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沧海
凤 歌
内战
陆渐由此动身,除了若干天部弟子、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也执意相随。陆渐与母亲、祖父挥泪而别。虞照从旁看着,大皱眉头,待到走远,说道:“陆师弟,不是为兄说你,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是离家一次落泪一次,家门前的眼泪还不流成河了?”
陆渐甚是羞赧,仙碧却啐道:“这是什么话,你当人人都像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虞照道:“是啊,你们都有妈,我是个无爹无妈的,没有爹妈管教,就是痛快。”
原来虞照师父修炼电劲,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捡来的孤儿,仙碧话一出口,立时后悔,默然半晌,偷眼瞧去,见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并不放在心上。
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甚有几分萧索,道边长草瘦劲,在微风中抖擞精神,几朵红白野菊将开未放,淡淡香气随风飘散,阡陌处皆有余香。俄而长风转暖,迎面拂来,陆渐一抬头,忽见远岸长沙,碧水渺茫,几张白帆冻僵了也似,贴在碧海青天之上。
海岸边男女不少,可陆渐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
姚晴抱膝坐在一块黑黝黝的礁石上,白衣如云,满头青丝也用白网巾包着,面对天长海阔,越发挺秀婀娜,素淡有神。
各部见天部到来,纷纷指点议论,姚晴却侧身独坐,一动不动,陆渐心中不胜黯然:“她还在恨我么?竟连看我一眼也不肯么?”想着怅然若失,竟不觉温黛夫妇已到近前。温黛见他神色,循他目光看来,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小陆师弟。”连叫两声,陆渐才还醒过来,羞红了脸,施礼道:“地母娘娘好。”
温黛道:“沈师弟临殁之前,可曾留有航海船只?”陆渐道:“他去得仓促,不曾说过船只的事。”温黛道:“那么你率天部弟子与我同船。”陆渐谢过,问道:“地母娘娘此去东岛,有何打算?”温黛叹道:“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了。小陆师弟呢?”陆渐默然不答,温黛瞧他半晌,苦笑道:“此行真是难为你了,只愿到时候能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陆渐道:“我笨得很,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还请地母娘娘指点。”温黛笑笑,回望丈夫。仙太奴拈须道:“小陆师弟,若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用心去看,用心去听,这世上的事,善恶好坏,都在胸口方寸之间。别人说的都不算,自己的良心才最要紧。”说着并起二指,点着心口,双目一瞬不瞬地注视陆渐。
陆渐沉吟片刻,拱手道:“承蒙前辈指点,陆渐明白了。”
温黛深深看他一眼,说道:“西城八部,天部居首,你的一举一动,大家可都瞧在眼里。”陆渐道:“晚辈智力有限,无端当此大任,心里真是惶恐。”
仙太奴笑道:“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陆兄弟太过谦了。”说罢负袖身后,凝视海天交界之处,幽幽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相隔虽远,一甲子也能交泰一回,这三百年的恩怨,难道就没有一个了结么?”
陆渐心头一动,低声道:“仙前辈,西城主的人多么?”仙太奴看他一眼,微微笑道:“不是让你用心去看,用心去听么?”陆渐一怔,默默点头。
这时左飞卿走上前来,说道:“西风起了,利于东渡,天部既然已到,还请早些登舟。”温黛闻言,转身召集地部弟子,陆渐转眼望去,忽见礁石上空空如也,不知何时,姚晴已然去了。
陆渐不胜怅惘,默然率部登船,地部海船形状十分奇特,通体青碧,造船木材均为极粗大的原木,并未创制不说,许多原木上枝丫犹绿,与其说是船板,不如说是大树。树木间也没用铁钉榫头连接,而以青灰藤蔓缠绕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丛林,枝柯横斜,灌木丛生,绿树丛中还有若干小花,星星点缀。
陆渐惊讶不已,问莫乙道:“这也是船么?海浪一打,还不都散架了?”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这艘‘千春长绿’模样奇怪,其实坚固得很。”
“千春长绿?”陆渐不解。莫乙道:“就是这艘海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才好看呢,满船树藤开花,姹紫嫣红,就如一座开满鲜花的小岛,在三春朝阳之下,美不可言。”陆渐想象那般情形,亦自神往。
温黛见兰幽、青娥均是夷女,心中好奇,将二女叫到舱中询问,得知情由,与仙太奴啧啧称奇,仙太奴说道:“因香结缘,因音乐而生爱恋,这两段姻缘若能成就,岂非我西城佳话?”温黛笑着点头。
兰幽机灵,见温黛和蔼可亲,容易说话,心念一转,深深拜倒。温黛讶道:“你拜我作甚?”急忙伸手将她扶起,兰幽笑道:“这两段姻缘能否成就,还需地母娘娘相助。”温黛大奇,详细询问,兰幽便将苏、薛二人的志愿说了。
温黛夫妇不由面面相觑,温黛道:“老身又能做什么?”兰幽笑道:“我见地部中美人如云,敢请娘娘为我家部主物色一位才貌双全的姐妹,部主既得佳偶,我二人亦能得偿心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美事么?”
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孩子,小陆师弟心里原本有人的,只是……”欲言又止,终究默然。兰幽不便多问,却由此留了心。
西风微送,浪涛低吟,三艘海船连帆而进,身后落日浑然西坠,余晖如火,烧得紫霞烂漫,前方一轮明月跃出海底,玲珑皎洁,清辉飘飘洒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铸,化为银色世界。
陆渐心事重重,无法入眠,出舱登上甲板,来到船头,眺望大海,心中矛盾难解,既盼早早赶到谷缜身边,与他并肩御敌,又隐隐盼这三艘海船永远也不能抵达灵鳌岛。
站立良久,晚风吹来,凉意渐生,忽听有人脆声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做什么?”陆渐身子一震,回头望去,只见姚晴坐在船边,手持一根树枝,轻轻敲打船舷,目似秋水,凝注远方,海中银光随波泛起,涟涟浮动,投在在姚晴身上,忽而湛蓝,忽而银白,变幻不定,如一道光幕,将二人远远隔开。
陆渐如在梦境,望着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姚晴撅嘴轻哼一声,“还是那个傻样子。”陆渐道:“我,我……”姚晴道:“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陆渐吸一口气,说道:“阿晴,我没想你会来。”姚晴冷哼道:“是呀,你就想一辈子不瞧见我。很好,我现今就走,免得惹你讨厌。”当真站起,转身便走,陆渐心急,一个箭步抢上去,抓住姚晴皓腕。
姚晴一挣未能挣开,怒道:“陆大侠,你本领大了,就敢欺负女孩子吗?”陆渐闻言,手掌如被火灼,电也似缩回,苦笑道:“阿晴,你明明知道,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讨厌你。只要你不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姚晴默默听着,眼里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半晌说道:“我来问你,这次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陆渐道:“我这次来,一为帮助谷缜,二是消解东岛西城多年的恩怨。”
姚晴漫不经意地道:“那你怕不怕死?”陆渐道:“这话怎讲?”姚晴道:“万归藏一定会来,你要帮谷缜,就须和他为敌。一旦打起来,你有几分胜算?”
陆渐沉默时许,摇头道:“一分也没有。”
“那就是了。”姚晴道,“你这次去灵鳌岛,岂不是白白送命?”
陆渐道:“若为谷缜送命,我不后悔。”姚晴娇躯一颤,转过身来,眼里隐隐透出怒火:“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陆渐点了点头,说道:“阿晴,若是为你送命,我也不后悔的。”姚晴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忽地幽幽道:“你这个傻子,懒得理你了。”转过身子,远远去了。
陆渐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寒风中站立许久,方才返回舱中,方要上床,忽觉有异,弹身跳开,喝道:“是谁?”良久无人答应,燃起蜡烛,烛光所至,照出一张秀美无俦的脸庞,双目紧闭,已然昏迷。
“阿晴?”陆渐大惊失色,伸手欲抱,忽地发觉被衾之下,姚晴一丝不挂,细瓷样的肌肤触手可及。陆渐心子突突乱跳,四处寻找衣衫,却是一件也无,无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将她裹起,催动内力,透入姚晴体内。
真气数转,姚晴轻哼一声,口鼻间呼出一丝甜香。香气入鼻,陆渐头脑微眩,急运神通,才将眩晕之感驱走。又听嘤的一声,姚晴秀眼慢慢张开,看到陆渐,微微一惊,继而发觉自身窘状,又气又急,伸出手来,狠狠打在陆渐脸上,喝道:“你做什么?”挥手之际,衾被滑落,陆渐急忙闭眼转身,涩声道:“我也不知,入房之后,就见你在这儿了。”
姚晴气头一过,冷静下来,沉吟道:“我进船舱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当时不觉,还只当是妆台上的香脂,不料才躺床上,便无知觉了。陆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鬼鼻合了迷香暗算我?”
陆渐急道:“决然不是,我能对天发誓。”姚晴气道:“那还有谁的迷香能迷昏我的?”陆渐心中灵光一闪,皱眉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谁?”陆渐便将兰幽青娥与苏、薛二奴的事说了,姚晴道:“我和那夷女无怨无仇,她为何算计我?哼,难保你不是主谋。”
陆渐无奈,只得将苏闻香的志愿说出,又道:“方才在甲板上我便觉附近有人,如今看来,必是兰幽。她心急嫁给苏闻香,便想我早日成婚,不料竟出如此下策,真是可恶极了,我这便找她算账去……”
话音方落,忽听门外有人走路说话,听声音竟是苏闻香、莫乙和兰幽,三人立在舱外,低声说笑,似乎在讲什么故事。陆渐怒道:“来得正好。”方要推门出去,忽被姚晴拽住,嗔道:“傻子,你疯了么?你这么一闹,岂不闹得人尽皆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将他们打倒,再送你回去,或者将你全身裹住,他们问起,我就说是一床被褥……”说罢身后静寂半晌,忽有一个温软身子贴在背上,姚晴的声音细不可闻:“傻子,你这么厌恶我,总想赶我走么?”
陆渐脑子里嗡的一声,无端大了数倍,结结巴巴道:“阿晴,我,我……”忽听姚晴哧的一声轻笑,骂道:“你什么你,你就是一个浑头浑脑的傻小子,好啦,不逗你玩儿了,快送本姑娘回去,若不然,哼,我把你的狗耳朵也拧下来。”
陆渐松一口气,心底里又有些惆怅:“敢情她是逗我玩儿的。”当下用衾被裹好姚晴,将她抱起,听得门外安静下来,心中暗喜,推门而出,在舱道中奔走数步,忽地前方人影一闪,拦住去路,只听兰幽吃吃笑道:“陆大侠,你上哪儿去?”
陆渐又惊又怒,情急间不及多说,长吸一口气,从口中急吐而出,虽是一小团空气,以大金刚神力喷出,数步之内,不啻于弹弓石丸,正中兰幽膻中穴,兰幽闷哼一声,软软倒地,陆渐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耳听姚晴急道:“蠢材,我的脚。”陆渐低头望去,敢情方才忙乱之际,竟然露出一段小腿,光洁如玉,在黑暗之中微微发亮。陆渐只得低头拉扯衾被,盖住那截小腿,手指所及,碰触肌肤,陆渐面热心跳,姚晴亦觉酥麻难禁,发出细微呻吟。
奔走时许,来到姚晴舱内,衣衫果然都在床上,陆渐转身要去解开兰幽穴道,却被姚晴拉住,恨声道:“别管那鬼丫头,让她在舱道里吹一晚穿堂风才好。”
陆渐道:“她是化外夷女,不懂我中土礼数,你不要和她计较。”姚晴叹道:“你这人,总是想着别人,什么时候才能想想自己呢?是啊,你不成婚,那鬼丫头也没戏,你那么可怜她,不妨早些成亲,让她得偿所愿,岂不更好。”
陆渐道:“我跟谁、谁成亲?”姚晴冷冷道:“你妈不是认识许多南京城的名门闺秀么,三媒六证,半月就成。再不然,以你陆大侠的名声,多少名门大派的女侠翘首盼望呢,随手拎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渐沉默半晌,忽地跨出舱外,砰的一声,将舱门重重合上,姚晴望着舱门出了一会儿神,躺下来,将脸藏入被中,呼一口气在身上,热乎乎、麻酥酥的,嘴里轻轻骂了一声:“不开窍的傻小子。”
解开兰幽穴道,陆渐正想如何训斥,不料兰幽劈头便道:“陆大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么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陆渐一怔,没好气道:“我没说你,你倒说来我了?再这么胡来,休怪我不客气。”兰幽撅嘴道:“我妈从小就跟我说,男人都是狼,见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只羊乖乖,索性咩咩咩叫两声,吃草去算了。”一甩头,愤然去了,丢下陆渐气愣当地,忖道:“明明是她不对,怎么反训起我了?”
回到舱中,陆渐辗转难眠,过了一阵,忽听门外喧哗,陆渐只恐有敌来犯,披衣出门,一个地部弟子和他遇上,说道:“陆师兄,船上捉了奸细,正在议事舱审问呢。”
陆渐寻思大海茫茫,何来奸细,想着来到议事舱外,穿过人群,便见温黛揪住一个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竭力挣扎,倏地长发移开,陆渐借着火光看到她脸,顿时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萍儿。”
那女子正是谷萍儿,听见叫唤,抬头一看,哭叫起来:“叔叔,叔叔。”陆渐赶上前去,温黛见二人相识,将手放开。谷萍儿如见亲人,扑入陆渐怀里,嘤嘤啜泣,甚是委屈。陆渐惊奇不已,问道:“萍儿,你怎么在这儿?”
谷萍儿呜咽道:“我要回家,要回家……”陆渐听得鼻酸,忖道:“是呀,东岛终是她的家。”却听温黛道:“我夜里查房,瞧她躲在储藏舱里,这孩子到底是谁?”陆渐道:“她是谷缜的妹子。”
众弟子一片哗然,陆渐见势,浓眉陡挑,扬声道:“她是谷缜的妹子,也是我的妹子。”众人望着他,神色古怪。温黛皱眉道:“她既是东岛中人,潜入我地部海船,与入侵何异?”陆渐道:“她心志受损,言行举止,还不如六岁的孩子,哪儿会有什么危害?想必是听我说到要去东岛,思念家乡,懵懂跟来。还请地母娘娘饶恕则个。”
温黛想了想,沉着脸道:“那么这女孩子就交给你,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陆渐道:“娘娘放心。”
待到人群散去,陆渐询问谷萍儿何以至此,谷萍儿哭着道:“我想家,想爸爸妈妈,还想哥哥。叔叔,你带我回家好么?”陆渐听得几乎流下泪来,涩声道:“好,好,我带你回家就是。”同情之心一起,只顾安慰,竟未细想谷萍儿何以能够来到这里。
忽听冷哼一声,陆渐一转眼,看到姚晴,心头不由一跳。姚晴盯着谷萍儿上下打量,谷萍儿似乎畏惧她的目光,止了哭,躲在陆渐身后,陆渐道:“阿晴,你别吓唬她。”姚晴漫不经意道:“陆渐,这丫头真的疯了?”陆渐正色道:“此事岂会有假。”姚晴冷笑一声,说道:“适才温香软玉的滋味想必不坏吧。”
陆渐一怔,姚晴已冷冷转身去了,陆渐琢磨她的话语,似乎大有妒意,不由忖道:“萍儿和六岁的孩子差不多,她又何必多心。”叹一口气,回头将谷萍儿托付给兰幽、青娥照拂,寻思:“萍儿私逃出来,岂不急坏了我妈,稍稍安定下来,就须遣人回庄禀报。”
正自琢磨,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怪响,有如千百号角一起吹响,声势浩大无比,谷萍儿听到,跳起叫道:“龙叫了,龙叫了。”
陆渐吃了一惊,心道:“这世上真的有龙?”疾步登上甲板,举目望去,天色方晓,四面大海在曙色中静荡荡的,并无异物显露,陆渐大觉迷惑,谷萍儿却指着东方,叫道:“龙,龙……”陆渐怪道:“萍儿,哪儿有龙……”话音方落,怪声又起,洪亮悠长,绝非人世间任何生物所能发出。三艘海船上的西城弟子均已惊醒,船上烛火星星点点,渐次亮起,许多弟子拥到船头,向发声处翘首观望。
“是风穴里的风声吧?”仙太奴走到陆渐身边,“久闻灵鳌岛上有一眼神奇风穴,终年穴中罡风不断,化水成冰,每日早晨卯时,风势加剧,穴中便会发出怪声,震响百里。有人说是穴中龙吟,其实不过是狂风荡穴,天籁生发罢了。据说东岛弟子每日早起,都以此为号呢。”
“真有龙的。”谷萍儿瞪圆双目,眸子亮晶晶的,“老爷爷,风穴里真有龙的。”仙太奴瞧她一眼,笑了笑,并不反驳,谷萍儿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慢慢垂下眼皮。
陆渐道:“仙前辈,既能听见风穴龙吟,离灵鳌岛也不远了吧。”仙太奴道:“不到两个时辰。”自与万归藏纠缠半月,陆渐六识越发敏锐,听力尤甚,听了一会儿,忽觉风穴龙吟中隐隐夹杂炮声,陆渐一惊,叫来薛耳,说道:“你仔细听听,前面是否有炮声。”
薛耳凝神听去,说道:“不错,有船在海上炮战。”仙太奴闻言,下令海船向发炮处进发,不过十里,便瞧远处七艘大船追逐两艘小艇,陆渐瞧那大船狭长如梭,不由浓眉陡挑,厉声道:“是倭寇的战舰。”
“不对。”仙太奴摇头道,“你看船上旗帜。”陆渐定睛望去,大船上旗帜白缎为底,绣了一团烈火,方觉奇怪,忽听虞照的声音从邻船远远传至:“宁不空这狗东西,竟带倭寇对付东岛。”声如炸雷,似在耳畔。
陆渐闻言,恍然明白,那七艘倭船均属火部,两艘小艇则归东岛。霎时间,一股怒意直冲陆渐头顶,转身道:“地母,宁不空勾结倭寇,害我华人,咱们岂能坐视不理。”
温黛摇头道:“火部火器犀利,不可小视。”陆渐未及答话,那两艘小艇均被击沉,东岛弟子跳入水中,欲要潜水逃命,这时忽见远处驶来一艘快船,白帆乘风,来势极快,船上人影一闪,一名黑衣人忽地捷如飞鹤,踏浪而来。仙太奴眼利,锐声叫道:“大伙儿当心,水部仇老鬼到了。”众人闻言,无不凛然。
仇石踏波飞掠,赶到东岛弟子落海处,双手抓出,海水立时翻滚起来,东岛幸存弟子有如煮熟了饺子,接二连三冒出水面,仇石一抓一个,掷向小船。
一声长笑,宁不空的声音远远传来:“仇师兄,久别重逢,你就来捡小弟的便宜么?”仇石脚踩着一块船板,在波浪间起伏不定,声音阴恻恻,寒冰也似:“宁师弟,火部重振旗鼓,风光无限,仇某小小占点儿便宜,料也无妨。”
宁不空哈哈大笑:“风、雷、地三部齐至,仇师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道:“仇某与他们不是一路。”宁不空笑道:“妙极,我与他们也不是一路,有道是水火相济,咱们大可作个朋友。”
仇石冷冷道:“宁师弟先别高兴,我和你也不是一路。”宁不空道:“那么仇师弟是自成一路了?”仇石冷哼一声,傲然道:“我此来是奉万城主之令,告知诸位,此次须得彻底消灭东岛余孽,观望拖延者,城主一到,定斩不饶。”宁不空略一沉默,呵呵笑道:“原来仇师弟是万城主的信使,城主英明,宁某敢不奉命?”仇石徐徐道:“这么说,你我便可算做一路了。”
他二人有意显露神通,遥遥做答于海上,音声不散,穿越狂风涛声,送至众人耳中,这时忽听虞照高声叫道:“仇老鬼,宁瞎子,万归藏是你们祖宗么?他叫你们吃狗屎,你们吃不吃?”
仇石冷冷道:“雷疯子,你想死就死,莫要拿雷部弟子的性命儿戏。”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就是我虞某人的性命,自然不能儿戏,至于你这条小命,老子倒有兴趣儿戏一番,就怕你仇老鬼小气不给。”
仇石怒哼一声,宁不空咯咯直笑,说道:“仇师弟,看来雷帝子是不赞同万城主了,至于风君侯,不消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早晚要受城主清算,至于地部嘛,温黛师姐,你有什么打算?”
温黛淡然道:“照儿、飞卿都是我养大的,他们如何,我也如何。”陆渐听了,浑身一热,扬声道:“我天部也是一样。”
宁不空冷笑一声,说道:“狗奴才,你也赶来送死吗?这次我一定成全你。”陆渐道:“好得很,宁不空,你我旧账也该算算。”
“你这蠢货也配与老夫算账?”宁不空咭咭尖笑,“仇师兄,看来天、地、风、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听到这里,皱眉道:“宁不空这厮一味挑拨离间,是想借万归藏之手灭我六部,以报火部覆灭之仇。”陆渐攥紧拳头,恨声道:“这个奸险小人,单凭勾结倭寇,就不容他活命。”
忽听一声轻哼,姚晴的声音清脆悦耳:“你杀了他,就不怕那位宁姑娘难过?”陆渐一愣,大声道:“大义当前,岂顾私谊?”姚晴冷笑道:“好呀,呆会儿我真要擦亮眼睛,看看你的大义了。”
说话间,炮声大作,火部战船势成半圆,兜截上来,忽听传来呼啦啦狂风鼓帆之声,风部座船上升起无数纸蝶,云笼雾罩般涌向火部战船。
百名风部弟子一起施展“风蝶之术”,难得一见,煞是壮观,天、地、雷三部弟子见状,纷纷喝起彩来。火部战船上,众倭人又何尝见过如此神奇景象,惊诧之际,纸蝶割破颈项,血如泉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火霰弹侍候。”宁不空语调甚是阴沉。忽听一声巨响,声如炸雷,两艘战船上吐出千百火光,喷泉也似冲上半空,与满天纸蝶遇个正着,纸蝶燃烧,纷纷下坠,恰如降了一阵火雨。
白影闪动,左飞卿白发鼓荡,忽然纵起,口中清啸不绝。空中火蝶坠势忽止,嗖嗖嗖向火部船帆飞去,船帆着火,火光耀眼,倭人们发出一阵惊呼,眼望着火蝶连绵不尽,竞相穿火而过,船帆也好,缆绳也罢,一旦沾着,立时燃烧。
宁不空倚恃火器,烧尽纸蝶,不料左飞卿神通如此精妙,以风克火,宁不空弄巧成拙,心中大恨。
“咄!”仇石满身鸦羽根根竖起,脚下海水活了也似,从他脚底沸腾上涌。刷刷两声,仇石大袖挥出,两道水箭射至半空,化作两朵白亮水花,迸散绽放,千万水滴疾如箭镞,缤纷四散,纸蝶着火也好,无火也罢,一沾海水,立时下坠。
仇石大袖再挥,海水化为一道白亮长剑,嗖地刺向左飞卿。
风部神通颇为忌水,左飞卿无奈飘身后撤,这时就听一声长笑,朗朗震耳,一抹淡淡烟光冲向水剑,二者相撞,哧的一声,迸出点点蓝白火花,“雷音电龙”顺水而走,仇石只觉浑身一麻,血冲头顶,慌乱中截断水流,踏浪急退。
虞照才占上风,两艘火部战船绕过风部海船,连开三炮,雷部海船木屑纷飞,船头塌了一片。虞照目光电闪,冷笑道:“宁瞎子,躲在小卒后面装死算什么本事,有种站出来,决个高低。”宁不空淡淡地道:“雷疯子,你大白天说什么梦话?”
温黛瞧见,细眉一挑,忽地锐声叫道:“结阵。”地部弟子闻声盘坐,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内力,直至最前一人。地部弟子约摸百人,此刻一分为二,结成两座阵势,一在船头,以温黛为首,一在船尾,以姚晴为先。
二人闭目存神,容色凝寂,“千春长绿”却生出奇妙变化,泉涌般冒出无数藤葛,层层缠绕船身,有如长蛇扭动,哗啦啦划破海水,向着火部战船驶去。
陆渐惊奇不胜,问道:“仙前辈,这是什么?”仙太奴淡淡地道:“这是‘化生大阵’,能将地部弟子的真气集于一点,较之一人施展化生,威力大了许多。”
炮声雷动,火部战船红光喷吐,铅弹横飞,如雨如霰,似无休止。陆渐心道不好,忽听四周传来嗖嗖异响,“长生藤”陡然生长,遮天蔽日,重重叠叠拧成藤网,铁砂击中藤网,哧哧落入海里。
倭语叫骂声远远传来,无数火器来如飞蝗,火龙子、火霰弹、烈阳箭、神火弩、毒鬼焰,道道火光漫天交织,爆裂之声震耳欲聋。
喷青涌绿,藤蔓交错,“千春长绿”通身缠绕藤蔓,长大了数倍不止,漂在海上,仿佛一座翠绿发亮的小小岛屿。火器击来,藤断水流,火光熄灭,更有长藤有如长虫百足,纷纷搅动海水,白雨跳珠,满天皆是,任凭何种火器,一沾即湿。
几轮火器打过,“千春长绿”已然一头撞入火部船阵,逼近一艘战船,众倭人又惊又怕,哇哇大叫,纷纷拔出长刀,想要跳过船来厮杀,谁知那藤蔓活了也似,铺天盖地,扑面而来,或者缠绕水手,或者拉扯桅杆,或者钻入船板缝隙,趁隙捣虚,膨胀撕扯。忽听咔嚓嚓一阵怪响,偌大战船土崩瓦解,变成一堆碎钉烂木,被浪一打,杳然不见。船上倭寇纷纷落水,却被藤蔓缠住了,咕嘟嘟饱饮海水,翻着白眼沉了下去。
其余战船惊恐万分,掉船迸散,但船大笨拙,转身时又被缠住一艘。“千春长绿”怪藤扭动,有如八爪章鱼,展开腕足,抱住那艘倒霉战船又钻又扯,藤蔓缩回之时,船只已解体成无数碎片,随波逐浪,飘然四散。
陆渐看得惊心不已,顾望姚晴,见她双眼微闭,蛾眉轻颤,双颊染了一抹嫣红,更添娇艳。陆渐心中一阵紧,一阵热,望着眼前女子,忽喜忽悲,站在那里,已然痴了。
砰的一声,巨响传来,陆渐转眼望去,雷部海船撞上一艘火部战船,两艘船摇摇晃晃,有如醉汉一般。雷部弟子发出一阵怒吼,飞鸟般掠上火部海船,人手一条两丈长短的铜链软枪,刺缠抽打,倭寇手中武器和铜枪一交,电劲涌来,十九浑身麻痹,束手待戮。
远远望去,船头蓝光时隐时现,惨叫不绝于耳,转眼间,电光渐灭,呼叫全无,倭寇死伤殆尽,雷部弟子忽地掉转炮口,轰击火部战船。
只一阵,火部折了三艘炮船,仇石又被风、雷二主联袂截住,动弹不得。宁不空忽地哈哈一笑,高叫道:“天、地、风、雷本领有限,恃多取胜,宁某今日以一当四,虽败犹荣。”
虞照道:“宁不空,你若不服,大伙儿都丢了船,上灵鳌岛练练。”话音未落,左飞卿怒哼一声,骂道:“蠢材,宁瞎子的激将法也就对你管用。”虞照瞥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对付不了仇老鬼?”
左飞卿两道白眉如长剑出匣,忽向仇石高叫道:“仇老鬼,咱们以一对一,要人帮忙的,不是好汉。”仇石道:“仇某却之不恭,但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温黛睁眼起身,淡然道:“老身岂敢扰了诸位雅兴,天高海阔,正是鱼跃鸟飞的好时候。”宁不空阴沉沉地道:“说得是,嘿嘿,论道灭神,未灭东岛,先论西城。”
当下各部休战,径向灵鳌岛上驶去。天已大亮,晨雾消散,万里长空如一幅淡青大幕,画着一轮红日,茫茫大海波光潋滟,细细白浪随风起伏,层层叠叠向着远方涌去。灵鳌岛轮廓微露,岛上顽石苍苍,秀林青碧,太极塔白色一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面悬崖正对西方,如鳌头高昂,远在数里之外,陆渐也能看见崖上岩破石裂,刻着六个巨字:“有不谐者吾击之。”笔势雄奇,鬼泣神惊。
陆渐注视半晌,油然道:“仙前辈,这些字是思禽先生写的么?”仙太奴道:“不错。”陆渐道:“按理说东岛将这六字视为奇耻大辱,为何事隔多年仍未铲掉?”仙太奴叹道:“仇恨总能让人做出奇怪的事,东岛之所以没有铲除这些字,正是要让后代子孙铭记这份耻辱,努力洗雪。所以思禽祖师刚刚仙逝,东岛便迫不及待攻打帝之下都,挑起了两百多年的腥风血雨。”说到这里,他目视那刀砍斧劈般的巨字,微微摇头,露出无奈之色。
陆渐也叹了口气,抬眼望去,天空中掠过一只海鸥的影子,陆渐的心也如头顶的鸥鸟,已然飞到前方岛上,一想到就要再见谷缜,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忐忑。
不久弃船上岸。下船时,陆渐见宁不空布衣竹杖,阴沉如故,身后跟着沙天洹,宁凝与沈秀并肩而行,沈秀手摇折扇,笑吟吟地,望着宁凝,俨然十分亲密,宁凝却容色苍白,愁眉不展,丰盈双颊也瘦削了些,微微露出颧骨。陆渐不想一别多日,这少女憔悴瘦弱,一至于斯,不知怎地,心中涌起无比愧意。正巧宁凝抬眼望来,二人目光接个正着,宁凝露出凄凉笑容,陆渐也想回之一笑,心中某处却被什么堵住了,眼角酸楚,怎么也笑不出来。
忽听冷哼一声,陆渐一转头,正遇上姚晴寒碜得杀死人的眼睛。陆渐涨红了脸,低头望地,心里乱糟糟的,全无头绪。
路上一无阻拦,西城各部均生警惕,派出探子入岛察探,不多时,探子陆续回报,说岛上一个人也没有。论道灭神之日没了对手,西城众人大感惶惑,议论纷纷。
仇石略一沉吟,命人揪出被擒的那几名东岛弟子,森然问道:“岛上的人上哪儿去了?”
那些东岛弟子咬牙昂首,神色倔强,仇石冷哼一声,道:“不说是么?”蓦地出手扣住一名弟子左肩。那名弟子体格雄壮,肌肉鼓胀,被仇石一扣,肩膊肌肉忽地萎缩,那弟子面庞抽搐,神情痛苦已极,只一转眼的工夫,一条左臂有如泄气的皮囊,眼看塌瘪,那名弟子支撑不住,发出一声长长惨号。
陆渐见仇石出手,起初不解其意,这时才知竟是如此酷刑,他心念一动,手足未抬,体内真气自然涌出,惊涛骇浪一般冲向仇石。仇石立时知觉,忙不迭飘开数丈,瞪着陆渐,神色古怪。陆渐一招不出,惊走仇石,众人看在眼里,无不诧异。
气机一露,陆渐人已纵出,大金刚神力注入那名弟子的左臂,佛力灌注,手臂竟又慢慢充盈鼓胀,痛苦随之缓解,那名弟子心中感激,低声道:“多,多谢。”
陆渐微微苦笑,忽听宁不空冷冷道:“大伙儿看到了么?天部之主当真做了东岛的走狗!”陆渐瞥他一眼,淡然道:“总比你做倭寇的走狗好得多。”宁不空冷笑一声:“你小娃儿懂什么,倭人给我做走狗还差不离。”陆渐道:“那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无恶不作,伤天害理。宁不空,今日遇上,你我也做个了断吧。”
“小陆师弟。”虞照蓦地高叫道,“打架也分先来后到,宁瞎子和我有约在先,你怎么不讲规矩?”言下甚是愤愤。
陆渐一愣,忽听仇石冷冷道:“东岛之人一个没见,分明是藏在暗处。咱们倘若斗起来,两败俱伤,岂不让他们收了渔人之利?”虞照笑道:“仇老鬼,你若无胆,认输便是,何必多找借口?”他为帮谷缜,一意将水搅浑,仇石被他一激,脸上涌起赤红血色,厉笑一声,高叫道:“雷疯子,你不要大放厥辞,你那点儿能耐,只配给仇某提鞋。”
虞照拍手笑道:“妙极,老子最爱提鞋,尤其爱提你仇老鬼这双臭鞋。”不由分说,呼呼两掌拍将过去,两道雷音电龙一直一曲,直的射向仇石,曲的却扫向宁不空。
他同时攻向两大高手,旁观众人,均是骇然。仇石吸气长吐,陡然喷出一团雾气,裹住电龙,这口雾气蕴含真元,电光裹在其中噼啪作响,须臾湮灭。宁不空却竹杖一点,飘然闪开,竹杖横刺烟光,哧的一声轻响,竹屑纷飞,竹杖短了一截,宁不空大袖扬起,两道火光疾如飞梭,猛然射出。
“凤凰梭!”仙碧瞧得心急,脱口叫道,“当心。”
虞照微微一笑,双掌忽抬,两道电龙破空而出。不料火光射至半途,发出一声锐啸,同时拐弯,绕过电龙,一左一右射向虞照两肋。亦在此时,两道电龙去势亦止,陡然折回,后发先至,撞上火光。
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凤凰梭内的细小铅子密如天女散花,八面激射。只听沉喝如雷,虞照双掌收回,绕身横扫,阴龙流转在内,阳龙盘旋于外,铅子近身,尽被荡开。倏忽间,虞照双掌中又分出数道烟光,与宁不空的木霹雳撞个正着,巨声雷动,震耳欲聋。
烟光火气弥漫未散,黑影一闪而至,数道水剑细如银丝,借着烟火隐蔽,悄悄射向虞照。虞照虽然知觉,但此时全力应付宁不空,不及抵挡,方要闪避,忽见白影飘飘,来到头顶,纸蝶轻如晓烟,淡如晚雾,缠缠绵绵,封住水剑来路。
仇石偷袭受阻,生怕风雷合击,当即飘然后移,双袖一抖,射出两团白亮水球,迎风迸散。左飞卿白发一振,让过水箭,忽从腰间抽出一条雪白长鞭,挽一个鞭花,抽向仇石。
仇石双掌一分,引出两道水雾,但那长鞭飘如无物,卷荡而回,绕过水雾,向他面门点来,仇石见那鞭势古怪,不敢逞强,摆头让过,不防身后风蝶又至,不得已,只得分出一道水雾抵挡。“玄冥鬼雾”前后挪移,微露破绽,那条长鞭钻隙而入,飘忽曲折,缠向仇石咽喉,仇石拧腰低头,几束长发随鞭飞起,仇石出手奇快,反掌抓出,陡然抓住鞭梢,用力一拽,不料那长鞭脆薄已极,应手而断。仇石捏在手里,软绵绵,湿漉漉,竟是一束宣纸,仇石恍然大悟:“这姓左的小子用的纸鞭,无怪鞭势如此飘忽。”继而心生怒意:“纸鞭对敌,这小子忒也小瞧人了。”当即呼呼两掌,鬼雾开合,涌向左飞卿。
这“纸神鞭”是左飞卿自创的神通,长及十丈,融合风劲之后,飘忽万端,只在仇石身周盘旋萦绕,一沾即走。斗到十余合上,纸鞭忽出,缠上仇石的手臂,仇石不以为意,正想运劲震断,那纸鞭缠绕处忽地传来一阵剧痛,肌肤欲裂。仇石大惊,自从他练成“无相水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掌力拳劲概莫能伤,此时竟被一条纸鞭勒伤,委实匪夷所思,但转念间他就明白,宣纸性能吸水,方才交手之际,左飞卿借这纸鞭,神鬼不觉地吸走了他的附体之水,破了“无相水甲”,同时内劲传入,纸鞭坚韧可比精钢,仇石大意之下,顿吃大亏。
仇石手臂血流入注,心中惊怒欲狂,运足水劲,方要反击,谁知左飞卿并不贪功,一击得手,即刻收回纸鞭,风劲流转,刷地扫向宁不空,纸鞭上饱吸水渍,挥舞之际,洋洋洒洒,飘零如雨。水能克火,火部神通大多忌水,宁不空正和虞照激战,猝然遭袭,大是狼狈。
左飞卿借水部之水攻火部之火,运转巧妙,暗合天理,虞照瞧见,不由得喝了声彩,忽见仇石鬼鬼祟祟,要向左飞卿下手,当即笑道:“仇老鬼,咱们亲近亲近。”弃了宁不空,“雷音电龙”忽分忽合,向仇石狠下杀手。
四人一时间连换对手,忽而风火,忽而风水,忽而雷水,忽而雷火,走马灯一般厮杀。风雷固然相生,水火也本相济,四人又都是本部顶尖儿的人物,倘若两两齐心,势必难分高下。但虞、左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看似不合,其实甚有默契,天柱山风雷转生之后,默契更深;宁、仇二人俱是阴沉自私之辈,嘴里说是一路,其实貌合神离,各有主意,心里只盼对方多多出力,但若对方遇险,又决不肯舍身营救。是故斗到百合左右,虞、左二人风雷转生,神通合一,威力倍增,宁、仇二人各自为战,左支右绌,渐渐陷于苦战。
又斗数合,仇石脸上着了一鞭,此时“无相水甲”已破,纸鞭蘸水,不弱于牛皮精钢,仇石中鞭处如被火烧,头痛欲裂,眼泪也要流下来,唯恐左飞卿再施辣手,顾不得宁不空死活,纵身跳开。宁不空正和虞照斗到紧要关头,仇石一退,无异将他的后背卖给了左飞卿。
左飞卿得机,劲随鞭走,将那纸鞭逼得有如一束长矛,刺向宁不空后脑“玉枕”。
宁不空前当雷音电龙,后当“纸神鞭”,心中纵然明白,抵挡却是不能。危急间,忽觉身侧涌起一股热流,迎上纸鞭。左飞卿虎口倏热,手中纸鞭变黑,无声无息化为飞灰,他目力虽强,竟没看到一点火焰,不及惊讶,热流又至,他心知厉害,飞身急退,饶是如此,半截袍子无火自燃,左飞卿急忙翻身落地,打灭火焰,抬眼望去,宁不空已然退到一旁,拄杖喘息,一个青衣少女和虞照拳来脚往,斗得十分激烈。
这少女正是宁凝,众人见她体态娇弱,神情悒郁,并无一人将她放在心上,此时突然出手,寥寥数招,不但拯救老父于危难,还毁了左飞卿的“纸神鞭”,更凭一路掌法,和虞照斗得旗鼓相当。
虞照双掌白气氤氲,雾气中电光闪烁,噼啪作响,声势绝伦,兼之他性情豪迈,掌法大开大阖,一挥一送,狂风锐啸,直如天雷下击。宁凝出手则曼妙潇洒,如流云飞虹,不着人间烟火之气,纤掌过处,悄无声息。二人武功声势如此迥异,却是相持不下,让众人无不诧异。
相持时许,虞照脸膛越来越红,头顶一道白气笔直上升,淋漓汗水浸湿衣衫。这时忽见宁凝一掌拍出,虞照既不拆解,又不抵挡,向后大大退了一步,宁凝又拍一掌,虞照也还一掌,电龙烟光到了半途,似被无形壁障所阻,扭曲摆动,无法前进,虞照身形微微一晃,又退一步。
一时间,宁凝每出一掌,虞照则退一步,越斗越远,六掌之后,两人相距已有三丈,滚滚热流随宁凝举手投足涌向旁观众人,起初有如三伏暑热,渐渐热不可当,有如锻铁火炉一般。
两人遥遥出掌,虞照出手越来越慢,电龙烟光离掌数尺,便即湮灭,众人不需猜测,也知道他落了下风,心中真是奇怪极了。
仙碧十分担心,忍不住问道:“妈,玄瞳用的什么武功?”温黛皱眉不语,沉吟片刻,蓦地扬声叫道:“宁师弟,令爱练的可是‘无明神功’?”
宁不空阴笑道:“娘娘好见识。”
温黛皱眉道:“你就不怕害了她?”
宁不空淡淡地道:“不劳娘娘关心,小女自有法子驾驭。”
温黛不禁默然,注视宁凝,面露忧色。薛耳与宁凝交情最笃,见状焦急,忍不住问道:“娘娘,‘无明神功’到底是什么功夫?怎么会害了凝儿。”
温黛叹道:“这门神通是两甲子前一位火部前辈所创。火部神通,大多伴随明亮火焰,有形之火,容易躲避。‘无明神功’练的却是无形无色无明之火,出手无征,不知其所自来,上落飞鸟,下沉游鱼。寻常如被击中,势必五脏枯朽,肌肤焦黑,只不过威力虽大,却有一个弊端。”
薛耳听得心急,忙问道:“什么弊端?”温黛道:“这门神通极耗真气,真气稍有不足,无明之火便会反噬,令修炼者自焚而死。若要免劫,除非道合自然,气机取于天地,无穷无尽。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达到这般境界,是以‘无明神功’自古以来,只有修炼之法,却并无一个火部弟子练成,就是创此神通的那位火部前辈,也因为真气不济,自焚身亡。”
薛耳听得脸色发白,盯着宁凝,喃喃道:“凝儿……”不料定眼望去,宁凝出手飘逸,举重若轻,除了神色凄凉不胜,并无半分痛苦难受,反观虞照,汗如雨落,须眉焦枯卷曲,神色间十分吃力。温黛不觉咦了一声,心道:“真叫人看不明白,莫非这位宁姑娘如此年幼,竟已练神返虚,能借自然之力?”
念头方转,虞照脸上忽地腾起一股紫气,两眼睁圆,身子摇晃数下。仙碧看出不妙,情急关心,纵身欲上,这时眼前白影一闪,左飞卿抢到前面,朗声道:“我来试试。”一挥袖,纸蝶纷飞,罩向宁凝。
虞照得隙后退两步,不待仙碧搀扶,盘膝坐倒,脸上阵红阵白,浑身热气腾腾,仿佛刚从蒸笼中出来一般。
宁凝面对纸蝶,眉间凄凉宛然,左掌从左至右轻轻画个圆弧,炎风过处,雪白纸蝶无火而焚,化为满天飞灰,左飞卿大袖一挥,纸灰被风劲鼓动,铺天盖地卷荡回来。宁凝视线受阻,移步后撤,左飞卿因风疾转,绕到她身后,并指如风,飘飘点出,宁凝这一退,似将后心要穴送到他的指尖。
这时间,左飞卿忽觉指尖一虚,宁凝踪影全无,左飞卿心往下沉,飞身纵起,炎灼之劲从脚底流过,鞋底着火,空中弥漫一股焦臭。左飞卿发声清啸,展开身法,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有如一团白烟,随风流转,缥缈不定。
他身法幻妙,宁凝身法也生变化,飘忽绝伦,几不见人,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飘如灵羽,紧随左飞卿左右,左飞卿到哪里,宁凝亦到哪儿,左飞卿只觉四周灼热劲流纵横盘旋,任由他纵极腾挪,上天下地,始终无法摆脱。西城众人瞧得目定口呆,惊疑不胜,均想火部高手何时竟然练成风部神通,蹑空蹈虚,与左飞卿比斗身法。
温黛细眉微皱,沉吟片刻,忽地身子一震,厉声喝道:“是了,是‘火神影’。”仙碧忍不住道:“什么火神影?”温黛道:“这是一位火部前辈从火焰燃烧中悟出的法门,神奇奥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间高手,施展身法轻功,移步转身,必有旋风跟随,这时修炼‘火影舞’的高手,便能凭借这些微劲风,紧随对手左右,对手到哪儿,他便到哪儿,如影随形,附骨三分。说起来,风部神通无风不成,这门身法正是克星,天幸与‘无明神功’一般,‘火影舞’极费真力,百年来虽有练法,却几乎无人练成。”说到这儿,温黛注视空中两道人影,眉间愁意更浓,心下寻思,“无明神功,火影舞,这女孩子还会什么?”
左飞卿身在半空,既要竭力摆脱宁凝,又要抵御“无明神功”和“瞳中剑”,半晌工夫,肩背已被灼伤数处,若非真气护体,势必当场败落,但他外表冲淡,实则极为好胜,宁折勿屈,当此窘境,仍然苦苦支撑,不愿认输,忽地听见温黛言语,不由寻思:“这女子的邪门身法随风而动,倘若无风,必然技无所施。”心念数转,白发忽敛,飘落在地,滴溜溜盘旋数匝,陡然立定,转身出掌。
宁凝神通虽强,打斗经验却是少之又少,兼之本性良善,争强斗狠并非所愿,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左飞卿停下,她也随之站定,万不料左飞卿孤注一掷,倾力出掌。宁凝脱出黑天劫后,神明心照,反应极快,心念未动,双掌已出,啪的一声,二人四掌相交,宁凝“无明神功”转动,顿将左飞卿双掌粘住,左飞卿直觉炽流入体,不自禁浑身陡震,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抹艳红。
温黛脸色微变,暗叫糟糕。不一时,左飞卿浑身肌肤渐渐转红,满头白发无风而动,根根竖起,面肌微微颤动,眼里似要沁出血来,稍有见识者,见此情形,均知左飞卿已将内力提升至极,难以长久支持,这般下去,过不多久,堂堂风君侯必被宁凝毙于掌下。
伤逝
宁不空目不能视,始终侧耳凝听,这时忽而笑道:“做得好,凝儿,当日灭我火部,害死你娘,风部也有一份。嘿嘿,你快快将这姓左的杀了,祭奠我火部群雄的英魂,也慰你娘在天之灵。”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但宁、左二人单打独斗,比拼内力,旁人断无插手之理,仙碧心急万分,握紧双拳,脸上全无血色。
宁凝注目左飞卿,心知只要全力发出“无明业火”,不出一刻工夫,此人即便不死,也会精血焦枯,武功尽失,但她方才出手,只是不忍老父送命,至于连败风雷二主,并非出自本意,闹到这般田地,着实骑虎难下。想到这儿,她妙目一转,掠过人群,莫乙、薛耳、秦知味、苏闻香、燕未归等人的脸庞在眼前一闪而过,她的目光落在陆渐脸上,见他也正望着自己,神色十分焦虑,宁凝不由寻思:“他是怕风君侯伤了我么?”
心念闪过,忽见陆渐张口叫道:“宁姑娘,左兄是好人,你不要与他为难。”宁凝芳心一沉,心底涌起一丝酸楚:“他并非想着我,却是怕我害了风君侯。”想着心神一分,顿时泄了真气,左飞卿缓过一口气来,立时运劲反击。
风劲入体,宁凝身子一颤,宁不空听出异样,焦躁起来,厉声道:“凝儿,你磨蹭什么,还不快快杀了姓左的,给火部同门报仇。”
宁凝目光流转,看看父亲,又瞧瞧陆渐,倏地泪盈双目,左飞卿与她正面相对,先是宁凝内力转弱,忽又见她凄惶涌泪,左飞卿心中不胜讶异,于是不再催劲进击,凝神守意,静观其变,只见宁凝含住眼中泪水,长长吸一口气,忽地撤了内力,飘退丈余,幽幽道:“左部主神通高妙,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分明占了上风,却突然认输,众人均是莫名其妙,宁不空深知女儿性情,闻言脸色铁青。宁凝走到他面前,低声道:“爹爹,女儿输了……”话未说完,宁不空忽地抬手,重重打她一个耳光,宁凝左颊高肿,口角流血,眼里流露迷茫之色。陆渐又惊又怒,但父亲打女儿,天经地义,他身为外人,难以置喙。
宁不空森然道:“臭丫头,你说,我为何传你火部神通?”宁凝低声道:“为火部同门报仇,给娘报仇。”宁不空将竹杖重重一笃,厉声道:“既然如此,我让你杀人,你为何不杀?你这一身本领白练了么?你对得起死去的娘亲么?”宁凝低着头,泪如走珠,点点滴落。
沙天洹见状,干笑道:“宁师弟息怒,贤侄女年纪小,不懂事,说两句就罢了,何苦打她。”宁不空道:“这孩子太不听话,分明赢了,却要认输,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风。”
左飞卿不明所以,呆立当地,听到这话,冷哼一声,说道:“宁不空,你不要说嘴,宁姑娘没有输,输的乃是左某,宁姑娘神通高妙,左某输得口服心服。”
众人只道他性情高傲,不料此时此刻,他竟会磊落认输,一时间无不惊奇。宁不空心中得意,嘿嘿笑道:“男子汉赢得输得,左师弟拿得起,放得下,不愧大丈夫。”
左飞卿冷笑一声,转回本阵,宁不空手拈长须,笑道:“还有谁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要是不服,不妨也来和小女会会。”他说这话时,心里已有算计,知道宁凝对陆渐有恩,陆渐神通再强,宁可服输,也不会和她动手,温黛艺业虽高,却也未必是“无明神功”和“火神影”的敌手,此时风雷二主已败,若能再将天地二主折服,火部必能威震西城,出一口当年被灭的恶气。
果然陆渐听了,神色犹豫,温黛却举步出列,微微一笑,说道:“小宁师妹青出于蓝,叫人钦佩,温黛不才,情愿领教高招。“
宁凝听得发愣,她尚在襁褓之中,地母威震武林便已多年,此时竟要与这西城传奇人物交手,宁凝如处幻梦,心生怪异之感,未及答话,忽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一阵晴儿愿代师父出战。”
宁凝芳心一震,抬眼望去,只见姚晴步出人群,望着自己,目寒如冰。宁凝心头一阵恍惚,转眼望去,陆渐也望着姚晴,露出错愕之色。
温黛略皱眉头,说道:“晴儿……”姚晴不待她把话说完,抢着道:“师父放心,这一阵弟子必然不负所望。”轻身一纵,已到场中,望着宁凝似笑非笑。
宁凝大为犹豫,宁不空脸色却阴沉下来,姚晴突然出战,将他的如意算盘尽皆打消,不仅温黛不必冒险,抑且姚晴一旦危殆,陆渐势必出手,再说明白些,姚晴此举,已然超越自身胜败,竟是逼迫陆渐在姚、宁二人中抉择其一,要么眼看姚晴败落,要么便须对宁凝出手。
陆渐也知道这一层道理,瞧着二女,不自觉心跳加快,呼吸艰难,心中念头乱转:“要是阿晴遇险,我不能不救,只是如此一来,必然要和宁姑娘交手,宁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对她无礼……”他越想越觉难过,恨不得大哭一场,眼巴巴望着宁凝,只盼她不要答应出战。
却见宁凝呆了一会儿,忽地凄然笑笑,迈开步子,缓缓上前,和姚晴默默相对。
陆渐有如万丈高峰一脚踏空,身心俱是一沉,不由得叹一口气,闭上眼睛。
海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湿气,一个浪花拍中礁石,珠玉飞迸,碎雪飘零。两名少女遥遥相对,一个清丽皎洁,不染点尘,一个明艳照人,揽尽天下秀色;一是谪凡的仙子,一是绝代之佳人;一如秋日雏菊,一似怒放牡丹,纵然容貌各异,气质迥然,清艳相照,淡浓不一,然而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艳者越艳,各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颠倒众生。
热流涌起,陆渐心弦一颤,既想张眼去看,又怕一望之下,二女之间已有不幸,心中矛盾痛苦已极,忽又听嗖嗖有声,正是化生之术特有,陆渐再也忍耐不住,张眼望去,二女已然斗在一起,宁凝襟袖飘逸,双掌所至,热浪腾空,炎风飞扬,姚晴指点洒落,指顾之间,藤蔓丛生,荆棘四起。
两人各显神通,这一战不止拱卫师门,更加掺杂了许多别样心思,纵然人比花娇,皓腕凝雪,斗到深处,出手既凶且狠,均不留情。姚晴真气所到之处,不仅藤蔓长生,蛇牙鬼刺丛丛涌起,更有粗大根须破土而出,与藤蔓荆棘上下呼应,专缠宁凝双足。人群中有人低声问道:“菩提根么?”温黛见状,露出欣慰之色。
姚晴虽有精进,无奈“无明神功”乃是火部顶尖儿的绝学,宁凝掌风所及,藤来藤断,荆棘尽焚,菩提根虽强,竟无生根之处,反而变成火源,助长火部神通,姚晴技无所施,唯有竭力拖延,不过十余招,便已气息转促,雪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宁不空听出端倪,冷笑道:“五行之中,木能生火,化生遇上我火部绝学,真是自取灭亡。”温黛一哂,淡淡地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绝学岂止化生。”
宁不空心下一沉,出声冷哼,姚晴却是恍然大悟,忽地使出“坤元”,激起地下沙土,密密麻麻,迸射如箭,火焰被沙土掩盖,顷刻熄灭,火劲威力为之一缓。
姚晴一招得手,将“坤元”、“化生”交错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藤蔓,藤蔓燃烧,又化灰土,但凡泥土,火不能燃,却能生长树木,如此生生不息,竟成一个循环。宁凝原本大占上风,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凭借两大神通,夺回劣势,堪堪与之斗成平手。
宁不空听得焦躁起来,将竹杖一顿,厉声道:“凝丫头,这当儿还留手么?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剑呢?”
宁凝微一迟疑,不敢违背宁不空的意思,忽地展开“火神影”,身法转急,追上姚晴,眼里玄光一转,姚晴小腿灼痛,闷哼一声,身法稍滞,已被宁凝赶上,宁凝手起掌落,向她后背刷地劈落。
掌还没到,炎风先至,姚晴浑身酷热,如被火烧,设法抵挡已是不及,这时忽觉一股磅礴浩气从旁涌来,热风忽消,遍体清凉,姚晴身子一轻,不用回头,她也知是谁到了,心里不觉一甜:“这傻子,终归还是向着我的。”
陆渐如何动身,在场众人无一得见,但觉眼前一花,“无明业火”已被大金刚神力冲散。宁凝微微一怔,一股酸楚之气冲上心头,心道:“好啊,你到底还是帮她。”一咬牙,挥掌又向姚晴拍去,陆渐抬起右掌,将她掌势挑开,叫道:“宁姑娘,别打了……”宁凝一咬牙,大声道:“要我别打还不容易,你一拳打死我吧。”心里却想:“若是死在你手里,定能叫你记一辈子,你不能陪我一世,记我一世也是好的。”想到这里,呼呼又是两掌,掌势没到,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陆渐无法,一面随手拆解来掌,心中却是懊恼极了:“我糊涂了么,怎么与宁姑娘动起手了……”不及细想,忽见地下土动,一丛恶鬼刺向宁凝双足纠缠而来,却是姚晴趁机施袭。陆渐头大如斗,叹了口气,左掌拂出,恶鬼刺化为齑粉,四散飞扬。
姚晴心头怒起,娇叱道:“陆渐,你到底帮谁?”陆渐硬起头皮道:“我谁都不帮。”姚晴怒道:“好啊,那就快快滚开,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
陆渐皱了皱眉,说道:“你们不打,我谁都不帮,你们若要打……”姚晴道:“那又怎么?”宁凝虽不作声,一双妙目却凝注过来,却见陆渐挠挠头,支吾道:“你们,你们若要打,我两个都帮。”
二女听得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均想:“他何时也变惫懒了,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但陆渐横身隔在中间,二女既不能伤着对方,又不忍伤害于他,一场比斗顿成僵局。宁不空忍不住喝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斗,和你天部有甚么相干?”
陆渐道:“火部地部比斗跟我不相干,宁姑娘和阿晴比斗,却与我相干,你若不服,只管使出手段,我接着便是。”他一出手便将“无明神功”破去,宁不空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向他挑战,闻言哼了一声,再无多话。
陆渐见宁凝、姚晴都无收手之意,心中好不烦恼,寻思这两名女子均和他渊源极深,他打心底里不愿二人彼此相残,万不得已,只有用武力压服,倘若过了今日仍有命在,再行负荆请罪,任由二人责罚不迟,想到这里,默运神通,方要动手,忽然心子突的一跳,警戒之意密布全身。
这感觉熟悉已极,陆渐猝然抬头,浑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众人闻言,纷纷举头望去,遥见鳌头矶上,一领青衫向着苍茫大海,猎猎飞扬。
悄无声息,万归藏已然来了。
陆渐与万归藏几千里追逐下来,对其行踪洞悉入微,故而万归藏悄然而来,在场数千人中,唯他能够知觉。
万归藏行踪已露,纵声长笑,飘然一纵,自鳌头矶上飞泻而下,所过之处,岩石崩摧,纷如雨落。万归藏落地之际,矶下堆满无数碎石,崖壁上“有不谐者吾击之”七个大字已然消失无踪。
万归藏身如飞絮,落地无声,手提一只红木方盒,步履潇洒,走向众人,口中笑吟吟地道:“有不谐者吾击之,此话未免着相,佛陀云:‘诸相非相,云空不空’,老子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既然实空并生,有无同在,有谐无谐,其实均合自然,既合自然,又何必击之?”他此来先声夺人,以裂石之术,抹去崖上巨字,惊得众人目定口呆,这一番话更包涵佛道绝旨,微妙精深,意味深长。
陆渐眉头一皱,扬声道:“既然何必击之,你又何必要来?”
温黛等人听此一问,无不暗暗喝彩。万归藏却只一笑,叹道:“有谐无谐,何必击之,有谐无谐,均可击之。击与不击,只在转念之间。小子,论武功,你或许强过鱼和尚,论道理么,呵呵,你可不及他一个零头。”
谈笑间,万归藏已到近前,仇石屈膝拜倒,大声道:“仇石参见城主。”万归藏略略点头,目光淡定,扫过人群,但见众人挺立如故,顿时莞尔道:“好,好!”宁不空略一犹豫,忽也屈膝跪倒,涩声道:“宁某罪该万死,还望城主责罚。”众倭人见他跪下,也随之拜倒,只有宁凝挺然俏立,眼里却露出几分迷茫。
万归藏忽地笑了笑,问道:“宁师弟,你何罪之有呢?”宁不空浑身发抖,颤声道:“当年属下糊涂,受人蛊惑,在城主遇劫之时,不思报效,反下毒手。属下自知罪重,不敢逃避,特来这里送死。”
万归藏哈哈一笑,盯着宁凝,答非所问道:“宁师弟,养的好女儿啊。”宁不空露出茫然之色,沙天洹在他耳边低声道:“凝儿还站着呢。”宁不空大怒,喝道:“凝儿,你怎么不跪。”宁凝道:“我,我……”她心里明白何以不跪,但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偷偷瞟了陆渐一眼。
万归藏目光一闪,笑道:“小丫头,你小小年纪,练成火部两大绝传神通,天资着实了得。这样吧,你尽展全力打我一掌,老夫决不躲闪,你若伤得了我,我准你不拜,你若伤不了我,便须听我支使。”
宁凝一愣,道:“我干吗要打你?”万归藏淡然道:“万某人言出法随,让你出手,你便出手,若不然,火部上下,可就性命难保。”
宁凝心中一惊,咬了咬牙,大声道:“好,可是你说的,我若伤了你,你便不得与我爹爹为难。”万归藏笑道:“那是自然。”当下不丁不八,袖手而立,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宁凝定了定神,将“无明神功”聚于双掌,呼地拍出,她不愿伤人太甚,虽知对方天下无敌,出手之时仍是留了余地,仅用了八成功力,而且随时准备收回。
啵的一声闷响,双掌击中万归藏胸膛,一刹那,宁凝忽觉掌下发虚,掌上无明业火有如石沉大海,浑不着力,定眼望去,万归藏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掌力上身,一无所觉。
宁凝不知“周流八劲”能够化解天下任何真气内力,眼看万归藏安然无事,心中震骇已极,慌忙借力,将真气催至十成,不料万归藏仍是不动,宁凝更惊,欲要收掌,忽觉双掌被一股大力牢牢吸在万归藏胸前,任她如何使劲,也难挣脱,情急中,宁凝双目玄光一转,“瞳中剑”射出,恰与万归藏目光交接,霎时间,宁凝好似挨了劈头一棍,脸色倏地煞白,双眼酸痛流泪,透过泪水,只见万归藏双眼清澈如故,丝毫未损。宁凝顿时心往下沉,一股绝望之情涌上心头。
宁不空隐约听出不妙,心中惶惑,急道:“城主,属下只有一个女儿,还请城主大人大量,饶她小命,倘若要杀,还是杀属下的好。”陆渐虽也瞧出端倪,但投鼠忌器,心中交集,却是不敢乱动,听到宁不空这话,不由一呆,心想:“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宁不空纵然十恶不赦,却宁可自己送命,也要保全女儿,唉,这份情意,叫人如何评说?”
宁凝听到这话,泪水亦是不绝滚落,万归藏看了宁不空一眼,忽地微微一笑,撤去胸前吸力,宁凝撤掌后退两步,但觉浑身发软,仿佛经历一场剧斗,双腿颤抖,几乎无法站立。
万归藏淡然道:“无明神功不过如此。小丫头,看你父亲面子,饶你这次。”又向宁不空道,“宁师弟,你今日肯向我跪拜,那是很好。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仍做你的火部之主,兼领东海倭寇,随时等我号令。”
宁不空惊喜不胜,连连称谢。沙天洹见状忙道:“泽部沙天洹见过城主,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屡屡为难城主,沙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恨不得大义灭亲,将他亲手正法才好。”
万归藏瞧他一眼,笑道:“要说沙天河不成器,倒也不对,但他眼下情形,确然不合做这泽部之主,也罢,沙天洹,我命你代领泽部,倘若统帅得当,便让你做泽部之主。”最后两句用上真力,经过茫茫大海,远远传出。
沙天洹心花怒放,方要称谢,海上忽然传来一个惊雷般的嗓音:“万归藏,你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泽部之主由本部公推,就算一城之主,也无任命之权。”
众人循声望去,一张白帆乘风急来,半晌工夫,便已抵岸,崔岳、沙天河并排下船,一个高状如山,一个瘦小如猴,两人并肩而立,真是相映成趣。
“你二人还敢来么?”万归藏淡淡一笑,“这份胆气,真叫万某佩服。”
“怎么不敢来?”沙天河将烟锅在脚底磕尽烟灰,插回腰间,目光炯炯,注视万归藏道,“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你害死左城主的情形,沙某就如刺骨钻心,难以入眠。当年我畏惧周流六虚功,一念之差,不敢站出来与你抗争,苟且偷生,错恨难返。这等大错可一不可再,今日此时,沙某断不会一错再错,屈服于你的淫威之下。”
他个子矮瘦,但声如铜钟,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令西城弟子无不动容。沙天洹涨红了脸,蓦地戟指沙天河,厉声道:“你这狗东西,敢对城主无礼?”沙天河瞟他一眼,轻蔑道:“沙某站着做人,从不趴着做狗。”沙天洹此时正跪在地,闻言气急,但不得万归藏准许,不敢站起,唯有指着沙天河浑身颤抖,连骂道:“狗东西,狗东西……”
万归藏低眉笑笑,忽地举手拈须,悠然道:“本人不爱罗唣,只说一句,在场之人,倘若今日屈服于我,就如宁师弟一般,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沙天河便啐一口,扬声道:“八部公选,乃是思禽祖师所定。沙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认你这个冒牌城主。”崔岳叭嗒叭嗒咂了两口烟,笑道:“不错,不错。”
万归藏望着二人,忽地哈哈大笑,笑声未绝,身形倏晃,众人只听一声轻响,仿佛珠零玉碎,一个瘦小人影在空中画了一个长长的圆弧,哗啦一声,跌落海里。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万归藏却已回到原地,似乎除了晃一晃身,便没动过。
“猴儿精。”崔岳抛开烟袋,几步抢入水中,将沙天河抱了起来,凝神一瞧,沙天河已然断气,浑身其软如绵,万归藏一击,竟已将他四肢百骸震得粉碎。
崔岳凝视老友面庞,眼眶倏热,蓦地哈哈狂笑,笑声中,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沙天河脸上。他丈二巨人,诙谐滑稽,西城千百弟子有生以来,从没见他流过一滴眼泪,一时间,人人心中涌起悲愤之气,陆渐攥紧双拳,攥得指节噼啪作响。
崔岳亦哭亦笑,号叫数声,陡然挺身站起,抱着沙天洹走到岸边,放下遗体,盯着万归藏,目射精芒,胡须上泪珠点点,晶莹闪亮。
万归藏冷冷道:“老笨熊,我不想杀你,你好自为之。”
崔岳咧嘴一笑:“你怎么不想杀我,难道还念着当年的事?”万归藏皱眉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为何不提?”崔岳声如响雷,一岛皆闻,“那时候你没爹没妈,又瘦又小,身子比耗子还轻,脾气却比皇帝还大,惹得师兄弟专门挑你欺负,那时节你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年到头不见好过,但无论他们怎么打你,从不见你哭一次鼻子。就冲这一点,我老笨熊打心底佩服。”
万归藏闻言,神色一缓,举头望天,眼里透出一丝暖意,喃喃道:“是啊,我每次挨打,都是你老笨熊为我出头,你块头大,力气大,往前一站,就似一面山墙,要不是你,我万归藏早已死了。”
崔岳惨笑道:“瘦竹竿,这些事你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万归藏叹道,“所以当初你替左梦尘说话,我没杀你,除了你,左氏党羽,又有谁还活着?”
左飞卿听到这里,双目尽赤,忽觉肩头伸来一只大手,转眼望去,却见虞照盯着自己,微微摇头,左飞卿一愣,忽又见仙碧走过来,目光如水,凝注自己,眼里甚是关切,左飞卿胸中一痛,忖道:“我今日一定活不成的,我若死了,她会不会为我难过?虞照这呆子,会不会一生一世,好好待她?”一念至此,心生酸楚,忽地长吐一口气,挣开虞照,大步上前,高叫道:“万归藏,左氏党羽,谁还活着?难道你忘了我左飞卿?”
万归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崔岳却看出他心中杀机,蓦地喝道:“臭小子滚开,大人说话,小娃儿插什么嘴。”左飞卿一愣,道:“崔师兄。”崔岳巨掌一挥,不耐道:“给老子滚。”
除了地母温黛,西城之中,左飞卿最服崔岳,闻言眉头微皱,默默退到一旁。
崔岳朗笑一声,喝道:“瘦竹竿儿,闲话少说,还是看招罢。”他出手奇快,话到拳到。人影交错,崔岳发出一声闷哼,偌大身躯飞将出去,正撞上一座礁石,碎石迸溅,声如闷雷,崔岳面红过耳,牙关咬破,口角流出缕缕血丝。
万归藏面沉如水,一字字道:“崔岳,你不要逼我。”
崔岳哈哈大笑,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拧腰转身,抱住形如石笋、高达两丈的一块礁石,发声沉喝,半空好似炸了一个响雷,山劲所至,咔嚓一声,礁石齐根而断。
“起。”崔岳又喝一声,竟将数千斤巨石扛过肩头。
万归藏面容渐冷,目光雪亮,眉间闪过狠厉之色。
“呼!”礁石陡然一跳,腾空而起。
“去!”崔岳双掌如风,拍中礁身,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礁石龟裂,凌空四散,密如冰雹陨石,向万归藏呼啸而去。
这一招“星流石陨”乃是山部数一数二的神通,施展者平生力气真元全都附在石雨之中,一招使出,崔岳浑身脱力,双膝一软,砰然跪倒。
与此同时,人群中数道人影飞掠而出,“化生”,“乱神”,“风蝶”、“雷音电龙”、“大金刚神力”……一时间汇聚天下绝学,惊涛骇浪般向万归藏涌至。
万归藏微微一笑,那一抹笑意还在众人眼中,人却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一声闷响,血花绽放,崔岳伟岸身躯,仰天倒下。满天纸蝶化为齑粉,一篷血雨喷来,将那粉红染得殷红,满天红雪飘零,触目惊心。左飞卿口角淌血,迷迷怔怔,虞照扶着他倒掠而回,落地时双脚如锥,入地三尺,忽听咔嚓一声脆响,虞照左膝剧痛,已然脱臼。
温黛鬓乱钗横,面如白纸,飘退数丈,转眼一瞧,失声惊呼:“太奴,你的眼睛?”
仙太奴站在远处,凝如石雕,两道鲜血从双眼流出,顺着面颊涔涔淌下。仙碧忍不住叫道:“爹爹……”上前扶住,欲哭无泪,只是浑身发抖,仙太奴觉出她心中悲痛,淡淡一笑,抚着女儿如云绿发,说道:“爹爹只是坏了眼睛,还不会死。”
仙太奴在世间劫奴之中,辈高位尊,神通奇绝,“太虚眼”玄妙无比,有劫奴以来,鲜有人物与之匹敌,此时双目尽废,劫奴神通自然毁了。
“太奴。”温黛与丈夫情深爱重,不禁心如刀割,热泪盈眶。
唯有陆渐还在场上,纵极神通,与万归藏苦苦纠缠。两道人影飘忽不定,出手之快,令众人瞠乎其后,呼吸维艰。
温黛亦瞧得心惊肉跳,她万没想到,万归藏历劫复出,神通犹胜当年,瞬间连败四部之主和仙太奴,若非陆渐挡了一挡,此时此刻,五人无一能够活着。
场上二人越斗越快,青衫幻影上下八方无所不在,陆渐一点灰影被挤压得越来越小,犹如青色火焰中的一只飞蛾。温黛见陆渐隐露败相,心中叫糟,未及想出方略,眼前倩影一闪,宁凝带着一股热浪,扑了上去。
“凝儿。”宁不空脸色惨变,厉声道,“你做什么?”
喝声入耳,宁凝闻如未闻,“无明神功”骤然提至十成,“火神影”全力运转,炎风四溢,人影缥缈,万归藏的青影一敛,陆渐的灰影霎时间放大几分。
人世间际遇最奇特的一对男女,终于遇上了天下间最可怕的劲敌。
百招转眼即过,众人眼里,这一百余招拆得快不可言,不过弹指,陆、宁二人身处其间,却似经历一生一世。宁凝无论发出多少真气,均如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间,巨力天坠,纵横压来,宁凝血为之凝,气为之结,仿佛置身无涯噩梦,明明感到恐怖袭来,身子却似僵住了,一发不能动弹。
劲气如潮,自旁涌来,两道大力凌空交接,哧哧有声。宁凝身周压力陡轻,左手暖湿,已被陆渐拉住,一股真气顺着掌心涌入显脉,倏忽一转,化为劫力,劫力再变真气,宁凝呼出一口大气。转眼望去,陆渐大汗淋漓,额上青筋根根凸起,宁凝心头一急,亦发出一道真气,度入陆渐体内。二人互为主奴,真气度入,即可化为劫力。
陆渐真气已溃,败在须臾,宁凝真气入体,劫力陡增,双手灵觉骤然变强。但不及再变真气,万归藏真力已至,巨力缠缚,重如山岳。生死关头,陆渐不及转念,嗖地施展“补天劫手”,左手并指如剑,迎向万归藏的掌势。谁知一刺之下,竟无所碍,穿透周流八劲,手上劲力未衰,直奔万归藏心口。
陆渐大奇,自从与万归藏交手以来,只要正面交手,真气也罢,神力也好,与万归藏的真气交接,立时土崩瓦解,无法凝聚,此番得手,端的匪夷所思。
可惜身在斗场,陆渐无法多想,唯有顺其自然,挥手直送,眼看行将刺中万归藏心口,身周真力忽消,万归藏飘身后退,陆渐缓过气来,大金刚神力重新凝聚。
“好小子,看我的‘天无尽藏’。”万归藏忽地纵声长啸,啸声尖锐无比,岛上众人,耳鼓均似洞穿,纷纷掩耳摇头。陆渐不及转念,一股狂飙扑面而至,力量大得不可思议。
陆渐无法可当,仓皇后退,可那狂飙有如火上添油,见风即长,进逼而来,才退两步,竟似强了一倍,宁凝没有“大金刚神力”护体,抵挡不住如此巨力,小嘴一张,一道血箭夺口而出。
“去。”陆渐大喝一声,一股沛然之力裹住宁凝,一阵风将她送出数丈,宁凝跌落在地,翻滚两匝,拼命挣扎起来,定眼望去,只见陆渐面庞扭曲,七窍中涔涔流出血来。
“陆渐。”宁凝凄声尖叫,欲要挣起,四肢百骸却如散架一般,用不上半分气力。
“天无尽藏”,乃是万归藏此次隐居之时,从“周流六虚功”悟出的无敌绝技,只因未遇大敌,练成之后从未用过。真气一旦离体,立时八劲相生,化为六十四劲,六十四劲再转,和合阴阳,颠倒五行,又化为一百二十八劲,如此循环叠加,直至对手毙命,方肯罢休。
血水盈眶,陆渐双眼模糊一片,眼前白影闪动,似有人物来到身边,一股淡淡清香在空中弥漫开来,却不似人间气息,身子四周,无数藤蔓缠绕过来,密密层层,也不知有几百几千。
狂飙骤然消失,陆渐抹去眼中血水,定眼望去,翠华撑天,巨藤纠结,密密麻麻,遮蔽天光,四周竟有几分幽暗。长藤上雪白奇花喷吐,开了又谢,谢而后开,花开花落,落花之处,结满细小果实,小如米粒,浑圆如珠,在暗中散发幽幽白光,开花也好,结果也罢,在陆渐眼里纤毫必显,在常人眼中,却只是刹那间事。
“孽因子?”陆渐心中迷糊起来,巨藤簌簌摇晃,细白如珠的果实如雨纷落,一沾泥土,即时生发,藤生果,果生藤,生而又落,循环往复,百藤千蔓,纵横交织,如梦如幻,将陆渐轻轻围在中心。
“发生了什么事?”陆渐迷惑极了,“难道我已经死了?”
这念头刚起,如林藤蔓忽地迸散,长藤瞬间枯萎,发出沙沙异响,化为满天飞灰,迷迷蒙蒙,非雪非雾,雾气之中,透着几分凄迷。
“地母娘娘。”陆渐恍然大悟,大叫一声,正要奔出,忽觉前方有异,他忍不住伸手摸去,却碰到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不知怎的,陆渐胸中一窒,焦躁起来,大喝一声,挥拳送出,尘灰纷然四散,露出一个白衣女子,倒卧在地,双目紧闭。
“阿晴……”陆渐大吃一惊,俯身抱起姚晴,忽觉她的身子格外的轻,肌肤晶莹,几如透明,眉宇间聚着一团青气,轻轻流转。陆渐心头生出一片茫然,伸手探她鼻息,却是一丝也无。
陆渐手指如被火烧,遽然收回,他已然吓得傻了,掉头望去,飞尘散尽,澄空清明,万归藏立在数丈之外,望着这方,目光惊疑,宁凝半躺半坐,也呆呆看着此间,震惊之色,刻在脸上。
一声叹息,传来幽幽低吟:“三生石上旧精魂,吟风赏月不须问,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蓦然间,两点泪珠滚出温黛眼眶,悄然滑落。
“地母娘娘……”陆渐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阿晴怎么啦,到底怎么啦……”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给姚晴度入真气,但无论多少真气,都无半点动静。
温黛张开眼,走上前来,摇头道:“没有用的。”陆渐双目尽赤,喃喃道:“她怎么没有气,怎么没有气?”说到这儿,脸上已有癫狂之意。温黛心中暗惊,一手按住他,从袖里取了一支玉瓶,倾出一粒红丸,塞入姚晴嘴里,过了片刻,姚晴鼻间渐有呼吸,但却细如游丝,若有若无。
陆渐大大松一口气,说道:“多谢娘娘。”温黛神色凄楚,摇头苦笑:“你无须谢我,这粒‘亢龙丹’不过暂延她的生机,晴儿还有两月性命,你若有心,就赶快离开这里,好好陪她度过这些日子。”
陆渐激灵一颤,这番话有如一把利刃,直将他连人带心劈成两半。
温黛见他瞪着双眼,满脸不信,便叹道:“小陆师弟,适才你身陷危境,晴儿为了救你,使出了‘化生六变’中的最后一变‘三生果’,以精血化生千木,将你围在其中,挡住了万归藏的杀着。可这一变耗人精血,能叫人五脏俱空、骨坏经毁,一旦施用,也就活不长了……”说到这里,双目微微一红,凑近陆渐耳畔,低声道,“我率地部弟子挡他一挡,你带晴儿火速离开,只管逃走,不要回头。“
陆渐骤闻噩耗,哀伤欲绝,三魂六魄尽皆系在姚晴身上,温黛十句话中入耳的不过一句,只是盯着姚晴面庞,呆呆怔怔,一动不动。
温黛心中暗急,轻轻推他一把,陆渐仍是不动,饶是温黛久经风浪,一时间也想不出法子让他还醒过来。焦急中,忽听万归藏吐出一口长气,徐徐道:“温黛,你还有什么打算?”
温黛只得直起身来,淡然道:“过了这么久,我的打算,你难道还不明白?”万归藏微微点头,目光转动,说道:“仙碧,你曾拜我为义父,算是一点香火之情,眼下你若劝左、虞二人和令堂回头,万某依然既往不咎。”
仙碧默不作声,搀着父亲,上前一步,与温黛并肩而立,地部弟子也默默上前,站在三人身后。
万归藏长眉微耸,手拈长须,迈步走到崔岳面前,崔岳躺在地上,面皮色如淡金,鲜血大口大口涌出来。
“老笨熊。”万归藏缓缓道,“你若现在服我,我有法子救你不死。”
崔岳呵呵大笑,伴随笑声,口中血如泉涌。万归藏涩声道:“老笨熊……”
崔岳笑声忽止,双目瞪圆,蓦地厉声道:“瘦竹竿儿,这辈子就此作罢,下辈子再让我遇见你,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说罢哈哈大笑,笑声渐弱,戛然而止。
万归藏望着地上老友,眼中神光慢慢黯淡,忽而举头望天,一抹淡淡伤痛掠过眉际。偌大海岛骤然间安静下来,静悄悄的,海浪呜咽,悲风哀鸣,入骨的忧伤弥漫在空气里。
万归藏忽地纵声长笑,笑声不胜凄凉,仇石、宁不空听出笑中杀机,均是浑身发抖,将头垂得更低。
一声笑罢,万归藏转过身来,又是淡定神气,悠然笑道:“凡事不破不立,大不了从头来过。也好,万某今日就大开杀戒,先毁了这座西城,等到来日,重建不迟。”说到这里,眸子里精光灼灼,迸射而出。
温黛母女靠得更紧,左飞卿和虞照摇摇晃晃,相扶站起,唯有陆渐抱着姚晴,痴痴怔怔,此时在他眼里,只有怀中女子,即使天崩地裂,也是全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