了吧?”年轻的公子无聊地挑动着宫灯。
“听说飞魏在平阳见到了世子。”老者默默地说。
“嗯?”公子的脸色一变,“茅大师的消息还真灵通呢。”
“大公子以为如何?若世子归国……”老者向前虚探一步。
“飞魏。”大公子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我还没有把握。”他长出一口气,“京畿的兵马我还没有完全控制。”
“别的几个公子都愿意辅佐大公子么?”老者继续问。
“那是自然。”大公子的脸上带着自负的神色。
“人心难测。大公子还是提防些好。”
“却又不知茅大师的离魂之术可以成形么?”大公子岔开话题。
“哼。”老者冷冷地说,“虽然我秘道人才凋零,但这件事应该不成问题。”
“好。”大公子站起身,“还劳烦茅大师再在飞魏的身边多安插几个耳目,一旦我那个弟弟提前归国,我们就提前行动。”他的手猛地攥紧。
在过去的历史中,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战役。即便是后来能得到最详尽资料的史家,也对此疑惑不已。在帝国境内,平阳关至庸谷关之间的百里山道内,三队兵马,一线排开。任何一方的冒进都可能导致未知的变化。秦重稳稳地操控着羿军处于庸谷关中,虎涉重甲步兵排成三列巨大的方阵,掩着微薄的暮色,冲出庸谷,向衡军杀去。与此同时,胤军和帝师也向衡军的方向攻击,衡军一下处于包围之中。
而远去给越青冢传达消息的斥候还没有回来,让慕焚狐焦虑不堪。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半个时辰之前,那个优秀的斥候绕开严密的防守找到越青冢的帐中,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被越青冢斩断了头颅。
“不能再等下去了。”慕焚狐咬牙道。
猎风骑作为最先头的部队,去撕开胤军和帝师的部队,不计一切的代价去与越青冢的本阵会合——那个时候,越青冢按兵不动。
呐喊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流火漫山遍野地奔腾。针锋相对,最先碰撞的还是胤人和衡人的部队。敖逐未亲自指挥一支骑兵断后,以免遭到尧衍联军的袭击。但直到前军的颜绩正式遭遇衡军的本部,尧衍联军始终未有任何的动向。而此时,秦重的兵马已经奔袭而来。敖逐未即刻变阵,死死地钳住衡人的去路。
伤亡急剧上升,两军犬牙交错,互不相让。衡军越来越急躁,队形被撕得零乱不堪,慕焚狐处在中军,命令已经无法下达给所有的士兵。从未面对过此种情况的他心灰意冷,似乎是咫尺之遥,越青冢的援军却愈发遥遥无期。
耳边越来越嘈杂,人声、兵器碰撞声、马蹄顿击地面的咚咚声,仿佛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他突然安静下来,抬起头,看向天边最后一朵云彩,发出绝望的叹息之声。
那个时候,庸谷关以西。青色的甲胄在冷月下更加让人骨冷。大队的人马在夜色初上的时刻,笔直地向白槿的方向进发。
“到了。”老者拉高面甲,白槿城巨大的轮廓已经浮现。这座被喻为“中原万仞”的帝都,此刻刚刚结束一天的喧闹,变得稍微安静下来。南城外的门卒老王打着呵欠,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换班的时间便会来临,自己便可以再去酒馆喝上两盅。虽然远处的战事不断,但战火什么时候才能烧到白槿呢?在此之前,人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悠闲。可惜这样的悠闲,仅仅就在这半个时辰里变成泡影。
城墙的瞭望台上,巨大的篝火在城下激起几星寒光。戍兵警觉地向城下看去,黑暗中很难辨清来源。就在他扶住城垛,眯起眼睛向下俯视的时候,一支羽箭,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钻进他的眉心。失去重心的身体从数十丈高的望台栽倒下去,重重地落在老王的脚边。
“嗯?”老王一个激灵,正待去看脚下的东西,却听到哗哗的水声,他抬起头,向河边走去,在微暗的火光之下,青甲的骑士们端坐在战马之上,毫无顾忌地涉水而前。数十双明亮的眼睛猛地盯在老王身上。
“有人……”在夜袭的两个字还没叫出声来之前,长矛准确地贯穿过老王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
远处的门卒在呼喊声中乱了起来,而第一个青甲的骑士已经踏在岸上。战马鹄立,抖落一身河水。
龙野之威,已经彰显无遗。在攻击的时候是最尖锐的矛,而在防止衡军突围的时候却化身为最坚实的盾。衡国猎风骑是大陆上最快的骑兵,此刻在这狭窄的山谷间却丧失一切的优势。轻甲与重甲的碰撞,变化为纯血肉的较量。战斗正酣的时候,羿军已经从西面,自衡军的背部狠狠地插了进来。战场被再度压缩,仿佛绞肉机一样将中间的衡军绞碎碾杀。
“这是出卖。”慕焚狐淡淡地对身旁浴血的卫士说道。他的手摸向腰畔的佩剑。
“越青冢。”慕焚狐闭起眼睛,“我始终不是你的对手么?”
星月暗淡,仿佛很多年前的那个夜。
“君上,你看。”顺着手指的方向,在衡军的主力已经被啃噬大半的时刻,黑黢黢的地面上突然燃起一片火光,火焰之下,黑甲的武士身后是一列列耀眼的白甲。尧、衍的大旗并列前行,转眼便掠过一重的山冈,向这边笔直地杀了过来。
“走。”敖逐未当机立断,率领五千的龙野向右侧回旋,准备绕到尧衍联军的左翼突袭,为自己和羿军的本阵争取更多的时间,只要能全歼衡军,那么己方便可以在军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将军,尧人和衍人已经来了。”侍卫远远地眺望,慕焚狐松开剑柄,心中又腾起一丝的希望,“给我杀出去。”在这样的鼓舞下,分散的衡军重新汇聚成一个箭头,向正前方帝国的虎贲冲了过去。
“荆将军,你带人走,我来断后。”慕焚狐找到已经浑身鲜血的荆阖。“慕先生。”荆阖喘着浊气。
“把他们带回去。”慕焚狐看看身后茫然的士兵,“还有这个。”他将手中的剑递了过去,一把夺过荆阖手中的长枪,“愿为死士者,跟我来。”他突然大喝一声,将长枪抡过头顶,带着一队人马决然地向西面羿军的主力冲了过去。
“走。”荆阖咬着牙齿,将那把佩剑别在腰间,带着衡军的主力向东而去。
在遭遇强力的阻击之下,羿军选择了保存实力,并不去做死命的追击。秦重只是命令一拨人马将衡军断后的部队全歼。另一方,在发疯一样的衡兵的冲击下,帝国的大将军颜绩为了保存自己的虎贲,居然闪开一条路让衡人直接地面对后方的龙野。龙野显得猝不及防,而后方,联军正马不停蹄地赶来。
敖逐未勒转马身,远远地看去,自己的部队已经处在衡人和尧衍联军的夹击之下,而远处颜绩的军队正在向庸谷的方向退却。
“小人。”敖逐未冷冷说道。命令自己的部队从战场中抽身,不再顾及身后的狼藉。旌旗和火焰的包裹之下,敖逐未一马当先,风卷残云一样地撕开衡人的部队。
“敖逐未。”利飘雪默念着这个名字,在万军之中悄然地搭好缚龙弓。“你要杀他么?”明翊看着那个仿佛不可侵犯的影子。
利飘雪没有说话,黑色的羽箭清朗地长啸,那是怎样的速度,仿佛一道黑色的亮线,越过百尺的距离直扑敖逐未的后心。
虽然没有回头,但敖逐未依然感到那一箭的速度和力量,他手中的阔剑穿过身旁一名衡兵的身体,然后向身后一挑,正好截住那一箭的去路。他转过头,向黑暗中那一箭的来处看了一眼,带着自己的兵马向庸谷的方向疾速行去。
那一战之后,敖逐未称雄大陆的重骑兵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越青冢策马而前,在战场上寻觅着那个人的影子。他终于看到,白衣慕焚狐,那个自诩为最聪明的人,靠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上,被一支长矛钉在树上,白衣上满是血污,只是手中的长枪与他的人一样,以一个倔强的角度笔直地指向天空。越青冢轻微地叹息着,突然地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
一个月后,衡公景于通收到慕焚狐的佩剑以及三万七千人战死的消息。很久以前,慕焚狐带着五万人马踌躇满志地踏上征途,现在他却带着那三万七千的亡魂永远地飘荡在帝国的荒野上。
白槿。
“妈的,和我单挑。”大夔皇宫禁銮卫的首领砍倒身边的靖军,不顾一切地向老者的方向杀来。跟在他身后的卫士越来越少,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多,很快又被长戈在背后划开一个口子。
“愚蠢。”老者冷笑着,一片青色很快地淹没那个首领,数十支长戈陷进他的身体。老者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留,已经踏上那片巨大的宫阙形成的阴影之中。
荷甲的士兵急切地推开沉重的大门,虽然被宫殿的威严震慑,但皇帝人头的赏金还是让他迫不及待。大殿之中空无一物,除了灰色的幔帐随风而舞。“皇帝逃了。”他大喊着向外面跑去。
“楚传,你还是比不了你的哥哥啊。”老者摇摇头,“给我找到皇帝,然后命人通报君上,增兵白槿。”
那个时候,皇帝自东门而出,向数百里之外的庸谷逃去。仓皇之中向那个象征着帝国的繁荣的都城投去最后的一瞥。
却也只是最后的一瞥。
是月,星野变色。凭借一次诡异的奇袭,靖国大将封石玄一战成名。靖国主皇甫烽明得到消息,大喜过望,亲自征集国内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拥兵七万,将靖边与白槿之间所有的城市横扫一空,将靖国与大陆最中心的枢纽连接起来。诸侯们这才知道,早在他们征战之初,靖人就已经北渡莫冥河,埋下一支伏兵。为的就是在他们相互消耗的时候,一击而下白槿,覆灭所有那些野心家的梦想。心怀鬼胎的各路诸侯,再也无心征战。远离各自的国家,补给早已殆尽。即便是敖逐未,在这样的合战中也业已丧失胤国最精锐的部队,而无力与白槿城中的靖军决一死战。何况,白槿本身便固若金汤。
纵横一世的胤武公曾经一度那么接近自己的梦想,却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破灭。他收拾自己的兵马,绕过白槿,北还自己的国家。却在途中受到靖国大军的伏击,身受轻伤,却牵动旧疾,在归国不久便撒手人寰。据伺候他的内监说,敖逐未身死之时,眼睛也始终望着南面白槿的方向,久久不能瞑目。后,胤公子敖巨继位,已然不复他父王的风采,胤遂衰。
而羿人在归国途中巧妙地绕过了靖人的阻截,由于秦重的缘故,在这次合战中他们既没有损失什么,却也没有得到什么,只能坐视相邻的靖国蛰伏数十年换来的强大,而一筹莫展。
联军退还各国,越青冢此役更是成就自己乱世第一名将的名声。衡国此役损失精锐大半,数年之内未有实力再逐鹿天下。这些结果,正如越青冢预料的一样,除了靖国。
大夔皇帝楚传命令颜绩集结所有的军队夺回白槿,孤立无援的帝师显然已经毫无能力。诸侯们谁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下进攻白槿。在建议皇帝东迁未果之下,颜绩缢死了这个登基未过半年的皇帝,立其不满七岁的幼子为新帝,是为夔少帝。
颜绩挟持少帝迁都至帝国的第二大城市邺城。但在后世史家的眼中,荣享天授七百六十七年的夔帝国在那个时刻就已经灭亡。即便是很久之后在大夔公主策动下,忠于夔朝的勇士最后殊死一搏,却也不过是这七百六十七年的回光返照,历史也从未因此改变方向。
关于那一年,史家们约定重新规定历法,称它为黄龙元年。
昔日的远古,北方有黄龙出,而天下大乱。
只有阿月看到,那一天的入夜,楚晚沐浴在月光之下,望向远处的白槿,久久地,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大殿之上,高踞的君主神色慵懒,仿佛很漠然。殿下,明翊稍稍地抬起头,看着那个自己的兄弟,如今的尧主。即便是在昔日的尧宫之中,明翊和这个唤作明寇然的弟弟,也未有过太多的接触。而如今,在乱世的洗涤之下,事过境迁,明寇然已然认不出他这个哥哥。
曾几何时,少年曾在星辰之下立下誓言,总有一天要让尧国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现在,未来的尧国弑武公却只能作为在这次合战中最出色的武士接受可笑的封赏。
“听越卿家说你十分勇武,不如提升你为禁军统领,专门保护寡人如何?”尧主抬了抬手问道。
“还不谢恩?”内监在一旁喝道。
“将军,君上是想拉拢你身边的人呢。”连沂在一旁悄悄地说。
越青冢眯着眼睛,却看见明翊也正转过头看着他,他颔首示意。
“谢主上。”明翊叩拜,然后他转过身,看清楚大殿之上每一个贵族的脸庞。“总有一天。”他暗自攥紧拳头,“我要你们都跪在我的身下。”
“世子不打算归国么?”尧国畿辅,飞魏悄然潜入营中,见到了利飘雪。
“不。”利飘雪白发飘然,“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留在这里,也可以刺探尧国的军情,再说,再说,我依然没有承国的能力。”
“世子。”飞魏显然有些着急,“世子多年不在,国内诸位公子争宠,恐怕引起祸事啊。再说,万一世子身份暴露,恐为尧国掳为质子。”
利飘雪闻言,稍稍有些迟疑,从自己的身畔解下象征身份的环珮,“你将这个带给我的父亲,告诉他我很好,我会在我认为恰当的时候回来的。”
“世子。”飞魏还想再言,却被利飘雪伸手打断,“我意已决,将军还是快归国复命吧。”
“你不想回去么?”等到飞魏无奈地离开,楚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楚晚。”利飘雪在她面前永远如春风般和煦,“如果回的话,我也带你一块儿回去。”
“回哪儿呢?”楚晚突然哀伤起来,“白槿么?”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去的。”利飘雪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我总想做些什么。”眼泪顺着楚晚的脸庞打湿了利飘雪的衣裳,“可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到。”
利飘雪伸手摸着楚晚头上的白发,如果她不是大夔的公主,那该有多好呢?他想着。
可惜,命运始终是命运,从不容人质疑。
十一
黄龙二年。
那一年,诸侯依旧相互侵伐不息。帝国的疆土已经破败难复。毁灭原比建立来得要快。
尧国,禁军统领官署。黑衣人轻巧地摆动身体,十丈远的距离,却只见雪地上留下轻微的一点痕。可见身法之高妙。一个纵身,便已经蹿上廊檐的梁柱之上。慢慢地打开高处的阁窗,然后身体就已经像泥鳅一样钻了进去。停留在房梁之上,借着昏黄的宫纱灯,俯视屋中的一切。几案上一杯清冽的热茶还在冒着热气,可是案边人却已不知去向。
黑衣人猛地一惊,等他回过头去,银色的短匕已经迎面刺来。原来案边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不及多想,黑衣人贴着房梁一个翻身,躲过致命的一击,然后迅速地游动,想要从那打开的阁窗出去。案边人却已经抢先一步堵在那里,再刺,将黑衣人从梁上逼下。黑衣人刚刚站定,寒魄刀一声清啸,根本不给黑衣人喘息的机会,自上而下一片纷乱的刀光,将黑衣人笼罩其中。避无可避,无奈之下狼狈地贴着地面蹿出。但寒魄刀的主人显然比他更快。在空中扭身一掠,等到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下来,寒魄刀已经贴在黑衣人的咽喉之上。
明翊冷冷地盯着那双眼睛,慢慢地吐出两个字:“阿璇?”
“原来你早已认得我。”蒙面人有些气恼,伸手摘下蒙面,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还好么?”明翊收起刀,略带关切地问道,“很久没见了。”
“我来是告诉你一个消息,顺便还掉欠你的。”
“你已经不欠我的了。”明翊想了想,“我只想让你留下来。”
阿璇的神色不变:“我现在又是修罗的人了。”
“什么?”明翊有些难以置信。
“敖逐未死了,我们修罗也丧失了大陆上最值得合作的人。”阿璇没有理会,“所以我们现在正在寻找新的伙伴。”
“然后呢?”明翊静了下来。
“几个月前,尧国上卿蔺昀找到我们,以三万金的代价,要我们刺杀越青冢。”
明翊猛地抬起头:“我那个愚蠢的弟弟,难道想要对付越青冢了?”“我知道你也想对付越青冢。”阿璇的语气中不带一丝的感情,“如果你可以帮我们……”
“你是在和我谈生意么?”明翊端起几案上的温茶。
“是的。”阿璇没有犹豫。
“我是想杀他。”明翊毫不否认,“不过我想知道杀了他以后,我有什么好处?”
“难道尧国国主是要比越青冢还难对付的敌人?”阿璇反问。
明翊思考了一下,“三天后你再来,我告诉你我的答案。”
“好。”阿璇说完,便推开窗户,一个望月式的纵身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尧国的流觞宫中,三十三个身姿曼妙的歌女摆出玄奇的离爻之舞。队形不住地穿插,变幻莫测。尧地的民风自也彪悍,民间的舞蹈也是隆重而有霸气。可惜尧主和他的父亲一样,喜爱这样阴柔的美感。那些美女的身姿不尽相同,但都像柳枝一般柔软,而她们身上起伏的部位,就如缀上柳枝的花朵般颤动,明寇然的目光就在她们身体的曲线上游动、起伏,每一次视线的转折,都带着迷醉的神色,他的手早已搭在塌旁的宫女身上,引发宫女的阵阵喘息。
一直等到殿外那个头发花白的贵族走了进来,尧主还沉湎在那种情致中不可自拔。老者也不好打断,只能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蔺卿家?”尧主打了一个呵欠,“等了很久了?”等屏退歌女,尧主回过神来问道。“君上切莫终日沉湎酒色。”蔺昀劝谏道。
“行了。”尧主摆摆手,“蔺卿再这样终日唠叨,岂不像那个越青冢一样令寡人讨厌?”“君上。”蔺昀有些语塞。
“好了好了,蔺卿。”国主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失当,“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么?”
“已经办妥了,只是价钱居然是三万金。”蔺昀道。
“如若能除掉越贼,莫说三万金,再多十倍,寡人也不会吝惜,只是。”尧主略顿了一下,“那个勾代真的靠得住么?”
“君上是没有见过那些人的手段。”蔺昀嘿嘿地笑起来,“数年前,老臣曾和他们有过来往,君上尽可放心。”
“好。”尧主拍案而起,“等到杀了越贼,寡人就可以亲自执掌自己的国家。”年轻的国主踌躇满志,眼中一片憧憬之色。
统领官属。随着最后到达的御天背着大戟慢慢地走进屋中,明翊立刻将门闩反插上。“出什么事了?”利飘雪有些不解。
明翊长吸了一口气:“我来介绍一下。”他的手往外一摊,从内室中踱出一个精悍的身影,“修罗的杀手,阿璇。”
“她明明是小姒。”御天仿佛对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漠然处之。
“小姒。”利飘雪有些惊喜,“你回来了么?小姒。”
“忘记那个名字。”女孩子冷冰冰地切断他的声音,“我是阿璇。”
“管你是什么。”御天将龙纹卸下,猛地砸在桌面上,“何事?”
阿璇对这个男孩子总是保持着一丝莫名的恐惧:“我是来谈生意的。”
“她作为修罗的联络人,想要和我们一起杀掉越青冢。”明翊一言说出,就连御天也不禁动容。
等到阿璇再次消失,利飘雪才站起身,紧蹙着眉:“你真的答应配合他们杀掉越青冢?”
“有什么问题么?”明翊转过身。
“你怎么看?”利飘雪转过头问御天。
“嗯。”御天抬头看着屋顶,“现在杀他有好处么?”
“对,没有好处。”利飘雪赞同道,“你不笨嘛。”
“蠢货。”御天轻蔑地说道,“我只是不屑与阴谋和诡计为伍。”
“嗯。”利飘雪道,“现在尧国的势力分为两拨,一方是以国君为代表的贵族,还有就是越青冢手下的一干士人。消灭一拨,恐怕也不能治本。”
“我也是贵族。”明翊苦笑道,“落泊的贵族。”
“我们现在还没有实力,最好能让他们保持平衡。”利飘雪说。
“可是我已经收下修罗的一万金。”
“在这儿么?”御天单手握戟,挑开墙角的箱子,金箔整齐地码放着。“挺多的。既然你已经早做了决定。”御天站起身,“那还叫我们来干嘛。”他边说边打开门,不再管屋内的两个人。
三月的临兆,依然是乍暖还寒。楚晚坐在窗前忽然觉得有些冷了。她舒展一下身体,搓搓手,又翻阅桌上的竹简。但在她刚刚低下头的时候,一个模糊的影子隐约地出现在窗外。
楚晚有些生气,“小白。”她叫道,手已经想要推开窗户。可就在她的手刚刚碰上窗棱的刹那,它却自己打开了。
然后是御天倒挂在窗前的影子,他的手还触在窗上,看到正探出身的楚晚,不由一愣。
“啊。”楚晚被吓了一跳。操起桌上的竹简,本能地往影子上砸去。
好在御天的反应不慢,他伸手夹住书简。凌空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窗台之上,蹲在那里,“你想砸死我么?”
“蠢货。”楚晚这才看清楚,“你想吓死我啊。”
御天觉得再说下去自己又会处在下风,他深知楚晚的脾气。
“你怎么跑过来啦。”楚晚有些意外。
“我只是觉得无聊就来看看你。”御天从窗台上跳下来。
“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御天摸摸头,显得很诚实,“你在看书么?”御天向手中的书简看去。
“还给我。”楚晚想要去抢。
“《武宗纪要》?”这下是御天觉得有些意外。夔朝开国的天武皇帝留下的《武宗纪要》历来被推为历代兵家必阅之物。
楚晚有些不好意思,一下从御天的手中抢过书简。
“你看它干什么?”御天奇怪地问。
“我在想。”楚晚的声音突然低沉起来,“我能为我哥哥做的事情,发现我并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你真想当将军?”“有什么不可以呢?”楚晚看了看御天,“有一天,我也可以统领十万雄兵,重新夺回我哥哥的天下。”
“天下。”御天想了想,“你们这些人的脑袋里只有天下么?”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御天撇撇嘴,“你、利飘雪、明翊一生下来,就已经背负上我不明白的身份和命运。”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晚摇着头,极力地否认。
“我知道。”御天耸耸肩,“其实贵也好,贱也好,只要做自己想要的事情,就可以了。”
“对啊。”楚晚赞同着,扭过身将书简放好,可是等她转过身来,屋中只剩下一阵清风,哪里还有御天的影子?
十二
明寇然有些紧张地向蔺昀的方向看去,蔺昀点点头,示意国主放心。
黄龙二年四月中,尧主大宴宾客。
华丽的宫殿之上,尧主坐于上首。文臣在左,武将在右,那些不得宠的贵族和士人则位在阶下。数年来,越青冢提拔的武将无数,即使是新晋的明翊,也能排在离他五桌的距离。他端起酒具,不停地注视着堂下的御天和利飘雪他们。当然,他看得最多的,却是人群中间的阿璇。尽管经过刻意的乔装,可明翊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然后他斜眼看了一眼越青冢,越青冢神态自若,全然没有注意到今日特意为他安排的表演。
悦耳的器乐和祥和的歌舞之下,杀机如埋伏的引线,一触即发。
当事人不会听见任何的声音,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尽管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局势,可阿璇手心还是沁出冷汗。折叠的挽弓就藏在衣服的下面,熟练的技巧可以保证自己在三个弹指间做好张弓瞄准射杀的工作。阿璇垂下眼睛,只等蔺昀那边发出的暗示。
暗示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在喧哗之下,蔺昀突然站起身,走到越青冢面前,端起银爵(注:盛酒器),长揖而拜。越青冢笑着还礼,然后端起案上的银爵一饮而尽。他的头高高扬起,露出自己的咽喉。琥珀色的酒顺着虬髯流过颈项,大动脉上血管中汩汩流动着鲜血。
那就是最好的暗示。
杀手在那个时候动若脱兔。就连明翊也深深地感叹修罗杀手的无孔不入。端着腌肉的庖厨在放下盛肉的木盘的刹那,手中精光毕现,半尺的匕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刺向越青冢的咽喉。这一击无声无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旁边的武将连惊叫的声音都还没有发出来。越青冢的手上却已是青筋暴露,手腕只一翻,夺的一声,银爵准确地将短匕的青锋吞入。一击失手,杀手催起寸劲,大力之下,将越青冢生生地从座位上逼开。但他再也没有机会。身旁一名武将挑起桌上的器具,准确地砸中杀手的手腕。然后已经有人扑向他。但更快的,却是长袖之下的那把蝉翼刀。蔺昀在第一时间将刀捅进杀手的后背,他决不能留下活口。
“将军。”连沂急忙地跑过来,想要护住越青冢。却被越青冢一把推开。等连沂回过神,却看见刚才落脚之处插着一支白翎的羽箭。杀招并没有停止,联珠箭法根本不会给你停歇的时间。人群混乱起来,越青冢扭过头,在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了阿璇。
阿璇根本就是一直在看着他。
明翊也动了起来。按照约定,他只需要奔过去,假意扶住越青冢,稳定住他的身形。阿璇的箭就会紧跟而至,在最短的时间射杀他。越青冢在利箭的紧逼下已经失去重心。“将军。”明翊的手在碰上软甲的瞬间,那一支箭已经呼啸而至。须臾间明翊的手有些颤抖,现在只要稍微稳住越青冢的身形,那个曾经灭亡自己国家的人就会殒命当场。
阿璇已经转身准备离去。“锵!”应声而起的,是明翊腰间的寒魄刀,雪白的刀光一现便将白翎的去势封死。
在刀落下的时刻,明翊看见阿璇转身时绝望的一瞥。
那是万念俱灰的眼神。
杀招却还没有完成。在箭至的同时那伪装成侍卫的杀手已经向越青冢刺出一刀。但那一刀已远不如另一箭神出鬼没,那一箭将杀手的身体钉出。那刀尖刚刚碰上越青冢的软甲。越青冢回过头,却看见利飘雪长身而立,缚龙弓上的弦兀自在不停地颤动。
明翊这才明白,原来阿璇也并没有完全地信任自己,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一切。
侍卫们已经牢牢地护住越青冢。早已在安全之地的国主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闭上眼睛,明白自己再也没有机会除去这个人,而这场殊死的博弈中,恐怕输的人会是自己。
“将军没事吧?”阿月站起身,迎了上去。
“呵呵,没事。”越青冢抚过阿月的头顶,“你已经听说了么?”
“混蛋。”阿月还未答话,连沂已经跟着冲了进来,“这是国主的阴谋。”
“应该怪阿月没有能力演算出这次的变故。”阿月低下头。
“怎么能怪月姑娘呢?”连沂道,“将军。”
“阿月,这是我应得的命运么?”越青冢笑着问了问,轻松泰然的表情仿佛已经将刚才的事完全不放在心上,“连沂,那个叫吕禁的。”
他顿了一下:“他多少救了我。把他叫来,某家要赏赐他。”
“蔺卿家,这下如何是好?”尧宫中,国主仿佛沸锅上的蚂蚁。
“君上少安勿燥。”蔺昀叹息着,“这次并没有留下活口,只要没有授之以柄,越青冢也不敢妄动。”
“那样最好。都是你,要急着杀他。”国主烦躁地摆摆手,走进寝宫,将蔺昀一个人留在大殿之上。蔺昀摇着头,慢慢地消失在殿外。
“将军。”明翊点膝跪地。
“吕禁。”越青冢站起来,“你起来。”他伸手将手中的一个锦折递给明翊。明翊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打开:“谢将军。”
“我明日就会上表君上,将你调离。”越青冢笑了笑,“你本有军功,可惜依尧国的兵制,尚未到封你为将军的地步。”他将眼睛瞥向明翊。
“请将军直言。”明翊说。
“近日大夔皇帝的军队发生叛乱,屡犯我边。”越青冢的手在地图上指了指。“给你五千人马。”他抬起眼睛,看着明翊。“你要明白,这次的冲突完全可以留给边郡的驻兵。”
“啊。”明翊有些意外,“那这次宴会上刺杀将军的……”
“是修罗的人。”越青冢淡淡地说,“他们只是凶器,幕后的那只手才是关键。”他斩灭桌上的一盏青灯,屋中一下暗了不少,“你去吧。”
“你们不是要杀他么?”御天不解。
利飘雪走过去拍拍御天的肩膀:“我们改变主意了。”
“对。”明翊应声道,“这下越青冢虽然没有明说,可恐怕马上也要对付我弟弟了。”“真复杂。”御天摇摇头。
“复杂才好。等到越青冢出手,贵族们很快会陷入窘境,那个时候,就是我的机会。”明翊说。
“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利飘雪笑了笑。
“怎么?你想回衍了?”明翊问他。
“没有。”利飘雪想了想,独自的一个人走了出去。他在偌大的庭院中走动着,看了看楚晚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向前迈动两步,又觉得时间已经晚了,便又退了回来。夜已初凉,他刚刚想到一些问题,突然困扰起他来。
“如果有一天,明翊成为尧国的主人,那么在战场上遇到衍国,他会怎么样呢?自己又为什么要帮助他?难道仅仅因为年少的友谊?”
他想着,发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之前他也想到过这些问题,但都觉得缥缈不可追寻,而现在那些问题就这样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却变得不知所措。
白云苍狗,命运如此般捉摸不定。“也许该回衍国了吧。”他叹息着,夜却真的深了。
十三
黄龙二年。大夔皇权的衰落已经到达极致。大将军颜绩大权独揽,丧失掉白槿以及帝国西南的大部分土地和诸侯的岁贡。皇室的财政已经捉襟见肘,是年五月,颜绩克扣下层北屯营士兵的军饷,最终导致北屯的叛乱。他们脱离皇帝的掌控,在帝国以西的村庄劫掠,一路向东,最后彻底沦为流寇,危及尧国与帝国的交界。
五千人马移动的速度非常之快,不过十日便已经行进到尧国西南的边境。在扎下营帐、和当地的郡长交涉之后,明翊对于他们要面对的敌人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们占据一座已经废弃的城镇。那里的居民已经不堪劫掠四散而逃。经过一个晚上的商讨,很快拟订作战的方案。长途的跋涉让人很容易陷入疲累,明翊揉揉眼睛,向自己的卧榻走去。但在转过身的刹那,他所有的动作突然都冻结下来。
冰冷的箭头钉在自己的颅骨之上,寒魄刀就在不远处的几案之上。但他知道,那支箭的主人绝对能在这样咫尺的距离射杀自己。
黑衣的箭手喘息着:“别动。”“阿璇。”明翊平静地站定。
“你出卖我。”阿璇的瞳孔一缩,手上的箭猛地一紧。
“你也并没有完全相信我。”明翊慢慢地转过身,箭尖直直杵在他的眉心。
“你知不知道。”阿璇咬着牙齿,“作为筹码,这次任务失败后,我已经完全丧失回到修罗的可能,现在他们又在追杀我了。”
“原来是这样。”明翊伸出两根手指想要拨开箭尖,却发现阿璇的手纹丝未动,“也许有办法可以让你以后都不再受追杀。”
“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阿璇恨恨地说着,就在准备松手的时候,明翊伸手闪电般地切在阿璇的脉门上,然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你明不明白?”他大声地说着,“我们之间,难道就只有欠与被欠的关系么?”
“你放开我。”阿璇挣扎着,可是明翊的手却搂得更紧了,“我不许你再离开我,小姒。”
等到那两个字念出来,阿璇彻底地放弃抵抗。一滴清凉的泪从冷血的女箭手眼中流出,“我不是小姒。”她喃喃地念着。
“你是。”明翊在她的耳边低语着,“从今天起,你就是。”
小姒身上一颤——自己的耳朵已经被明翊含在嘴里轻轻逗弄,那种感觉,仿佛一根鹅毛飘进她的心中,痒痒的,酸酸的,让她已经承受不住任何重量的防备被彻底压垮。握箭的手再也承受不了重量,咣当一声,那把弓掉落在大地之上。
“嗯——”小姒呢喃一声,双手忍不住抱向明翊,却在形成拥抱的姿势时停住,微微颤抖,她的双唇被明翊决然地用嘴攫住,深深吮吸……当明翊的双手抚上她的胸前解开纽带的那一刻,小姒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明翊怀里,仿佛坠入梦中,那么多与明翊相守的往事,在梦里一一变幻。
大战进行得异常顺利。在利飘雪于乱军之中射杀敌军的主将之后,叛军很快崩溃。大多数人解下兵器选择投降。明翊打算放掉那些愿意还归夔地、有家小的人,但他们之中大约有一千五百人居然都是孤儿。利飘雪建议明翊将他们收编,作为以后自己的嫡系。那些人都是职业的军人,很快答应明翊的建议。
“太好了。”明翊大喜过望,篝火映红了他的脸。
“不要做得太过明显。”利飘雪提醒他。
“唉,这次没有带上楚晚,安静多了。”御天将头枕在戟上。
“将军,来壶酒吧。”掌管后勤的士兵给明翊提来一壶酒。明翊喝了一口,看向远处的一个少年,从虚邙山下带来的少年,一行大约二十多人,现在有的回家,有的则在大陆上漂泊修行武术,有的已经阵亡,而留下来的,只剩下明翊,利飘雪,御天和那个少年四个人。也许,也应该算上楚晚吧。
“离开虚邙山已经有很久了吧。”他突然说。然后沉浸在欢乐中的年轻人沉默下来。
“是该为我们的身份做些什么了。”明翊慢慢地从怀中掏出那个象征身份的兜銮。三只兜銮凑在一起,红色的焰很快将金属烤得发烫,可是他们的手却一点放下的意思没有,细细地抚摩着上面的铭文。
“我已经知道修罗的总部。”明翊说完,看向御天他们。
御天也看着他:“那还等什么,这件事,本来就和他们有莫大的关系。”“你怎么知道的?”利飘雪问。
“我告诉他的。”阿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明翊的身后,自黑色中慢慢地现出那张精致的脸庞。
“小姒?”御天眼睛闪了一下。
“是我。”阿璇终于认可了那个称呼。
“将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副将发现并非是往临兆的方向行军,即刻从后军赶上去问明翊。
“去胤国。”明翊淡淡地说道,打着马望着前方。
“胤国?”副将大惊,看着不停开拔的队伍,“为何?”
“我是主将。”明翊扭过头,斩钉截铁地看着他。然后,不再理会他的惊诧,独自往前赶去。
“还有多远?”明翊问道。
“快了。”阿璇吸了一口气,“你没有嗅到死亡的气息么?”
山体变得越发的阴沉,在狭窄逼近陡峭的山势之间,秃鹫不停地盘旋,士兵们不住地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和嶙峋的石头。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越过了胤国的边境。
“停下。”阿璇招招手,“再往前去就会被他们发现了。”
“扎营。”明翊命令着。
“我们不能动用这些人。”明翊悄悄地到利飘雪和御天的旁边,“那样越青冢就会知道这件事。”
“那不如棋行险着。”御天在明翊的耳边低喃着。
“不行。”听到明翊的叙述,阿璇断然拒绝,“那样恐怕要赔上我们自己的性命,你们要明白,那里的每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也许我们可以和他们谈一笔生意。”利飘雪灵光一闪。所有的人都看向他,他的脸上却现出一个莫测的笑来。
“这便是煌渊地,我们的总部。”阿璇的眼睛流露出惊恐之色。四个人立在远处,矗立在眼前的山岳强力地压迫着每个人的内心。零乱的洞穴错落分布在半山之处,毫无特别的征兆。但等他们潜入其中,才会发现别有洞天。首尾相连的洞穴玲珑有致,即便是在此生活很久的人,也无法窥得整个洞窟的全貌。
“什么人?”他们的影子刚刚出现在出口的地方,黑衣人就落在大石之上,蹲在那里看着他们。“是我。”阿璇摘下自己的蒙面。
“原来是阿璇。”黑衣人面色一寒,“首领已经等你很久了。”
“嗯。那走吧。”阿璇点点头。
“他们是?”黑衣人看向她身后的御天等人。
“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是规矩。”阿璇瞪住黑衣人。
黑衣人的地位显然不如阿璇:“留下兵器,你们跟我来。”
“我们并没有带兵器。”明翊他们张开双臂,任由黑衣人在自己的身上一阵搜查。
在山体的最深处,居然有这样让人叹为观止的阔达二十丈的洞窟,巨大的铁镬从洞窟的顶上由五根碗口粗的铁链勾垂而下,燃起足以照亮每一个角落的篝火。首领孤独地蜷缩在座位之上,所有的人都和他隔七丈远的距离。两侧数百个黑衣人身着及地的黑袍,从阿璇他们一进来就一刻也未停息地盯住他们。
“阿璇。”首领用手支住头,“你很好。”
“勾代。”阿璇直呼着首领的名讳。勾代的眼眯了起来,盯住阿璇,“你知道规矩,你已失去最后的机会。”
阿璇扫视着周围虎视眈眈的黑衣人,“我知道。”
“那你是选择自裁呢?还是要我们来帮你?”勾代嘿嘿地笑起来。
“我带来三个朋友。”阿璇没有理会勾代,“想出十万金买下你所有的生意。”
勾代一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地笑起来,其余的黑衣人也跟着笑起来。剧烈的笑声在洞窟间回旋碰撞,阿璇转了一圈,扫视过每个黑衣人的脸,她的神情严肃,仿佛刚才的话一点也不值得嘲笑。勾代还在不停地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舌间在齿缝中略微地旋转。阿璇瞳孔紧缩——那是他杀人之前的征兆。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阿璇身后的一个蒙面人挺身而出,“我要买你的命。”
勾代笑得更厉害了,阿璇离他也有七丈远的距离,虽然阿璇是天下无双的箭手,可她的挽弓已经留在“煌渊”的入口。只要他轻轻地动一动手指,堂下的黑衣人就会用最残酷的方法将他们撕成碎片。他实在想不出,他们怎么在弹指间掠过七丈远的距离。
一个闪念间,在所有人都没有动作的时候。阿璇伸手一扬,黑色的绸带从指缝间流出来,她身后的蒙面人迅速地将绸带的顶端扣在阿璇的脚踝之上。与此同时,阿璇的身体自上而下向后绷紧形成弯月的形状。蒙面人的身体凌空而起,经过小幅的旋转,双脚蹬在绸带之上。阿璇的身体,原来可以像竹片一样弯曲成那样巨大的弧度。在蹬点着地的一刹那,阿璇的手腕一动,将弯曲的身体蓄满的能量迸射出去。
谁也没能想到,那最终的兵器却是阿璇和御天本身。柔身为弓,挺身为箭。身体蕴藏的力量,使那七丈远的距离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蒙面的御天在众人的惊讶声中弹射出去,笔直地射向七丈外的勾代。精度和速度与真正的弓箭没有任何的差别,甚至还要更迅猛。勾代并非庸手,可惜在大变之下还未来得及反应,蒙面人的双手已经握住他的身体,然后双脚互蹬在空中一转。
咔嚓。颈骨碎裂的声音。勾代的脑袋歪斜地抵住地面,身体被蒙面人拎起,然后扔在一边。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干净,就连那些杀人如麻的杀手也不由得惊惧。蒙面人摘下面巾,露出一张微黑的坚毅的脸。然后坐在勾代座位下面的台阶上,一言不发地看向七丈外的人群,面无表情。
“他们杀了首领。”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
“杀了他们。”
“杀。”
他们叫嚣着,人群沸腾起来,把阿璇他们围在中央,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率先出手。
“外面有一万的人马。”明翊也摘下蒙面,“你们可以选择和我们同归于尽。”
“什么?”人群中很快有人向洞窟的外面跑去,想要证实他们的话。
群鬼失首,现在掌握主动权的却是明翊他们。
“现在你们的首领死了。”最后一个蒙面人露出一张精致的脸,“我看你们需要重新选择首领,重新寻觅合作伙伴了。”
“难道你要当我们的首领?”黑衣人中有人冷笑道。
“山下果然有很多人马。”一个黑衣人冲进来惊慌道。
“怕什么,来多少杀多少。”有个年长些的声音高声地叫道,“先杀了他们,我们再一起杀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七丈外的那个黑脸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他的身前。站在他面前,死死地盯住他,年长的黑衣人被吓得一退。
杀人的人最怕的却总是死。
“如果阿璇能成为你们的首领,我倒可以答应和你们合作。并且保证一个月内先送五万金作为订金。”见到他们都处于御天的威慑之下,明翊反剪着双手,在黑衣人围成的圈中踱起步来。
“你是谁?”黑衣人中有人问道。
“我乃明翊,尧国未来的君主。”他转过身,昂起了头,箭一样的目光直逼向刚才说话的那个人。
那一刻,王者的威仪油然而生,让人不得不仰视起来。
大军重新开拔。御天却有些气恼:“可惜不能现在就把他们除掉。”
“他们还有价值。”明翊说道,“你刚才可真厉害。”
“是啊。”利飘雪跟着附和道。
“有么?”御天摸摸头。
“有。”阿璇认真地点着头,“像只野兽。”
“我倒和野兽一起长大过。”御天想了想,“我想问,一个月内你到哪儿搞到五万金?”明翊笑了笑,然后侧过头看向利飘雪:“你还记得,那个叫嚣仲谋的人么?”
十日后,尧都临兆。锦衣的年轻人慢慢地走进临兆城中最大的银庄巨源。他不紧不慢地从身上摘下一只玉圭,缓缓地推到傲慢的掌柜眼底。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玉圭,由于长久的佩戴,已让它失去最本色的光华,只是那上面用阴纹篆刻的铭文却愈发清晰。掌柜看到那只玉圭的时候,脸色马上就变了。肥胖的身体马上从椅上一弹而起,毕恭毕敬地站在年轻人的身边:“请公子吩咐。”
“十五万金。”年轻人淡淡地说。
“是。”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大数目,可掌柜的神色不变,“请公子留下府邸的名号,小号五日内备齐。”年轻人站起身,留下那只玉圭。掌柜的捧在手中,马上招呼堂后的堂倌:“不管累死多少匹马,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交到主人手里。”
嚣仲谋伸手握住那块玉圭,突然想起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来,还有,那句誓言:“有一天你需要的时候,拿着我的家徽来找我吧。”曾经某些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个年轻人了,忘记那句誓言,可当那块玉圭重新回到手中的时候,嚣仲谋的鲜血又沸腾起来。
翌日,长长的车队,驮着几十箱的珠宝向临兆的方向进发。
十四
衍国。
“去。”大殿上的国主大手一挥,“你亲自去,将我的儿子接回来。”
“可是……”飞魏看看殿下两旁站立的八位公子,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利炎穹勃然大怒,“你难道没有儿子么?”
“是。“飞魏顿首,年迈的头颅重重地磕在石板之上。
“大哥。已经不能再等了。”大公子的府邸之中,年轻的公子们聚在一起,“眼下如果飘雪回国,将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大公子的脸色阴晴不定,却将眼神看向窗外站立的老人。
“不能再犹豫了。”其中的一个公子站出来,“飞魏一走,正是我们布置的最好机会。”
大公子点点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走后。你要全权负责国主的安危。”飞魏语重心长地握着年轻人的手。
“放心吧,爹。”年轻人点点头。
“跟我走。”飞魏翻身上马,向着遥远的临兆开始自己的征程。
是夜。风起而天色变。
“雪儿。”衍国的行宫之下,国主猛地坐了起来,他的眼神变成空灵的颜色,伸出手慢慢地撩开幔帐,行尸走肉一般地站立起来。
身旁的内监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眼见着那个虚弱的影子走过由窗棱和铜盏交织成的斑驳的影。
尖厉的风吹起他花白的胡须。可是他仿佛已经无法察觉到。
殿外的侍卫都仿佛成为腐朽的木雕,一动不动。
“国……”路过的宫女还未来得及发出叫喊,喉咙已经被割开。
国主渐行渐远,在发白的月光下,终于消失在偏殿的门口。
利飘雪发现,楚晚越来越郁郁寡欢。她常常会把自己关在房间,也不在他的身边撒娇。没事的时候,还会去找阿月,请教很多她以前不想去了解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他忍不住问楚晚。“没什么。”楚晚说,她选择了回避,她的目光变得深邃,“我去问了阿月很多事情。”
“关于什么?”利飘雪问。“我问她我还能和你在一起多长时间。”楚晚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怎么说。”“她告诉我那不可推算。”在利飘雪走过来想要抱住楚晚的时候,楚晚却转过身子,“可我知道,那个时间越来越向我迫近了。”
“别傻了。”利飘雪突然觉得,这样地的说辞已经不会再成为楚晚的安慰。
“你的国家也在蚕食我的故土,不是么?”楚晚的语调变得沉重,一句反问,让利飘雪不知怎么回答。
深夜,失眠的楚晚爬上屋顶,却发现屋顶之上,原来并不止她一个人。御天傻傻地陪着阿月坐在那里。阿月看到楚晚的时候,笑着招呼她过来。越过屋顶的时候,楚晚触碰到那只温暖的大手,突然想起了和御天在荒野之上流亡的生活。而御天,他还记得么?三个人坐成一排的时候,御天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们在谋划很大的事,对不对?”阿月问御天。
“我也不知道。”御天很老实地回答,“我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然后我就可以实现我对你的诺言了。”
“什么诺言?”楚晚显得很好奇。
“御天哥哥曾答应带我游历天下的。”阿月歪着头,俏皮地对楚晚说。“哦,真好。”楚晚有些落寞地说。
御天显然觉察出了那分落寞,“你好像不开心。”
“嗯。”楚晚忽然发现,自己可以不对御天隐藏自己的情感,她抬起头,看着星星,“如果可以,也带上我一起去吧。”她站起来,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回头对御天说。
“别傻了。”她的话撞击了御天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你也对我说别傻了。”楚晚流下眼泪,“有个人也一样地对我说。”
“你不傻,你不傻。”御天有些手足无措。
“笨蛋。”阿月站起来,搂着楚晚让她坐下来。
“你好像永远都在笑。”楚晚把头靠在阿月的肩膀上,“能让我像你一样开心么?”
“笑不代表开心。”听到这句话,阿月的笑容也凝固起来,“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才是最开心的。”
三个人就那样并排坐在月华之下,数着一重重的屋脊。直到最后,仿佛天荒地老一样的最后。
“……也许我一开始就选错了,不应该和君上走得那么近、和那些贵族世家走得那么近。”老者惶惑地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曾经,我和越青冢也走得很近啊。”
那个时候,越青冢以尧国叛将的身份和身为北域刀派长老的蔺昀暗中媾和。最终,越青冢窃得了尧国的天下,蔺昀成为刀派的首领和尧国的上卿。如今,他们却又站在了对立面上,互相利用的关系,始终是这样的脆弱么?老者拷问着自己,别院之中,却有人慢慢地走过来。
“大人。”仆役低着头,将紫色的锦帛递到他的手上。
用金线连缀书成的字体华丽工整。“他怎么来了?”看到落款下面飘逸的名字,老者突然想起了那个在大陆上传说了很久的人。
在那个夜里,三十七张同样的锦书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送到尧国的贵族手中,锦书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久慕阁下尊范,敬请明夜南郊一叙。嚣仲谋谨上。
灰色的马车一路行来,水墨色刚刚在这天地间纷纷洒洒。等蔺昀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是华盖云集。宾客们一下车,便想看一看能和自己一起得到嚣仲谋这样的奇人邀请的会是哪些人。这些贵族,无不自视甚高,等到发现这里的每张面孔都能熟识,他们不禁面面相觑。为了不失贵族的身份,却又不便去交头接耳。然而让他们惊讶的,却是在南郊这样原本空旷的地方不知何时起了一栋优雅的竹舍。竹舍前一拱溪水潺潺而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宾客们都知道嚣仲谋的豪阔,便猜想那竹舍之中,会是何等辉煌的景象。但待到他们进入其中,里面的陈设却极为简陋。只是一张长桌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屋子的顶端。桌下有一方软榻,一个弱冠的童子站在门口,招呼着宾客入座。
见过无数繁华的贵族们觉得嚣仲谋的手笔也不过如此。直到其中的一个宾客耐不住等待的寂寞,站起身走到竹舍的窗边向外眺望,忍不住扶在“竹墙”之上,入手温润清凉,才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宾客们这才发现,那哪儿是什么“竹子”,居然都是翠玉色的翡翠被雕刻衔接成竹子的形状。珠玉在贵族们的眼中,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什。但用翡翠凭空造出一间舍院,倒是他们闻所未闻。
此刻他们才知道嚣仲谋并非浪得虚名,都望眼欲穿地想要见到嚣仲谋其人。但在七十四双眼睛的期望下,嚣仲谋却只是穿着极其简单的布衣缓缓地走出来,微面有髯,不过是普通中年人的模样,但举手言谈间,却挥斥着王侯一样的气息,一点也不输于这些自命出身高贵的人。待到席毕,众宾之长的蔺昀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第一个站出来行礼。
“蔺先生有何事?”嚣仲谋屏退歌舞妓。
“请问嚣先生。”他站直身体,伸出手点指着在场每一个宾客的脸庞,“如此的手笔,请来我们尧国的所有贵族,却为何事?”
“哈哈。”嚣仲谋朗声地笑起来,“蔺先生何必着急,待赏完嚣某准备的节目,再叙不迟。”
“时不我待。”蔺昀道,“嚣先生的气魄,老朽今日已经知晓,我想诸位,也已经知晓。”
众宾客附和,嚣仲谋往堂下一看,众人翘首以盼,都急切地想要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收回眼神,微微一笑,在众宾身前走出几步:“嚣某年轻的时候,曾喜欢累积财富。等到中年的时候,却喜爱游历天下,结交朋友。”
“嚣先生难道是为结交我等前来?”蔺昀转过身子,看向嚣仲谋。
“嚣某游历天下的时候,曾经结识过一个很有趣的朋友,他自称是尧国的世子。”他说完,便又看向众宾的脸色。
宾客却并不那么惊讶,之前尧国的社稷曾遭到毁弃,本来就有很多的世子流亡在外。
“哦?”蔺昀脸色不变,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自称为明翊。”嚣仲谋说着,“我想把他引见给各位。”他突然抚掌拍了起来,等到掌声响毕,一个年轻人戴着金色的面具,将自己的眼睛遮住,穿着剪裁合身的华服施施然走了出来,一直走到蔺昀的面前,盯住他的眼睛停下来。
“我曾记得先主的第七子唤作明翊。”贵族中有人叫了起来。
“既知是我,为何不下堂跪拜。”明翊不再看蔺昀,转过身对着那说话的人。
“先主的子嗣大多流落,你又如何证明?难道仅凭嚣先生的一句话?”蔺昀一语中的。
明翊不说话,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徽标递给蔺昀,然后很快在众人中传阅起来。一名长者颤抖着捧着那记徽标,激动地说着:“这,这是先主随身携带的家徽。”
昔日天武皇帝封诸侯,曾为每个诸侯铸造过一枚徽标。然后杀死所有的工匠,烧毁图纸。由每个诸侯携带,作为秘传之宝代代相传。只是时过境迁,已经有很多人忘记它的存在。
“这是我从我父亲的尸体上拿到的。”明翊低声地说。
“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奏明君上,恢复你身份。”蔺昀缓施一礼,“不过还请世子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不用了。”面具下的年轻人冷冷地说,“我的父亲死在越青冢的手下,而你们所谓的君上不过是他的傀儡。我会恢复我的身份,不过,是用我自己的手段。”
年轻人面对着所有人高声地说着:“我要夺回真正属于我明氏的江山。至于我的面目,有一天,你们终将会看见的。”他说完,屋中的灯光突然一暗,等到人们反应过来,年轻人和嚣仲谋都已经不知去向。仆人们送走宾客,并送上一箱箱的金箔和珠玉作为礼物。至于那间翡翠的雅舍,等他们登上马车,回头望时,那里除了萋萋的荒草,再无他物。一场的繁华,便如梦幻一般飘然无踪。
“连沂也听说那个神秘的世子了么?”越青冢手拈棋子,慢慢地听完连沂的叙述。“原来将军早已知晓。”连沂说道,“这个时候,出现个这个人,却是何目的?”
“他是来搅局的。”越青冢笑道,“他找齐所有的贵族,分明是想要对付我。可惜,这些没用的贵族,联合他们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皇帝又颁布了新法令,想要继续削夺将军的兵权。”连沂继续说。
越青冢的手停在半空之中:“愚蠢,我愈是退让,他们却步步紧逼。”
“密切注意那些握有军权的贵族的动静。”越青冢突然站起身,“必要的时候,我要兵谏国主。”
“如何处置那个世子?”
“哈哈。”越青冢看了看连沂,“一个小小的嚣仲谋,能奈我何?”
“嚣仲谋。”那个时候,还有一个人在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那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他已经念了不下数十遍。
那是蔺昀,他望着堂下满箱的珠光宝气,眉头紧锁。
十五
“什么?”飞魏揪住探马的身体,“你再说一遍。”
“国主病重,已经昏迷了十天了。”探马已经不敢正视飞魏的眼睛。
“混账。怎么不早来禀告?”
“属下已经追了将军七天七夜……”
“临兆。”飞魏想了想,“上马。”他对着人们大声地喝道,“无论如何,要把世子带回衍国。”
“阿月。”越青冢突然问,“依你所见,越某今日胜算几何?”
阿月正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帮越青冢梳理着头发:“阿月只会演算,哪儿有什么见地。”她笑着。
越青冢有些自嘲地笑起来:“阿月的头梳的却越来越好了。”
“我以前就喜欢帮我师父梳头,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习惯。”阿月伸手绾下一个高髻。
“这么多年。”越青冢看向镜中的自己,苍颜已现,“岁月呵。”他叹息着,将羽冠戴在自己的头上。然后,他站起身,迈开大步向门口走去。一片光明,玉阶之下,明翊和连沂跪拜在地,“走吧。”越青冢大手一挥,信步地走过庭院,走出自己的宅邸,向着尧主所在的深宫走去。
“都安排好了么?”蔺昀面如深潭。
“都已经埋伏好了。”一个校尉整束着铠甲,“一百刀斧手,只等越青冢了,只是……”
“讲。”蔺昀转过头看着他。
“只是。”那个校尉凑到蔺昀的耳边,“真的不知会国主么?”
蔺昀沉吟片刻:“你以为,是我一个人定下这次的埋伏么?”
“这次越青冢上书君上,力求变法,要求重新分配贵族手中的土地。难道贵族的力量被削弱得还不够么?所以,今天的计策,是昨天晚上议事一致达成的。”蔺昀说着,拍拍校尉的肩膀,“我先出宫准备,等你的消息。”
白皙的手指在美人的腰身上一弹,美人咯咯一笑,娇羞地缩进国主的怀中。明寇然的手轻解罗衫,柔滑的雪白双肩在他的唇下不住地抖动。美人的双眼盈满春水,几乎要把明寇然的魂魄勾出来溺死。明寇然很快把美人剥成了白羊,自己也不着寸缕……随着明寇然的身体猛地前倾,美人的脖子弯成了天鹅般的弧度,一声似痛苦又似欢喜的叹息,从弧底浮起。美人抬起脚,想要把勾住罗帐的银钩踢开。虽然是晌午刚过的时间,可是国主的兴致好像来得更为猛烈了。
“对了。”国主猛然坐起来,全然不顾正在香榻上娇喘的美人。
“怎么了?”美人咬着国主的耳朵吃吃地说。
“马上是和越青冢议事的时间。”国主面无表情地推开美人,在内监的服侍下起身。可是很快,金属撞击的声音即使是厚重的宫墙也阻隔不住,冲进国主的耳中。浓烈的喊杀和惨叫的声音,让国主的眉毛皱了起来,难以置信的神情:“混账,什么事?”
“不知道。”内监嗫嚅着后退一步。
国主懊恼地甩起衣袖,内监急急又向前一步准备打开寝宫的大门。可是在他的手指刚刚碰上门闩的时刻,巨大的力却从大门之外涌来。在门闩还未脱落的时候,还凝滞着殷红血色的长刀从门缝之中突出,刀尖恰到好处地停在内监的鼻尖,内监瞪大眼睛连尖叫的声音都未发出就如泥巴一样瘫软在地。血色的刀却未停歇,顺势向下一划。木闩被整齐地削成两截。然后,大门被猛地踹开,浴血的将军大步流星地跨过内监的身体站立在国主的眼前。
“你。”国主迟疑着,搜索着这个年轻将军的面容,“吕……”
声音紧接着被一丈的白绫打断,年轻的将军双手交错,身体已经蹿到国主的身后,准确地将白绫缠在国主的脖子上。明寇然的声音和气息都难以发出,他看见越青冢迎面信步而来,床上赤裸的美人尖叫着被一支长矛钉死在榻上。
“这……”勒住脖子的白绫越拉越紧,国主不明所以地瞪着已经凸出的双眼,越青冢却说话了,“我本来想留你一命,可惜你居然想先要了我的性命。”他反剪着双手,有些怜悯地看着国主,“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刺杀的主使者是谁么?可惜……”他摆摆手,转过身去,“某家的命,不是你能拿到的。”
“呃……”明寇然眼前已经发黑,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
“赐你全尸。”越青冢一把揪起内监,“出去布告天下,国主薨。”
内监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明翊的手越收越紧,明寇然,他的弟弟,生命在自己的手中被慢慢地抽干。他的心变得冰冷,又突地跳动得激烈起来,然后是再也不能遏止的疼痛,复仇的道路越来越清晰,可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却越来越让人觉得,生命之重越来越难以承受。
越青冢盯着明寇然的尸体,直到它变成坚硬冷却的形状。才将目光移动到明翊的脸上,杀人之后的年轻人面无表情。越青冢赞许地点点头:“你果然不负我望。”
“将军。”
“你去。”越青冢说道,“告诉贵族们,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君上。”
冗长的回廊,行色匆匆的武士们。御天突然在他明翊的耳边说道,“他是你的弟弟。”
明翊突然立住,转过头看着御天:“也是傀儡。”
午后的长街空旷无人。老人站在漆黑的大门前,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影子在他的身下拉短,消失,然后又重新地伸长。嗒嗒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敲击石块。老人抬起头,缓慢行进的战马之上,年轻骑士的铠甲已经破碎,血色布满周身,狼狈不堪。却依然想要尽力地昂起自己的头颅,支撑自己最后的尊严。等看到老人的时候,骑士的信念决然地倒塌,身体向地面栽倒下去。老人向前虚探一步,将年轻的骑士揽在怀中。
“大人。”骑士睁开眼睛,“越青冢还活着,可是我却要死了。”
“柬之。”蔺昀伸手抚摩着骑士的脸颊,“你……”
“不过。”骑士慢慢地吐着字眼,“他以为,是君上的主意,不会牵连到大人的。”
等捎完最后的口讯,骑士才放下心来享受死亡。蔺昀的脸上写满痛苦,在他这样的年纪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亡,却无法承受一次这样的挫败。漆黑的大门打开来,贵族们罗列在门后,焦虑地看着那个背影。
“现在如何是好?”鲜衣的中年贵族第一个站出来,“国主已经死了,越青冢的人带话,要我们推选新的君上。”
“我们要推举谁?”
“愚蠢,我们推举谁不都只是一个形式么?”中年的贵族厉声呵斥。
“安平君。”蔺昀突然打断他的话,“息怒。”
“如何息怒?”安平君站在大堂中央,对着所有人,“我们的兵权少得可怜,又怎么能和越青冢抗衡?”
“我们随便许个人,算是交代。”旁边的老人说着。
“谁?”蔺昀转过头紧紧地盯着老人。
“我。”熟悉的金色面具,王者降临一样的气息慢慢地分开人群,立在大堂的最中央。
“哈哈哈哈。”蔺昀突然大笑起来,“你是什么东西?”
“混账。”金色面具后面的年轻人转过身对着老人,“我是明翊,也是你们现在唯一能找出的要交代的人。”
“不错,他不但是世子,而且是肯站在我们这边的人。”老人莫测地笑着,环视众人,然后有很多人附和着他笑了起来。
蔺昀这才想起来,这个未被现出真正身份的世子,身后有一个富可敌国的男人。
“你要这个虚名有什么用?越青冢要的人不是你。”安平君奇怪地问。蔺昀现在也知道,和他一样未被完全收买的人,还有一个安平君。
“安平君以为,凭借嚣先生的财力,越青冢的属下也是不可收买的么?”年轻人质问安平君。
这句话如宁静的水面掀起巨浪,那些在前天晚上就收到数十万金的贵族们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志向原来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年轻人的声音陡然一高:“我以百万之巨,已经在越青冢的身边埋下伏线,而你们以为,越青冢杀死了我的弟弟,会放过你们么?”
“你不必危言耸听。”蔺昀轻蔑地说道。
“哈哈。”年轻人笑了起来,“越青冢已经派人去调动临兆卫城的畿辅大军,相信今夜,就有分晓。”
“什么?”听到这样的言论,即便是平日优雅的贵族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透过面具上镂空的花纹,看不清年轻人的眼神:“你说的是真的么?”蔺昀问。
“越青冢不过是要稳住你们。”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踱开步子,“你们以为,你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么?”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大堂之中却又突然沉默下来。
年轻人瘦削的影子慢慢地消失,如同午夜昙花。
“怎么办?”有人问。
人们摇头叹息:“如果真的如他所说,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了。”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我们贸然地出击……”
“这样大胆妄为的举动,的确是越青冢的所为啊。”安平君说道。
“被动。”蔺昀默念着这两个字,老迈的眸子却精光流转不息,“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不管怎么样,派人前往卫城刺探,同时集合在城中我们所掌握的所有人马,如果真的如他刚才所言,我们也只能殊死一搏。”说话的时候,他的手心却沁出滑腻的汗来,他深知越青冢的手段。很多年以前,为了既得的利益,他们曾经一起战斗。而现在,那个可怕的男人,却终于成为自己的敌人。
“越青冢。”蔺昀的手摸向袖中的蝉翼刀,安慰的力量透过掌纹直达内心。
明翊将斗篷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此刻,他还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知道,在他的身后,至少有两拨人紧紧地跟着他。
一拨是属于越青冢,一拨却属于蔺昀的手下。
“愚蠢。”明翊在阴影中冷笑着。身形却在熙攘的人群中不紧不慢地穿梭,身后的人依然亦步亦趋,十双眼睛盯在藏青色的斗篷之上,那只斗篷却面对着城墙不再移动。两拨人都停了下来,各自站好位置。可是等了很久,那只斗篷却一动也不动。在这个时候,时光仿佛不再流淌,一队跟踪者的头领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人慢慢地向斗篷的方向挪动脚步。等到距离接近到恰当的程度,那个手下假装脚下一个蹒跚,猛地撞在斗篷之上。
空空如也。斗篷颓然滑落,露出细木的支架。他们要的人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所踪。
那个时候,明翊已经坐在嚣仲谋的马车之中,在临兆的城中晃悠起来。“谢谢。”明翊撩起阁窗。
“我只是完成我的承诺。”嚣仲谋的手心展开,露出嚣氏的那枚徽记,“你都准备好了么?”
“放心吧。”明翊点点头,“今天先生付出的,有一天我会加倍还给先生。”在喧闹的长街之上,明翊说完最后一句话,很快混进人群,消失不见。“走吧。”嚣仲谋拍拍马车上的枕木,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明翊。”在记忆的最深处,越青冢挖掘着这个名字,连沂已经跪在那里很久了。
“将军。”连沂抬起头,看向越青冢。
“没关系。”越青冢安慰他,“跟丢了也没关系,他们手无兵权。”
“可是蔺昀和安平君他们恐怕已经发现我们在调动卫城的兵马。”连沂不无焦虑。
“那我们就不等卫城的兵马了,傍晚一过就动手。”越青冢说。
“蔺昀手中刀派的人还有贵族们的府兵……”连沂提示着。
“不足为虑,只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就行。”越青冢想了想,“吕禁回来了吗?”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明翊已经穿过大堂,来到越青冢的面前。
十六
明翊走上长街的时候,那队飞骑已经马不停蹄地从身边急掠而过。
“飞魏?”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跟我来。”带着自己的人马急急地从小路包抄过去。
在飞魏的马跑到临兆大街之前,已经累死超过四匹的良驹,可是他不能停止。然而在离越青冢的府邸只有三条街远的距离时,一队人马突然挡住他的去路。
他一勒马缰,险些撞到来人的身上。
“何人挡我去路?”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刀。“飞将军。”来人拍拍他的马身,走到他的身边,“可是去见越将军?”
“嗯?”飞魏依稀记得这个年轻人,经常出现在世子的身侧。
“是你。”他说,“快。”他爬下马身,“带我去见我家世子。”
“利飘雪?”明翊问。“是。”飞魏已经顾不上隐瞒。
“他现在不能见你。”明翊想了想。
“什么?”飞魏眼神一变。
“不过我保证过了今夜,你一定可以见到他。”他转过身。
“为什么?”
“为什么?”明翊走出两步,“因为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让开去路,我直接去找越青冢。”
“飞将军。”明翊的手一招,身后的人马队形突然一变,“莫忘记,这里是在尧国。”
飞魏疑惑地将手停顿在刀柄之上。
明翊慢慢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保证,明天一早你就能看到他。不过今晚。”他冷冷地对身后的侍从说道,“给飞将军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先安顿下来。”
“你!”“将军请。”侍从伸出手。
“利飘雪。”等到飞魏离开,明翊才自言自语道,“你不要怪我,只怪今天你不能不在我的身边。”
火铜盔被重重地砸在桌上,明翊走进来的时候,利飘雪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
“有什么事吗?”他可以看见明翊的脸色有些不安。
“没什么。”明翊摇摇头,“我只是……”他话说了一半,又向周围看了一下。
“御天呢?”明翊突然问。
“他要去把楚晚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利飘雪说道。
“安全?”明翊想了想,“现在,临兆城中哪儿还有安全的地方?”
“他自有办法。”利飘雪笑了笑,“都准备好了么?”
“差不多了。”明翊点点头,“小姒已经出发了。”
“有把握么?”利飘雪有些担心。
“只要修罗的人能够拖延足够的时间,那样就能腾出手来对付越青冢。”明翊说道,“现在,让我们来着手我们该干的事情吧。”
“好。我去安排了。”看着利飘雪的背影,“对不起。”明翊默默地说着这三个字。
阿月扭过头,就看见御天灵巧地转动身子,迅捷地翻进她的寝室。她正要说话,御天已经伸出手指封住她的嘴唇。“嘘。”他说。
“御天哥哥。”阿月低声兴奋地叫出来。
“阿月。”御天说着,“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游历天下。”
“真的么?”阿月的眸子一闪。
“真的。”御天点点头。
“好。”阿月笑着转过身,“御天哥哥在骗我对不对?”阿月的声音变成从未有过的遥远。
御天沉默。
“我知道,这里就要发生很大的事情。”阿月转过身,流转着哀伤的颜色,“你们要对付将军是么?”
“我只想带你远离危险。”御天承认。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御天哥哥。”阿月说,“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可是,将军,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坏人。”
“乱世之中,哪儿有好人和坏人。”御天抚着阿月的头。
“不,始终是有好人和坏人的。”阿月辩驳。
“也许吧。”
“因为星辰早已安排好所有的命运。”阿月叹息着,“可是我想留下来,即使我不能做什么,我也想留在将军的身边。”
“是么?”御天想了想,突然操起床上的被子,不由分说地将阿月的身躯包裹起来。阿月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的声响,御天已经从他的来处,避过所有的哨兵,消失在屋脊之上。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过了很久,一只手轻轻地推开房门:“阿月,请再为我卜之。”越青冢一如既往地走进来。
那一刻,阿月在御天的怀中使劲地挣扎,直到被塞进一辆马车之中。
“楚晚。”阿月看到车厢中那个白色头发的女孩子。
大夔的公主手腕一翻,结印中秘术的咒语已经发动,阿月头脑一昏,便沉沉地睡去。御天有些愧疚地看看阿月,然后毅然驾起马车,向临兆的南郊驶去。路上的景色在楚晚的眼中倒掠,在风声中,在御天的耳边,她问:“我是你们的累赘么?”
御天有些惊讶,晃动着身躯:“利飘雪只是不想你出事。”
“你呢?”楚晚问,“你知道我可以照顾自己。”
“对。”御天说,“可惜,战争始终是男人的事。”
楚晚失落地回到车厢之中,看了看熟睡的阿月。
“你终将会拥有壮阔的命运。”在之前的某一天,阿月转动着星盘,为楚晚卜下一卦。
然后,马车在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找好了今天的地点。
“你要回去么?”楚晚问御天。
御天回头,冲着楚晚笑了一下,他撇撇嘴:“我去把你的小白带过来。”
生命也许就在这样的时刻炽烈如火吧。
黄昏的到来无声无息。隐匿在巷道中的兵马,已经是明翊所能掌握的所有力量。安平君的府邸大门紧闭,里面已经灯火通明,三百府兵束甲待戈,集结在庭院之中。年轻的脸上流淌着生生不息的渴望。安平君端坐在台阶之上,手持长枪,等待着蔺昀的消息。局势瞬息万变,只要越青冢稍有动静,自己就可以马上行动。
弱势的他们,绝对不能先动手,然后授人以柄。
“安平君。”大门之外,有人高声地叫道,“越青冢帐下吕禁求见。”
“嗯?”安平君疑窦刚起。足有七寸厚的大门,在旋风般的寒魄刀下化为乌有。碎裂的木屑簌簌地落下,纷扬之中,年轻人带着刀已经冲了进来。
“什么人?”安平君猛地站起,府兵返身持戈而立。
为首的年轻人向前一步:“奉越将军的命,来取安平君项上人头。”他停了一下,以刀顿地,大喝道,“安平君何在。”
“大胆。”安平君怒不可遏,胆字刚出口,一支羽箭已经凭空而至。安平君的身体稍侧,血花已经绽开在他的肩胛之上。
“保护将军。”身边的护卫扶住受伤的安平君,府兵开始冲上前去。
“给我杀。”明翊挥起寒魄刀。越过人群,远远地看见安平君在护卫之下向宅院的深处走去。主将已去,府兵们很快丧失战斗的意志,在死亡的威胁之下迅速地退却。丢下大片的尸体。
“刚才那一箭真快。”明翊轻松地对利飘雪说。
“已经让人跟上了安平君。”利飘雪厌恶地看了看脚下的尸体,“他已经去找蔺昀了。”
“还在等什么?”安平君气急败坏地按住流血的伤口,“越青冢已经行动了。”白色的眉毛纠结成愁云,蔺昀来回踱步:“难道真的如那个明翊所言?”
“蔺昀,不能再等了。”老人高喝着,不顾家丁的阻拦冲了进来,却看见流血不止的安平君,“安平君。”
安平君摇头叹息。
“越青冢是要各个击破么?”蔺昀握紧拳头,然后冲出屋外。长袖一摆,袖箭火龙一声呼啸钻上天空,那是在临兆城中北域刀派的弟子的集结暗号。而在今夜,除了这个,它还有特殊的含义。在自己府邸整顿兵马的贵族们,终于等到那只火龙的出现,数十支百人构成的府兵迅速向蔺昀的府里游弋。
“卫城的部队果然动了。”在这个过程中,斥候的消息也在这个时候准确无误地送达。
“怎么办?”安平君焦虑地问返回屋中的蔺昀。
蔺昀笑了笑,慢慢地让开身子,然后安平君看到了随斥候一起进来的金色面具的年轻人。
“我的人已经去阻截卫城的兵马了。”年轻人说。
“你要什么?”安平君不解地问。
“王位。”年轻人冷酷地说着。
安平君看向蔺昀,蔺昀无奈地点点头。
很多年以后,尧国的史官还在为那样的一个夜晚津津乐道。尧国的弑武公在那一夜的智勇被描绘得无比详细。他是怎样左右开弓,逼迫贵族们签订城下之盟的细节,成为最经典的传说。然而历史的真相却总是简单得可笑,仅仅三句话,就已经决定了所有的一切。
左卫城距离临兆不过数十里的距离。为了保卫临兆的安全,在临兆城的左右各自修了两所卫城,而右卫城已经在上一次越青冢带兵突入尧都的时候毁灭。左卫城驻军一万。在平日为了防止哗变,临兆城中,除了保卫国主的军队,是不允许卫城的军队接近临兆。而这个时候,国主身死,这样的命令也成为一纸空文。
大军分拨五千,在越青冢的召唤下马不停蹄地赶往主城。
在火把也照不透的密林中,蛰伏的杀手们舔噬着渴血的嘴唇,等待着一次杀戮。三十万金的代价,足以动用修罗所有的杀手,共五百多人。在勾代身死之后,阿璇成为首领,他们都已明白,完成这次任务之后,他们就可以永远地退隐。
冷汗还是忍不住地往外冒,他们要面对足有十倍的敌人。
“我们要求加钱。”一个黑衣人蹲在阿璇的身侧。
在黑暗中阿璇瞪了他一眼。
“没有人告诉我们要对付训练有素的军队。”黑衣人有些自嘲地说,“我真想我有命去花那些钱。”
阿璇想了想:“好。”黑衣人满意地点点头,说出一个价码,然后重新隐匿在黑暗中。
马队依旧在不停地往前奔袭,而死亡的大网已经枕戈待旦。狂奔之中,第二排的骑士猛然看到一个恐怖的景象。第一排并列的五名骑士在奔跑中,他们的头颅居然与身躯骤然别离。五颗大好的头颅,在空中被斩断。血箭喷射的身体依旧被战马驮着往前没命地奔跑。而那些头颅却很快地落在第二排骑士的手中。骑士吓得哇哇乱叫,声音刚刚发出一半,他的头颅也已离开身体。
“停下。”这样恐怖的情形,即使带队的主将不说,后面的人也不敢再往前。仿佛有一道魔鬼的屏障横亘在眼前。可是仔细看过去,黑暗中依旧只有一片的虚空。
“火把。”前军的主将伸手接过递上来的火把。马在自己的身下慢慢地向前移动,他终于看见横在空中的那一根绷直的细丝。如果不是新鲜的血液汇聚成滴,在这样的黑暗中即使有火把的辅助也依旧照不见那诡异的杀机。
“戒备。”前军的主将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刀,伸手向那支细丝砍去。
在五千把刀同时出鞘的时候,密林中的一支箭已经穿越黑暗带着咏不尽的苍茫钻进前军主将的咽喉。火把掉落在地上,烘烤着流动的鲜血。
“嘿嘿嘿嘿。”干笑的声音此起彼伏。
“什么人?”中军的主将在士兵的簇拥中大喝着稳定军心。
“杀人的人。”黑衣的女箭手率先凌空而起,在月华之下,仿佛来自地狱的死灵,森森的箭牙,自上而下,暴雨一样地砸了下来。
“将军。”当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连沂已经匆忙地冲了进来。“蔺昀已经先我们一步,带着贵族们的府兵和自己掌握的北域刀派的人马向将军府杀了过来。”
“嗯?”越青冢抬起头,仿佛永远处变不惊的石刻,“也好,他们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们的。”
“可是,卫城的兵马……”“等不了了。”越青冢站起身,“集合所有的缇骑和步兵。他们到哪儿了?”
“已经在内城之北了。”连沂焦急地说。
“蔺昀。”越青冢冷冷地念着这个名字,“今日我要将我赐予你的一切统统收回。”他站起身,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你看到阿月了么?”
阿月依旧在沉睡之中,秘术的力量还没有完全退去。楚晚用手枕在车窗之上,可是窗外除了一片漆黑,别无其他。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到来自黑暗中无形的力量已经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秘术。”楚晚的脑海中马上浮起这两个字眼。
“是谁?”楚晚毫不示弱地冲下马车,对着空旷的黑暗大声地叫着。
突然腾起数十支火把将楚晚包围在中间。
“你们是谁?”楚晚迟疑地看着来人们。
火光下,为首的人净面微髯,穿着宽大的袖袍,却说不出的消瘦憔悴,他单膝跪在楚晚的面前,吓得楚晚后退一步。而那个人却并不以为意。“公主。”他抬起头,眼中仿佛有闪烁不定的泪光,“臣下们找你很久了。”
十七
临兆城中的宵禁从傍晚已经开始。尧国的缇骑此刻已经从大将军的府邸前出发,疾速奔袭。狭窄的街道上充斥着杀气,月华铺满的地面很快被黑色的阴影笼罩。北面,正有敌来。安平君顾不上包扎伤口,一马当先行在队列的最前面。府兵们虽然抵不过正规军的严整,可是行进间依然有模有样。
远处,马蹄声隆隆地震撼着大地,明亮的铠甲在月光下闪耀。
安平君拔出长刀,振臂高呼:“给我杀。”
“杀。”人们跟着呼喊起来。两股激流很快交织在一起,临兆的天空,一下子变成浑浊的颜色。
越青冢不紧不慢地坐在案前,运筹帷幄的大将之风,远比堂下的连沂来得潇洒。“将军,已经找过了,不见阿月姑娘。”连沂说。
“她能去哪儿呢?”越青冢的心神稍微一乱,“卫城的人来消息没?”“还没有。”连沂回道。
“不应该啊。”越青冢疑惑着。
“他们来不了了。”一个声音从厅堂的外面传了过来。
越青冢抬起头,年轻人的腿刚刚迈过门槛:“吕禁?”
安平君提刀而立,伤口撕裂,可是已经顾不上许多,毕竟这样的战斗关乎今后自己的爵位。可是高下立判,府兵们毕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杀戮,无法抗衡缇骑的冲锋,很快在血光中显出退弱的态势。倒是蔺昀手下刀派的刀手,异常勇猛。这些人平日都不过是普通的市民农户,但在战斗的时刻却不逊于一般的战士。
“不行啊。”安平君找到蔺昀。蔺昀的蝉翼刀忽隐忽现,已经蘸满鲜血。“现在已经骑虎难下。”蔺昀厉声地喝道。
“他们还有援兵。”安平君急切地说道。
远处,一支大戟在月光下闪动。在御天的身后,数百人从长街的一端冲刺过来。缇骑的首领认得那杆大戟,提马迎面而上:“你们来得正好。”
“嗯。”那个字刚吐出来,大戟便迎风而至。
“你干什么?”首领的头一缩。
“给我杀。”士兵很快地从御天的身后向缇骑包抄而上。
“是我们的援兵。”蔺昀嘿嘿地笑起来,看来那个叫明翊的所言非虚,他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诺言。
“应该是明翊。”年轻人的旁边还有一个白色头发的年轻人,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
“大胆。”已经感到事情不对的连沂将腰刀抽出一半,护住越青冢。
这个世界上仿佛已不再有什么事情能让越青冢动容,他只是有一些的怅然:“我突然记得你了。”
哀皇帝四年春,在尧都临兆的深宫,年少的世子曾经在被黑衣北豹魂救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明翊,你最好记得。”
回忆柔如青荇,经不起岁月的纠缠,转眼之间,仇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你最好记起来。”明翊咬着牙。
“将军。”连沂扭过头看着越青冢。
越青冢伸手制止连沂,“那么,你想怎么样?”
“为灭国之恨。”明翊向前一步。
“尧国依然在。”越青冢说。
“却不为我明氏在。”明翊说道。
“来人。”连沂对着屋外大叫。
“哪里还有人?”明翊嘲弄地看着越青冢,“所有人都去对付蔺昀他们,而留下来的人,”他停了一下,“你以为,我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来?”
“你是来杀我的?”越青冢问,“我记得你救过我。”
“那不过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
“我本该怀疑你。”越青冢叹息着,“我说过,你这样的人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一样。那么,卫城的人马……”
“他们来的时候,我想,”明翊说,“你已经死了。”他往前探出一步,“来吧,越青冢,来与我一战。”
“你敢。”连沂拔出刀,然后很快被白发年轻人的箭盯住。
“连沂。”越青冢喝道,“你退下。”他挽起袖子,九尺四寸长的斩马刀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手腕正切——这是武士决斗的古老礼节,“请。”
“好。”寒魄刀一声清吟。
连沂和利飘雪不由自主地退开,沸腾的杀气从清亮的刀光中倾泻出来,屋外的天空在那个时候突地一暗。星云流转,很多年以前的事情,恍若隔世,顷刻降临。
“退。”黑衣的女箭手在人群中发出一声呼哨。那些刚才还在疯狂杀戮的杀手,转眼之间便抛开同伴,抛开一切,不顾一切地各自退去。即使镔刺已经抵达身前士兵的小腹,在听到退去的命令后,也生生地撤回。他们像是蝙蝠一样地腾起,配合身上的黑衣,很快融入黑沉沉的夜。
仿如一场噩梦。但黑衣人们抛下的尸体和士兵们的尸体,彰显出所有的残酷。便如他们的名字一样,修罗,所到之处,皆为修罗。
士兵们还欲追击,中军的主将制止住士兵们的行动,重新翻身上马,焦虑地看向临兆的方向:“不要管他们,快去临兆。”
在卫城的军队消失后不久,黑衣人们背着白色的尸袋,在堆积的尸体中寻找自己的同伴。
“二百七十七。”黑衣人在阿璇耳边说出一个数字。
“嗯。”阿璇点点头,“每个一千金。”说完,她已不再停留,将马从密林中牵出,也往临兆的方向奔去。
蔺昀在人群中准确地翻身,来到御天的面前:“是明翊的人么?”在斩杀一个人的空隙,他贴着御天的后背问。
御天回头看了一眼蔺昀,没有说话。
“你去告诉他。”蔺昀奋力格开迎面而来的兵器,“今日如果能战胜越青冢,他便会是这临兆的主人。”
在长刀相击的第七个瞬间,越青冢的心底已经发出最悲切的叹息。岁月果然是个可怕的东西,如果能年轻十岁,哪怕五岁,自己也不会在短短的第七刀就觉得双臂发沉。而对面的那张脸,他正值壮年,但身为局外人的连沂,不能明白越青冢的苦衷。在他看来,越青冢的刀法刚猛霸道,已经逼得明翊节节后退。在十七刀的时候,明翊已经退到了墙角。利用斩马刀刀身长的优势,越青冢大喝一声,流畅的刀光自上而下,力劈出来。
那几乎是无坚不摧的一刀,锋芒毕露,让明翊也不能正面迎击。他侧过身子,任刀刃在墙面上划开深刻的痕。然而越青冢的手腕一转,在空中生生地将劲力变向,刀身一转,贴着明翊身侧的方向横划而过。避无可避的一刀,寒魄刀却早已无声无息地贴着斩马刀与明翊身体的空隙插了进来。越青冢的另一只手也握在刀上,发力推出,明翊的身体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三圈,后退三步,才堪堪站稳。
“好。”连沂击掌道。
明翊的身子重新挺直。
“你很好。”越青冢有些喘息。
“该我了。”避开斩马刀最具攻势的一轮攻击,寒魄刀早已蓄势待发。寒魄刀不再和越青冢的刀身相碰,每一次快到撞到的时刻,那一刀马上变为虚招,再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直逼而来。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越青冢的喘息越来越浓重。而那个时刻,寒魄刀的气势也已经发生了变化,变得如他的斩马刀一样招招刚劲。
在如同斩马刀一样力劈而下的时刻,越青冢举刀相抗,突然腰身一沉,单膝跪在地上。
“将军。”连沂想要冲过去,却再次被那支箭盯住。
利飘雪明白,越青冢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阿月悠悠醒转过来发现身处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之中。她走出马车,身边已经没有了楚晚的踪迹。她顾不上细想这发生的一切,抬起头看向天空漫天的星辰。
璀璨的星河,有一颗星辰,正慢慢地暗淡下去。
“将军。”阿月的双手握在一起。
当的一声,在两人第五十七次相交的时候,越青冢再也握不住斩马刀,脱手飞出。在刀身落地的时候,乱之麾却依然没有停滞。寒魄刀旋转的刀光,已经迫在眉睫。
“噗”的一声,是刀身进入身体摩擦的响声。
越青冢眼睁睁地看着连沂的身影在刀光中被搅得支离破碎,那时候,利飘雪的箭已经射出。越青冢伸出手掌,任由那一支箭穿过,也不允许连沂再受到任何的伤害。疼痛也已然没有意义。“连沂。”越青冢抚过那张脸庞。曾经跟随自己见证自己命运起落的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中,永远地闭上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
明翊停下来,咀嚼胜利的苦涩。
越青冢放下还带着暖意的尸体,站了起来,然后又闭上眼睛,“越某的人头在此。”他大喝着,突然又睁开眼睛,“何不来取?”
刀光再起。
嘭,轻微破裂的声音,阿月的心在那一刻碎掉了。
乱治二年七月初三,夔朝末年最传奇的武将魂断临兆,杀死他的人便是未来的尧弑武公。后来弑武公收殓越青冢的尸身,厚葬之。民间都传说虽然弑武公与越青冢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在他内心的深处,却也与越青冢惺惺相惜。
那天晚上,寒魄刀割下越青冢的人头,挂在“明”字大旗的最高处,随后越青冢的死讯在临兆的城中飞快地传递。
所有的兵士在见到越青冢人头的一刻偃息。支撑那些士族武将们所有理想的那个人死掉后,战斗的渴望就这样无声消弭掉了。
黄龙二年七月初四,在贵族们见到未来尧弑武公真面目时,都大为惊讶。
在嚣仲谋的帮助下,明翊一面承诺贵族们将重新得势,一面又极力安抚武将,表明他们不会丧失掉自己的既得地位。越青冢的身死,已经让武将们感到无力,也让贵族们感到惊恐。八月初,新主登位,是为弑武公。新主即位以后,马上封嚣仲谋为上卿。不久,便毁弃和贵族们的盟约,大肆剪除贵族的力量,而扶植新的武将。在贵族们大为恼火的时刻,尧国的军权已经重新掌握在弑武公的手中。尧国的变故让天下震恐,乱世的野心家们刚开始庆幸少了越青冢这样的悍敌,却又发现多了一个更加崇尚武力的尧君。
而在那样的时刻,乱世的年简,已经不知不觉地翻阅过三年的岁月。
十八
树林的阴影中,除了一驾马车和沉默的阿月以外,哪里还有楚晚的影子?
“楚晚呢?”利飘雪急急问道。
阿月摇着头,将手中的帛书递给他。
“余自往白槿凭吊吾兄,不日自会与你们再见,勿念。晚留字。”
“混蛋。”利飘雪将帛书扔给御天,“我要去找她。”
“她会没事的。”阿月突然开口。
“阿月。”御天的心也乱了起来,“我……”
“将军死了么?”阿月仰起脸,还没有得到答案,她又将脸埋了下去,等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一如从前般温暖,“那么御天哥哥,你带我去游历天下吧。”
“好。”御天点点头,却将手中的帛书握得更紧了。
“我要去找她。”一回到临兆的馆舍中,利飘雪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都怪我,这段时间,疏忽了她。”他说着,急切地收拾自己的行装。
“我和你一起走。”御天站起来。
利飘雪抬起头,“反正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御天耸耸肩,“我帮你找她。”他又看看阿月,“正好带阿月去白槿看看。”
“好呀。”阿月跳起来。“嗯。”利飘雪又重新忙碌。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两个人一同沉默。“阿月。”御天突然走到阿月的身边,“你真的不为那个人的死难过么?”
“阿月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阿月静下来,“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可以照顾阿月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御天问。
“那阿月就是一个人啦。”阿月丝毫不为这个假设动容。
“你刚才说楚晚会没事?”御天问。
“原来你是关心她的。”阿月说。御天摆摆头,“我只是在想,她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地走掉。”
“呵呵。”阿月笑了笑,“她会没事,而且有一天她出来,说不定,会吓你一跳。”
“你不能去。”在尧宫中与明翊告别的时,明翊身上王者一样雍容的气度已经让御天觉得,那个可以随时和自己调笑的明翊已经消失了。
“为什么?”利飘雪跳起来。
“因为有个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个上午了。”明翊神色凝重。
“谁?”利飘雪挑起眉毛。
沉重的门缓缓打开,来人单膝跪拜在利飘雪的面前:“世子。”
“飞魏将军?”利飘雪疑惑地看着来人。
“尧国的形势居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飞魏来不及叹息,“世子,你必须跟我回去。”在尧国的驿馆之中,他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躁,“国内的情形,已是千钧一发,危在旦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利飘雪坐在飞魏的对面,此刻的心却还系在楚晚的身上。“世子这几年不在国内,你的几个哥哥早就在暗中培植势力。而现在,国主病重,世子再不回去,恐怕……”飞魏咂着嘴唇。
“什么?”利飘雪腾地站起来,“父亲他……”他想了想又坐了下来,“可是……”
“世子!”飞魏突然从榻上站起来,马上又跪在地上。
“飞将军。”利飘雪伸手端住飞魏的双肘。
“此刻,国家危亡,都系于世子一身,世子千万不能优柔寡断啊。”飞魏抬起头,已是老泪纵横。
利飘雪沮丧地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御天抱住双手:“你不能去了么?”利飘雪点点头。
“你要回国。”明翊也猜得了大概,“发生什么事了?”
“我今天便会动身。”利飘雪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快?”明翊觉得难以置信。“那楚晚呢?”御天问。
利飘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不如我帮你去找她。”御天说。
“你还是去衍国吧。”明翊拍拍御天的肩膀,“他一定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也许你可以帮上忙。”
“你呢?”御天反问道。
“尧国的大局还未稳定,他不能离开。否则不就前功尽弃了么?”利飘雪替他回答,“我的确遇上了棘手的事情。”随后,他又替自己打打气,“不过,我应该处理得来。等我做完这些,我要亲自去找楚晚。”
“那个时候,你还找得到她吗?”御天大声说。
“可是……”利飘雪迟疑着。
“你不要再难为他了。”明翊插话道,“楚晚可以再找,可是我想他遇到的事情,如果错过了,就不再有回头的机会了。”他说着,突然从斜挎在利飘雪身后的箭壶中取出两支箭来,“不论你们遇到什么事情,只要我见到这支断箭,便会倾力帮助你们。”
羽箭抛在半空之中,被白亮的刀光准确地砍为四截。明翊弯下身,行出大陆上流传的武士的最高礼节:“除却此誓,无以言报。”
经过战火的洗礼,城市变得破败而接近腐朽。偌大的城市,却容不下任何的生灵。在残破的垣壁跟前,楚晚站在那里接受群臣的朝拜。
“臣乃伊宋。”为首的干瘦的中年人仰起头,“曾经是哀皇帝座下的平章事,主持过诸侯朝觐的典礼。”说到朝觐的时候,他的眼中掠过激动的光芒,毕竟,那是哀皇帝在位时最辉煌的岁月。
楚晚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群臣们一一地介绍自己。“我们这些人,抛弃家人荣誉生命,只为完成哀皇帝的遗愿。”伊宋再拜。
“哥哥。”楚晚的目光飘向天际,想要去触碰那遥不可及的回忆。
“哀皇帝要我们找到公主,并终生侍奉公主。”伊宋看向楚晚。“这里是哪儿?”楚晚看看周围。
“宛城。”伊宋回道。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楚晚踢了踢脚下石块。
“公主可知道颜绩?”伊宋问。“大将军颜绩?”楚晚反问。
伊宋点点头:“颜绩这个逆贼,不久前已在邺城杀掉幼主,毁弃楚氏的社稷,自立为王。妄想与诸侯并列。”
“这么说。”楚晚凄惨地一笑,“我楚氏的江山已被彻底地瓜分了?”
“公主恕罪。”伊宋再次跪下,“臣等无能,只能率忠于楚氏的不足七千人马夜出邺城,奔宛城。半个月前臣得到公主的消息便不顾一切地率人寻找。但不料找到公主,宛城也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逆贼。”楚晚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股杀气,“你们记着,”大夔的公主突然昂起头,“我以我楚氏的声名起誓,总有一天,要重新拿回我们楚氏失去的东西。”
群臣震惊地抬起头。那一刻,大夔的最后一个公主沐浴在金色阳光下,变得神圣而不可冒犯。而史家们也会记得,在乱世的最后时刻,楚氏也拥有一个像男子一样英武的公主,捍卫着楚氏最后的荣誉。
拖着缓慢地步子,明翊慢慢地走进深宫。分别的时刻一定要短暂,以免留下过多的苦痛。他摸摸怀中的断箭,又看看这四面的华丽,多少年梦回的地方,现在终于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自己应该是觉得快乐,可是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么就应该是寂寞,无人可以分享胜利的寂寞。
“公子的朋友呢?”嚣仲谋不知何时闯了进来。
“嗯?”明翊抬起头,“嚣先生,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嚣仲谋脸色突地一变,“公子为何不留下他们?”
“留下?”明翊独坐在王座之上,“嚣先生是什么意思?”
“其中有一个人是南衍的世子,公子为何不留下他,以为质子?”嚣仲谋淡淡地说。
“什么?”明翊腾身站起,“嚣先生,”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你可知道,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
“嚣某是生意人,不明白朋友的含义。”嚣仲谋不加理会,白了明翊一眼,“公子也最好不要明白得好。”
“嗯?”明翊手上的青筋暴露。
“难道公子的志向只在尧国?”嚣仲谋步步为营,明翊没有说话。
“公子的志向若只在尧国,那就是嚣某多虑了。”
“我若志在天下呢?”明翊重新坐了下去。
“志在天下,那就应该留下你的朋友,以为质子,钳制南衍,而共谋天下。”他停顿了一下,“再说,公子的那些朋友,哪一个又是池中之物?有一天,难保不会成为公子的敌人。”
“住口。”明翊喝止住他。
“公子。”阿璇突然地跑了进来。“阿璇?”明翊站起来。
“刚才有队兵马出城,好像是奔御天他们去的。”阿璇急切地说道。
“嚣仲谋!”明翊扭过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带着阿璇拂袖而去,却留下嚣仲谋一人在孤零零的大殿上,突然大笑起来。
荒原之上车辚马萧,一队精悍的人马从临兆出发,直奔衍都韶州。自从挥别明翊之后,他们就不再有话。阿月坐在御天的怀中,看着他的手不住地在马鬃之上摩擦。
“天哥哥是在想楚晚,还是刚才的那个公子?”阿月倒仰着头,看着御天。
他扭过头,看着利飘雪,同样的满腹心事。“我还是去帮你找楚晚吧。”御天说着。
利飘雪也看看他,“公子不可。”飞魏插话,“此行还有很多需要公子帮助的地方。”
“可是楚晚?”御天欲言又止。
“跟我回南衍吧。”利飘雪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不想大家一个个分开,而这一次,我也怕我真的应付不来。”
“将军。”随行的护卫叫道,“有人。”
“嗯?”飞魏掉转马身,极尽的远处,荒原的尽头,正有一队人马平掠而来,“是尧人。”
“明翊?”利飘雪也掉过身。
“公子们留步。”远远的,为首的将军已经对着他们喊起话来。
“戒备。”飞魏突然命令道。护卫们抽出怀中的佩刀。
“公子们留步。”待行到跟前,为首的将军翻身下马,跪拜在地,他身后的数百人的小队,马上呈半月形展开,将他们围在中央,“我们奉……”
“住口。”那两骑的速度疾若闪电,在那员将军还没有说下去的时候,明翊已经翻身下马,将他踢翻在地。
“明翊,你这是?”利飘雪不解。
“我……”明翊显得有些尴尬,然后他才像想起什么一样,“我是来再送送你们的,还有……”身后的阿璇将一个锦盒递上,“我还有礼物没有送给你们呢。”
“公子。”那个将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明翊狠狠地瞪了回去。
利飘雪伸出手,将盒子接过的时候,明翊突然伸出手,搭在了利飘雪的手上,他们俩回头看了看御天,御天策马而前,也同样地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终于搭在了一起,如同很多年以前的少年时光一样。他们铭记着共同的誓言,黄昏将至,他们的影子随着西沉的落日的余晖一起,镌刻在天地之间,成为不朽的传奇。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依然能看见远山之上,那个策马而立的孤独的影子,一直目送着他们,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却依然立在那里。
“刚才他们是想对付公子。”行到很远,飞魏突然地说。
“住口。”利飘雪呵止住他,向远处的那个影子投去最后的一瞥。
十九
在尧国的变故让天下的诸侯们莫不为之惊讶的时候,那一队短小精悍的人马正急切地想要穿过尧国以及夔地,护送着已经有很多年未曾归国的衍世子,秘密回到衍都韶州。
一旦出了尧国的地界,阿月对所有的事物便都保持新奇的姿态。虽然很多年以前,她就曾随着越青冢前往过白槿,见识过大陆最繁华的都市,但还是缠着御天给她不停地介绍。就这样慢慢地来到韶州,御天却变得沉默寡言。
“你怎么了?”阿月问。
“没什么?”触景生情,御天突然想起来,有那样一段逃亡的岁月,他曾经带着一个人来到过韶州。可是楚晚,她现在又在哪儿呢?
“我本来应该尽地主之谊。”利飘雪觉得有些抱歉,“可是现在,我必须去宫中见我的父亲。”
“没关系。”御天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
“可是我是第一次呀。”阿月说。
“我先安排你们住下来。”利飘雪说道,“等我处理好事情,再来找你们。”“嗯。”御天点点头。
他们用最秘密的方式进入韶州的地界,可是即使如此,远处的阴影之下,依然有人跟住了他们。
“他回来了么?”年轻的贵族看着窗外。
“是的。”灰色斗篷下的声音干涩。
“我的弟弟们都来了么?”年轻的贵族转过头。
“已经在大堂等候很长时间了。”旁边的侍者垂首道。
宽阔的大堂中,用的是杉木镶嵌着锆石的家具,极尽奢华。堂下的八个年轻人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坐在最上首的不住用手敲击着冰凉的锆石,显得百无聊赖。
“等了很久了吧。”内堂的年轻人走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大哥。你在做什么呢?”最上首的公子撇撇嘴。
“他回来了。”年轻的贵族说。
“嗯?”八个人的脸上都狐疑起来。
“是飞魏通知他的。”年轻的贵族说。
“这个老家伙。”堂下看起来最稚嫩的公子恨恨道。
“怎么办?大哥。”为首的公子问道。
“无妨。”年轻的贵族摆摆手,“茅大师。”他说着,灰色斗篷的身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是秘道士?”为首的公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茅大师不以为意,在斗篷中颔首:“茅歧烨见过诸位公子。”
在关于衍淳秀公的记载中,除了对他容貌俊美的褒奖,更多讲述的还是他为何会以利炎穹第四子的身份成为衍世子。淳秀公的母亲康泠,是利炎穹最宠爱的妃子。康泠的美貌和贤淑,早就被赞誉为南衍的第一美人。据说利炎穹对她的爱慕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康泠也在生下利飘雪的第四个年头撒手而去,让利炎穹心痛不已。据说是妃子争宠,有人联络秘道的术士加害康泠,利炎穹为此镇压秘道,而在衍国昌盛已有百年的秘道,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随着利飘雪长大,眉目间居然与康泠格外相似。这也直接导致利飘雪不以长子的身份却得到储位。史家对利炎穹的做法,却深觉不妥,以为乱了长幼卑序,也为日后衍国公子的争斗埋下祸根。
可惜此刻的利炎穹却不能知晓日后史家的评述,他静静地躺在榻上,此刻已是五谷不进,昏迷了整整七天。利飘雪见到父亲的时候,十分哀痛。他还记得,父亲昔日送别他离南衍而向虚邙山的时刻,握住自己的手,惜别之情溢于言表。他现在才明白,父亲并不想他离开自己,只是为了保护他,远离宫廷的争斗,才送他离去。这么多年,在无法相见的岁月里,父亲一直在帮助自己剪除那些反对自己的人。而到今天,当他的儿子长大成人,他却只能躺在那里,任凭利飘雪呼喊,不见醒转。
他握住那只宽大的手掌,直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依旧不理会内监的劝慰,独自一人在那里守候。直到飞魏走了进来,也不敢去惊扰利飘雪。
他将父亲的手掌轻抚过自己的白发、脸庞,然后盯着那张面无血色的脸颊久久地沉默。
“世子。”飞魏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很长的时间。
利飘雪转过头,“飞将军。”他的声音已经变形。
“世子节哀,君上他会没事的。”飞魏走过去。
“飞将军不必安慰我,我已经问过御医。”利飘雪闭上眼睛,不愿意去想。
“世子既然知道,那么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我不想去管。”利飘雪打断他的话,“他们想要这个位置,就给他们好了,我只想在最后能陪着父亲。”
飞魏跪了下来:“可是君上昏迷之前,曾经握住老臣的手,叮咛不下数十遍,一定要老臣帮助公子继承衍国的王位。”
“是么?”利飘雪漠然地说着,“那些人是我的兄弟,谁掌握衍国的未来不都是一样的么?”
“难道世子要让君上的愿望落空么?”飞魏跪在地上,恳切地说道。
“我很累了,你暂且退下吧。”利飘雪摆摆手。“世子。”飞魏再拜。
“你容我想一想。”利飘雪不好再拂飞魏的意。飞魏只能无奈地告退。等他走出殿外,那里已经有一个年轻的将军等候多时了。
“父亲。”年轻的将军迎了上去。
“形势不利啊。”飞魏摇着头,“世子无心面对大公子的威胁。”
“什么?”年轻的将军不敢相信,“大公子数年来已经笼络了无数的人心,等的可就是今天。”
“以我们的势力,你以为如何?”飞魏边行边问。
年轻的将军摇着头。
“外界散布谣言,说世子已经失踪,满以为这回世子回来能够重新收拾失掉的人心,却没想到,世子对衍君的位置却毫不为意,这让那些观望的人如何能依附过来?”飞魏忧虑地说着。
“既然这样,父亲,不如我们……”年轻的将军说。
“住口。”飞魏突然停下来,厉声制止他,“昔日君上待我如同挚友,待你若亲子,你怎能萌生这样的想法?”
年轻的将军低下头,“孩儿知错了。”
“罢了。”飞魏叹息着,“你也是为我飞家着想,可是……”他扶了扶自己的盔甲,“飞云听令。”
“属下在。”飞云顿首。
“速去调兵,伺机而动。”飞魏抬起头,看向浩渺的天空,“我想韶州的夜空,从此不会再有这样的宁静了。”
到第三个夜。在韶州最豪华的驿馆里,直到星野空阔的时候,阿月依旧爬在窗台之上,迷恋地看着天空的一切。
“你在看什么呢?”御天也跟着她爬到了窗台上。
“嘘。”阿月将手放在唇边,怕他惊扰了夜空的宁静,“在临兆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看,那时,将军也这样问我。”
“越青冢。”御天皱皱眉头。“嗯。”阿月想了想,“在没有御天哥哥的时候,是将军一直陪着阿月的。”
“对不起。”御天说。“为什么要对不起?”阿月说着,“我虽然时常会想起将军,可是,”她突然张开双臂,“我只是这个乱世的观察者,而这所有的一切恩怨,都始终和我无关。”
“那样真好。”御天羡慕地说。
“御天哥哥也可以的。”阿月调皮地说。
“是么?”御天动了动眼皮。
“可阿月知道,御天哥哥要走的路,始终是和阿月不同的。”阿月有些怅然。
“嘘。”现在临到御天来制止阿月的声音。
“怎么了?”阿月伏下头,看着窗外。
“你在这儿等我。”御天说完,突然一个翻身钻出窗外,很快蹿到了房脊之上。阿月终于看见,在盈月之下、远处的房脊之上,正有几条淡淡的影子,鬼魅一般地浮动在夜空底下。而御天的身法,虽然跟他们相比略显笨拙,可是几个纵身,却也恰到好处地跟上。
“原来韶州的天空并不比临兆来得安静。”阿月想了想,却一点也不为御天担心,关上窗户,走到床上呼呼大睡去了。
御天的跟踪却显然一点也不轻松,在刚才谈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他们。他只是觉得其中的一条影子有些许的熟悉。灰色的斗篷,干枯的躯干。在上一次来韶州的时刻,他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那一次,他带走了黑衣叶雅颜的生命。
只是凭借着那一丝熟悉的味道,已经趋使着他的身体跟着动了起来。那几条影子忽隐忽现,不知不觉,御天已经跟随着他们来到衍国的深宫。
在最别致的一栋建筑跟前,那几条影子倏地一分,原来有四个人,他们分别占据四座合围住一片空旷的建筑,端坐在琉璃瓦片之上,仰起头将自己的脸暴露在白茫茫的月色之下。他们伸出手,合拢再分开摊在身体的两侧,突然月华失去它应有的光彩。隐约的气晕从四人组成的结界中扩散开,在屋脊之上逶迤而行。
即使趴在暗影之中,也躲不过气晕的侦察。御天就势将自己的身体展开,顺着光滑的琉璃溜到廊檐之处,然后倒挂其上。
那四个人交换眼色,相互点头致意,秘术已然发动。
因为过于疲累和伤悲,直到很晚利飘雪才慢慢地趴在昏迷的国主身边睡去。可是很快,一个声音慢慢地钻进他的耳朵,经久不能散去。
那个声音久违的熟悉:“雪儿。”
“母亲。”利飘雪猛地惊醒过来,四面的宫灯通明,除了昏昏沉沉的内监,再无其他。
“雪儿。”他猛地转过头,想要寻找声音的来处,然后,镂花的阁窗被无形的手慢慢地打开。窗外,母亲的音容涉过这许多年的思念,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雪儿。”
“母亲。”利飘雪喃喃地念着。母亲却转过身,慢慢地远了。
“不要再离开孩儿。”利飘雪说着,身影一动,已经跟了过去。
“世子。”看到猛然跃出窗外的利飘雪,侍卫们都大为惊讶。
“站住。”利飘雪制止住他们,然后只身一人穿过殿外的空地,向偏殿天井内走了过去。
“世子来了。”侍卫悄声对偏殿的侍卫长说。
“住口。”侍卫长喝道,“难道你们忘记了大公子的吩咐么?”
于是,所有的人站定在那儿,不去理会利飘雪的行动。
待到转过那个弧形的门,母亲的身影突然淡去,而楚晚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的头发并没有变成纯白的颜色,一如他们初遇时的样子,对着他莞尔,“我能看看你的头发么?”她说。
“楚晚。”利飘雪点点头,“你在。”
“我在。”楚晚说,“我一直都在。”
冉冉而起的,首先是一缕雪白的头发。然后是整个的身体呈现在四面屋顶形成的空间中,白色气晕包裹住利飘雪的身躯。他漂浮在那儿,四肢随意地张开,仿佛提线的木偶,任凭秘术的摆布。
月华的光辉更加淡了,变成雾蒙蒙的气息,仿佛翻腾的波浪,诡异地此起彼伏。
三个秘术师分别占据各自的卦位,他们手上的气息流转,从利飘雪的身躯中抽取精魂。那便是炼化祭月之术,可以在人毫无察觉的时刻,将一个人的精魂抽干榨尽,然后只剩下最后的一丝气息,陷入昏迷,但却永远不能醒转。他们便是用这样的秘术,炼化了利炎穹,让衍国国主沉沦进无尽的深渊。
悲伤之中的利飘雪,意志变得薄弱,被秘术乘虚而入。
潜伏的御天再也按捺不住,可是他一动,牵动的气息已经惊扰了护法者的意识。灰色斗篷下的老者猛地睁开眼睛,在他眼中划过一个高高跃起的身影,那面大戟掠过月亮的表面,光华乍现。御天在第一时间发动,龙纹画出巨大的银亮弧线,向离自己最近的秘术师的后背直击而下。
在那个影子快要被硕大的矛头击中的时候,突然停滞下来。干枯的身影一沉,利爪鳞动,冰之盾已然成形,矛头陷入水气凝成的冰甲中不能自拔。
凌空而下的御天,身体猛地反转,利用那一转带动戟身。旋转,脱离冰甲的束缚,然后落在老者的对面。落下的瞬间,御天将手中的龙纹转了转,立在那里:“果然是老朋友。”
“嘿嘿。”老者摘下斗篷,却正是秘道宗师茅岐烨。他仿佛并不吃惊,“小子,我记得你。”
“记得就好。”御天将龙纹顿在瓦片之上。
“只是我不明白。”茅岐烨说着,“你为何一再干扰我秘道中的事。”
御天挑起大戟指向幽浮中的利飘雪,“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哦?”茅岐烨转过头的时候,御天已经不会再给他任何的机会。他的身体猛然一纵,仿如狮子搏兔的迅猛,一戟直刺向茅岐烨的面门。
秘道的宗师绝非浪得虚名。茅岐烨在转头的时候,已经料到了御天的目的。他突然摘下自己的斗篷,乌云四合般的一片混沌,将戟身的后半部分猛地卷住。
凝滞。
矛头在离秘术师后背不过方寸之间时停顿下来,御天咬咬牙,握住戟身的手臂已经因为倾进所有的力量而将衣衫都挣破。可是依旧的纹丝不动,丧失掉所有前进的可能。
这是前所未有的迷沌之旅,利飘雪跟踪着楚晚的背影,直到她停在不远处。“楚晚。”他说着,然后楚晚慢慢地转过身体,那个瞬间,她的身体弯曲,破裂。接着,斑斓的猛兽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扑向利飘雪。利飘雪想要挪动身躯,可是却只能僵直地立在那里——猛兽已经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起。”老者一只手束缚住龙纹的行动,另一只手已经单手结印。浮尘游动,御天四面的琉璃瓦在秘咒中脱离,围绕在御天的周身。他的眼睛斜过去,游离的精魂四溢而散,秘术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而御天显然也觉察到,他不再执著于龙纹,手猛地一松,斗篷丧失力的支撑,猛地一缩。老者的身体一退,在退后的过程他大喝一声:“破。”
围绕在御天周身的琉璃浮起,绕成一个圆柱,然后向内坍塌,一股脑地砸向御天。
但龙纹已经重新回到了御天的掌握之中,刚才他的手一松却又一紧,只是利用那电闪一样的间隙,将龙纹的戟身从斗篷中抽出。他已经完全不顾忌周遭的琉璃。在瓦片将要完全将周围空间闭合的瞬间,御天大力地将手中的龙纹掷出。
“利飘雪。”怒吼的声音从他的腹腔向上冲天而起。
那一掷抛得又高又远,不再是击向离自己最近的术师。那一刻,月华重新铺洒在天地之间,为银色的矛头镀上最炫目的光芒。刃尖凶狠地摩擦空气,穿越过宛如沧海彼岸的距离,直击难以逾越的极限。
“愚蠢。”老者冷笑着,那一戟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手腕一转,已用冰系的盾甲同时将三个秘术师的周身护住。
御天已经看不见那一戟的去路,那一掷刚猛有力,几乎已经用尽他毕生的气力。
等到茅岐烨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阻止,“不。”他叫道。
在秘术收尾的最后时刻,那一戟的去路却不是任何的施术者。而是包裹着利飘雪周身的结界。龙纹从不可思议的角度,艰难地扎进结界的中心。龙啸的气息从龙纹的最尖端咆哮而出,挣脱所有束缚。巨大的冲击,直接将结界撕开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
庞大的气晕在衍国的宫城之上爆裂,秘术师们在那样的冲击之下仰面喷出雾状的鲜血。精魂从秘术师身旁秘制的容器中流出,在利飘雪身体的召唤下,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面。
——猛兽的利牙已经近在咫尺,在最后的一刻,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巨大的呼唤的声音。
“利飘雪。”
他猛地睁开眼睛,猛兽的雏形仿佛还在眼前。然后,是漆黑色的天空,风声在耳,他的身体坠落。
然而率先到达地面的却是那支大戟,被收买的侍卫丝毫不为眼前的情景撼动。但那突兀降临的大戟却将他们吓退一步,矛头重重地砸在石板之上,冲击开杂乱的龟裂纹路,不可一世地立在那里。
利飘雪将自己的身子一折,稳稳地落在那杆熟悉的大戟身边。虽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刚才的那一声呼唤的声音,不是御天还会有谁?他斜过头,看向高处。
御天已经身处巨大的压迫之中,琉璃瓦仿佛巨蟒一般缠住他的躯干,勒紧。茅岐烨已经完全不顾宗师的身份,面对着这个再次破坏自己计划的年轻人,倾尽毕生的所学。
“世子。”侍卫们再也不能伪装,而别处的人马也已被惊动赶到此处。利飘雪没有理会,他走过去,用力拔出大戟,取下随身携带的缚龙弓,沉身下马,以犀牛望月之式将大戟装在自己缚龙弓之上。
那是极限的满月。缚龙弓配合上沉重的龙纹,那一击,已经足以让风云变色。两股龙啸的声音纠缠着,迎风攀爬而上。
夜空再次被龙纹的光华点燃。
那是茅岐烨也不能忽视的一击。他已经无法绞杀御天,束缚化为虚无,在龙纹到达的时刻,茅岐烨的身体猛地一没,却依旧被月牙带出一片血花。
“我会回来的。”声音随着老者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遥远。
御天瘫倒在地,大口地呼吸空气。龙纹咣当一声,落在不远处的瓦砾之上。
二十
“失败了么?”面壁的公子嘴角一动。
“对不起,公子。”老者匿在黑暗之中说。
“没关系。”年轻的公子说着,“我已经集合了足够的兵马。”他慢慢地转过身,微闭着眼睛,“如果诡计和阴谋无法达成所愿,我们就用最直接的方法。”他睁开眼睛,“茅大师,”公子惊异地问,“你受伤了?”
“无碍。”老者摆摆手。
“这个世上,能够伤得了大师的会有几人?”年轻的公子正色道。
“山外之山,年轻的后辈有很多啊。”老者仰面叹息着,“而我已经老了,只望能倾我所有帮助公子。”
“大师放心。”年轻的公子说,“只要我利晋原能掌握衍国,秘道的复兴便指日可待。”
“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老者说着,慢慢地退去。
殿外,几个年轻的身影慢慢地走了进来。
“大哥。”为首的年轻人说。
“利洛,都准备好了么?” 利晋原转过头问。
利洛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几个弟弟这几年培植的心腹已经完全可以对付飞魏了。”
“可是飞魏也在暗中调兵。”另一个年轻人说道。
“飞魏老了,不足为惧。” 利晋原笑了笑。
利洛从利晋原的府中退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登上马车。
“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呢。”他对着坐在旁边的自己的弟弟说道。
“利晋原本来就是个骄傲的人。”旁边的年轻人说着。
“等他背负起弑君夺位的声名,我就有完全的理由杀掉他。” 利洛握紧拳头。
“可是兄长,利晋原的势力那么庞大,我实在想不出,你要怎么除掉他。”年轻人有些不解,“而我们这几个兄弟中,又难免不会有人萌生出和哥哥你一样的想法,局势真的很混乱。”
“我最近新结交了一位朋友。”他神秘地笑着,马车在隐蔽的街角突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门外的人用黑色的斗篷遮住自己的面容,慢慢地走进马车。等到他揭开斗篷时,利洛身边的年轻人着实大吃一惊。
“这是我最得意的棋子了。”利洛大笑起来。
“听说世子昨夜受到了惊扰,我和几位弟弟特意前来探望。” 利晋原和声说道,在他身后还有八个年轻的公子。
“谢谢兄长。”利飘雪摆摆手。
“拿上来。”侍从鱼贯而进,手上都拿着檀木的锦盒。
“这些都是大补的食材,我想,对世子的康复会有好处。” 利晋原说道。身边的内监们急忙走上前,将礼物收下。
“你们还没有去看望过父亲吧。”利飘雪突然站起身。
年轻的公子们一起跪拜在榻前。
“孩儿日夜拜神,只望父亲能早日康健。”利洛看着已经枯槁的利炎穹,动情地说道。
利晋原斜眼看了看利洛,觉得有些荒谬,利用秘术对付父亲的主意,便是这个弟弟和自己一同定下的。如果不是身为衍国的公子,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伶人吧。利晋原想了想。
“父亲最后的愿望,便是希望各位兄弟能协力让衍国强盛。”利飘雪握住利炎穹的手,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父亲,你睁开眼看看,你所有的儿子都已经在这儿了。”
“父亲放心。”利晋原也走上前去,“我一定竭力帮助世子。”
“已经审问过那些侍卫,也察看过了那些秘道师的尸体,果然是大公子所为。”飞魏抬起头,可以看出,虽然经过适当的调理,可是利飘雪的精神,依旧有些许的恍惚。
“我的这些哥哥们。”利飘雪闭上眼睛,“难道就真的容不下我么?我们虽然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却终究有同一个父亲。”
“世子。”飞魏还想说些什么,利飘雪摆摆手制止他的言语。
“我小的时候,”御天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已经全无大碍,“我爷爷逼迫我杀掉第一个敌人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如果你不杀掉他,他就会杀掉你。”
“你没事了么?”利飘雪将他的话锋一转。
“你都没事,我怎么会有事?”御天反问,“如果你真的不在乎这个爵位,不如。”他接着说,“就和我一起带着阿月游历天下吧。”
“好呀,”阿月听到这句话,也从殿外跑了进来。
利飘雪蹙眉。
“公子。”飞魏示意御天不要说下去。
“我只是不想让我的爵位沾满手足的鲜血。”利飘雪站起来,看着御天。
“好吧。”御天看着他的坚持,“这始终是你自己的事情。”他揽着阿月走出大殿,大殿之外,阴霾占据住天空所有的位置。御天挥挥大戟,仿佛想要拨开云雾。
“世子真是优柔寡断。”飞魏也跟着他走了出来。
“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需要时间才能让他心中的魔释放出来。”御天说。“魔?”飞魏问。
“要想保住爵位,就要选择杀死自己的兄弟,那不是魔是什么?”御天摸着阿月的头。
“那明翊呢?”阿月突然问。
御天愣了一下,有些伤感地垂下脑袋:“有时候我在想,当他们一个个都掌握着一个国家的命脉的时候,我的那些朋友,他们真的都还在么?”“阿月在。”阿月将身体靠在御天身上。
那一刻,御天觉得自己身体暖暖的。
“可惜。”飞魏兀自地说道,“已经没有时间了啊。”
“什么?”听完来人的禀告,飞魏腾身而起。在自己的府邸中已经等待了很久,却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这个逆子。”他的手握住方桌上的茶具,猛地向桌面砸去。
深夜。衍宫。月色晦暗。
飞魏来回地走动,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内监的通报。
“世子已经歇下了。”内监不敢抬眼看飞魏。
“滚开。”飞魏一把推开内监,坚持往深宫走去。
“飞将军。”内监想要拦住飞魏。
“混账。”飞魏拔出自己的佩剑,“难道要逼我杀进去么?”内监吓得身体一缩,“奴家再去通报。”
“世子。情况已经危在旦夕了。”飞魏大步流星地跨进殿中,就奔走呼喊起来。
“飞将军?”利飘雪疑惑地从父亲的身边站了起来。
利飘雪坐在那里,听着飞魏将一切娓娓道来。飞魏突然跪在地上:“飞魏教子无方,还望世子赐罪。”
“人各有志。”利飘雪平静地站起身,扶起飞魏。
“现在老臣只能亲往紫云骑营,将逆子亲手斩杀,奉上他的头颅,才能洗刷我飞氏的耻辱。”飞魏说完,决然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飞将军。”利飘雪叫住他,“你真的下得了手么?”
飞魏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身重新跪下:“世子。”
“就算飞云投靠了利洛,却始终是将军的儿子。”
“老臣没有这样的儿子。”飞魏慷慨地说。
“可是就算杀掉飞云,紫云骑也不能完整地回到将军的手中吧?”利飘雪想了想。
飞魏沮丧地低下头:“整个衍国的军队,大半已不在老臣的掌控之中,唯今之计,擒贼……”他试探地说道,“擒王。”
“王?”利飘雪冷冷地说,“飞将军是要我杀掉我的哥哥么?”
“逆贼不会束手就擒,只能趁他们未动之前放手一搏。如果世子有所不便,那么老臣可以赌上这条性命代世子出手。”
“愚蠢。”利飘雪大声地喝止他,“将军以为,眼下的情形,我的那几个哥哥为什么不肯动手?”
“这……”飞魏的头上冒出汗珠。
“他们不过是想我先动,才会给他们对付我的借口。即使将军代我出手,万一失败,将军以为,以将军和我的关系,这笔账会算在谁的头上?”
飞魏哑口无言,他这才明白,这般温良的外表之下,世子心思的缜密却已经远远超过自己。
君臣沉默了很长时间,利飘雪摆摆手,示意飞魏退下。
“世子。”飞魏的身子转过一半,又猛地折了回来,“老臣想到一个人,也许可以……”
利飘雪抬起头,飞魏的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目光,“住口。”利飘雪脸上的愠色越来越浓,他已经完全明白飞魏的所指,“将军记住,永远不要打我朋友的主意。我不想我的朋友一再为了我身赴险境。”
“老臣年轻的时候也有过朋友。”飞魏不打算放弃,“那时候也以为朋友会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眼神变得空旷起来,“可是有一天,老臣终于明白,这个世上有远比朋友更重要的东西。”他看了看利飘雪。利飘雪看飞魏的眼神变成愤怒的颜色:“将军不是我,而将军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是么?”飞魏点点头,神情一下子老去,他转过身慢慢地往外走。在他的身后,沉重的宫门关闭,而那个时候,飞魏就已经打定主意,“这也许是我可以帮助世子的最后的机会吧。”他想了想,登上自己的马车,在星月无痕的夜向衍国最豪华的驿馆行去。
“御天。”在幽闭的深宫中,利飘雪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我们是朋友呵。”他记起御天的话。
那一夜,据内监们事后说,世子一个人在那里,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东西,就这样,一直到天色发白。
只有经过反复打磨的刃,才能焕发出那样明艳的亮色。御天端住矛头,静静地倾听着飞魏的叙述。
“他是有所顾虑么?”过了很久,御天才将龙纹放下,问飞魏,“谁先动就会给对方留下出手的口实吧,那样,万一失败,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可当我听闻我儿子投靠敌人的时候,你以为,我还能坐得住么?”
“将军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御天看了看他。
飞魏抖了抖胡子。
“利飘雪何尝不是和将军一样的想法?”御天笑了笑,“他说过,不想让爵位让沾满手足的鲜血。”
“世子的顾虑的确太多。”飞魏点了点头。“可是再这样等下去,情势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利,眼下,我可以调动的兵马已经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在想,利飘雪他到底是太爱惜自己的名声,还是……真的念及手足的情谊?”御天的眼神变得蒙眬,他的声音也陡然变得一低,“他终究不会是明翊。”
“飞将军。”御天突然站起来,“你今夜到此,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不会是只想找个说话的人吧。”他的眼睛直视飞魏,衍国的大将军眼中闪烁着光芒。
“公子和世子的情谊想必很深厚吧?”飞魏也跟着站起来。
“将军想说什么?”御天转过头。
“衍国上下没有人知道公子和世子的关系,现在这样的情形,只能兵行险着……”飞魏盯着御天,御天忽然大笑起来。
“那样,即使失败,也不会落人口实,一切都还会有回旋的余地。”飞魏不理会御天的笑声,“只要公子愿意,老夫拼上性命保证,即使不能成功,也必保公子的周全。”飞魏突然地跪下去,“如果公子……”
“我想知道。”御天一脚踏在飞魏面前的凳子上,弯下身,脸贴着飞魏的脸,“将军这样大胆的想法,是你们世子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飞魏看着那双坚毅的漆黑色的眼睛:“是老夫的意思,老夫曾向世子建议,可是却被世子拒绝了。”
“好了。”御天立起身子,“既然是将军的意思……”他没有说下去,可是他的眼神,决然得让人畏惧。飞魏完全明白那眼神中的含义,他颤抖着叩拜下去:“老夫替世子和衍国谢过公子。”
“就由我来代替他心中的魔吧。”御天猛地拉开房门,放任夜风从外面倾灌进来。它们自由地穿过他的身体,轻抚过他的脸颊,带起他耳际的一缕长发,最后,就连战士的征袍也跟着猎猎舞动起来。
二十一
韶州的今夜注定不会寂寞地载进衍国的史册。寅时的城市,已经完全地进入沉睡之中,一只白色野猫在宽阔的长街上显得形单影只,但是很快,微暗的月光下的沉重的影覆盖住它的身体,它惊悸地退开,蹿到房梁之上。琥珀色的眼睛中映出武士们高大的身躯。
他们停下来,大戟往前一指:“是这里么?”
在御天的身后,是一百个赤裸着上身的武士,亦是死士。
武士慢慢地点着头。
“好。”御天说着转过身面对着那一百个人,肃穆的气氛在黑暗中微漾,他本来想说些什么,嘴唇略微了动了一动,还是保持了沉默。然后,他转过身,一个箭步踏上朱褐色大门前的台阶,大戟在他鱼跃之时已经旋转着刺了出来。
赤裸着上身的野兽将大门冲跨,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
“什么事?”听到声音的侍卫们很快跨进公子府邸的前院。
天神一样的年轻人将大戟从尸体上拔出来,他抖落戟身的鲜血和木屑,未有任何的言语,大跨步地向前冲腾,银亮的戟身在黑暗中拧成一条准确的直线,直击站在前排的侍卫的面门。
“是刺客。”侍卫们大叫起来。
御天身后的死士们已经乘着间隙掩杀进来。
温软在怀的利晋原猛地惊醒,身边的美人揉着眼睛,房门已经被拍得啪啪作响。“混账。”利晋原大声呵斥。
“公子。”门外的侍卫不顾礼数地大叫,“是刺客。”
整个百人的队列已经深深地扎进侍卫群中不能自拔,无数的兵器在杂乱地碰撞。血色已经将武士们的眼睛堵住,他们胡乱地挥动着兵器,已经不管是否会伤到自己人。
死士们赤裸的身体虽然能震慑敌人的士气,却也丧失掉最基本的保护。短兵相接,有人很快被长枪扎成刺猬。死士怒吼着顶着身上的枪刃将面前的敌人推开。然后才仰面地倒在地上。长枪立在他们的尸体之上,木然地对准天空,如坟冢上无名的墓碑。
那灵动的戟影成为侍卫们的噩梦,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勇猛的刺客。矛头下的亡魂越来越多,可依然没有疲累的迹象,年轻的刺客更加疯狂起来。有人开始在这样的疯狂面前退却。御天已经不再管身后有没有死士的跟随。他咆哮着将挡在身前的士兵的身体撕成两半,然后独自一人跨进了第二重的别院。
利晋原在侍卫们的拥簇中慌乱地走出自己的房间,就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的影子。那十丈远的距离已经被侍卫们堵得水泄不通。刺客的杀机漫过一重又一重的人群。御天显然也已经看见了利晋原,在战斗的间隙透过人群的缝隙向他投来一瞥。
那是骄傲的、必杀的眼神。
利晋原在那样的眼神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咬着牙齿,对着身边最得力的武士说道:“给我杀了他。”武士愣了愣,原以为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不用自己出手,那个刺客虽然凶猛,却不过是孤单的一人。
“是。”武士不情愿地接过四人合力抬过的大锤,轻松地用双手将黝黑的大锤攥在手中,简短的握柄之上衔接着五尺方圆的硕大的实心铁砣。沉重的质感透过丑陋的锤身一览无遗。然后他单薄的身影却像从高山而落的滚石一样的在人群中碾压出一条道路。
“让开。”旋动的大锤呼呼地舞动着。人们将自己的头偏过去,生怕那一锤砸在自己的头上。
“是战武。”侍卫们有人认出那柄大锤,欢呼地叫了起来。他们中有人见过战武的力量,曾经亲眼看他用拳打死过一头巨熊。据说那柄大锤的重量足有五百斤。战武尖啸着,毫无顾忌地抡动着锤身,人们自觉闪避。身前的人群突然分开一条道路,御天正欲迈步向前,耳边的风声已经席卷过来。山岳一样凝重的阴影砸了过来。御天本能地举起手中的龙纹格挡。
“嘭。”巨大的撞击声让身在近处的人感到眩晕。御天的耳膜随着龙纹剧烈地震颤共振,双手几乎就要把捏不住戟身。锤身的弧面离鼻间不过盈寸,御天的腰身猛地一沉,一只腿摇晃着再也站立不住,单膝跪在地面上将石板压碎。
“好。”本来准备在侍卫们的保护中暂避的大公子停下来,抚掌称快,自己豢养的力士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杀了他。”在御天跪下的瞬间,身后的士兵们已经端着长枪向锤身下的身体刺去。
“嗬啊。”伴随着重浊的啸声,御天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里就势一滚,有些狼狈地将龙纹从锤身下抽出。锤身重重地砸在地面之上,将刚才御天跪着的石板压成粉末。
战武任由锤身躺在身侧,冷冷地看着御天。
御天喘息着,回身一戟将从身后包抄的士兵震开,然后将戟身一抽,遥遥地指向立在那里的战武,他的身上已经被鲜血和汗水浸透,衣服已经被划破成布条,他胡乱地将上衣扯掉,将自己结实的身躯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再来。”他咬着牙齿,满不在乎地叫道。
“哼。”战武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双手再次抡动大锤,成一个半弧的形状高举过头顶,在身体向前跨动一步的同时,将大锤从高处落下的能量完全朝向御天释放出来。“好。”那个字从御天的嘴里迸出的时候,他却突然地将龙纹一顿插在身边的地面上,然后他伸出双臂,居然要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接下那无以伦比的大力的一击。
已经有卫兵准备好,只等那一锤将刺客的双臂废掉,便从背后扎死刺客。“妈的。”战武的视线被锤身挡住,却也看见刺客的兵器突然插在了自己的身边。“等到把他砸翻在地,我一定要用锤身将他身上的骨头都敲成碎末。”他恨恨地想着,但在他耳边响起他前所未闻的咆哮之声,比他打死的那头巨熊的声音还要强大的声音。
猛虎啸林一样的声音从年轻的刺客胸中冲腾而出。仅仅一人,却带着万马奔腾的气势将所有的人都震退一步。三万仞之上的云层也被震得粉碎,亘古的月重新照耀大地。有人因为过于惊惧而倒地。
在那一声过后,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大锤已经滞在半空之中不能动弹,刺客伸出的双臂和自己的身躯互成犄角,牢牢地卡住锤身。
这是战武从未遇到过的情形,他已经贯注自己全身的力量,却纹丝不动。“嘿嘿。”御天轻蔑地笑了笑,“你想要么?”
战武一惊。
然后御天抱住整个锤身,原来他的力量并不在战武之下。御天的身体以脚跟为圆心,猛地一转。离心的力量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战武甩飞出去,把即将重新合围的人群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战武头昏脑胀地想把压在身下的人推开重新站起,却感到腹间一阵刺痛。御天反转锤身握住的时候,脚下一挑已经顺势将立住的龙纹撩出,追上战武的身体。
“战武死了?”人们看着那个身躯慢慢地倒下。
“啊。”利晋原指着刺客的方位,“给我、给我杀!”
御天却在月光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诡异地微笑着,大锤在他的手中抡动的速度远比战武要快。侍卫们莫敢近身,在转动的速度到达极限的时候,御天的手腕一松,将大锤掷向合围的人群中拥堵在大公子身前的那一条直线上。
侍卫们尖叫着闪躲。趁着这个间隙,御天伸手将龙纹从战武的身体上拔出,一人一戟,几乎就要合二为一地直线奔袭而去,在接近利晋原身前的数十名侍卫时,那面大戟突然在疾速前进的过程中猛地由一条直线绽成无数个线头,瞬间夺去了所有意图阻拦者的生命。
侍卫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料想不到的避无可避的一击。利晋原无法想象数丈之外的危险转眼就会降临在自己的眼前。他本能地抓起身边的侍卫想要挡住那凌空而下的矛头。但矛头钻破侍卫的铠甲和血肉,依然执著地进入利晋原的身体。
“你……”年轻的贵族无力地抬起手,“是……”御天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在侍卫们围上来之前,御天迅速地掏出藏在靴中的短匕。
血花盛开。刺客转过身,将利晋原的头颅攥在手中,高高地举起。
嘀嗒。“他杀了公子。”人们尖叫着。
众人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崩溃。
刺客只有一个人。
御天瞪着眼睛,慢慢地揪住头颅之上的头发别在腰间,操起龙纹,冷峻地看着所有人。
无人敢再动。
御天以大戟撑地,脚尖迅速在墙面上点击数下,攀上高墙,在人们恐惧的目光中消失在黑暗的彼端。停留在院中还存活的死士,望着御天的背影,用短剑划破自己的咽喉。
高墙之外的不远处,御天提着人头,血的腥气还未消散,第二个百人队已经在那里等他。
“下一个是谁?”御天举着人头,冷然问道。
即使是死士,也被御天的样子吓得略微呆了一下。
卯时,利洛的人头紧随利晋原之后悬挂在大戟之上。御天浑身上下就连眼睛也变成了血红的颜色,他咆哮着对第三个百人队的死士喊:“第三个。”
很多年以后,史家们已经只能从公子府中幸存的侍卫的口中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来构成那个刺客支离破碎的形象。这是在衍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杀戮。黄龙二年七月初七,从寅时开始,那个横空出世的刺客带领着六个百人队,辗转过六个公子的府邸,将心怀鬼胎的衍国八位公子屠戮殆尽。其中有二位公子在另家公子的府中作客,而被一同击杀。他们的头颅都被刺客斩下,悬挂在一柄银色大戟之上。据说最后被刺客杀死的九公子,年纪不过十七。当刺客将大戟伸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七个哥哥的头颅直接让他失去贵族应有的尊严,昏死过去。而刺客在做完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之后,从此消失在衍国的大地之上。
飞魏站在薄雾之中已经等待了很久,他不安地看了看埋伏在四周的士兵,只等那个年轻人筋疲力尽到来,他们就会一拥而上。这本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他本来就没有想让御天活下去,他这样擅作主张,万一世子怪罪起来,就可以推诿得一干二净。
使者赶着马车已经从远处慢慢地靠近过来。飞魏招了招手,士兵们握紧手中的兵器严阵以待。
“公子。”飞魏在马车之外拜下去。
里面却没有丝毫的声息。“公子。”飞魏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对着赶车的使者使了个眼色。使者伸出手,猛地将马车的门拉开。士兵们冲了上来。可是他们立刻愣在那里,车厢内除了八个锦盒,再无其他。
“将军。”使者跪下来,“我亲眼看他……”
“拿着锦盒去见世子。”飞魏吩咐着,眼色却漫过眼前的崇山峻岭,希冀能跟上那个年轻人的影子。
阿月已经在韶州的城外等待了很久,昨天夜晚,御天离开自己身边的时候,曾经让她在这里等待,告诉她,如果看到第一缕的阳光,他还没有出现的话,那么她就不必再等待了。
阿月偷听过御天和飞魏的对话,明白他想要去做什么,但阿月已经不能去阻止——那个眼神明白地告诉她,她只能等待。
等待是漫长而痛苦的事情。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等到他的出现,因为他对自己还有未尽的承诺没有实现。
“我会带你游历天下的。”他说。
然后,她终于看见那个满身鲜血和伤痕、赤裸着上身的影子。“阿月。”在阳光下他亲切地笑着,倒在阿月的怀中。
锦盒整齐地陈设在利飘雪的面前,他伸出手,颤抖着,隐约能够感应到那里面的东西。
腥腻的气息从鲜血淋漓的第一颗头颅之上传过来,利飘雪大口地喘息,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将所有的盒子都一一地揭开。八颗人头,浸泡在从被切断的脖子中冒出的鲜血里。利飘雪的手悬在自己最小的弟弟的头颅之上,仿佛还想去要抓住一些什么。
“禽兽!”利飘雪咬了咬牙齿,“是谁?”
“世子,所有的威胁都已经消除了。”飞魏不答。
“是谁?”利飘雪猛地转过身,揪住飞魏的衣领。
“是老臣拜托御公子,可是老臣只让御公子他将大公子和三公子……”飞魏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话语。
“御天。”飞魏感到握紧自己的手松懈了一下。
“谁让你这么做的?”利飘雪怒不可遏。
“世子。”飞魏佯装惶恐,“当时的情形……”
“他在哪儿?”末了,利飘雪颓然地松开手,问道。
“御公子已经走了。”飞魏抬头看向利飘雪。
“我该杀了你。”利飘雪瞪了飞魏一眼,就急切地跑出房外,“牵我的马来。”
利飘雪漫无目的地狂奔,直到行出很远的距离,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御天到底去向何方,却就这样地追了出来。
他停在一片苍茫的山水之间,对着四面八方大声地喊:“御天。”
远山阑静,只有空洞的回声漠然地回应着他的呼喊。到最后,直到确定再也得不到御天的回声,他才沮丧地立在那里,掏出怀中的那支断箭,默不作声。他明白,几乎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他的朋友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为什么,失去远比得到来得迅捷?
身上的骨头都要断裂,御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身体下面的颠簸告诉他自己身处在一辆行进的马车当中。
“你醒了?”阿月欣喜地说道。
御天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空洞,看着车厢的顶端。
“我杀了很多人。”他突然说,“我从来没有杀过那么多的人。”
“可怕么?”阿月问。“阿月,”御天扭过头,“绑住我。”
“啊?”阿月疑惑着。“我身体里的魔,已经快要挣破我的身体了。”他猛地坐起身体,发疯一样地瞪着阿月,“快绑住它,绑住它。”
“御天哥哥。”阿月将御天的身体抱住,哭泣起来。
过了很久,他抽搐的身体才完全地安静下来,“利飘雪。”他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
“你帮了他,又为什么要离开?”阿月替他擦拭着额头上不停冒出的细密的汗珠,“我知道,你不想离开你的朋友。”
“我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御天笑了一下,“你以为,我还可以面对他么?”“可是那样不也是他希望的么?”
“可是他无法下手。”“于是你代替他成就了心中的魔?”
“我们是朋友。”
“朋友?”阿月想了想,“朋友很重要么?”
“阿月。”御天突然地握紧阿月的手。
可是阿月还要继续地说下去:“也许在他们的眼中,天下江山,远比朋友来得重要吧。”“住口。”御天大声说。
“你是你自己,为什么要替朋友活下去?”阿月没有停止。
御天的身体突然蜷成一团。“很沉重吧?”阿月怜惜地看着他。
然后又是一个黑夜的更替,当白昼再次的降临,阿月感到马车已经停下来,身边已经没有御天的影子。她急忙钻出车身,看见那个影子沐浴在阳光之下,伫立在翰原之上。
“御天哥哥。”她对着那个背影大叫。
“阿月。”他回过头,对她呵呵地笑起来。
她欢快地跳跃到他的身边。
“你怎么了?”阿月看见他脸上轻松干净的笑容。
“我忘记了。”他说。“那真好。”阿月靠在他的身上。
他们登上马车,渐行渐远,迎着升腾的阳光,成为看不见的一个点。最后,翰原之上,只剩下空无一物的宁静。
二十二
黄龙初年的岁月,战火肆虐的大地,让最勇敢的战士也感到疲累。
骑士们静静矗立在高冈之上,仿佛已经很久了。在他对面的那队士兵,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精致却狰狞的具盔,没有丝毫的空隙,厚重的盔甲将骑士的身躯严密地包裹住,就连脚踝也不放过。最让人不安的却是笼罩在骑士脸上的面盔,复杂的阴纹线条栩栩勾勒出上古凶兽巨貘的形貌,而那胸前的护心甲上却是士兵们熟悉的徽记——勾月葵花。
“是皇帝么?”冈上的主将站起身疑惑着。
骑士的两翼蓦然钻出一列骑兵,他们迅速陈列,以弯月之势完成对冈上士兵的合围。
“警戒。”主将一招手拔出腰间的长刀,士兵们呼啦地站起来。主将向前迈出一步,大声地问道,“什么人?”
回应他的是最激烈的俯冲。青盔的骑士一招手,高冈上的骑兵借助着地势,水银泻地一般俯冲下来。那队士兵们刚刚完成对这片村庄的掳掠,已没有多余的体力来反抗,主将被骑兵用马身冲倒在地,等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具甲骑士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用刀尖轻轻地勾住他的下巴,慢慢地抬起他的身体。
“你是谁?”主将困惑地看着勾月葵花。
狰狞的面盔下看不出骑士的脸色,“回去告诉颜绩。”那个声音粗拙有力,“告诉他,我楚循回来了。”
“他是这么说的么?”颜绩看了看那个落泊的主将。
黄龙三年,昔日的夔朝大将军已经废除年幼的皇帝,自封邺淮侯,占据着白槿以西以邺城为中心的广袤的土地,大有裂土封疆之势。按照史家的说法,颜绩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利用大战刚过、各国休养的时间,乘虚而入,直接掐灭了夔朝的余焰,让其寿终正寝。
只是他却永远未能赶上诸侯们的脚步,黄龙四年的时候,靖国皇甫烽明废弃自己的一等公的爵号始称靖王。跟随着他的脚步,诸侯们终于不能再等待他们早就期许的那一天,陆续称王。
这时,颜绩已经无法给予昔日帝国最精锐的虎贲以足够的军饷,只有放任他们对城镇的抢劫。于是,上万的士兵成为飞蝗一样的流寇,他们成群结队,所过之处,皆为焦土。
“混账。”听完主将的叙述,颜绩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然后踏住他,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住他,“皇帝已经死了,连骨头都化成灰了。”
“是,将军。”主将恐惧地看着那双眼睛。
“铿”的一声响,那柄曾经属于皇帝的宝剑“天曜”此刻在邺淮侯的手中是一如既往的清亮沛然,只是剑仍在,人却已不如斯,邺淮侯轻抚着剑身,“让他们忘记皇帝真的就那么难么?”他挥动着清绝的光芒,“既然如此,”他淡定却冷酷地想了想,“那就杀光他们。”
宛城的天空依旧密布阴霾。骑士站在城市的高处,从城墙之上向下端详。在几近废墟的城市里,五千颗头颅仰望天空,了无声息的静。那便是帝国最后的血脉,当伊宋从颜绩身边奔逃的时候,便只有这样的五千个士兵。在辽远的彼岸感知着皇帝灵魂的召唤。
伊宋恭敬地站在骑士身边。
墨色的具甲动了动,骑士慢慢地伸出手,将狰狞的面盔摘了下来。银色紊乱的发丝贴着幽雅的耳际,在灰色天空下明艳地摇摆起来。
“有一天,我上阵的时候,要穿上最重的铠甲,带上最吓人的面具,谁人会知我是女儿之身,”很久之前,她曾经对昔日的少年说过诸如此类的话。而今日,终于做到了。
“御天,我没有骗你啊。”楚晚喃喃地低语。可是,昔日的少年们,他们现在又会在哪儿呢?她不想去想,也不能去想。“小白。”在夜晚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个人。想起那些永不分离的誓言,可惜,时日消磨,只能成为记忆里的碎片,拼凑不齐一幅关于未来的完整的画。她曾经想过,就这样抛下一切,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可是。从城市的上面俯瞰,帝国的江山原来是这样的壮丽。
“哥哥。”她警告着自己。
“公主,”伊宋问道,“这一次,颜绩恐怕会恼羞成怒。”
“难道只能看着昔日帝国的士兵屠戮帝国的人民而坐视不管么?”楚晚停住自己飘移的思绪。
“臣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主不必亲自上阵,只要公主在,我们便……”
“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么?”楚晚重新将面盔戴在自己的头上,尽量地压低自己的声音,“我就是要让天下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个大夔的公主在!”
那驾马车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越过了莫冥河,来到大陆的最深处曾经归属于夔的、被人遗忘的地界。
少年神色平静略带懒散地驾驶着马车,少女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看着山河变幻日起月没,龙纹的锋芒已经收敛,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子。却只是这样一直的行走,未有尽处。
阿月感到御天的话越来越少,有的时候他还很有兴致地向她介绍各处的典故。到后来,他不再说话,只把偌大的山水留给阿月一个人。
那时候,阿月就会感到寂寞。就如很久之前,师父把她一个人晾在卫北城的星空下的寂寞,越青冢把她一个人放在行营中的寂寞,她如此地恐惧那空旷无垠的寂寞,以为等到了御天就不会再这样,可是他就坐在她的身边,却让她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我们要去白槿么?”阿月记得这些路。
“我想……”御天靠在车门上,吐了两个字又停了下来。
“是去找楚姑娘吧?”阿月好像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我想找到她告诉她,利飘雪在等她。”他承认。
“可是白槿很大啊。”阿月幽幽地说道。
“对不起。”御天低下头,“阿月,可是,可是,”他有些着急,“这是我对利飘雪最后的承诺。”
“呵呵。”阿月却突然地笑了起来,“笨呵,也许楚姑娘不在白槿呢?那里不已经是靖人的天下了么?”
“嗯。”御天点点头,“可是她的留字……”他扭过头,又看了看阿月。
阿月沉默不语,却抬起头,一任清雅的月光覆盖住脸上的忧伤。只是她的眼睛在漫天星辰中寻觅着那颗流离失所的命星。
“冥冥中难道自有天意么?”她悲伤地想起师父以前的话来。
命运再次地不知所踪。
楚晚已经感觉很累了。这是第五次的偷袭,按照伊宋的谋划再次获得了成功。可是楚晚依旧觉得无法遏止的疲倦。遵守既定的方针,根据细作的回报,他们将再一次地对颜绩的人马进行打击,虽然只是局部的,但总会比无所作为好。
在将颜绩的部队杀退之后,楚晚依旧祭起从白衣叶雅颜那里习得的秘术,在摘下面盔的刹那发动,在那些溃散的士兵眼中留下哀皇帝的幻象。出于对哥哥的怀念,抑或是,如伊宋所说的那样,可以动摇他们的军心。
而现在,关于哀皇帝依然在世的流言已经真正地传开了。
她想褪下这沉重的盔,可是觉得会有失威仪。蹿动的火光之下,队列慢慢地在村庄外围集结,准备向宛城的方向进发。
“公主,已经完成了。”武将回禀。
“嗯。”楚晚躲在盔甲的后面点点头,“那走吧。”
她调转过马身,冲天的火光猛地一炽,通过面盔的缝隙灼痛她的脸庞。成群的甲士在山体的掩映下出现,他们从四面八方不同的方位迅速地合围,簇拥着“颜”字的大旗,将他们包裹在其中。
“公主。是阴谋。”武将在楚晚的身侧低语,“末将誓死保卫公主的安全。”
“死?”那个字在楚晚的心中引起微小的涟漪,从开始到现在,这个字眼终于切实呈现在大夔公主的眼前。人群慌乱,有经验的武将策马在士兵中穿梭,想要稳定军心。面对着绝对力量的包围,他很快又行到楚晚的身侧,“保卫公主周全。”他大喝一声,涌上来的士兵很快围住楚晚。
“违逆者死,顺从者昌。”颜字的大旗下,虬髯的武将远远地就振臂高呼。
“愿意投降的,放下兵器卸下你们的铠甲。”楚晚身侧的武将对着身后的士兵高呼,“愿意讨贼的,拔出你们的兵器跟我保护公主突围。”
回应他的是齐刷刷的金属锋刃离鞘的声音。
“好。”武将点点头,“公主,如果我死了,请把这个带给我白槿的母亲。”他从怀中掏出散碎的军饷,楚晚接过依旧带着体温的金箔,“你不可以死,我命令你。”她突然转过头,对所有的人大喊道,“你们都不可以死。”
沉默。哀伤的沉默。
无名的武将呵呵一笑:“跟我冲。”他叫着,带领着为数不多的人马一往无前地冲向洪流之中,那些发誓保卫楚晚的士兵紧随其后向前冲去。
“你们不可以死。”她在那些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后面声嘶力竭地喊。
“有女人么?”虬髯的主将提起刀,听到了那个声音。
谁也没能看见,面盔之后的少女已经泪流满面。
星月无痕,泪雨磅礴。
她能够听见血点溅落在金属上的嘭嘭声,它们迎面地砸来,毫无轻重缓疾。它们雾蓬蓬地溅落,蒙蔽掉双眼。可惜耳朵依旧能够能听得见,马鸣嘶喊入骨碰撞,它们杂糅着交织着灌进你的耳朵里面,不再留下丝毫的空隙。就这样被人围在其中,周遭是急掠的风景。
关于死亡的风景。
同是帝国最后的战士,却在这样的时刻要为不同的理念而战斗。刚才还在楚晚身边说话的将军,此刻已经深深地陷入进敌阵,想在敌人的包围没有合拢之前,强行撕开一个口子。他转动着手中的长枪,不住地格挡来自两侧的攻击,只管向前攻击。他身后的士兵却越来越少,很快不能跟上他的步伐而被两侧的人马挡住,杀戮。虬髯的武将的周身围着数十名士兵,在外围依然有众多的人马来回地掠阵。他挽出一个枪花,在战斗的间隙看向楚晚的方向。
就在村庄之外,上百支的火把让天空耀如白昼。
“让开。”虬髯的武将大喝一声,破开人群直取正在以一敌十的无名武将。他从犄角的地方冲过来,志在必得。武将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掉转自己的身体,侧在马身之上,然后对着虬髯武将的马腹刺去。
马儿的身体被拉开巨大的口子。虬髯的武将一个翻身,却弃掉手中的兵器,在长枪回撤的时候一把攥住。
“给我下来。”他说着。武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在拉扯下往地上滚落。
他的足尖一落地,便不再犹豫,撑着枪身和虬髯武将争夺起来。士兵们围了上来。
“方坦,现在投降我还可以饶你不死。”虬髯的武将一边用劲一边说道,原来他们认识。
“住口。”方坦的脸上布满伤口,“逆贼。”他看着虬髯的武将,突然用上蛮力,生生地将虬髯的武将逼退,同时逼开将要围上来的士兵。
“我们曾是朋友,还一起……”虬髯的将军还要再说。
“我方坦没有逆贼的朋友。”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虬髯的将军怒吼一声,也用上了十分的力。
“公主,”方坦感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末将不能再保护你了。”在人们围上来之前,他依旧看向了楚晚的方向。
突围仿佛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漫过一层的敌人,很快再次被包围。他们的数量太多了。
重甲士的数量越来越少。
虬髯的武将将枪刃从方坦的身体上拔出来,有些惋惜,很多年以前,这个人曾经和自己一起战斗。
而现在……
他看向楚晚,眼中突然迸出火焰一样的光:“给我拿下那个人。”
最后一个人倒了下去。
“公主,你一定要出去。”那个士兵在倒下去之前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被长戈划成碎边。
“你们不可以死啊。”匿在盔甲后面的那个悲伤的身影,重复着这句话。白森森的铁器,团团地将那最后的骑士围在中央。
“要活口。”虬髯的武将策马奔袭,振臂而呼。
“我真的是……累赘啊。”她想着。然后将双手握在一起,结起秘术最精锐的印记。
月光突地一敛,仿佛都被那个瘦小的身体吸收。庞大的光华让每个人不得不停下手中的事情,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那是他们穷极一生也不会再见到的究极之印。他们愣在那里。那个印记在消化掉所有的华光之后,仿如涅槃之后的凰,一乘烈焰,便向九霄之外飞腾。
光芒刺痛每个人的眼睛,恰似一道明艳的忧伤,让人猝不及防。
乖戾的气息四溢流窜,然后便是逃遁之术。从骑士的身躯中突然奔出无数的光影,向着四面八方迸射出去。速度是那样快,以至于人们只能看着身边的光影掠过。
“秘术。”虬髯的武将转动着眼睛,想要分清楚那些光影之间到底哪个才是真身,“给我分开追。”
士兵们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跑动起来,追逐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闪烁的光影。
二十三
他们追出去很远,那个影却蓦地消失了。他们咒骂着,停下来大口地喘息。
楚晚趴在马背之上,几乎已经失去知觉。追兵却并没有停止,恰好这一路追兵跟踪上那个莫测的真实之影。在所有人都停止追击的时候,他们依旧没能停下。
临走之前,邺淮侯的声音犹在耳边,“得人头者,赐千金。”
他们也已经感到很累,却依旧马不停蹄。原野之上,一前一后,为了各自的信念奔跑。
方向在楚晚的脑海中消失。只有那些死去的为了保护自己的人的样子,仿佛镌刻在她的脑海中已经很久了,如此的清晰深刻。为什么自己的力量只能让自己一个人脱身?难道自己会是或者一直都是一个累赘么?
再然后,是命运不经意的巧合么?
灰色的马车在月光下漫不经心地出现,阿月已经靠在御天的肩头昏昏欲睡,御天的眼皮也在打架。四周黑黢黢的树丛堆砌成稳固的形状。黑暗中潜伏的眼睛紧盯着那驾马车的移动,他们已经跟了这驾马车很长的时间,从它离开莫冥河畔就没有停止。他们跟得小心翼翼,甚至大气也未敢喘息,因为那个老者曾经告诉过他们,他们将会面临的是多么可怕的对手。
百战成钢的身体才会有那样柔韧的线条,在年轻人的头点下第四下的时候,为首的黑衣人突然猱身一跃,同他一起起身的黑衣人分别占住四个角,他们的手腕一伸,抖出一张大网,自上而下笼罩过去。
老者的话果然没错,年轻人的反应果然异于常人。在网还在半空中的时候,那支大戟已经凭空伸展出来,矛头顺利地从大网的空隙中钻了出去,月牙和小枝却阻挡住大网继续下坠。
“啊?怎么啦?”阿月突然惊醒,却看到已经处在网中的御天。
“别过来。”御天站在车的前端,“这些人终于出手了,跟了我们那么久……”
四个黑衣人并不答话,他们一落地,便占住各自的方位旋转起来,想要借此纠缠住年轻人的身体。他转动着手中的大戟,想要破网而出。但却不明白,黑衣人的目标却从未是他。他们只是想困住他,直到再次出现的一个黑衣人扑向车中的阿月。
“啊。”阿月尖叫着,就突然地被一只大手捂住嘴巴。
“放下她。”年轻人突然恼怒起来,黑衣人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合他们四个人之力,加上野蚕丝织就的大网的牢固,却依然不能困住这个人。
好在那个黑衣人已经顺利地把少女扛在肩上,再也不停歇地向黑暗中奔去。他们的虎口业已发麻,任务已经达到。他们也迅速地松开自己的手,向密林中各自的方位奔逃过去。
御天迫不及待地撕开束缚,直奔向那个捉走阿月的黑衣人方向而去。
“阿月。”在黑色丛林之中他呼喊着那个名字。
“天哥……”阿月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就被掐断了。
那两个字已经足够捕捉位置了。他发足狂奔——他已经很久没有试过这样地奔跑,已经用尽自己最快捷的身法,可是前面的那个黑衣人却也不慢,或者说犹在他之上。毕竟他的肩膀上,还有一个阿月。他们穿过密林,穿过小溪,已经离开他们既定的大路,走上另一条笔直的大道。
大路之上,轻纱般的薄雾将骑士的身躯笼罩成蒙眬的影,在骑士的身后数十码远的距离,拖拽着数十名骑兵。
月下的原野之上,黑衣人和骑士们相向而行,各自进行着毫不相干的追逐。
远处的高冈之上,老者坐在月下,嘿嘿地笑起来,对着身边的人说道,“有趣,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有趣的景致了。”
他们径直地擦肩而过,首先是黑衣人的身体和当头骑士的马匹交错而过,速度飞快,连看清楚彼此的时间都没有,不过双方也都无心留恋。
后面的御天已经顾不上许多,现在他的眼中只有阿月。他挥动起大戟,示意迎面而来的骑士闪开。矛头惊艳的弧线,在孤独的夜空之下突然变成了唯一一颗眷顾着他的星辰。
“那一定是梦。”楚晚用身上最后的力气想着这句话。
梦中的少年,踏着孤星冷月,迎面而来。
她的身躯沉重地摔倒在御天的身后,他能听见铠甲着地的响动,却已经无心顾及。
“御天。”尽管是气若游丝的呼喊,但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的脚步已经跟随内心的震动停顿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背着阿月的身体渐行渐远,可是他却迈不开脚。
他再也无法感受到阿月的气息,他回转过身体,俯下身慢慢地扶起那个骑士,映入眼帘的是狰狞的盔甲。可是透过面盔的缝隙看到那合上的眼睑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被击中了最柔软的部分。
那是在靖国的山水之间,无数次在少女沉睡之后他能看到的眼睑。
他颤抖着手去揭面盔。
“妈的,终于停了。”身后细碎的马蹄声响起来,为首的士兵摸了摸马的嚼口,马口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冒出白沫。士兵们越聚越多,慢慢地将大路堵塞,将那个抱着骑士的年轻人围在当中。
“怎么啦?”后来的士兵看着围住一团的人。
“喂。”为首的士兵将马身往前探出一步,伸出手,“把他给我们,就饶你不死。”
年轻人悲伤抑或是愤怒地转过头,整整一圈的马匹都惊惧地踏着步子后退一步。清冷流转的眸子晃过众人,年轻人一言不发,将骑士的身躯放在马背之上。
身体的曲折让楚晚悠悠地醒转过来,模糊的意识稍微地恢复,梦中人的样子在月光下汇聚成真切的御天的形容。
“是你么?御……”她的唇已经发白。
“闭嘴。”御天握起龙纹。
“我以为我要死了。”她安定地笑了起来。也许,从始至终,只有这个人会让自己有那么安定的感觉吧。
“我带你走。”他在楚晚的耳边轻轻地说着。
“混账。你当我们不存在么?”年轻的士兵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唾手可得的千金之赐已经让他变得焦虑不堪。他强行拉住马身,拔出长刀向前一步。
“你们看好了。”远处的老者对身后的黑衣人们说道。
阿月的身影突然也出现在高冈之上,她站在那儿。老者看了看她,突然觉得刹那之间,这个少女的悲伤,已经如星河般漫起,就连这偌大的荒野也不再能盛载。
银色的一线若龙闪鳞爪,矛头被月光和鲜血赋予残酷的颜色,突兀地开放在士兵的背后。谁也没看过那样迅捷凶狠的戟法。年轻人单手撑戟将士兵的尸体悬挂在月色之下,说不出的森然可怖。
“妈的,他杀了小王。”因为恐惧牙齿碰撞。
“一起上,杀了他。”
他们唯唯诺诺地掌控着身下的马匹,谁也不敢率先越雷池半步。
尸体突然从矛头上飞出,一股脑地向刚才说话的士兵砸了过去,在他闪身想要躲避尸体的时候,年轻人突然一个鱼跃,凌空一戟。
龙纹奥义之捶闪。
如当头的棒喝,月牙顺势勾带,将士兵的头颅精确地从他的身体分割开去。
血箭冲起一尺多高。
然后年轻人并没有停下,返身再一戟。在刚才他的身体离开楚晚身边的时候,已经至少有四个离那匹马最近的士兵想要染指,可是他们的马身刚刚向前一步,鲜血淋漓的矛头已经横在他们的面前。然后又是不由自主地一退。
巨大的沉默。没有人再说话。只是须臾之间,他们已经有两个同伴横死在年轻人的戟下。
“混账。在等什么?难道要让他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了么?”为首的老兵再也忍不住地叫起来,“大家一起上啊。”
“一起上。”他们呼喊着,千金的诱惑实在太大,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威胁他们放开双手。最胆大的士兵第一个向前一冲,血气刺激着每一个人,他们突然一拥而上。
横七竖八的兵器从空间的每一个角度刺了过来,御天转动着戟身,左右开弓,将那些兵器扛在龙纹之上,再大力地推开。很快他的身体在马腹下一钻,又来到另一侧,将袭向楚晚的攻击一一地化解。
“如果他一个人……”老者点点头,“好了,儿郎们,你们还在等什么?”
身后的战马环伺,最矫健的骑士翻身上马。
“你跟我走吧。”老者摸摸阿月的头,目光突然变得荒凉,“给我杀光他们。”
御天身上的伤口再添上一道,“不要了御天。”楚晚已经不能动弹,“不要为了我……”
“住口。”御天咬着牙齿,用两个小枝构成的空隙牢牢的别住三把长刀,再用力将他们从那三个士兵的手上夺了下来。他翻身上马,用龙纹的攻击笼罩住自己和楚晚。
“我终究还是个累赘呵。”大夔的公主在那个时候,却只能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哭泣。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坠向大地。然后,被轰隆的马蹄声震得粉碎。
老练的士兵在杀伐的空隙回过头,月光下青森的甲胄自远而来若隐若现,足足有上百骑的人马从远处的一重高冈之上冲将过来。他掉转马身,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人。
那是昔日衡国猎风骑才能媲美的速度。
“来者……”他刚刚发出声音,为首的青甲骑士突然在一百码的距离之外张弓开箭,准确地撕开他的咽喉。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的同伴们依旧没有发觉,继续在和那个年轻人缠斗,他只能于虚空之中徒劳地张开五指。
铁蹄践踏过他的身体,青甲的骑兵转瞬即至,突然从身后抽出硕大的斧头,向正准备砍向御天的一名士兵砍去。
冲击之下,摧枯拉朽。
青甲士们很快地加进战团,雪亮的斧刃翻飞起来,不由分说地将疑惑的士兵们砍倒。
压力顿消,御天端坐在马身之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围在自己身侧的青甲骑兵,突然一个骑兵掉转马身,扛着大斧在月光之下对他若无其事地嬉笑起来。
似是故人踏月来。
“扎雷。”御天突然想起来,在狼獒山下乌骨岭前,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大掖族人,那个倔强的少年。
“这么说,你们现在是隶属于靖国的军队么?”马背之上,御天揽住疲倦的楚晚,和扎雷并肩而行。
“是啊。”扎雷已经完全地长大了,甚至看起来比御天还要强壮。
“那么大掖呢?”御天问。
“已经没有大掖了。”突然被唤起的记忆让扎雷猛地失落起来,但是很快他又抬起头,“不说这个。”
“嗯。”御天点点头。“那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会告诉你的。”扎雷挑起斧头,远远地指向站在高冈之上的那个老者的身影,他的身边,却还站在一个少女。
“阿月。”御天急切地翻身下马,将楚晚交给扎雷照顾。飞快地冲上那片坡地,跑到阿月的身边。却不管阿月身旁的那个老人。
“阿月。”他扶着她的双肩,“你没事吧?”
阿月低着头,没有说话。
“对不起。”御天也垂下头来。
“我没事啦。”阿月抬起头,依旧是清澈的笑容,“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她挣脱双手,在地上转一个圈。
“嗯。”他使劲地点点头,却始终带着歉意。
“年轻人。”老者转过身来,“你还认得我么?”
御天抬起头,“我认得你,”他说,“你叫封石玄。”
二十四
“果然是在宛城么?”颜绩站起身,问跪在殿下的武将。
“的确。”武将点点头,“末将按照将军的吩咐故意放走一批人马,跟在他们后面,到达的的确是宛城。”
“宛城不是已经成为废墟了么?”颜绩看了看身旁青衫的谋士。
“哈哈。”谋士仰头大笑,“那些人倒也不笨,兵家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一个死地后生。”颜绩笑了起来,“可惜没有抓住他们的首领。”他突然站直身体,“听令。”
谋士也走入殿下同武将一起跪拜起来。
“集结全部的兵马,以最快的速度,给我再把宛城荡平一次。”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黄龙三年,自称邺淮侯的颜绩发兵三万,剑指宛城,发誓要将皇帝最后的香火灭绝。
“小姑娘,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从一进入那个简易的行营开始,楚晚的眼神带着最刻骨的仇恨,一直盯在封石玄的身上。
“我在想,如果我有力气,我一定会杀死你。”她躺在榻上,虚弱苍白,却恶狠狠地说。
“是因为我是那个直接毁了大夔社稷的人么?”老者侧过头,饶有兴致地问道。
楚晚的眼神已经告诉他答案。
“愚蠢。”封石玄摇摇头,“你怎么不明白,这个天下,就算没有我封石玄,也会有越青冢,也会有敖逐未。”
楚晚歪过头,不愿意理会他。
御天的手依旧握住龙纹,看着封石玄。
“难道你也想杀死我?”老者却一点也不担心。
“我想知道。”御天将戟身顿在地上,“这一切……”
“是命运啊。”阿月独自一个人坐在一边,突然仰头叹息。
老者的目光又不得不看看阿月,然后站起来走到御天的身边:“是我引你前来的。”
“嗯?”御天疑惑,“你引我来救她?”他指指楚晚。
“不,不。”老者摇要头,“那只是一部分。”他停下来,“我说过,多年前,我就见过阁下的风采,到现在,却依旧不能忘怀啊。”
“哈哈哈。”御天笑起来,仿佛真的遇到什么可笑的事情。
营帐外面突然冒进来一个影子,却是壮实的扎雷:“将军。”他气喘嘘嘘,“颜绩果然出兵宛城了。”
“什么?”楚晚猛地从榻上弹起来。
“嗯。”老者摆摆手,示意扎雷退下。
“扶我起来。”楚晚对御天招手。
“怎么啦?”御天跑过去扶住楚晚的背。
“宛城有哥哥最后的臣民,我不能让它陷落。”楚晚咬着牙,“让我去宛城。”
“可是你……”他迟疑着。
“扶我起来……”楚晚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
“好。”他说着,“我陪你去。”
阿月转过头。
“你们去送死么?”封石玄站在原地。
“也许我们可以去找明翊,去找利飘雪。”他的手摸向怀中的断箭。
风干的誓言。
“来不及了。”楚晚说着,“从邺到宛三天的路程。如果他们死了,我……我……”
“也许……”封石玄慢慢地踱开步子。
矛头霍然地伸在封石玄的颈上,“出兵。”御天冷冷地说。
“为什么?”封石玄摆手制止住正准备上前的侍卫。
“为你的命。”御天的手一紧。
“你可以试试。”封石玄的手搭在戟身之上。
没有人再动。过了很久。
“我有个提议。”封石玄慢慢地将龙纹拨离自己的脖子,走到御天的身边,窃窃耳语,“你可以不答应我。”
御天拧起眉毛看着封石玄,想了想,然后走到阿月的身边,蹲下来双手扶住阿月的身体:“阿月。”
“嗯?”阿月笑着,眉间却仿佛带着永远品尝不尽的悲伤。
“我恐怕又会失言了。”
“是么?”阿月依旧在笑,“没关系呀,天哥哥已经带我走了很远的路。”
“你会原谅我么?”
“只要陪在天哥哥的身边,就什么都好。只是,你不能答应他。”
御天沉默。
“那是未尽的深渊之路,哥哥走上这条路,很可能会赔上自己的性命。”阿月突然跪在御天的身前,紧紧地抱住他。御天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颤抖。“阿月。”他抱住她,在她的耳边呢喃,“你也说,这是命运。”
“可是阿月在,不想让天哥哥有这样的命运。”刚才还在笑的阿月一瞬间泪流满面。
“我命由己不由天。”说完这句话,他已经不再有丝毫的犹豫。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对着封石玄:“我答应你。”
“什么?”楚晚支着身子。
“好,男儿一诺,十万将兵。”封石玄点点头,“扎雷。”
“将军。”扎雷开心地走了进来。
“出兵。”封石玄满意地说着。
“我们走。”御天拉起楚晚,又去拉阿月。
“等等。”封石玄制止住他,“她得留下。”他的手指向阿月。
“不行。”御天护住阿月。
“此一去,我怎么知道,你还会回来?”封石玄不再嘻笑。
“我留下吧。”阿月面无表情。
“阿月。”御天拉住她。
“没关系。”阿月摆着头,“已经无所谓了,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就在这等你吧。”
“你们在说什么?”楚晚依旧不能明白。
“闭嘴。”御天喝道,“阿月。”他转过身,把阿月揽在怀中,“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说。
阿月点点头,却凝视着楚晚,眼中闪烁泪光。
原来封石玄早已在此地布下数万的兵马,青森的甲士整齐肃然,决不逊于大陆任何一支部队。
“命在天。”扎雷策马在队列的最前面振剑而呼。
“甲在身。”青甲的士兵们跟着他大喝起来,雷动的咆哮卷起荒原上最后的孤寂,奔腾不息,直到化为乌有。
“你答应他什么?”楚晚坐在马背之上。
“没什么。”御天看也没看她。
“你混蛋,到底是什么条件,靖人为什么会出兵帮我?”楚晚咬着嘴巴。
“走啦。”扎雷跑到御天的旁边,拍拍他的马身。楚晚没有等到她想要的回答,那匹马已经蹿出去好远。
“这不是去宛城的路。”楚晚看看四周。
“谁说我们要去宛城?”扎雷晃着脑袋。
“是去邺么?”御天已经听扎雷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他,很快洞悉靖军的目的。
“不愧是御大哥。”扎雷笑起来,“颜绩倾兵而出,邺城必然空虚,要救宛,不如攻邺。”
已是兵临宛城之下,颜绩甚至连营帐都没有扎下,全军只带了十天的口粮,他深信那些老弱病残根本不会费上他的什么力气。到达的时间,恰好是在中午,他下令埋锅造饭,下午便攻城。
伊宋登上摇摇欲坠的城楼,看着袅袅的炊烟,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伊大夫,你看……”身边的文官焦虑地看着他。
“不知道公主……”伊宋欲言又止。
“伊大夫,”武将满脸都是汗水,“兵马已经集结好了。”
“好。”伊宋转过身,跟随着武将穿过城市的瓦砾,来到校武场上。
偌大的场地上,却只容纳着区区数千的士兵。他们的铠甲已经锈蚀,面容已经憔悴,只是身为战士的荣耀让他们高高地昂起自己的头颅。
“颜绩已是兵临城下。”瘦弱的大夫站在高台之上,长风掠起单薄的征袍,仿佛岁月的叹息。
庞大空旷的沉默,盈满校场。
“我已经准备好与颜绩决一死战,因为他决不会放过我。”他慷慨陈词,“而你们,不如都降了吧。”
“大夫是看不起我辈么?”为首的武将原以为伊宋会过来振奋士气,却不料他会这样说。
“是啊。大夫怎么能这么说?”士兵们跟着嚷起来。
“从跟随大夫反对颜绩,我们有谁后悔过?”武将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喝道。
“没有!”他们用整齐的声音回应。
“可是……”伊宋摆着头,“我不能让你们白白送死。”
“死何足道哉?”武将说完已经跳上高台,“儿郎们,愿意跟我和颜绩一战的,拔出你们兵器。”
数千把长刀指向长空。
“豪气三千。”武将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的口号。
“斩血山寒。”
他们在宛城的天空下发出最后的呼喊,伊宋的眼睛湿润起来。
“不肯放弃么?”隐隐地,颜绩听见那些声音,轻蔑地想道。
“攻城吧。”颜绩无奈地摆着手。
“将军。”探马从辽远的地方就高声地大叫。
颜绩站起身。
众军闪开道路,探马直奔中军的营帐之前,来不及行礼已经滚落下马。
“慌什么?”颜绩看着令旗的标识,却来自邺城。
“靖军……”他岔着气,“靖军攻邺城了。”
“什么?”颜绩觉得难以置信。
“我们快守不住了……”
颜绩回望宛城的方向,依稀能够看见伊宋在城楼上遥望的影子。“给我马。”颜绩翻身上马,单骑挽弓,冲开众军的包围,独自一人的行到宛城之下。
“伊宋。”他对着城楼之上的人高呼,“我还会回来的。”
弓如满月,那充满恨意的一箭夺的一声钉在宛城之上。
大军重新开拔,可是等他们还没到邺城,就已经得到靖军退去的消息。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扎雷停下马,在佯攻邺城的一开始,他就带着一小队人马护送楚晚向宛城的方向出发,“带你的人离开宛城吧。”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楚晚问。
“哈哈。”扎雷笑了,“将军还需要你们的人牵制颜绩呢。”
“所以你们本来就有要出兵的打算?”楚晚恨道。
“可以出,也可以不出……”
“那御天呢?他在哪儿?我要见他。”楚晚瞪着眼睛。
“御兄他不想见你。”扎雷的语气变得冷冷的。
“不可能。”楚晚尖叫着,对着空旷的大地兀自呼喊,“御天,御天,你出来……”
远处,孤单的影子矗立在宁静的大树之下,却只能看着少女在人群中发疯似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什么也不能做。
“你出来啊。”少女抱住双肩,低头哭泣。
“哭什么啊。”年轻人嘴角撇了撇,微微地侧起头,深深地吸起自己的鼻子。
人们散去,没有人再去安慰少女。
如果注定别离,不如不再相见。
他轻摇着马身,歪着头看着少女的影子呆了很久。
直到她哭够了,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向着御天消失的方向眺望。“再见。”她说。
御天笑了笑:“再见。”他也对着苍茫的远方说道。
然后他勒转马身,往着夕阳的方向奔跑。那一骑越来越快,宣泄着不能遏制的悲伤,悄然地融进最后的暮色。
在那些士兵的眼中,那一骑飘然出尘,宛如不可僭越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