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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2
沧 月
前情提要:
苏薇在洛水河边的酒馆里遇见了萧筠庭,答应与萧筠庭一起守护听雪楼。自此血薇归来,听雪楼荣光重现。然而穿行于腥风血雨中长达五年的苏薇,对杀戮已然厌倦,终日将自己湮没于酒中。萧筠庭将她送上北邙山,希望四位护法能够开解她……
江左梅家
森然的刀剑挂满了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于架上,杀气四溢。
神兵阁内一片寂静,白衣公子负手逡巡于其间,手指从一件件收藏品上拂过,神情凝定,侧耳听着下属在一旁禀告最机密的消息——
“禀楼主,梅家的第三房梅安氏母女,于十日前在广元县祁山镇被我们发现,梅家的传家之宝翡翠玉笛也终于被找到。”石玉已经老了,但是脸上那双眼睛依旧仿佛鹰隼一般年轻冷亮,静静禀告,“三个月中,吹花小筑共奔袭四千里,诛杀梅家余孽共计二十六人——如今家谱上的所有人,已然全告族灭。”
“好。”萧筠庭低声击节,“从今往后,江左梅家便成历史,所谓的天道盟也该土崩瓦解了——真是辛苦师叔了。”
石玉拱了拱手,也不多礼,便返身离去。
萧筠庭却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自从萧忆情萧楼主去世后,因为不满接任的石楼主,楼里很多老人在当时都选择了退隐。唯有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之王还留在楼里,几经变故始终不曾离开。很多次,他都在想,石玉之所以跟随自己,其实并不是因为忠诚,而完全是出于对逝去的人中龙凤的尊敬吧?
可能师父说得对,自己的确是一个不幸的人呢……从生下来到现在,或许一直到死,他都不能摆脱那两个人的影子。
萧筠庭独自一人在神兵阁里久久默立,看着那些刀剑,苦笑。
这是为了纪念那一对人中龙凤而建立的阁楼,里面曾经供奉了夕影刀和血薇剑,除此之外,也陈列着许多各门各派的兵器——有征服后作为战利品带回的,也有臣服的门派自己献上的,从南方到漠北,无一不全,代表了听雪楼鼎盛时代的荣耀。
而如今,阁里又增添了新的成员:梅家的翡翠玉笛。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以玉笛和诗文双绝享誉江湖的梅家,本是江左望族,出过三任探花两榜进士,不仅文采风流,武学也是卓绝,从萧逝水一代就与听雪楼有往来,表面上一直恭谦有礼。然而自从萧忆情死后,听雪楼日渐衰弱,江湖上觊觎之人众多,梅家也不能例外。私底下的野心勃发,到最后,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如今,几年的筹划之后,梅家终于被一举拔除,反对听雪楼的力量土崩瓦解。和试剑山庄结盟后,除了黑道上的风雨组织,江南江北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对听雪楼造成威胁。这几年来他日夜悬心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解决。
萧筠庭将那支玉笛拿在手里,轻轻吹了几声——先是《潮生》,然后是《金缕》,都是师父生前最爱听的曲子。笛声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回响,穿行在刀锋剑芒之上,发出低低的回应,仿佛是一阵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风。
一曲毕,他将玉笛放在了架子上,忽然叹了一口气:“师父……”
四壁无声,只有刀剑与他冷冷相对。
夕阳如水,浸没了窗前的那一张空空的案几。他忽然有些恍惚:似乎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坐在窗前用蝇头小楷写着什么的温婉女子,静如秋叶。
和冰洁一样,他的授业恩师池小苔也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她被囚于斗室十几年,容貌和气质居然都不见苍老,只是一头长发已经如雪。每天,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她会临窗铺开白绢,用蝇头小楷细细记录着什么,而在她身边的案上,那把淡碧色的刀在夕阳里反射着如水一样的光芒。
儿时的他还不知道,那把刀,对她来说便是余生里唯一的温暖慰藉。
他在旁边怔怔地看着,然而师父却从不跟他说自己在白绢上写了什么故事。偶尔,等到写完小楷,她也会转身叫他过来,指点他内功心法。她曾叹息说,这些东西,她原本是准备带到地底埋葬的,然而却终究不忍心让雪谷一脉断绝。
她把那把青色的刀放到了他的手里,慎重嘱托:筠庭,你接过了这把刀,就成了听雪楼的新主人,你将拥有在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是,这未必是好事。
你将成为一个不幸的孩子,一生都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
二十年荏苒如一梦。
那个幽闭于阁中多年的女子如今已经死去,然而,作为他幼年唯一的启蒙恩师,她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训导,一直以来都萦绕在耳边,不曾有片刻忘记。
筠庭,你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因为你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榜样。
这,可能会成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听雪楼是江湖的霸主,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烟狠绝智绝,十几岁就登上了楼主的位置,但她却并非成大器之人;而你的父亲,南楚,他是一个谦谦君子,作为朋友虽是极好,但作为楼主,却显然缺了霸气。
而你呢?你是个聪明绝伦的孩子,无论武学还是权谋,天赋都极高,像极了当年的师兄。所以,我收了你作为我的唯一弟子——也是雪谷门下的最后一名弟子。
血魔、雪谷和白帝,七十年前曾一度并称为天下三位陆地神仙级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当今世上尚有门人传世的,便只剩了雪谷一派。以我派的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江湖上已足可傲视群雄、天下无双。
但是,武学造诣远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权谋和手段。你要记住,霸主本身虽然具有很强的力量,但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更重要的,是利用别人力量的本领。但,霸主利用人固然难免,却都因人而异:要给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诚……驾驭男人,靠的是权谋;驾驭女人,或许只能用感情笼络。
这些,都非常难做到。
不过做到了这些依旧不够,还要能知进退,不能强求控制部下的全部身心,更不能一旦稍有超出自己控制之外便欲除之而后快。须知“能屈能伸”的说法,并不仅仅对上所用,更要对下——就像在高梦非谋反之前,师兄明知楼中有些部下举棋不定、心怀犹豫,却依旧隐忍不发。也正因如此,在最后的内乱里,他才没有将那些“变子”逼上绝路,逼成了对方的死士。这些“变子”中,也包含了舒靖容。
可是即便是惊才绝艳的师兄,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正是那个弱点,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他。
记住,筠庭,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你可以借来温暖自己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神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夕阳下,那个女子对着孩童时的他俯下身来,将案上的一幅白绢放到他手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师父在窗前书写的东西,那是一篇用簪花小楷写出的佛偈: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
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师父……”在空荡荡的神兵阁里,他负手微微叹息。
作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楼主唯一的师妹,你的一生也堪称传奇。你曾经和听雪楼主青梅竹马并肩长大,一度几乎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因为那个绯衣女子的出现,你顿时失去了所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的种子就在你内心种下了吧?
在那个人活着时,你不曾得到他的爱,也不曾得到他的恨,得到的只是一生之困。在那个人死去后,你独居于此,心如止水,却仿佛看透了所有。你说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但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是否宁可割舌也要求得那一瞬的甜意?
几十年里,你被人遗忘在这座神兵阁,楼里的老人们都恨你,而新人们早已忘了你。
当你在决定将雪谷老人的绝学全数传给我、让我成为夕影刀真正的主人的时候,你,是否也一早预见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得知苏薇独自下了邙山,已经是黄昏时分的事。
外面还在下着冷雨,正在白楼里批阅宗卷、和松竹梅三老商议的萧筠庭长身而起,毫不犹豫地推门上马、冒雨出行。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一路快马加鞭,好不容易才在洛阳的东门截住了她。
果然,她没有走向朱雀大道上的听雪楼,而是直接去了出城的方向。
苏薇正在雨里步行着,朝着城外的洛水方向走去,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骑马,也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雨水,显出一股难得的鲜活明亮的气息来——他只看了一眼,忽然间就微微一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在洛水旁初遇的时节。
多少年,不曾见到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有这种表情了?
“怎么不回楼里?”他跳下马,问。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我要去喝酒。”
“四位前辈难道没有给你酒喝么?”他笑,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我记得碧落护法酒量非常好,收藏了许多天下名酒——难道他藏私了?”
“四位前辈都很照顾我,”苏薇微笑,“可是我只想去喝冷香。”
“那好,”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将雨伞罩在她头顶,“我陪你一起去吧。”
“今日这么有空?你不是一贯都很忙么?”苏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苦恼:这几年来,她似乎一直看不透这个人的内心。
“我很久没陪你喝酒了,也该陪你坐坐。”萧筠庭笑,看到她的眼神,连忙又补充,“放心,我绝不是为了求你再去出手杀人才来献这个殷勤。”
“哦……”她长长松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就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话对你说呢。”
“什么话?”他忽然警惕起来。
她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了笑:“到了再说吧。”
已经是深秋,天黑得特别早,等两人到了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望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光。苏薇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的不好,只有一个客人在角落独坐,寂寂无声。
掌柜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不由地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那个人么?怎么今日精神如此之好,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然而转眼看到她身边的白衣公子,掌柜不由地咧开嘴笑了。
“一壶冷香酿?”小二也认得这个女子,迎上去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先拿一瓮来。”萧筠庭坐下,“小菜什么的,拣干净爽口的来。”
两人就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一坐下来,萧筠庭就忍不住笑了,抬头看着苏薇:“好像我们又坐回了同一张桌子?”
她却没有笑,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萧筠庭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仿佛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手指无声地捏紧了酒杯。
在北邙山不过静养了短短三个月,薇儿的眼神却已经不一样了,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眼睛,如今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北邙山上的四位护法,到底是怎样开解她的呢?
“楼主,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许久,她终于抬起头开了口,语气艰涩。
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楼主”了?他坐在她对面,默默看着她,仿佛在等待着她把话说完。然而苏薇一抬起头,看到那双幽深的重瞳,话到嘴边又渐渐停止,后面那半句还是不曾说出来。
“薇儿,你想说什么?”他微笑,低声问。
她望着他,眼里神色转了千百遍,忽然笑了起来,手指一按桌面,整个人便折身向后飞起,朗朗的声音在空气中飞扬:“我想知道: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厉害,还是我的血薇剑厉害——看剑!”
在轻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绯色的闪电,直取他的咽喉而来!
这一下全无预兆,她在出剑的瞬间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的杀气,就在那么轻嗔薄怒、笑语晏晏之间,一剑便迎面刺来,凌厉迅疾宛如雷霆!
“叮当”!千钧一发之际,淡青色的刀光如同吐信的毒蛇霍然直立,挡住了血薇。
骤然遇袭,萧筠庭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杀气,抬头看着苏薇。然而一看到苏薇的表情,明白了她只是在开玩笑,他眼里的寒意便迅速消融。萧筠庭的处变速度惊人,在拔刀的瞬间已经掠起,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朗笑:“这酒馆太破了,你就饶了它吧……到外面来!”
掌柜的一声惊呼还含在嘴里,动手的两人已经不在室内。
“阿弥陀佛……”老掌柜擦着额头冷汗,转眼却看到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不由得觉得沮丧——看来,这两个煞神虽然没有拆了这个破旧小店,却还是吓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静静流淌,岸边芦苇起伏,一望无际。
两人在黑夜里交手,身形飘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绯色的剑光在江面上穿行,雪白的芦苇纷飞而起,仿佛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丽不可方物。
“这些江湖人哪……”老掌柜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回到堂内,吩咐小二,“打烊!”
然而,最后一块门板尚未竖起,两道闪电又穿行进了室内,一先一后落地。
“怎么样?我赢了!”女子大声笑,弹着手里的短剑,满怀喜悦。她身边的白衣公子随之落地,微笑不语,默默将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依旧是一派温雅气息。
“喂,你不是故意让我的吧?”看到他这种表情,苏薇忽然觉得心虚。
“哪里哪里,”萧筠庭笑,“骖龙四式果然厉害,在下不能抵挡。”
“真的?那太好了……实话跟你说,我来到这个所谓的‘江湖’之前,最大的好奇之一就是:‘血薇和夕影,到底哪个厉害?’”苏薇听得他认输,大大松了一口气,笑道,“如今可算是解开谜题啦!”
萧筠庭听得好笑:“那么另外几个好奇又是什么?”
苏薇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诉你。”
方才一轮激斗,全力施展之下觉得口渴不已,她便欢欢喜喜地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冷香——然而酒刚入口,她忽然间变了脸色,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咳嗽。
“怎么?”萧筠庭失声,冲过去扶住她。
她捂住咽喉,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肺腑。她用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就这样倒下来,运起内息对抗着迅速蔓延的痛苦,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成了惨碧色——
她用眼神示意,看着那只几乎空了的酒杯。
——冷冷的残酒里,金黄色的花瓣浮浮沉沉,隐约有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诡异碧色。
“碧蚕毒?!”萧筠庭失声惊呼,没有丝毫迟疑,身子一掠,立刻便将那个掌柜逼到了死角,握刀厉喝:“解药!”
“不……不是我……”老掌柜说不出话,缩在角落里,半晌只是讷讷。倒是旁边的小二反应得快,惊呼了一声:“是刚才那个客人!”
萧筠庭心念电转,立刻扔下那两人,推开窗户追了出去——
然而外面夜色沉沉,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他只追得几丈,立刻回过神来,不敢再追,迅速返回了酒馆——一进去,看到掌柜和小二还是瑟缩在一旁,而苏薇已经再也无法坚持,倒在了桌上,脸颊浸没在一滩残酒之中,毫无血色。
“薇儿!”他抱起她,厉声呼喊,发现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
那一瞬,他只觉心头大乱,竟然无法说出话来,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怔怔出神——怎么会这样?薇儿中毒了?是谁?他们离开这座酒店不过短短片刻,谁竟然毫无觉察地蛰伏在这里,猝不及防地下了毒!
他将手掌按在她的背心,帮她将毒素逼在一处。
“我……我……”苏薇微弱地呼吸着,张开嘴,喃喃似乎想说什么。
“不要说话!”他厉声阻止,迅速从内袋里拿出两个羊脂玉瓶子,打开,分别倒了两颗蓝色和紫色的药丸出来,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他的手在剧烈地发抖,竟然在她编贝般的玉齿上叩出了声音。
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厉喝:“站住!”
老掌柜被这样勃发的杀气吓得站在了原地,手里的水碗几乎跌落在地:“我……我只是端了清水,来给这位姑娘、这位姑娘……”脑子一转,为了证明这碗水无毒,他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你看,这是干净的水!”
“放在桌子上,”萧筠庭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们都出去。”
“这可不成。”老掌柜为难,怯怯道,“万一这位姑娘是在店里死了的,小的就脱不了干系……还是请这位公子你早点把她弄出去,也好……”
“闭嘴!”萧筠庭心头更是一乱,怒意勃发。
掌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青碧色的短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出去。”萧筠庭低喝,压制着内心的杀意,夕影刀微微颤抖。老掌柜一见动了刀子,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放下水碗便踉跄着逃了出去,一路连头也不敢回。
他拿起水碗,先用银针试了试,才将清水灌入了苏薇的唇齿之间。
萧筠庭垂头想了想,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将夕影刀横放在案上,位于自己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然后把苏薇抱在怀里,双臂从身后绕过去交握着她的手,将内力缓缓透入,将她体内的毒继续逼在一处。
三更转眼过去,她透出了一声呻吟,手指冰冷。
仿佛有什么在皮肤下游走,聚集到了她手指的少冲穴,碧色渐渐凝聚,让整只手掌都变成了惨碧色!肌肤下的血脉仿佛蛇一样细细扭动,忽然间,仿佛被针刺破,一股细细碧血激射而出,洒落在酒碗里,登时染得一片殷红!
“呃……”苏薇终于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
“不要动。”他沉声道,将手按在她心口上,“毒没全解,我们先回楼里去,这里很危险。”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肃杀,苏薇微微一怔。迟钝如她,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陷阱里。这一刻,她才觉得彻心彻骨的寒冷和剧痛,似乎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里。她几度试图运起内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动,丹田之内便如千百支针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动。
“我……我中毒了么?”她虚弱地问。
“嗯。”他横抱着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马。
“是谁……谁想杀我?”她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道,”萧筠庭咬着牙,“不过碧蚕毒是苗疆的剧毒之一。”
“苗疆?”苏薇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针对你,”萧筠庭冷笑,“是针对我——针对听雪楼。”
“有人要对我们宣战了!”
他横抱着她翻身上马,一手控缰,向着洛阳城内飞驰而去。怀里的女子再也没有说话,抬起眼,看着洛阳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为剧毒的侵蚀而微微颤抖,手指冰凉。
是的,这个江湖终于显露出了它最狰狞的一面,要将她也吞噬进去!
一旦踏入,谁都逃不过。
她委顿在他怀里,感觉着他双臂的温暖和坚定,忽然间眼里闪过了一丝哀伤——是的,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关心自己的。可是,那种爱却是如此混沌模糊,令人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关爱还是利用。
他真正所爱的,到底是赵姑娘,还是自己呢?
如果是自己,那么,他爱的,是血薇,还是她呢?
苏薇在洛水旁遭到毒杀的消息,并没有被公开传到江湖上,只在听雪楼极少数上层首脑之中流传。然而,无论是松竹梅三长老,还是吹花小筑的石玉,都对此表示了极大的震惊。
那是因为碧蚕毒这种罕见的毒,是由滇南极远处雾露河里的野生碧蚕之卵配成,剧毒无比,几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中原武林。由于它所处的地域特殊,几乎每个人都能隐约嗅到它背后隐藏的诸多暗示。
苗疆——巫蛊——针对听雪楼的力量——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蛊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搏杀。
“难道是拜月教?”岚雪阁里,盲眼的女子喃喃低语,“不可思议。”
“孤光祭司昔年曾与萧楼主立下盟约,有生之年人马绝不过澜江,”萧筠庭冷冷,“几十年来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诺,没有道理忽然之间就痛下杀手。”
“可是,听说三年前他的妻子弱水因帮苗民辟瘴毒而不幸去世,带给祭司很大的打击,”赵冰洁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书卷,喃喃,“孤光祭司从此隐居月宫圣湖,将事务完全委托给了弟子——而教主明河又是一个不管事的主儿,十年也难得见她露一面。”
“你是说……”听到这样的分析,萧筠庭沉默下来,双手交握,“拜月教内部有变?”
“不排除这个可能,”赵冰洁停顿了一下,忽地冷笑,“不过,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蚕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等于正面和听雪楼宣战,并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萧筠庭低声说:“是,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赵冰洁笑了一笑,沉吟不说话。
半晌,只道:“你不觉得奇怪么?那个刺客分明是早有准备,日日等在那个酒馆里——如果他要毒杀苏姑娘,之前有的是机会,为什么早不下手,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时候才下手?这岂不是选了最差的时机么?”
“对!”萧筠庭眼神陡然凝聚,双手握紧,“你的意思是……”
“对方不是真的想杀她。”赵冰洁低声道,“但我还想不出是为了什么——我觉得对方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削弱听雪楼的实力,恐怕还另有深意。”
萧筠庭苦笑:“听雪楼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围,恐怕太难。”
赵冰洁只道:“是,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确认朋友,并不需要区分敌人,这样便可轻松许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应该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问题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解药便是。”
“已经派了。但墨大夫说,碧蚕毒最多只能被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经脉肺腑,薇儿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萧筠庭叹息,“而苗疆路途遥远,从洛阳出发,一来一去,只怕来不及。”
赵冰洁沉默,许久才问:“苏姑娘如今怎样?”
“墨大夫看诊后说,性命暂时无大碍,只是还无法运用真气,只能日日在绯衣楼里休养。”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很低落,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难解。”
“苏姑娘江湖经验不够,此次忽然遭逢大难,恐怕也是一时回不过神,”赵冰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叹息,“公子很担心她么?”
“是啊,”萧筠庭喃喃,“直到她忽然中毒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很担心她。”
赵冰洁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萧筠庭沉默许久,忽然看着她,似是字斟句酌地道:“我想……等这一次薇儿闯过了生死关头,就把她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血薇毕竟不能离开夕影。”
“是啊,”赵冰洁只是微微的笑,语气平静,“浮生苦短,譬如朝露。有了前车之鉴,公子应该早日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便是错过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么?”萧筠庭无声地凑近她颊边,久久地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然而女子的眼神空茫寂静,根本没有丝毫的喜怒,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眼睛里能否看得到自己。
“他们都说我有两双眼睛,是重瞳,”他轻声叹息,“如果可以,冰洁,我真想分一双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了。”
完美无缺?
他唇间吐出的气息仿佛还在颊边萦绕,她坐在黑暗里,想着他最后的话,抬起一根手指,在夜里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唇,眼神渐渐变幻。
岚雪阁内,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寂静寥落。
她低下头,摸到了案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卷文书,抽出来,凑到灯底下细细地看,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仿佛一根根针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这十几年里,一个一个地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在洛阳朱雀大街上的狂奔——母亲推着她往前跑,仿佛死神就在后面紧紧追赶,父亲留下来断后,却再也不见消息。黎明前的洛阳笼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见一丝光,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脚步响彻空空的大街。
她知道,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快去!快进去!”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线,母亲猛然在她背后一推。
十四岁的她一个踉跄,向着打开的大门直跌了进去。
在额头撞到石板地的前一瞬,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地接住了她。那双手臂尚自稚嫩,却坚强如铁——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牵着马缰,和父亲从听雪楼里走出来准备上路。
她跌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耳后一声厉啸,黑暗中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热辣辣的血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娘!”她失声惨叫,挣扎着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扶住了她,手掌迅速覆上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那一群杀手,在一路追杀他们全家到了洛阳后,在听雪楼的干涉之下终究不敢再下手,悄然退去。那之后,她便留在了听雪楼,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地生活。十几年来,如果不是蒙了南楼主一家的照顾,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今的她,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可是,不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难道就会不存在么?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闭上的眼睛,难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着她了么?!
不……不不!
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那些人,那些死人,都不要再盯着她了!
十几年后,背后仿佛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湿热,仿佛母亲的血还在流淌。赵冰洁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那一卷名单,无神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种尖锐的光,抬起手腕,将手里的纸页凑近烛火——
上面写着的七个名字,终于都被一笔勾销。
火舌将薄脆的纸张迅速舔净,化为薄薄飞灰。十二年了,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挣扎、取舍、利用和背叛——到最后,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无。
“呵……如今梅家也死光了,从此你的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对么?”
忽然间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说话,轻微而冰冷,宛如耳语。
“谁?!”赵冰洁霍然抬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
来人只是微微地轻笑,声音如同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岚雪阁虽然不比白楼守卫森严,但这个人居然能够夜探听雪楼而不被察觉,这种身手已经令人惊骇不已。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她厉喝,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声音来处走过去——因为惊惶,平日在阁里如履平地的她踉跄走着,好几次几乎撞上书架。然而,在靠近的时候,那个声音忽然又远离了,悄无声息宛如一个鬼魂。
她颤栗不已,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书架背后,影影绰绰,声音飘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二年前,你们谋划了什么,除了这宗卷上的七个人,可能就只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这几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那样的话,宛如毒刺,一根一根在她心底冒出来。
冷静自持的女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失声道:“你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喃喃,苍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都……都已经死绝了!如今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件事……”
“无论什么样的事,都不是天衣无缝。赵总管,瞒了十几年,终究是瞒不住的。”那个人的声音低沉,“就如你的眼睛一样,迟早,还是会看不见。”
赵冰洁的手猛然一颤,几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馆里,难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渐渐清晰,“你是谁?”
“不错。是我。”黑暗里的人微笑,声音平静冰冷,“至于我是谁,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没有直接去找萧楼主,而是先来找了你——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我正在给你机会,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赵冰洁不再试图靠近那个声音,踉跄着扶住了书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没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已经替你废掉了那个苏薇——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么?她一旦失去了武功,没了利用价值,萧筠庭待你的态度便自然不同。”黑暗里的人冷笑,“当日,你不是故意隐瞒了资料么?——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大当家梅景浩之上,这一点,就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赵总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苏薇去执行这种任务,不就是借刀杀人么?”
“你……”她凝视着黑暗深处,颤栗不已,“怎么知道?”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的秘密,”那个影子在微笑,“你以为杀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就可以从此脱胎换骨?——只可惜,你没有想到,苏薇会忽然到来。”
赵冰洁没有回答,扶着书架垂下了头,苍白的手指微微发抖。
“如今你还有什么指望呢?你这样一个孤女,是怎么也无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那个人的声音残忍而犀利,“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不过是一场空,你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更何况,萧筠庭只是把你看作一颗棋子,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吧?呵,如果再让他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连……”
“好了,不要再说了!”她厉声截住,全身发抖。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来,“让我来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微笑,“赵总管一贯聪明。”
她沉默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瓜子脸藏在阴影里,尖尖的下颔不停地微微颤抖。许久,才道:“如果你想要的,和十二年前他们想要的一样——那,我可以做到。”
黑暗里的影子在微笑:“有舍才有得,赵总管果然聪明。”
“要毁掉听雪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赵冰洁冷冷道,“几十年来,从高梦非、池小苔到拜月教、江左梅家,多少人试过了,都全部失败——不管你是谁,面对着夕影刀和血薇剑,你也不会有太多的胜算。”
“那么,如果是你我,再加上风雨组织的力量呢?”黑暗里的人微微笑着。
她猛然一震,抬起头来,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惊骇:“什么?难道你居然是风雨组织的……”
“不,”那个人低笑,“我只是借用了风雨组织的力量而已——自从二十多年前秋老大离开后,风雨组织经过几次内部权力变更,在黑道上扩张得越发迅速,每年的生意超过千万两黄金。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调用他们最高等级的杀手,不是么?”
“的确,”赵冰洁叹了口气,“如今的风雨组织早就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了。”
“不错,”黑暗中的人道,笑声冰冷,“偏偏我有的就是钱。”
“你到底是谁?”赵冰洁只觉不可思议,这一刻,她才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喃喃,“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江湖上还存在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从来不曾留意到!你究竟来自何方?”
“呵,”那个人笑了,“我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你自然从未见过我。”
他飘然凑近,宛如一个剪影一般,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迎着她愕然的目光笑了一笑——
忽然间,穿过墙壁,仿佛是幻影一样凭空地消失了。
苏薇坐在灯下,卷起袖子,看着自己袖中的一双手臂。
她的手很瘦,纤细得可以看到皮肤底下的淡蓝色血脉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这样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臂上,却密布着可怖的伤痕。
从手腕到手肘一列密布着的,是乌青的七处印记,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伤痕——那一次,奉命追杀的她遇到了伏击,那个梅家的二当家几乎废了自己的这一条手臂。而在乌青之上,却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碧色。那种青色仿佛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肤下蠢蠢欲动,想要顺着血脉蔓延开来,却被十二支埋入肌肤的银针钉住。
那,就是日前的碧蚕毒。
“姑娘,现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银针封穴止住。但此后你不能随便用内力——否则这碧蚕毒就会脱出银针的控制,蔓延到心脏。”墨大夫临走前的话萦绕在耳边,“待到三个月内拿到琉璃花,把毒彻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剑。”
再度握剑……她坐在黑暗里,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手,再看看横放案头的血薇剑,忽然间有泪盈睫。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内,拿不到解药呢?
那就是说,她这双手,是真的废了?
她摸着耳畔的坠子,手忽然一颤:翡翠的白金扣上裂开了一个细微的缺口,竟是在日前的那一轮交手里,被夕影刀的刀意割伤的!
她望着灯火依旧通明的白楼,叹息了一声:原来,当日他毕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更不曾让她看出他武学的深浅来。是否,对于自己,他一直是有所保留?
自从她中毒之后,他每日都来看她,比以前更加殷切体贴。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没有半分喜悦,每次只是让他坐了片刻便找借口赶他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直是她的梦想。
当她踏入江湖的时候,第一眼就遇到了他——他是听雪楼的楼主,夕影刀的主人,白衣如雪,宛如从传说中走来,正是她少女时在西洲梦想了千百遍的模样。当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根本无法拒绝,被他带入了江湖,便以为走入了一段传奇。
可是后来她才渐渐发现,他并不是向她伸出了手,而是向她手里的血薇伸出了手;他要握紧的,也并不是她的手,而是那一把可以重现人中龙凤江湖传奇的血薇剑!
苏薇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地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想呢?如果不明白就好了……如果不清楚他这句话背后的残忍意味,她也会像普通女子一样满心欢喜吧?就这样将手交给身边的那个人,任他牵着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为什么她非要那么清楚地知道,他渴求的并不是她呢?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那种杀人的力量——可天知道她是多么厌恶杀戮和征服!
于是,她卧病在绯衣楼,却找各种借口把前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
既然见不到她,听雪楼主就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白楼和岚雪阁里。
岚雪阁……一想到那个穿着月白衣裳的女子,她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觉得背上有森森的冷意。那个盲眼的孤女深受楼主信任,也被听雪楼上下所敬重,十几年来主持楼中大小事务,从无一次失算。对她这个新来的人更加是恭谦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
然而,不知为何,一看到她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觉得不自在。
这个人,应该是憎恨着自己吧?因为自己的到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东西——众人的关注、楼中的地位,还有……筠庭的心。
可是,筠庭的心,真的就在自己身上么?
苏薇握紧了那把血薇,微微苦笑。那把神兵在她苍白的手心低低吟动,冷光四射。她想起了那一日在洛水旁不曾对他说出口的话——
“再见。”
是的,那一日,她便已经下决心离开。离开江湖,离开听雪楼,离开他,也离开那一对“人中龙凤”的阴影——她只是苏薇,她要离开这不属于自己的江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和左右。
她不是舒靖容,她要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江湖。
从北邙山下来之后,她其实早已有了这个决定。带他去酒馆,也只是为了对他把那句话挑明——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一双重瞳时,她便再也没有勇气说出离开的字眼。
她想,她毕竟还是迷恋着他的,如同迷恋着那个传奇一样。
可是……三个月后,如果滇南解药不到,她一身武功便从此作废,再也无法做血薇的主人,也无法对听雪楼有丝毫的用处——到了那个时候,筠庭又会怎样呢?
她不敢想象。
可是,难道她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梦想碎裂、血色狰狞的那一刻到来么?
苏薇一个人在绯衣楼里默默地坐了很久,忽然间仿似下了什么决心,提起笔,在书简上写了几行字,将纸轻轻压在了砚台下。然后站起身,如同一只夜行的白鸟一样掠出了室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里。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她刚一出去,就在花径上遇到了那个女子。
赵冰洁沿着小路走来,脚步轻盈,似是被一阵风吹过来的。夜已经很深,她也没有提灯笼,却依旧走得仿如行云流水无半丝阻碍——这种熟稔,令她想起这个盲眼的女子已经在听雪楼里待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寸土地。
一念及此,她心里就是一阵黯然。
在她快要撞到自己时,她轻轻一侧身,躲到了一边。
赵冰洁显然看不到藏在黑夜里的她,自顾自地朝着绯衣楼走了过去——她在黑暗里怔怔看着,忍不住惊讶:这么晚了,她来找自己做什么呢?要知道她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敌意,若非迫不得已,从不主动相互说话。
苏薇想了想,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返身上楼,却听到楼上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就看到赵冰洁踉跄着奔了下来,手里拿着自己压在砚台下的那一张纸,一路往白楼奔去。
唉。她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
看来,事情已无转圜余地,自己还是得赶快走了。
“江湖险恶,梦醒难续;听雪一聚,终难久长。双手已废,亦不愿在楼中坐以待毙,决意独赴滇南——三月后,若碧蚕之毒能解,则于洛水之上再聚;若不能,则从此天涯陌路,再无重逢之日。薇”
白楼里的人,在看到那一张纸时霍然长身立起,变了脸色。
天道盟虽灭,但不知来自何方的敌人还在暗地里环伺,四周危机重重——薇儿武功未复,却居然一人离开听雪楼远赴滇南,岂不是自寻死路?
萧筠庭扔下了手里所有的文书,飞身掠下楼去,甚至来不及叫人备马。
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白楼里,走到窗边,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脸上的表情变得莫测而深沉。这个血薇的主人,表面看起来年轻而孩子气,原来生性还是如此倔强决绝——生怕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终究还是自己先走了么?
那样一来,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儿呢。
她在暗夜里凭窗远望,其实眼里根本看不到太多的东西,只是一片的黑、黑、黑。
黑得,宛如她从出生以来一直笼罩着的命运。
等赶到洛水时,已经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馆早就打烊,只有一灯昏黄。萧筠庭从洛阳城内出发,一路不曾停歇地冲到了洛水旁,呼唤着她的名字,四顾。
“公子是来找那位姑娘的么?”仿佛是被他的喊声惊醒,小二抹着迷蒙的睡眼出来,“她有东西留给你……”
“什么东西?”萧筠庭一惊,闪电般地揪住了小二的衣领,“什么?”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睡意都醒了,挣扎着:“是……是一把剑——”他一指室内,讷讷:“在掌柜那里放着呢。”
萧筠庭毫不迟疑,返身掠入室内,却看到老掌柜披着衣服提了一盏灯出来,啧啧叹息:“哟,公子真的那么快就来了啊?苏姑娘说的真是一点都不错……”一边说,他一边从柜台下拿出了一物,放到了桌上。寒意顿时逼人而来。
萧筠庭只觉气息一窒:被放到桌上的,竟然是那把血薇!
“她说,只要把这个东西给公子,公子就会结清她在这里的所有酒债。”老掌柜搓着手,打着哈欠,“这个姑娘的脾气一贯凶狠,我们哪敢说不呀……我看这剑柄上还镶着一颗什么宝石,估计也值点钱,也就只能让她当了。”
萧筠庭往前一步,将血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一时脸色复杂。
“她欠了你多少钱?”他低声问。
“那可真算不清了。一年多前开始,苏姑娘就经常来这里喝酒,每次都喝得烂醉,从来没付过钱。”老掌柜想了想,一边给小二递了一个眼色,一边说了一句,“加上她今夜还强抢了店里的两瓮酒和一条船,怎么着也有五十两银子了吧?”
“五十两……”萧筠庭喃喃重复,忽然笑了起来,“五十两!”
只是五十两银子,便换来了血薇剑?他喃喃苦笑,心怀复杂——她走了,却把剑留给了他,大概以为即便自己不能回来,他还能找到代替她的人来握起这把剑吧?在她看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始终只是这把血薇而已。
这个丫头……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地骄傲和自卑了呢?
老掌柜和小二莫名地看着这个人,看到他扔下一锭金子,便抓起剑冲出了门外。已经是深冬,江面寒风呼啸,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见一叶孤舟远去,竟是再不能追及。隐约间,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竟彷佛看到那个离去的人在船头回首微笑,眼神宁静,笑容灿烂。
宛如他五年前在这里初见她之时。
萧筠庭紧握着那把血薇站在空无一人的渡头,望着黑暗中随波而去的小船——夜色沉沉笼罩天地,大江浩瀚奔流,转瞬间那一叶孤舟便再无踪影。
终究……还是走了么?
当日在酒馆里,他已经猜到了她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话里的告别之意。他本以为可以留住她——血薇是不能离开夕影的,血薇的主人,也是不能离开听雪楼的。这就像是一道魔咒,会将他们捆绑在彼此的身侧,成为命中注定的伴侣。
然而,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重伤的她却将血薇留给了他,只身飘然离去。
在北邙山上静养的几个月里,她到底都想了一些什么呢?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旅途
听雪楼的苏姑娘留下了血薇剑,在深冬的一个夜里只身离开。
萧筠庭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而是将血薇封在了神兵阁里,继续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绯衣楼看诊送药,毫不间歇,就像是苏薇依然还卧病在楼里一样——然而,表面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却调动了听雪楼的所有力量,在天下各处秘访着她的踪迹。
血薇不能离开夕影,当此大敌环伺的时候,她的出走不但对听雪楼、甚至对天下武林大局都举足轻重。
不久,有分坛来报,说苏姑娘沿江南下,一路经过川蜀贵州,避过了十数次的伏击暗杀,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理境内。但自从到了大理以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踪影。同一时间,有六支马队从大理出发,路经永平、保山、腾冲到缅印贩货。
那时候离她出走,已经接近一个月。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苏薇坐在马上,仰头看着深谷两边高耸入天的高山,听着耳边的猿啼鸟鸣,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一首诗。
滇南……是拜月教的地方吧?
师父也曾经和她说起过三十多年前,听雪楼和苗疆拜月教的那一场大战,里面的种种,令人惊心动魄——诡异莫测的巫蛊、可以呼风唤雨的术法、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灵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们……当师父对她说起这些时,从小到大十几年都没有走出过西洲的丫头听得睁大了眼睛,觉得那简直是一个传奇之地。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这一片传说中的土地。
进入滇贵地界后,地势骤然复杂,二月冬末的气候竟然明媚如中原春季。到达大理后,她水陆转换几次,先后渡过了澜沧江和怒江,终于将附骨之蛆般的追杀甩开。这一路行来,中原的风土人情渐渐淡去,所见所闻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
从大理到腾冲的这一路崎岖颠簸,需要经过三日三夜的车马劳顿。
腾冲位于滇西边陲,西部与缅甸接壤,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要冲。腾冲是滇西重镇,在西汉时称滇越,东汉属永昌郡,唐设羁靡州,南诏时设腾冲府。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代都派重兵驻守,被称为“极边第一城”。
苏薇在路上,一边听雇来的向导介绍,一边却在走神。
她的旅途的终点,是雾露河。
到了腾冲,沿着山下那些荒草湮没的古驿道西去四百多里,便是缅人的地盘。克钦邦首府密支那盛产翡翠,那一条雾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听说河里不仅出产珍稀的玉石,潮湿的荫蔽处,也是碧蚕的产卵之地。
听墨大夫说,碧蚕居于不见天日的急流洞穴之中,一年产卵一次,其卵剧毒无比,缅人和滇人多用于配药。而克制碧蚕毒性的琉璃花,就长在雾露河上碧蚕产卵之处。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
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她孤身漂泊,一路上遇到不少明里暗里的狙击,虽然侥幸逃脱,但几次都不得以动了真气,违反了大夫的嘱咐。如今剧毒在肌肤底下蠢蠢欲动,手指末梢已经呈现出诡异的青碧色,并沿着血脉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十二支银针封住,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条手臂。
只剩下二个月了……如果找不到解药,这一双手,便是彻底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再也不会回去见他。
正在出神,却听得在前头的向导回头笑:“姑娘,翻过这座高黎贡山,再走个半日,前面就是腾冲了。”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叫做莽灼,是一个傈僳族人。听说年轻时也是马帮的人,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走了上百遍。如今年纪大了,跑不动远路,便只能呆在大理养老。前日她来到大理后,本来想和当地的马帮一起结伴前往腾冲,却不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汉子忌讳带女人随行,六个马帮竟无一肯带她。幸亏在出发前遇到了这个空着无事的老人,谈定了三两银子的价格,单独带她走了这一趟。
莽灼策马在前头带路,回头道:“今天是十四,等到了那儿,明儿还来得及去看赶墟呢。”
“赶墟?”她回过神来。
“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赶集了,”莽灼呵呵地笑,把水烟在马鞍上磕了一磕,“腾冲的‘天光墟’可是滇西一带出名的大集市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刚亮就开墟,附近佤、白、回、傈僳、白夷、阿昌几个族的人都会来,特别是我们族里的那些棒小伙子,还会‘上刀山,下火海’,保证令姑娘叹为观止!”
她听得有趣,终于不再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好奇地问:“是不是集市上还有翡翠卖呢?”
“对啊!运气好的话,姑娘还能看到赌石呢!”莽灼唠唠叨叨地介绍着,两眼放光,“听说前几天尹家刚从缅甸嘎子那里买了一批雾露河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来赌——这样一来腾冲做翡翠生意的汉人们肯定要蜂拥而至了,好戏连台啊。”
“赌石?”苏薇听得好奇。
“姑娘是中原人,肯定不知道这里的赌石了。”莽灼吸着水烟,满脸的皱纹一动一动,笑道,“赌石么,就是把那些从雾露河里挖出来的石头,连着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来卖——至于切开了石头,里头是上好的满绿翡翠还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运气了。
“赌得好,十两银子的石头一切开立刻翻一百倍,赌不好,上万的石头一切开,送给孩子当弹珠都不要!”莽灼咧开嘴笑,满口的黄牙暴出,“不怕姑娘笑,别看我如今穷成这样,当年可也是靠着赌石发过一笔财的呢!我年轻时可是讨了五个老婆——一个傈僳女人,三个苗女,还有一个还是你们汉人呢。嘿嘿,说起来我也算是享福过的……可惜后来又败在赌石上,全输光了。”
苏薇睁大眼睛听着,觉得他说的都神奇得如同天方夜谭。
“我看姑娘的这一对耳坠,便是好得紧,”莽灼看了她一眼,磕着烟杆,“又绿又透,水头十足,远看还有点像‘绮罗玉’呢——能让我看上一看么?”
“绮罗玉是什么?”苏薇好奇,一边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坠,一边道,“这是我师父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我的。”
“绮罗玉么,在腾冲——不,在整个云贵,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马上颠簸,回头来等着接那对耳坠,“姑娘没听说吧?腾冲离缅甸近,凡是翡翠挖出来,都会送到这里来雕刻,所以这上百年来,京师、苏州、扬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来这里传艺带徒的——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绮罗玉了。”
“绮罗玉是耳坠?”苏薇听得有点不耐烦。
“姑娘别急,翻过了这座高黎贡山,前头还有几十里路才到呢,一路慢慢说,”莽灼笑了起来,依旧是不紧不慢,“绮罗玉,是腾冲绮罗镇人尹文达,十年前从雾露河上带回的一块玉——当时他花了大价钱买了这块石头,结果切开一看,里头却乌漆抹黑地根本不见一丝绿,只好扔在马厩里当压稻草的石头。
“结果呢,扔了好几年,某一天却被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么着?嘿,他拾起来对光看,却发现摆在台面虽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又透明又翠绿!”莽灼拍着大腿,啧啧叹息,“于是,尹文达请了腾冲最好的玉雕大师原重楼来雕刻。原大师冥思苦想了三天,决定把那块石头挖空,用它来做成一盏玲珑透亮的宫灯。”
“原大师用了一年的时间雕出了那盏灯笼。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他在灯里点上蜡烛,挂到绮罗镇的水映寺——登时满月为之失色,整个庙内都被映绿了。真是绝了!”
“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苏薇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那盏灯笼轰动了整个滇西。尹文达本来还想将宫灯进贡给皇上讨个封赏,结果才拿到大理,镇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说:‘好是好,不过不成双,进宫恐怕不合适,不如云南货就留在云南吧’。”莽灼嘿嘿地笑,“不过呢,镇南王从此就把腾冲的翡翠专营权,特许给了尹家——你看,这绝世好玉,谁看了都想据为己有啊!”
苏薇摘下了耳坠,放在手里看了看:“可是,绮罗玉和这耳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莽灼伸手接过,细细地对光看,继续道,“原大师是绝顶的高手,自然不会浪费一点好料子——做了那盏灯笼后,这块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对耳坠,大都被滇中的贵族老爷们收藏,听说戴着能将耳根都映绿呢。”
向导说到这里,用苍老枯槁的大手捏着小小的耳坠对光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苏薇看到他的眼神,也不等他说话,便拍手欢呼起来:“这真的是绮罗玉?!”
“是……是啊!”莽灼的声音也是颤颤的,眯起眼睛,“你看,背后金扣上还有原大师所用的印记呢!——真漂亮……真漂亮!绿得就像一滴水啊!”
“真的么?真的么?”苏薇欢喜不已,离开洛阳后第一次笑出声来。
然而笑着笑着,忽然间想起把这对耳坠送给自己的大师父来,不由又黯然——大师父已经消失了接近六年,那么长的时间里,再无消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这次分别后是否还有机会再和他见面。
“这是我这十年来看到的第二对绮罗玉……”莽灼沙哑着嗓子,喃喃,“第一对,还是在蛮莫土司女儿的耳朵上呢——这种绝世的好玉,一雕出来就被有钱人收走了,哪里还留得到我们这些人看到?”
他捏着那一对耳坠,对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兴奋又是遗憾,竟是不舍得松手。
苏薇心软,见得他如此迷恋,不觉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地道:“如果这不是师父送给我的礼物,我倒是可以送给你呢……反正我也不是很懂翡翠。可惜……”
“姑娘说哪里的话,”莽灼回过神来,连忙嘿嘿一笑,“那么贵重的东西,能看到一眼都是好的,哪敢生出这等心来。”
然而这样说着,他却紧紧攥着那一对耳坠,似是舍不得还回。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高黎贡山深处,山路崎岖,两匹马爬到半山腰都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葱笼树木之间。
莽灼笑道:“姑娘,前头这座寨子叫做芒宽,是白夷人夏天用来养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如果有,我们不妨去那儿让马歇息一下,喝点水,然后再一鼓作气翻山过去,好不?”
“好。”她不以为意,看着莽灼策马一溜小跑地进了寨子,左转右转,转瞬消失。
马蹄声渐渐远去,寨子里却依旧空无回声。
苏薇独自勒马在寨子外等着,忽然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仿佛是硫磺、又仿佛是烟熏,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那个向导进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音?
等了一刻钟,前方的寨子还是寂无人声,也不见莽灼回来,单纯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个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这是一座仿佛被洗劫过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寨子里错落地布置着许多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编的墙、茅草的顶,轻巧而简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门敞开,地上到处散落着一些衣物家什,似乎主人是在匆忙之间离开,甚至来不及携带细软。
她觉得蹊跷,不由地跳下马来,小心翼翼地步行入内,一边叫着向导的名字。然而,莽灼一进入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见踪影——寨子里静谧非常,除了凌乱之外并无遭到不测的迹象,也不见有血迹和尸体。
苏薇松了一口气,正在纳闷地想整个寨子的人为何仓皇出走,耳边忽然听到奇怪的簌簌声,一回头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却游荡着无数被遗弃的牲畜。
那些动物的反应都非常奇怪,仿佛集体都狂躁不安:一头水牛在村子里狂奔,一路上踏过菜地和篱笆,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后面有看不见的恶魔正在追赶;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里游荡,失去了平日的温驯,显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鸡鸭呆在棚子里,缩成一团挤在一起,反应痴呆,不知所措,面对着盆里满满的苞谷粒,却不肯进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苏薇看到蛇,惊呼了一声,觉得头皮发麻。然而那些蛇成群结队,行动一致地朝着寨口游动过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没过来,旋即掠过了她的马腿,却没有任何攻击人畜的意图,旋即又无声远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马上,觉得惊讶莫名——然而座下的马也开始紧张不安,频频惊嘶,不时前蹄扬起,试图要把她掀下马背去。
苏薇一个分神,便被甩下了马背。
她在空中一个转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马缰,然而忽然眼角瞥到了什么,便是一怔——村寨后的小路里,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个弯,一闪不见。
那个人,赫然便是那个向导莽灼!
什么?他……他是带着那一对绮罗玉耳坠跑了么?
到这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她不由失声惊呼。然而回过身去,才发现她的那匹马已经撒开蹄子加入了村寨里狂躁的动物之中,狂奔得无影无踪。
已经是下午,日头开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连绵,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个人茫然地呆在这高大巍峨的高黎贡群山之中,看着这一座空荡荡的被遗弃的深山村寨,一时间有点无措。就在那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奇怪的响声从群山深处传来,仿佛地底有人苏醒过来,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喷嚏。
苏薇决定不再多呆,趁着日落之前赶紧下山去。她在村寨里绕了一圈,找到了通向后山的道路,发现那条路上遍布着新旧脚印,显然莽灼和当地村民是从此路离开的。
她同样沿着这条路下山。一路上,不时看到大群动物在迁徙:地面上布满了蛇虫鼠蚁,狮虎在山林中愤怒烦躁地咆哮,头顶有一群又一群的鸟儿扑簌簌飞过,就仿佛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风吹走的云。
又一声叹息,从大山深处传来。
这一次这个声音是如此地清晰,顿时有一种奇特的恐惧从苏薇内心深处升起。
不……这个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必须赶快离开……必须赶快离开!
她沿着山路往下狂奔。然而,当她转到刚才莽灼消失的那个山口时,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从半空中飘落,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惊得呆住:苗疆里,居然会下雪?这样湿热的莽荒丛林里,竟然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肤上,却并不寒冷,也不融化,仿佛是凝固了。
苏薇停下脚步,怔怔地看了一眼,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指尖碎裂,瞬间化为灰白色的灰烬,簌簌而落。
不……这不是雪,而是……
忽然间,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机关忽然打开,苏薇猛然踉跄了一下,立足不稳地往山下跌去。她在半空中一个转折,稳住身形、试图落回山道上,然而刚一沾到地面,就觉得整座山都在剧烈地颤动,道路仿佛水波一样翻动,令人根本无法立足。
就在那个瞬间,一道霹雳从天而降。
一声巨响从群山之巅传来,仿佛是地底的叹息终于爆发!
她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铺天盖地的雪,笼罩了苍莽的群山!而群山之巅,有一朵巨大的白色云团瞬间升腾而起,彷佛莲花一般盛开、怒放——在云下,泻出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火,天在一瞬间黑了下来,电闪雷鸣。
这……这是什么?难道就是拜月教所谓的“末日天劫”么?
然而那般骇人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朵“莲花”瞬间凋零,巨大的花瓣四散开来,垂落大地,遮天蔽日。天地之间转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头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拢,将所有东西都装入了黑暗中。
空气里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刺鼻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黑暗里,只听得飞灰簌簌地密集洒落,仿佛一只只炽热的蝴蝶成群结队飞舞而落,灼烧人的肌肤。闪电撕裂黑夜,不时下击,身边巨大的树木一株接着一株被劈倒,燃烧。
苏薇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然而整座山都仿佛在崩裂,无数巨石从山上滚落,道路颠簸得令人根本无法行走。路上激流汹涌,竟然是从裂开的地缝里漫出!
她心下惊骇万分,顾不得忌讳,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在黑暗里听风辨位地避让那些石头,继续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开那些遮天蔽日的飞灰和巨石。然而,在黑暗里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便是一空——
山居然坼裂开来,一条深不见底的大裂缝凭空出现,阻断了道路。
而那一条裂缝里没有漫出水,反而有暗红色的火光涌动,灼热逼人。
苏薇惊呼了一声,在黑暗中伸手去抓裂缝旁的东西,然而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可抓之物。她下意识地反手去拔袖中的血薇,却握了一个空——就是这样短短的一阻,她已经沿着那一条裂缝滚落了几丈。
背后已经感到剧烈的灼痛,裂缝深处不停地涌出火来。那种奇特的红光映照着她的脸,彷佛地狱里狰狞的红莲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在下落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毫不犹豫地,她伸出手,赤手插入了裂壁之中——指甲在坚硬的岩石上折断,血肉被锋利的裂石割伤,然而她不顾一切地将手硬生生插入了裂缝,抠住,整个人就挂在了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
地狱里的火,彷佛还在不断蔓延上涨,头顶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热的飞灰如雪落下,伴随着巨石的滚滚雷声。
她竭尽全力,想纵身提气飞出裂缝,然而刚一松开手,眼前便是一黑。
毒。
那种可怕的毒,终于在她激烈地使用内力后,随着内息流遍了她的全身。毒素透入四肢,苏薇的手指转瞬无力,再也无法抠住那一道裂缝,手一松,整个人轻飘飘地飞起,彷佛被地底漩涡吸进去一般,向着那一条裂缝深处坠落。
不……不!不能就这样……
她在下坠中,拼命挣开手去抓着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然而,虚空里除了飞灰,什么都没有——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硫磺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就在失重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凭空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暂的眩晕,彷佛不相信绝处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只手将她拉出了那条裂缝,拉着她穿行在巨石滚木之间时,她还是觉得宛如梦寐。
黑暗里,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手坚定如铁。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在飞灰里飞奔,避开不停滚落的石头,向着高处奔去,对这一块的地形彷佛了如指掌。那个人拉着她,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了一个河谷旁边,飞身落到了深涧的对面,才站住了脚步。
黑暗里,河谷里的水还在急速流淌,山那一边的轰鸣还在继续。
她看到黑暗里有一道道红光,彷佛蜿蜒的蛇类一样从山巅裂开的口子里爬出、从地底漫出,然后沿着山势往低处蜿蜒而来,所到之处一切尽毁——最后,那千百条红色的蛇,都汇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里,渐渐冷却、黯淡。
最终,再无声息。
只有灼热的感觉还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她望着这一切,感觉彷佛身处噩梦之中,连身边的人默然松开了手都毫无觉察。等到她发现时,那个人已经在黑暗中走远。她忽然觉得手里彷佛多了两件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模糊地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那一对耳坠!
这是……一念之间,不由悚然心惊。
“喂,你是谁?请等一下!”苏薇惊呼着追上去,想留住那个黑暗里出现的神秘人。然而山路崎岖陌生,跑不了几步就已经追不上——
此刻,天上密布的飞灰已经稍稍散开,山谷中光线转亮。
黑暗里的人,悄然地出现,又悄然地走了,彷佛是一个幻影。在头顶阴霾散开的那一瞬,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侧脸——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正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山坳,回头看了她一眼,转瞬消失。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木刻的面具。
“大师父!”她忽然间失声惊呼出来,然而毒性猛烈发作,眼前便是一黑。
那一场天崩地裂过后,高黎贡山面目全非。
次日凌晨,苏薇在河谷对岸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无数飞灰从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尽白。连不远处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飞灰覆盖。
雄浑的大山依旧静静伫立,彷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一缕轻烟从山巅升起,摇曳在那无限蔚蓝的天宇之中。
太阳依旧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
只有不知在何处的鸟儿在轻啼,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听起来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籁。苏薇在地上静坐了片刻,运起内力,准备将体内的毒素再次逼回手腕。然而低头一看,发现昏迷中腕上的银针已经被人动过,重新对她进行了封穴,阻止了毒的进一步蔓延。
她愕然地看着手腕,吃力地爬起身,四顾呼喊。
然而,却再也看不到师父的踪影,也没有人出来回答她。苏薇只觉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安慰,默默地坐了片刻,终于撑起身子,筋疲力尽地向着山下走去。
道路早已毁坏,不时有巨大的裂痕横亘前方,更有几层楼高的巨石压在路中,短短的十几里山路,竟然从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阳西斜的时候。
一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鸟类兽类的尸体,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烧死。还有更多的,是被灼热厚重的飞灰覆盖、挣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还看到了人的尸体。
一块巨石下,露出了一只抓着烟杆的手臂,姿态狰狞。她细看那个烟杆,认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向导所有。那个莽灼,为了一对绮罗玉,在深山险境之中扔下雇主独自逃生,却不料还是逃不过这一场浩劫。
苏薇目不忍视,转开了头。然而走不得几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尸体。
前面从大理出发的马帮一行,竟然也没有逃过这一次大难。道路上,人和马交错着叠在一起,被滚落的巨石碾过,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叶茶砖和丝绸布匹散落一地,有几匹马被石头碾坏了后半身,一时还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挣扎嘶喊,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惨厉非常,入耳惊心。
苏薇走了几步,不能再听下去,咬了咬牙,回过身,拿起地上一把散落的无主短刀,闭着眼睛挥刀割断了马的脖子。
血从脖子里急喷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红。
她忽然间想哭。
集市上热闹了一天,日头西斜,天光墟的人渐渐散去。
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只有几轮讨价还价都还没有成交的商人,还站在原地,准备进行最后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锋,如果这一轮还不能达成交易,那么今日便要空手而归了。
就在这个时候,集市里忽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
所有人纷纷回头,看到一个女子在即将要闭墟的时刻,从东边远处走了过来。
夕阳给那个女子披上了一件华裳。她脚步踉跄,鬓发蓬乱,似是经历了一场劫难,满面烟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肩背多处露出晶莹如玉的肌肤来,虽是用手遮掩,也是难挡春光。
“喂,看那个女人!”
“是个疯婆娘么?怎么衣衫褴褛地到处走啊?”
“哇,看那身子,长得还挺水嫩的。如若真是个疯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劝你赌石归赌石,还是别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门了……还是别惹她的好,说不定又是拜月教来的。”
“也是,听说今天高黎贡山那边山崩地裂,所有商队一个都没能过来。这个女人还能走到这里来,是有点邪门。”
赶墟的商人们窃窃私语,盯着那个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肤,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然而脚下却是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让那个从远处踉跄而来的女子一路走了过去,在一间卖衣履和苗银首饰的铺子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罩衫……”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虚弱之极。
“三钱银子。”铺面的主人是个苗人,随便拿出了一件葛布筒裙,一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腹背上露出的晶莹肌肤,嘿嘿地笑。
“啊?”女子一怔,气馁地喃喃,“我、我没有钱……”
“没有钱?”铺面主人却不生气,将手伸过来,一捏她的手背肌肤,低声笑,“妹子没钱不要紧,来陪哥哥睡一个晚上也行啊……跟哥哥走,保准穿衣吃饭,样样不缺。”
苗人里礼节不如中原严谨,所以这个男子言行便更是放浪,直近调戏。
然而,话音未落,脸颊上便热辣辣地挨了一个耳光。
“臭婆娘!”铺面主人万万想不到这个潦倒的女人竟然如此泼辣,怔了一怔,怒气勃发地喊了起来,“是不是不想活了?知不知道老子是干吗的?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卖去后江给嘎子当寨妓!”
他跳出来,一把抓向对方的头发,准备狠狠地扇她耳光。
“都快散墟了,何来那么多事。”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接着一锭碎银扔过来,落到了铺面主人手上,“孟密,太阳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这个女人可不好惹。”
周围人哄笑起来,然而说话的那人在天光墟似乎颇有身份,那个暴跳如雷的苗人竟然不敢直接驳了他的面子,站在那里抓了抓脑袋,嘴里嘀咕了几句,狠狠地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便捡起银子打算收摊。
“既然收了钱,也该把衣服给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无奈,只好恶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过去,转身收摊。
然而,那个女子似是失了魂,也不开口道谢,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体,只管定定地看着前头——那个说话的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葛衫,想来生意做得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没有固定的铺位,只是架了个担子,上头挂着一些木雕的手工艺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马、十二生肖,还有苗人的图腾和面具。
仿佛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货物,他的脸上,也戴着一个自制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着他,虚弱的脸上露出恍惚复杂的表情来,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一句惊呼冲到了唇边。然而,那个戴着面具的木雕艺人却没有停留,也没有和她多说半句话,就自顾自地挑了担子,准备散墟离开。
“师父!”然而,刚一转身,后襟却被人死死拉住,那个女子一把扑了上来,声音近乎哽咽,“师父,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走,不要走!”
他愕然回身,注视了她片刻,眼里的表情缓缓起了变化,满是拒人千里的冷漠——然而她没有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松手,死死拉住他衣角,再也不肯放他离开半步。终于,他难以掩饰眼里的不耐,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冷冷开口:“姑娘,你认错人了。”
他摘下了脸上自制的木面具,和她直接面对。
只是一眼之下,她便如触霜雪,不自禁地凛然一惊。
面具下,是一张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的脸。眉目清俊,气质却是疏离淡漠,隐约有超然出尘之态,竟不似集市上那些普通商贾。然而他面色有些憔悴,身上带着浓重的酒味,行色匆匆,摘下面具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绝对不是大师父。
那一瞬,苏薇只觉得无穷无尽地灰心,只觉一口气堵在胸臆,几乎要呕出血来。她下意识摇摇晃晃地追着那个人走了几步,对方却根本无意和她多谈,自顾自挑着担子离开。眼看那个人越走越快,地方越来越荒僻,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
那个人终于在一间竹舍前站住,转身:“我再没钱给你了。”
“我……”苏薇微微一窘,竟不知如何回答。
本来她身上还有一些银子的,但高黎贡山里那一番折腾后早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此刻可以说是真正地身无分文,连今晚的饭食都没有着落。
看到她不答,那人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冷冷道:“自己出去赚钱。实在不行,出去卖身——别指望别人施舍给你。”
一语毕,那个人再也不理睬,自顾自歇了担子,上了竹楼,毫不犹豫地反手关上了门。
他的眼神是冰冷而不耐烦的,刺得人心痛。
苏薇从小到大,都不曾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
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扇在面前冷冷关上的门。那个瞬间,饥饿和失望铺天盖地而来,她转过身勉强走了几步,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
梦很长。
恍惚中,她已经记不得师父的模样——然而,她却还一直记得那一首《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一年一度白莲花开的时候,门外的南塘里就飘满了这样的歌声,田田的莲叶里簌簌穿梭着长不过六尺的蚱蜢小舟,小舟上都是年轻的越地采莲女,一边划船,一边唱着《西洲曲》——歌声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又到了可以出去玩耍的时候了。
平日里,两位师父管得严,大师父白日里督促,小师父夜里到访。从七岁起,不分寒暑,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习武,根本没有丝毫偷懒的机会。而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甘于过这样枯燥艰苦的生活,恨不得日日瞒了师父,偷偷地和邻家的孩子们跑出去斗草放鸢。
大师父平日饮食清淡,却独独喜食莲子,所以在每一年夏季结束的时候,她都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留意塘里莲花的长势,一旦到了采莲时节便连夜踏着莲叶飞渡南塘,将最鲜最嫩的莲藕收入篮中。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平日那样枯燥的练习是有点用处的——因为自幼学了轻身术,所以那些在西洲采莲为生的女孩儿,谁也比不过她的手脚迅捷。
她踩着莲叶,如一只小雀一样在水面跳跃着,而篓子里刚积了十多个莲蓬,耳边就听到熟悉的催促:“薇儿,吃饭了!”
她撇撇嘴,有点不甘心地回过头去,看到远处门口那两株高高的乌桕树下的一袭青衣——那是大师父做好了晚饭,在催促她回家。
“来了来了!”她大声答应着,恋恋不舍地最后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旋儿,指尖灵活地掐断了一支鲜翠的莲蓬,扔到背后的篓子里,然后折身返回。
“大师父,你看,今年的莲蓬长得多好啊!”几个起落便掠到了乌桕树下,她得意地提起篓子给他看,“又肥又壮,每个都有十几个‘眼睛’呢!”
背篓里一个个莲蓬肥嘟嘟地躺着,莲房内一颗颗饱满的莲子果然像一个个青色的小眼睛,好奇地探看着外头的世界。一直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的大师父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好啦,来,吃饭。”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房间——他的手是如此温暖而踏实,彷佛父亲的手。
饭菜很美味,可她却扒得心不在焉,满眼欢喜,“师父,今年我就要满十八岁了,你送我一把真正的剑吧——不是那种木头做的剑,是真剑!”
“你还小呢,”大师父看着她狼吞虎咽,微笑,“拿刀弄剑的干什么?”
“我都已经把你和小师父教的全学会啦!”她不快,撇下饭碗,“我想要一把剑……小师父不是就有一把么?”她嘟囔,拿眼睛瞟着大师父木无表情的脸:“你看小师父她多偏心!宁可让它挂在墙壁上长灰尘,也不给我用!”
“小孩子知道什么。”大师父看了一眼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忽然沉默下去,许久只是叹息了一声,“剑是凶器,是杀人之物,多少人一生都与它为伴,仿佛噩梦一般无法摆脱——薇儿,我多想你一辈子都不要碰它啊。”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的这种语气,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讷讷:“可是,我真的喜欢它啊……真的!你不知道,每夜我都听到它在墙上鸣动,在叫我去把它拔出来呢!”
“是么?”听得那句话,大师父望着壁上挂着的那把短剑,神色一黯,喃喃地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不愧是血薇的主人啊……血里流着的天性。”
吃完了饭,一边起身收拾碗筷,大师父终于松了口:“算了,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就和你小师父商量一下,看她愿不愿意把那一把剑传给你吧。她最近身体不大好,你不要随便去打扰她。”
“好!”她喜不自禁,跳起来就去够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只是一伸手,身子还没碰到,那把剑彷佛自己会动一样地跃入了她的掌心,“锵”地一声弹出,一道雪亮的光划破了室内的黯淡。
那一刹的寒气和杀意,让她陡然打了个冷颤。
忽然间,她隐约明白了师父阻止她拔剑的原因:
——那是怎样一把杀戮之剑!
踏入江湖之后,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意思,多少次试图收剑入鞘,回归西洲那种平静的生活。然而一旦拔出了剑,就再也无法轻易收手。
而她的一生,也将被这把剑的诅咒缠绕和左右。
握着血薇剑,独自一个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袭青衣的师父在不远处茕茕走着,袍袖翻飞,宛如御风离去。她追在后面,苦苦呼唤着,然而师父却彷佛没有听见一般越走越远。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然而他却回过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我不是你的师父。”他说。
——木雕面具下的,却是一张空白没有面目的脸!
她一声惊呼,猛然间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夜露有些微凉,起来的时候苏薇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声,撑起身子来。睁开眼睛,只见月亮挂在头顶,身下冰冷而僵硬,竟是睡在了檐下的一垛草堆上。
这座竹舍位于镇子的最外沿,冷僻非常,晚上和白日一样行人稀少,然而竹舍楼上却房门紧闭,里面黑乎乎地没有点灯,似乎主人又已经外出。那个空了的挑担也放在檐下,显然这里便是那个人的居处。
苏薇不由觉得心寒:那个人,居然就任凭她昏倒在了门外?气质那样淡漠的人,光看眼神里就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想不到做事也是如此凉薄。
她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还在,不由又有些惊诧:那个人虽然对自己袖手旁观,却没有趁机顺手牵羊劫财劫色,倒还算是一个君子。两厢对比,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呢。
周围是一片翠竹,没有一户人家点着灯,寂静得近乎诡异。
苏薇勉力撑起身体,将那一件筒裙拆开,裹在了自己身上,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整只手掌已经呈现出诡异的碧色,竟然隐隐透明。一路上几度违反医嘱动用内力,这毒发作得比想象中快了很多,看来是万万等不到三个月之期了。
苏薇茫然地想着,觉得又饿又累,站起身在空荡的街道上往前走,一时间心里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半分主意。
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静,四周也没有灯火,就像一个空无人烟的寨子。
黑暗中,又听到鸟儿的叫声,轻灵美妙,不知在深山何处。
苏薇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荡荡的天光墟,四顾一圈,然后朝着树林下唯一一处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里有灯的,是个小小的酒馆。
酒馆门口悬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草,还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味。在没有踏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种香气不同于洛水上菊花酿成的冷香,辛且烈、浓且馥,彷佛一把刀子一样直接刺入人的心肺。饥肠辘辘的她咽了一下口水,忽然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进食,便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脚步。
踏入这座酒馆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
桌子上遍布着七歪八倒的酒坛,那个唯一的客人已经喝醉了,伏倒在肮脏油腻的案上,脚边一摊呕吐污物,手指痉挛地抠着裂开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说着一些什么,酒污和油渍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她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看向他。他的脸浸在酒污里,苍白而没有生气,双眉紧紧蹙在一起,颓败的面容上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自暴自弃。
那个人,竟正是白日间在天光墟遇见的男子。
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她再看得他一眼,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个人显然不是她所要寻找的师父,但是她竟然觉得这个边陲陌生小城里的人竟有些熟悉,彷佛是很久前在哪里见过。
她看得出神,却听有人招呼:“哎呀,姑娘快这边坐!”
当垆的却是一个苗女,笑语盈盈,脸如满月,将她引向酒馆的另一头:“不必理会他。他总是这样,天天卖了点钱就全部拿来换酒喝——不过喝醉了倒也不会打扰别人。”
苏薇坐到远处一张桌子上,却情不自禁地还是转头望:“他是……”
“他呀,也是一个汉人。别看现在成了这样,以前还是这方圆百里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呢!”苗女随口回答,一边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腻的小方桌,“这酒鬼原本是这里一个最出名的玉雕大师,好多人排着队捧着银子求他雕刻一件东西都求不到——就算如今落魄成这样,天光墟里的人还个个都敬他三分。”
“玉雕大师?”苏薇心下微微一动。
“是啊,他姓原,叫重楼。”
她吃了一惊,脱口:“就是雕了绮罗玉的那个原大师么?”
“是呀,姑娘也知道绮罗玉?”苗女颇为意外。
苏薇讷讷:“啊……原大师原来这么年轻?”
“嘿,在这个腾冲,二十岁上就被人称为大师的,好像也就只有他一个。听说他可以在一块手指头大的翡翠上刻出十八罗汉呢!”苗女爽朗地笑,啧啧叹息,“那时侯,重楼他又年轻又俊秀,加上日进斗金——整个腾冲的女人,无论汉人苗人,哪个不暗地里对他有意呀?只可惜后来他被人寻仇,成了一个废人。”
“寻仇?”苏薇诧异,忽然起了警惕之心。
“是呀,听说他去后山的寨子里,结果半路上就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了一刀。”苗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家都说,肯定不知是哪个同行嫉妒他雕工绝伦,抢了大家饭碗,于是趁着他去会情人时,便在半道上砍了他的手。”
苏薇忽然间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桌面,脸色苍白起来。
“请问姑娘要一点什么?小店的野味和自酿的酒都很不错,”那个苗女发现自己跑题太远,连忙热情地向她介绍起了店里的东西,“姑娘可以尝一尝竹筒饭和黑米肠,这一些东西汉人们来了都吃得惯。如果姑娘要尝鲜呢,炸竹虫和五毒都不错。”
苏薇只觉更是饥饿难当,随口道:“我想吃饭,喝酒。”
“姑娘要喝酒?”苗女忍不住吃了一惊,汉人的女子一贯温婉,还不曾见过这样半夜来喝酒的顾客。她转了一转眼睛,笑道,“姑娘可真是有眼光,小店自酿的酒可是腾冲远近闻名!光种类就有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瑞雷,每一种滋味不同。”
苏薇随口便道:“那每一样都来一瓶好了!”
“都来一瓶?”苗女看着这个汉人女子,碧色的眼里闪过好奇的光,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转身入内,扬声对后屋的人道:“阿爸,今晚有客人了!四种酒都各来一瓶!再给这个姑娘送上几碟腊肉野菜下酒。”
苏薇坐在那里,看着那个醉倒一边的人。
他的手在醉里痉挛地抠着桌边,手指微微地动,彷佛在描摹勾画着什么——令她侧目的是那一只手:苍白,修长,有力,手指关节之处微微凸起,就像是瘦瘦的竹。这种手,如果在江湖里,定然是短兵器高手才有的手。
然而,这个人袖子中露出的右手手背上,却赫然有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旧伤!
那道巨大的伤从虎口开始,延入消瘦的肘部,被袖子盖住,彷佛被利器一下子劈开,几乎连着骨头都割裂——愈合多年后,伤痕犹自扭曲狰狞,彷佛一条巨大的蜈蚣伏在苍白的肌肤上,可以想见当初的伤势是怎样可怖。
不会吧?这、这难道就是……
苏薇深深地呼吸,想要把胸臆之间那种恐惧和不快压制下去,然而终于忍不住,忽然间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碗,铮然碎裂。
是的!她终于想起来了……难怪她隐约觉得这个人面熟,原来是——
“姑娘?怎么了?”苗女吃了一惊,从后屋奔出来。
“没……没什么。”苏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那个醉倒的人,道,“把我的酒菜放到他那边去,我要和他喝一杯。”
“啊?”苗女睁大眼睛,觉得今晚的这个汉人女子实在不可思议。
苏薇挪过了座位,细心地将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都清理干净,重新擦拭了桌子,方才在他身侧坐下——那个人似乎醉得很,在酒倒上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睁,便是随手拿过,往嘴里一倒。
酒水有一半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渍斑斑。
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似乎是叫着一个名字。喃喃半日,忽地从怀里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刻着木质的桌角,眼神专注——然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刀,每一根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然而那个人却锲而不舍地刻着,充满醉意的眼神里有一股狠劲,每刻歪一次,下手就越发用力。忽然间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食指上,那道伤口深可见骨,血长划而落,殷红染遍桌面,触目惊心。
然而那个人却仿佛根本不觉得痛,还在全神贯注地继续一刀刀落下。血沿着刻刀灌注入每一条刻出的线,凌乱颤抖,最后竟隐约汇集出了一张人的脸来——那张血雕出的脸浮凸在酒桌上,竟有着一种别样的妩媚,彷佛魔女一样诱人。
那,赫然是一张女子的脸!
苏薇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心下惊骇莫名。
然而那个喝醉酒的人也停下了刀,怔怔望着桌上刻出的那张脸,充满醉意酒气的眼睛里交织着说不出的光芒,彷佛有极深的苦痛在心底翻涌,喃喃:“春雨……春雨。”忽然间,他爆发出一声长笑,把刀一扔,将脸埋在酒污里,再也一动不动。
苏薇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刺心无比。
“哎呀!你这个疯子,怎么又划坏我家桌子?”苗女又冲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拽开他,怒骂,“原大师!现在没人拿翡翠请你刻了,你就老老实实去刻那些劳什子木头好了!干吗老是喝醉了就乱划我家的桌子?弄坏了,你有钱赔么?没用的东西!”
酒醉的人却根本不理会这番辱骂,只是自顾自地趴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张雕刻在木桌上的脸,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字。
苏薇怔了怔,听出他说的却是“春雨”,不知道是人名还是什么。
“哟,还惦记着你的老情人呢?”苗女更是气愤,一把将他推开,“尹家大小姐早飞上枝头变凤凰啦,你这个在泥泞里打滚的穷酸就别打她主意了——划坏我家桌子,你说怎么赔?是不是又要我去找尹家大少爷?”
“不……”桌子上趴着的人忽然出声音了,喃喃,“别找他……”
“不找他找谁?你倒是说啊!”苗女更没好气,“看你这穷酸样,除了尹家大少爷,还有谁替你结帐?”
“我说了,别找他!”醉醺醺的人忽然一拍桌子,低吼了起来。
苗女还要抢白几句,但是看到他蓦然抬起的眼睛,忽然间就住了口——喝得那么多的人,眼睛却是那样黑白分明,凛冽生寒没有半分醉意,一眼看过来让人心里平白无故地一跳,什么恶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那个人只是撑起身看了她一眼,便彷佛没了力气,重新软软地瘫了下去,趴在桌上。
苗女气塞了片刻,回过神来想想更是愤怒,叉起腰,点着他的脑袋,正准备开口骂,却被旁边一人牵住了袖子。
“不,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了!”苏薇再也听不下去,用近乎哀求的口吻道,“我会赔你的。”
“咦?”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也好!四坛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坏的这一张桌子——差不多一共是一两银子!”
她这时才想起什么,一摸身上,不由地变了脸色。
那张人血雕成的脸还在桌子上静静看着她,神色诡秘,彷佛露出了一丝讥诮。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明媚,树影婆娑,有鸟在啼,声音曼妙空灵,令人听了觉得心头清凉。他努力睁开了一瞬眼睛,又旋即闭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无比。头也在剧烈地疼痛,宿醉后的沉沉肉身仿佛被刀割裂。
口中又干又苦,他挣扎着,摸索抓住了床沿,想要站起身喝水。
忽然间,他混沌的脑子里掠过一道光——怎么?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竹楼?
“尹璧泽……”他喃喃,“又是你这个家伙多管闲事么?”
然而旁边没有人回答他,一只手拿了一块湿润的布巾,在替他擦拭着胸口上呕吐的残痕,动作有些粗鲁生硬,几乎将他胸口当作搓衣板。
“滚。”他闭着眼睛,吐着酒气喃喃,“别管我……别管我!”
他胡乱挥着手,然而那个家伙躲闪灵便,居然一次也没打到。
“再躺一会儿吧。”房间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你的脸色好差,不要急着起来。”
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然而那个女子的声音却比鸟声更美。仿佛听出了是谁,他的动作忽然静止了片刻,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榻上,也不开眼,冷冷道:“是你?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送你回来的。”苏薇有点不好意思,“你喝得太多了,吐了我一身。”
“还有,”她顿了顿,仿佛更加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我……我扭断了你的门锁,才把你扶进来。不要见怪。”
原重楼哦了一声,依旧是闭着眼睛,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薇一愕。
“我说,你怎么付的酒钱?”他问,“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讷讷:“我……我把那一对耳坠抵押给她了。”
“什么?你拿耳坠当酒钱?!”那个人一震,终于睁开了眼睛,霍然坐起。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眼神复杂而冰冷,仿佛藏着一把利剑,可以直刺人心。
苏薇觉得刺眼,不知不觉又侧过头去,不敢说话。
“那是绮罗玉!”原重楼看着她,许久才道,“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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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薇身处险恶苗疆,只能依赖着原重楼,在竹楼中又遇上一批杀手、妄动真气杀死他们的苏薇,毒势越发地重了,她能熬过这一次的毒发吗?